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动如参商不须别》   作者:叶秀   文案:   云雀,清冷乖戾,一拳击碎天眼——此女,不善。   薄磷,慵懒孟浪,九刀惊艳天下——此子,疯也。   然而在那一日的山野小镇上,只是一个混喝等死的江湖客,遇见了天真懵懂的小娇娘。   只是这小娇娘一击便使风云变色、天地噤声:   “我要跟你去玩。不许拒绝。”   *   我寻山海表里,三千红尘俱尽;   我访人间无数,一世风流皆去。   皆道是——   “过也”。   【排雷】   1、大女主,打戏多,非常多   2、男主白月光另有其人,第48章处理干净,不替身、不纠结、不雌竞   3、群像,正剧,主cp是HE   ——◆外注◆——   本文书名出自河图《山河永慕》歌中一词:“动如参商不须别”,特此敬注,无冒犯意。   内容标签: 强强 欢喜冤家 异世大陆 女强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雀(寻时雨);薄磷 ┃ 配角:正常人谁写群像啊.jpg ┃ 其它:群像;正剧;热血;打斗;机械朋克   一句话简介:男疯女狠,天生一对   立意:拒绝性别歧视,弘扬工匠精神 第1章 、说楔子:罗刹鬼骨女   “寻时雨,你放肆!!!”   苍劲雄浑的呼喝声仿佛上百尊的洪钟齐鸣,纵贯天地、横压山川、传震八荒!   天光晦暗、云海倒悬、风声呜咽,万万里的穹窿之上雷吼、电啸、龙吟,云涛云浪甩卷成一处恐怖的漩涡,涡眼仿佛是一只垂视苍生的巨大瞳仁——   苍天开眼,九州幅裂!   滴……答。   ——雨滴坠进了女孩的眼睛里。   她站在天地的正中央,孤身而立、仰首向天,安静地与天对视。   她身边是尸骸、是尸骸、——是旷远无边的尸骸,高山倾颓、大江泛滥、业火燃烧,她站在无穷尽的凄惨和狼狈里,披挂着一身烈艳的鲜血,安静地与天对视。   顶天立地一脊梁。   “……”   女孩低头啐了一口,才把自己的嗓子从血里挖出来:   “——天,世人皆道你,无所不能。”   “那些生死、悲欢、爱恨,世人挣扎一生的东西,不过是你逗弄他们的玩具。”   “我一路打到这里,就是想问问……”   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掌心向天、张开五指:   “——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轰!!!   上苍震怒、天地变色,天穹之上雷霆奔涌,千万道闪电激射而下——   女孩猝然握拳!   千万道雷电倏然一顿,既而向着女孩的拳头倏飞骤聚而来!她抓走了九天的雷霆,转圜成自己的力量,明沛的风雷在她拳心膨胀、膨胀、再膨胀:   “——为何天下必有疾苦?”   “——为何人间定有不公?!”   你到底算什么东西,能主宰众生的命运?!   现在你给我……   她向苍天击出一拳——   ——下来!!!   .   .   清嘉一十九年,全天下的偃师大能聚集一处、与天争道,史称“诛天之战”。   参战者尸横遍野,知情者三缄其口。但是民间仍有一些窃窃私语声,据说当年那场震惊八荒的惨烈战役,举旗者是个小女儿——   .   .   “罗刹鬼骨女”。   .   .   【文题:动如参商不须别】   【作品:叶秀】   【说楔子:罗刹鬼骨女】   .   .   噫,有鸟飞过去了诶……?   女孩茫然的眼睛里倒映着天光云影。   她像是和身下的石头长在了一起,浑身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眼睛却透亮而干净。   噗!   箭矢从苍翠的林海里破空而来,正中女孩的肩膀,直接把她钉在了山壁上!   女孩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睛:?   ……哦,她想起来了,这就是“疼痛”,她曾经特别熟悉的东西。   女孩面前的草木一阵窸窣,蓬发的苍翠里钻出一个人影来。   女孩怔怔地仰起头去,茫然地看着来人。对方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笑出了一口黄兮兮的牙齿:   “——捡到宝了,还真是个傻的?”   .   .   诶?   他在……说什么?   我是傻的……我是……我是谁?   女孩朝黄牙身后看过去,正好撞上了一双双惊恐的眼睛。这些都是山民打扮的女人,被堵着嘴、绑着手,像是牲畜一样地用粗绳连成一串,颤颤巍巍地跟在黄牙身后。   “看到没有?这才是俏,你们一个个的那叫什么德行?路上的母狗都比你们水灵,你们家里的男人也好意思卖这么贵?操……”黄牙扭头冲那串女人吐了口浓痰,又回过头来,手指兴奋地搓了搓,去掐女孩的脸,“既然是路边没人要的傻子,那就是我的了——”   刷!   女孩出手的速度如雷如电,直接从黄牙大腿上的箭筒里抽出了一支箭矢——她反手猝然发力,箭矢贯穿了黄牙探出来的脏手,直接钉在了身侧的山壁上!   黄牙的眼睛剧烈地收缩成一点,嘶声惨叫着跪倒在了地上。这回轮到女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垂来森寒刺骨的视线:   “——别.碰.我。”   黄牙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她的眼神冻住了,哗哗上窜的冰碴子一路顶到喉口,他突然想呕、想吐、想哭,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软、发抖、发冷——   怎么……怎么回事?   她是谁?这个脏得连乞丐都不如、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傻子,到底是谁?   “你是谁?”女孩的声音清脆又纤细,语气却没有半点起伏,“为什么要拿这个……箭,对,用箭射我?”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指了指自己,“这里又是哪里?我醒过来……就坐在这里了。也没人理我,没人找我说话。”   黄牙耳朵里嗡嗡嗡地响,喉舌都要被自己的胃液烧穿了,他攥着腰后插着的柴刀,咽下了一口发抖的唾沫:   ……你有点出息!她能把你怎么样?你卖过那么多女人,走夜路都不怕撞鬼,还怕一个路边的傻子?   “诶……”女孩咬着右手食指,皱着眉头认真地思考,一脸纠结地望向天,“不记得了……不记得了……”   好机会!   黄牙抽出了腰后的柴刀,刀刃翻转过刺目的天光,直直劈向她的面门!   ——让你敢伤老子的手!!!   .   .   女孩看都没看迫面而来的刀刃,轻声下令:   “散。”   ——黄牙不可思议地瞪圆了眼睛,柴刀冷硬的刀身像是一截脆弱不堪的香灰,被山间窜来的流风吹成了一抔烟雾。   偃、偃师?   原本钉住女孩的箭矢自行颤动了起来,倏地爆散成千点万点的流萤。被箭矢击穿的衣裳也在自行修复,抖下一颗颗早已凝固了的鲜血碎粒来。   女孩没有再理会黄牙的意思,自顾自地从石头上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她裹过脚,畸形的脚掌找不稳重心,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   走了……该走了。   先……先顺着大路走下去,走到人多的地方再问问看好了。   女孩咬着右手食指,终于打定了主意,——随即又想起来身后的黄牙,回过头来问:   “你刚刚,是要杀我吗?”   黄牙哆哆嗦嗦地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浇得透湿:“不、不是……仙姑大人有大量……”   “好。”女孩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谢谢你噢。”   她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去。   .   .   黄牙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向背后的弓:   他怎么可能会输给一个女人?只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傻子,路上随便一条野狗都比她更体面,居然敢让我在背后那串村姑面前丢尽了面子——   女孩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啊”地一声站住了,头也不回地一打响指:   “你在骗我,我发现了。”   原本飞浮在空中的粉尘听令聚拢,重新砌成了两把纤细的刀锋,活像是女人们宛曼的手指,交叉着贯穿了黄牙的喉咙!   泣血的刀尖吐露着冷淡而慑人的杀气,旋转、扭曲、伸展,一朵腥气凛冽的花朵绽放在他的喉间,金属的花瓣冷冷地映出烈烈的艳阳:   “规矩点,坐下。” 第2章 、说第一:狂徒   茶楼老板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二流子又来了?”   店小二跟着咬牙切齿:“是!一个人四棱八叉地往座里一躺,腿还伸得老长,直接占了一张桌!这都第三天了,一个子儿也没往外掏,花生米倒是被他蹭了好几碟!昨天还听他抱怨……”   “哈?”店老板直接迷惑,“他还有脸抱怨?”   “……抱怨说,老板娘腰身太粗。”   店老板:“……”   ——这人亲娘是日抛的吧,这么嚣张?   .   .   薄磷叼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从二楼窗户上望下去。   他出门前特地照着命书给自己算了一卦:今天晴转多云,雷电橙色预警,降水率在有和没有之间,是个适合杀人越货的好日子。   他已经在茶楼蹲了三天的点儿,还是没等来任务目标。薄磷正忧心金主爹爹撤单,或者干脆一单多投——那他这个月可能真得从猫砂里挖土吃了。   生活不易,杀手叹气。   薄磷两条无处安放的大长腿往桌上一架,浑身找不到能支棱起来的骨头,天底下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嚣张的高位截瘫。   啧?   薄磷本来正无所事事地盯着街头看美女,眸光突然一凝,整个人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活像黄鼠狼终于找到了拜年的鸡:   来了来了来了!饭来了——哦不是,人物目标扛着人头过来了!   他伸手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轻盈得像是贴着云巅掠过的鹰隼,一纵凌风而下,落在地上时悄无声息。   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把束发的黑布条儿往眼睛上一系,江湖骗子正式持证上岗,向着任务目标溜达过去:   “小美人,算命不?”   .   .   灰头土脸的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问:“……多少钱呀?”   这是女孩下山的第四个月,她终于靠着一双三寸长的小脚,走到了有人烟的地方。路过人见她模样可怜,还会朝她扔几个馒头或者铜板——女孩就是靠着这点零星的善意,好歹没饿死在路上。   她不知道自己认识什么人,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女孩只是本能地跋涉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好奇地看着这个熙熙攘攘的人间。   好……好热闹呢。   眼下女孩还是第一次遇到主动跟自己搭话的人,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机会要珍惜起来:   还是第一次有人搭理自己呢;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薄磷一脸复杂:“……”   这智商几岁了?   他招子确实放得又利又亮,但是走近一看,好家伙,这姑娘年纪也太幼了——他从不接未成年生意,这有损他职业道德。   薄磷朝小姑娘笑了一下,全当自己认错了人,正想从她身边路过——   女孩子也往旁边迈了一步,眼巴巴地看着他:   理我,理我,理我,你不是要跟我说话吗?   薄磷:“……”   他心服口服地承认,这姑娘确实脏了点,但模样生得相当不错。   女孩的眼睛是价值连城的翡翠,头发是雾意蒙蒙的冷灰。她的清秀朔气寒冽,浅浅的眉眼上淡淡地蘸着裁剪齐楚的妩媚。   啧,薄磷淡淡地想,确实有点百灵的意思。   得,这单生意他当没接过,算是为百灵攒点儿阴德。   薄磷本来已经决定了要跑单,算是从没见过这个绿眼睛的小姑娘,以后也请她自求多福,但是——   天意伸出手来,拨动了命运的转轮。   此时恰好吹来一阵骀荡的晚风,撩起了女孩脏兮兮的长发,九片方孔铜钱猝然撞进了薄磷的视线里。   薄磷浑身一震:   啧?   .   .   大风泱泱,大潮滂滂。千古不灭,云秦无双。   传说泰父劈开天地混沌,灵子从天河泻入凡世,玄武负河图而现,朱雀衔洛书飞降。   四万八千岁年间,有先祖发现“气中有灵”,运用合适的器械就能利用空气中的灵子,产生搬山填海的威能——于是一批专门制造特殊器械的工匠应运而生,他们也就是最早“偃师”;   有先祖发现“体内有府”,通过特殊的锻炼方式,便能将灵子引入经脉渡入气府,从而掌握呼风唤雨的神能——于是出现了一批用身体驾驭灵子的武者,也就是最早的“方师”。   ——简而言之,偃师炼器,方师锻体,全民健身……哦不是,全民修炼。   随着世人对灵子的了解逐渐深入,偃师与方师的驭灵之法也在逐渐交融,最终成为了云秦帝国里相互依存的两大武力依靠:   方师的品级由“霸下府”评定授予,以“叶子戏”牌为标志,共分为十二等级,分别以不同花色为指:但是方师的等级花色根据朝代更迭而改、式样填色考究甚多,一般的方师无法用耳下的叶子戏牌断定同行的等级。   比如薄磷耳下坠着的,便是形制较短的叶子牌:矩形纸片通体墨黑,上面绘着雪白的龙游梅花。   而偃师的品级由“千机城”评定授予,以“清嘉孔方”铜钱为标志,也分为十二阶;但偃师的等级是一目了然的——你是几枚铜钱,也就是几位阶的偃师,这个做不得假。   而这小姑娘头发里,赫然垂着一串九片的清嘉孔方!   九钱偃师是什么概念?   是电是光是唯一的神话,是会说话喘气的武器库,是人形自走金银庄!   此时此刻的薄磷,仿佛是被鸡砸中脑袋的黄鼠狼:   ——富婆,饿饿,软饭。   .   .   女孩睁大了眼睛:“给我的?”   薄磷把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往小姑娘面前一推,顺手递了她双筷子:“对。”   女孩的眼神亮了起来,她觉得这个人真好,哪像之前的黄牙,一言不合就拿箭射她。   薄磷修长的十指交叉抵住了下颚,一脸复杂地看着这小姑娘。   薄磷为了她跑了一单,肯定得从她身上赚回本钱来的——他是做人命买卖的天涯客,又不是做慈善,人是要吃饭的。   但是绿眼睛、年轻姑娘、九钱偃师,这搭配组合,听起来怎么这么烫耳朵?   九钱偃师放眼整个云秦也没几个,一只手能数得过来的活儿。自清嘉帝颁布匠户令以来,偃师世代沿袭、不得脱籍改业,偃师的各大宗门规戒森严,自家的人才和技术都跟裤/裆一样捂得严严实实——九钱以上偃师,已经能进祖庙供着上香了,没道理放着人乱跑。   除非……   ……除非是已经公认“死亡”的人,比如“诛天之战”中那个日天日地的女偃师,“罗刹鬼骨女”。   嚯,有点儿意思。   薄磷笑道:“美人贵姓?”   女孩叼着一嘴巴的面条,愣愣地眨巴眨巴眼睛:   你在说什么?   薄磷:“……”   得,他忘了,这小姑娘好像确实不怎么聪明。   “你从哪儿来的?”   女孩子老实巴交地答:“山里。”   薄磷衷心地感叹:“……山里的人贩比狗都多,您没被人卖了真是奇迹。”   “有的,”女孩认真地点头,“被我杀了。”   薄磷:“……”   ——失敬,忘了您是哪座山头的阎王爷:“关于偃师之术,你还记得多少?”   女孩子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伸出了脏兮兮的右手来,掌心朝向薄磷,五指倏然张开。   哗!   狂暴的疾风自她掌心陡然生发,掀翻了薄磷身后一整条街的小摊!   “……唔,”女孩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太大力了。”   下一秒她被薄磷提溜了起来,男人夹着女孩扭头就跑:   “祖宗,你是三个月没挨打了么,掀人家摊子是做什么!!!”   女孩茫然地眨了眨眼,小声地纠正道:“是四个月。”   薄磷:“……”   姥姥!   .   .   薄磷夹着女孩跑了半座小镇,终于甩掉了一整条街的摊主,和女孩绕回了自己的来意里:   修我命械,包吃包住。   如有纠纷,听我狡辩。   “你的意思是说,”女孩歪着头思考,“我替你修你的命械,你给我地方住?”   在方师全身上下的灵械里,“命械”是灵子输出的媒介,也就是最关键的武器。薄磷的命械是“残雪垂枝”,也就是薄磷用来遮眼睛的黑布条儿——他摘下布条随手一甩,立刻幻化作了一柄修狭微弯的长刀,漆黑的刀身上绘着繁冗华艳的金色花纹。   薄磷的眼睛也是狭长而上挑的,浅金色的瞳仁里饮着浅浅的寒光。   刀如其人,人如其刀。   残雪垂枝在半年前断了一次,马马虎虎地焊上后还是不好使,薄磷正满世界地转悠,要找一个合适的偃师来修。   九钱偃师修命械,一般得是天价——薄磷占了天大的便宜,大尾巴狼还不忘得寸进尺:“我很吃亏的,你还得替我做饭。”   女孩全当薄磷在放屁,往树上一指:“我要那个。”   薄磷:“……”   ……不是,你怎么就使唤起爷来了?   请你端正你对雇主的态度,打工人!   雇主薄磷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也不知道是哪家倒霉孩子干的,纸鸢直接卡在了树上:   “哦,那别人家的东西,拿下来也是要还给别人的。”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薄磷扭过头去:“……”   女孩绕到了他面前,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薄磷抱头蹲下:“……别瞪了别瞪了,在买了在买了。”   .   .   “对了,小偃师,我以后怎么称呼您?”   女孩扒拉着她的新纸鸢,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要好听。”   瞬间被委以起名重任的薄磷:“……”   得,您可真会给我找活干。   “那就……”他抬起头来,灿烈的天光浇灌下来,枝头的鸟羽扑棱着掠上渺远的蓝天。   “大鸟?”   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显然非常不满意。   薄磷颇有眼色地改口:“小鸟。”   女孩冲他笑了一下,她本来就长得俏,笑起来甜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再乱起,你鸟没了。”   作者有话说:   ◆本文主CP已经出场,心机深沉老流氓x心狠手黑小娇娘(?   ◆有糖有刀,有甜宠有攻心,有吵嘴有打架,有相互扶持有并肩作战。   ◆本文会出现喜欢女主的配角,但坚定不开后宫,绝不出现脚踏几条船的女表行为。   【注:后宫≠脚踏几条船≠女表,非杠非黑,狗头保命,纯属骚话,并无敌意,仅表达字面含义无讽刺、暗示意味,仅代表个人观点并无意引发论战及侵占公共资源,语言不当之处请见谅,本人尊重黑女穆同等一切团体,若本作话冒犯到您我诚挚表示歉意,若您不赞同我的观点不必特地回复我谢谢谢谢,love and peace】 第3章 、说第二:九刀(上)   锵!   “卯正时到,烛火照天,群邪辟易——”   “气炉”中的灵子燃烧出诡蓝色的“炼气”,沛然磅礴的能量泵入联通的管道奔涌四流,复杂、精密、巧妙的机械城市巨构轰鸣着运转。轴承、齿轮、枢机带滚卷起寒青色的尘雾,鸡血红、金黄穗的长串灯笼从高楼阁宇间煌煌地垂落,等灵子明火在大街小巷里接连亮起,连缀成一片洸洋、绚烂、浩盛的烟火海。   ——先人偃师的杰作,上至上京天都、下至边陲小镇都在依靠的照明巨械,“火树银花不夜天”。   女孩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去,千街错绣、万家结彩,繁华从天边一直燃烧到指尖。这只是大黔州的一个山脚小镇,却已经能窥见整个云秦帝国的盛世繁华。   好……热闹。   这个世界,好热闹。   薄磷回头看了她一眼,啧了一声蹲下来:   “早说,上来。”   女孩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我很脏哦?”   “知道,爷眼睛又没瞎。”薄磷把随意扎在颈后的长发拨到前胸,反手朝她打了个响指,“上来。”   泥垢斑斑的细胳膊惶恐地勾住了他的脖子。薄磷低头看了眼女孩的脚,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将来我要是有女儿,谁说要她裹脚,我就剁了谁的脚。”   女孩眨了眨眼睛:“那你成亲了吗?”   薄磷一垂眼皮,末了眉弓一挑,轻悠悠地笑了一声:   “福薄,没这个命。”   女孩眨了眨眼睛,薄磷的口气风轻云淡,她却能听出一层悲伤的意思来。   就仿佛曾几何时,她也在什么地方,对别人轻悠悠地笑了一声:   “寻某没这个命,不敢肖想。”   ……哪有什么不敢肖想,都是得不到后,故作轻松罢了。   女孩伸出手指,一戳薄磷脑袋:“卟!”   薄磷:“……”   薄磷试探着跟上她的思路:“……姥姥,你在做什么?”   女孩子认真道:“快乐开心喜洋洋咒!卟卟卟——!”   薄磷:“……”   薄磷笑了起来,继续向前走去。   .   .   “……啧,小姑娘,”薄磷眯了眯狭长的眼睛,轻飘飘地提醒,“你再摸我,我就摸回去了。”   “外附骨骼,云裳软钢!”女孩兴奋地在他右臂膀上敲敲打打,摸来摸去,“专门用来支撑经脉残裂、躯干枯弱的病人四肢活动的物件,联接处的工艺花样我还没见过,不是‘官窑’的物件居然能做得那么精细……”   诶?   她陡然收了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薄磷是方师,饭碗全仰仗身手,如今他的右臂却经脉全断,肯定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女孩生怕他一生气,把自己丢在路边不管了,“……不好意思,你不要不理我。”   “从右肩膀到右手指尖,我的知觉全靠外骨,一下雨我胳膊就疼得厉害。”薄磷倒是没跟她计较,脸上还挂着无所谓的笑,“别敲了,你那劲儿怪大的,我捞不稳你。”   女孩蔫巴巴的垂着头,掰着自己多事的手指,像棵皱了吧唧的腌菜:   “……对不起。你不要不理我。”   “哟,别介,谁不理你了?”薄磷咧嘴乐了,嘴上开始飘了,“您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大可以亲我一下……”   不是——   ——薄磷睁大了眼睛,钉在了原地。   他本就背着女孩离开了主街熙攘的人潮,寂静偏狭的小巷里传来幽深的水声。暮色步步四拢,偏寒的夜雾滋上他的脸庞,女孩的唇柔软又冰凉,像是擦着脸颊飞零的落花。   她真的亲了他。   .   .   女孩冷冷地撩起眼皮,嘴里衔着一尾细长的飞针。   方才薄磷不知道为什么走神了,剧毒的针尖险些刺进他面门皮肤的千钧一发之际,她低头咬住了它:   “谁?滚出来。”   .   .   “哟呵,”薄磷手指一勾束发的黑布条儿,眼睛危险地虚成了一线,“哪条道上的朋友啊,出来聊个天?”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薄九刀’,居然背信弃义,置你我约定于不顾……”   溶溶的夜色里勾勒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发须皆白的老者仿佛一截半枯的老树,颤颤巍巍地戳在飞翘的檐牙上:   “九爷,你说要怎么办?”   薄磷:“……”   操,被跑单的金主爹爹找上门要债了!   “大名鼎鼎?”薄磷一挑锋利的眉宇,朗声大笑起来,“你是指我杀了我师父的事儿,还是指我一把火烧了师门的事儿?”   ——疯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要不是“这件事”实在荒唐,实在不适合名门正派出手,我也不至于找上这种欺师灭祖的腌臜之徒……   老者心思转了几个来回,低下头去算是赔了个不是:“……九爷,拿人钱财,□□。你既然收下了——”   薄磷立刻飞来了一物,大大方方地把订金退了回去:“这儿呢,还您,收好。”   老者表情一僵:“九爷,你这是置信义于何地?”   “别一口一个信义的,你拿钱让我去杀个小姑娘,哪儿跟义沾边了,为自己贴金找点靠谱的词儿成不?——我名声早就烂得差不多了,今儿个把订金还您,算我薄九做事还没那么阴间。”薄磷皮笑肉不笑地眯着眼睛,“我问问,您老拿针戳/我是做什么,嫉妒我长得太英俊了?”   ——还是急着灭口,找下一家接这桩买卖?   老者浑身一哆嗦,旋即回过头去,大骂身后跪伏的人影:“让你们出手冒犯九爷!好不容易寻到九爷,是……”   飒!   ——昏沉的夜色陡然亮了一下!   老者的眼睛骤缩成震悚的一点,喉咙里抽嘶出诡异的呵声,摇摇晃晃地倒退了一步!   飞针射穿了他的喉咙,剧烈的毒素瞬间坍弛进了他的经脉,吊诡的灰色已经爬上了老人干枯的面孔:   怎么会?老人惶惶地想,这怎么可能?   我跟薄磷隔着数十步的距离,就算他有通天的本事,也超不过方师攻击范围的局限;周围都是我沁园春的弟子,怎么可能出现半途插手的……   薄磷:“……”   ——这是“御物”,偃师的基本功。飞针得以瞬间横跨数十步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贯穿了老者的喉咙:据说五钱偃师便能操纵方圆百步的巨型机械自行组装,而九钱偃师的御物范围只会更加恐怖。   女孩睁着透亮的眼睛,语气无悲无喜:“哇,真的会死人诶。”   .   .   “祖宗,”薄磷胸闷气短地闭了闭眼,咬牙切齿地跟她耳语,“你知不知道你得罪了谁?”   他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天涯客,其中顾客大多来自像“沁园春”这种的名门正派:名门正派不好意思出手做的脏活,就会找上这种无门无派、臭名昭著、身手不凡的江湖散人,就算事情败露了也能全往薄磷身上一推。   薄磷也是百日前接到的生意,要他千里迢迢来大黔州杀一个绿眼睛的女孩:这种荒诞不经的生意,也只有薄磷这种疯子会接——但是薄磷确实疯得很,当场改了主意,并没有杀了女孩,反而还背在了身上。   薄磷本想打听一波,沁园春为什么要女孩的人头,但是女孩直接把毒针飞了回去,把知情的金主老头杀掉了:“……”   “诶?”女孩感到困惑,“很重要吗?”   “——他不守规矩,出手就要杀你,死不就行了?”   .   .   嗖!   薄磷背着女孩平平地刮出去一丈,既而整个人贴着累累的青石板飞掠了出去。他踏着垂直的墙壁点上檐牙,纵身横跃过宽敞的街道,落在垂悬的赤红帐幔上滑了出去,随即闪身没入煌煌的灯笼间。   沁园春弟子本就以轻功见长,但薄磷的身法迅疾轻灵得不可思议,几点借力就彻底没了踪影。女孩能感觉到薄磷体内绵长而浑厚的灵息在有条不紊地奔涌来去,疾风和月光都只是他的影子。   “你这个身手,”女孩勾着他的脖颈,被破面而来的冷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为什么还要逃?”   “不逃怎么办?你杀了他们家的老头,他们还能放过你?”   “那就杀了他们,”女孩清冷的眉目攒出单纯的疑惑,“——很难吗?”   薄磷的身形陡地刹住。   拔地而起的狂风灌满了他宽大又飞逸的袍袖,热闹的灯火静静地栖息在他飞舞的衣袂和长发上。薄磷在躁动不安的夜风里回过头来,淡凉的眸光里噙着一轮清凄的月亮:   “小姑娘,他们也不过是爹娘生、骨肉做的凡人。死了的话,亲朋好友,都是会伤心难过的。”   女孩一脸空白地眨巴着眼睛,凛冽的杀气还没从她表情里褪得干净,天真、单纯、茫然就爬上了罥烟似的眉梢:   诶?   女孩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家自何方,从山里走到镇来也全靠一双畸形的小脚,整个世界都与她没什么干系。   她从脸一直冷到骨血里。   薄磷头疼地啧了一声,的确,别指望这种可怜玩意还能共情……   “你会难过吗?”   ——什么?   “我死了的话,”女孩直直地看着他,碧濛濛的眼睛里是另一方烟火阜盛的海,“你也会难过吗?”   .   .   “小薄爷,……我很难过。”   惝恍间薄磷循着脆细的声线,恍恍惚惚地低头。漫目烟草如翡,过眼春山如笑,女孩的睫毛上挂着剔透的水珠,眩开灿烂的春光。   “……我……就、就是,三年前你跟白爷斗酒时嚷嚷没有合适的刀使,百灵特地寻来乌夜啼铁锻了把……啊不沉的不沉的,平时能幻作布帛随手缠着。小薄爷此去吉凶难测,随时可能拔刀动手,我猜带、带着它可能会方便一些。”   “但、但是……”   “……我、我们不去好不好?”   她的头发是冷灰色的,她的眼睛是翡翠色的,她的唇红是早樱的颜色,薄磷一辈子也不会忘。   百灵独一无二。   世间的女孩里,没有一个能像她。   “小薄爷此去凶险,定要多加保重。路上若是听见了云雀叫,那定是百灵和师父念你了。”   .   .   女孩紧张地蜷起了手指。   薄磷的神情蒙着帘四月的凉雨,轮廓深邃的眉眼在月色里拉伸出深浅不一的光影,眼神落在了她身后无限远的地方。   他嘶哑着出声:   “……你叫云雀,如何?”   作者有话说:   有白月光,不玩替身梗。男主无比清醒,白月光姑娘独一无二。 第4章 、说第二:九刀(下)   薄磷的轻功看不出是哪座山头的猴子教的——沁园春的弟子好歹仗着天下第二的轻功“飞鸢泛月”追了一炷香的功夫,便彻底没了脾气:   敢情这位爷就是看着心情遛狗,只是暂时没有要跟他们计较的意思。   “啧,名门正派就是懂事。”薄磷眼角扫了一眼身后溶溶的夜色,紧追不舍的人影渐渐远逝在绚烂的烟火里,“大鸟儿,你可真能给爷整活干——这次我欠了沁园春一个人头,还不知道怎么才能把这账给做平了。”   云雀我行我素地玩着薄磷的耳下坠着的叶子牌,她心性凉薄又冷淡,旁人的生死激不起她半点想法:   “咎由自取,怨不得谁。”   .   .   薄磷面无表情地一垂眼皮:   ——修完“残雪垂枝”后,得找个由头把她给扔了。   女孩像是一堆被强行粘合在一起的碎片,天真幼稚、无知单纯、杀伐决断、博学善断诡异地缝合在了一起。她身为常人的神思是支离破碎的,疯子的逻辑和九钱偃师的力量能支撑着她作出更加不可挽回的事来。   她不配叫云雀。她和百灵没有半分相似,那一刹那的心悸只是来自于他的臆想:   ……但好不容易能碰见个比他更疯的怪物,待上一段也算个乐子。   .   .   云秦帝国是整个东方重心,百国千城莫不欢附,胡商贩客日奔塞下,一条卧龙江连通南北,三十六州的财富由此一路泵至上京天都。江面上星河鹭起,船舫往来如织,灿烂的等灵子明火将漆黑的江面与漆黑的穹隆绣在了一处。   薄磷在飞翘的檐牙上一顿脚步,眯着眼睛测了测江中心的距离。——他能感觉到云雀紧张地圈紧了勾住他脖颈的胳膊(哟呵居然恐高?),当即咧嘴乐了:“来,叫声哥哥,叫得好听我稳点儿过去。”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倒是配合,语气无波无澜地念上了一串:“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薄磷:“……”   这哪来的母鸡要抱窝?   云雀拍他肩膀,往江中心一指:“飞。饿,饭饭。”   薄磷:“……”   又使唤上老子了,不错。   薄磷一纵凌风而下,漫天的星辰炫然翻转,森冷的夜风迫面刮来,云雀发上系连的铜钱振出清越的玲珑声。薄磷的骨骼里一定有云有风有龙,乘风跃起时才能如此的潇洒落拓——他脚尖轻悠悠地沾了一记船桅,漫卷的衣袂仿佛飞燕的羽翼,整个人顺着夜风横掠出去。   云雀睁大了眼睛——   一轮巨大的机关船热闹地泊在江水里,仿佛一尊钢筋铁骨的巨兽,旁边的游船与画舫都像是从它脚下行进而过的蝼蚁。上万个排废系统喷薄出诡蓝色的星花火粒,辉煌浩大的宫殿从飞渺的雾烟里探出穷奢极丽的一角,仿佛滚涌的云浪结成的海市蜃楼。   ——倾国舟。   这里是全天下最大的销金窟,云集了天下一掷千金的赌徒,和前来体验人间极乐的王孙贵族、富商巨贾。薄磷从袖间摸出了一张什么,远远地扔向甲板,算是来客登记——他踩着联悬的红绸平平地滑了出去,点着长串灯笼一路攀上,稳稳地蹲在了一指宽的楼台护栏上,伸手敲了敲红漆雕花的绿纱窗:   “美女,在?”   .   .   “小云雀今年多大了?”   “小云雀喜欢什么色?藕荷、豆绿、胭脂紫,喜欢哪一样?”   “这些钗环首饰呢?这个成色的翡翠可衬清嘉孔方,要不要试试?”   云雀的眼神不知所措地转了一圈,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被烈艳的红唇、霞彩的云袖、扑鼻的脂粉裹得密不透风,围着她的女孩子像是一抔秾艳的蝴蝶,柔声细语里浸着勾魂摄魄的妩媚。   “把她涮干净了啊——”薄磷大大方方地往塌上一躺,张口咬住纤纤玉指喂来的糕点,“啧,小月绫,你这儿的糕点怎么回事,上船的公子哥都拿鼻孔吃饭的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朔气凛冽的琵琶长吟:   “不吃就滚。”   薄磷乖乖地闭上了糕点塞不住的嘴:“……”   醇厚馥冽的女声与一室的熏香不分彼此,幽幽地酥进人的听觉。镶金嵌玉的修长义甲拨开掸着灿灿金粉的水红垂纱,怀抱着黑檀琵琶的女孩款步行来。灯盏内的等灵子明火流泻在她冷墨色的裙摆上,银线刺绣翻涌出明烁炫目的辉光。   来人身上色彩寥寥,一室的绮丽却都不由自主地黯了一下去,自行为真正的绝色退让。   “带女人上倾国舟,九爷还是头一个。”梅月绫撩起扑着金粉的整齐发鬓,名伶抱着琵琶盈盈落座,“怎么,九爷独来独往五六年,终于舍得捡只猫陪陪自己了?”   “别冤枉我啊,我亡命徒一个,没打算耽误哪个姑娘。”薄磷把一碟精致的小点心全倒进了自己嘴里,桂花奶蓉红豆馅的全部囫囵一嚼,“倾国舟游遍云秦各地,我见识得不比你多——灰发碧眼,女偃师,九钱,知道哪门哪户吗?”   梅月绫拨弦的指甲一顿:“这不是……”   薄磷面无表情地打断她:“不像。”   “谁都和百灵不像。”   ——不像你对她这么好做什么,还用带上我这儿来洗漱打扮?   梅月绫闭了闭眼,算了,这个男人向来都与她无关:   “女偃师的传闻,我倒听客人说过一个。”   .   .   “那是偃师三大宗里,天机变时.时氏偃宗的一个鬼故事。据说是一天夜里,时氏一个旁系后院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像是机关器运转的动静,又像是成百上千的女人一起在笑。”   “等到白天大家一看,那个旁支的女人全死了。上至家母下至小姐,全被做成了‘人皮偶’,都在咯咯咯地笑呢。”   “这种偃师大宗的后院,男人是进不来的。但能把活人做成木偶的本事,的确是时氏偃师特有的邪门秘艺。”   “一夜之间能把这么多人全做成偶,一定是个本事高超又丧心病狂的女人。外人给这个传闻里的凶手起了个别称——”   此时云雀正巧被女孩子们推搡出了房间,薄磷眯着眼望过去,女孩冷冷地撩起沾着水珠的睫羽。   梅月绫柔声细语地给鬼故事结了尾:   “——‘罗刹鬼骨。’”   .   .   “小云雀,”给她挑衣裳的女孩子附耳问,“你跟薄九爷是什么关系?”   给她擦头发的女孩子随口应声:“女儿!”   “去你的,九爷比绫姐姐还小上一些,哪来那么大的女儿!”   “哦——那就是情妹妹了?”   “嘘!少乱说,绫姐姐不爱听,罚你时可别哭。”   “……”云雀眨了眨水汽濛濛的眼睛,“你们,为什么叫他九爷?”   满屋子的莺声燕语陡地一停。   模样看上去最为年长的女孩子转过头来,试探着出声:   “……那个,小云雀,九爷告诉过你‘百灵’姑娘吗?”   .   .   “小云雀不经常出门吧?方师跟偃师可不一样。受官府管束的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高手散布天下,江湖上并立那些名门大派,跟皇帝钦点的偃师大宗一样风光。像‘沁园春’就是江湖第一医派,‘北辰峰’就是江湖第一剑派。这些名门正派仗着有官府撑腰,弟子行事可是霸道,小云雀绕着点他们走。”   云雀乖巧地点头:   ——我刚杀了江湖第一医派的老头,目前情绪稳定,感觉良好。   “我们就是中立的门派,‘倾国舟’,谁的脸色也不看。以后云雀想知道什么事、想找什么人,都可以来找我们。我们虽是说拉弹唱的下等人,但也知道报恩,九爷救过绫姐姐的性命,你以后就是我们的妹妹啦。”   云雀被女孩子们摆弄着穿衣服,惊讶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九爷出身‘雪老城’,是一个相当特别的门派。‘天下神兵,皆出雪老’,全天下叫得出名号的刀剑,都出自雪老城。这个门派虽跟偃师的锻造之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却是个正儿八经的方师门派。传闻是雪老城的方师灵息极为霸道,没有多少凡铁能承受住,需要偃师跟着方师灵息的增进,一把一把地锻造趁手的刀。”   “——百灵姑娘,就是随九爷长大的偃师。”   “九爷少年出山时,她带了九把刀随行。当时正逢天下门派聚集的比试大会,各门各派的少年英才聚集一处,各凭本事为师门争个高低。但九爷带着百灵姑娘闯了进来,砸了各门各派的脸面。”   “他挨个地挑战了各门各派最顶尖的弟子。刀断一把,百灵姑娘便从观望台上扔下来一把,九爷抬手接住,继续挑战下一个。九爷断了第九把刀时,最后一个门派的弟子已经认负倒下了。”   “然后百灵姑娘自己从观望台上跳了下来。九爷伸手接住,喝了她递来的酒,两个人从正门闯进来的,又从正门走了出去。”   “从此九爷一战成名,雪老城‘风卷尘息’的功法扬名天下,世人称他为‘薄九刀’。”   .   .   薄磷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倾国舟的女孩子们给云雀挑了件天水碧的衣裳,立领斜襟的大袖衫仿佛裁剪下的一汪翡翠,银线错绣的云肩压在女孩瘦削的肩头,云雀整个人像是脱颖而出的月光。   云雀不知所措地抱着个小布包,里面是倾国舟的女孩子们塞的换洗衣服、首饰、胭脂,还有年纪小的姑娘塞的零嘴。她第一次接触到同龄女孩的热情和善良,这些东西又热、又软、又干净,云雀亦步亦趋地跟着薄磷离开,又回头眼巴巴地看着后面向她招手的女孩子们:   “我以后可以来找她们玩吗?”   薄磷愣了一下:“我又不管你,你想来就来——但是倾国舟行踪诡秘不定,没准明天就飘到哪儿去了,你还得看缘分。”   “她们好。”   “……”薄磷不由得回头看了她一眼,“你也好。”   云雀垂下眼睫去,声音又低又轻:   “我不好。”   你讨厌我,我知道的。   .   .   薄磷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无所谓地眯着眼睛,一副万年睡不醒的样子。他英气锋利的眼尾上积沉着细细的纹路,岁月的苦难与造化的玩弄已经磋磨掉了彼时那个意气风发、肆意张扬的薄九刀。   他经历了什么?   那个雪老城最风光的弟子、名扬天下的少年刀客,怎么会变成欺师灭祖、无门无派的恶人?   ……那,百灵人呢?   “薄磷。”   薄磷头也不回地穿过甲板上熙攘的人潮:“咋?”   “……”云雀被路过的人撞了一个趔趄,“百——”   ……女孩睁大了眼睛。   她被薄磷反手拽着衣领,脚还在原地,身体倾斜着靠在了薄磷的手背上。突兀出现的刀锋贯越了刚刚云雀所在的位置,冷冷地凝在她的鼻尖。   鲜血后知后觉地流出云雀的鼻腔。   “你恨我就恨我,”薄磷没回头,却猜出了是谁,“打女人就没必要吧?”   刚刚撞了云雀一下、险些一刀刺死她的刀客闻声抬眼,冰冷的目光从垂纱的斗笠下寒气凛冽地蛰来:   “九钱的偃师,不杀了她怎么杀你?”   “也对,我有九钱偃师辅助,一下就能把你那不听话的头给拧下来。”薄磷低低地笑了起来,“——我今天刚认识她,她跟我俩的破事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大不了别让她插手。”   “乖,师弟,别用刀指着她。”   作者有话说:   男二出场!好耶! 第5章 、说第三:伤疤   薄磷仰起头侧过脸来,浅金的瞳仁里含着一轮寒冽的月亮。他唇角依稀是笑着的,冰冰凉凉的笑意却没能染到眼角:“——乖,师弟,别用刀指着她。”   来人的面孔浸没在斗笠的阴影里,胸腑间催出一声生冷的轻嗤:   你配?   ——锵!   方师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偃师的反应范畴,云雀只觉得整个世界唰然远退——电光石火间薄磷发力把人扔了出去,用力克制、方向巧妙,女孩子一头栽进了旁侧垂悬的柔软红绸里,拽着金黄流苏勉勉强强地站稳了。薄磷束发的黑布条儿甩出了一道狰狞的长弧,随着主人的旋身爆散成一瀑灿烁的流萤,继而凝聚成了冷硬的寒铁,汹汹地撞在来人的刀锋上!   两股霸道、狂放、寒烈的炼气悍然对撞,连带着周遭空气中的灵子都被强行析出,千点万点的诡蓝色火粒被猛烈的冲击波所裹挟,以两人交锋为中心扫卷开一圈明灿灿的气浪。过路人根本来不及震悚、惊叫、闪避,纷纷被凶狠的气流掀得横摔了出去!   在场站着的人只剩下了薄磷、白潇辞、云雀,女孩逆着凶狠的烈风走近了一步,皱着眉头向激斗的正中心看去。她反应向来比常人迟钝,但是在战斗方面的嗅觉灵敏得超乎常人:   她感觉到了威胁,——前所未有的威胁。   来人一身清清冽冽的白衣,仿佛披挂着银色的寒霜。他的斗笠压得极低,耳下坠着的叶子牌依稀是桔梗的花色。他手持的佩刀在夜色下呈出一道灿烈的银白,挥舞时周遭仿佛飞旋着朔气凛冽的月光。   ——雪老城,白潇辞,江湖人称“白无常”,佩刀“寒江沉雪”。   薄磷的刀大开大阖、狂放恣肆,白潇辞的刀悠容连绵、变化无常。传闻雪老城的主人“雪老”膝下只收了两名弟子,师哥“薄九刀”、师弟“白无常”,黑白两刀各分雪老城一半的风光。   少年子弟江湖老。   .   .   “啧,”薄磷一挑锋利的眉弓,大大方方地荡开了一刀,“有长进啊,毛终于长齐了?”   白潇辞振腕横刀直劈薄磷中路,嗓声细冷得像是絮雪:   “你真烦。”   薄磷放声大笑起来,手中佩刀迎上了劈来的寒江沉雪。相较起更窄、更轻、更弯的白刀“寒江沉雪”,黑刀“残雪垂枝”的正面劈砍则更具侵略性,白潇辞一时难当其锐,顺着薄磷前突的力道退了一步——   死死咬住寒江沉雪的力道倏然消失,与之角力的残雪垂枝倏地幻化成了柔软的布条——薄磷侧身让开失控前击的寒江沉雪,踏步猛地接近了白潇辞的身侧,电逝星飞间右手一掌拍在他的胸腑大穴,直接把人给打得横退出去!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一:拨云推月!   喀!   这一掌的反冲劲力波及到了薄磷自身,附着在他右臂上的金属外骨锵然碎裂,连带着外边遮盖的黑色袍袖,通通炸成了漫天飞零的碎屑!   薄磷的眉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是真的老了,居然连这点痛都没忍住。残枯的右臂没了外附骨骼的支撑,软绵绵地垂在刀客的身侧,像是条可笑的累赘。   相较而言——   白潇辞正中了薄磷开山破海的一掌,整个人倒飞出了十几步的距离,既而利落地翻身站起。薄磷贲发的炼气被他连绵吊诡的灵息尽数消解,寒江沉雪在白潇辞手腕上翻转了一个圈,又被修长的指骨猛地握住:   “你就这点本事了,‘四刀半’?”   薄磷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嘴角要弯不弯的笑意陡地消失了:   “哥一只手也能教育你,小阿白。”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七:春冰虎尾!   师兄弟几乎同时出手、同时发难,一模一样的招式悍然相撞在一处,三尺凡铁上仿佛催生出了北地的朔风,寒意森森地刮卷开去,甲板猝然炸开了纵横两道骇人的长痕。薄磷的身形拔地而起,腾着猛风踩上了船桅,白潇辞后发而先至,极寒的刀意如雷、如电、如龙地汹汹撞来,在薄磷身前一步时倏地爆散开去,幻化作滔天垂悬的刃雨,直指薄磷暴降而来!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痛快!”薄磷朗声大笑,“——还是跟你打痛快!”   磅礴的刀风犹如天风携裹海雨,残雪垂枝大开大阖地划出一道长弧,抢在刀雨落下之前斜斜地对撼上了寒江沉雪——薄磷猝地踏碎了脚下的桅杆,尖跳飞断的三道连斩飙射而来!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骤然一缩:   嘶?   ——伴了薄磷整整七年的残雪垂枝居然承受不住他的灵息,锵然断成了两截!   云雀厉声断喝:“破!”   砰!!!   漫天飞落的刀刃猝地被拆解成了最基础的灵子,空中猝地多了无数飞舞的星花火粒!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白潇辞脸上掠过了片刻的空白。   定住他们的真不是什么古奥晦涩的招式,就是偃师最基础的“御物”,只不过云雀施展得太过精湛、大手笔、咄咄逼人:巨幅的船帆被瞬息裁剪成了无数苍白的碎屑,仿佛乱云飞瀑一样地垂悬在他们身周,间或闪进眼睛里的冷光证明了它们何等锋利——这些船帆的碎屑都在高速地旋转、切割、绞卷,稍稍挨近便会被削成一瀑碎肉。   她伸出手去遥遥一指,便止住了天下两把名刀的斗争。   发难的女孩子离这里还有数十步的距离,冷灰色的长发随着暴躁的气流吹卷开去,系挂在长发上的九片铜钱激荡出清越的珑玲。   云雀压低了柳叶似的眉毛:“住手。”   女孩全身上下都升腾起了诡蓝色的雾气,那是从体内向外疯狂释放的灵息,漫卷成流云滚雾一样的炼气,在女孩身后隐隐凝结成游龙一样狰狞的阴影:   “你们再打,我就打你们了。”   .   .   白潇辞:“……”   他是头一回见着那么霸道蛮横的劝架,不由得看了女孩一眼。比起她头发上系着的九片清嘉孔方,云雀的眉眼还要更加惊艳一些,在凄清杳茫的月色下仿佛湖水与新月。   云雀发现了白潇辞在看她,鼓起了腮帮子:“噗噗噗。”   白潇辞:“……”   这是何意?   “她在向你吐泡泡。”薄磷低头看着手里的断刀,头也不抬地解释,“你小时候打不过我就冲我吐口水,道理是差不多的——哦,你是真打不过我;但这个距离,她是真能收拾你。”   ——毕竟人家九钱,一拉开距离来,我们都得喊她爹。   白潇辞:“……”   谁向你吐过口水:“一派胡言!”   “是真的,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可他娘的爱哭。”薄磷得饶人处就是不饶人,继续踩着白潇辞爆发的边缘蹦跶,“你当时的‘哥哥’喊得真好听……”   白潇辞冷冷地撩起眼皮:“你还有脸提?”   “——师父收你、养你、教你,你是怎么待他的?”   薄磷眼神淡了淡,表情却没变:“我做了我该做的事情。”   “该做的事情?”白潇辞清冷的眉眼攒出丝讥诮,“你是指废了师父全身的经脉,让他落在仇家手里动弹不得,最后被羞辱至死?”   薄磷嬉皮笑脸的面色岿然不动:“小阿白,来打我可以,七年来你砍了我多少次我自己都数不清。”   “——但是师哥我不爱听从前事,打住吧。”   “你不爱听?你自己做的事,自己都不敢回忆?”白潇辞冷笑出声,“就为了一个女人——”   薄磷断喝:“——那是你百灵姐!!你六岁时高烧,背了你十里山路、去镇上求医的明百灵!师父逼她嫁人、害她发疯、最后一刀斩了她,——真他娘的大恩大德,你说老子要如何自处?!”   白潇辞静了静。   “……”薄磷闭了闭眼,他真是老了,居然开始争这些有的没的,“云雀,收手,我接着跟他打。”   云雀皱着眉毛:“你的刀……”   薄磷寒寒地笑了一声:“早该断了。”   ——百灵死的那一天,它就该断了。   .   .   “稀客稀客,居然是雪老城的两位大人——在奴家的船上,斗得还真是热闹。”   莺声燕语的女子笑声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了三人,纤纤细细地藏在夜晚流风的罅隙里。垂悬的绸缎、帐幔、流苏、幡幅在此刻齐齐翻飞舞动,无章的光影里接连闪过去几个长袖飘飘的影子。   一段紫色的绫带电射而出,仿佛贯越长空的一道艳虹。来人赤脚点在了绫带之上,柔媚无骨地立在了半空中。   倾国舟的主人,紫衣花魁“小琳琅”。   “小琳琅”明明是个身形清峻的男子,张口说话却是妩媚多情的女声,仿佛一把锋利又柔软的毒钩:“我喜欢精力旺盛的男人,也喜欢在床上热闹的男人,——但不喜欢在船上撒泼的男人。”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开口:“凌霄阁赔了。”   “不愧是白阁主,出口就是大方。”小琳琅掩口轻笑,“倒不是奴家自夸,这江湖上各大势力,鞋底都沾过我倾国舟的甲板,唯独您凌霄阁没有——择日不如撞日,让我挑选一等一的好姑娘,今日好好服侍您?”   白潇辞冷冷一垂眼皮,想也没想地驳了这娘炮的面子:“没兴趣。”   “啊……”小琳琅转了转琉璃似的眼睛,“那,我挑选一等一的美少年?”   “……”白潇辞整个人顿了一顿,“?”   薄磷凉悠悠地在一旁插话:“师弟,见着没有?你一把年纪也不成家,就知道追着我跑,怕不是对师哥抱有不可言说的……”   白潇辞眼角一刮:“你找死?”   “不然你来这干嘛,给你哥哥我拜早年?”   白潇辞:“……”   “对不住了,我家小姑娘不懂事,把你那么一大块船帆全败光了——”薄磷朝小琳琅做作地一抱拳,“我师弟有钱,我穷,让他赔您一块更大的,回见……”   “——回见你大爷,滚犊玩意。”小琳琅柔声细气地打断他,“你要么买下月绫,要么就别见她——吊着女人心的臭男人,奴家见一个撕一个,对您客气只是打不过您而已。”   云雀还是第一次见人用情意绵绵的语调铿锵有力地骂人,惊奇地睁圆了眼睛。   “小妹妹,以后可别找在倾国舟上玩儿的男人。”小琳琅冲她眨了眨右眼,如丝的妩媚一路缠向人心底,“这里的女孩子,看起来风风光光的,都是可怜人。”   “——好了,”小琳琅伸出又尖又长的紫色义甲,柔柔地向薄磷一指,警告他闭上那张天下第一欠的嘴,“再您娘的见,薄九爷。”   .   .   薄磷背着云雀点上了漆黑的江面,纵身横掠了出去。断了的残雪垂枝已经幻化不回布帛的模样,被男人死死地攥在手里。   “——大鸟儿,”薄磷轻飘飘地问,“接把断刀小事一桩,对吧?”   云雀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接?”   薄磷啧了一声:“这都断了……”   “扔掉呀。”   薄磷身形一顿。   “扔掉呀。”云雀根本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把次品,根本发挥不出你的实力来,接它做什么?”   “——之前你说修它,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做这把刀的偃师技艺不精,乌夜啼铁锻得粗制滥造,根本没有修它的必要。你随便在市面上找个民窑的五钱偃师,做出来的东西都要比这个……”   云雀睁大了眼睛。   薄磷反手掐住了她的嘴角两边,直接让她闭了嘴。刀客的指力大得惊人,云雀疼得皱起了眉头:“呜……”   “——我就问一句,”薄磷面无表情地侧了侧脸,“你修不修?”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签约的事耽误了更新!会快马加鞭地补上的! 第6章 、说第四:情动   薄磷脾气不是一般的好——这人生得懒、想得开、放得下,成天都是一副敷衍了事的笑脸,整个人就像一把锈在刀鞘里的老刀,偶尔开锋时才能依稀窥见当年的恣肆风流。   薄磷随便白潇辞追着他砍了整整七年,也能随便千人万人戳他的脊梁骨,还能随便听听好事者捕风捉影地编排他、污蔑他、诋毁他,末了大笑着评上一句“想法不错”。   ——但是他听不得旁人说上明百灵一句不好。   明百灵就是开在薄磷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油盐不进的心上的一道疤,一碰他才能感觉到、才能回想起、才能忍不住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云雀还是头一回见薄磷如此动怒的样子,砭骨刺髓的杀气蛰得她头皮发麻:   “她是谁?”   .   .   “你知不知道那种‘人虎斗’?”   薄磷居然在大黔州有块偏僻的小地皮儿,蓬发的杂草里颤巍巍地立着一间破败的四合院。薄磷背着云雀轻巧落地,迈步踏上染着青苔的石阶。   “就是把没人要的小孩子圈养起来,让他们跟野兽搏斗,供王公贵族们观赏娱乐。他们在野兽身上下注,赌它们谁吃的孩子更多……哥以前就是那群倒霉孩子里的一个。”   薄磷伸手托了云雀一把,女孩子畸形的小脚才在崎岖不平的地上站稳了。云雀睁大了眼睛转了一圈,前堂的位置半死不活地斜垂着一个牌匾:   澡雪身心。   “我当然不等死,变着法儿地想辙跑路,每次都被抓回来一顿打。百灵是斗场一个打手的小女儿,她经常从伙房里偷吃的塞给我,我才勉勉强强吊着一口气活着。”   薄磷的眸光和月色一样淡凉而杳茫:“我连着好几天没见着百灵,一打听才知道,她爹准备把她嫁给一个老头当填房,不能随便出门了。那老头比她爹年纪都大,……”   “……”云雀抬起头来看他,“是你救她了吗?”   “不,”薄磷轻轻地笑了一声,“——是她救了我。”   “她是我见过最了不起的姑娘。”   .   .   “十三岁的百灵从家里拿了一笼点心,翻窗偷偷跑了出来,分给斗场看守的男人们,说是要成亲了,多谢各位大哥以往照顾百灵。”   “她在点心里放了自己磨的迷药,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钥匙,把所有关在笼子里的孩子全放了出来。百灵拽着我跑,我和她都不知道跑去哪里,但是前方太亮敞了,我们都拼了命的跑。”   薄磷低头撩起自己的散乱的额发,将脸上浅浅的一道伤展给云雀看:“这伤就是当时落下的。斗场的打手们追上了我们,百灵求我把她杀了再跟他们回去,别把她交给她爹。”   云雀轻轻地问:“你怎么做?”   “老天开眼,”薄磷笑了起来,语气里还真有几分得意,“我‘醒骨’了,谁也拦不了我的路。”   云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骗人……”   “醒骨”非同小可,是方师生涯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一般的方师要在师父的引领下锤炼自己的体质和经脉,少则百日、多则数年,识灵子、认穴脉、走灵息,一步都不能差错。最后要在几个方师的同时看护之下,引外界的灵子进入自身的气府,在气府中炼化成灵息后向外释放出炼气,便是“醒骨”。   ——薄磷居然是在危难时自行完成的?   “当时我就明白了……”   薄磷垂下眼皮去,眼角皱起温柔的笑纹来:   “我为了百灵,真的无所不能。”   .   .   “我这人没什么出息,”薄磷抬手一拔过腰的杂草,“本想着找一处清静地儿建个学堂,收点学生,百灵教他们识字,我就教他们练武,怎么着也能挣个糊口的钱,一辈子也就混过去了。”   然而地皮是买了、学堂也建了,人却不在了。   “我平时不常来,是乱了点,但里屋是干净的。你去里屋睡,我人就在院子里,有事叫我就成。”   云雀同手同脚地跨进高高的门槛,薄磷啧了一声用断刀帮她撩了撩宽袍大袖的新衣裳,以免这人才自己把自己给绊死。女孩后知后觉地回过头来,薄磷坐在荒芜的院子里,背影仿佛一道孤冷的刀锋。   他独来独往,与世无牵,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看遍天下又一无所有。偏偏这种没心没肺的浪子又背着一身腥风血雨的重负,深情和温柔全系在了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孩身上。   云雀愣愣地摸了摸心口的位置,她第一次感觉到了直抵心头的痛楚:   ——她因为薄磷,在难过。   .   .   薄磷打了个哈欠,撩起了里屋的竹帘,向里探了一眼——   ——别误会,他不是变态,他只是担心这姑娘踢被子,明天就染寒疾直接去世。   云雀从拔步床的帘帐里突然探出头来:“你要跟我一起睡吗?”   薄磷:“……”   薄磷扶着门框:“……祖宗,您怎么还没睡?”   云雀杠了回去:“你不也没睡吗?”   薄磷:“……”   ——哥在外头凄风苦雨地打坐当然睡不着,你有床有被还闹失眠就过分了啊?   “我在想残雪垂枝。”云雀坐在床沿上,嫩白的大腿上搁着森寒凛冽的冷铁,“它不对劲,若真是粗制滥造,没道理能用上那么多年……”   薄磷出声打断了她:“收回去。”   云雀一脸空白:“诶?”   她视线茫然地转了一遭,薄磷背对着她坐在了里房的门槛上。   “收、收什么?”   “……”爷服了,“脚。”   云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睡觉时褪了外裳,里边的短衣遮不住下身,她往床沿一坐,笔直纤细的双腿全曝露在了凄清的月色里。   薄磷这人嘴上没个把门,行事却克制有度。云雀不由自主地在心里把他夸了一番。   ——百灵一定很喜欢他吧?这么好的人,一定得配上把好刀才行啊。   “这是百灵给我打的最后一把刀。我以前败家得很,什么神兵利器在我手上都活不过三天,兴致上来了还能连断数把,怎么疯怎么来。”薄磷仰头看向天井里的夜空,“没人惯着了,动手自然也就小心,不过这把刀气数还是尽了,我满天下地寻能修它的偃师——”   “我能修。”   薄磷嚯了一声:“大鸟儿,怎么,又看上我家姑娘的手艺了?”   云雀轻轻地回答:“我刚才被她骗过了。”   薄磷侧了侧脸:“什么?”   “明百灵在外面包了层‘坏浆’,谁一眼看过去,都是把成色不好的劣等刀。”云雀莹白的指腹抚过漆黑的刀身,诡蓝色的炼气催开了伪装的表层,露出真正温润细腻的乌夜啼铁,“我大概猜得出来,她为什么这么做。”   薄磷呼吸一顿。   “上等的好刀,容易招惹是非。”   ——她是希望你一路平安,敛锋藏刃。江湖上杀机凛冽的风雨,都离你远些才好。   云雀看着掌心里静躺着的断刃,明百灵死而未绝的柔情烧进掌纹,烫得她不由得蜷起了手指:   她难过,却连难过的资格都没有。   .   .   本来薄磷不可能睡得如此毫无防备——白潇辞摧金断玉的炼气还是伤到了薄磷的经脉,加上又背着云雀连夜赶路,排山倒海的疲倦压垮了他。   ……真不比当年了。薄磷糟心地一扒拉身上的毯子,肯定是云雀披的,女孩子什么时候近的身他都没能察觉——   等等。   薄磷啧了一声,视线在里屋转了一圈:   人呢?   薄磷眯着眼睛看向脚下,女孩在地上用树枝留了一行狗爬的字:   “我去买材料,你要煮饭,饿。”   薄磷:“……”   ——不是,你有钱吗,祖宗? 第7章 、说第五:纨绔   介于薄磷穷得实在大名鼎鼎、深入人心、臭不要脸,倾国舟的女孩子们生怕薄磷把云雀给饿死,往小布包里塞了好多解馋的零嘴儿:云雀一大早出门就捎上了,把桂花糕吃得一脸都是。   她裹过脚,本就走不快,女孩子干脆在街上慢慢地挪,好奇地向四处张望。这里是大黔州的首府锦官城,是西南各大商道汇聚中枢的繁华地界,照明巨械“火树银花不夜天”在打更声里自行变形、收缩、折叠,整座城池在朦朦胧胧的天青色里渐次醒来。   云雀昨夜就向倾国舟的女孩子们打听过了,哪里有上等的锻铁售卖——小乐伶们倒是一等一的热心肠,七嘴八舌地给云雀推荐了十几个去处,最后还是掌事儿的“小竹筱”拍了板,大大方方地把倾国舟最大的竞争对手推荐给了她:   “虽然是个既脱衣裳、又立牌坊的矫情地儿。但是毕竟比我们倾国舟开得早,云雀姑娘定能在里头寻着中意的宝贝。”   云雀鼓着腮帮子嚼嚼嚼,顺着汉白玉的台阶蹭下去。西南风情的吊脚楼里被人强行塞下了一泊江南风格的荷花小池,抄手回廊曲曲折折地通向碧水正中的小亭:   “辰海明月”。   云雀摇摇晃晃地向小亭正中挪过去,氤氲的早雾里陡然劈来一声厉喝:   “站住!”   .   .   云雀转过一张吃得乱七八糟的小脸来,睁着大眼睛看过去。原来是泊在荷花池里的乌篷船,船上的绿蓑衣冲她挥舞着胳膊:   “哪来的疯婆娘,出门上街还不戴遮脸的幕篱?”   “要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绿蓑衣打量了眼云雀的衣裳料子,气焰不由得小了三分,“——哪个婆家敢要你这种抛头露脸的儿媳?长点心吧,回去回去!”   云雀好奇地问:“你给我买幕篱吗?”   绿蓑衣匪夷所思:“我认识你吗?为什么要给你买?”   “你既然不给我买幕篱,也不认识我,”云雀愈发困惑,“——那我戴不戴、遮不遮,跟你有什么关系?”   “嘿——?你一个女人上街不遮脸,被其他大老爷们看见了,羞不羞……”   云雀细细脆脆地杠了回去:“你不看不就行了?我长着脸是为了自己高兴,又不是生来给你看的。”   绿蓑衣:“……”   绿蓑衣恼羞成怒地提高了嗓门:“谁跟你多费口舌!知道这里是什么对方不?这儿是辰海明月的‘渡口’,可不是女人能来的地方!下次记得叫上你家里男人再过来……你家里男人要是知道了你上街不戴幕篱,还打不断你的——”   ——他突然哑了。   氤氲飞渺的早雾猝地向云雀指尖聚拢、收卷、凝结,剔透的冰刃从她指尖横跨过半个水面,一路伸向绿蓑衣的嘴里,锋利的尖端轻轻地点在他的嗓子眼上:   “收声,蠢货。”   .   .   云雀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座亭子的门道:整个建筑都是一尊巨大的机关器,灵子通过特殊的引导刻文汇聚在池塘底下,泵出的炼气会将人带去特定的地方。   这种传送机关在偃师的行话里叫“灵津”,原本技术一度被官家垄断,至今的“民窑”里灵津都是稀罕玩意——据说辰海明月的“渡口”遍布云秦三十六州,那么背后偃师大宗撑腰。   云雀坐在亭内的朱漆小凳上,能听见灵津运转时炼气的嗡鸣声。周遭的景象仿佛被雨水打湿的水墨画,色彩一点、一团、一片地晕染开去——另一层整肃的颜彩从混乱的墨迹里脱颖而出,周遭景色渐次清晰起来,溶溶的秋风挟裹着冷淡的幽香吹乱了云雀的额发。   精致小巧的行宫依山起势,幢幢山影怀抱着中央的一方大湖。万顷烟波里的亭台水榭隐隐绰绰,遥遥与沿岸行宫相对,仿佛众星垂拱湖中一月。灵津的传送耗去了整个白日,辰海明月已经绣进了温柔的夜色里,放眼星河鹭起,彩舟云淡,画图难足。   据小竹筱说,辰海明月分为两个部分:“寸金”主竞拍博弈,是天下奇珍异宝的汇聚之处,竞拍场就位于湖心最高的水榭正中;“飞花有态.坠絮无痕”是和倾国舟在做同一路的生意,既是纵情享乐的风月场所,也是网罗天下消息的地方,还是各路杀手的委托平台。   ——云雀当时颇为诧异:“你们也做人命买卖?”   “这就是小打小闹。”小竹筱掩口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颤颤的睫毛仿佛扑着金粉的蝶翼,“绫姐姐年少时搞砸了一桩买卖,要不是九爷出手相助,恐怕就要死在目标手里了。”   云雀不由得看了眼纱帐外的梅月绫一眼,正巧薄磷说了什么惹怒了她,名伶举着黑檀琵琶作势要砸,雍容妩媚的眉眼间居然有几分少女的嗔怒:   “滚!”   小竹筱叹了口气:   “……你说,九爷什么时候才能收心,把姐姐买下来?”   .   .   两道琴弦自左右射来,交叉着拦住了云雀:   “再往前就是‘寸金’,非女子能踏入之地。”   此时云雀正踏上连向湖心的浮桥,桥下缀着一连串用于承重的黑木舟,两端船尖上各坐了一位白衣青衫的琴师。   ——发难的正是第一艘船上的一对乐师,锋利的琴弦从他们指间飚射而出,铮铮然地交错而过,在空中织成了一个寒气凛冽的叉:   “姑娘,自重。”   云雀一脸茫然:“为什么女子不能进去?”   “女子憨痴,会冲撞贵人,折煞珍物的宝气。”   “……可是我不憨也不痴啊,”云雀没听明白,“我就是进去买个东西而已,让我进去吧。”   左右琴师垂下眼皮,温和有礼地重复了一遍:   “女子憨痴,会冲撞贵人,折煞珍物的宝气。”   “……”云雀直接迷惑,“若是憨痴的男子,他就不冲撞贵人、不折煞宝气了吗?”   左右琴师异口同声地答:“男子自幼习圣贤之书,自然不是憨痴之物。”   “?”云雀皱起了眉毛,“——可是不准女子读书的,不正是男人吗?”   左右琴师懒得再与她交流,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女子憨痴,会冲撞贵人,折煞珍物的宝气。”   既而整座浮桥的琴师抬指拨弦,整齐划一的裂帛之声震散了湖面袅袅的白雾,惊得无数水鸟冲天而起:   “姑娘,自重。”   .   .   云雀茫然的面色一点点地沉下来,诡蓝色的炼气仿佛潜龙出渊,女孩的长发和衣袂都被吹涌翻飞开去:   “让开。我很饿,买完东西还要回家吃饭。”   ——啪!   云雀猝不及防地前倾过去,她的后脑勺被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是懵的:“……”   “说了多少次不要乱跑!每次都不长记性!!”   少年颇不耐烦地伸出手去,把女孩整个人拎了起来,粗暴直接地拽到自己身前。云雀踉踉跄跄地撞进他怀里,撞进了一股醇厚温和的广零陵香中。   诶?   云雀不明所以地仰起头,少年的眉眼张扬又锋利,正居高临下地睨下来:“看什么看!听到没有?!”   后边缀着一声压得极低的:“蠢货,别出声。”   云雀认真地杠了回去:“我不是蠢货。”   少年大大方方地送了她一个白眼:   我们智力不对等,本少拒绝与你交流。   云雀:“……”   .   .   “闻小公子,”左右琴师同时起身、同时作揖,“‘寸金’恭候您多时,请。”   闻战冷着脸“嗯”了一声,云雀踉踉跄跄地被他拽着往前走。   “……这,”琴师腰弯得更低了,“闻小公子,这带女眷进去……不合道理。”   “怎么?”   闻战目不斜视地顿了顿:“本少想带谁去哪里,还要跟你请示?”   “……这、这是‘海月先生’定的规矩,我们只是按吩咐办事,您……不合规矩。”   闻战一扬英俊锋利的眉刀,冷肃的面上攒出丝讥诮来:   “哦?”   噌——!   闻战随手一扬,少年苍白贵胄的指节上似有惊电奔雷,起势时如山脊颓倾,杀意如泰山崩落——磅礴的剑意一闪而逝,浮桥右侧的琴师惊骇地后仰:   他在一瞬间,斩断了右侧所有的琴弦!   这就是闻家的“破军剑”——   轰!   恐怖的力道这才来得及传震下湖,汹汹炸起的碧浪飙向晴朗的夜空,流银一样的月色反复折射、交织、溅落,漫目都是爆散的、璨璨的、银色的水沫!   “本少今天就是不合规矩,我倒要看看……”   少年负手而立,衣袂翻卷,腰间坠着的南阳玉禁步撞出一串清脆的急响。他耳下坠着的叶子牌翻飞开去,骄傲地展示着牡丹熔熔的花色。   “——谁敢拦我?” 第8章 、说第六:赝品   ——谁敢拦他?   云雀听小竹筱说过上京天都的盛世繁华,万国来朝的人间中心,十里春风都吹不尽的大好风光。天子脚下坐落着新亭侯、钦天监、长庚府等七座方偃学府,也就是名满天下的“青囊七岳”,聚集着云秦帝国所有天赋卓绝的少年英才,走出过恒河沙数的风云人物。   进入七岳修道几乎是所有年轻方师的毕生追求,“三十老门派,八十少七岳”——古往今来无数人终其一生也无法迈入七岳的门槛,或是长年匍匐在学府的最低端,被真正的天才当作泥土碾来碾去。   然而——   云秦最年轻的剑圣吃着一块烧饼,从路边随手买了把剑,一言不合地从钦天监正门杀了进去,如入无人之境、连战百人未逢敌手。少年剑圣最后从正门扬长而去,留下一句狂到没边的:   “——就这?”   太原闻氏二公子,一剑破军天下动。   那便是十四岁的少年闻战,江湖名号“千秋风雨”。   .   .   “你是踩了高跷的驴吧?!”   闻战暴躁地提溜起云雀的后领:“本少一步一劈叉都比你走得爽快!”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摊开白净的手心:   您请?   闻战:“……”   比就比!!!   闻战怒气冲冲地一撩下襟,真要跟女孩比一比他劈叉和她走路的速度——   云雀冷眼旁观,不为所动:“噫——,你好幼稚。”   闻战大怒:“你才幼稚!”   云雀面无表情地反驳:“你才幼稚。”   闻战继续大怒:“反弹!!!”   “反弹无效,”云雀冷冷地抄起双手,末了吐起了舌头,“你就是幼稚,略略略。”   闻战火冒三丈,云雀扭头就跑,被少年一手提住了后领。女孩以为闻战要打她,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结果少年嘶了一声,倒没了下文。   诶?   云雀一脸空白地眨了眨眼睛:?   闻战弯下腰去,把云雀拦腰抱了起来。云雀没跟上他曲折的心路,只能仰起脸一脸空白地看着他。   少年皱着眉头半晌没说话,末了回以一个不耐烦的眼神:   “看什么看!——裹过脚还敢乱跑,摔不死你啊!!!”   .   .   闻战抱着云雀快步走进了“寸金”的竞拍场。   朱红色的小楼沉在浓白色的水烟里,八角天井贯通上下,建筑被整整齐齐地分为无数菱形的包厢,朝向天井的那一面垂着无数鸡血红、金黄穗、翠玉坠的八角灯笼。   闻战脚步一停,有侍女静候在厢房门前,向闻战盈盈敛衽一礼: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云雀好奇道:“她在说什么?”   闻战冷冷地答了一句家乡话:“装逼。”   云雀:“……”   侍女:“……”   侍女脚步细碎地让开,身后厢房上挂着一块牌匾,正是“化蝶居”。云雀能听见齿轮与轴承运转的动静,厢房的朱红大门自行开启,房间正中有侍女跪坐在紫檀小几旁。   闻战面色不善地问:“你要喝什么?”   云雀受宠若惊:“我可以点吗?”   闻战翻了个白眼:   废话。   云雀眼神亮晶晶的:“豆汁儿!”   闻战:“……”   闻战面无表情地命令侍女:“两盏雾春山。”   云雀皱着脸:“大骗子。”   “……”侍女看不下去了,柔柔地插嘴,“姑娘,辰海明月有千百种好茶好酒,没有……豆汁儿。”   云雀恍然大悟:“……啊,哦哦哦。”   喀!   紫檀小几自行沉了下去,云雀能看出这是个偃师机关,通向的大概是膳房之类的地方。再次升上来的小几承着两方珐琅彩茶盏,还送了一叠砌得方方正正的糖糕。   侍女纤纤细细地补充道:“膳房师傅听闻化蝶居迎来了一位女客,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闻战冷冷地嗤了一声。辰海明月终于有了些眼力价儿,眼下想着法儿地要把刚才浮桥上的破事给补回来。   “说,”闻战挥手示意侍女出去,冷冷地掀起眼皮,“——当初发生了什么?你他娘跑哪里去了?”   我、我……我怎么翻遍整个时家族谱也没寻到你?   .   .   诶?   云雀捂着茶盏暖手,一脸空白地看着他。   闻战越说越来气,抬手一拍茶几,吓得女孩一激灵:“说!!”   “……”云雀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试探着出声,“我、我们不是刚认识吗?”   闻战:“……”   “哈?!”闻战大怒,“你不认识我?!”   “……认识啊,刚刚他们不是、不是叫你闻二少爷吗?”   闻战瞳孔骤缩,突然明白过来。   你——   “……我叫云雀,很感谢你带我进来。”云雀一脸茫然,“我们以前……认识吗?”   啪!   闻战一掌按向茶几,恐怖的裂纹向四方绽放开去;他一手扯起云雀的领子,一字一顿地咀嚼着气息:“你别跟我装……”   我他娘找了你多久——   “你认识以前的我?”   云雀被他拉扯起来,女孩的脸色半点不慌,眼神清清亮亮:“我是谁?”   闻战哑了。   少年急促的呼吸一点点地熄了下去,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   “……我不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姓什么。我跑去时家也只能一个个地翻找名册,小姐、丫鬟、女奴……从上到下,通通翻了个遍。   ——就是没找到你。   “那算了,娘的,都不重要。”闻战松开手,神色说不出的疲惫,“我们之间的故事很简单,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你知道你对我有恩就行。”   云雀咬着线索穷追不舍:“我帮过你什么?”   “……”闻战伸手一揉眉心,“你帮我站起来了。”   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腿:“我本来就是个废人……你一口咬定我的腿可以站起来,还鼓励我拿剑,——蠢死了。”   云雀试图想了想,自己当时一定被他骂得很惨,赞同地点了点头:“的确。”   闻战:“……”   “——那行,我直接问了。”闻战抬手一抖衣襟,咳嗽了两声,“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   .   云雀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地拒绝:“不愿意。”   闻战:“……”   闻战大怒:“为什么?!”   “我跟你不熟呀。”云雀莫名其妙,“你看,你连我叫什么都不知道,说明我们以前也不熟。”   闻战气得要飞:“我们以前很熟!!!很熟!!!”   “那你为什么不知道我的名字?”   “——这谁好意思问啊!!!”   云雀探过头来端详他的耳朵求证:“呀,真的,红了诶。”   闻战额角上暴突着青筋:“……”   “……”云雀捧着茶喝,突然想起来什么,“那我、我还可以坐在这里吗?”   闻战:“……”   这女人总是蠢得不走寻常路,总能无意间气得他七窍生烟,又能无意间让他生不出什么脾气来,还要由衷地觉得她还算可爱。   云雀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末了得寸进尺:“那,那再借我点钱?”   你他娘——   闻战压下去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爆发了:   “要多少?!!”   云雀小小声地开价:“五百两白银……”   “哦。”闻战伸手探进袖里,摸出张银票来,“拿去,还不还随你。”   .   .   化蝶居朝着天井的一面垂着水红色的纱帐,上用银粉掸着一首竹枝词,用以隔绝外界窥探的目光。厢房外垂着一盏灯笼,灯笼面上写着“闻”字,很多灯笼一见这盏亮了起来,自行熄灭了。   云雀好奇道:“他们不拍了吗?”   闻战靠在座椅上,冷笑了一声:“他们知道我要拍什么,抢不过我,当然识趣熄灯了。”   云雀低头翻着侍女递来的竞拍册子,马上翻到了自己要的东西。薄磷的“残雪垂枝”需要上等的精铁补锻,同等的乌夜啼铁勉勉强强入了她的眼,但是玄武铁才是最合她心意的:   薄磷脾气虽随性淡漠,但是灵息却霸道寒烈,玄武铁是最好承受他炼气的材质。   云雀的册子被闻战夺了过去:“你想要这个?”   云雀点头:“嗯嗯嗯。”   “吃你的糖糕,”闻战也不问她用来做什么,“我来拍,……”   闻战本来随手翻了翻册子,目光突然顿了顿,抬手用剑柄撩起女孩的手腕看了看:“这个挺衬你。”   闻战翻到的是册子第一页,是件精巧的偃师机关器,形制像是天竺舞娘的手镯,大胆张扬的配色令人挪不开目光。敷金填彩的各色手环被细细的金链相互勾连,其上有镂空的微小谶文,代表着每个手环都不是凡品。   云雀一眼看出来了:“啊,‘夹子’。”   “夹子”是偃师的行话,只要器械上附带着催动就立即生效的咒术,就被称为“夹子”。每个手环上的谶文彼此不一,意味着每个手环都附带着一个不同的咒术,在偃师行话里叫“多宝夹”,是达官贵人爱用的保命玩意。   云雀随便扫了一眼,谶文都是低阶防御向的咒术,不怎么入得了她的眼:“算了吧,太贵了。”   闻战无所谓:“衬得你白,好看就行。”   .   .   铜锣响了三巡后,竞拍场彻底安静下来,天井里静默地垂着无数古意的灯笼。   喀喀喀喀——   齿轮、轴承、枢机带的运转声接连响起,八角天井底部陡然绽出一朵巨大的莲花。白袖青衫的男人不声不响地站在莲花中央,竞品静静地搁在一片花瓣上,随着莲花徐徐地上升,花朵开始旋转,竞品一个个地渡过菱格厢房。   偶尔有窸窣的说话声,那便是厢房里的客人发问,白袖青衫负责回答。当竞品被每个菱格过目之后,就开始正式起价。   等到莲花升到化蝶居这一层,云雀才发现了其中玄机:竞品刚好在看得清又摸不到的位置,白袖青衫恭敬地向这边作了个揖,闻战冷着脸抬手一摇灯笼的垂穗,上边的翠玉坠撞出清脆的一声——   这就表示他想要这件玩意。小楼静了一静,窃窃私语声随后烧遍了每一层:   这闻家二公子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前阵子刚撅了某某郡主的脸面,怎么这回又买起女人的镯子来了?   云雀突然出声:“啊,假的。”   白袖青衫的脸色一变:“……闻二少爷?”   闻战没有阻止云雀,女孩趴在栏杆上凑了过去,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假的。这‘多宝夹’是假的。”   满场哗然——   “女人?怎么会有女人?”   “嚯,闻二居然带了个漂亮丫鬟进寸金……”   “假的?‘寸金’在卖假货?”   一声大笑劈开了全楼的议论声,尖酸刻薄地向闻战大怒蛰来:   “闻二瘸子,你怎么把母狗带进寸金来了?”   闻战手背青筋一闪,刚想发作,没想到云雀动作比他更快,做了一件令人措手不及的事情。   .   .   *注释: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时灭,一缕烟痕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出自《香冢碑》铭文。 第9章 、说第七:恶女   闻战一听就知道是哪条狗在叫唤。   与被匠户令管控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差立个贞节牌坊聊表忠心的偃师不同,朝廷对数量庞大的方师群体着实是有心无力——看这方师多如狗、方师满地走的江湖就知道了,除了霸下府的叶子牌登记与等级评定之外,官家的手很难再伸进民间方师的势力里:一是因为江湖散勇,跳得再高也掀不起什么大浪;二是因为地方各大方师势力盘根错节,远在上京天都的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先帝捏着鼻子给地方各大方师世家赐了名号,算是在面子上对方师世家完成了统一。其中论武而言,颇为出名的便是“七杀琴”天溪太白.白家,“破军剑”太原正闻.闻家,“贪狼体”赫骨番完颜.完颜旗。   ——这条张口就吠“闻二瘸子”的矮脚狗,正来自于广阔无垠的赫骨大草原,完颜旗嫡系小公子完颜牙。据说是当年闻老爷子去北地做生意时拜访过完颜旗,两方家长让小辈们比试了一番,闻战话头还站在闻老爷子身后,话尾就出现在了完颜牙面前——   没等八岁的完颜牙看清楚太原小公子长着几只眼睛,七岁的闻战便一脚把他从草原狼背上踹了下来:   “太原闻二,承让。”   .   .   饶是闻战也被云雀的举动吃了一惊:云雀长得软绵绵的一团,说话也软绵绵的一团,脾气更是软绵绵的一团,他原本已经打算抬手让她坐回去了:   闻战根本还没察觉到她体内灵息的涌动,只觉得风向陡然转了个诡异的大角度,云雀手中捧着的珐琅茶盏已经不见了盖儿——茶盖自行横掠过整个八角天井,塞进了对面厢房正大放厥词的完颜牙嘴里!   喀!   茶盖直接打碎了完颜牙前排的牙齿,剧痛蛰得小公子扬喉高叫起来!   ——云雀脸上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浅淡清秀的眉眼上蘸着一层寒冽的朔气:   “你,该矫正牙齿了。”   .   .   寸金的伙计也颇有眼力见儿,知道现在客人的重点都聚焦在了两家二世祖的冲突上,奉着贡品的莲花缓缓地下沉——   “啊,等等。”   云雀撑着雕花栏杆,翻身跳进了八角天井。她身法还算是轻灵利落,白衣青衫刚看出点高人风范,——结果女孩襟飘带舞地在莲花上摔了个屁股蹲:   “呜噫!”   白衣青衫:“……”   闻战:“……”   白衣青衫迟疑着看向闻战,后者由于太过丢人,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白衣青衫不再忌惮,抬手就想制住她:“客人,竞拍莲花上不允许——”   云雀目不斜视地向竞品走了过去,路过时抬起了右臂,胳膊肘直接将白衣青衫劈得弯下腰去:“不好意思,借过。”   全场哗然——   这是偃师的独门近战技巧,炉火纯青的“鉴正骨”!   这时才有人认出来云雀头上坠着的清嘉孔方:“九钱!她是九钱偃师——”   砰!   云雀一拳砸碎了保护着多宝夹的水晶皿,取出了那串秾艳繁丽的手环。破碎的水晶皿和飚溅的碎屑一齐悬浮在了半空,云雀头也不抬地淡声下令:   “聚。”   水晶皿重新砌合,完好如初,光滑如新的表面映溅过多个菱格包厢上探来的惊骇面孔:传闻八钱以上的偃师便有了“覆水重收”之力,可以随心所欲地支配物件的形态,今日才闻得一见——   ……这个小脚女人,是九钱的偃师?   “你看。”云雀一振手腕,催动炼气灌进多宝夹,手环上细密的谶纹被逐次点亮,“它的谶纹纹路有断续,算不上合格的多宝夹,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东西。”   白衣青衫瞠目结舌。   比起“寸金”里居然混进了赝品,他更惊讶的是云雀的控制力:这种仿制品就算纹路断裂,也能一触即发一些小咒术;但是云雀眼下虽然灌进了灵息,但是夹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因为云雀阻断了夹子内灵子的运转,这在偃师行话里叫“绣花”,是可以在灵子上穿针引线的绝顶技巧。   她是真的九钱偃师,头上戴着的清嘉孔方确实是她自己的,不是偷了家里男人的东西!   云雀只是想证明给白衣青衫看这确实是假的,本人并没有想太多弯弯绕绕——浮桥上的乐师惹得她很不高兴,如今她发现了赝品,就想报复回去:   辰海明月让她不舒服,她也要让辰海明月不舒服,仅此而已。   她刚想再向白衣青衫补充点什么,正好听见一记粗犷的豪笑:   “九钱偃师?你们还真信?喂闻二,你在搞什么把戏?”   “——哪家的婆娘敢认字,不怕被打死么?!”   .   .   闻战抄着双手冷嗤了一声:完颜牙这个矮脚狗敢冲他叫板,原来是背后有人撑腰——发话的正是完颜牙的小叔完颜海,虎背龙腰的草原壮汉往雕花栅栏上一蹬,整座小楼的灯笼都抛甩向了半空:   “你们辰海明月真他娘的面儿,就让个老娘们踩在你们脸上叭叭叭?”   完颜海生得方正而硬朗,古铜的肤色里滚裹着浓烈的羊膻气。他发须皆结成了细细的小辫,耳下坠着狼毒花花色的叶子牌。   他抬起筋肉虬结的小臂,遥遥一指莲花正中的云雀:   “小娘们儿,我要你满口的牙。”   云雀撩起眼皮,神色清寡:“你们还带了多少人?”   完颜海愣了愣:“哈?”   “刚才那位被我矫正牙口的小公子,还带了多少人?”云雀细细脆脆地道,“一起来,我饿,要吃饭了。”   完颜海青筋暴突、厉声断喝:“猖狂太过!”   噌!   寸金里骤然亮起一道淬烈的惊电,所有人都被狠狠地晃了一下眼睛!   云雀呆呆地“啊”了一声:“完球。”   .   .   发难的不是完颜海,被砍到的也不是云雀。   ……闻战僵在了雕花栏杆上,末了呛出了一大口血来。   他原本想出手替云雀迎上完颜海,但是——   他正欲拔出的剑柄被人一剑撞回了剑鞘里,少年剑圣的虎口当即裂开,紧握着的剑柄已经被一剑分为两半!   这是何等的速度、何等的劲力、何等的精准!   能在须臾间把“千秋风雨”伤成如此的——   “——你他娘凑什么热闹,”闻战啐掉口中的残血,狠狠地瞪向对面,“闻.征?!”   .   .   “阿战,你都几岁了,还不懂礼貌?”   完颜海身后缓缓地走来一个人影,悠悠地迎上了闻战恶狠狠的瞪视。来人像是年长了几岁的闻战,凛冽上飞的眉弓刚劲如刀,鼻梁高俊微勾,面廓要比一般的中原人更加深邃而锋利。他的眼瞳是沉沉的碧色,左眼被一记刀痕贯穿上下,危险地压出一方沉敛的英俊。   太原正闻.闻家,闻征,江湖名号“寒山客”,命械“徐无鬼”。   闻征的目光悠悠地扫过闻战的脸,冷肃紧抿的薄唇扯出一个要弯不弯的角度来。与闻战相比,他的气质偏阴偏暗,笑起来说不出的邪:   “乖,叫哥哥。”   闻战不假思索地撅了亲哥的脸面:“你大爷。”   “阿战,我现在没空理你。”闻征坐在了完颜牙旁边,“这件事,你别管。——你的腿,不想再断一次吧?”   闻战眼皮一跳,青筋像是游龙一样地蛰在手背上:“闻征你——”   “喂。”   闻征没再理会自己火冒三丈的弟弟,反而叫住了在莲花中央的云雀:“对,就是你。”   云雀抬头向上看去,闻征居高临下地迎上了她的目光:   “你跟薄磷,什么关系?”   .   .   闻战震惊地看向楼下说话的云雀:   薄九刀?   云雀还跟薄九刀有关系?   ——如果云雀跟薄九刀有瓜葛,那么闻征胳膊肘往外拐也就说得通了:据说事事都要压他一头的闻征,14岁时作为北辰峰最得意的弟子,在各大门派齐聚的比试会上出战:   然后闻征遇上了破门而入的薄磷,两人棋逢对手,激战了足足五个时辰。薄磷以断了三把刀的代价,一记切进闻征的防御,刀锋挑过闻征的左眼——   闻征知道薄磷留了力,不然自己的左眼一定当场暴盲。心高气傲的少年咬着牙认了负,薄磷放声大笑,头也不回地去挑战下一家的对手。   桀骜不驯的闻征从此心性大变,自觉北辰峰天下第一的“春秋意气剑”与自家的“破军剑”加起来不过尔尔,不惜自堕名声,投入邪魔外道“七恶道观”,以求得更加强大的力量——   ——就为了再跟薄磷战上一场,拔去扎在他自尊上的那根刺。   “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他的灵息。”闻征高悬的眉眼隐没在逆光的阴影里,“你是……明百灵?”   云雀清清脆脆地答:“不是。”   “要说关系……”云雀咬着右手食指想了想,“噫,没什么关系,我们刚认识。”   闻征阴冷的目光研判地审视了女孩片刻,末了笑了一声:   “有点意思。”   云雀眨了眨眼睛:“你也很有意思。”   闻征:“……”   “那个,”云雀指了指自己的右耳,“你的叶子牌怎么只有一个?另一个呢?”   闻征冷淡地一垂眼皮:   “扔了。”   .   .   “闻一,你跟她唠完没有?”完颜海暴躁地嚷道,“老子可是惦记着她的那口白牙!”   “没有别的事的话,我就先揍他了。”云雀卷起了天水碧色的袍袖,露出白净纤细的手腕,“我惦记他的头也很久了。”   闻征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是真觉得这女人有意思:“你……”   “对了。”   云雀打断了他,眸光清明而冷冽:“你很快,偃师都怕很快的方师,我也很怕你。”   “但是我能保证,我能在你捅死我之前,先弄死你。”   云雀伸出白嫩纤细的手指,遥遥地指向闻征:   “别想着半途插手害我,懂吗?”   闻征彻底被她逗乐了,低低地笑声流淌过他的喉咙:“明白,您请?”   .   .   完颜海一声怒喝,惨白的声锥刮卷开去,无数客人的耳里当场见了血!   凄厉的天风从天而降、四下迸溅,云雀的长发与衣袂飞掠开去,仿佛乱云飞絮一样卷涌在身周。女孩站在莲花的正中央,表情淡然,瞳光奕奕。   完颜海猛地一踏身下的雕花栅栏,朱红色的木材□□着爆裂,男人仿佛出山的猛虎,呼啸着向莲花正心扑来!   云雀张开莹白的十指,仿佛幽兰彻底绽开了花瓣:   “散!”   女孩脚下的莲花倏然爆散成荧荧炽炽的流萤,灿灿的粉雾拔地而起,重新砌成无数纤细锋利的矛枪,向半空中的完颜海飞射而去!   砰砰砰——   金属迸裂的巨响接连传来,完颜海对着矛枪交织成的密雨连轰数拳!矛枪们在半空凝固了一瞬,既而从尖头开始蜷曲、炸裂、破碎!   此时完颜海的拳面已经汹汹扑至云雀的鼻尖:   “偃师?九钱?哈哈哈——!!!” 第10章 、说第八:激战   云雀面色平淡地抬起左手,正面硬接下了完颜海的一拳:   “……这么好笑吗?”   ——砰!!!   炮车云生、猛风大起,本溶于空中的灵子被恣肆喷涌炼气强行析出,暴躁的气流将璨烁的诡蓝色光点撕扯得漫天飞旋,放眼都是旋转不休、相互碰撞、四下溅落的星花火粒!   拳掌相对间迸射开躁烈的狂风,云雀左边的大振袖被掀上了肩头,女孩白得耀眼的胳膊曝露在了众人惊骇欲绝的视线里。女孩体量玲珑而纤细,发力时胳膊上却依稀可见肌肉精炼的轮廓。   这一刻完颜海的神思全是惊骇的空白:   ——怎么可能?   她顶多依靠身体轻盈躲开我的攻击,怎么可能正面接下我的力道?   “看来你不仅是对女人的了解很肤浅,”云雀撩起浓密的睫毛,眼神淡凉而悠长,“你对偃师的了解,也很肤浅。”   哗!!!   沛然无匹的力道从云雀的掌心发端,惨白的声锥呼啸着爆裂,完颜海的身形被击得生生倒飞了出去!   “脑子不灵光,多喝豆汁儿哦。”   .   .   与常年习武锻体的方师相比,偃师大多都是体量消瘦的白净书生,久而久之便形成了一个公认的谬误:   偃师不擅近战。   ——大错特错。   之所以方师能在近身中一举制住偃师,是因为偃师无法企及的速度和技巧;单论力道和气劲,偃师不仅不会输于方师,甚至往往还能高出一手:   偃师可是时常要抡着锻造锤与万年玄铁较劲,区区肉体凡胎算个什么东西?   云雀神色淡漠地一甩左手,五指指节喀拉拉地响了一轮。完颜海魁梧的身形原本砸进了对面的菱格厢房里,滚卷的尘雾白茫茫地遮住了视线,此时却亮起了两盏碧磷磷的火——   “喔,”云雀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好厉害诶?”   野兽嘶哑、愤怒、震耳的咆哮狂卷扫射,飞渺的尘烟在一瞬间被撕扯得七零八碎!   完颜海浑身被浓密的灰色毛发所覆盖,原本狰狞而遒劲的身躯暴涨了整整一圈。尖厉的兽牙从他嘴里穿刺而出,原本怒睁的眼睛也烧成了灼灼的绿色,正是完颜家声震塞北的能力——   贪狼体!   完颜海随手一抓,旁侧包厢的一行雕花栅栏被他单手拔下,朝着云雀狠狠地掷了出去!他一蹬身后的墙面,小楼轰声巨震,完颜海紧跟着栅栏飙射而出,势要抢在云雀分解栅栏的空档上,一击实打实地打中她的身体!   他来自危机四伏的赫骨大草原,天生卓越的杀戮嗅觉已经排出了他的轻蔑:   这个小娘们儿很扎手、很扎手、很扎手!   ——完颜海瞳孔骤然一缩:   ……不见了?   雕花栅栏在云雀原本的站位上摔得四分五裂,却看不到女孩的踪影——   在、在——在哪里?!   .   .   闻征凉凉地笑了一声,整个人在太师椅上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   ——在电逝星飞的刹那,云雀身形拔地而起,足尖一点飞来的栅栏,跃上了完颜海目力之外的高空。   倘若薄磷在场,一定觉得颇为眼熟:他背着女孩连夜赶路,云雀居然学会了他运气方式的皮毛,这一脚已经有些雪老城的轻功“踏雪寻梅”的意思。   云雀居高临下地看向完颜海,翡翠色的眼睛里饮着浅浅的寒光:   “破。”   四分五裂的雕花栅栏砰然炸成千片万片的木块,细碎的木屑飞速旋转成一把把锋利的短刃,致命的风暴汹汹反扑向紧随其后的完颜海——   轰!!!   .   .   云雀的瞳孔震骇地收缩成了一点,嘴惊讶地张了张,颤抖的唇齿好一会儿才找到声:   “你……”   鲜血逆涌上她的喉咙,女孩嘴角漫出刺眼的红色。   是、你——   闻征在关键时刻突然出手,凄绝的怨鬼哭号声划开了满场的喧哗,浓墨一样的炼气将飞旋的木屑一气融化,救下了完颜海的同时——   佩剑“徐无鬼”电射而出,贯穿了云雀的胸腑,将女孩子整个人钉在了墙面上!   “这跟你说的好像不一样。”   闻征低头凑近女孩的耳边,嗓音醇厚而低沉,气息扫过女孩的脖颈:“你看,我出手害了你,你却弄不死我。”   “闻征!!!”   一声断喝陡然劈过了八角天井,诡蓝色的炼气从闻战身上升腾贲发,暴拥疾卷成绕体飞旋的凄厉电流:“你无耻——”   闻征本来只是想出手打断战斗,毕竟不能让完颜家的人死在这里——哦,出手把云雀钉在墙上,只是他出于个人爱好的小小余兴。   但是弟弟的愤怒勾起了他恶劣的兴趣:闻征手指刮了一下云雀的脸颊,女孩张口想咬他的手,后者游刃有余地退了一步,还不忘回头朝闻战笑了笑:   “——我不仅无耻,我还下流。”   暴怒的青筋爬上了闻战的脸颊,他按着剑柄正欲发作,云雀抬起手来叫住了他:   “停。”   “——别来,你过来我施展不开。”   闻战:“……”   云雀偏头啐掉一口血,眼角扫了一眼闻征:   “你很坏,我生气了。”   闻征一挑眉刀:“所以?”   “来打。”   云雀抓住刺进体内的徐无鬼,漆黑的剑刃腐蚀上了她的掌心,吊诡的灰色却怎么也爬不上她的手腕。   她把漆黑的剑身拔了出来,反手扔给闻征,翡翠色的眼睛燃烧成了星:   “——今天我们两个,一定要躺一个。”   闻征讶异地看了云雀一眼,他醉心剑法多年,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认真地端详过女人。云雀皱着柳叶似的眉毛,唇角晕开了大团的血色,脸颊白得像纸,眼睛却亮得仿佛随时要点燃长长的睫毛来。   他笑了起来,这次真心实意:   “——有点儿意思。”   .   .   叮——!   闻征的身形骤然倒飞出去——倒不是云雀击退的他,他是自行在退让闪避:九个清嘉孔方铜钱挣脱了云雀发上红线的束缚,瞄准闻征九处大穴飞射而来!   凡常的目力已经跟不上闻征的身法,他倒掠出去时就快得无法以眼辨识,在险些一背撞上身后墙壁时又猝然变向,整个人贴着墙面急速横掠,冲至地面时又像得手的猎鹰一样拔地而起。紧随其后的九只铜钱在青石砖上刮出淬烈的金线流彩,又朝着闻征的背影飚射而去!   闻征的胸腑起伏了一轮,绵长的吐息划作口鼻间雾白色的长线。他在半空调整身形,凄厉的电光一闪而逝,徐无鬼刺势磅礴地向云雀杀来!   哗!   一声巨响从天而降——八角天井上方的水晶顶暴碎成千万晶亮的光点,一道人影从天而降!   闻征身形陡然刹住,云雀却没有停手,五指猝然一握。九个铜钱分别刮着闻征的四肢飞掠而过,拖甩出数道殷红的血线!   闻征:“……”   这女人真是睚眦必报。   ——他身形刹住也是因为“徐无鬼”,被从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踹在了脚底:闻征抬眼向上望去,来人叼着根草叶,神情玩世不恭。   薄磷吹了声口哨:   “哟,很眼熟啊?” 第11章 、说第九:通天(上)   薄磷嬉皮笑脸地向下望去,眸光冷冽得仿佛新硎的月光:   “哟,很眼熟啊?”   闻征眼皮寒寒地一坠,匀长的呼吸推出肺腑,男人沉声下令:   “——徐无鬼!”   厉鬼亡魂的哭号声骤然炸响,仿佛是阴阳两界猝然相通,群魔现世,百鬼肆行!   徐无鬼漆黑的剑身原本被薄磷轻飘飘地压着,此时窅黑色的冷铁咆哮着暴散开去,化成了一团漆黑的狂云乱雾,仿佛志怪故事里索人性命的仇怨魂灵。锋利的弦音猝然锯过人耳,明沛锐利的电流从浓墨似的云中一闪而逝,上百道沉默的剑身从乌压压的云雾里现形,朝着薄磷暴拥疾卷而去!   ——闻征一个人一把剑,便打出了千军万马的杀势!   薄磷眼也不眨地飞起一脚,脚背将徐无鬼一道分身撩得变向,细剑叮地一声撞向旁侧同样的剑身,回转了一个精妙绝伦的角度——它锵然反弹了回去,正好刮过了闻征的脖颈,当地一声钉入他身后的地面:   “朋友,冷静点,哥没带刀。”   .   .   薄磷一脸高深莫测地背着手,仿佛钦差大臣微服私访,恨不得在脸上写着“等我拿出尚方宝剑来就把你们全杀了”——他内心慌得一批,翻来覆去都是两个大字:   我,草。   ——这大鸟儿到底是哪个山头的事儿精,能把辰海明月、闻家、完颜家一起得罪了?   薄磷找了一天云雀这个出门买东西不带钱的倒霉玩意。他右手的外附骨骼没来得及修,残雪垂枝还是那副破铜烂铁的寒碜样,人好不容易在倾国舟的小竹筱那打听到线索,一到辰海明月便看见了云雀这铁头娃在跟“小寒山”正面硬杠:“……”   您什么时候飞上天把如来佛祖捅下来?   “小寒山”闻征的能耐比他师弟还要扎手,刚刚徐无鬼那一剑下去一定能把云雀捅个透心凉:这纨绔子弟可谓是离经叛道得剑走偏锋,身于“破军剑”太原正闻,长于“春秋意气剑”北辰峰,——这人居然还觉得这两大名剑都是狗屁,头也不回地跑去北冥岛投奔七恶道观了。   北冥岛说好听点是不受皇家法律管束的自给自足之地,说不好听点就是不给皇帝交税的一窝刁民,只遵守七恶道观的规矩。七恶道观大纳天下七恶之徒,观主自己撰写颠干倒坤大道经,岛上从上到下皆是魔徒,人人皆可随手杀人,是个坏得表里如一、邪得明明白白的邪魔外道。   心高气傲的闻征在此磨光了少爷的棱角、积淀了浮躁的心性,他将闻家“破军剑”、北辰峰“春秋意气剑”、七恶道观“贪杀剑”融为一体,是举世难寻的三剑奇才。   薄磷全盛时期跟他都还有的打,眼下老弱病残他是四项俱全,手里还偏偏没了残雪垂枝——薄磷只好硬着头皮唱空城计,闻征如果不吃这套的话,明天云雀就随便找个地儿把他埋了吧,顺便通知他师弟来鞭尸就行。   金墨似的浓云滚雾向着闻征聚拢,重新凝结成他手中修长纤细的剑锋。闻征比闻战谨慎得多,……此时他用西洋镜也看不太透薄磷的路数,只能寒声发问:“你为什么不带刀?”   薄磷高深莫测地一笑:“呵。”   ——哥编不出来,还是你猜吧。   闻征:“……”   薄磷是出了名的臭不要脸,闻征觉得其中必定有诈,一时间也没有再贸然进攻。   况且——   闻征一摸脖颈,是刚刚薄磷留下的伤口,豁然一线的红:   ……当年“九刀”的风采一直是他心头的阴霾,闻征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现在的自己能撑过薄磷的第三把刀。   .   .   掌声寥寥落落地响了起来,遥遥对峙的闻征和薄磷同时寻声望去,视线尽头出现了一把白色的折扇,上边绘着浩瀚的碧海与如勾的冷月。   “久闻‘寒山客’一剑泣鬼神,今日才得一见,令海月心折。”   温润醇厚的嗓声脉脉地漫过人耳,不动声色地抚下了两人心里未平的戾气。白色的折扇唰然合拢,露出一张浸在书卷气里的笑脸:“海月早闻‘九刀’威名。若薄九爷不嫌弃,海月愿奉上宝刀九把——”   ——你们把架打完行不?反正我没看够。   薄磷毫不留情地撅了来人的面子:“多谢,有劳,嫌弃。”   海月:“……”   薄磷啧了一声,他差点忘了,辰海明月的主人“海月先生”,可是只出了名的墨斗鱼:海月一肚子的墨水和坏水,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凑热闹,哪里有高手打架哪里就有他——如果不是这个爱好影响他发财,说不定海月会专门去捉几只江洋大盗放进寸金,好让他欣赏一番各家侍卫大显身手。   海月弯如新月的笑眼微微睁开,客客气气地提议:“云雀姑娘,要不我帮您疗伤,您再和闻少爷杀上一场?”   ——就这?你们谁继续把架给打完?   九钱偃师的身体不能和寻常人等同而论,而且刚才徐无鬼一剑并没有刺中云雀的要害,女孩子其实已经差不多缓过来了:云雀记仇、心眼小、有仇当场必报,她的确想跟闻征继续撕巴,但是海月那么一说,云雀又记起了乐师桥上据说是“海月先生”定的狗屁规矩——   ——我偏不打,气死你:“噗噗噗。”   海月:“……”   “你们又砸了我的寸金,让我做不成生意;又不接着打,让我看不成热闹。”海月笑脸盈盈地叹了口气,弯弯的眉眼间攒着骇人的阴影,“这、不、太、合、适、吧?”   这一瞬间仿佛有几十把烙红的钢刀齐齐出鞘,巨大的威胁猛地蛰向在场几人的咽喉,闻征和闻战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碰在了剑柄上——   海月先生粲然一笑,仿佛乍然划破云霭的灿烂天光,之间的杀气瞬间烟消云散:   “——开玩笑的,诸位要坐下来喝杯茶吗?”   .   .   云雀跟着薄磷亦步亦趋地向着茶室走,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小声地问:“……完了?”   “不然呢?”薄磷伸手一掐云雀的脸,“祖宗,你还真想跟闻征打?”   云雀皱着一张脸:“噗噗噗。”   薄磷掐住云雀嘴角两边,不让她吐泡泡。云雀愤怒地还击,无奈她的胳膊比薄磷短,只能在半空无能狂舞:“……”   闻战一翻白眼:“幼稚。”   “……”薄磷差点忘了缀在后头的第三个人,“闻二少爷,您怎么……?”   不跟着你哥一起离开?   “有闻征撑腰,完颜家的矮脚狗才敢挑衅本少。如今完颜家一个没了牙齿一个半死不活,他有的是烂摊子来收拾——”闻战越解释越不爽,“我是跟着云雀,又不是跟着你!”   问什么问!   薄磷举手投降:“大鸟儿,你本事不错啊,刚出家门就找到了个相好?”   闻战察觉到了重点:“家门?什么家门?”   薄磷做作地惊讶:“哦,大鸟儿没跟你说她跟我住一块吗?”   “……”闻战大惊失色,“云雀,他在放屁还是?”   云雀面无表情:“……噗噗噗。”   噫,你们都好幼稚哦。   薄磷脸上嬉皮笑脸地对付闻战,他之前听云雀说了一通来龙去脉,心里压着沉沉的叹息:   啧,麻烦事要多了。   闻征不是吃饱了撑着挑事干,他多半是想看看云雀的斤两,顺便追寻到与之相关的薄磷;而海月——   之前寸金也有过王妃进场的前例,什么女客不允许入寸金怕是海月临时捏出来的绊子;寸金竞拍场百年都难遇见一个赝品,假的多宝夹怕也是海月为了试一试云雀,临时替上去的鱼钩。   他们都注意到了云雀。   薄磷的眼神落在了女孩的脸颊上,心里也张开了一口獠牙:   ——我是不是也该利用她,引出“天”的下落?   .   .   云雀一行人随着海月步入飞渺的湖雾,顺着湖面的抄手回廊走了数十步,迎面而来的是一路通向湖底的百级阶梯。   “诶,”云雀以为自己会来到阴冷潮湿的地底,抬眼却被融融的日光泼了个不知所措,“——白天?”   “‘云生海楼’,一种巨兽,肚内可容十几亩到上千亩,并随心所欲控制体内的环境。”闻战解释道,“达官贵人多把驯养的海楼养在湖底,在它体内建房,论安全和保密皆是上乘,还能随时控制时节和昼夜。”   走在最前的海月轻轻一笑:“闻二少爷真是见多识广。”   闻战对云雀小声道:“喜欢我送你几只,我家水产业就是卖这个的。”   云雀点点头,小声问:“好养吗?”   薄磷残忍地打断了小姑娘养宠物的幻想:“醒醒,卖了你都养不起。”   满庭院都栽着烈烈灼灼的红樱,仿佛斜插着无数熊熊燃烧的炬火。侍女们拉开绘着碧海与冷月的纸门,被漂染成了水红色的天光流淌入户,映出了整个茶室的全貌:   一片狼藉。   海月:“……”   一只白鹤四棱八叉地躺在紫檀小几上,到处都是被它啃得乱七八糟的果子和点心。它见到人居然也不怕,懒洋洋地蹬着长腿:   “海月月你怎么才回来,本道长快饿死了!!!” 第12章 、说第九:通天(下)   海月一边叹气一边卷起了月白色的流云广袖,仿佛干练的农妇捉鸡一样娴熟地抓起白鹤的长颈:   “抱歉,意外。”   ——然后他胳膊猛地抡了一遭,像是力士扔掷铁饼,把白鹤恶狠狠地往天上一扔!   白鹤体量不大、嗓门不小、羽毛不少,吱哇乱叫地倒飞了出去,扑棱棱地下了满庭院的银羽:“海大月我去你奶奶个腿儿——!!!”   薄磷:“……”   人间有爱,生活精彩。   海月从容不迫地抖平衣襟上的褶皱,神情淡然地弯着笑眼,抬手掸去落在他肩头的羽毛。随即他双掌相击,机括声随之应和,茶室的木质地面猛然翻转,一屋子的狼狈被翻转至地下,露出另一面雅致清淡的摆设来:   “请。”   .   .   薄磷抬手一撩珠帘,室外云雀已经跟那只大白鹤玩上了:白鹤神情得意地用爪抓着白棋悠悠落子,云雀则拿着黑棋垮着一张批脸,旁边的闻战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用剑柄点了点棋面,——立刻惹来了白鹤的大嘘:   “噫——作弊羞羞脸!”   恼羞成怒的闻战立刻以更大的声音盖了回去:“吵死了!!!”   薄磷唇边的笑意不由得深了几分,心情颇好地转过脸来。海月正低垂着睫羽细细斟茶,清隽端方的眉眼上绣着几分属于女子的阴柔:   “海月此次请九爷这盏茶,是有一事相求。”   薄磷直接撅了他的面子:“我不渴,不喝行不行?”   海月弯着笑眼,眉毛都没动:“那么云雀姑娘在寸金砸坏的东西——”   ——你来赔吗?   “闻二少爷,”穷鬼薄磷压根不怂,扭头喊住了闻家二世祖,一张脸皮厚得刀枪不入,“过来赔钱,不然云雀要扣在辰海啦!”   闻战正在端详云雀的棋盘,挥了挥手示意别烦小爷:“哦,把账记到我家老爷子头上就行。”   薄磷朝海月一摊手:看,解决了吧。   海月的表情微微裂开:“……”   “先生也真会说笑,谁不知道辰海明月的本事?”薄磷端正了神色,低头拂开茶盏上的绿雾顶结,“您手下的杀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连辰海都解决不了的事儿,我有几个头敢接?”   海月笑眼微微睁开一线:“九爷是铁了心要拒绝我吗?”   ——你要得罪辰海明月吗?   薄磷低头呷了口茶,神色在飞渺的热雾里看不分明。   静、静、静。   室外闻战和白鹤在棋盘上杀得互不相让,云雀正一边吃果一边看热闹,女孩子突然闻到了一丝不对,皱起眉头看向室内——   海月抬手指向室外明媚的天空,砸下了又一个筹码:“跟这个有关,九爷还是不感兴趣吗?”   哗!   暗涌的杀气骤然大作,躁动的狂风将廊下风铃摔出一阵利啸!   .   .   白鹤头也不抬地端详着棋盘,嗓声低沉而冷冽:“海大月,你行不行?”   海月笑了笑:“无事。”   垂在茶室的珠帘被厉风掀得一阵狂响,海月整个人被薄磷揪着领子高高扯起,后者膝盖顶在紫檀小几之上,淡金的瞳仁居高临下地迫来:“你知道多少?”   “海月不知九爷何意,”海月眉毛都没动,一张笑脸仿佛刻在了脸上,“您是指‘通天箓’,还是指‘天’?”   薄磷面无表情地紧了紧手指,狰狞的青筋盘亘在他的手背上。   “如果是‘通天箓’的话,我知道事情的全貌。”海月轻描淡写地道,“七年前,雪老城拥有‘通天箓’的消息被‘天’传了出去,惹来各大势力觊觎。等薄九刀摆脱了一身找上门的杀债,回到师门,却发现雪老已经逼迫明偃师另嫁他人……”   ——然后才有了你命里所有的别离与悲剧。   “至于‘天’的话,海月知道得也不比您多。”海月睁开了眯缝的笑眼,瞳仁里是一汪冷冽的海蓝色,“您韬光养晦、唾面自干,苦苦追寻了七年‘天’的踪迹,其坚忍令海月心折。”   薄磷的神情淡漠得像是四月的凉雨:“一条报仇的丧家之犬罢了,入不了您的眼。”   “海月是捧着好酒酬知己的美意,才特地将线索送上门的。”海月迎上了他的目光,“我们都是偏执的疯子,还须互帮互助才是。”   “……”薄磷端详了海月的神色片刻,末了低低了笑了起来,“不是吧,‘那件事’你还在查?”   海月也笑了起来。满庭院都是纷纷扬扬的哀红樱雪,仿佛扑簌而下的血雨,两头狼在赤红色的光线里互相龇露着獠牙:   “彼此彼此。”   薄磷朗声大笑了起来,又突然沉下了一张脸去:“海月先生,订金。”   海月低头呷了口茶,神色悠容而淡逸:“不知这个消息可否值钱?”   “——寻时雨,江湖人称‘鬼骨罗刹女’。清嘉一十六年,御赐九钱,乃云秦有史以来,最高阶的女偃师。尤擅御物、巧机,内功深厚,曾制机关‘罗雀门’,惊艳四座。相貌烨若天女,发似雾泽,眼如翡翠。”   薄磷笑了一声,似乎是没听懂海月的意思:“尔后暴毙于荒山,确乎是一代天骄。”   .   .   “这件事本就是受故人之托,但辰海不能参与其中,必须要找一支合适的队伍。”海月先生神色从容地整理着衣襟,“九刀、九钱、千秋风雨,天下再找不到第二神奇的宝贝队伍,不是么?”   薄磷眸光淡凉地审视着小几上的画卷,听出了海月话里明晃晃的阴阳怪气:“嘴上积德。”   海月的委托并不复杂。去塞北炎虎关,找到画上的老疯子,把他本人接到上京天都:报酬也十分可观,还特地给了云雀一张白纸——意思她需要什么特殊的金属,辰海皆会给她送来。   ——有了辰海明月作为货源,九钱偃师的云雀本人就是个移动的机关库,这波怎么算也不亏。   但是:“难怪,要经过这里,怪不得你们不愿去。”   就算从辰海明月距塞北最近的一处灵津出发,要到达炎虎关,也绕不开云秦匪患成灾的大凉州。这个地界群山连绵、黄沙漫天,匪窝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当地知州比裤衩换得还勤,就算是装备精良的大军路过,怕是也要脱层皮。   薄磷沉吟片刻,末了啧了一声:   “我没什么问题,但要去问问大鸟儿的意见。”   .   .   “要去塞北?”云雀咬着一块软糕,呆呆地眨了眨眼睛,“啊,哦哦哦。”   薄磷刚想跟女孩子说一说这其中利弊,就被云雀兴高采烈地打断了——   云雀手脚并用地抱住旁边的大白鹤:“我要鹤阿爹陪我一起去!”   白鹤嘤嘤呜呜地用翅拐回抱,一人一鸟父女情深地黏在一起:“贫道也想跟小云雀一起玩!!!”   “男女授受不亲!”闻战用剑柄戳开这只鸟,末了回头对薄磷补充,“本少也要去!”   薄磷一脸一言难尽地后仰:“……”   娘耶。   ——哥就跟海月喝了一杯茶的功夫,你们就认了个鸟爹?   “也好。”海月也不是什么靠谱玩意,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眼下居然欢快地答应了,“道长难得那么高兴,云雀姑娘愿意那就捎上吧。”   薄磷直接迷惑:?   ——别说得这鸟跟林妹妹突然想开了似的,它什么时候不高兴过?   “本道长闻花落泪、见月伤心,”鹤阿爹一甩眼尾两簇风骚的耳羽,“你这种粗人,是无法理解的,哼。”   薄磷:“……”   等着,云雀睡着了哥就把你给炖了。   .   .   薄磷一行人走后,海月在小室内坐了半晌,抬肘把茶一饮而尽。   “云九姑娘,别来无恙。”   云雀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缀满红樱的庭院里,眼睛像是两窟翡翠色的深谷,眸光阴鸷而寒凉:   “我以前见过你?你为什么要特地针对我?”   海月翻腕亮出自己的玉佩:“云九姑娘,认识这个么?”   云雀压着纤细的眉毛,不知道这人精又在壶里买什么药:“璞玉。”   “是了。”海月笑眼弯弯,“‘磨璞见玉,砺剑生辉’。玉藏石中,须得有人一点点地磨去璞石,放出被压在内里的华彩来。”   【寻时雨,江湖人称‘鬼骨罗刹女’。清嘉一十六年,御赐九钱,乃云秦有史以来,最高阶的女偃师。】   “但是这种手艺,不是谁都有的。有的时候,千辛万苦磨出来的玉,外表华彩烨烨,内里分崩离析。”   【尔后暴毙于荒山,确乎是一代天骄。】   云雀寒声道:“先生想说什么?”   海月抬起手来,遥遥往云雀的方向一指,唇角笑意深深:   “这一世,我赌你有心。”   作者有话说:   本章大修,增加海月与云雀对话部分,点映一句话简介:   “我赌你有心。” 第13章 、说第十:起杀局   哗!   被抽入烘炉的灵子燃烧出诡蓝色的熊熊烈火,泵出的炼气带动了轴承与齿轮,精密的机械零件锵然运转,风箱继续往炉膛内压入裹挟着灵子的空气。整个铁匠铺仿佛是在烈火上烧煮的沸水,上百个打铁师傅像是沸水上爆裂的气泡,发力的呼喝与锻铁的声响缀成强劲的乐章。   今儿个的徐记铁匠铺,迎来了一伙不同寻常的客人:   二世祖、大眼灯、大肥鹤。   “您要亲自来?”   铁匠老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眼二世祖,少年身形单薄而劲拔,挺括的衣裳料子看上去就血妈贵,龙精虎猛的壮汉柔声细气地笑出一脸的褶子:   “小公子,您还是指派一个中意的铁匠?我们是锦官城最大的铁匠铺,好手很多,包您满意。锻造是件粗活,光是锻造锤就有百来斤……”   ——不是你这种细胳膊细腿的小白脸能干的,别为难老子,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担待不起。   老板一边搓手一边赔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大眼灯——事实上,整个铁匠铺子的师傅都在看她:女孩没戴遮脸的幕篱,又圆又大的眼睛到处看来看去,人穿着雪白色的高腰襦裙,仿佛一捧脱颖而出的月光。   更奇的是她身边跟着一只趾高气昂的大白鹤,眼尾留着长长的耳簇羽,此时张着长喙吊着破铜锣似的嗓门:   “你们瞅啥!!!”   看在漂亮姑娘的份上,老板脸上的笑容真心实意了三分:   快谈妥,少叽歪。   “哦,不是我。”男客正是闻战,少年抄着双臂,一副地主家傻儿子专有的任性嘴脸,“喂,你挑好没有?”   云雀和鹤阿爹齐齐回头:“嘎?”   “嘎你个鸟,挑好了师傅就滚过来。”闻战一翻白眼,又转过头来对着铁匠老板说,“——是她。烦劳再空出一个位来,她要亲自锻铁。”   铁匠铺里静默了一秒,既而响起了一阵笑声:   “哈?”   “谁来?这小公子说谁?”   “——不是吧,这小姑娘掂得起锻造锤么?”   .   .   薄磷在城西雇好了车马,回头来徐记找云雀他们,人前脚刚踏进铁匠铺,后脚就听见一记巨响:   当!!!   薄磷条件反射地调动了全身的灵息护住气府,来抵挡这记声势浩大的震荡:耳边刮过几道锋利的弦音,那是空气中的灵子剧烈震荡时的动静——   当!当!当!   薄磷这才反应过来是打铁的动静——铺内的一处铁墩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师傅,打铁的匠人大多身形高大,薄磷走近了才看见被围住的是云雀。女孩用襻膊绑起了襦裙的长袖,露出了两条白生生的胳膊,此时因为发力而绷出了凌厉精炼的线条。   她每次扬起锻造锤时,以腰肢带动全身的气劲,灵息跟随着调动至巅峰,释出的炼气跟着收缩的肺腑一齐压着大锤重重地落下。云雀锻造时踩着自己的节奏,越是发力越进入状态,空中震荡来去的灵子已经有些析出了透明的空气,在女孩身周爆开成圆的星花火粒来——   当!!!   周遭匠人看得瞠目结舌,已经有师傅承受不住体内灵息的震荡,趔趔趄趄地退出围观的人群,坐在地上扣着喉咙干呕。   帮忙掌主锤的铁匠老板也是目瞪口呆,——随即意识到这打铁不是所有人都有命看的,扯着嗓子呼喝:   “没领到叶子牌的师傅都出去!”   这小姑娘不知道师承何处,用的居然是偃师大宗里的“周流七星”锤法:每锤落下去都是实打实的炼气,可以将经脉脆弱的普通人震得七窍流血,甚至爆体而亡。   传闻“周流七星”最初只是一种方师武学,尔后被偃师引入了精铁锻造里,可以准确地改变金属的结构、调控金属的硬度、并除去其含的杂质:周流七星锤对偃师的体格与灵息都要求很高,如果呼吸与发力的节奏稍有不慎,偃师很可能将自己的经脉与骨骼震断。   ——这种锤法连一般体格的男偃师都不敢尝试,这个纤纤细细的小姑娘到底是怎么学会的?   闻战原本抄着双手围观,此时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鹤阿爹张了张喙,试探着出声:“小云雀的骨头……就算是有‘鉴正骨’,这个年纪的少女骨骼也不可能那么坚实,受不了周流七星的冲击。”   “——断过。”闻战的声音从牙齿舌尖迸吐出来,“断过的骨头才有那么硬,我家破军剑就是这么练的。”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闻战搜刮着自己模糊不清的记忆,印象里的云雀是绵绵软软的一小团,像捧蓬松、干净、任人揉捏的棉花。   ——是谁打断了她的骨头?   .   .   云雀对付的是从海月先生那要来的玄武铁和紫微铁,整个锦官城都找不到铁匠锻打的烫手山芋。前者是为了给薄磷补锻残雪垂枝,后者则是给闻战锻把趁手的好剑——闻二少爷为了给云雀赔偿在寸金的烂摊子,被闻老爷子克扣了一年的零花钱,虽然本人没说什么,云雀还是决定把这个人情马上还了。   趁着周流七星锤的炼气震荡,云雀也筛选出了徐记真正的高手师傅,来锻造云雀自个儿使用的灵械:   “师傅,接单吗?”   云雀叫住的是在角落里扣扣索索的铁匠师傅。中年汉子蓬头垢面,胡髯和鬓发纠缠得不分彼此,正窝在角落里摆弄着一桌奇形怪状的零件:刚刚整个铁匠铺都震荡着拆房的动静,汉子也没抬起头来。   汉子闻声也没给云雀一个正眼,一心一意地摆弄着自己的鸡零狗碎:“不接。”   铁匠老板急急忙忙地出声,生怕这个疯子冲撞了来历不凡的客人:“姑娘,这是我心智不全的弟弟,怕是……”   云雀探头:“你思路有问题,这个联结点走不了流云纹,你再组装也没用。”   汉子手里功夫一顿,又继续摆弄起来:“这个地方只能走流云,螺旋带动不了枢机带。”   老板:“……”   ——娘耶,徐半州这疯球玩意居然跟人聊起来了!   云雀咬着右手食指,沉默了片刻:“放弃枢机带,改用牵拉,把泵气做小。”   “小姑娘,”徐半州不由自主地听进去了,“一运转,整个大件都会散的。”   “不呀。”云雀伸出手,把几个零件圈在了一起,“你做模块不就行了?就算散了,牵拉回来就是了。”   周遭的铁匠师傅都是机关器的行家,纷纷向云雀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疯子徐向来心高气傲,十年来都没有客人的机关图纸入得了他的眼,这姑娘在教他做事?   徐半州一听就觉得扯淡,哼了一声懒得回嘴。片刻后他脸色陡然一变,抬头看了一眼云雀,又瞪视着自己满桌的零件,噌地一声站了起来:“你……”   “……这位姑娘,”徐半州猛地上前了一步,“你大名叫什么?师承何处?”   薄磷笑了一声拦住了云雀的回答,男人不动声色地把云雀扯远了一步:“家里随意乱起的名字,不是很中听。”   徐半州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大姑娘,自己不太好直接问人家的名姓,低头赔了个不是:“——姑娘,收徒吗?”   云雀:“……”   云雀指了指自己:“我?”   .   .   接下来根本没有薄磷他们啥事儿了——两个男人一只公鸟坐在铁匠铺外你看我我看你,铁匠铺内又恢复了此起彼伏的打铁声,间或混着一句“云雀小师傅您看看这个怎么样”。   “……”闻战匪夷所思,“云雀这就混进去了?”   “铁匠大多都是底层的手艺人,走南闯北见识一多,男女大防的观念也就淡了。”鹤阿爹甩了甩长长的耳簇羽,“匠人靠的是手艺吃饭,小云雀的本事顶尖,自然也就受尊重了。”   薄磷抬起慵散的视线,铺里的女孩拿着主锤,嘱咐着拿着大锤的伙计什么。伙计比云雀高了整整两个头,只能弯下腰来细听。云雀整张没有血色的脸都被高温蒸出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红,女孩眼角眉梢都坠着密涔涔的汗珠,眼神却在奕奕发光。   她……活过来了。   薄磷突然感觉到一阵沉重的负疚,这个女孩是个彻头彻尾的匠人,她属于潜心制造的作坊、热火朝天的作间、精密繁复的图纸,而不是腥风血雨的江湖、千重百结的算计、深不见底的人心。   他本不该把她牵扯进来,他不该——   云雀注意到了薄磷在看她,女孩眨了眨透亮的眼睛,笑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   .   海月整襟理袖,款款下拜:“见过谨王殿下。”   老人撩起干枯的眼皮,笑得一脸和蔼慈祥:“你再不老一点,不怕旁人道你是妖怪?”   “云秦妖魔当道,”海月弯着新月似的笑眼,温润的嗓声像是沐耳的春风,“怎会缺草民一个?”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海月先生意有所指?”   海月笑着摇头:“岂敢。”   “六十年了,”老人摸着银白色的长髯,“你倒是活得越来越像先帝。若你是个女儿身,……”   海月的笑容纹丝不动:“——那么辰海明月就有了个女主人。”   “也是,你本来就不属于帝王家。”老人的叹息仿佛吹彻寒江的夜风,“舟中火、海上月,……真想念看你们下棋的小时候。”   海月轻轻地回话:“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做梦。”   这句话本是极大的僭越,塌上的老人却恍若未闻,怔怔地看着小几上的棋盘出神。棋室的摆设冷幽而清高,室里室外、楼上楼下俱是鸦雀无声。   大黔州的知州战战兢兢地跪在屏风后,额上的汗水止不住地往地面上淌。他身侧半跪着一众待命的大内高手,飞鱼服与叶子牌上皆绘着不成形的龙纹。   而棋楼的对面——   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徐记铁匠铺在诡蓝色的火焰里摇摇欲坠。四处皆是救火的叫喊声,汉子的吆喝、妇人的尖叫、孩提的哀哭乱糟糟地响成一片:   “救人啊!先救人!!徐老板他们——”   “门和窗都被锁上了!!!谁干的?!!谁干的——?!!”   “……你、你是说,没有一个人跑出来?”   .   .   谨王伸出手去,缓慢地移动了一个黑子:“他们上路了吗?”   海月先生端详着棋盘:“草民一直想不明白,那个姑娘是……?”   “居然有海月先生想不明白的事情?”谨王嘶哑地笑了起来,“一份大礼。”   “——本王送给云秦的,一份大礼。”   海月微微睁大了眼,既而低头深深一礼:   “天佑云秦。” 第14章 、说第十一:第一夜.山鬼舌   “……啧,”薄磷一手提起了云雀的后领,一手捉起了白鹤的脖子,“——你们两个跟猪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血缘关系?”   你们俩这一路上快睡糊了都,也不知道翻个面儿——   鹤阿爹歪着脑袋继续睡,一点醒的意思都没有。还是云雀更给老薄面子,女孩挂着一行哈喇子迷茫地眨巴着大眼睛:“汤圆,汤圆,呜汤圆。”   薄磷:“……”   “醒醒,”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路上,上哪儿给你弄汤圆去,“我们二少开发了破军剑的新用法,溪边叉了五六条鱼,今天不用啃干粮了。”   云雀和鹤阿爹同时坐直了,仿佛千年的古尸突然还了魂。一人一鸟齐心协力地把薄九刀给推搡下了车,风驰电掣地往闻战的方向冲过去——   山路上随即响起了闻战的咆哮声:   “还没熟呢!莫挨老子——!!!”   .   .   今天是薄磷一行人离开锦官城的第三天。作为车夫的薄磷看着地图拿了主意,还是走最稳妥的遐飞字官道,直接切进大凉州的十万山峦里。   明明已经入了秋,遐飞道上的日头却没有消停的意思,明晃晃地把山路都烤得焦曲起来。云雀和鹤阿爹两个废物点心很快就扛不住逼人的溽气,趴在马车里蔫巴巴地装死,偶尔爬起来啃一口干粮,然后继续睡成一张糊饼。   “舟车,”鹤阿爹一边嘎巴嘎巴地咬鱼肉,一边摇头晃脑地感叹,“劳顿——”   “你劳顿了个鸟,”闻战拿着根鱼骨头,冷笑着指向肥鹤,“你胖得都要变形了!”   “是你不懂欣赏!”鹤阿爹竖着两尾耳簇羽,扑棱着翅膀大怒,“本道长这叫富态!”   鹤阿爹的毛掉得挺欢,一扇翅膀便能扇出个毛毛雨来。薄磷啧了一身拍掉溅了一身的毛,拿树枝戳了鹤阿爹的肥膘一下,加入了闻战的阵营:“老爹,该减了,你这德行哪个秤敢让你站上去。”   鹤阿爹气出了鸭叫,“嘎”了老大一声:   “岂有此理!你们这是搞孤立!搞小团体!我有小情绪!!”   大肥鹤噔噔噔地走到另一个石头上,大有跟薄磷和闻战划清界限的意思,扭着头不理他俩了。   薄磷捏着嗓子接着骚扰:“老——爹?鹤道长?玉树临风的鹤道长?”   云雀默默地坐在一边啃鱼,向上翻了个白眼:   噫,好幼稚哦。   .   .   鹤阿爹甩开右边的翅拐,羽翼边缘的黑色长翎飒然展开:“什么声音?”   诶?   夜间的山里有千奇百怪的窸窣声,三人都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动静。穹隆上绣着一轮皎皎的明月,凉飕的山风拔地而起,漫天飞舞的草叶把月光裁剪成无数破碎的银,间或有一声老鸹凄厉的尖啸切进飒飒的风声里。   鹤阿爹陡然一凛:“来了!”   嗡——   薄磷和闻战终于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但不是来者的脚步声,而是周遭灵子被急速抽走时,互相碰撞产生的弦音!   破军第一.将星乱!   闻战唰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垫步反身掠出一道仓皇的疾电,满地的枯叶哗然飞舞开去,这是破军剑最正宗的起手式,肆虐的剑气陡然收束成剑尖一点,倏地刺进了——   鹤阿爹瞳孔一缩:“昀山!”   昀山正是闻战的字。少年面色微微一变,虽然他起手没有动杀招,但这刺势磅礴的一剑居然被来人夹在了手里!   来者依稀有个人形,全身都盖满了浓密的毛发;但是本该长着头颅的地方生着一个奇怪的三角,其上也没有似人的五官,纵直豁着一道裂缝:密密匝匝的尖牙争先恐后地爬出了裂缝,这应该就是它进食的地方。   “山鬼?”薄磷已经退到了云雀身侧,“啧,官家做事能不能靠谱一点,霸下府不是说山海录前百的怪物,都已经关进镇国塔了?”   山鬼,云秦怪异志《山海录》记载第八十六,行动迅猛、性情诡诈,最常见的攻击方式是——   山鬼面上的裂缝陡然敞开,五六道艳红色的长舌破空而来,甩下生腥发黄的口津,顺着剑身直扑闻战面门!   噌!   破军第六.金蝉脱壳!   被山鬼夹在掌心的剑刃猝地爆散开去,泠泠的剑光骤然分成三道,悍然削开了山鬼厚实的掌心。闻战抽身飞退,长舌迫面而来,少年下意识地提剑去切其中一条,鲜妍的肉舌反而缠上了剑身,顶端居然又分裂成两股,向闻战面门疾弹迭卷而来!   干!   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   明沛炫烈的青光猝然划开了沉沉的夜色,将山鬼笼在其中,余势未消地刺穿了一小片的山林——青光一瞬爆燃又转瞬熄灭,山野里突然多出了一道恐怖的焦黑长痕。   ——云雀出手了。   云雀提着一方八角雕花灯笼,诡蓝色的炼气从她身上升腾而起,涌动的夜风灌入女孩宽大的袖袂,银白色的长穗和翠绿色的坠玉在夜风里飞卷开去。一绺青光旋转着消失在灯笼写着“伤”的一面,灯笼随着齿轮的喀喀声自行旋转了起来,薄蜡纸里飘摇的莹白火焰愈来愈盛。   这就是她给徐半州的图纸,拜托他打造出来的偃师机关,“罗雀门”。   云雀抬手将罗雀门向空中一抛,灯笼八角坠着的长穗自行燃烧成了一尾银白色的流萤,推动着灯笼本身平衡地悬浮在了半空。罗雀门映亮了马车周遭,暗沉沉的草木里探来无数三角的头颅和吊诡的裂口。   密密麻麻的山鬼包围了他们——   “干,我书白读了?”闻战一甩剑身上的碎肉,恶心得皱起了眉毛,“山鬼不是单独行动的怪异么?”   “它们不是野生的,有人在驯养它们,而且离这里肯定不远。”薄磷反手扯下了束发的黑布条儿,神情淡凉地虚起了眼睛,“二少,到大鸟身边来,——我去去就回。”   .   .   薄磷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飙射了出去——闻战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踏雪寻梅”,薄磷的身法从容又轻逸,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接近了最近的山鬼,残雪垂枝顺着山鬼的裂口汹汹突入,又从它脑后探出泣血的刀尖来!   几乎所有的山鬼都被他的杀气所惊,一时间诡异的抽嘶声炸遍了山野,数十道艳红色的长舌齐齐向他刺来!   清越的鹤唳声倏然划破长空,荧荧炽炽的太极阴阳鱼图在地面上绽开,被阵法囊括在内的山鬼动作不由自主地迟缓了下去——   薄磷吹了声口哨:“老爹,多谢!”   鹤阿爹气急败坏地跺脚,絮絮叨叨地大骂:“冲这么快,赶去投胎吗?!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轻重,想本道长当年……”   薄磷一眼看出了鹤阿爹师承何处,啧了一声也没有多问,神魂被迫囚于一只鹤的身体里,想来不是什么太好的回忆。鹤阿爹的阵法是方师里大名鼎鼎的“德充符”,可以削弱踏入阵内的敌人的各项能力:如今山鬼失去了速度上的优势,只能变成撞在残雪垂枝刀口的肉块——薄磷穿花绕树一样地在山鬼里转了一遭,飞掠的刀光仿佛黑色的飞燕。   云雀抬手运起灵息,罗雀门追着薄磷抢出视野。此时的薄磷已经冲出了德充符的施术范围,和山鬼们一起滚入了山林的墨绿色里。残雪垂枝反卷上鲜艳的长舌,滚转着刀身一路绞上,薄磷目不斜视地抬手横刀,一头山鬼与一棵树被平平地斩开!他重心压得极低,整个人仿佛贴着山野飞掠,既而整个人与无匹的刀光一同跃起,旋转着荡卷开一圈金属与血肉的风暴来!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七.春冰虎尾!   薄磷一振眉心,咧嘴乐了:   “哟,晚上好啊?”   他踩住了一个山鬼,抬手叩住它面上的“裂口”,发力拔了下来。   .   .   云雀还以为薄磷哪来的洪荒巨力,能徒手摘下山鬼的脑袋——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做成山鬼三角脑袋的头套,薄磷拎着布料甩了甩,抬手把它扔给了云雀玩。   薄磷踩住的人当即大叫道:“还给我!”   ——居然是个细细脆脆的童声。   罗雀门缓缓下沉,荧荧的白光细细地照在男孩的面孔上,后者难受地眯起了眼睛。的确是个不到十岁的小男孩,整个人穿着山鬼模样的套衣,皮肤是黝黑的古铜色,脏兮兮的小脸生得清秀讨喜,正故作老成地皱出一脸的凶狠。   剩下的山鬼见着主人被擒,一时茫然地停下了动作。   “……”薄磷难得地失语了半晌,他以为能驯动这么多怪异,起码得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朋友,你为什么要攻击我们?”   男孩竖着眉毛:“你放开我!我要把你们全杀了!!!”   薄磷:“……”   男孩想着早晚都是死,不如再放些狠话,也要吓得他们寝不能寐才行:“我——”   闻战的剑柄捅进了他的嘴里,直接让男孩闭了嘴:“小子,别找死。”   薄磷挪开了踩住人的脚,看来这里有个贵族恶少比自己更懂怎么对付难搞的小孩,没他什么事儿了。   “你为什么要攻击我们?”闻战拿开了剑柄,“山鬼是会吃人的,你知不知道?”   “就是要把你们这些坏人都吃了!!!”男孩忍住了眼里的眼泪,“我姐姐才不会跟你们上山!你们都去死去死去死!”   闻战:“……”   闻战一脸茫然:“哈?”   你在扯哪只鸡的淡? 第15章 、说第十二:第二夜.阎罗镇(上)   闻二少爷难得地卡了半晌,末了深沉地憋出一句:   “二百五,你认错人了。”   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形貌狰狞的山鬼乖巧地排排坐下:   弱小,无助,还不能吃。   .   .   男孩凶了吧唧地皱着一张小脸:“我我我不怕你们!”   鹤阿爹伸长了鹤脖子挤进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浅金色的瞳仁骇然收窄,吓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啊啊啊鸟居然说话了——!!!”   众人看了眼不远处的山鬼,再回过头来看了眼鹤阿爹:“……”   奇怪的恐惧增加了。   “啧,——快说,”薄磷抄起了一脸茫然的鹤阿爹,有板有眼地比出了火铳发射的姿势,“不然他就来咬你了。”   鹤阿爹:“?”   .   .   男孩将信将疑地拍了拍手,收回了联结在山鬼身上的炼气。山鬼的身体自行爆散成了一瀑灿灿的流萤,千万点的流光凝结成了几张剪纸,薄薄的纸片自行飞回了他黑黝黝的小手里:   “这是‘皮影戏’,我们家祖传的手艺。我们一家都可以把怪异封印在剪纸里,共自己差遣行事——我可没做过坏事!要不是……要不是——嘁,我才懒得跟你们解释。”   薄磷跟闻战交换了一个眼神,相信了男孩的说法:如果这些山鬼是专门驯来杀人的,龙王爷也能被它们一拥而上地撕了——薄磷也不可能那么容易地闯进山鬼堆里,把正主揪出来。   “看来的确是我搞错了,”男孩挠了挠后脑勺,末了哼了一声,“是我主动招惹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薄磷乐呵呵地一拍手:“好,那就剐了吧。”   男孩:“……”   云雀一扯薄磷的长发,后者嗷地一声惨叫:“他有病的,你不用理他。”   男孩:“……”   这群人都不对劲。   “你到底要杀谁?”闻战实在受不了这几个脑子长了一半的玩意,倔强地把话题拐了回去,“有什么事不能去报官,杀人是要偿命的你知不知道?”   “报官?那群狗官才不管我们死活!”男孩突然激动了起来,“死就死,我也要拉上他们一起死!”   .   .   马车赶了一白日的路,终于到了男孩口中的烟罗镇。   “我叫伶满,我姐姐叫伶芜,从小就在这长大。”男孩鼓着腮帮子,“……本来是个靠绫罗买卖发展起来的,据说也兴旺过一阵。但自我记事起,就这么破了。”   薄磷叼着草,眯缝着狭长的眼睛,逆着烫人的日光看过去。血红色的夕阳摔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旁侧支棱着寒碜破漏的民居,家家皆是大门紧闭,窗户缝里挤着向外窥探的眼睛。整个小镇昏昏沉沉地躺在四拢的暮色里,不远处的客栈垂着残破的酒旌。   “‘悍将’每隔一阵就要下山来搜刮,最近越来越频繁,大家都不敢上街。”伶满磨着牙,“只有姐姐的客栈还开着门。她心太善了,就怕过路的旅人和镖局不知内情,被‘悍将’他们抢个精光,还把命搭进去……”   闻二少爷就没来过那么凋敝的地界,在马背上瞠目结舌地看来看去:“区区匪寇如此猖獗,官家也不管?”   “嘁,”伶满哼了一声,“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玩意!”   “小满?小满——”   隐隐有细脆的女声唤了过来,伶满眼睛一亮,男孩跳下了马车,赤着脚噔噔噔地朝声源跑去:“姐姐!”   来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客栈门口,不安地用手擦着围裙。虽然弟弟是黑黝黝的一块炭,姐姐却白嫩得像是江南的脂粉雪。姐弟俩眉眼都生得清丽秀气,笑起来都有深深的酒窝。伶芜见男孩朝自己跑过来,笑眯眯地举起了手——   ——一拳把弟弟揍进了地里:“夜不归宿,翅膀硬了!”   薄磷后仰:“……草。”   闻战后仰:“……干。”   “客人从哪里来?”伶芜热情地迎上了薄磷的马车,面色有些为难,“马上就要落日了,我这墙矮,挡不了客人的骏骑,得需牵到内院去,您看成不?”   .   .   “姑娘,”伶芜叫住了云雀,手里拿着一张帕子,“烟罗镇不比别的地方,把脸遮一遮。”   闻战憋了半晌,少年人还是没忍住:“你不跑吗?”   伶芜本来回头向厨子嘱咐酒菜,回头有些讶异:“小满都告诉你们了?”   “很勇敢。”云雀眨着翡翠色的眼睛,“你真好。”   伶满走了十几里山路,就是为了要去杀“悍将”——附近最大的匪寇,烟罗镇的地皮都被他的手下刮薄了三寸。有次下山劫掠,街头卖饼人家的新媳妇不小心露了脸,这“悍将”的手下就直接纵马过来抢——   是伶芜站出来,喝退了一众莽汉。这事引起了“悍将”本人的注意,伶芜又生得漂亮,便发话三天后过来接人,要强娶伶芜为压寨夫人。   “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伶芜弯了弯眼睛,“这是爹娘留下的客栈,我一生就系在它身上。根就扎在烟罗,能跑到哪里去呢?”   闻战被问住了,半晌没想出回答来。云秦的女孩子大多都跟伶芜一样,身家性命都拴在狭窄的天地里,甚至有妇人一生就没出过迈过几趟家门门槛,戏文里的女侠轻剑快马、游遍天下,只是闺阁里天真的幻想罢了。   ——世上有几个云雀,有几个身手高强、无人管束的女偃师呢?   “我没得选呀。”伶芜掩口轻轻地笑起来,脉脉的目光停在了伶满身上:   ……不过,还是要争一争的。   .   .   “喂,”闻战看向薄磷,“我们真不管啊?”   薄磷正端碗吃饭,讶异地撩起眼皮:“管什么?”   “——悍将啊,”闻战莫名其妙,“我们就看着这么好一姑娘被贼人抢了?”   薄磷嗯了一声:“不然呢?”   闻战大怒:“你——”   “昀山,”鹤阿爹低低地开口,“你是来做什么的?”   闻战被问得顿了一下:   做什么?   他说是不能让云雀跑了,但千里迢迢地跟着女孩去塞北,真不是为了随时随地都能求亲。一是他的实战经验不足,缺的就是游历;二是要给母亲寻药,太原那边来了书信,他去辰海明月拍下的灵芝仙草,对母亲的疯病并没什么用处。   大凉州群山连绵,虽然匪患众多,但是也长着无数罕见的药草:听闻皇宫里的某位大人物,就是吃了大凉州寻来的草药,恢复了常人的神志的。   “你知道就行。”鹤阿爹叹了口气,“当地官家都惹不起人物,我们几个江湖散勇怎么招惹得起?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闻老太爷不得疯?”   但是——   “二少,看多了就看淡了,你现在太年轻。”薄磷懒洋洋地插嘴,“没必要愧疚。本来我们就和人家不熟,她弟弟的山鬼还差点一舌头舔到你,没必要。”   闻战咬着牙憋了半晌,终究也没憋出什么来,只能恶狠狠地低头扒饭。   云雀看了看薄磷,又看了看闻战,也默默吃起了饭。一桌人闷沉沉地吃饭,远处传来伶芜明亮的吆喝声:   “给东头的王铁匠打二两酒嘞——”   .   .   咚!   地面陡然震了起来,桌上的茶盏战栗着挪向桌沿,被薄磷一手按住了:“大鸟儿,上楼避一避。”   客栈里一阵手忙脚乱,零星的客人们纷纷仓皇地逃上楼,伶满、厨子、还有跑腿的小二,都如临大敌地抄起家伙跑了出来。伶芜皱着柳叶似的眉毛,女孩看上去比云雀还要小一些,却没什么害怕的神色:“小满,回去。”   “才不!”伶满大声顶嘴,“谁敢来我就放山鬼咬死谁!”   “张伶满!”伶芜竖起了眉毛,“你什么时候才听姐姐的话……”   砰!   客栈外围的矮墙上原本虚虚地扣着柴扉,此时被来人汹汹地踹在了地上。一伙彪形壮汉骑着枣红马飞驰而来,为首扬着一面好威风的大旗,上边龙飞凤舞地书着一个“悍”字。旗旁坠着几颗白生生的人头骨,厨子一看就红了眼睛:“你们这群畜/生——”   “怎么,张大胖子,认出你膘肥大耳的儿子了?”旁侧伸出来一只手,往最上边的颅骨上弹了弹,“听听,响不响?”   狰狞的青筋爬上了厨子的手背,被伶芜不动声色地按住了。来人闹哄哄地笑成一团,撩起门帘鱼贯而入,几乎挤满了整个大堂:“嫂子,哥几个忙活了一天,赏几两酒喝?”   “不是三天吗,”伶芜冷冷道,“怎么,你们老大说话是放屁么?”   “今儿个不是来接您的,”为首的刀疤笑出了一脸的褶子,“这不是想念您的手艺,特地来熟络熟络?嗨,我们老大特别慷慨,说不定过十天半个月,我们兄弟几个也能尝尝您的鲜……”   厨子暴喝一声猝然出手,淬烈的刀光陡地飞溅成圆,劈头盖脸地向出言不逊的刀疤削来。刀疤“诶哟哟——”了一声,仰身让过了飞旋的两把剁骨刀,身手倒也不马虎,反手抽出了腰间的阔首大刀,扬臂向厨子斩来:“不得了了,这猪都会打人啦!”   锵!   厨子交叉横着两把剁骨刀,硬生生地挡下了刀疤的一斩:刀疤冷笑了一声,手腕一撩一抬,被格挡住的阔首大刀以剁骨刀交叉处为轴,灵活地向下一转,原本悬在半空的刀锋猛地剐住了厨子的胸口——   厨子一声痛喝,发力陡地推开了刀疤,带着一串殷红的碎血连连后退;刀疤朗声大笑起来,提刀就要斩下厨子的头:“跟你儿子作伴去吧——”   当!   刀疤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他眉间多了支筷子。   ——一支寻常筷子猝地飞来,直接刺穿了他的面骨,贯进了他的头颅!   谁?   众匪寇骇然望去,云雀坐在二楼的栏杆上,面无表情地迎上了他们的目光:   “你们真烦。” 第16章 、说第十三:第二夜.阎罗镇(中)   火红色的夕阳熔进了云雀的眼睛里,女孩无悲无喜的眸光仍旧不肯红起来。她甩了甩刚刚飞筷的右手手腕,缠在女孩纤细腕骨上的碧线银铃撞出了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云雀既而摊开了右手手掌,掌心向上、指尖向前,——猝地一弯并拢的四指:   来。   云雀的思维向来简单直接,能感知到的情绪也不甚复杂,她对张伶芜也没多少怜悯之心:伶芜不过是寻常农家出身,却能把一个客栈经营得红红火火、井井有条,老板娘一个人便能活得顶天立地,怎么也不该归结于可怜那一类。   云雀只是觉得奇怪:   ……这些匪寇在得意什么?   你们在嚣张什么?   杀人、劫掠、强抢民女,这些不都是白纸黑字写在云秦律法上的恶行,为何还能理直气壮地犯下,得意洋洋地宣之于口?   ——你们不过是一群靠劫掠为生的可怜厕鼠,凭什么能威风八面,要受害者家家闭户、忍气吞声?   .   .   “偃师?”   就算同伙刀疤被一筷瞬杀,匪徒们也只是短暂地惊讶了一下:他们盘踞在遐飞道附近也有了十几年的光景,身手高强的镖师也不是没见过,还不是通通扒皮抽筋挂在旗子上?况且这出手的——   匪徒们的视线聚焦在云雀的脸上,女孩脸上乱七八糟地缠着帕子,曝露在外的眉眼却是稚幼清丽,看上去比老板娘似乎还要俏一些。   “……哦,”他们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声,期间有个大门牙的向云雀嘬了嘬嘴,像是要隔空遥遥地亲在她脸上,“小美人,有点本事?”   云雀的神色骤然寒了三分:“你上来不就知道了?”   大门牙笑出了一口脏兮兮的牙齿:“好嘞!”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飞身而起,腰间两柄短剑抖开两道熔熔的锋芒,旋转着直切栏杆上的云雀!   大门牙人是猥琐放肆,却没有一个人直面偃师的打算;他出手时向同伙使了个眼色,三四个男人攘开挡路的厨子他们,朝通向二楼的楼梯冲了上去——   一道淬烈的剑光呼啸而至:“你敢!”   破军剑的发难速度冠绝天下,最适合觥筹交错时谈崩了的王侯贵族直接拔剑斩了对方。闻战的人与剑飚掠成了明锐的一线,少年在楼梯上翩然点地,人还没站稳就旋身送出了三剑,直接把企图上楼的匪徒通通挑了下去!   闻战面无表情地振腕甩剑,颤动不已的剑身斜斜地蘸着一行艳红色,耳下的叶子牌飘摇在穿堂的流风里,其上盛开着雍容华贵的牡丹。   有人认出了闻战的来路,惊讶地叫了出来:“破军剑?”   “破军剑?太原闻家的破军剑?”   闻战抬手用拇指噌去溅在脸上的血迹,极度不爽地嘁了一声:云雀给他打造的佩剑“列御寇”太软了些,他的气劲老是不能顺着剑身推出去,好好的破军剑倒是打出了花拳绣腿的意思。   “看这破军剑还没练到家……”一匪徒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眼闻战,“衣裳料子不错,怕不是闻家哪一支的小少爷?”   少年剑圣面无表情地张嘴:“放你娘的屁。”   “兄弟们,这可是闻家的少爷!发大财啦!”来人以为闻战是默认了,兴高采烈地呼喝,“抓住他!闻家富可敌国,随便揩把油,哥几个一辈子都吃喝不愁!”   上!   一群匪徒呼啦啦地朝闻战哄声冲过来,奇形怪状的兵器一股脑地朝闻战招呼下去,闻战刚刚那几剑还是有点东西的,先把这二世祖打残再说!   闻战:“……”   他是第一次面对如此嚣张的亡命徒,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甫一照面人还有些懵。闻战下意识地抬剑格住了横扫过来的狼牙棒,心里暗道了声“干”——他以前的命械虽然都是不入流的佩剑,但好歹剑身都是坚硬的冷铁,这一格挡以他的功力还是小意思:但是这“列御寇”是软铁,碰到狼牙棒便弯了下去,剑身反而向闻战的脸上弹来!   闻战仰面让避,闪得极其狼狈;同时有人用鱼叉直攻他的下路,闻战啧了一声纵身跃起,不料有人静候多时,一柄鬼头刀迎面劈来!   薄磷大笑了一声:“好!”   闻战大骂:“你他娘还看起戏来了!!!”   危难关头倒是逼出了闻战性格里的凶性,少年不退不让地迎上了鬼头刀,列御寇沿着冷硬的刀身翻转着卷绞而上,巧妙绝伦地卸去了鬼头刀下劈的气力!翻滚不休的剑光在刀镡处陡然跳起,颤动不休的剑身猝地绷成一线笔直的锋寒——   破军剑第三.孤星煞!   噌!   持刀壮汉的脖颈亮起了一线光,仿佛是道价值连城的灿金项链;既而血光飞溅开去,断头的颈血一路窜上了房顶,生腥的红雨浇了他身下的同伙一头一脸!   闻战砸向地面时以列御寇点地,剑身弯出了一道蓄力的弧,反撑着少年调整身形、轻巧落地。他横腕一看持平的剑身,心里倒没什么杀人的感想,只是觉得豁然开朗——   列御寇能以柔韧的剑身,把破军剑的气劲翻上一番,再收缩成一线弹出去!   云雀对本少果然上心!   “云雀!”闻战抬头朝二楼嚷嚷,“成亲吗成亲吗跟本少成亲吗!!!”   .   .   薄磷:“……”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官家真该好好管管。   他把无处安放的长腿往闻战刚刚坐着的板凳上一架,姿势舒适地扒着个鸡腿,一点出手的意思都没有,眸光散漫地虚了起来。   大门牙已经对上了云雀,一双短剑仿佛毒蛇一样刁钻凶狠,自下而上地向女孩削过来——他的主意打得挺妙,这一剑会削开云雀的腰带和衣襟,届时再反手用剑柄一撞她胸口穴道,女孩便会衣衫不整、人事不知……   偃师最大的忌讳就是让人近身,这女人就坐在栏杆上直愣愣地看着他冲过来,怕不是年纪小吓呆了:就这点本事,还敢出来逞能!   云雀面无表情地鼓起腮帮子,在千钧一发之际表达了自己的嫌弃:“噗噗噗。”   她怀里抱着一只形制华丽的八角灯笼,大门牙疑惑地定睛一看,白蜡纸的灯笼八面上估计都有字,朝着他的一面写着一个飘逸的:   开。   细小的、菱形的、反光的金属喷涌而出,客栈里仿佛多了十几面西洋银镜,斜穿入户的夕阳被明晃晃的金属面折射,洸洋成一剪熔熔的红霞;门牙被灿烂瑰丽的红霞浸泡在其中,身形在半空陡地一停,鱼鳞一样密匝的伤口才来得及在他全身上下现形——   唰!!!   菱形金属贯穿了他的全身,在他身后连缀成一面完整的镜子,染血的表面冷冷的映出云雀寒冷的眼睛。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云雀撑着栏杆,低头向下看去,拒绝了闻战突如其来的求亲:   “我不想成亲,我要吃汤圆。”   .   .   鹤阿爹刚想张嘴教育一下年轻人打架不许分心,突然听见了什么,整个人陡地一顿:“小云雀!”   锵!   鱼镜花陡然碎成了千万片明晃晃的菱形,这次却是朝云雀本人飞罩而下!   他刚想踹薄磷去帮忙,没想到后者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咔!   残雪垂枝陡然现形,漆黑的刀身卡住了飞旋的金轮——这玩意飞起来没有一点动静,无声无息地从云雀身后的客栈房间里飞旋而来,残雪垂枝贴着女孩的后颈,险而又险地截住了这个斩颈的利器。   云雀恍惚地抬起头,被坠落的鲜血蛰得浑身一激灵。   “大鸟,去把你那玩意摘出来,怪他娘疼的。”   ……是薄磷。   薄磷把云雀虚虚地拢在了怀里,他的刀得挡要命的金轮,只能用体格抗下失控的鱼镜花。云雀在关键时候夺回了鱼镜花的控制权,但是一部分菱形金属去势未减,依旧在薄磷背上捅出了好几个窟窿来。   薄磷咳嗽了一声,拇指蹭去了嘴角的血,人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没事儿,回头给你买芝麻汤圆,大碗的。”   .   .   云雀倒是马上想明白了鱼镜花为什么会突然失控:   ——绣花。   这是偃师控制灵械内部灵子的手艺,但是也可以运用在实战中:偃师能够通过替换附在灵械上的炼气,从而控制别人的灵械。   云雀之所以没有发现,倒不是因为自己麻痹大意,而是——   快。   太快了。   附在鱼镜花上的炼气,转眼间就被来人的炼气所替代,在她感觉到不对的一瞬间,前有失控的鱼镜花,后有——   薄磷手腕一翻,残雪垂枝把金轮打了回去:“我说呢,原来是‘元磁轮’,有点眼熟。”   金轮自行旋转着飞掠而去,悬浮在了来人的脚下。云雀抬起眼来,入目的是一片火燎燎的红色:   来人虽然穿着一身惹眼的红衣,相貌却清峻古朴,没什么妖里妖气的意思。男人懒散地耷着眼皮,一副薄磷第二的颓废样,开口说话还缓慢无比:   “小姑娘,你头发上的九个清嘉孔方,上哪儿偷来的?”   他一撩鬓边的长发,发梢末尾也是鲜艳的红色,整个人像是在火上炙烤的魂灵:   “也介绍给我呗,我想装九钱很久了。” 第17章 、说第十四:第二夜.阎罗镇(下)   云雀面沉沉地一压纤细的眉毛:“我自己的。”   “你,自己的?”   男人先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再是吃惊地张了张嘴,面门轮廓缓缓地抻拉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不应该啊。”   “我是五钱,”他指了指自己的耳边,火红的细线牵拉着方孔的铜钱交织出菱形的纹路,“你应该能瞬杀我,这才对嘛。”   云雀头一次感觉到了恼火和愤怒,恣肆贲发的戾气穿刺出了女孩剧烈扩张、收缩、再扩张的肺腑,烫出了千百个焦曲的孔洞来:   怎么会?   我怎么会让鱼镜花失控?   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感知不到对方的袭击?   如果不是薄磷、如果不是薄磷肯舍身救她、如果不是薄磷在千钧一发之际做了最正确的应对……   ——她要么被自己的鱼镜花万箭穿心,要么被从后而来的元磁轮一刀枭首了吧?   怎么会?   云雀感觉自己一直以来坚信的基础土崩瓦解,脑子里浩如烟海的偃师知识都褪成了索然无味的教条:   他说的有道理。如果我真的是九钱偃师,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也许这串清嘉孔方本来就不是自己的,失忆前的自己只是个无耻的窃贼,失忆后的自己却为此沾沾自喜,以为自己有几分自由、有几分任性、有几分骄傲的本钱——   ——其实都是她的幻想,她自己只是那个在大山里,裹着小脚的疯子罢了。   薄磷啧了一声,反手伸过去,猝然拽住了云雀的衣襟,回头凑了上去。   .   .   咣!   云雀捂住被撞疼的额头,薄磷松开了手,若无其事地侧过脸去:“原来是‘红云仙人’,久仰大名。”   “啊,”红云缓慢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你认识我?”   “大凉州大名鼎鼎的五钱偃师,出身北冥岛上的七恶道观,凭借步法‘魑魅魍魉’风驰电掣,传闻能月下千里追斩方师头颅,场面如恶鬼索命无异。”鹤阿爹爪下一点掉漆的栏杆,收拢的翅羽仿佛赛雪的月光饱蘸了淋漓的松烟墨,“估计是吃了芹菜,张口便称自己修的是上上品的‘盗命道’,只趁月黑风高抢人性命身家。每每出动,一身白袍便被人血悉数染红……”   云雀小声插嘴杠道:“这本就是红袍呀。”   鹤阿爹的长喙一戳云雀的脑壳:“废话!都是民间传闻而已啦,走哪儿都穿着人血长袍不熏得慌?”   “江湖人本来称他为‘弑命盗’,但是手上人命一多,名气也就玄乎起来了,也不知道谁给他封了个‘红云仙人’。”鹤阿爹眯了眯眼睛,两绺修长的耳簇羽飘摇在流风里,“有些人修道一生也没被人称过一句‘仙人’,反倒是被这种鸡鸣狗盗之徒登了世人口中的仙班,你说可不可笑?”   “这位道长,”红云仙人见一只鹤张嘴说话也不惊讶,慢慢吞吞地笑深了嘴角的纹路,“背后语人是非,是否坏了道家的清规戒律?”   “啊?”鹤阿爹直接迷惑,“本道长不是在你面前大声议论的吗?”   红云仙人懒散眯缝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自从他归于“悍将”旗下以来,已经很少听见如此放肆的声音了:   “的确,有理……”   他的唇齿在磨上“有”的时候,暗涌的流风陡然变了一个角度,懒散的声带拉扯到“理”时,凌厉锐进的杀意已经掀开了鹤阿爹覆在脖颈上的鸟羽——飞旋的金轮猝然飙射近前,连勾的齿轮边缘削向了鹤阿爹的喉管!   德充符.阳仪.兑字沼!   太极八卦阵在凌空怦然绽开,仿佛一幅飒然平展开去的画卷,杀势无匹的金轮硬生生地顿了一下!   残雪垂枝掠起一道惶急的惊电,刀锋将微醺的晚风撕出了风雪苍严的咆哮,薄磷趁着金轮离开红云仙人之际,一刀直劈红云仙人的面门!   红云仙人出手偷袭在先,薄磷跟鹤阿爹二打一,眼下根本没什么道义包袱:去你娘的一对一,老子差点被鱼镜花扎得透心凉,才懒得跟你耗!   红云仙人叹了口气:“这么慢,你怎么有自信冲我出刀?”   飒!   .   .   红云仙人的眼睛骇然收窄成颤动的一线:“你……”   以他走南闯北锤锻出的眼力价儿,只觉得薄磷一刀出得平平无奇,先入为主地低估了他;但是红云仙人身形也在迅速飞退,怎么说江湖上也不该有能追上他的冷兵——   “——朋友,”薄磷叹了口气,“我以为二少就是全云秦最自信的男人了,没想到您这自我感觉比他还要离谱啊?”   噌!   暴虐的炼气从漆黑的冷铁上甩出一道完满的弧,递进了红云仙人的胸腑处,后者的痛觉都呆愣了一瞬间,布料、皮肉、碎血炸成了一弯烈烈的红月!   “……”极寒的灵子从豁开的伤口直蛰向红云仙人的心脉要害,男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某套销声已久的刀法,“雪——”   ——这是雪老城的风卷尘息刀!   风卷尘息刀传闻能路断牛马、水击鹄雁、当敌即斩,灌入伤口的炼气能顺着经脉迟缓对手的灵息云转,最后冻裂对手的气府与神魂。这种暴虐豪横的刀法,目前江湖上只有两人掌握:   一是“天下驿”凌霄阁的阁主,“白无常”白潇辞,为人倨傲淡漠,不喜纷争;   二是神龙不见首尾,传说缀成怪谈的“薄九刀”薄磷,是出了名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红云仙人后脊一阵发凉:今天出门没翻黄历,怎么偏偏遇上了他?   残雪垂枝既然已经出鞘,眼下生死不容自决。红云仙人运起了“魑魅魍魉”的身法,同时一阵厉喝:   “来!”   薄磷啧了一声:“老爹,闪开!”   不用老薄出声提醒,鹤阿爹全身的毛已经炸了起来:他本来在用阵法拖住飞旋的金轮,但是此时金轮发出了一声风送浮冰的响动,整个齿轮上下一分为二:其中一个表面炭黑,另一个则表面炽白——   阴阳两仪元磁轮?   这玩意是一对?   两道旋轮相互一撞,借着彼此的冲劲,一对元磁轮都弹出了鹤阿爹的阵法范围之外;恢复了自身速度的元磁轮呼啸着拉扯出一个狰狞的圆弧,交错着向鹤阿爹当头切来!   德充符.阳仪.艮字山!   熔熔的金色塑上了白鹤的身躯,元磁轮在金光上旋切出了焊烈的星花火粒;一声清越的鹤唳直冲云霄,一对元磁轮被平推震开的气浪冲得倒飞出去,又向红云这边飞了回来!   这边红云仙人少了保命的命械,身形慢了不少,诡变多端的“魑魅魍魉”对上冠绝天下的“踏雪寻梅”,终究还是露了狼狈相。残雪垂枝追魂夺命而来,红云仙人突然张口,客栈里仿佛突然来了场雨,烟腾腾、云袅袅、细濛濛的水烟朝薄磷兜头笼来,吊诡的白汽陡然湮没了猝不及防的他——   薄磷头疼脑热地啧了一声:   他最烦跟偃师动手,烦人的花样就是玩得多。   磅礴的刀势仿佛天风携裹海雨,密密叠叠的小针与暗青色的长刀砰然对撞,激起一阵细碎清脆的金属珑玲。连绵的刀意将缥缈的“水汽”系数缴卷收容,淬毒的牛毛小针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薄磷这一招刚刚有些师弟白潇辞的意思,下一招又陡然恢复了狂刀的本相,薄磷脚下轰然踏碎了方砖,尖跳飞断的三道斩击飙射而来!   但此时元磁轮已然归位,两道飞轮汹汹地向薄磷背后旋去!   唰!   .   .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震骇地一缩。   ——这两道飞轮居然绕开了薄磷,后发先至地斩断了它们的主人——红云仙人的两条臂膀!   红云仙人的身形狠狠地一顿,接着正面吃中了薄磷斩来的炼气,整个人仿佛一剪破碎的红绸,在纷纷扬扬的碎血里倒飞出去,砸穿了房门、撞翻了屏风、摔进了墙里!   事情发生得太吊诡、太突然、太令人措手不及,红云仙人整个人都是震悚的空白,神思里颤颤巍巍地写出一行散乱的笔画:……为什么?   为什么陪了他数十载的“阴阳两仪元磁轮”,会突然翻脸反噬主人?   ……绣花。   他附在上面的灵子,和之前的鱼镜花一样,也被替换成了——   .   .   一直不声不响的云雀落下了抬起的手,她额头上还有些红肿,薄磷刚刚撞得不留情面,确实把她无端生出的怀疑、矫情、茫然给撞出去了——   现在不是想这些鸡零狗碎的时候:这串九钱到底是不是她的,又有什么关系?   ——九钱也好,小贼也罢,这妨碍她当红云的野爹吗?   “疼吗?”云雀撩起白净的眼皮,高悬的眉眼里是一汪寒气四溢的翡翠,“还你的。”   .   *注:“路断牛马、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出自《战国策》 第18章 、说第十五:第二夜.傀儡笑   卷涌的尘烟层层叠叠地加深,颤动的老墙扑下簌簌的碎屑,空气里间或闪过几星烫眼的光亮:那是炼气剧烈地激荡时,流风里饱胀溢出的灵子。   红云仙人呛出了淤积在喉口的腥血,低低地笑了起来:   “难得……难得……”   “原来是把‘绣花’玩得炉火纯青的时家后人……哈哈哈哈哈哈,是我班门弄斧了,不亏不亏!”   “没想到我这种山野草莽,也能对上偃师大宗的匠人!”   云雀睁圆了眼睛,小声问薄磷:“他在说什么?”   薄磷伤脑筋地一甩持刀的左手手腕:“他在夸你出身官窑,栽在你手上不亏,大概还有压箱底的招儿没使出来,——总之你断了他吃饭的两条手,彻底把他惹毛了。”   偃师不同于方师,云秦的偃师被严格地分为“官窑”和“民窑”,官窑便指吃官家饭的偃师。偃师行内常有“天下高手,八分官窑”的说法,“出身官窑”本来就是一个极大的赞誉。云秦官窑有三大偃师宗门,天机变时.时家、地机五陈.陈家、人机灵危.危家,由评定发放清嘉孔方铜钱的“千机城”所统御。   云雀倒没什么被夸奖的高兴,她对官窑民窑没什么概念,无论是名门大宗还是民间匠人,在拔刀动手的场合里众生平等,谁更厉害谁就是爹。   她心下在意的是“时家”二字:   原来我也有家人吗?   他们会不会找我?他们会不会想我?他们会不会……   在等我回家?   “云雀。”   薄磷稍稍偏过脸来,浅金色的瞳仁里悠悠地浮着血红色的夕阳:   “不情之请。你站到鹤阿爹旁边去,不然我刀容易乱。”   .   .   “你不应该让那个小偃师走开的……”明亮的电弧从红云仙人身周一闪而逝,他缓缓地起身,猝然踏开一圈成圆的气浪,“我之前看走眼了,她可能真的能跟我杀到天亮。”   薄磷轻轻地笑了一下:“哥胆儿小,你人太阴,我才不冒这个险。”   “……啊,”红云仙人懂了,“尊夫人——?”   薄磷沉默了一下,残雪垂枝在薄磷腕上甩了个利落的刀花,又被他的凛冽修长的指骨猝然握住:   “我夫人姓明。”   红云仙人脸上浮上一线困惑:“那你在生什么气?”   薄磷纵声大笑起来,眉眼间倒没什么笑意:   “看你不爽而已,哥砍人又不挑日子。”   .   .   铮——   锋利的弦音纤细地划拉过耳,闻战被蛰得浑身一凛,踏着匪徒的背脊悚然上望。   鹤阿爹的毛羽炸成了个球:“傀儡戏?”   “……”云雀睁大了眼睛,“‘十殿阎罗’居然真的能做出来?”   薄磷压低了锋利的眉宇,抬手一横残雪垂枝的刀身。他持刀握筷都是左手,右手握住了刀镡的下端,似乎在一点点地推开不存在的刀鞘。   他与红云仙人之间出现了一道裂口,血红色的长痕静静地横陈在透明的空气里,接着流溢出骇人的鲜血来——血淋淋的伤口被一双手豁然撑开,一个人形从这裂口中缓缓地爬了出来。   来人像是戏台上的威风凛凛的将军,背上插着四面单龙戏珠的靠旗,头上竖着两条上挑下垂的红色长穗,身上是靠领紧袖的大缎甲衣,面上绘着浓墨重彩的脸谱。   ——傀儡.十殿阎罗.秦广王。   傀儡戏、皮影戏、剪纸戏并称云秦三大偃师绝技,但其实都没落得差不多了——清嘉帝下“匠户令”的时候,这三派的匠人宁死不从,结果招来了“清嘉三屠”,这行的大师基本上都死光了。所以官窑的偃师,基本上都是“机关派”;这三派剩下的后人流窜在民间,就算成了民窑的偃师,也不敢张扬自己祖上传下的手艺——像是张家伶芜伶满姐弟,都没想过靠皮影戏吃饭,老老实实地开客栈糊口。   但傀儡戏本来就是偃师的基础本事,所有偃师被师父领进门后都肯定做过机关小人:但这门手艺难度极高,十有八九的偃师都是浅尝辄止,知道大概是什么就行了,没人会在这方面真的下功夫。传闻里傀儡戏的最高境界便是“十殿阎罗”,如果十个机关傀儡聚齐,便不输于百万雄师——据说官家也找了好一阵十殿阎罗的图纸,但是都烧毁在了清嘉三屠的烽火狼烟里了。   ——这红云仙人,原来是傀儡戏派的后人?   “……偃师是最讲究出身的。若不是生在时、陈、危三家,一辈子都只能是打杂的手艺人。出身民窑的偃师,一辈子再如何努力,在千机城也只能评上五钱罢了。”   红云仙人面色惨白得像一张纸,眼神却奕奕燃烧了起来:   “但我偏不平……”   “但我偏不信……”   “……但我偏要争一争,我跟高高在上的官窑九钱,究竟有什么高下!”   哗!   .   .   薄磷叹了一口气,他的确猜对了:这玩意虽是跟着匪徒来凑热闹的,但是见着云雀头发上的九钱之后,是真心实意地想跟她玩命!   他终于推开了那层看不见的刀鞘,残雪垂枝刀身像是掺了水的松烟墨,颜色陡然淡了一些,刀锋上渐变着显出浅浅的灰色来。   薄磷和秦广王的身形猝然模糊了一下,接着都不见了踪影;空气中的灵子膨胀着析出,磅礴的炼气暴拥疾卷而来!   轰!!!   残雪垂枝狠狠地对撼上了秦广王的春秋大刀,冷铁相撞刮擦出一瀑灿烁的星花火粒;薄磷的身形毫无征兆地矮了下去,滑身让过了扫卷而来的春秋大刀,自下而上挑起的刀锋破开了秦广王的脊椎——后者回身甩过春秋大刀,把薄磷横扫了出去!   肉体凡胎若是挨了残雪垂枝那一下,肯定没命打出接下来的横扫——秦广王的身后裂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豁口,露出衣裳里包裹住的木头身体和里面精密铰合的机关零件。   这就是傀儡最大的优势,它永远维持着偃师给它设定的峰值状态,不惧、不痛、不倦,生来的意义便是收割性命。   秦广王一击得手后并没有停滞,靠旗在狂风里猎猎翻卷,整个人缀着薄磷追魂夺命而来!薄磷抽身飞退,同时右手再次抚上残雪垂枝——他再一次做了出鞘的动作,这一次的残雪垂枝渐变成更浅的灰黑,刀锋呈出一线冷冷的白来!   残雪垂枝陡然快了几倍,翻卷的刀光如同疾风骤雨,正面撼上去势无匹的春秋大刀!薄磷在明锐焊烈的刀光里切进了秦广王的近身距离,残雪垂枝在凌空划出一弧最烈的白虹,平平地削开了秦广王木质的胸腑!   云雀扭头问鹤阿爹:“薄磷开鞘的动作是什么意思?”   “是风卷尘息刀的毛病。”鹤阿爹目不转睛地盯着战况,“雪老城的刀法太狂放霸道了,极寒的灵息容易反噬方师自身气府,所以风卷尘息刀的传人死得很快。薄磷应该是把自己的实力分成几段,一段一段地封起来,不够用了再开,用完了再封回去——不然他活不到这个年纪。”   “他很不爽,看出来没?”鹤阿爹看了女孩一眼,“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打得那么凶……红云仙人刚刚差点杀了你,薄磷是真动怒了。”   云雀小声道:“可红云仙人只想跟我一较高下……”   “你是没见过当年薄磷怎么护着明百灵。”鹤阿爹叹了口气,“你现在经验不足,对上老油条红云吉凶难测,薄磷这方面胆小的很,肯定不敢让你去冒这个险。”   云雀眨了眨眼睛,什么也没说。   大概都是匠人的缘故,她倒是能理解红云仙人的心情,那种怀才不遇、囿于出身、无人认可的愤怒——他既然能做出十殿阎罗之一来,怎么说也得是个十钱了吧?   红云虽然被斩双臂,但偃师的体质与常人有别,他是可以逃的;魑魅魍魉辅以阴阳两仪元磁轮,加上烟罗镇本就是红云的地界,薄磷他们也不可能去追。   云雀遥遥地看着站在原地的红云,男人清臞的身形包裹在升腾的诡蓝色炼气里,像是在肆虐的风雪里伫立的朱砂梅花。他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烧杀抢掠一样不落,但是却不是随手斩了作数的腌臜小人。   ——你既然要争一争,那我奉陪便是。   .   .   薄磷:“……”   我,草。   他以前确实斩过傀儡,但是与秦广王相比真算不得什么入流的货色:秦广王被平平斩开的身体在空中静了一瞬,平滑的断裂面骤然生出无数诡蓝色的线,整个人锵然合拢,春秋大刀又扫成了一尾穿心的狂龙!   薄磷终于明白了“十殿阎罗”跟凡常傀儡的不同:它不仅是不用偃师以丝线操控,身手反应皆是绝佳,身体也是以偃师本人的炼气构成,只要施术的偃师不死,秦广王就算碎成一地的零件也能自行重组!   薄磷扭头就向红云掠来——   ——云雀突然伸出手去,直接把路过的薄磷摁在了地上!   鱼镜花砰然合拢,暂时困住了追魂索命而来的秦广王。薄磷对云雀不设防,这一摔极其狼狈,鼻血都溅出来了:“……大鸟,给我个不把你打死的靠谱解释。”   云雀向前伸出手,空中突然出现了一线艳红色。云雀把割伤的手掌给薄磷看,低声解释道:“这个是十殿阎罗傀儡戏才有的炼气,红云身周的炼气都化成了丝线,无色有形,摧金断玉。丝线经过虚无后便连接在秦广王的身上,你看到的缝合秦广王身体的便是它们。”   薄磷自恃走南闯北经验深厚,如今吃了文化的亏,只能老实巴交地哑了:“……”   “一般的偃师也不知晓,更别说外行的方师。我也是正巧会一点点入门的十殿阎罗。”云雀抬头看向红云,神色冷淡又复杂,“我尊重你,你比我强很多,如果我是一人独行,早被你杀了。”   红云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   云雀提起罗雀门,诡蓝色的炼气升腾而起,长发和袖袂砰然翻卷开去:   “‘机关派’晚辈云雀,以生死为押,特向‘傀儡戏派’前辈红云讨教。” 第19章 、说第十六:第二夜.红云雀   云雀低头一扣幕篱,竹编帽沿边缘的及地皂纱翻涌在躁动的炼气里,仿佛脱颖而出的皎皎月光。四拢的暮色把天光酿成一道血红的琼浆,客栈内外都被刷成了血淋淋的红色颜彩——   既而被炫烈的白光覆盖!   罗雀门内飘摇的白色火焰愈来愈盛,既而烧穿了覆面的白蜡纸,整个八角灯笼都焦曲在了烈烈的火焰里!云雀气力陡发,整个罗雀门分崩离析,爆散成漫目焦黑的碎屑!   饶是内行的红云也懵了懵:   她在做什么?   哪有偃师一开打把自己命械毁了的?   秦广王撞开了缠绕不休的鱼镜花,春秋大刀抡出了龙吟虎啸的磅礴之势,朝着云雀的天灵盖汹汹劈来!   当!   幕篱上应激亮起了繁冗华丽的诡蓝色谶纹,这是之前云雀在马车上睡成一张糊饼,无聊之余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夹子”——其上刻着的咒术是“抗拒令”,秦广王劈斩的事实被幕篱所拒绝,回弹的炼气把秦广王狠狠地推了出去!   幕篱夹子只是凡俗之物,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炼气正面对撼,随着明亮的谶纹寸寸粉碎,在流风里散成了一卷尘烟。但是它已经为云雀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罗雀门爆散成的黑色碎屑翩然重组,顺着云雀恣肆卷涌的炼气横甩出去,赫然是十道翡翠色的丝线——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   十道丝线直接与云雀的指尖相连,在空中飞舞出如雷如电的光影;红云突然意识到了云雀的用意,阴阳两仪元磁轮带着他连连飞退,梳骨寒追风赶月而来!   隔行如隔山,薄磷作为一个正儿八经的方师,此时一脸的迷惑:“老爹,红云在怂什么?”   “……”鹤阿爹抬爪踢了一脚这个不学无术的丢人玩意,“偃师里默认的规矩,手动操控的机关就是要比炼气操控的机关要快。云雀主动把罗雀门拆成了手动操控的‘梳骨寒’,就是看准了红云此时双臂被斩,只能用炼气操纵丝线——”   骤然炸起的筝鸣交织成了一连串紧凑的乐章,空气里亮起了无数明锐焊烈的花火!这是梳骨寒斩断了红云周身纵横交错的丝线,直扑红云本人而来!   汹涌劲风直刺向云雀的背后,秦广王的春秋大刀掠起一道惶惶的青色疾电,意图担下一部分梳骨寒的火力;金属琮琤的窸窣声连缀成轻巧珑玲的一线,鱼镜花的菱形碎片在云雀面前砰然合拢,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梳骨寒被鱼镜花反射出了另外十条丝线,铮铮然越过了云雀本人,旋转交叉着格住了春秋大刀,云雀翡翠色的瞳仁骤然一锁,春秋大刀被丝线一路卷绞成规整的方形碎屑!   “‘一体同源,镜面双生’,”红云一眼看出了云雀作为机关派的独门技艺,“不错!”   云雀面无表情地静了静,接着喀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这是傀儡戏派的技艺,“隔山开海”。   红云的丝线与云雀的梳骨寒纠缠在了一处,他沛然磅礴的炼气顺着丝线隔空打进了云雀的体内,女孩的经脉与气府皆承受不住这等剧烈的震荡,呛咳出的鲜血染红了天水碧色的衣衫:   “谢谢,我学会了,这就来打你。”   红云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云雀在扯哪只鸡的蛋,但是下一瞬他骤然理解了女孩的意思——   轰!   云雀的炼气顺着梳骨寒逆行而上,诡蓝色的炼气一路传震到了红云操纵的丝线上,女孩双手指骨猝然一勾,她与红云之间的空间猝然亮了起来——这是红云先前无色有形的丝线,在云雀炼气的标记下现出了本体,诡蓝色的丝线密密匝匝地盘踞在红云身周,窜动的流风都被裁剪成了千万细碎的破片。   她当然不可能一眼就看会了隔山开海怎么用,云雀只是想通了作战思路,用炼气把它们标记出来,然后——   云雀厉喝一声:   “燃!”   .   .   刷!   云雀的炼气悍然燃烧成了炫烈的炽白色,红云的操纵丝线是由炼气所化而成,此时也跟着燃烧了起来!   诡蓝色的丝线以红云为中心铮然回卷,男人仿佛站在星河旋涡的正中央。他在急急忙忙地回收自己的炼气,以防损失过多:红云为了操纵十殿阎罗释放出了体内大部分的炼气,此时云雀一烧可以把他的家底一气烧光,无气可用的偃师甚至比不过寻常强健的普通人!   叮叮叮叮叮——   没有了红云的炼气丝线阻挡,鱼镜花毫无滞碍地飞掠而来,古意雍容的镜面在凌空锵然分裂为千万个细碎的菱形破片,朝着红云当头罩去!   阴阳两仪元磁轮拖拽着主人向后倒掠,红云轰声撞开了客栈墙面,向对面的乌瓦房顶掠去。梳骨寒钉住了对面建筑的墙面,翡翠色的丝线铮然拉直,牵扯着女孩紧追而上,云雀的身形刚刚掠出客栈,便迎面对上了无数微小的钢球——   鱼镜花锵然合拢在云雀身前,飞旋着挡下致命的暗器,细小的钢球在其上砸出了惊心动魄的金鸣声。这一砸直接把鱼镜花砸成了一块扭曲的烂铁,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摔成了残缺的几块。   “‘子母夺命散’,”红云在不远处缓慢地开口介绍,“不入流的玩意,见笑。”   子母?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从后迂回绕来的一双大钢球先发后至,被交错而来的梳骨寒挡了一下,钢球砸向瓦片又猝然反弹,女孩的一对膝弯轰然中招,云雀当即听见了自己关节爆裂的声音,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跪在了乌瓦房顶上!   与此同时秦广王也追上了云雀,傀儡拉扯住梳骨寒其中一条丝线,顺着它直扑云雀面门!   云雀安静地垂下长长的睫毛去。   她匀长的呼吸撕扯出雾白色的长线,蓄起的气劲顺着凸鼓的青筋游走至臂膀、手腕、指尖,云雀十指交叉、一齐扣拢,两条胳膊高举而起——   她的姿势像是在锻炉边打铁,以拳为锤汹汹下落,直接把秦广王的脑袋砸进了身下的乌瓦里!暴躁的气浪推卷出白色的圆环,整面房顶□□着寸寸爆裂,云雀的拳锤再次轰落、轰落、轰落!   ——周流七星锤!   千钧一发之际云雀将梳骨寒改用炼气操作,选择以自己空出的赤手双拳来对付最棘手的秦广王——它到底还是一具人偶、一堆精密复杂的零件、一块没有生息的铜铁而已,天底下还没有周流七星锤法驯服不了的材料!   秦广王的头颅砸穿了房顶,既而整个房顶坍塌着陷落!傀儡的身体完整地下坠了一瞬间,便崩解为无数细碎的残缺。   铮——   待命的梳骨寒防的就是这迅疾无匹的元磁轮,翡翠色的丝线交错着死死卡住了它。两个偃师的命械悍然相撞,性能、结构、操控技艺锵然交锋,锋利的齿轮轰鸣着将纠缠的梳骨寒锯断,盘根错节的丝网又瞬间重生。   云雀本人却狼狈了许多,她的膝骨尽碎,险些和坍塌的屋顶一同摔成几块。她狼狈无比地在断瓦碎木里抱头滚了一圈,强撑着支起了上身。   当!   梳骨寒的重生速度终究还是跟不上元磁轮的切割,被缴卷成了无数断裂的翡翠碎屑!红云厉喝出声,元磁轮骤然一分为二,黑白两轮在凌空旋出陡峭的圆弧,向着云雀当头削下——   死!!!   .   .   滴……答。   凄艳的暮色彻底沦为遮天蔽日的黑暗,惊电在云海里绽开明锐的枝状分叉,苍劲雄浑的惊雷震醒了整个极力装睡的小镇。   家家户户皆被剧烈的震动所惊,以为是天灾降临,张皇地跑出屋内;   磅礴的秋雨从天而降,漫目都是凌空相撞的粉末,汹涌的雨声掩去了漫过所有凛冽的杀机;   金墨似的浓云裂开一道犬牙差互的缝隙,流银似的月光淌成一张褶皱的薄纱,将凌空狂舞的冰晶映成了璨璨的碎银——   静、静、静。   云雀和红云在最后关头都舍去了花哨的技艺和命械,将暴降的大雨用炼气化成了致命的冰刃,以最原始的力量正面交锋。四处都支棱着寒气凛冽、奇形怪状、银光灿灿的冰棱,但是有一些在迅速消散成水雾——   胜负已分。   那是有一方死亡,消散的炼气支撑不住物质的演化,冰棱自行退回了原来的模样。   鹤阿爹落在了乌瓦上,又惊恐地扇起翅膀:“小云雀!!!”   两道疾风从他身边刮过,薄磷和闻战向陷落的屋顶冲来,又不约而同地定住了——   红云。   红云静默地站在屋顶,仿佛是一剪燃烧在冰雪上的火霞。   闻战大骂了一声,纵身跳进坍塌的屋顶下方,差点被迫面而来的冰刃捅个透心凉——   闻战握住了云雀的手腕:“我我我!”   云雀跪在一堆鸡零狗碎上,眸光暗淡而涣散。之前坍塌的屋顶救了她一命,最后关头女孩以这些断砖碎瓦为挡,构造起了一片潦草的防御,红云的最后一击大部分都落在了它们上面。   云雀神色恍惚地问道:   “死了吗?”   “你没事就是他死了!”闻战抬手揉了一把云雀的头发,少年上飞的眼尾后知后觉地发红,“你他娘的把人吓死了,活着也不吭一声——”   云雀咳嗽起来:“……带我上去。”   .   .   闻战把云雀抱到了红云跟前,后者已经被一锥冰刃钉在了原地,人却还保持着几绺清醒的神思:“……小偃师。”   “离开这里。”红云嘶哑着出声,“我打不过悍将,你最好别遇上他。”   云雀紧咬着下唇,伸出结着寒霜的手指,从自己头发上拽下了五片铜钱,又去扒拉红云发上垂落的红线。她瘫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试了好几次才把五片铜钱系在上面。   “十钱偃师,红云仙人。”   云雀撩起蘸着细碎冰碴的睫毛,对上了红云的眼睛:   “你作恶多端,为害一方,死有余辜。”   .   .   红云怔愕地看了她片刻,面上缓缓地展出一方笑纹:   “五个铜钱,正好买我一本图纸,——在我内襟里。”   傀儡戏乃是云秦三绝技之首,怎么可以断在他这个腌臜小辈这里?   云雀睁大了眼睛,还没想明白他话里传承的意思,红云便放声大笑了起来。他笑得放肆、笑得快意、笑得无所顾忌,大声嘲笑着自己——   他自诩修的是“盗命道”,向这不讲道理的人世偷财、偷命、偷生,为非作歹、行恶一方,什么不敢偷,什么不敢杀……   ……却唯独不敢称自己为傀儡戏派的后人,脏了祖宗的门面。   笑声戛然而断。   沛然的寒雨被月光塑成璨璨的碎银,天地皆是凄清杳茫的雾白,他是最后的火红色。 第20章 、说第十七:第三夜.少年心   “——医闹不得好死啊,”薄磷坐在窗边一掸绿色的窗纱,凉悠悠地开口道,“二少,郎中混口饭吃不容易,别为难人家。”   闻战重重地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松开了揪住郎中的领子。红云这厮起码削去了云雀半条命,伶芜老板娘连夜去请了烟罗镇最好的大夫,——然而这废物点心绕着云雀转了几遭,捏了半晌山羊胡,憋了半天居然没憋出什么好屁:   “死球了,莫得法子。”   闻战:“……”   ——直视我崽种,你再说一遍?   山羊胡生怕这小少爷一怒之下把自己捅成凉州串串,慌慌张张地解释:“要不,我给老爷们指个好去处?”   闻战气结:“你有何用?”   话虽如此,但山羊胡说的也是事实。偃师的身体的确异于常人,他们的锻体方式极其特别,偃师支配自己的身体就像支配灵子一样——所以偃师的耐战性极高,比如当时被闻征一剑钉穿的云雀、被元磁轮斩断双臂的红云,换作普通人早就该昏死的昏死、该嗝屁的嗝屁,但是偃师能迅速止血并且催动灵息,最大可能地修复自己的身体,从而令自己尽快地投入到下一场战斗中去。   简而言之,偃师就是非常成熟的工具人,知道自己给自己锁血。   但这也带来偃师这行最大的风险:   ——抗药。   市面上常见的方子,对偃师的身体都没有什么治疗作用。如果偃师的承伤超过了自我愈合的上限,那么基本可以开始准备后事了。   “从烟罗往西去,有片梨花林,当地人叫‘四季雪’,那里住着位大夫,据说治好过偃师。快马加鞭也就两个时辰的功夫,老爷们可以上那儿看看。”山羊胡又迟疑了片刻,“但是……”   闻战面无表情地抄着胳膊,根本没有搭腔的意思:有屁快放。   “……她嘛,不是什么好东西。”   “嚯,”薄磷一挑眉毛,“这大夫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山羊胡无端地惧怕薄磷,被后者一搭话浑身都是一哆嗦,越说越底气发飘:“这大夫是个女子,年纪轻轻却独居山林,收容病患还不分男女,这怎么也……不合道理。反正我给我儿子选媳妇,是断断不会选这种女人的。”   “就这?”闻战不客气地一翻白眼,“说得全天下的姑娘都躺在大街上随便捡似的,你清醒一点,人家未必看得上你儿子。”   山羊胡:“……”   薄磷一拍闻战肩膀,笑呵呵地把场子圆回来:“行,多谢,我们这就去会会。”   .   .   伶芜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指了指自己:“叫我?”   她请来大夫之后,就张罗人手去清理尸体了——除了最扎手的红云之外,其余的匪寇都是闻战一手料理:暴徒们的死相整齐划一,皆是一剑毙命,伤口简洁得仿佛雪地疏疏寥寥的梅花。   闻战刚刚从这群亡命徒里杀了个来回,一身都是生腥的戾气,脸上还被蹭了细细的一刀血,少年锁着比中原人更加深邃的眉宇,陡然间像是长大了许多岁:   “对,借一步说话。”   伶芜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向僻静处走了几步,闻战抬手扯下了缠住右手手腕的金色系带,随手抖开便化作了漫目璨璨的金萤,赫然是一对细窄的草原短刀。   “我娘还没得疯病的时候,我爹亲手给她打的。不过她不稀罕那老王八的玩意,随手就扔给我玩了。”闻战语气轻描淡写地抖落着闻家家丑,“但这老王八确实用了些心思,分量轻灵,削铁如泥,送给你了。”   伶芜不知所措地摆手:“这怎么好意思……”   “本少没办法帮你,我得赶去四季雪,……”闻战越说越觉得郁闷,少年抬脚把路边的石子踢飞了出去,“干!”   伶芜吓了一跳。   闻战胸膛起伏了几轮,少年暴躁地抓了抓头发,像头失意的幼狮:“……我很过意不去。”   女孩无措地眨了眨眼睛,随即笑出了一方温和的笑纹:“闻公子真是,伶芜……”   闻战不耐烦地打断她:“——不想笑就别笑了,你比我还小,装什么成熟懂事?”   伶芜脸上一愕,收住了声。   闻战低下头,直戳了当地看向她:“你真打算嫁给悍将?”   “……伶芜还有选择么?”   “我只问你的心意。”列御寇顶起了伶芜的下颌,强迫女孩对上了闻战的眼睛,“喂,你愿意吗?”   伶芜呼吸一窒,不由得退了一步。   温柔多情的夜风纠缠上了闻战散乱的额发,少年的眉眼英气而锋利,骄傲地披挂着耀眼生花的神采。若说薄磷是高悬的孤月,总是藏匿在卷涌的行云里,偶尔露出一线朗朗的清辉;那么闻战就是耀世的骄阳,毫不吝啬地与众人一起分享他的热情和善良。   骄傲的少年人就是这样,行得正、站得直、坐得端。他襟怀磊落、坦坦荡荡,你有难他就伸出援手,你做错他便张口就骂,一身傲骨里自有快哉的千里风。   伶芜突然记起了委屈,哭腔别别扭扭地从嗓子里榨出来:   “……不……不愿意。”   谁会愿意呢?   若不是她逃不了、走不开、舍不下,谁会愿意呢?   “那你拿好。”闻战横着短刀,向着伶芜面前一送:   “路在你脚下。——活成什么样,你自己来选。”   .   .   薄磷在马车上一吹口哨,闻战纵马追了上来,少年高高束起的长发振甩在夜风里,表情正肃而冷冽。   “别告诉我,”薄磷一振缰绳,拉车的马匹向着四季雪的方向疾奔而去,“你准备一个人偷偷去弄死悍将,现在戏文都不这么扯淡了啊。”   闻战紧皱着眉头,倒是没否认:“他不该死?”   薄磷撩起眼皮看了闻战一眼,闻战以为薄磷又要说什么明哲保身的成熟狗屁,结果后者朗声大笑了起来:   “得,够狂,像我!”   闻战大怒:“谁他娘的要像你!”   “我在你这个年纪,比你还更狂一些。”薄磷眼角边是细细的笑纹,“我以前为了个在青楼弹琵琶的小姑娘,连着得罪了好几个门派,被追着杀了小半年的光景,人都他娘的瘦了一圈。”   “当时也有前辈站出来,让我别惹事。”薄磷心情颇好地牵着马缰,袖摆随着长风向后飞掠怒张,“结果我刀一拔什么鸡零狗碎都听不进去了,该捅的一个都不落,为了个‘道义’差点把命赔进去。”   闻战有些讶异地看过来,薄磷还是那个半死不活的鸟样,脸上一副敷衍了事的笑意:   “……因为我知道,持刀仗剑的武夫,若是连个基本的‘勇’都做不到,那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有什么进益了。怕惹事儿的话好好做个普通人,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平庸,做什么要来江湖凑热闹?”   闻战睁大了眼睛:“你——”   “回去吧。去四季雪可砍不了悍将。”   薄磷反手把一小包袱扔给了马背上的闻战:“大鸟刚刚醒了一次,要我把这个交给你,代她去踢爆悍将的屁股。”   “上吧,英雄?”   .   .   云雀裹着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她人快烧成了一团糊饼,迷迷瞪瞪地听着车外的动静,恍恍惚惚地想:   薄磷年少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   这个男人既张扬又内敛,既放肆又稳重。他的过去是一个又一个江湖的传说,懒散的眼神里埋藏着一个又一个秘密。   “啧,这醒了都。”薄磷撩起轿帘往里看了一眼,伸过手来试了试女孩的额头,“快熟了,您想撒什么味儿的佐料?”   熟云雀没好气地想拍掉他的手,奈何使不上什么力气,只能有气无力地冲他吐泡泡:“噗。”   “大鸟,”薄磷刚想说什么又刹住了,“……”   云雀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薄磷这才注意到她手腕上串着的东西。云雀居然给自己扎了个布艺的微型小鸟,上边歪歪扭扭地写着云雀专有的狗爬体,左边翅膀是写着“大鸟”,右边翅膀写着“薄火”——   堂堂九钱偃师,连磷字都不会写,写了个火偏旁后意思意思地扒拉了几笔,算是写完了。   薄磷着实被她逗乐了,随即刹住了表情:   ——比翼。   薄磷的眼神晦暗不明,表情像是罩着一层连江的寒雨。他动了动手指,把布艺小鸟重新塞回了女孩的袖子里:   你真不是个东西。薄磷对自己说。   .   .   “嚯,你是不知道,”鹤阿爹探路回来,甫一落在马背上就开始摇头晃脑地念经,“这四季雪的风水选得‘上印玄武,下通百脉’,僻戾气、渡血光,实乃——”   薄磷简明扼要地打断他:“梨花林能行车马吗?”   鹤阿爹老实巴交地一合鸟喙:“不能,窄得很。”   薄磷面无表情地接了话茬:“——实乃狗屁风水。”   薄磷叼着根草,反手掀开轿帘,在鹤阿爹“你懂个蛋!!!”的怒吼声里把烧得糊了吧唧的云雀拦腰抱了出来。女孩子体温高得惊人,呼吸间偶尔会有细小的闪电一掠而逝,那是她气府不受控制而飞逸出来的灵子。   鹤阿爹忧心忡忡地伸过头来,鸟喙撩开了云雀散落在鼻下的鬓发,插着翅拐叹了口气。   四季雪仿佛一隅洸洋的山火,山遍野都是烈烈燃烧的芬芳。千树万树的梨花斜斜地插在山坡上,仿佛一捧捧耀眼的炬火。   薄磷掸开落在云雀脸上的梨花花瓣,免得女孩神志不清自己当零嘴吧唧嚼了,迈步走进三千朵燃烧的梨花里——   ——然后就震惊地停住了。   不远处的梨花树上,倒吊着条白花花的玩意,居然还在自己扭来扭去。   啧,这大晚上的净让哥瞅着些阴间玩意。   作者有话说:   因为卡文卡得一拳砸穿天花板等不可抗原因,孩子大改了本章,并重新调整了女二人设,在此向各位读者爹咪下跪道歉,孩子再也不敢了。 第21章 、说第十八:第三夜.陆梨衿   这只阴间玩意简直像桶白墙漆成了精——头发是雪白的、皮肤是嫩白的、衣裳料子是梨花白的,全身上下俱是白花花的一片,薄磷还得花心思找一找头尾:   来人是被倒吊在了树上,叮叮当当地扭来扭去,起码还是活人的操作。   “呜呜呜呜呜呜哇!!!”来人体格娇小玲珑,嗓子却堪比二百五十个鹤阿爹,嚎一声差点把薄磷当场送走,“终于有人来了!!!救我救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   薄磷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绑住她脚踝的玩意,是个很简单的捕兽绳套,但凡长全了脑子的野兽都不会上钩:   懂了,薄磷淡凉地想,二百五捕获器?   薄磷倒不急着把人放下来,慢悠悠地出声:“姑娘,这附近可有大夫?”   “我我我!”来人在半空扭来扭去,挣扎着伸出一只白晃晃的胳膊来,“就是我就是我!”   “……”薄磷随手拔下了云雀头上的点翠流苏银钗,当空一划便割断了绳子,“四季雪的大夫不是一人独居么?”   ——那这个绳套?   女孩叮叮当当地摔成白花花的一团,在地上抱着头噫呜呜呜噫了老半天:“我自己设的,最近好想吃肉,结果什么都没套上……”   ……反而自己中套了,凄风苦雨地挂到半夜。   薄磷:“……”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鹤阿爹用鸟喙戳了戳薄磷,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被女孩黏黏糊糊地打断了:   “那什么,你可以在心里嘲笑我蠢,我也觉得我好蠢啊噫呜呜呜噫——但是你讲出来,我就会很伤心,噫呜呜呜呜。”   鹤阿爹一愕,刚刚张开喙,又被女孩抢先了一步:“不要这么惊讶,你身上有人的灵息,当然会开口说话啦。”   “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她怎么会是大夫,奇经八脉这半个脑子认得全么’,——那现在你们相信我有一点本事了不……诶诶诶?!”   女孩梨花白的袖摆上坠着银身白穗的六角铃铛,人像是二踢脚成精,走哪儿热闹到哪儿。可惜二踢脚五行缺心眼,这才刚叮叮当当地向前走了一步,又被自己的衣摆绊了一跤,人吱哇乱叫地重新摔在了地上。   薄磷:“……”   平地都能摔,的确有点东西。   女孩灰头土脸地凑过来看云雀,这时薄磷才看清楚她的长相。二踢脚长得绝不难看,豆眉圆眼、睫羽雪白,额头与眼下各烙了三颗红点,唇上遥遥相应的殷红收拢成蝴蝶的形状,整个人像是一个空灵又古老的秘密。   女孩闭上了眼睛。   哗!   劲风刮卷着碎琼乱玉拔地而起,漫目都是纷扬旋舞的梨花花瓣!   薄磷面色淡凉地偏了偏头,错过了直刺而来的冷铁。来者仿佛一段修长的竹枝,每距七寸而有节,正方四棱却不开刃,在寒冽的月色下眩出一笔凛然的杀气。   女孩单手持着一柄纤细的竹节锏,锏端轻点在了薄磷身后的梨花树干上——   “你的实力起码有十一阶,倒是衬得上怀里姑娘的身份。”女孩闭着眼听着竹节锏震颤的动静,“病人的伤口上残余着另一个偃师的炼气,那伤口也跟你没有关系。”   “啊啦抱歉抱歉,吓到你们了!”女孩睁开眼睛,真心实意地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最近拐卖女孩的垃圾太多了,一不小心就把你们当成坏人了呢!”   咔!   ——此时被竹节锏点中的梨树树干后知后觉地一震,像是脆弱的布帛一样,陡然破开一个巨大的孔洞来!   薄磷:“……”   如果方才他闪得不快,这就是他脑袋的下场。   .   .   薄磷倒是知道大夫在怀疑什么,这事儿他也多多少少听过些传闻:   总有些男方师专挑年轻貌美的女偃师下手,下药、迷烟、毒针等手段层出不穷,女偃师被掳走后下场通常是打断双腿,青春和才华都得向掳走自己的方师服务。   竹节锏在女孩腕骨上甩了几圈,大夫反手把竹节锏插向自己身后,与另一柄竹节锏交叉着挂在女孩盈盈一握的腰肢上。   薄磷甫一开口,就被女孩打断了:   “——是我的命械,‘白骨梨花’。我是方师哦,只是霸下府不承认女方师,至今没领到叶子牌而已。”   薄磷直接迷惑:“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它割断绳子?”   女孩愣住:“……”   女孩恍然大悟,一脸震惊:“!”   对喔!   女孩严肃深沉道:“我这是在考验你的良心,厉害吧。”   .   .   女孩响亮的咳嗽了一声,双掌猛地相击,企图给自己找回场子——   哗!   惊起的寐鸟笔直地掠向朗朗的夜空,山风卷涌着林涛由远及近;潮湿的云雾朝着这边滚滚而来,叆叇的水汽渐渐变幻成了飒沓的马蹄、飞扬的马鬃、矫健的马身,随着一声响亮的马嘶,奔涌而来的林间夜雾正式变成了四匹雄健的骏马模样——被撞上的梨花树自行化作了蒸腾的云雾,待马身离开后又重新凝结成梨树的实体。   “草,”薄磷感叹了一声,“《排面》。”   这个技艺叫“风为马”,偃方通用,主要用途时王公贵族迎宾时显得主人很有排面。雾马载着众人疾奔而去,被撞上的梨树自行化为缥缈的水雾,月色下的梨花林仿佛燃烧着的银色薄纱,此起彼伏地翻涌着不和谐的声响:   鹤阿爹若有所思:“难道你是……”   “诶诶诶,难道你听说过我吗?”女孩激动地支棱起来,“对对对我就是陆梨衿!”   安静。   鹤阿爹眨了眨眼睛:“啊?”   没听过,你谁来着?   女孩:“……”   场面一度变得无比尴尬。   陆梨衿鼓着腮帮子憋住了眼泪:“你欺负人!!!你一开口搞得我很有名气的样子!!讨厌讨厌讨厌!”   .   .   “老薄,”鹤阿爹戳了戳薄磷,“你在想什么?”   薄磷一扬眉弓:“你不觉得眼熟?”   鹤阿爹一歪脑袋,他在辰海明月当了这么多年的鹌鹑,偃方里出名的女子也就那么几个,真没有陆梨衿这号人。   “刚刚她出手那一刺,”薄磷比划了一下,“像不像?”   鹤阿爹猝然一惊,明白了薄磷的意思:   刚刚陆梨衿那一刺,像极了闻家破军剑,起手式将星乱!   “闻家破军剑是出了名的传男不传女……”鹤阿爹陡然收住了话茬,“不是,那你放昀山回烟罗,是早就算到——”   薄磷笑了起来:“我的消息,闻大少爷来大凉州了。二少早晚会跟悍将碰上,你猜闻家会怎么办?”   “既然官家动不了悍将那群人,你是——”   借闻战把闻家拉下水。闻家家训“当为天下先”,行事向来狠厉霸道,官家做事尚有法度可讲,闻家就是一群衣冠楚楚的暴力疯子,比如至今还没有世家小姐敢嫁的闻征。   “世家在地方上,往往比官家更有用。”薄磷朝鹤阿爹一眨右眼,“我这个人没什么要行侠仗义的豪情壮志,但凡悍将规矩一点,别犯到我面前,我也不会搭理他。”   ——但悍将偏偏没拴住自己的手下,红云差点把云雀摁在烟罗镇。   条条都是宽敞大道,悍将这宝才偏偏越走越窄,大凉州还真是捡到鬼了。   .   .   天宜嫁娶,忌入宅。   暴躁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飙射而来,仿佛千万面大鼓震出惊雷的怒响。赤红色的匪旗在厉风里刮卷成一片火烧的霞彩,疾风裹挟着粗砺的黄沙剐擦过萧条的街道,烟罗镇皆是户户家门紧闭,门缝里偶尔才有向外窥伺的眼睛。   冲在最前的轻骑一字排开,为首的男人勒着马缰,通体火红的高头骏马喷着暴烈的吐息,阴沉沉地缓步踱来。   怒黄色的尘沙缓缓四散开去,视野尽头出现了一挑伶仃而妩媚的身影。伶芜钗着六支鸾鸟步摇,浓烟滚墨似的长发被大象牙梳挽住,明烁的耳坠在修长白皙的脖颈上晃出灿眼的细碎光影。烫人的天光灼灼地向下烧去,女孩水红色的裙裳飞扬在躁动的流风里,仿佛一团不甘熄灭的焰火。   为首的男人动了动浓密的胡须,咧开了一线白森森的牙齿:“你一个人?”   伶芜冷冷道:“我一个,不够看么?”   “好!好!”男人被逗乐了,仰天豪笑,气府尚弱的手下耳里当场就见了红,“你一介女流,倒是好胆色!”   他俯身低头,伸手捉住新娘,毫不客气地甩向身后的马背;伶芜像是深秋一片单薄的红叶,被他轻而易举地拽到马上——   红色猝然晕染开来!   伶芜红袖里的冷铁悄无声息地滑出半寸,锋利纤薄的刀锋像是女子婉转的眼风,从后向前猝地贯越了男人的喉咙!   ——得手了!   伶芜伸臂用力地搡开尸体,在一众匪寇惊骇的目光里掉转马头,——她没有逃,反而是向匪寇们策马扬鞭,疾冲而来!   她逃不了,她的人生早就系在了客栈上、系在了烟罗镇、系在了这穷山恶水的小天地里;   她也根本不打算逃,悍将欠烟罗镇的血债累累,总得有人站出来清一清、算一算、讨一讨!   作者有话说:   由于卡文卡到一拳砸穿天花板等原因,上一章有较大改动,请读者老爷返回上一章看船新的版本! 第22章 、说第十九:第四日.大囍日(上)   伶芜在马背上振袖甩刀,仿佛一团腾腾燃烧的火霞;制式规整的一对短刀豪饮过灿烈的天光,——猝地掠起两道惊惶的惊电来!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最前面的轻骑根本来不及反应,伶芜纵马从他们身边一掠而逝,轻骑僵硬地愣在了原地,既而脖颈缓缓豁开了一线殷红,像是女孩在彩笺尺素上圈下的一道宛转的眉批——   唰!   殷红的飞血在伶芜身后交错着飙射,与女孩迎风怒张的裙裳不分彼此。这下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八尺长/枪抖着红缨穗向伶芜挑去,女孩纵身从马背上腾跃而起,一脚踏在长/枪枪杆之上,使枪的汉子一时挑不起气力,枪尖被迫压进了地面——伶芜顺着纤细的枪杆抢步而上,掌心的短刀飞旋出无匹的炫光,一气割开了对方的喉咙!   “看!”伶芜扬声厉喝,振刀甩血,刀锋遥遥一指客栈前悍将的尸首,刃尖上犹自冒着人血腾腾的热气,“悍将已死,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铁靴霍霍之声随即响起,大街小巷里藏匿着的民兵列阵而出,白发苍苍的老人弓背拄拐,颤巍巍地戳在阵前:   “现下缴械者,家人不究,牢狱减半……”   一谈到官家,常人心里便浮出一个大腹便便的狗官,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与匪寇同流合污,不管百姓是死是活。   老人长叹了一口气:   到底谁不贪生怕死呢?   镇上主事的,不过是被官家指派的老书生,不过是比别人多读了几卷书、多认得几个人、多活了几些年月。大家都是牵儿带女地扎根在烟罗,哪家的墙院能挡得住武功高强的悍将欺家灭口的报复呢?   他求过上面的老爷,不敢管;他求过路过的镖师,不敢管;他求过天地鬼神,可是悍将照样横行乡里,把烟罗镇的儿女踩在脚下碾磨。   到底是多贪的官,才忍得了这等做派?   ——可是人世究竟不比戏文,谁能奈何得了悍将?   ……最后居然是客栈年轻的老板娘站了出来,一人一刀一骑,红袖仿佛春风榴火,单刀似是白虹贯日,当场洞穿了悍将喉咙。   “人,总是要站起来活一次的。烟罗镇上所有长了骨头的男人,都在这里了。”   老人咳嗽了一声,他年纪实在是大,拔高的腔调凄凉又嘶哑:   “你们要么投降,要么来试试,谁先见着阎王爷!”   .   .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当是谁呢,一个女人、一个老儒生带着一群软蛋,哈哈哈哈哈哈!”   “你也不想想,你们有这个本事,还至于在我悍将脚下伏低做小这么多年?”   伶芜瞳孔骤然缩成了震骇的一点:   ……怎么可能?   刚刚悍将俯身捞她上马,她分明已经一刀洞穿了男人的喉咙,就算悍将有通天的本事,也绝无活命的可能!   飒!   突来的人影仿佛北地卷地的狂风,一瞬就迫近了伶芜跟前!悍将生得倒是方正粗犷,面上两道狰狞的刀疤,飞掠出张狂的英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太叫人措手不及,伶芜只来得及睁大了眼睛,脸颊就被悍将低头亲了一口:   “火烧似的美人,尝起来倒是没这么烫嘴。”   唰!   伶芜大怒地推出一刀,悍将手指猝地夹住了嚣狂的冷铁:“张伶芜,还记得是谁教你的刀?”   伶芜浑身汗毛直竖,女孩体量纤细,速度倒是不落于下风。她迅速抽身后退,短刀在手腕上转了明晃晃地一圈,又被女孩猝然反握住——   她明白了,悍将这学的是王侯贵族的伎俩:令自己的死士打扮成自己的模样,就是为了试出她上马时藏在红袖里的杀招!   不能慌,不能慌,她对自己说,虽然她和悍将武力悬殊,但是未尝没有一战的可能……   伶芜脸色陡地一白。   她到底只是个客栈的老板娘,没有深入敌围作战的本事。女孩神思都在突如其来的悍将身上,忘记了自己是被匪寇团团包围在中央——   ——长刀从后向前贯越了她的身体,偷袭得手的匪徒得意洋洋地拔出刀来:   “大当家的,我得手了!”   .   .   伶芜不受控制地向下摔去,女孩脸上还是茫然的煞白,她恍惚地望向悍将,悍将低头看着她,眼神居然也是惊骇的。   伶芜报复性地扯开唇角,女孩笑起来有两个小巧的梨涡,如今像是被血染红的梨花:   你看,你还是得不到我。   青筋爬上了悍将的手背,男人扭头怒喝:   “请秦老过来!把她带下去,吊住她的命!”   他反手拔出背后的鬼头刀,振臂一甩,修长刀身上镶嵌着的金环被灵息所激,震出一道仿佛雷鸣的巨响,挥刀便砍了偷袭伶芜的匪徒。   “张伶芜,你看好了!”   “我要在你面前,杀光烟罗镇上的所有人,用你弟弟的头骨来装饰我的大殿!”   .   .   清越的剑啸犹如长虹贯越穹隆,白衣少年一纵凌风而下,惊如月光脱颖,暴若雷殛夺命,势同辟天洪荒!   天降的剑客身周溅开冷铁与热血的狂浪,仿佛临世的恶鬼在战场上旋舞出火龙般的焰影流芒。破军剑本来就是一敌万军的剑法,闻战自匪寇阵尾汹汹杀来,如入无人之境,如雷如电如龙的剑光一路飙射至悍将近前:   “你敢?!”   “……”悍将眯了眯眼睛,“闻家小鬼?”   ——锵!   列御寇与鬼头刀凶狠地撕咬出一目爆溅的火粒,猛风自冷铁相击处陡然生发,激起荡开的冲击浪掀开了周遭一干人等,刮起的尘沙窜出冲天的雾黄。飞沙走石间地面次第皲裂开来,刀光剑影中央的两道身影骤撞疾闪,闻战与悍将眼里尽是刀剑斑驳的厉光。   “哦,”悍将扯开嘴角,他开始兴奋起来了,闻战骤然觉得剑上的压力多了几重,“——有点本事?”   干!   鬼头刀骤然划开一道粲然的新月,勾起漫目的金线流彩,惝恍间仿佛有无数飞旋的新月在刀刃轨迹上泼洒盛开。闻战避开了刀刃却避不开刀风,少年腰侧撕出的血迹仿佛破碎的红绸,闻战大大方方地顺着这刀摔飞了出去,列御寇在凌空遽然刮卷出一道凄厉的半弧,震出龙吟虎啸般的巨响,无匹的剑势再次迫面杀来!   破军剑第十.正天罡!   滴……答。   泼洒在地的血迹仿佛寥寥数行的绝笔,艳烈得仿佛下一瞬就要烧起来。   闻战和悍将拉开了五步左右的距离,第一次交手双方都见了红,各自都问对方身手暗暗心惊。   闻战憋了一喉咙的脏话:“……”   怎么回事?   这土匪头子居然可以化刀风为具象——这是高手的标志,比如他哥闻征,剑气仿佛仇怨魂灵般的黑烟;比如薄磷……薄磷就算了,薄磷从来就没动过真格,秦广王也只是逼他开了个二段,世上还没几个人见过薄九刀的刀风。   悍将的刀风时而是纤丽的新月,时而是灿烁的星河,说明他的具象火候未到,但也足以吊打连具象的影子都没见着的闻战了。   闻战倒是没多怕,也没什么后悔——鼓励伶芜反抗的是他,游说百姓反抗的也是他,策马连夜奔去最近的军队驻地、拿闻家令牌要求出兵、回来险些赶不上跟悍将动手的也是他。   他敢拔这柄剑,那么就不怕死。   “年纪轻轻,为不相干的人玩命,有什么意思?”悍将居然起了些爱才的意思,“要不来我山头做客?我与伶芜的孩子,还能喊你一句叔叔。”   闻战扯了扯嘴角,他现在气血翻涌得厉害,大庭广众之下不方便公然哇哇吐血,只能委婉地淬了口血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爬。   悍将面色一冷:“不识好歹!”   悍将身上暴涨的炼气激得闻战汗毛倒竖,少年如临大敌地调起了全身的灵息,接下来的一定是场难扛的硬战!   只是……   ……闻战突然走了神,恍惚地想到:   他好像走得太匆忙,都没来得及跟云雀道别。   .   .   砰!   突如其来的啸响打断了二人的动作,闻战和悍将俱是一惊,同时收手拉开了间距。   悍将不耐烦地挑起了眉毛:   这次又是谁?   尘烟缓缓散去,露出了从天而降的物件形貌。那是悍将的一杆断旗,不知被谁从哪匹马上拔了下来,遥遥地飞掷在了闻战和悍将中央。   哗!   地面这时才来得及皲裂开来,狰狞的裂痕以旗杆为中心向四方绽放开去,碎成一面骇然的蛛网!   闻战:“……”   闻战一翻白眼:   怎么是她?   在场众人都不由得静了一静,任凭孤零零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马背上的来人一身凛凛的银白铠甲,额上系着赤红色的抹额,发间坠着两根火红色的长翎,倒提的长/枪枪尖点地,在地上刮擦出一行明锐的火花。   女孩。——还不是中原女孩。   来人的长发仿佛熔金液银,在耀眼的天光下呈出灿烁灼灼的淡金来。她的眉眼和肤色都比中原人要更深,浓密的金色睫羽下是艳蓝色的眼睛,西域女孩天生的风情锁在了皱紧的眉头里,显出一派冰冷坚硬的娇媚。   她眼风一扫闻战,冷嗤了一声:   “废物。” 第23章 、说第二十:第四日.大囍日(中)   闻战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干,他是去了附近的驻军地搬救兵,动用了闻家在军中的关系。但是没想到闻家令牌砸下去,居然砸出了一个老相——老死不相往来——识来。   苏锦萝,字绛心,靖安府宁远将军,云秦帝国三大女将之一。十五岁时随“长城飞将”封大元帅出征,把苏罗耶人逐回极北冰墟,赐号“大夏龙雀”,以及——   ——太原正闻.闻家,未来的二少奶奶。   闻战:呕。   他跟苏锦萝认识还是在漠北,当时两人都是小/逼/崽子,为了争只小羊羔大打出手:彼时两人打折了兵刃,就开始赤手空拳地撕巴,苏锦萝一拳打掉了闻战摇摇欲坠的乳牙,闻战逮住她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然后——   闻老爷子一巴掌拍向闻战的后脑勺:“你咬了人家,得对人家负责。”   鼻青脸肿的闻战:“……”   他当时看向被苏家大人拉开的苏锦萝,灰头土脸的女孩子从散乱的额发里恶狠狠地瞪来蓝色的大眼睛,随即在闻老爷子面前向闻战竖起了中指:   崽种!   闻战:?   你他娘?   这女人需要我负责吗?   “正好,”闻老爷子笑呵呵地,“克你。”   这话老爷子还真没说错,苏锦萝的八字简直就是专门来克闻战的:闻二少爷在外面拽得二五八万,谁见了不得承认一句“天纵奇才”,——然后继续跟苏锦萝打折了兵刃,继续跟苏锦萝赤手空拳地撕巴,继续被苏锦萝一拳……这会儿是打不掉闻战的牙齿了,两个人躺在黄沙地上开始互骂,苏锦萝汉话讲得没他利索,吵不赢就往闻战嘴里扔沙子。   后来两个人一个在边关一个在中原,因为婚约的事儿还被家里大人按着写过信,一开始闻战倒是老老实实地写酸腐儒生的经典套话,天很蓝地很绿你很美,风起了花落了我想你,——而苏锦萝则回两个狗爬一样的汉字:   已阅。   闻战:“……”   娘的,爱谁谁写!   然后两个人开始在书信里画王八,最后书信里只剩下了王八……苏锦萝画完王八后还会在包裹里给闻战塞点边关的小玩意,有时候干脆就是狼的牙齿、豹的爪子,闻战就塞些胭脂或者纸鸢什么的小玩意送回去。   ……后来两个人是怎么断了联系的?   .   .   悍将扫了眼苏锦萝倒提着的长/枪:“天/行/枪?”   “嘁,”苏锦萝一扬新月似的眉毛,女孩踩不准汉话的声调,口音里还掺着浓重的胡腔,“你倒是比闻二废物多长了双眼睛。”   ——锵!   话音未落,一道惊电直直飚溅出三丈多余,冷铁相刮擦的星花火粒猝地瀑溅开去!   苏锦萝话头人还在马背之上,话尾人已经在了悍将近前——长/枪枪尖猝地越过了悍将鬼头刀上的金环环孔,一往无前地刺向悍将面门!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悍将侧身避开枪尖时陡然发力,被长/枪穿扣而过的金环陡然炸成一抔灿灿的金粉!他顺着暗银色的枪身卷绞而上,苏锦萝抡枪生生撞开悍将的刀刃,两个人在疾风与乱影里短兵相接,眨眼间就对拆了十几招。悍将格住了刺势磅礴的长/枪,三棱枪尖刮擦过鬼头刀阔面的刀身,疾走出一行锐艳的火粒;苏锦萝不退反进,暗银色的枪身被两股力道压成一弯蓄力的弧,猝尔反弹、上挑、斜挂的枪身甩出寒星烁烁的枪尖,悍将面门闪避不及,脸颊上当即见了血!   猩红色的枪穗在狂风里怒卷成花,暗银色的枪身抵着女孩的铠甲抡转出呼啸的一圆,苏锦萝旋身退开一步,长/枪自女孩身后斜点于地,菱形的刃尖上蘸着一抹淡淡的血痕。   砰!   两方角力时无匹的气劲这才传震下地,喷扬的石沙足足扬起几丈有余!雾黄色纷纷扬扬地遮挡着人眼,既而被诡蓝色的炼气倏然划裂——三道光柱冲天而起、刺入穹隆、辟开尘沙,场面顿时清出好大一片空地。   闻战右手倒提着列御寇,左手猛拍了一下苏锦萝的后心——少爷用了十成十的力气,女孩的盔甲都震出金属的一声嗡,苏锦萝唔地一声咳出淤积在心腑的黑血来。   苏锦萝咬着染红的下唇狠狠地瞪向闻战:不要你管!   闻战回了她一个白眼:我们智力不在一个物种上,本少拒绝与你交流。   苏锦萝:?   ——娘炮,我一拳打过去你可能会死。   刚刚她与悍将正面对撼,两人硬是碰了一回硬功——行外人一看像是女孩占了上风,但行内一看则不尽然:苏锦萝的力气还是不够,两力冲撞时已经震伤了女孩的经脉,她的动作已经开始迟缓了下来。   “喂,”闻战压低了声音,“怎么是你一个人过来?”   悍将就算再有通天的本事,也只不过是个土匪头子而已:江湖散勇不足为惧,如今正五品的将军亲自提/枪上阵,未免太给面子了些?   苏锦萝冷笑了一声:“还不是你这个窝囊废太没用?”   闻战大怒:“你狗嘴里是不是吐不出象牙?”   苏锦萝皱着金色的眉毛倒没再跟他扯淡,伸手一弹自己耳下的叶子牌——她的叶子牌是霸下府破例授予,长矩形的墨黑牌面上绘着怒放的雪莲花。   悍将没有叶子牌,说明他是不受霸下府承认的方师。这很不寻常,霸下府有气动仪,醒骨的方师就算逃到天涯海角,都避不开霸下府的统计和核定。   但是……   ——江湖上确实有一个很有名的方师,他至今都没有被霸下府统计在册,叶子牌还是自己无聊时做着玩儿的。   薄磷,雪老城大弟子,江湖号“九刀”。   “上面有人发话了,要我亲自提头去贺寿,靖安府的粮饷才不会被卡得那么紧。”苏锦萝的字句从齿缝舌尖迸吐出来,“明白了么?我不是来帮你的,而是这人……惹到了了不得的人。”   .   .   “薄磷你他娘疯了么?!你在跟师父动手——”   “让,开。”   残雪垂枝眩出一笔染血的锋寒,阴沉沉地遥指向前来阻拦的白潇辞。薄磷披散的长发在狂风里飞旋怒舞,诡蓝色的炼气向着穹隆冲天而起,咆哮的刀风寸寸凝结成殷红的梅花雪浪,唰然遮蔽了刺目又凄惶的天光。   神佛皆惧,天下惊殊。   “薄远州,我最后问你一遍。”   薄磷压低了染血的眉宇,冷冽的目光从散乱的额发里穿刺出来:   “明百灵是你杀的,是不是?”   当时师父……说了什么?   薄远州保持着悠容淡逸的笑意,千山暮雪都禅定在了他的表情里:   “……我们雪老城,还真是惹到了了不得的人啊。”   !   薄磷猝然从迷梦里挣脱出来,冷汗涔涔地浸透了衣裳。   他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低头去掐自己汗津津的眉心。四季雪安睡在破晓前的黑暗里,窗外下着哀艳的梨花雪,偶尔传来花瓣掸在窗纱上的窸窣声。   他看向塌上的云雀,女孩居然已经醒了,从裹得严严实实的被褥里探出了一双眼睛,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薄磷:“……”   薄磷刚想来一句早,却发现自己喉咙梗得厉害,嘶哑着抽不出声音。云雀从被子里探出了手来,薄磷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凑近,女孩温软的手指轻轻地蹭了一下他的脸。   薄磷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云雀又缩回了手去,在被子里拱了拱,又从被子里窜了起来。薄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云雀是在扣衣裳,——还扣错了,单薄瘦削的肩颈袒露出大片大片病态的苍白。   云雀面无表情地坐在塌上,跟藤椅上的薄磷对视了片刻,末了张开了双臂:   “过来,抱。”   薄磷低下头去,低低地笑了一声。云雀以为他要说什么烂话不动声色地拒绝自己,——没想到下一瞬她就被拉进了一个凶狠的拥抱里,薄磷的体温一直都非常的低,云雀在他收拢的气劲里无端地哆嗦起来。   ——她被勒疼了:“……薄磷?薄磷?”   薄磷倏然放开了她,云雀猝不及防地摔进了被褥里,在定睛时薄磷已经反手握住了残雪垂枝的刀柄:   "哟,大早上的,火气这么大?”   诶?   云雀裹进被子里再探出头来,庭院里梨花深深,一道人影沉默地立在漫天哀艳的梨雪里,表情像是四月森濛的凉雨。   ——薄磷的师弟,白潇辞。 第24章 、说第二十一:第四日.大囍日(下)   薄磷:“……”   “小阿白,”薄磷展臂掀了外衣披上,吊儿郎当地往门上一靠,“你追媳妇儿要是有这么勤,儿子都跟大鸟一样高了。”   莫名其妙被点名的云雀愤怒地从塌上扔出只水碗砸他,薄磷游刃有余地反手接住,垂腕接向一旁滴水的竹筒,哗哗地压了碗水送到嘴边:   “怎么,吃个早饭再打?”   清晨熹微的天光漏过梨树繁茂的罅隙,浇出一连串细碎如浮萍的影子。白潇辞沉默地站在重重掩映的梨树里,像极了一道雪做的谜题。   薄磷啧了一声,脸色变了变:   “小阿白?白阁主?”   “——白潇辞?!”   云雀听见庭院里的动静,她膝骨有伤,只能从塌上奋力挪出来了一些:   怎么了?   薄磷抬臂接住了向前倾倒的白潇辞,脸色沉沉地把水碗里的水喝完:   “——没事,我这倒霉弟弟被人暗算,快死了而已。”   .   .   悍将招惹了不得了的人?   闻战怔愣地眨了眨眼睛,火气随即窜了上来:   ——干,也就是说悍将如果不踩着某些大人物的痛脚,他烧杀抢掠还就真没人管了?   苏锦萝猜着了他八分所想,蹙着金色的眉毛撇了他一眼角:“幼稚。”   这次闻战倒是没有要骂回去的意思,少年冷冷地压低了锋利的眉刀:   “官家人高贵,出手需得三请四请,我等匹夫自是浅薄幼稚。”   你——   苏锦萝二踢脚一样的脾气跟闻战暴得不相上下,女孩的火气被这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彻底点着了:但闻战偏偏就是比她快了一步,列御寇撕扯着空气震出一道苍严的咆哮,仿佛青天白日里劈下一道晃晃的惊雷,朝悍将绷出一线致命的孤寒来!   唰!   女孩熔熔的金发在疾风里劲卷出蛟龙一样夭矫的飞影,暗银色的长/枪不甘示后地呼啸而来。悍将被“大夏龙雀”与“千秋风雨”左右夹击,天光犹如飞燕在三人兵器上急掠开去,悍将气势上非但没有半点落于下风的意思,本人反而张嘴笑得神佛不惧:   “哈哈哈哈哈哈!过瘾过瘾!”   鬼头刀上的金环震出一阵铿锵的利啸,斜斜地倒挂住了左边疾弹迭卷而来的列御寇;有千万星火争逐在冷铁相击之处,闻战手腕倏然一抖,列御寇柔韧的剑身反向弹进了悍将的防御,悍将几乎同时放弃了与闻战的角力,磅礴的气劲倏然反撞向右——鬼头刀的刀柄狠狠地撞开了挑来的长/枪枪尖,一枪/刺来的苏锦萝被迫与悍将错开了一步的距离,但“大夏龙雀”的脾性显然比“千秋风雨”还要凶上几番,三棱枪尖抖着猩红的缨穗自下而上挑出如游龙般的疾影,向后抡转出圆融又苍劲的一弧——   回马枪!   与闻战的剑法不同,苏锦萝的枪术是沙场上与人生死相搏的杀招,少了侠客间切磋时的悠容潇洒,只剩下纵横疆场时夺人性命的无尚狠厉。这回头一枪实在过于惊才绝艳,悍将不得不避其锋芒,但闻战撕虎裂狮的一剑又汹汹而至!   闻战和苏锦萝从前后两方、左右两侧掠过悍将,两人几乎同时得手,勾连出的碎血在天光下剔透出颗颗历劫般的星光!   地面的黄沙被卷绞的劲风激得冲天而起,三人的身影在锃烈的风暴里骤撞疾闪,一路飙射进了乌檐、雪墙、青石板的街道上。方师的对决不比偃师的花哨,三人的技巧、劲道、速度、身法在方寸之地悍然相撞,悍将一人一把鬼头刀对上闻战和苏锦萝,一时间居然看不出败象来——   ——不对,这人就根本不在下风!   唰!   悍将磅礴贲发的炼气生生震开了二人的兵器,悍将吐纳、翻腕、出刀,鬼头刀拦腰推开一记水平的横切,暴烈的刀意化作如有实质的星河扫卷而来,耀眼的天光在这刹那都被一气斩作两段,惝恍间天地只剩下了这开山震海的一刀!   ——开海千百铡!   这一刀来得太突然、太磅礴、太致命,闻战和苏锦萝皆是闪避不及,正面吃中了悍将摧枯拉朽的伤害。苏锦萝明灿的银甲随着沉雄的刀风寸寸碎裂,殷红的腥血当场飚出了女孩的唇齿,两人皆是被嚣狂的刀意掀得横摔了出去,闻战在落地时奋臂拽了苏锦萝一把,少年垫着女孩狼狈地滚作一处。   “……蠢货!”苏锦萝从呛血里挣出字眼,神乎其技地骂得口齿清晰,“你脊骨会断的!”   “操!”闻战毫不客气地口喷芬芳,“要不是老子垫着你,你现在早摔成两段苏大萝卜了!”   你才是大萝卜,你全家都是大萝卜!!!   翻涌的气血震乱了苏锦萝的气府,女孩一句同样芬芳的回嘴被逆行的腥血硬生生地堵了回去。随即两人就没有对骂的心情了——悍将一击得手后顿都不带打,接踵而至的刀风化为千万流烁的星光,高扬而起的鬼头刀有如天罚,朝着苏锦萝和闻战当头劈落:   “还是对鸳鸯!”   此时是闻战垫在了苏锦萝身下,最先迎上锋芒的是闻战怀里的苏锦萝——女孩只来得及提起长/枪,争取仗着长兵的体量,先鬼头刀一步刺中悍将……   不对,来不及的,女孩悚然地想,刀风会更先一步劈开她的天灵盖——   这一刻苏锦萝的神思里都是震骇的煞白,女孩甚至恍惚地想道:   他刚刚垫住了我,我马上帮他挡了一刀,又是两清了吗?   ……为什么我和他的情分,总是不配有瓜葛,这么容易就追平了呢?   闻战大骂:“你他娘的发什么呆!!!”   当!   千钧一发之际闻战从后向前握住了苏锦萝持枪的右手,暗银色的长/枪竖直着顿入地面,仿佛飞瀑湍流中的砥石,暴拥疾卷而来的刀风被猝地分作两股,刮着苏锦萝和闻战的身侧呼啸而过——   破军剑第五.定山河!   电光火石的刹那闻战把自己的炼气灌进了苏锦萝的命械里,惹来了苏锦萝的气府本能地反抗——这样一来少年等同引导出了女孩的灵息,两人的炼气合作一处、同时爆发,悍将在凌空根本闪避不及,生生被震退了数丈有余!   闻战的袖袂迎风怒张而起,替两人挡住了扑面而来的刀风——刀风凝成了千万璀璨的星屑,仿佛骤雨一样击打在袖袂之上,居然撞出了金属轰鸣般的巨响!   两相角力间竞迸出磅礴的气劲,苏锦萝被推得砸进了闻战怀里,闻战不耐烦地嚷嚷道:“把你头发拿开!吃我嘴里了都——”   苏锦萝愣愣地问:“……你什么时候练了刀枪不入的神功?”   这一瞬间女孩的语气近乎是乖巧的,闻战也跟着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傻狗,有种玩意叫铁云裳,专门挡这个的。”   ——这是临行前薄磷抛给他的玩意,云雀做的“铁云裳”。穿上去跟寻常衣裳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拔刀动手时才显出它抗拒一切远程攻击的性能来:除了悍将的刀实打实地砍在闻战身上、或者刀风近距离地刮到闻战,铁云裳都能替他轻而易举地挡下来。   ……哦,苏锦萝记起来了,是了,他找到了之前那个偃师姑娘,还带她在辰海明月大闹一场,一夜之间思慕闻战的女孩子都失恋了。   苏锦萝冷冷地嘁了一声,雕刻着鹰翼的臂铠狠狠撞开了闻战,女孩提/枪纵身跃起,红色长翎随着女孩的旋身扫出烈烈的两尾,一道清越的凤唳震开了飞扬的尘沙,苏锦萝从乱云飞瀑一样的枪影里迭沓而来一点凛凛的寒星——   这一撞差点把闻战的肺给顶了出来,少年在身后追着大骂:“你有病啊!!!”   苏锦萝怒道:“少跟我说话!”   本将军才不跟狗男人一般见识!   狗男人大骂道:“谁他娘的想跟你说话!”   不想跟狗男人一般见识的苏锦萝一般见识道:“我回家就休了你!”   “……”闻战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哈?”   ——你在说什么猪话?   苏锦萝眨了眨眼睛,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对,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把婚约当回事罢了。   .   .   苏锦萝还记得当时拆开闻战的来信时,自己满心满意地要回复什么:她昨夜刚刚跟着封老元帅在关外参加了赫骨人的婚礼,新娘一身火红色的骑装,在白马背上反身弯弓如月,飒爽得仿佛北地来去自由的朔风。   ……她也想这样。   然后她打开闻战的包裹,闻战寄了她之前要的纸鸢过来,附上的书信倒是没有画满一张纸的王八,少年凛冽飞逸的汉字端正地列在雪白的信纸上:   他认识了一个时家的女孩子,后者不知用了什么偃师的技艺,居然让他站起来了。闻战还不知道时家女孩的名字,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询问,——闻战绕着时家女孩唠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收笔得出个结论:   我要娶她。   当时苏锦萝展开信纸胡乱涂了个狗爬的“恭喜”,又觉得这样太过潦草,没有塞北的豪放义气。她又往包裹里寻了些边关粗糙的糖果,又想到时家姑娘出身江南,脾胃娇嫩,吃不惯怎么办?   多余。   糖果是多余的,回信是多余的,她苏锦萝也是多余的。   她是封元帅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畏兀儿人,人还摸不到马背的时候就已经随着义父上了疆场。苏锦萝击过战鼓、举过大纛、斩过敌酋,她的人生里是楼船的夜雪、战地的黄花、边关的冷月,闻战却偏偏能从她一身的钢筋铁骨里,拽出柔软又纠缠的小儿女态来。   ——可惜太多余了。   从那以后,苏锦萝就再也没有回过闻战的信。闻战又往边关寄了几封信,通通石沉大海,少年便也不再写了。   两人自此断了联系。   .   .   嗒。   汗液顺着悍将的下颚滴进脚下皲裂的青石板上。   冷的。   他身怀绝学,却落草为寇,已经很久没有战得如此痛快。这对少年少女显然是一对儿,少年的内息比少女更加深厚,少女的硬功比少年更到火候,一柄江南软剑,一杆塞北长/枪,居然逐渐打出了章法。   悍将难得走了神:   如果当时我没有离开,是不是我和伶芜也能像他们一样?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可惜人生有几个如果呢?   悍将挑起了眼神,越过十几丈的街道,望向被秦老照看的伶芜。伶芜的脸色白得厉害,女孩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成光影和微尘。   伶芜似乎是感觉到了悍将的视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们的眼神跨过了火辣的艳阳、飞扬的尘沙、飚射的鲜血、厮杀在一处的匪寇与民兵,跨过了将近十年的光阴与岁月,重新交汇在了一处。   伶芜张了张口——   “停手吧”。悍将认出了她的口型。   悍将记得他们当年也是这么有默契,当时清嘉三屠的余波未过,皮影张的后人被大肆屠戮,悍将作为张家最后一个男人,背着当时年纪尚幼的伶芜逃命。当时只要悍将一个眼神,伶芜就知道躲起来不出声。   当时他们在血与火里一路南下,伶芜心肠软,在路边抱着一个弃婴不肯撒手,悍将拗不过她,只能随伶芜带着。伶芜给男孩起名“伶满”,伶满长得黝黑瘦削,头脑却聪颖非凡。悍将从火里抢出来的张家秘笈,居然被伶满看懂了,张家原本失传的皮影戏,就这么传给了伶满。   ……如果当时他们不逃到烟罗镇这个鬼地方,他们三个应该会活得很好吧? 第25章 、说第二十二:第四日.悍将某   七年前,深秋,寒雨。   ……第二百二十三……第二百二十四——第二百四十六!   子母飞爪从左、右、后三个方向追魂夺命而来,徒徒将少年抛向凌空的斗笠扯个粉碎。急湍的雨流被繁茂的枝叶切割成无数道丝缕的烟白色,少年自娑婆的树影里倏然振刀出鞘,锃烈的刀光剔开连缀的雨珠,炫出漫目历劫的星采!   紧追不舍的人影通通被这刀利落地撩开了喉咙,仿佛深秋时的暮叶,红遍全身后才无声无息地死去。   滴,答。   天水洗过少年修长的刀锋,涎出一线被洇开的赤红。   彼时张今白还不叫悍将,眉眼端正而英气,老成的少年习惯地紧锁着眉头,蹙出深深的褶皱来。   这已经是第三批追兵了……   “今白——!”   张今白下意识地转了转手腕,把沾着人血的刀锋背向身后。伶芜背着小竹篓朝他跑来,急促呵出的吐息在森冷的寒秋里化作雾白色的几团,女孩展开细瘦的胳膊,勾住少年的脖颈紧紧地拥抱他。   寒雨连天,树影诡谲,阴影里横陈着一刀致命的尸首,他们就在未熄的机锋和未冷的人血里狼狈地相爱。   少年埋进女孩温软的颈项里,嗓声疲惫而嘶哑:“……我不是叫你在前面等我?”   “——前面有小镇!”伶芜的眼睛透亮而干净,笑起来仿佛粲然的新月,里面溶着天上烁烁的星辰,“我们有救了!”   .   .   伶芜撩起颤颤的睫毛,一眼便对上了悍将的眼睛。   她缓慢地比着口型:   ——收手吧。   我知道你恨烟罗镇,恨镇上的所有人,恨这个把你烧得面目全非的炼狱人间。   ……够了,收手吧,今白。   .   .   当时连着三年的饥荒,流民像是蝗虫一样蛀过烟罗小镇,镇民的善心在乞讨、哄抢、掠夺里被磋磨得一干二净。家家皆是紧闭门户,任由今白带着伶芜和伶满在街道上狼狈地行走,伶芜一把清亮的好嗓子在苦苦的哀求里拉锯成了嘶哑的悲声来。   没有人应。   追兵们看准的就是无处落脚的流民,从中剔出张家的子孙来,要么当场击杀,要么聚众斩首。女孩的下场则更加不堪入耳,今白的二姐在张家祖祠的蒲团上被十几人凌/辱,身边还押着一干瑟瑟发抖的老幼。   张今白看向自己皲裂的虎口,他只有一把卷了刃的长刀,还能再活多久呢?   他还能再杀多少人?   他还能再保护伶芜多少时辰?   他的气府仿佛一口干涸的井,再也榨不出半点灵息来——没有炼气的方师,怎么撑过与第四批追兵的死斗?   吱——呀。   伶芜惊喜地回过头去,身后的窗户开了条缝,扔出了半个硬馒头,落在了伶芜脏兮兮的绣鞋鞋跟上。   砰!   窗户重新叩进窗棂,大雨继续下得狼狈又森冷,白茫茫的人世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冢,里面住着还没入土的死尸。   今白。   少年听见伶芜轻轻说,我们走吧。   就算是死了,至少在阎王簿上,两个人的名姓是连在一起的。   张今白冷着面色沉默了片刻,最后撩起前襟,跪在了扔出馒头那一家的门前。   这个年纪的少年,大抵都像生铁一样骄傲得又冷又硬;张今白是全族上下唯一一个参透《通天箓》残卷的后生,他是张家最后一个男人,皮影张的骄傲与荣光都生长在他的骨骼里。   ——但把尊严和伶芜的性命放在同一天秤上权衡时,尊严又值几分钱?   他不过是个无用的男人,剩下的、能拿出来的、拿得出手的,不就是一把卷刃刀、一副硬骨头?   他能怎么办?   ……他只有跪下、磕头、乞求。   .   .   今白?   悍将看清楚了伶芜的口型,整个人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   你叫我……你叫我什么?   砰!   悍将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震骇的一点——他走神了,而高手的对决只需一瞬便可决出生死,苏锦萝暗银色的长/枪已然刺入了悍将的后心,从他的胸口探出一道凛凛的刃尖来。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苏锦萝一枪卷绞出一个狠厉的弧度,泣血的刃尖挑出悍将的胸口,抡来的枪身乍起一声清脆嘹亮的凤唳:   “受死!!!”   .   .   悍将已经很久没听见,有人唤起他的名姓。   当时他足足磕了上百个响头,终于把门磕开了:开门的是对经营客栈的夫妇,老板一看漂亮的伶芜就亮了眼神,收留伶芜答应得异常爽快。   伶芜偷偷把体量瘦小的伶满藏在了伙房的稻草里,今白嚼着伶芜给他做的最后一张饼,两个人在破败的伙房后门狼狈地告别彼此。   伶芜说:“我会说服老板和老板娘的!你不要走太远……”   今白则说:“老板若是欺负你,就用我教你的刀。”   今白在山路上碰巧听见旅人交谈,烟罗镇那个新来的貌美娘子突然不见了人,估计是老板想收伶芜做小,老板娘打翻了陈醋坛子,趁伶芜熟睡时连夜绑了女孩——啧啧啧,你是不知道那个小娘子的身段,在山匪那能卖多少钱?卖给我也好呀……   今白提着卷刃刀连夜向山上发足狂奔,少年卷着一身的山雾与煞气,匪寨的暗哨还没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模样,便被今白一刀掀了天灵盖。少年从正门一路杀进匪寨大堂,连战几十人未逢敌手;最后山贼们惊异地看着这个竹节般清削的少年,畏惧得连连退后。   “伶芜呢?”今白压着眉宇间阴沉沉的杀气,少年浑身都披挂着生腥的人血,他反手拔出了扎在自己背上的箭矢,毫不在意地随手一扔,“她在哪里?”   当时的老匪寇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他,既而朗声大笑:你看见我的箭了吗?   今白阴冷的眼风一扫旁侧,拉着弓箭的喽啰们不由自主地一哆嗦,齐齐退后了几步。   你很强,但你快不过这么多支箭,总有那么一支会要了你的命。老匪寇笑道,最后你谁也救不了。   ——明白了吗?年轻人,放下你的刀。   今白冷冷地与他对视:你要什么?   老匪寇笑呵呵地吐出一个字:   你。   ——拜我为义父,留在匪寨里,我就放那小娘子下山;我还能保证,以后弟兄们下山劫掠,绝不找那个小娘子的麻烦。   .   .   伶芜错愕地看着悍将被一/枪穿心,心里却没有半分欢喜。   她记得她是怎么跟今白断交的——他带着山贼纵马下山、烧杀劫掠,妇孺哭声震天,他却与同伙恣意谈笑,脸上半分愧疚也无。   当时伶芜恍惚又茫然地看着他,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少年也远远地瞧见了女孩,朝她吹了一声熟悉的长哨,然后——   ——少年拔刀、振臂、脱手飞掷,伶芜身后的客栈老板被一刀钉在了矮墙上,老板娘凄厉的尖声撕开了所有人的耳朵;少年又哦了一声,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来,老板娘的脖颈上亮起一道愉悦的刀光,飞瀑的颈血追不上少年飒沓的马蹄。   后来老匪寇死在了仇杀里,今白顺利地坐上了匪寨的第一把交椅;他不愿意告诉旁人他的名姓,只因皮影张是名门大户,他落草为寇、啸聚山林,怕辱没了祖上的声名。   今白打小崇拜边关驰骋疆场的将军,便为自己起了个名号:   悍将。   世上再无张今白。   .   .   苏锦萝眼神一凛:怎么会?   向着悍将抡来的长/枪被悍将本人抬手一握——男人的力道竟有如铜浇铁铸,苏锦萝铆足了气劲与他相抗,但长/枪像是被嵌在了半空,硬是挪不动半分!   “我从小,就想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银甲乌骑红长翎,提着八尺的长/枪,纵横在沙场之上,为君赴死。”   悍将撩起眼皮来,他的神色疲倦又淡漠,男人刚刚回顾完了他潦草又疯狂的一生,周身的气息都陡然一变:   “可是这是什么君……”   灭我张家满门?   “可是这是什么官……”   逼我走投无路?   “可是这是什么世道……”   冷眼看我哀求、看我下跪、看我磕头、看我摇尾乞怜?   悍将看向毛骨悚然的苏锦萝,疲惫地扯出一个笑容:   “若伶芜跟你一般出身,多好?”   密涔涔的寒意爬上苏锦萝的后脊,女孩死死地盯着悍将脚下的砂砾:   它们在……往上飞?   怎么可能?   ——闻战突然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神通:   “通天箓?”   那不是雪老城的……不对,雪老城也只是残卷而已,难道说悍将手里的也是残卷?   上一个掌握了通天箓残卷的,是薄磷“薄九刀”,——少年时就单挑各大门派的天纵奇才,成年之后的实力更是深不可测,连“小寒山”闻征都忌惮不已,江湖上至今无人敢轻撄其锋。   ——难道说这悍将,就是完全堕入邪道的薄磷吗?   “张今白——!!!”   伶芜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女孩清亮的嗓子被骤然拔高,拉锯出惶惶的嘶声来:   “停手……你会死!你会死的!!!”   悍将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   他烧杀掳掠,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沉沉地压在他的刀尖上,他怎么回头?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令人闻风丧胆;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可恨、可唾,却绝不可怜、可笑。   他是悍将!   他是令人百姓谈之色变、官家无可奈何、侠客绕道闪避的悍将!   “世上早无张今白,你怕不是认错了人?”   悍将大笑起来,转过头去,再不看伶芜。   闻战的汗毛骤然炸满了整个手背:   “锦萝!离开他!!离他远一点——!!!”   这一刻他惶恐得甚至忘记带上女孩的姓氏——无与伦比的危险迫面未来,仿佛断头的铡刀压颈砍落:   ……晚了。   苏锦萝握住长/枪的右臂猝然炸开,血腥的爆炸一路吞没了她的肩膀;女孩喉口里喷出一道烈烈的血箭,仰面横摔了出去。 第26章 、说第二十三:第四日.通天箓   骇然的血丝攀上了闻战奋力瞋大的眼眶, 少年的瞳仁震悚地收缩成惶惶的一点——疾风裹挟着粗砺的尘沙倒掠进他的眼睛,苏锦萝的脸上是和他一样错愕的煞白, 女孩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悍将顺着长/枪直接夺走了她体内的灵息, 强取豪夺的结果就是直接炸开了她的经脉,接连着右手的骨血一齐化作了漫天飚溅的猩红怒雨。   砰!   苏锦萝仿佛断线的纸鸢一样倒摔了出去,女孩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 银白色铠甲一路刮蹭出锐艳的花火,女孩翻滚着、抽搐着、咳嗽着, 猩红色的人血在她身下坍弛开触目惊心的一滩。苏锦萝的脸颊浸在生腥的殷红里, 仿佛精致又易碎的瓷器;女孩蓝色的眸光像是飘摇的火烛,熄灭在了寒飒的秋风里。   “……锦萝?”闻战在艳阳天下无端地打了个寒噤,“苏锦萝——!!!”   “没救了。”   闻战的表情陡地一凝。   悍将的声音仿佛一道吹彻寒秋的凉风, 既而被灵子相撞出的锋利弦音撕扯得七零八碎。悍将全身都燃起了炽烈的诡蓝色,乱云飞瀑一样炼气咆哮出一道苍浑的龙吟, 气势雄浑地朝着穹隆冲天而起!悍将巍然站在风暴正中央, 发须、衣摆、尘沙向上掠去,间或有明烈的电流自行勾勒成运笔凶险的符箓,仿佛阎王亲笔书写的请帖,眨眼间已有数百条悬浮在半空!   这一瞬间他的杀气漫过古镇、山川、林海, 明灿的天光都为之折服、暗淡、熄灭,全世界只剩下了他身上汹涌不息的华彩——   通天箓!   .   .   “通天箓?”   薄磷眉峰骤地聚起, 暗金色的眸光沉沉地一寒:“你是说, 这群人是因为通天箓找上的你, 你拿不出来,就顺手把你给砍了?”   但凡是偃方之人, 基本听过江湖上有一本叫《通天箓》的玩意:据说它有号夺造化、拧转乾坤、生死肉骨之大神通, 共分为十二残卷, 散落在天下各处,每一卷出世时都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   比如雪老城,明明是江湖顶峰上最不可攀越的那一层瘦雪薄霜,最后落得师徒相残、手足反目、宗祠焚毁的狼狈相——   白潇辞冷冷地纠正:“不是顺手。”   薄磷眯着眼睛换了个措辞:“……很用心地把你给砍了?”   白潇辞:“……”   他就不应该跟这个二百五说话。   白潇辞袒露着精壮的上身,端正地盘坐在梨树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上从男人侵削的右肩膀一路斜挂至左腹,仿佛一道妖异的弯月血淋淋地搁在冰雪里。   ——据说大夫陆梨衿赶来救治时,看了第一眼就喜笑颜开,仿佛正月初一过大年:“劲喔!”   白潇辞:“……”   这哪来的阴间大夫?   阴间大夫陆梨衿兴高采烈地拍了拍手,俪白色的梨花林里乍然飞来一泓绯红色的绸缎,乍一看原来是千万只翩然飞舞的蝴蝶:蝴蝶仿佛一瀑乱红倏然散开,每只蝴蝶都怀抱着一只荧荧炽炽的白色光球,光线从各个方位迭缀而来,立刻蒸去了所有碍事的阴影。   云秦偃师的智慧,通用三十六州的岐黄机关器,“无影蝶”。   陆梨衿十指绽放如兰,女孩的炼气倒不是寻常所见的诡蓝色,而是跟本人全身色调一致的乳白。陆梨衿半跪在无影蝶炽炽的白光里,仿佛随时要销化而去的冰雪,乳白色的炼气从女孩葱根一样的指间凝结成三寸有余的牛毛小针,自行钻进了白潇辞绽裂的伤口里,牵扯飞梭出明月光似的细线。   “噫?”陆梨衿感觉到了伤口里残余的他人炼气,“这个位阶……你被很不得了的人伤了哦?”   白潇辞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唇线,无影蝶都照不亮男人阴沉的表情。   “……好家伙,”薄磷倒是看明白了师弟的沉默,“你连伤你的人武功出自哪一路都不知道?”   白潇辞的声线仿佛细雪:“我看不清。”   看不清?   薄磷虽然还是一脸敷衍了事的嬉皮笑脸,眼睛却是寒凉而清明的——这一点也不好笑,他师弟的能耐他最清楚:白潇辞在“风卷尘息刀”上的造诣其实远胜于他,如果连白潇辞都反应不过来,那他薄磷也讨不了几分便宜。   薄磷沉吟了片刻,脸色倏然一变:   纵观天下各大势力,剔去上京天都的大内高手,唯有一个机构有这等武力……   “我说,”陆梨衿突然撩起了眼皮,有细小的闪电从她眼尾一掠而逝,“……你是不是还没有甩干净尾巴?”   .   .   砰!   如雷如电如龙的刀意从天暴降,无匹的刃风陡然轮转成三道凌厉的长弧,空气里燎燎燃起无数纷扬的星屑,碎石、尘沙、人血倏然爆溅开去,长街上倏然出现了三道触目惊心的深深沟壑!   闻战的身形仿佛横切过天风海雨的飞燕,少年纵跃、急俯、低掠过乌黑的瓦、雪白的墙、深青的街,悍将明明人还站在原地,挥动的一刀却仿佛判官下笔,追魂夺命的刀锋踩着闻战的影子汹汹斩下!   哗!   闻战被凶狠的气浪掀得倒摔出去,跟随着杀势磅礴的一刀的还有无数爆散的刀风,它们化成了明明灿灿的星屑,仿佛火炮里的钢珠一样弹射出去——悍将这一刀斩得众生平等,混战中的匪人和民兵有些闪避不及,身上霎时间多出了无数血肉模糊的孔洞来!   少年高高竖起的长发在偃仰腾挪中挣断了发带,漆黑的长发仿佛泼出去的松烟墨,四散飞旋在狂躁不安的气流正中。闻战咬着一绺齐楚的鬓角,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通天箓的力量——   无论是方师还是偃师,都逃不开一个最基本的法则:他们的炼气都出自自己体内气府的灵息,通过命械向外界释放,从而产生诡蓝色的炼气。而气府里灵息的多少,直接决定了方师能操控的炼气有多少,从而决定了该方师的实力多少。   ——但是通天箓打碎了这个法则:悍将能通过夺取外界的灵子,不通过气府直接化成炼气,供自己的命械催使!   这等于直接抹去了悍将修为的峰顶,他的力量还在急剧向上攀升,他身周的炼气如惊涛似骇浪,在他身后凝结成了如流云一般巨大的阴影!   ……这怎么打?   闻战头皮发麻,惶惶地想:这怎么打得过?   “昀山哥哥!”   闻战在疾风里回过头去,伶满骑在山鬼身上朝他狂奔而来:“主事爷爷他——”   干!   悍将似乎是看见了伶满,古怪地笑了一下;鬼头刀在凌空划出一道圆融的弧,灿亮的风暴生发于明锃的冷铁之上,旋舞成摧枯拉朽的刀意,呼啸过狼藉的长街,途径房屋都像是被恶意揉碎的纸张,□□、扭曲、粉碎,铺天盖地的杀势向男孩兜头罩来!   伶满骇然睁大了眼睛,男孩的袍袖里飞出了如雨如瀑的纸张,从封印里解脱而出的山鬼咆哮着向刀风扑去,在一瞬间就被粲然的刀光卷绞为生腥的齑粉!拼死护主的山鬼给闻战抢到了救命的片刻,少年终于接近了伶满,闻战翻身、半跪、竖剑插地:   破军剑第五.定山河!   少年诡蓝色的炼气咆哮着翻涌开去,闻战的长发与衣袂皆是翻飞而起!闻战以自己的一剑对撼上了这列辟山川的一刀,刹那间天地都失去了颜彩,沦为了惊骇的飞白!   伶满跌坐在闻战身后,记忆仿佛是被疾风翻卷的书页,他想起了儿时模糊不清的画面,天地间皆是凛凛的锋寒——   ……但总是有一道身影,仿佛孤冷又笔直的刀锋,挡在姐姐和他身前,替他们斩下所有恶意与杀意。   他恍惚地喃喃道:   “……哥哥?”   .   .   悍将如静水沉渊一样的表情里,豁开了一线讶异的裂痕:“哦?”   他现在已经和通天箓融为一体,上体天心,与物两合,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都是他的刀,一斩足以让天地失色、万物失声,连天光都在他刀尖颤栗着沉默。   ——但是闻战居然挡下了。   悍将很熟悉闻战这种人,天赋异禀、出身富贵、命途非凡,起步便让同龄人望尘莫及:学剑便有名师从旁指点,扔剑便可继承百万家产,天意都在向这等纨绔倾斜,他这一辈子都注定顺风顺水,踩着祖辈铺下的基业成为人上之人。   ……所以他怎么敢?   一个生在千娇万宠里的纨绔少爷,在见识到通天箓催山断海的力量之后,还敢只身拔剑挡在一个素昧平生的孩童面前?   “我说啊……”   嗯?   雾黄色的尘沙缓缓散去,闻战拄剑半跪于地,缓缓地咳出一口稠黑的血。铁云裳在迸溅的刀风里替主人碎得稀烂,疾风一扫便卷成了千万纷飞的枯蝶,露出了少年像竹一样筋节而匀停的上身。   “君王逼你,官宦逼你,世道逼你……你就要烧杀抢掠,为害一方?”   闻战抬起脸来,朝悍将一挑眉刀,笑得桀骜不驯:   “我说,你做人,活得也太便宜了吧?”   悍将眉峰倏然一抖,明媚的天光被错杂交互的刀影陡然切碎,乱数无形的刀光向闻战当头劈来:“你懂什么——?!!”   唰!   悍将眼神一震:   ……避开了?   闻战的列御寇裹着乱云飞渡般的炼气,刮擦过悍将撕虎裂狮的刀风——软剑压出蓄力的满弧,连人带剑地弹开了!   意识、经验、技艺在这一瞬间全部燃烧起来,闻战的身影仿佛彗星破空划过;悍将迈开步伐汹汹杀来,簌簌的落叶倒掠着向天飞去,骤起的刀光悍然撕裂了一目朗朗的秋色:   “小少爷……你这辈子受过委屈吗?别嚼着圣人空口的大话,就来教我如何做人!”   少年的身影仿佛鹰隼拔地而起,闻战在凌空翻转身形,长发当风漫卷成漆黑的流云:   “但是你横行乡里,欺压百姓,君王会替你承担罪责吗?”   “官宦会替你承担罪责吗?”   “世道会替你承当罪责吗?”   “最后该死的,只有你自己。”   “你只不过是承受不了苦难……选择堕落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罢了。被你劫掠的旅人何其辜?被你强掳的民女何其辜?被你滥杀的百姓何其辜?”   缭乱的光影仿佛群蛇在肆意狂舞,闻战抬剑、奋臂、出刺!诡蓝色的炼气收拢成剑尖璀璨的一点,凌厉锐进地突破了悍将身周以炼气凝结成的护体涡流,这一刹那似是有千万星辰齐齐爆炸,盛大瑰丽的星云在烟罗镇的上空粲然炸开!   “——这片土地上没有人再欠你半分,你哪来那么理直气壮的口气?!!”   破军剑第一.将星乱!!!   .   .   哐啷。   列御寇不受控制地向地面坠去,到底是出自云雀之手的神兵,经历了这等山呼海啸般的冲撞,柔韧的剑身却依旧如闺阁里新研的妆镜,没有半分罅隙与裂痕。   闻战呛咳出一喉咙的血来。   ……他失手了。   最后关头悍将碰到了列御寇,强行抽走了闻战凝为一锋的炼气;但是没等悍将故技重施、反炸开闻战经脉,少年自行飞了出去,在鱼鳞瓦上摔得灰头土脸——少爷狼狈得像是条被抽走了脊椎的狗,眼下连剑都握不住,列御寇向下摔去,“夺”地一声插入了狼藉的地面。   悍将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闻战居然伤到了他,少年的剑气破开了通天箓的防御,一刃划开了他的手掌。   ……但也只是微末小伤而已,悍将感到有几分好笑:   “你拼死刺我一剑,就是为了过过嘴瘾?”   闻战一边呛血一边笑,看起来又狼狈又嚣张:“那可不,但是本少受的是伤,你丢的是命。”   悍将皱着眉头刚想厉喝一句“猖狂太过”,本能地觉得有几分不对,入鼻竟然闻到了一丝……   ——火/药味?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当时伶芜的弟弟不要命地冲出来,不像是要扑过来找死的样子,而是像……   ……要跟闻战说什么?   .   .   “主事爷爷要我跟你说,他有办法对付悍将,让你把悍将引到爷爷的小院去!”   .   .   悍将恍然地回过头去,他正踩在主事老头住着的小屋屋脊上,垂下目光便能看见老态龙钟的老人坐在庭院里,安静地抬来浑浊、复杂、又悲悯的目光。   “……”老人似乎是想起来了一些,“你就是当年那个孩子吧?带着一个背着竹篓的小姑娘,跟竹竿一样瘦,却站得跟笔一样直。”   “当时我想把你介绍给镇东的王铁匠,他算是我们镇上最富的人家,你能找份糊口的营生。……没想到年轻人的腿脚这么快,等我找出去,你就已经离开烟罗了。”   悍将的神思恍惚了一瞬,随即冷笑道:“马后炮谁不会放?”   他心里却响起一声叹息:   原来是错过了吗?   原来上苍还给了张今白一个机会,让他跟伶芜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吗?   ……不对。   ……如果他不早一点出镇,恰好听到旅人闲聊,他又怎么及时得知伶芜被卖给了山贼、及时把她救回来?   天意。   他的人生,一步一步,都是环环相扣、步步如刀的天意。   没有什么如果,没有什么幻想,没有什么遗憾——   他悍将的人生,就是如此凄惶的闹剧。   “你向我说这些,”悍将垂下寒冷的眼神,“是要向我求饶?”   “不。”   老人笑了笑,笑容里有千灾万劫的从容:   “人带着恨意死去,是很可怜的。”   ……别再恨烟罗,别再恨这个多灾多难的小镇抛弃了你啦。   悍将猝然一惊,全身汗毛陡然炸起:“老东西你——”   “我是这个小镇的主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除了平时说点漂亮话,也没为镇上百姓做过什么。”   老人一看脚下,引线已经燃至尽头,沉沉地一声叹息:   “……我真是个狗官啊。”   埋藏在小院里的黑/火/药倏然爆炸,灭世的炫光吞天沃日,暴烈的气旋飚溅四射,荡卷开洪钟般的巨响!   噬人的高温瞬间将老人燃成骷髅,但是在生死相隔的瞬间,悍将还是看见老人露出了慈祥又悲悯的笑容来。   .   .   伶芜恍惚地想起了,她和张今白初见的那一天。   她是张家旁支的子孙,而今白是嫡系的长子,少年骄傲耀眼得像是太阳,毫不吝啬地与旁人分享他的热情和善良。   她当时与内院的女眷们趁着春风放纸鸢,纸鸢好巧不巧地卡在了树上。没等丫鬟把家奴叫来捡,冒着浅绿的枝杈上探出一只手来,把纸鸢扔了下去。   当时地上的伶芜抬头上望,少年低头下瞰,和煦的春风从他们之间吹拂而过。   张绪风流今白首。   少年襟度难如旧。   .   .   *注:“张绪风流今白首。少年襟度难如旧。”——出自方千里《蝶恋花》 第27章 、第四日.天道令(上)   轰——!   惊雷在墨黑色的云浪里迸溅开明锐的枝杈, 滚滚的云海卷绞成湍急的涡流,向着陆梨衿的小楼咄咄逼来。明明时值白日, 方圆百里却恍若子夜, 四季雪浸没在突如其来的昏暗里。   “老白,”薄磷抬头望向漆黑的穹隆,声音低沉又正肃, “你还能动吗?”   白潇辞压低了眉宇:“尚可。”   “待会儿你带上云雀,”薄磷散落的发丝飞舞在躁动不安的流风里, 漆黑的布条从他苍白的指间娓娓地流泻, 随着男人手腕的振动化为一泓凛凛的刀锋,“直接跑,别回头。”   白潇辞不悦地蹙起眉毛来:“我为何要帮你?”   “凭你追杀了我这么多年……”   薄磷眼风一扫白潇辞, 慵懒的嗓声里分明带笑:   “——我却一直活着。”   .   .   “客人是嫌我小楼寒碜,”陆梨衿扬声开腔, 小院里好似撒下了一把泠泠的寒玉, “不肯露面么?”   薄磷吃了一惊。   他在陆梨衿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强劲的灵息波动,女孩的气息早已和四季雪的梨树融为了一体;加之女孩的身体又是小小的一只,雪白色的裙裳总是显得过分宽大,而本人的性格又二百五得高潮迭起, 很难不让人把她归结为“弱质女流”——   但是当她提起全身的灵息时,冲天的炼气飞掠起她的衣摆和长发, 气流裹挟着飞零的梨雪哗啦啦地被她吸引而去, 一处雪白色的涡眼以她为中心飞旋开来, 天地的重心轻而易举地转移到了陆梨衿高高的木屐下。   陆梨衿冷冷地撩起眼皮,细小的电流从她睫羽间一掠而逝:   “嗯?”   哗!   小楼上空的墨色云海陡然绽开一处巨大的豁口, 明灿的天光倾泻而下, 整个小楼都浸泡在了耀眼生花的金色里。   “草, ”陆梨衿听见薄磷笑了一声,——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排面》。”   .   .   耀金色的天光勾勒出两道人影:   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哭一笑,一黑一白。   “……不是吧,”薄磷笑了一声,“我师弟这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居然请得动‘晨钟暮鼓’?”   矮胖的老人仿佛一尊笑面弥勒,身穿漆黑的官袍,乍一看还以为阎王爷刚下朝:老人手上提着一口平平无奇的铜钟,是为“晨钟老人”。   高瘦的老人则是一脸哭相,仿佛是受了八辈子的委屈,连皱纹都是苦大仇深的哭纹。老人穿着血迹斑斑的白囚服,像是被鬼差押送的可怜小鬼,颤颤巍巍地提着一面白皮鼓,是为“暮鼓老人”。   薄磷把自己的岁数翻几个筋斗,也追不上这二位的年纪。晨钟暮鼓在江湖上一直是个吊诡的怪谈,死在他们手下的人也不算多,但是——   他们想杀的人,好像基本都死光了。   晨钟老人笑呵呵地开腔:“天命。”   暮鼓老人哭兮兮地接话:“难违。”   晨钟老人叹息:“多有。”   暮鼓老人叹息:“得罪。”   薄磷的眼睛骇然收缩成一点,牙齿舌尖迸吐出一字:   “跑!!!”   晨钟一响惊凡尘,暮鼓一声送人魂——   闯进屋内的人影飙射成了一道惊惶的疾电,云雀根本来不及出声拒绝,白潇辞拦腰抄起女孩飞掠了出去,凛凛的杀气追光蹑影而来!   钟鼓声如同黄钟大吕,缓缓荡开一圈灿金色的圆环;天地间陡然浸入沉沉的静默,既而翻涌开狂嚣的气浪——千树万树的梨花在这一瞬间被摧折、夷平、销毁,仿佛有千斤的□□齐齐爆炸,方圆百里皆被末日般的炫光所照亮!   ——咚!!!   .   .   白潇辞的踏雪寻梅已经运转到了极致,狂嚣的风暴生发于男人的骨骼之上,周遭快速变化的景色拉伸出几行潦草的颜彩——   太慢、太慢、太慢!   晨钟暮鼓老人的炼气顺着涤荡开去的钟鼓声延伸,胆敢拦路的千年梨树、须臾雾气、实有山石、虚有天光——通通绞作齑粉、碾为微尘,蒙蒙的雾屑代表着死亡的绝对意志,削山平海地湮没了朗朗的山色!   白潇辞身上的新旧伤口一齐被催逼,剧痛硬生生地卡住了他的运气——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停顿,但足以要了他的命,晨钟暮鼓老人的炼气已然触碰到了他的脊背,白潇辞的后背像是被无形的巨掌正面撼中,整个人仿佛一碗打碎了的红汤,翻滚着摔了出去!   云雀平静地睁着翡翠色的眼睛,向白潇辞抬起了右手。   她要做什么?   云雀被白潇辞护在咆哮不息的炼气里,他白潇辞向来信守约定,女孩倒是没伤着分毫——他对这个亦步亦趋地跟着薄磷的女人没什么好感,事实上他对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没什么好感:   她们娇嫩、弱小、易碎,只能沦为男人的附庸,妆点门面的工具——他白潇辞不需要这等画蛇添足的东西,平日里皆是敬而远之。他对风卷尘息刀的领悟比薄磷还要快,雪老城终年不息的暴风雪已经生在了白潇辞的骨血里,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冒着砭骨刺髓的寒意。   云雀的指尖点上了白潇辞染血的唇角,飞速画成了一道殷红色的符箓。   白潇辞瞬间明白过来她在干什么,愣愣地想到:   ——这样也可以?   符箓劈开一道荧荧的血光,两人的身影仿佛脆弱的纸张,以符箓为眼,飒然卷绞了进去!   .   .   滴……答。   寒气四溢的水滴落向白潇辞的眉心,男人冷冷地撩起眼皮,坠向他的水滴被瞬间冻结在半空,消散为一小抔荧荧的烟。   这是……哪里?   白潇辞头疼欲裂,倒是记得失去意识之前发生了什么:   云雀以他的血为媒介,以他的脸为纸张,瞬间造了一个“灵津”出来——云雀的胆色、智慧、技艺都超出了白潇辞的预估,女孩竟然是以晨钟暮鼓的炼气为引,驱动了这个灵津,把他们传送出了晨钟暮鼓的攻击范围!   在陌生的环境下,白潇辞下意识地释放出了体内的灵息护体,砭骨刺髓的炼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洞穴,漫目都蒙上了一层冷蓝色的冰晶。   “月儿弯弯……照九州……”   歌声?   “几家……欢乐……几家愁——”   白潇辞伸手张开五指,腕骨上缠着的白色布条自行飞出,怦然爆散成一行灿烁的流萤,凝结成佩刀“寒江沉雪”的模样。白潇辞反手握住,以刀身撑地,把自己支了起来,向洞外走去——   ——迎面就撞上了云雀。   女孩披散着湿漉漉的长发,曝露在外的小腿与脚踝纤细而伶仃,浅淡婉约的眉眼氤氲着水汽,仿佛刚刚被秋水洗濯过的新月。   白潇辞心里冒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不错。   云雀显然是沐浴归来,头上还顶着一个木盆,身上的衣裳单薄又潮湿,白潇辞瞬间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眼睛,只能咳嗽一声侧过脸去:   “这是何处?”   云雀眨了眨翡翠色的眼睛,随即摇头,头发上的水珠甩了白潇辞一脸。   白潇辞:“……”   绝了。   你不知道这是何地,就放心大胆地沐浴?   云雀突然放下了木盆,这是白潇辞才注意到木盆里居然还有一只木头雕刻的小鸭子。她明明已经是少女的年纪了,很多习惯却像是幼女,妩媚和懵懂糅合出了另一种别样的味道来,仿佛是引人堕入禁地的羊羔。   白潇辞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云雀却上前了一步,他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此时女孩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仿佛千朵万朵的花怦然盛放开去:   “我很高兴。”   白潇辞不解。   “我还以为这里只剩我一个人了呢,”女孩子显然是相当开心,“没想到居然还有人陪我。”   嗯?   白潇辞蹙起了冷峻的眉峰,云雀的反应过于亲昵,对之前的变故只字不提,实在有违常理:   “……云雀?”   他记得这女人是叫这个名字。   “诶?”云雀歪了歪头,“好好听,是我的名字吗?”   *注: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出自南宋时期的江苏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 第28章 、说第二十五:第四日.天道令(下)   ……她不记得了。   白潇辞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当时云雀在千钧一发之际, 利用了晨钟暮鼓老人的炼气为引,催动了一个临时画就的灵津——那么晨钟暮鼓的炼气定要在她气府里走上一遭:   先不说女孩如何不让那股极烈、极狂、极躁的灵子瞬间撕裂自己的身体, 这一举动等于是把晨钟暮鼓老人的攻击转移到自己体内, 让脆弱的经脉和气府承受这等狂轰滥炸。   ——这是何等的胆色和气魄?   倘若是他白潇辞知悉这等偃师技艺,他会在转瞬之间就敢下此决断么?   晨钟暮鼓老人的炼气肯定在云雀体内造成了开山分海的伤害,现在看来是没能撕裂女孩的经脉, 却极大地撼动了她的神识——而且先前在倾国舟上的第一眼,云雀也是亦步亦趋地跟在薄磷身后, 女孩子望向世界的眼神空茫又懵懂, 像是一方尚未沾染红尘的翡翠,叫人想紧攥在掌心碾得粉碎。   云雀其人,就像是个颠倒又尖锐的矛盾。她乍一看上去跟云秦寻常女孩并无不同, 就是攀附在男人身上的菟丝花,连双足都被强行削减成了男人喜欢的模样;而在这温驯又纯良的表皮下, 这个女孩却是一身四棱八叉的反骨, 个性、手段、神思,处处都在与这个世道叫嚣着对抗。   她像是混进白羊里的黑羊。   白潇辞不合时宜地想起来,当时在倾国舟时漫不经心的一眼,云雀在月色下对上了他的眼神, 寒气凛冽的眼睛里是一轮朗朗的月亮。   ——不一样。   这个寻常的女孩,很不寻常。   “凌霄阁, ”他郑重地抱拳一礼, 向女孩报上来路, “白潇辞。”   唔?   云雀脑海里是一片茫然的空白,女孩咬着手指点了点头, 假装自己听懂了, 又学着白潇辞的动作包住自己的拳头:   “那我们以前认识吗?”   白潇辞沉默片刻, 面色冷淡地指出:“反了。”   云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白潇辞用刀柄轻轻点了点她的手:   “男人是右手成拳,左手抱拳;女人则是相反——而且行礼之时并不抱拳,压手即可。”   云雀恍然大悟:“好厉害!”   白潇辞顿了顿:“……这是常识。”   “啊?”云雀眨了眨眼睛,“……哦哦哦。”   白潇辞:“……”   ——不可否认,蠢是真的,可爱也是真的。   云雀歪下头去,从下往上端详他的表情:“你还没回答我,我们以前认识吗?”   白潇辞淡声道:“很重要?”   “不重要。”云雀摇摇头,整齐的鬓角随之摇曳,“但是……”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是有恩于他人的侠客,还是愧怍于天地的恶人?   我的亲朋好友会想我吗?   他们会不会也在找我?   ……这些多重要啊。   白潇辞阔步走向山洞之外,刀柄撩起洞前垂悬的翠绿藤蔓,凄神寒骨的夜风扑面而来。漫山遍野的草木相拂偃仰,荧荧炽炽的飞虫起伏在奇花异草里,漆黑的夜幕上绣着璨璨的星河:   “不算太熟。”   .   .   这是何处?   白潇辞倒提着寒江沉雪,刚想纵身掠起,在附近飞上一圈,好判断当时云雀的一道临时灵津,究竟把他们传送去了哪里:   临时灵津与定向灵津不是一种玩意。前者是偃师随手化就的符箓,需要庞大的炼气才能够催动,而且传送地点极为不稳定;   后者是要耗费万人心血才能打造出的巨大机关器,而且技术一直被官家所垄断——当然,据说江湖上最财大气粗的“辰海明月”,也坐拥数个定向灵津:不过海月先生本就与周氏皇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基本是江湖上不自言明的常识了。   白潇辞微微一顿,低头问道:“怎么?”   他向来不喜与人身体接触,成年之后洁癖更是愈加严重——除了薄磷那个不要脸的玩意,还没人碰过他的衣裳。   眼下云雀拉扯着他的袖子,低下头去抠白潇辞袖袂上的流云暗纹。   白潇辞:“……”   这又是何意?   他不是薄磷那种人精,一眼就知道女孩的心思,只能艰难地揣度几分:   ……她喜欢我的衣服?   如何是好?白潇辞纠结到,送给她也不是不可,但是他就这一件衣裳,脱下来就得光着膀子到处乱晃,未免太不体面。   好在云雀终于开口,把白无常野马脱缰的思路拉回正轨:“你会回来吗?”   ——不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她问得单纯而认真,眼神还有些希冀,白潇辞还没被大姑娘这么对付过,一时间居然不知道用哪个鼻孔呼吸。   人能乱,排面不能丢。   白潇辞只能高深莫测地冷着一张脸:“……”   要命。   当日云雀在倾国舟上展现出了超凡的实力,白潇辞也动用了各路人脉调查她,只知道她和薄磷是在大黔州的一处小镇相识——女孩与薄磷并无什么渊源,她的来历是引人深思的空白。   那为什么云雀会死心塌地地跟着薄磷?   白潇辞知道薄磷和海月先生的一桩生意,他此去塞北定然凶险万分,云雀虽然呆呆愣愣,人却不是真傻。她记得住上万种偃师技艺,自然分辨得出其中关窍:   ……她难道看不出,薄磷是在利用她?   “自然。”白潇辞的语气不由自主地低了三分,“等我回来。”   他一出口就觉得不妥,自己与她素昧平生,这个口气过分亲昵了。但是云雀的眼睛一点点地亮了起来,女孩往原地乖巧地一坐,把木雕的小鸭子顶在了头上:   “这样你远远就能看见我!”   还真是等他回来、生怕他找不到路的意思。   白潇辞心里突然一动,似乎有什么被悄然消解了。   他儿时与父亲住在雪老城的时候,漫目都只有苍山与白雪,整个天地都是荒芜的寂寞。每次父亲下山采买,他都会坐在门口苦等,生怕父亲把他丢弃在偌大的空城里。   当时他的风卷尘息刀已经初有小成,就算父亲一去不回,他白潇辞照样能继承师门衣钵,活得顶天立地。   但是道理……不是这么说。   ——谁还不是个小兔崽子,害怕被人丢弃的孤独?   自从他下山以来,不善与人相处,总是孑然一身、行走江湖。有时候极目远眺,天高地阔、南北无边,天下如此之大,他居然不知道归向何处。   他家是雪老城。   但是眼下的雪老城,只是座空坟罢了。   ……他是茕然一身的浪子,怎么配做风雪夜归的旅人?   .   .   自从薄磷那疯子一把火烧了雪老城,白潇辞被迫出师下山,奔走于云秦各处,加入了江湖第一大驿“凌霄阁”。   凌霄阁统领天下三千刺客,却不接杀人越货的勾当,只接“送信”这一门差事:   只要你把信交给凌霄阁,无论是北辰峰、沁园春、倾国舟,还是太原闻、天溪白、赫骨完颜,保证及时送到本人手中。就算你想一封书信直接送到龙台凤阁的太后案头,只要报酬开得足够优渥,自然给你办到。   凌霄阁站在黑白两道的中间,应付着各路的牛鬼蛇神。比起江湖武艺,凌霄阁更谙人心,每天都有血迹未干的恩怨顺着凌霄阁横跨南北,或是火急火燎的公文直达庙堂案头。   白潇辞与老阁主签下契约,他坐上了凌霄阁第一把交椅,掌握着全天下的人脉,只为了窥知——   ——那一道注视着雪老城分崩离析的眼睛、那一只推动着雪老城师徒反目的幕后推手、那一道站在雪老城消亡背后的巨大阴影,父亲死前口中的“不得了之人”:   天。   .   .   天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天”到底是什么。甚至连“天”这个名字,都是起自薄磷口中。   薄磷韬光养晦、唾面自干,追查“天”已有七年的光阴。“天”如其名,仿佛像穹隆一样笼罩着整个云秦大地,几乎每个搅动江湖、震动云秦的事件背后,都有他们沉默耸立的巍然身影。   白潇辞此次前来大凉州,正是听闻通天箓的又一残卷重现人世,这势必会招来“天”的干涉:   但是没等他捕捉到“天”的蛛丝马迹,就险些被它派来的高手一刀给斩了。   而江湖上王屋太行般的人物,晨钟暮鼓老人的接踵而至,正是“天”迭沓而来的杀招。   白潇辞倏然一挑眉刀,清冷的眉眼攒出一线细雪般的讥诮来:   它急了。   这说明薄磷和白潇辞距离它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近。   这个巍然耸立在云秦上空的组织第一次气急败坏,急于派出爪牙来杀人灭口。   .   .   白潇辞人已经掠至了整个洞府上空,凛白色的衣袂振甩在浩浩的夜风里。   放眼是巍峨的山川与苍莽的林海,这块洞天福地正处于被两座高山所包夹的罅隙中央,四方的灵子像是置于平地的泻水,从东西南北向这块低洼之处倒溢而来,饱胀的空气里析出无数道明明烁烁的小溪。   嗯?   白潇辞眼神一凝,这个地方莫名地有些眼熟——   ——这里正是江湖上最强的民窑偃师,“弑命盗”红云仙人的地盘!   作者有话说:   愧疚于太过都短小,把本章重新修葺,希望观众老爷看得满意。   ◆白爷对男女的观念一直受世俗主流偏见的束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直男癌啦……   ◆这里云雀的性格略显活泼,而之前云雀的性格略显阴沉,后续会有合理解释,不是精分!不是精分!   ◆苏妹没有死!只是断臂重伤了而已,会交代闻战那一边的后文如何! 第29章 、说第二十六:你鹤爹   草!   薄磷匀长的呼吸在凄冷的流风里撕扯出雾白色的长线, 青筋如游龙疾走上他的手背,墨黑色的刀刃如惊雷如疾电如游龙飙射而出——   要快、要快、要再快!   薄磷太清楚晨钟暮鼓的能耐了——如果被这俩老鬼的钟鼓声正面击中, 死亡根本就是小事:   晨钟一响法身尽碎, 暮鼓一奏断人轮回,到时候大罗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风卷尘息刀.七段!   这一刻的残雪垂枝烧成了烈烈的白色,原本漆黑的刀身仿佛是江南的一枝春雪, 凌厉锐进地向老人们迫面而来。薄磷周身呼啸而起的炼气震出一声苍严而雄浑的咆哮,哗然化作漫天飞舞的胭脂梅雪, 猝尔凝为一道道垂悬于天的刀锋: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叮叮叮叮叮——   于此同时乍然响起了另一串轻巧玲珑的声音, 仿佛是无数冰珠撞作一处,说不出的清脆、悦耳、动听。   那是无数把冰雕玉琢的细剑。   野马奔腾似的山间雾气凝成了千万道细剑,寒光凛凛的兵器水平地悬浮在空中, 仿佛是一场横着瓢泼的怒雨。满庭院的梨花碎雪向天倒掠,陆梨衿在拔地而起的狂风里巍然屹立, 嫩白纤细的手指一指小楼屋顶:   “诛。”   ——咣!!!   摧枯拉朽的钟鼓声正面对撼上了两人的刀光剑影, 天地间陡然沉默了片刻,既而辟开灭世般的狂响!   方圆百里的灵子通通被析出,流淌成明明灿灿的河流;附近的百姓惊异地抬头向天,那是薄磷的炼气被钟鼓声冲卷上了云端——如有实质的刀风凝结成了颜彩不一的梅花花瓣, 在天际铺来一剪艳色彻骨的火霞。   晨钟老人叹息:“后生……”   暮鼓老人叹息:“可畏——”   咚!!!   晨钟二响天地无路,暮鼓二声恭送鬼神!   薄磷大骂了一声娘, 把陆梨衿扯向自己身后:他没想到这俩老鬼杀心如此坚定, 就算消耗自己本元也要钟鼓连奏——但晨钟暮鼓顶多折个几年阳寿, 他们两个可能马上就要见阎王了!   “鹤老爹!!!”薄磷怒道,“你茅房上完了没有?!”   回答他的是一道悠容淡逸的男声, 仿佛被溪水无意拨响的古琴:   “不急, 不急。”   .   .   陆梨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世界似是被一滴琥珀所包融, 陡然沉进了旷远无边的静寂里。   不能——动了?   不,不止她一个……事实上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无法动弹。老人们雄浑的炼气冻结在了长空之下,仿佛是被寒冷瞬间摄住的惊涛骇浪,在天光下眩出颜彩不一的华光来。   万物停止了运转。   地面上不知何时生成了一张太极图,庞然到覆盖了整个四季雪的林海。光芒明灭呼吸,阵图缓缓轮转,黑白双鱼相抱相逐,空气里滋长出无数纵直铺陈、运笔凶险、造型奇谲的道符诡箓。   静、静、静。   晨钟暮鼓老人的脸上齐齐变色——   德充符?   “你们两个小鬼,如今都老成这个模样了?”   悠远醇厚的男声冒着臆想中的松木沉香,自高空缓缓溅落。一道人影飞浮在天光之下,道冠整肃、袍袂翻飞,仿佛是凌于万顷茫然之上的一剪月光,仙气凛然、尘垢不染,连天穹最深处的行云都不敢在他衣襟上停留。   来人眉眼端方俊逸,气质温润清和,长发漆黑如墨,耳边却各有一绺雪白色的长长鬓角。   ——鹤道长果然玉树临风。   “……”晨钟老人气势陡然消却,面色里居然有几分诚惶诚恐,乍一看活像孙子见了爷爷,“学生不知道长在此——”   鹤阿爹垂下无悲无喜的眼神,一扬怀中斜抱的雪白拂尘:   “去。”   哗!   他轻描淡写地一挥拂尘,却挥出了催城拔寨般的飓风!天穹上黑海一般的密云被挥得一干二净,耀眼的天光重新泼向人间,晨钟暮鼓二老连同着脚下的屋顶仿佛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抹去——他们倒是没有消失,只是飞出了千里万里!   这是何等搬山填海的巨力——   砰!   仙气飘飘的道长……炸了。   炸了?   炸了。   陆梨衿:“……”   薄磷:“……”   就,挺突然的。   道长炸成了一团雪白色的云雾,白鹤的银羽纷纷而落。一道影子自云雾里笔直地下坠,薄磷伸手去接——可惜鹤阿爹重新化为了鹤身,体重却没有减为白鹤的意思,成年男子的体格从高空掉下来的后果就是薄磷的双臂脱臼,鹤阿爹歪着长脖子哇地一声呕出老大的一口血:   “……奶奶的,本道长又得少活几年,呕——”   .   .   “喂,”闻战撩起门帘,裹来了一身苦了吧唧的药味,“起来,喝药。”   苏锦萝蔫巴巴地窝在被子里,强撑着力气给了他一记白眼:   呕。   悍将一战结束后,虽然山贼被一气剿灭,但烟罗镇死伤惨重,几乎家家都悬了白绫吊唁。大概是封老元帅的意思,断了一臂的苏锦萝被人接到了大凉州的紫篁城,顺带着捎上了半死不活的闻战——两人在江湖第一医派沁园春的医馆里占了个小别院,从此筋骨皮都泡在了无休无止的草药里:   闻战疑心自己再躺下去,背上都能长出个鹤阿爹一般大的灵芝来。   云雀的铁云裳帮闻二少爷挡去了大部分的伤害,闻战几乎没过几天就活蹦乱跳地窜了起来——沁园春的大夫嘴上是客客气气,却半点没让小少爷踏出别院一步的意思,一问就搬出闻家老爷子来压他:   “这是闻老太爷的意思,少爷若有异议,自可写信知会老太爷。”   闻战:“……”   这信从大凉州往太原一来一回,最早也要一个多月,敢情本少这一个多月都要在你这三寸地界窝着?   干!   苏锦萝一撩金色的睫羽:“你别多事,这是为了你好。”   若放在以往,闻战早就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轮不到苏锦萝教育他怎么做个“听话儿孙”——但眼下苏锦萝硬是没从重伤里缓过元气来,反倒有些每况愈下的意思。女孩的脸色惨淡得像是脆弱的白瓷,眸光微弱得像是秋风里飘摇的烛火,闻战每每一想到苏小将军以往在马背上神采奕奕的样子,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唏嘘来。   闻战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语气:“怎么说?”   苏锦萝咳嗽了一声:“你知道霸下府的‘气动仪’么?”   废话:“说重点。”   但凡是在霸下府评定过位阶的方师,都对“气动仪”印象深刻:这玩意就仿佛是一座金碧辉煌的小山,八方各探出一只神气活现的龙首,龙口里各悬一颗流光溢彩的南海蜃楼珠。霸下府专门养了一批鲛人,被称为“天方监”,他们特殊的眼睛可以从蜃楼珠的光彩里识别千百种讯息,从而判断此时有方师在何地醒骨。   “每当云秦各地有人动用通天箓的力量,气动仪上的蜃楼珠就会大放异彩,其光可以直接烧穿天方监的眼睛。”苏锦萝道,“前些日子,霸下府有三位天方监暴盲。”   闻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消化了一下她的意思:“霸下府怀疑有通天箓出世,所以派了你来?”   苏锦萝哼了一声。   “不对,”闻战突然想到,“但是悍将动用通天箓的力量,起码是你到来之后——”   ——难道在这之前,还有高手逼迫悍将动用了这等神通?   现在的大凉州,究竟藏了几位高手?   “悍将被黑/火/药炸得灰飞烟灭,如今死无对证,我们也无从证明,他就是怀揣着通天箓的目标。”苏锦萝艳蓝色的眼睛掩在金色的睫羽里,女孩的神色蒙了一层凉薄的雾气,“——现在最有嫌疑的,是我们。”   “没有人知道通天箓是如何散落、如何学习、如何传承的。”苏锦萝撩起眼皮,对上少年愕然的目光,“——万一你在与悍将交战中,莫名其妙就学会了通天箓呢?”   “干,”闻战挠着头,少年居然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还有这等好事?”   苏锦萝:“……”   苏锦萝恨铁不成钢地抬脚踹了他一下:   蠢货!   此时闻战坐在拔步床的床沿,对在床上窝着的女孩根本不设防,苏锦萝成功地一脚把千秋风雨踹了下去。闻战勃然大怒,撩起袖子就要扑过来打架;苏锦萝兔起鹘落地单手抄起一只枕头扔了过去,闻战接住后要反过来抽她,女孩缩进了被子里裹成一团,全方位地防御对方的攻击。   闻战只能拍着被子无能狂怒:“王/八精!”   “你才是王/八精!”苏锦萝闷在被子里叫嚣,“你全家都是王/八精!”   闻战大怒:“反弹!”   苏锦萝窝在被子里大声回怼:“反弹你的反弹!”   闻战:“……”   可恶!!!   几年不见苏锦萝的汉话愈加流利,闻战一时半会居然骂不过她,只能动手去扒拉这个被子团,企图把人从里边拽出来——   半个时辰后。   闻战往床上大大方方地一躺,有气无力地拍拍被子团:“喂,出来,不玩了。”   被子团拱了拱,苏锦萝警惕地探出双眼睛,闻战翻了个白眼:“真不玩了,累死个人。”   苏锦萝闻言也躺了下来,把碍事的被子往床下一蹬——闻战骂了一声娘,把被子捞起来扔到一边的塌上:“你他娘的讲究点行不行?”   苏锦萝一踹他:“过去,压着老子头发了。”   两个人半死不活地横了一会儿,闻战才想起来了正题:   “为什么不能学通天箓?”   ——这玩意听上去也不像邪功,薄磷的气色怎么看怎么健康啊?   “鬼知道。反正怀通天箓的人,一个好下场都没有。”   闻战刚想说薄磷,少年突然想起薄磷的过去好像就是一个大写的惨字,便闭嘴不说话了。   “对了,”闻战转过头去,他想起来在四季雪治病的云雀他们,“我把……”   少年猝地收了声。   苏锦萝已经睡着了。女孩凌乱的金发随意地糊在脸上,闻战糟心地帮她撩到一边去,苏锦萝在梦里都嫌他烦,抬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闻战。闻战翻了个白眼,翻身下床把被子重新往床上一扔,自己往旁侧塌上一坐,打了会儿坐也睡过去了。   .   .   苏锦萝是被闻战叫醒的。   女孩子一睁眼就被少年死死捂住了嘴——闻战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侧耳去听。   苏锦萝睡得头发乱翘,正一窝起床的火气,女孩子不耐烦地听了听,——随即一个激灵:   杀声?   “有人杀进沁园春了。”   那还不去帮忙——   苏锦萝下意识地一提灵息,胸腑就像被黑/火/药炸了似的疼,女孩随即明白过来闻战不出去的理由:   ……自己才是那个累赘。   闻战刚想对她说什么,少年的眼神陡然一凛。苏锦萝头皮一炸,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起码有三个四阶以上的方师,其中一个高声叫道:   “这里!——这里还有个别院!” 第30章 、说第二十七:明月心   红云仙人的洞府?   那就意味着……?   白潇辞冷峻的眉峰猝地皱起一道深纹, 他朝着虚无而汹涌的流风踏去,足下自行生成的六棱冰花托住了他的步伐。白潇辞踏着飞渺的冰雪走向红云洞府的边缘, 寒江沉雪缓慢而谨慎地向前探出——   锵!   寒江沉雪明明探向的是空无一物的半空, 却乍起了一连串骇人的尖声厉鸣,明锐的火花从刀刃上尖跳飞断,仿佛有几把无形的钢刀重重地砍在他的佩刀之上!   喀!   白潇辞的腕骨发出一声不堪承受的响动, 他迅速抽刀、收身、后退,流风里乍地传来几道令人毛骨悚然的抽嘶, 凛凛的杀气迫面而来——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这是风卷尘息刀中最快的拔刀一斩, 在薄磷手里就如同辟世的雷霆,经过白潇辞的手时却写意而悠容。狭长的刀影仿佛白云出岫、流水下滩,后发而先至地格住了飞来的一物:   居然是根头发。   通体漆黑却在月色下眩出妖娆的火红, 像是红云肩膀上搁浅的发瀑——当然不是红云本人的长发,而是一种摧金断玉的丝线, 飞舞可在须臾之间斩断常人与凡铁。   但是它碰上的是雪老城最凶的名刀, “寒江沉雪”。   云雀手上也曾飞舞过类似的机关器,名唤“梳骨寒”,曾在客栈一役中把红云逼入绝地;这个就是梳骨寒的加强版,红云布置在自己的洞府四周, 用来对付觊觎他身家宝贝的蟊贼:   “大罗天”。   白潇辞上一次见到这种偃家大器,还是在上京天都的中轴线, 皇城里太后所在的“龙章凤台”, 周围掩映的姹紫嫣红里就藏着撕虎裂狮的大罗天, 细如密发的丝线差点要了当时白潇辞半条命。   如今的白潇辞显然不会怕这玩意,男人腕骨的气劲一松, 寒江沉雪反以丝线为撑, 甩了狞厉的一圈, 锵然撞上了接踵而至的其余丝线!   砰!   风卷尘息刀极寒、极烈、极霸道的刀风随着这一刀传震至整个大罗天,凄迷的夜色里骤然出现了密密匝匝的厉红色。这是将整个洞府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大罗天被炼气所激,在来犯者面前显出森严而骇人的本相来。   白潇辞被一刀带来的反震力推得倒飞出去,恰好离开了大罗天的自行攻击范围。白潇辞在凌空调整身形、翩然落地,正好对上了云雀清亮的眼神。   “没用的。”云雀乖巧地抱着双膝,“我试过了。这个大罗天没有本人是解不开的。”   “我大概——比你早醒了几天的样子?”云雀咬着手指回忆,“我把这里都走了一遍,好好玩,还有吃的。”   白潇辞一愕:“粮食?”   “唔,”云雀想了想,“够我们吃五六年的?”   白潇辞:“……”   他本以为这女人什么都不懂,结果人家什么都清楚,什么心里都有数,你来问就大大方方地和盘托出——你不问她也不恼,就静静地看着你自己折腾:   你觉得她蠢得天真浪漫,实际上是你还不够她聪明罢了。   白潇辞第一次询问她本人的看法:“那你打算如何逃出?”   你想到办法了么?   云雀的脸上浮现出单纯的茫然与困惑:“为什么?”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呀?洗澡时还有小木头鸭子。   白潇辞:“……”   他差点就忘了,这人和薄磷一样都不是什么正常货色——薄磷疯得外向,内里明明白白,大是大非清清楚楚;云雀疯得内向,外表看上去还挺正常,一开口就知道是老疯批了。   的确,按照云雀的逻辑,反正她谁也不记得、谁也不认识,外面的世界对她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这里山清水秀,粮食自给自足,还有红云仙人留下来的一屋子机关器,她理直气壮地窝在这里,还不用担心死在烟罗镇的正主发现鸠占鹊巢。   嘎——   白潇辞一惊,发现有一活物在咬他下裳的衣摆。   鸭子?   是之前云雀顶在头上的木头鸭子,居然也是一种精巧的机关器,走起路来左摇右晃,还会自行张合木质的扁嘴巴,此时嘎巴一声咬住了白潇辞的衣裳料子。   白潇辞:“……”就,挺突然的。   他无言地抬起头来,始作俑者正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可爱吗?可爱可爱可爱!”   正欲说话的白潇辞发现是自问自答,识趣地闭上了自己没什么屁放的嘴:“……”   云雀起身时高高地举起了胳膊,露出了天水碧色的薄衫下嫩白的手臂。白潇辞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女孩仰头伸出食指,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上:“卟!”   这个举动的迷惑程度不下于之前的鸭子咬人,白潇辞接着迷惑:“……你在作甚?”   云雀鼓着腮帮子,一脸正肃:“施咒。”   白潇辞悚然一惊,护体的灵息自行运起,但没发现任何灵子活动的异状——莫非是偃家什么诡秘的神通:“何咒?”   云雀深沉道:“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白潇辞立即思索了一下哪本经书里有“快乐开心喜洋洋咒”,——突然反应过来女孩就是在开玩笑:“……”   “……”白潇辞点名批评,“无聊。”   “就是无聊,”云雀睁着翡翠色的眼睛,笑起来时虎牙尖尖,像是成功偷吃了小鱼干的猫,“——所以你要多笑啊。”   .   .   笑?   白潇辞心里一动,这是他忽略了很久的表情。他背上的重负太多,习惯性地蹙起眉头,以至于眉间有一道深深的纹路。   男人恍惚间想起,在模糊不清的年月里,他也在千山暮雪间,无忧无虑地笑过。   彼时他还是个二踢脚的脾气,被薄磷一点就炸,提刀追着这缺德玩意漫山遍野地砍。他们的师父薄远州就笑眯眯地看着,也不出声阻止,有时候甚至还出声拱火:   “阿白,我听见磷哥笑你长得矮,——换我我可忍不了。”   薄磷嚷嚷:“师父你无中生有暗度陈仓……喂喂喂你还真砍我啊!!!杀人啦!!!雪老城最矮弟子拔刀砍师兄啊——!!!”   彼时白潇辞的“踏雪寻梅”比薄磷高出了整整一段,男孩轻而易举地追到了自家师兄,一脚把薄磷踹进雪里,拔刀兜头就砍。磷哥夸张地拉着嗓子乱嚎,仿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火和磷(?):两个男孩在雪地上滚了一遭,场面顿时从师兄弟喂招变成了村边小/逼/崽子打雪仗,互相往对方脸上糊雪。   明百灵怯怯地拉架:“你们别打了……师父你劝劝……”   薄远州喜闻乐见,抚掌大笑:“打得好!”   现在一想,薄磷崇拜师父胜过于他。薄磷敬薄远州如同生父,乃至长大成人,薄磷的性格、行事、刀风,都和师父别无二致。   薄磷有时候还跟白潇辞咬耳朵:“你说师父是不是我亲爹啊?我觉得他长得好像你磷哥。”   当时的白潇辞愣了一下,随即一翻白眼:   “二百五。”   在薄磷背着明百灵上山之前,雪老城唯一的传人薄远州,与发妻生活在雪老城里。后来薄夫人因分娩过世,薄远州为了纪念自己亡故的妻子,让儿子跟随母姓,取名为:   ——白潇辞。   视薄磷为己出的薄远州,是白潇辞一个人的父亲。   .   .   云雀执意要白潇辞洗澡的时候带上那个木头鸭子。   白潇辞端正地坐在温泉池里,和鸭子大眼对小眼:“……”   白潇辞抬手猛地一拍鸭头,木头鸭子被白无常一掌拍进了水里,头下脚上,胖屁股悠悠地浮在了水面上。   云雀的声音在山石后传来:“聊天么?”   白潇辞本来还在走神,这回惊得运气而起,寒江沉雪差点脱鞘而出:“……”   白潇辞怒道:“我在沐浴!”   男女大防,成何体统!   “我知道呀,”云雀莫名其妙,“我听你在玩小鸭子,是不是无聊?我沐浴时也挺无聊的,没人陪我说话。”   白潇辞:“……”   我没有玩!   “你试着调息,”云雀的声音纤纤细细,在热气氤氲间还冒着臆想中的甜香,“很神奇的。”   白潇辞也注意到了温泉的灵子异常的活跃和密集,是最适合自行运气疗伤的地方。灵息在他经脉里缓缓地运行了一个周天,白潇辞撩起沾着水珠的长睫,看见鸭子自己翻转了过来,吧嗒吧嗒地跑向山石后面。   白潇辞:“……”   这玩意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白潇辞神使鬼差地开始找话题,生硬地开始了谈心环节,“我想到我小时候。”   白潇辞一开口就想拿寒江沉雪捅死自己算了——云雀什么都不记得,你还跟她聊过去?   云雀倒显得兴致勃勃:“嗯嗯然后呢?”   白潇辞垂下清峻的眉眼,在凄清杳茫的月色下像是一首哀绝的长短句:   “我……”   “嫉妒我师哥。”   云雀抱着木头鸭子背靠在山石上,好奇道:“他长得比你好看?”   白潇辞:“……”   我长得比他好看多了,谢谢。   “他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武者,心性、经脉、筋骨都是为风卷尘息刀而生。”白潇辞鞠了捧水泼向自己脸上,“我师父第一眼见到他就开始笑,说雪老城的衣钵有传人了。”   ——他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风卷尘息刀交到他手上。   “我自是很不服气……他锻体比我晚、醒骨比我晚、入门比我晚,论先天气府也不及我,为何他就是雪老城的大弟子,风卷尘息的衣钵传人,连师门压箱底的通天箓都传于他?”   ——连称呼都要顾及薄磷的感受,怕他多虑。人前人后,白潇辞都要称父亲为师父,不许说漏半句。   “随行师哥的姑娘每每都抱怨师父偏心于我,对待薄磷太过严苛。我知道这是师父对他的期望胜于我罢了,他确实偏心,却偏心的是师哥。”   ——父亲希冀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明白……”   白潇辞的眼神与叆叇又凄迷的月色溶作一处,一样的缥缈、复杂、发冷:   “……为何?”   是我不够勤奋?是我不够出色?是我——是我一出生就害死了生母,令他心生厌恶?   白潇辞的心思被轻微的触碰感拉扯了回去,他低头一看,那只木头鸭子又自己游了过来,朝他的手臂一碰一碰。   云雀在山石后面配音:“卟!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白潇辞:“……”   他没发现自己在笑。   .   .   云雀突然插口道:“我倒觉得师父对你更好。”   “你师父看你师哥,期望他挑起师门大梁,行径都像个好师父。   “你师父看你,不指望你武功盖世,不指望你飞黄腾达,不指望你引人注意,招惹来是非。   “平凡、平淡、平安地过完一生……”   云雀笑了起来:“真像个寻常人家的寻常父亲,担忧儿子安危罢了。”   哗——   白潇辞望向满池氤氲的水雾,旁侧的小瀑在假山石的缝隙里落成漱玉飞花,热气腾腾的水流一颗颗地浇在他干涸皲裂的心地上。   “……”白潇辞刚想说什么,突然闻到一丝不详的腥味,“云雀?”   这是……   人血的味道。他无比熟悉。   山石后没有回应。   白潇辞定睛再看,山石后缓缓漫溢出黑红的色泽,一绺一绺地散落到银光粼粼的泉水里。   白潇辞心里陡然一凛,寒江沉雪应念而动,凌厉锐进的刀锋削开了整座山石,悍然斩断了漫目缱绻的月色:   “云雀——?!” 第31章 、说第二十八:槐木堂   穿道袍撞鬼, 喝凉水塞牙,吃糖饼烫后脑勺——闻战这辈子就没倒霉到这等去他娘的地步, 一时间心里只剩下了闻老爷子的醒世名言:   老天爷, 你干脆下场鸟雨,干/死/我得了。   闻战听见了外边震天的杀声、瘆人的尖叫、孩提的痛哭,这里毕竟只是沁园春的一处规模较大的医馆, 根本比不上门派总部——这里是紫篁城城内,警卫力量着实有限, 所有刀兵加在一起可能也凑不够十把。医馆内的大夫又大多都是腿脚不便的老人、身手文弱的书生、或者干脆就是未出阁的姑娘, 这杀鸡还要用牛刀的,闻战只想到了一家——   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邪魔外道,“槐木堂”。   据说槐木堂是沁园春分裂出去的一股势力, 确乎是有一些道理。沁园春的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槐木堂的掌门“毒绝天下”钟不悔, ——连名字都他娘的成对称美, 关系肯定大大的不浅。   就是不知道沁园春和槐木堂之间到底结下了什么血海深仇,槐木堂每隔几月就要杀一批沁园春的弟子,仿佛什么神秘的祭天仪式:槐木堂堂训第一条便是“斩草除根”,一但开了杀戒, 里里外外都要死个干净,连看门的黄狗都要被切了喉咙——   ——医馆住下的闻战和苏锦萝, 当然也包括在内。   闻战:“……”   干!   少爷心里的脏话山呼海啸, 他倒是想冲出去锤死那帮缺德带冒烟的玩意, 杀到杀不动为止——但是苏锦萝显然不能跟着他玩命,女孩子现在气府里半点灵息都没有, 落在那群人手里的下场显而易见:   那只有跑路了。   经过悍将一役之后, 闻战无师自通了很多东西, 比如“尽力而为”四个字:   可以帮忙的,他两肋插刀;爱莫能助的,他也没有任何愧怍。   沁园春的医师固然可怜,但是比起别家女孩的安危,还是自家女孩的重要一些。   别院里冲进来的练家子都在四阶以上,闻战去年刚刚评上了六阶,何况如今筋骨根本还没好利索,一动手即判生死。少年倒也没再磨蹭,背着苏锦萝踹开了窗户,运起灵息一纵凌风而下——   “……我们,”苏锦萝不安地回望,“真不管了?”   沁园春的女孩子待苏锦萝很是不错,但女孩随即又想到自己才是闻战跑路的原因,咬着舌尖闷闷地不出声了。   闻战咬着一绺鬓角,发狠地锁着冷峻的眉峰。掺着腥血的夜风从少年耳边呼啸而过,苏锦萝似乎又说了什么,闻战一概没听进去:女孩子受的是将门教育,把“五强八恶”看得比命还重,他只是个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没什么太大的道德包袱——   闻战只是在想之前给他正骨的大夫。   悍将起码折了他半条命,给他正骨的大夫虽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炼气依旧浑厚而绵长,渡入闻战经脉时似有春水潺潺流过。   她也在身后的血与火里吧?   那些尖叫、哭喊、惨声,是不是也有一道出自她的喉咙?   她会不会心里闪过一句希冀,她曾经医好的闻家二公子会来救她?   闻战轻盈地落在乌黑的鱼鳞瓦上,一个念头也跟着落了下来:   如果当时也有人来救母亲,母亲是不是就不会疯了?   ——没有如果。   闻昀山,闻战在心里说,你要做,就现在立刻去做。   闻战心思电转,立刻有了定夺:   他把锦萝安置下来,就杀回去——   闻战被背后传来的推力搡得猛地前倾!   闻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是苏锦萝推了他一把——少女以完好的左手为撑,狠狠地推了闻战一记,整个人从少年身上纵身而起,仰面摔向身下的地面!   闻战:“……”   干!   苏锦萝就是苏锦萝,行事永远果断得像是一柄断水的快刀——女孩抬腿一蹬朱红色的墙面,在凌空翻转时的身法像是翩然的飞燕,苏锦萝靠着硬功在半空变折身形,轻盈而稳当地落在地上。闻战往下一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苏锦萝脚尖一挑地面上残落的断刀,旋身、抬腿、一踹!   断刀拉伸出一箭明锐的厉光,一个槐木堂打扮的喽啰压根闪避不及,冷铁汹汹地没入了他的喉咙,直接把人给钉在了墙面上!   苏锦萝左臂抄起了衣裳残破的小丫鬟。小女孩子一脸的脏污,歪着头茫然地看着她。苏锦萝刚刚在闻战背上一扫眼风,恰好看见了刚刚那个喽啰把女孩子拖到了后巷里,腌臜的意图不言自明:   但这女孩子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根本没到明白事理的年纪。苏锦萝只剩了一只手,胡乱地拉好了小丫鬟散乱的衣襟。   小丫鬟奶声奶气地问:“姐姐的右手呢?”   苏锦萝一垂金色的长睫:“右手打坏人去了。”   小丫鬟“哇”了一声,眼神亮晶晶的。   此时闻战也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苏锦萝已经准备好被他骂的狗血淋头——结果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苏锦萝微微一愕:他生我的气了?   ……他一定是生我的气了。   女孩条件反射地觉得难过,随即气鼓鼓地想:   呸,气死他算了,我又没做错!   叽——叽咕——   什么声音?   苏锦萝和闻战俱是浑身一凛。   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了!   .   .   叽——叽咕——   苏锦萝的眼睛骤然一缩:   会走动的……塔?   ……不对,这是个……   ——活人!   来者身高足足有一丈多高,头颅堪堪旁边的飞翘屋檐齐平,庞大的身体堵住了整个后巷。他身材高大健硕得像是男子,肚腹却鼓胀得像是身怀六甲的孕妇,男人身上披挂着漆黑的铁甲,表情却痴痴傻傻,正低头好奇地看着锦萝看。   苏锦萝无端端地生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是什么怪物?   闻战面无表情地一横手臂,苏锦萝抱着小丫鬟退到了墙角。   小丫鬟睁着透亮的眼睛:“小哥哥,你坐在这里是做什么?”   苏锦萝毛骨悚然地低下头去,墙角居然蹲着一个孩提年纪的小小男孩——她也不知道小丫鬟是怎么判断他的性别的,抬起来的那张小脸生得清秀俏丽,黑多白少的眼睛正幽幽地盯着她。   来者笑嘻嘻地应,居然真是男孩的声音:   “无聊,呜呜,无聊!”   他拍起手来:“你们,有趣,哈哈,真有趣!”   憨厚而低沉的笑声跟着传来,一丈多高的怪物见男孩笑得开心,居然也痴痴地笑了起来。凄神寒骨的月色瓢泼而下,这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呼一应,仿佛地府里爬来的一对索命的官差,苏锦萝未曾见过江湖的诡谲和险恶,心已经坠向了穷冬的深谷里。   苏小将军惶惶地想:   我不该,我不该跳下来,……我不该把闻战也牵连进来。   怀里的小丫鬟固然可怜,但说到底跟她非亲非故,她苏锦萝要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女孩,让闻战跟着她一起死在沁园春的后巷里了吗?   “‘男身女腹’活蛊罐,‘男生女相’金钩人。”闻战皱着锋利的眉宇,少年扯着嘴角笑了一声,“——锦萝,还不见过两位护法?”   小男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双手一对金灿灿的弯钩举了起来:“你认识我,啊,你认识我!”   “槐木堂的‘癫痴护法’,神功盖世,大名鼎鼎。”闻战不动声色地向后伸出手去,捏了锦萝的手心一下。少年沉稳的力道握住了女孩自行战栗起来的手掌,锦萝紧促的心跳缓和了一些,“在下与二位无冤无仇,路过而已,可否请二位高抬贵手?”   金钩人笑了起来:“可以,哈哈,可以!”   闻战吊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下来,结果金钩人眨了眨眼睛,突然反悔了:“不行,不行。”   闻战:“……”   要不是打不过,他真想一巴掌扇死这小/逼/崽子。   金钩人虽然是小孩心性、小孩相貌,但绝不是小孩年纪——事实上“癫痴护/法”的岁数比闻战和苏锦萝加起来都要大,气府里的灵息肯定深厚无比,二人只不过是被千奇百怪的蛊毒害了相貌,一个变成了怪物,一个永远都是孩提之形罢了。   “大蛊罐,喜欢。”金钩人的刀锋向苏锦萝和小丫鬟的方向一指,“你,可以走,你,要留下来陪我们玩。”   闻战叹了口气,他们终究还是没救下这个小女孩:“锦萝。”   苏锦萝没动。   闻战啧了一声,这种时候就别犯轴了,就算闻老爷子和封老元帅亲自来,未必在癫痴护/法面前讨得了几分便宜   ——   不对。   闻战突然明白过来自己误会了什么,悚然回过头去,苏锦萝僵硬地站在原地,金钩人直勾勾地看着她。   ——癫痴护/法是要苏锦萝留下来!   闻战倒吸一口冷气:“……我家姑娘,脾气没个把门,届时怕冲撞了二位……”   金钩人突然沉下了脸:“你真啰嗦。”   闻战的耐心烧到了尽头,脸色倏然一沉:   聊不动了,去他娘的斡旋!   .   .   “喂。”   苏锦萝回过头去,闻战摘下了右耳下的叶子牌,强行往她衣襟里一塞,少年扭过头去没看她:   “带着这个,去见我老爷子。”   ——如果我不能活着回太原的话。   苏锦萝愕然睁大了眼睛,列御寇唰然一声震鞘而出,笔直纤细的剑锋上渴饮着一泓寒蓝的幽月:   “我今天,要把她带走。”   “你们尽管来抢……”   诡蓝色的炼气冲天而起,闻战在躁烈的灵子里怒喝出声:   “我们今天就来比比,谁他娘的活得更长!”   .   .   *注1:闻老爷子的醒世名言模仿余华《细雨中的呼喊》,涉及不雅用语,原句可以在家长的陪同下百度;   *注2:“五强八恶”出自诸葛亮《将苑》,“五强”是指将帅应具备的五种德行,八恶是八种在德行上的缺陷。   作者有话说:   列表说在豆瓣看见了我,怀疑我是哪个大神的马甲,把我高兴得一拳打穿高数课本(你)! 第32章 、说第二十九:寻时雨   白潇辞脸色骤地一变:“云雀——?!”   叆叇的银色水汽被凌厉的刀风绞剪成千片万片的碎屑, 猛风裹挟着凛冽的机锋拔地而起,夜穹上静静地钩出一弯薄如蝉翼的月。   山石后只剩下了一滩血。   静、静、静。   摇落的月光在白潇辞眼睛里收束成荧荧的一点, 男人眼风一扫周遭, 草木在阴沉沉的夜色里瑟瑟发抖,气氛更显得更加阴郁而诡谲。   ——看来红云洞府里,还有别的活物。   白潇辞振臂披上了衣裳, 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吐息拉扯出雾白色的长线。他修的是云秦武学中最暴虐豪横的刀法, 风格却悠容淡逸得近乎写意。   ——那是薄远州曾经一点他的眉心:“清静则生, 浊躁则亡。”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封住了他所有少年的躁动和戾气。   咣!   诡蓝色的炼气陡然从白潇辞的体内生发、成形、四扩,天地间像是浸染上了一层极烂漫的蓝颜彩, 柔软无声的絮雪将天穹与大地勾连起来——浑厚、绵长、温和的刀意瞬间充斥在整个红云洞府,那是被白潇辞的炼气延展出去的神识:   整个红云洞府的动静都收容在白潇辞的眼底, 任何灵子的波动都像是黑纸上蹦跳而过的雪白小豆, 清晰、易察、缓慢。白潇辞冷淡地撩起眼皮,男人的瞳仁像是两泉云遮雾罩的寒潭,浓郁的冷蓝色顺着男人上飞的眼角升腾而起。   ——风卷尘息刀.秘法:明烛天南。   白潇辞捕捉到了属于云雀的灵息,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他的神识追逐着女孩的方位绕了一个迷幻而诡异的圈, 骤然回到了——   白潇辞浑身一凛:什么?   ——云雀的灵息,和他的重合了?   他下意识地掠了周遭一眼, 四下皆是空渺的水汽。白潇辞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的错误, 以“明烛天南”的视野所见, 天上地下的场景都会通通压在一张纸上——云雀的灵息与他的位置相重合,说明女孩此时在白潇辞的正上方, 或者白潇辞的正下方。   白潇辞仰面向天, 朗月当空, 粹冷凝滑的月色瓢泼而下,——陡然碎成了千万灿亮的银屑!   在下面——?!   白潇辞顺着破土而出的气浪拔地而起,一道鲜红的疾影破空而来,刺势磅礴地射向他的面门!   风卷尘息经第六.雪虐风饕!   森寒的刀光仿佛天降急雨、林间飞瀑、长川入海,寒江沉雪卷绞起了漫目银灿灿的月光,尖跳飞断的三道斩击迭沓而来!突刺而来的红影闪避不及,在当空被劈成了几段,白潇辞听见了一声苍劲而雄浑的咆哮,仿佛惊涛骇浪颠倒海面小舟,整个红云洞府都在吼声中摇摇欲坠!   唰唰唰!   白潇辞的足下绽开了几方水汽凝结而成的六角冰花,他以这点微末之物借力跃起,在凌空翩然翻转变向。这下他看清楚了,突袭而来的是哪只铁瓮里爬出来的鳖:   温泉浴池仿佛是一处热气腾腾的伤口,此时正漫溢出大滩大滩凝稠的火红色来。攻击而来的红影正是从它上面拔连出的触手,白潇辞低头一看自己的佩刀,寒江沉雪幽白色的刀身上残留着一绺火红,——居然还是活的,正蠕动着向刀镡的方向爬来。   饶是见多识广的白潇辞,也被这玩意狠狠恶心了一遭:   ——这是云秦怪异志《山海录》中前十的怪异,“朱厌”。书中记载,此物“体无常形,呈粥糊状”,颜色越是艳丽,实力则越是强大,而眼前这一头的颜色鲜艳得仿佛锻炉里喷吐的火舌。   白潇辞心思电转,瞬间明白了前因后果。外界的灵子密度比朱厌体内的灵子密度有巨大的高低落差,于是漫山遍野的灵子都被朱厌所吸引,此处变成了百川归海的灵子聚集地;而红云仙人正是看准了这个现象,认定此处正是朱厌沉睡之处,在它上面开辟洞府,甚至利用它体表的高热开凿温泉!   白潇辞:“……”   ……脑洞之清奇、狗胆之包天、操作之绝妙,令白潇辞由衷地叹服了一句:   活久见。   白潇辞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为什么朱厌独独在这时候醒了——但朱厌的性情是出了名的凶/暴/嗜/杀,它此时醒来发现被当了几十年的工具怪,第一反应当然是大开杀戒!   “嘎——”   被扔弃在一旁的木头鸭子翻身站了起来,左摇右晃地朝这滩火红色跑去,木头鸭子愤怒地开合着自己木质的扁嘴,奋力地扑棱着自己短小的翅膀:   “嘎——!!!”   偃师的机关器一旦拥有了自己的神识,那必定是认主的——比如薄磷的残雪残枝能遵循主人的心意改变外表,比如白潇辞的寒江沉雪能遵从主人的意念振鞘而出,比如这只木头鸭子会向主人的方向跑去……虽然白潇辞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云雀要花大功夫做一只有神识的木头鸭子,只能放弃了思考。   白潇辞看见木头鸭子奋不顾身地扑向朱厌,立刻明白了云雀的位置,倒吸了一口凉气:   云雀在朱厌的……体内?   .   .   火红色的胶质丝连着勾扯出一张黏腻的网,从四面八方缠绕住了云雀的四肢百骸。   朱厌将云雀吞吃入腹,体内的肉芽能瞬间将食物分解消融——但它遇到的是九钱偃师的“鉴正骨”,其能扛住偃师作业时的高温、腐蚀、剧毒,也能抵挡住一时凶兽体内的消化。   加之先前晨钟暮鼓老人的炼气居然被云雀的气府捕捉到了一部分,与女孩自身的灵息相互混合,奇迹般地共存于了云雀坚不可摧的经脉中;此时这两股力量被云雀求生的本能所驱使,肆无忌惮地贲发爆溅,朱厌嚣狂的动作陡地一顿,既而发出了一声粘稠而嘶哑的咆哮来!   它在被……“消化”!   这个人类跟之前那个红衣服的怪物一样,居然反过来一点点地蚕食它的力量!   这头朱厌活了近千年的岁月,体内尽是磅礴而浓密的灵息:朱厌暴怒时灵子也在躁烈地活动,迸溅出一连串的金线流彩,引发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云雀的意识本来昏沉在一片窒抑的火红色里,此时陡然清明了起来!   她断裂的、残碎的、模糊的记忆仿佛是枯黄的纸页,被劲风刮卷得沸反盈天;一幅幅画面在眼前疾掠而过,仿佛是伶人皮影的定格,明晰、生动、……锥心刺骨。   她想起来了,她到底是谁。   .   .   她……想起来了。   她是时家旁支的庶女,不被父亲承认的野/种,甚至连姓时的资格都没有——她跟着卑贱的外族母亲而姓,是不配录进族谱里的累赘:   她叫寻时雨。   她……全都记起来了。   母亲临盆之前死死唤不来产婆,在贮经室里独自生下了她。女孩从小就蜷缩在暗无天日的小小书室里,蓬头垢面地走来走去,把所有书本都取了名字,假装自己有上千个好朋友跟自己玩——时家后院本就规矩森严、沉闷无聊,她作为公认的傻子,自然就变成了所有女眷取乐的对象。   “养着你来干什么?”女孩被小姐们嘻嘻哈哈地搡出来,“去!你要让所有人都笑啊!”   她被主母养的金毛犬扑倒在地,小女孩吓得放声尖叫,衣裳被撕咬得七零八落;小姐们笑了起来,满庭院都是莺声燕语;她灰头土脸地爬起来,茫然地四下张望,主母、少妇、小姐、丫鬟、婆子都在笑,大家都很开心快意。   她以为这样大家就会喜欢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满庭院的笑声戛然而止,几个小姐的脸色变得恐惧起来,粗手大脚的婆子上前给了她一记耳光,又把她重新关回了贮经室里:   “跟你娘一样下/贱!”   她……全部、全部、全部,都想起来了。   她那个畏畏缩缩、低声下气的母亲,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女孩终于从婆子那里问出了答案:   她的母亲识文断字,“不守本分”,勾引了嫡支的公子,“污了他人清白”。   ——女孩想起自己弱不禁风的母亲,头一遭听说她能污了成年男子的清白。   母亲教会她识字之后,人间刑期已满,便上吊自尽了。女孩翻遍贮经室的三千典籍,自己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人是万物之灵长;云秦自古就有“人命关天”的说法,人是相当尊贵的东西。   ——只是可惜女人,算不得人罢了。   云雀的双眼陡然睁开。   女孩瞳仁里的翡翠色似是漫溢而出,化作了掠向眼尾的细小闪电!   她在纠缠不清的火红色里,静静地摊开自己的掌心。   这只手被打过、踩过、扎过,这只手也伤过、断过、烧过。它拿得起破碗、针线、书卷,也拿过书本、图纸、锻锤,万物在这只手上分解聚合,杀名赫赫的机关器也曾经飞舞在她的指间。   这是寻时雨的手——这是九钱偃师的手——这是“罗刹鬼骨”的手!   云雀猝然握拳:   “罗雀门!”   来!   .   .   木头鸭子感应到了主人的念动,“嘎——”地一声向朱厌扑来;火红色的黏液当头浇下,又被一道刀光猝然开裂!   白潇辞一刀仿佛斩来了雪老城终年不息的暴风雪,极寒的刀风与朱厌高温的体表悍然相撞,哗然卷起漫目缥缈的烟云。白潇辞在凌空翻转身形,——他此时还惦记着云雀蛮喜欢这只傻鸭子,下意识地觉得它不能被朱厌打成一堆零件,抄起鸭脖远远地扔了出去。   木头鸭子气得扑棱起了短小的翅膀,居然稳稳地立在了飚卷的疾风正中,“砰”地一声炸成了一团灿灿的零件——   当当当当当!   无数细小的零件连缀、组合、成形,微小的齿轮、轴承、枢机带锵然对撞在一处,泵入的灵子急转进灯笼内心,唰然飘摇起乳白色的火焰来!   白蜡纸、银长穗、翠玉坠,八角灯笼飞浮在凌空,急响的机括声仿佛伶人造势的颦鼓;灯笼八角的笼体飞旋不休,既而“喀”地一声停了下来,朝着朱厌的一面笼纸上,写着飞逸又潇洒的“死”字: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叮……咚。   罗雀门前猝地出现了一点漆黑,仿佛是一粒渺渺的黑豆,又像是什么洪荒巨兽睁开了眼睛。   朱厌的身躯猝地一震,怪异究竟逃不开野兽趋利避害的天性,下意识地恐惧起来——   开!   天地间的色彩猛地晃荡了一下,既而通通抽成凄厉的线条,唰然卷绞成乱数无形的一涡,抽卷进了这点微末的黑豆里!   树木、花草、山石、泥土、泉水皆被巨力所吸引,抽卷进了这道死亡的涡旋里,缴成了一抔细碎的粉末;朱厌惊恐地咆哮起来,它巨大而粘稠的身躯不受控制地吹卷上天,拉抻出了一道瑟瑟的火烧霞——   黑豆像是连接着什么洪荒猛兽的巨口,无止境地撕扯、撕咬、撕噬着朱厌的身体!   哗!   天公似是浇来了一场血淋淋的瓢泼雨,那是朱厌仓皇激射下的触手,它妄图抓住整个大地,不被那点微末大小的黑吞噬殆尽!   白潇辞:“……”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就是那条最倒霉的鱼:他离朱厌实在太近了,黑豆根本没有放过他的意思,巨力同样撕扯着白潇辞,试图把他搅进粉碎一切的涡旋里!   这绝对是白潇辞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风卷尘息刀在这等毁天灭地的杀势面前形如蝼蚁,磅礴的刀风对抗上这等撕虎裂狮的巨力,不消几息便被扯碎消弭!   不好!   白潇辞的周转的灵息刚刚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黑豆牵引的巨力便见缝插针地镊住了他,白潇辞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   死亡前的一瞬间,白潇辞只听见了耳边疾掠而过的风声。   他想起了年少时幕天席地的皑皑雪色,只有被清扫出的山道是唯一的漆黑。汹涌流逝的朔风也是这么喧嚣,他站在飞舞的流雪中央,举着一截细细的枯枝,朝着父亲不知天高地厚地叫嚷:   “我要让雪老城名扬天下——!”   原来我与父亲……已经分开了这么多个年月?   .   .   “这一世,”海月先生的声音在云雀心间陡然响起,“我赌你有心。”   譬如黄钟大吕,辟开天地混沌,云雀神魂俱是一震,神思陡然清明:   “——过也。”   都……都过去了。   她不再是那个怀着仇恨而生、踏着人命而行的寻时雨了。   .   .   白潇辞微微睁大了眼睛。   云雀伸出手去,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翡翠色的眼神无悲无喜:   “关。”   她寒声下令。   象征着极乐园入口的黑点闪了闪,消散在了凛冽卷绞的流风中央。   哗——   女孩冷灰色的长发倾泼在肆意流窜的夜风里,云雀的衣袂飘飘然地飞浮在半空,伫立在狼藉中的女孩似是一朵凛然艳质的花。她的神情却像是笼了一层深山的寒雨,她又变回了薄磷身后那个阴沉而文静的云雀——   ——不对。   之前的云雀,眉眼间更多的是空洞和茫然,仿佛是被谁丢弃在路边的小猫;现在的云雀,眉眼像是生铁一样又冷又硬,连缀成一把雍容而端丽的刀。   她面无表情歪了歪头,直截了当地评价道:   “——你倒是有情有义,讨我喜欢。”   .   .   *注:朱厌所想的“那个红衣服的怪物”,正是指红云仙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大修,云雀找回了寻时雨的记忆。   之前有小可爱说,云雀都是磷哥照着百灵妹子起的啊,怎么能填进主角那一栏呢?   我在此,特地想把【云雀】和【寻时雨】区别开来。以【寻时雨】的性格,是绝对不会中断极乐园,拉白哥一把的;寻时雨信奉强者为尊,你没本事,被我的大招牵连进去了,那你就是自己没本事,怨不得谁。   只有【云雀】,才会中断极乐园,向白哥伸出手来。   这一世,海月赌对了,她有心。 第33章 、说第三十:情种某   锵——擦!   闻战未落的话音被一刀猝然斩断——金钩人的发难快得毫无预兆, 男孩的身影突然晃出了三四道的残影,形如鬼魅的弯钩无声无息地欺到了闻战近前, 自下而上直挑少年的胸腑!   闻战一压冷峻飞掠的眉刀, 列御寇反腕向背一横,是中原剑术里常见的“负剑”动作——金钩本来明晃晃地攻向闻战的正前方,最后一秒却在闻战后颈现形, 列御寇不动声色地向背横挡,恰好格住了金钩人刺势磅礴的弯钩!   闻战厉喝一声, 舌绽春雷:   “滚!”   金钩人的身体本就稚小, 轻飘飘地挂在少年的软剑之上;闻战俯身、拧腰、抬臂、振剑,金钩人被闻战甩向了凌空——   男孩的身形怦然暴散开去,皓月长空之下, 漫目都是扑棱飞舞的毒虫,骇然幻化成了十几个一模一样的金钩人!   十几个金钩人一齐抬手鼓掌:“哈哈!有趣!有趣!”   细密如齿的机锋交错着兜头咬下, 闻战居然一扯嘴角笑了起来——   他突然能体会到, 薄磷那个老阴/逼到底在想什么了。   无论哪路牛鬼蛇神杀上来,薄磷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模样。情况十万火急,他照样四平八稳,究其原因, 只是因为——   无论来了什么,他薄磷都能一刀切了!   闻战振袖飒飒出刺, 纤细笔直的剑锋卷起八方的风雨, 月光在颤动不已的剑尖眩开十字状的白寒来!   破军剑.天回北斗!   凄清杳茫的夜色被悍然的豪光一气撕裂, 十几个金钩人的胸口上都各自出现了一柄列御寇:古意而雍容的剑身包裹在升腾不已的炼气里,一点点地从“虚幻”凝为“真实”——   闻战气力陡地一发:“破!”   浩瀚恣肆的剑气从少年剑身上猝然炸开, 仿佛是行军的号角, 那十几柄如虚似幻的列御寇得此号令, 一齐炸成了炫目的星花火粒——惝恍迷离间仿佛有七颗星辰熊熊燃起,瑰丽的星云把金钩人的身形轰得尽数破碎,漫目都是连缀交织着的金线流彩!   这一炸结结实实地轰破了金钩人淬体的法身,男孩的身形重新清晰起来,喉咙里窜出一箭漆黑的血!   金钩人自凌空下坠,恍惚地想:   已经多久没有人这样伤到过他了?   ——十年,还是二十年?   他运得是槐木堂诡谲难测的“往生迷梦步”,打的是声东击西的套路,居然被这个小少爷一眼看穿;金钩人由此推测到闻战修了某种眼功,化出“枯荣尸骸身”,每个衍生的分/身都是“真实的”——就算闻战仗着眼功一剑刺向了本体,也会被其余“衍生”一钩枭首。   ——可是闻战一剑勘破了他的枯荣尸骸身!   金钩人发出了被激怒的尖叫来,仿佛是被抢走了玩具的孩童。活蛊罐舒展奇长的手臂,把金钩人蜷进了怀中,金钩人迁怒似的踢蹬活蛊罐,后者发出类似于悲伤的低鸣,又像远古失意而怅然的巨兽。   闻战:“……”   少年震惊之下,连家乡话都骂出来了:   他之妈属,如此牛之逼?   还真是金钩人一怒之下,反倒抬举闻战了——闻二少爷又不是薄磷,哪里知道这么多江湖上的奇门诡道,金钩人的路数古怪又奇异,少年头皮都吓得炸了起来:   闻战就是靠着本能,应了金钩人声东击西的一弯钩。他又懒得分辨金钩人的真身到底是哪一个,索性一起捅了,管他娘的,反正总能蒙对一个——闻战也没想到“枯荣尸骸身”的每个分/身都是真实的,各个分/身所吃的伤害都会真真切切地反馈到金钩人本体上,无意间让金钩人倒了个血霉。   不过这个“天回北斗”,确实是闻战自己琢磨出来的。之前闻战在烟罗镇与悍将的死斗里,悍将那一手刀风炸人实在给闻战留下了过于深刻的印象(你差点被炸死你也深刻),闻战在沁园春一边窝着长灵芝,就一边寻思着如何偷师:   破军剑是以点破面的功夫,如果辅以这么一炸,龙王爷也得给本少轰下来。   他今日才敢将这招用在活人身上,威力着实把本尊吓了一跳。   闻战还不知道自己往自家破军剑添了如何浓墨重彩的一笔,少爷只顾着感叹自己聪明绝顶武功盖世,一剑戳死薄磷也只是时间问题。   不对……。   闻战浑身寒喇喇地一凛,下意识地张望出去,冷银的月色扑满了少年的眼睛,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了?   等等……   ——金钩人呢?   活蛊罐怀里空空如也!   活蛊罐的表情本来迷茫而呆滞,闻战居然从这个怪物脸上看出了属于人的忧虑:   “别玩了……”怪物含混地念道。   .   .   哗!   杀气仿佛断头铡哐当而落,闻战瞳孔骤然一缩:   来了!   闻家的破军剑是没有任何特殊步法的——相比雪老城的风卷尘息刀要辅以踏雪寻梅步,北辰峰的春秋意气剑要配合龙骧虎步,太原正闻的破军剑就显得格外不讲究。   对此闻老爷子又说了句醒世名言:   “你不跟剑一起飞,你娘就在天上飞。”   眼下闻战的身法跟着列御寇一齐出势,少年劲节如竹的身形和纤细笔直的剑身一同偃仰腾挪,潇洒恣肆得仿佛飒飒然亮翅的白鹤。闻战顺着杀气旋身、垫步、回头一剑,列御寇在汹涌不息的流风里绷出一线笔直的锋寒,无匹的气劲顺着柔韧的软铁迭卷进浓稠的夜雾里——   他刺中了,一只蝴蝶。   蝴蝶?   蝴蝶。   绮丽又脆弱的蝴蝶挣扎在少年纤细的剑尖,诡绿的血液沿着剑锋幽幽地涎下,列御寇的剑身上立刻腾出袅袅的白烟,上乘的紫薇精铁像是家常的豆腐,无声无息地溶蚀掉不规则的一小块。   闻战整个人像是凝固在了原地,少年保持着潇洒落拓的剑指姿势,对此骇人的异象没有半点反应。   扑棱棱——   大片大片的血色蝴蝶翩然飞来,仿佛是无数吹散在风中的赤红牡丹。它们轻巧地停遍少年的全身,似是一抔红纱披拂在闻战身上。   闻战依旧不动。   他的视野里也出现了大片大片撕裂的红色,那是闻家种遍山林的洛阳锦牡丹。接天的正红尽头是一道伶仃而妩媚的人影,来人长发是明灿灿的白金色,全太原最上乘的金线都不能媲美。   闻战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少年艰难地发声:   “……娘。”   女子应声回过头来,白净的面庞上只有三个骇人的孔洞:   “阿战,你为什么不救我?”   .   .   “喂!闻战——!!闻昀山——!!!”   苏锦萝的眼睛震悚地收缩成颤抖的一点,那些停在闻战身上的殷红蝴蝶齐齐振开翅翼,居然活生生地把自己挣得四分五裂,体内碧莹莹的血液正欲爆开!   此时的列御寇已经被之前的那只蝴蝶腐蚀得只剩下闻战手握的剑柄——闻战被那些蝶血泼到的下场显而易见,悍将都斩不断的紫薇精铁都化作了腾腾的白烟,血/肉人躯定是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可是闻战像是被什么魔物摄住了心神,一动也不动。苏锦萝急得火烧眉毛,女孩放下怀里的小丫鬟,抬步向闻战疾奔而去:“闻战——!!!”   啪!   几片血蝶悠悠地停在了女孩的背脊上,倏然化作男孩的赤足,——金钩人自凌空现身,一脚把苏锦萝踩在了地上,森寒的目光居高临下地迫来:   “安分点。好玩的才开始。”   你、他、娘——   苏小将军不是没吃过亏,漠北沙场的刀剑又不长眼,战场不会因为她是个漂亮姑娘就予以宽容。她经历过身陷重围、刀乏刃倦、末路穷途,但是长/枪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性命还吊在自己的枪尖之上——   ……不像现在这样。   狰狞的青筋爬上女孩白净娟秀的面庞,苏锦萝死命地催动着自己的气府,但是她大伤未愈,气府里干涸得连一滴灵子都榨不出来,反而回馈于主人撕裂般的剧痛。   苏锦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和茫然:   我……我该怎么办?   我要躺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闻战被溶成一滩血水吗?   她是御赐亲封的“大夏龙雀”,骄傲的少女将军以为自己已经无所不能了:只要跟着义父纵马扬戈,无论是关东、辽西、蛮南、漠北,她都能杀出一条血路来。   ……苏锦萝突然发现,原来兜兜转转,她还是那个被义父发现的、无能为力的、只会坐在地上哭的畏兀儿小女孩。   “这是‘碧血丹蝶’,是拷问人心的东西,很好玩的!”金钩人觉得有些无聊,男孩反而想跟苏锦萝聊聊天,结果女孩不理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中蛊者的心魔越重,碧血丹蝶的毒性越强,哈哈哈!”   苏锦萝红着眼睛。   “他告诉过你没有?”金钩人低下头歪过脸来,稚嫩秀气的眉眼间显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和残忍,“他经历了什么有趣的故事,碧血丹蝶的血液能到销魂蚀骨的程度?”   ……她不知道。   闻战的心事,苏锦萝知道得很少。闻战这个人其实很矛盾,他能把一信纸都写满对他那个阴间大哥的辱骂和抱怨,但真正令他痛恨、担忧、悲痛的事情,闻战是从不在她面前提及的。   不知是信不过她,还是怕她听不懂中原人的曲折,或者只是干脆来书不易,闻战只拣些能让她高兴的事讲——苏锦萝确实挺爱看闻战骂人,闻二少爷骂人向来都比评书有意思得多。   她一无所知。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那些追着闻战的风言风语,自己是听进去了一些的:像闻战这种纨绔子弟,家世、天资、前途都是一绝,哪里来的烦恼呢?   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怀下了如此深重的心魔?   .   .   金钩人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你不理我。”   算了,他也闹累了,真没意思。   男孩伸出素白的右手,猝然一握。停栖在闻战身上的红蝶听闻号令,碧绿的血液炸成一小簇一小簇致命的焰火,绵延成死亡的缚网,贴着闻战当头杀来!   ——闻战全须全尾,安然无恙。   金钩人脸色微微一愕,男孩眨了眨眼睛,偏着头想不出这是为什么,随即有些恼怒:“喂,你做了什么?”   脚下的女孩照样没理他——男孩生气地一跺脚,苏锦萝全身一抽搐,呛咳出一大口血来。   ……这是天/行枪.命字诀:为君赴死。   这是靖安府每个武将都心照不宣的一项秘术,用于战场上穷途末路之时,用自己的命抵下君王或主帅的一命,以保全整个大局。   苏锦萝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用到它,但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的那么快。   女孩能感觉到自己的肌理在迅速地老化、萎缩、坍塌,她替闻战结结实实地挡下了碧血丹蝶的伤害,自己的寿元已经燃到了尽头。   变成皱巴巴的老婆婆了吗……管他娘的,反正现在闻战看不到我。   在此之前——   场面超出了金钩人的见闻和掌控,男孩恼怒地再次踏下了一脚,似乎要把女孩单薄的脊椎一气蹬断:“我问你话!”   喀!   金钩人眼瞳微微一缩。   女孩仅存的左臂反手探来,硬生生地卡住了男孩的脚踝!   在此之前——   苏锦萝厉喝一声,金钩人重心被猛地一拽,男孩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他震骇地调起灵息,身形翩然幻化成千万片纷飞的的火蝶……   太慢!   苏锦萝仗着“为君赴死”的秘术,燃烧自己的寿元获得了灵息——女孩的气府重新运转而起,这一刻她还是那个疆场上纵横捭阖的苏小将军,她的技巧、速度、气劲全部攀升至了峰值!   她是大夏龙雀!   苏锦萝先一步掐住了金钩人的脖颈,女孩白净的面庞上全是狰狞的青筋,齿缝舌尖迸吐出恻恻的字句:   “……在此之前,我要先弄死你。”   .   .   注:“他之妈属,如此牛之逼”——就是他/妈/的,怎么那么牛/逼的意思。 第34章 、说第三十一:为君死(上)   滋喇喇——   漫山遍野的洛阳锦牡丹化作了一朵朵高擎的炬火, 转瞬间洸洋成一片滔天的焰海;焚天毁地的火势中传来千声万句的呼告,仿佛是地府中的三千怨魂一同恸哭。女子顶着脸上血流不止的三个窟窿, 向闻战步步逼来, 开口时仿佛有千百张人口齐声逼问:   “阿战,你为什么不救娘亲?”   对……对不起——   十七岁的闻战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奇特的枝蔓缠绕住了少年的脚踝, 旋转着攀附而上,在闻战眼前怦然绽放出雍容而艳丽的牡丹花来——盈盈的花朵里盛着一张流血的人脸, 开合着一张汩汩流血的猩红大口:   “你……怎么逃走了?”   ——十年前, 闻家上百条人命被困于火海,主母乌雅苏在正门庭以一敌百,与贼人浴血死战。后因灵息逆脉而行, 走火入魔,伤及神志, 乃至痴傻, 心智如三岁幼儿。   当时你怎么逃走了?   你怎么就,逃走了呢?   .   .   “客官,往东再行几里路,便是紫篁城了。”   店老板一瞅来人耳下坠着的叶子牌, 上边“青龙卧墨池”牡丹在灯盏下眩出华贵的颜彩,店老板的笑容更加情真意切了几分:“客官要吃些什么?小店有大凉州最好的……”   咻!   来者指间飚出几道飞旋的残影, 擦着老板的耳廓一路飞掠, 越过厨房与大堂相通的门帘缝隙, 当地一声撞在厨子手上拿着的剔骨钢刀上:   ——是三枚铜钱。   哐啷一声,厨子再也拿不住手上染血的剔骨刀, 哆哆嗦嗦地跌坐在了地上。   外面的店老板也是起了一声的白毛汗, 战战兢兢地想:   他……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来者稍稍顶起了压得极低的斗笠, 赫然是一双深碧色的眼睛。男子的面廓生得比中原人更加深邃而锋利,嗓音也自带着游牧民族天生的浪漫与多情:   “多谢,我吃素。”   做人/肉生意的黑坊老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地弓着腰背,恭送着高人出门。来人冷淡地一撩眼皮,倒是没再过多理会,他纵身疾掠出去,猎猎飞扬的衣袂拉伸出一道横掠天际的惊电——   虎类沉雄的怒吼撼动了山川林海,来人在凌空借虚风之力,暴烁的炼气勾勒成一幅明灿的猛虎图腾。   “这是北辰峰的‘龙骧虎步’……”   黑坊老板心有余悸地摸着胸口,结果冷不丁地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有条胳膊亲/热地揽过他的肩膀,是比刚才那位高人先一步进店的客人,笑眯眯地虚着浅金色的眼睛。   “那是‘小寒山’闻征,”薄磷勾着黑坊老板哆嗦的肩膀,心情不错地介绍,“他现在急着找人,火气比较大,别见怪。”   黑坊老板:“!!!”   “我们几个的茶水账,”薄磷一指身后的桌椅,鹤阿爹正嘎巴嘎巴地磕瓜子,陆梨衿谨慎地从桌子下爬了出来(……),“——记闻大少爷账上,我们感情可好了。”   .   .   “不是,”鹤阿爹元气大伤,正萎靡不振地磕瓜子,“闻征那小儿名声确实不怎么样,但总比磷哥儿这个淫/贼要好吧,你这么害怕是做什么?”   “啧,谣言。”薄磷的膝盖无辜地中了一箭,“——哥冰清玉洁得很。”   “知道。”鹤阿爹冷笑着一甩长长的眼簇羽,“回了辰海明月,我就让海大月给你砌一个贞节牌坊,上书‘云秦第一寡夫’。”   薄磷:“……”   当日鹤阿爹现出人身,一拂尘把晨钟暮鼓扫出千里万里后,薄磷和鹤阿爹又在四季雪待了好几天:但他们既没等来白潇辞,也没等来闻战,前者不知道是不是把云雀那个傻货论斤卖了报复他师哥,反正后者肯定没事儿——悍将身死魂消的消息传遍了半个大凉州,烟罗镇的百姓正筹划着给恩公闻战搭个土庙,大有把“千秋风雨”当辟邪吉祥物的意思。   正逢小陆大夫要去紫篁城采买,薄磷和鹤阿爹寻思自己还要在四季雪厚脸皮磨蹭上一段时间,也跟过去帮忙了。没成想刚在路边歇了个脚,小陆大夫便麻利地钻进了桌子底下——小店门帘被系着红穗的剑柄撩开,闻征裹着一身逼人的寒意闯了进来。   薄磷一挑眉毛,他其实已经猜出了五六成,但毕竟是人家私事,姑娘不愿意说他也就不问。但鹤阿爹坐不住了,鹤道长显然热衷于各种意义上的八卦,一双小豆眼能照亮十里地,一开口就是老八婆了:   “小陆大夫,你躲闻征是做什么?”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陆梨衿:“……”   女孩的表情非常复杂,仿佛三秋桂子混着十里荷花:“他……我跟他关系不好。”   鹤阿爹热情洋溢地伸着个鸟脖子:“何出此言?”   薄磷轻轻地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姑娘的局促,把话题带了过去:“闻征的脚程不是一般地快,老爹您再拖下去,我们就找不着二少了。”   “诶诶诶——?!!”陆梨衿大惊失色,小陆大夫一着急嘴巴就瓢嘴,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唔叭噫所以你们要去追闻征?!”   “全世界值得他这么火急火燎的,也只有他的宝贝弟弟了。虽然这两兄弟经常拔剑对砍,但闻征也就在他弟弟面前有个人模,——其他时候都是狗样。”薄磷叼着根草,懒洋洋地出声,“跟着他就能找到二少,——说不定大鸟也去找他了。”   只不过这动静……啧,二少怕是有大麻烦了。   小陆大夫眨了眨雪白色的睫毛,女孩子下意识地张了张口,末了什么也没说:   他怎么……还没补全叶子牌呢?   .   .   飚溅的血液把苏锦萝的叶子牌打得狠狠地晃震,其上的雪莲花饱浸了人血,在月色里绽放出嗜血的妖冶来。   金钩人骇得连连退后,他是千蛊百毒里泡出来的怪物,蚀骨焚心的痛苦早就洗练去了他多余的感情——他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了“惊惧”的神情,乍一眼看上去,他倒是真像一个在恐惧中惊慌不已的孩童。   ——只差一点点,苏锦萝就能单手扼断他的颈骨!   只差一点吗……   苏锦萝艰难地撩起眼皮来,女孩子的眼神居然还是清明的,死死地在金钩人的脸上烫出一道大洞来。她的双脚悬停在半空,沥着滴滴答答的红——   ——千钧一发之际,活蛊罐猝然出手,蒲扇一般大的手掌直接捏住了女孩的颅骨,把人拽离了地面!   活蛊罐看着金钩人,呆痴的面孔上浮着一层稀薄的悲伤:“别玩了。”   金钩人像是被大人教训的孩提,蔫蔫地垂下稚嫩清秀的眉眼,男孩抬脚踢了一颗石子,既而负气似的撇开脸。   苏锦萝在半空狠狠踢蹬了几下,她咬着牙拽着自己的神志,她现在还不能去死,想想办法,她还有翻盘的机会——   “你,”活蛊罐被女孩狠狠地踹了几脚,倒是没有生气的意思,“……要乖一点。”   苏锦萝瞳孔一缩,浑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女孩能感觉到活蛊罐的掌心生出几道柔软的肉芽,狠狠地钻进了她的皮肤里!   金钩人脸色一变,倒是比女孩本人还要惊慌:“你在做什么!”   “他们,”活蛊罐喉咙里滚过混沌的音节,“值得尊敬。”   金钩人气得蹦了起来,拍打活蛊罐鼓胀的肚子:“我不许!我不许!”   苏锦萝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在做什么?   活蛊罐的灵息通过肉芽直接传递进了苏锦萝的经脉内,硬生生地遏制住了“为君赴死”秘术对她生命的榨取——在女孩身上狂蔓的“苍老”被猛地叫停,居然如归潮般开始褪却!   苏锦萝咬着一绺金发,心里倒是想明白了:之前闻战一剑重伤了金钩人,但经过活蛊罐的“拥抱”之后,居然能生龙活虎地施展“碧血丹蝶”——这个怪物的能力,跟“恢复”离不开关系。   “只是消耗几年寿元而已。”活蛊罐长相奇异骇人,生性倒是异常温和,居然在认认真真地跟金钩人解释,“这样,我也能学会‘为君赴死’,将来,有用。”   金钩人继续拍打着活蛊罐的肚子:“不听!不听!”   活蛊罐安静地任他闹腾,罕见地没顺遂他的心意。金钩人生气了,跺着脚道:“讨厌大蛊罐!”   飒!   皎皎的明月光被一剑悍然斩作两段,漫天都是飞溅的、璨璨的、艳丽的碎血!   活蛊罐拎着女孩的臂膀被一剑斩断!   活蛊罐的眼睛微微地缩成一点——   来人左手捞住了下坠的苏锦萝,右臂振腕、平甩、剑尖斜点,纤细的剑身上横陈着一行冷淡的红色。   闻征从斗笠下抬起寒气凛冽的眼睛来,他扯了扯嘴角,笑容说不出的放肆和邪气:   “啧,你还没死?”   金钩人眼睛里胀满了血丝,狰狞的青筋攀附上男孩惨白的皮肤,像是狂舞的群蛇:“剁,剁,剁碎你——剁碎你!!!……”   男孩的话音被陡然掐断。   他太激动、太愤怒、太惊讶了,金钩人的注意力全在斩断活蛊罐手臂的来人上,以至于忽略了一个致命的异变——   ……闻征不是在对他和活蛊罐说话。   列御寇从他口中探出凛凛的剑尖来。   闻战披散着一头凌乱的黑发,少年刚从心魔里挣脱出来,神情是说不出的憔悴、疲惫、和阴冷:   “……关你屁事。”   .   .   *注1:陆梨衿所想“他怎么还没补全叶子牌”,【寸金篇】时提到过闻征的叶子牌只剩下一个,另一个“被他扔了”。   *注2:我们是在上帝视角,才知道活蛊罐是在救锦萝。但是在闻征和闻战的视角看来,只是一个怪物捏住了女孩的头颅,悬在半空不放手而已。这里没有绝对的善人和绝对的恶人。 第35章 、说第三十二:为君死(下)   闻战站在铺天盖地的烈红色里, 犹如身处摇摇欲坠的火宅。赫赫炎炎的火焰里凹凸出无数张人脸,一开一合的窟窿像是无数张黑洞洞的口舌, 从四面八方朝闻战一拥而上:   “你当时为什么逃走了?”   “你不是闻家千百年来难得的天才吗?!!——”   “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最喜欢娘亲, 却把她一个人扔在了门庭……”   “救命、救命、救命啊!!!”   “……少爷,你不救我们吗?”   闻战的胸膛缓缓地起伏了一轮,少年把混着硝烟、人脂、血液的空气强行压进了肺腑, 呼呵出一团渺渺的白雾——   “都给小爷闭嘴!!!”   天地陡地一静。   “他之妈属,”闻战骂了句太原话, 少年暴躁地挠了挠后脑勺, 一手刀就把面前的人脸牡丹当头劈落,“都是心魔,怎么本少的这么吵?你, 还有你,离小爷远点儿, 懂不懂文明礼貌?你嘴里是嚼了芹菜还是大蒜?”   火焰们:“……”   虽然闻二少爷平时读书不怎么认真, 但基本道理还是掌握了个七七八八的。心魔是方师在修行时特有的劫难,常为方师的意难平幻化而成,是一股存在于方师气府的特殊灵息:它的作用就是嫌正主活得太长,时不时跑出来作作怪。   闻战差不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那个死/逼/崽子对闻战下了蛊, 把他的神志困在了心魔里。破军剑不像是薄磷的风卷尘息刀,在神识修行方面有极高的门槛, 事实上闻战在这方面从来不行, 稍不留神就容易着了别人的道。   眼下就是一桩。   闻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倒是特别想得开,闻二少爷就没担心过自己此时中了心魔, 现在的肉/身会被金钩人砍成几段——担心了也没用, 眼下最重要的是对付心魔, 如果神识死在心魔这一关,那么自己的肉/身也就只有躺平任操的份儿。   “……”闻战摸了摸鼻子,“我知道,我愧对于你们。”   “但是冤有头债有主,放火的不是我,杀人的不是我,害死你们的不是我——大家都有手有脚,都把责任归到我身上,不太合适吧?”   幕天席地的烈火猛地晃震了一下,既而发出了千百声凄厉的哭号:   “你是娘亲的骄傲……”   “少爷……少爷……大家都指望着你呀……”   “大家都盼着你成为人中龙凤,平时什么不是都由着你?结果闻家大难临头,你跑得倒比谁都快!!!”   闻战沉默地听着,火焰似的仇怨魂灵又哄然席卷上来。无数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拥挤至他跟前,烫灼的热浪舔上了少年的眼睫、衣袂、指尖:   “闻昀山,你为什么逃了?”   .   .   闻战恍惚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摸到剑的时候,稚短的小肉手连推带扯地把冷铁抽出剑鞘,泠泠的剑锋在天光下晃出锃亮的一道白。   闻老爷子问他:你第一眼,看见了什么?   闻战答,剑刃。   当时闻老爷子伸出枯瘪的手指,一点闻战的眉心:   “错。你第一眼看见的,是你自己。”   是倒映在剑身上的、无处可藏的、赤/身/裸/体的你自己。   你的肮脏、你的丑陋、你的短缺,都骗不过你的剑。   ——以剑证心,以心证道,乃破军之剑。   .   .   闻战出手快如疾电,少年把手生生地探进了高温的烈焰里,将一张人脸揪到跟前——   “——我怕啊!!!”   少年咆哮出声,嗓声几近嘶哑:   “你们怕,我就不怕?”   “你们打不过的贼人,我就打得过了?”   “——我他娘的承认,当时我就是在害怕。我娘让老奴带我离开,我连挣扎都没挣扎一下,心里反而有几分得救了的侥幸……”   “你们的二少爷,不是圣贤,不是神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自私、虚荣、卑鄙,他通通都沾了个边。”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很愧疚,我一直都在找补,我千方百计地想治好我娘的疯病……娘的,谁不良心难安呢?”   “……很狼狈、很难看、很可笑对不对?”   滔天的火焰无声无息地萎缩下去,漫目都是四分五裂的焦土。天上挂着一轮血淋淋的太阳,醇酿的天光瓢泼而下,“喀——”地一声碎成了千万个翻转不休的镜面破片,每一个碎片里都映着一个不同年岁的闻战:   “这才是我。这才是闻战。什么天才不天才的……我他娘的就是个纨绔子弟,哪里有混得跟我一样窝囊的天才?”   .   .   闻战从心魔里挣脱出来的时候,脑海里首先冒出的想法是:   ——干,这样也可以?   他的气府升了整整一阶!   少年原本僵硬在了原地,此时终于动了一下——他的身法快了以往整整一番,闻战的身形在夜色里拉伸出一道凌厉锐进的锋寒!   哗!   列御寇原本被碧血丹蝶腐蚀得只剩下剑柄,此时陡然生发出一道如有实质的炼气,寸寸具象化为灿金色的剑身;重生的列御寇掠起一道惶急的惊电,陡然刺入了金钩人的后脑,从男孩大张的口中探出寒意烁烁的剑尖来!   雄浑的剑气这时才来得及追上少年的剑锋,呼啸着震开明灿的金色雾浪,这是闻战逼近具象化的剑风——   破军第一.将星乱!   满城的竹涛在汹涌的夜风里披拂偃仰,闻战冷冷地撩起染血的眼睫,少年看起来像把倨傲又华贵的剑:   “……关你屁事。”   闻征一挑冷峻的眉刀,朗声大笑了起来:   “不错,讨你哥哥我的喜欢。”   闻战额角青筋暴起,一句“讨你娘呢”还没说出口,魁梧的阴影当头罩来,闻战抽身连连后退,地面被砸出了一张狰狞的蛛网,漫天都是激扬而起的尘沙!   ——活蛊罐!   活蛊罐全然不顾自己被闻征一剑斩断的臂膀,悍不畏死地朝闻战的剑尖扑来——但他没有跟闻战动手的意思,活蛊罐把金钩人小小的身体死死地抱进怀中,庞大而臃肿的身体陡然穿刺开了无数舞动的肉芽,整个人像是一朵诡异而妖冶的肉质花。   闻征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倒是一眼看出了活蛊罐的功法:“逆脉鸩毒经?”   这正是活蛊罐之前把濒死的苏锦萝救活的能力——活蛊罐能通过特殊的功法,将自己的灵息渡入他人的经脉中,起到不可思议的恢复作用,甚至可以逆转“为君赴死”带来的伤害。   他是槐木堂头号的神医。   肉芽刺入了男孩苍白而瘦小的身躯,又因为找不到一丝活气而惶惶地退了出来,茫然地在空中舞动着。   活蛊罐仿佛巨兽一样急促的喘/息,猝地被掐断了。   ……可是他……可是他救不回金钩人。   金钩人已经没救了。闻战一剑把男孩刺了个对穿,金钩人绝无再活的可能——男孩的尸身安静地躺在怪物的怀里,像是具精致得过分的瓷偶,仿佛随时都要碎成光影和微尘。   他死了。   活蛊罐安静地跪在原地,像是座沉默的小山。   闻战恹恹地一垂眼皮,也不再管他,要打的话他奉陪便是。少年低头捞起坐在地上的小丫鬟,摇摇晃晃地走向苏锦萝。苏小将军倒是硬气地很,剧变之下也没晕厥过去的意思,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他,表情居然是怔愕而柔软的。   闻战面无表情地搡了闻征一把,示意他给小爷滚远一点。少年顿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向女孩:   “你做了什么,弄成这个样子?”   苏锦萝眨了眨眼睛,本能地对他的口气感到十成十的不悦:“关你屁事?”   闻战一压眉头:“你他娘的再用这个口气跟小爷我讲话……”   苏锦萝的怒气更甚:“你他娘的敢拿我怎么样?”   闻战的剑尖当地一身插进地面,少年拄着列御寇半跪了下来;苏锦萝如临大敌地抬起了手肘,闻战气势汹汹地抓起她的衣襟——   他往她下唇狠狠地咬了一记。   苏锦萝:“……”   苏锦萝睁大了眼睛:“……”   苏锦萝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女孩左手狠狠地搡开了闻战:“你——”   女孩还有些晕眩,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她本能地觉得不好意思,——突然想到不远处还杵着个闻战大哥,于是满腔的不可言说化成了实打实的恼怒:“闻战你……”   “——你不是人。”   清冷纤细的女声猝然接住了苏小将军的话茬。   来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房脊上,仿佛是欲滴的夜色里淌出来的一坠寒意森然的翡翠。   苏锦萝怔愕了一瞬间,迅速地猜出了这是谁——   灰雾似的长发、翡翠一样的眼睛、天水碧的大袖罗衫、白底银穗的灯盏,云雀轻飘飘地踩在飞翘的朱赤屋脊上,面无表情地低头凝视着闻战:   “骗子,去死,噗噗噗噗噗。”   ——男人,十几天前你还跟我求过亲。   闻战:“……”   ……他之妈属,他忘记了还有这茬……   闻征快笑厥过去了:“……”   白潇辞站在云雀身后,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寒江沉雪出鞘半寸:“我去拿他的头。”   “哟,这不是小阿白和大鸟吗?”   云雀怔愕了一瞬,女孩抬起头来,刚好遥遥对上了薄磷浅金色的瞳仁。薄磷和鹤阿爹终于追上了闻征,身后居然还缀着一个缩头缩脑的小陆大夫。   “……”薄磷眯了眯眼,叼着草扯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来,“嚯,今儿个还真是奇了怪了,小阿白,大鸟是被你私吞了?”   ——你居然不带她来找我,看上她了?   白潇辞:“……”   ……他忘记了还有这茬。   闻征的视线始终在活蛊罐身上,但是这不妨碍他笑得很开心——精彩,果然人活得够久,什么瓜都吃得到。   ……等等。   闻征立刻笑不出来了。   闻大少爷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陆梨衿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神,女孩子往鹤阿爹身后一蹲,假装他看不见自己:“……”   闻战被苏锦萝一巴掌轰歪了脑袋,少年抱着头挣扎着抬起眼睛来,惊讶地出声:   “——陆姨娘?”   这不是我那个王/八爹的小妾么? 第36章 、说第三十三:陆姨娘   陆姨娘?   有一说一, 对于自己老爹,闻战只有一句话好讲:   ——你看池子里这么多只王/八, 哪一只是你?   “春山客”闻戍, 闻老爷子唯一的儿子,闻征和闻战的亲爹——这人委实算不上什么好东西。虽然闻戍在破军剑上的造诣已经全面超过了闻老爷子,闻家从上到下榨一榨, 也找不出第二把能与之抗衡的破军剑,但是:   这狗男人, 渣。   闻征和闻战的母亲皆来自于广袤无边的赫骨大草原。只不过闻征的母亲是赫骨族王帐的客丽珈(用中原话来说就是公主), 自幼体弱多病,尔后郁郁而终;死了老婆之后的闻戍这才从破军剑里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夫人有多好, 在人灵柩前痛哭三日后——   开始从云秦各地搜罗相貌与闻征生母差不多的女孩:“……”   ——有一说一,闻征性格里的癫狂、放浪、偏执, 多半都传承于这个令人迷惑无比的剑圣父亲。   闻戍在草原上捕猎时遇见了闻战的生母, 畏兀儿小部落的女战士乌雅苏。闻戍的行事跟闻老爷子完全不一样,闻老爷子虽然年轻时离谱事也干过不少,但好在骨子里还是谦逊温和的君子气,强抢民女他还是做不来的;但闻戍从小就混迹在行伍里, 就是个身手高强又毫无道德包袱的——   ——军痞。   闻戍把乌雅苏强抢过来,用偃师之术将人囚禁在了自己身边。闻征还记得自己见到后娘的第一面, 乌雅苏火红的衣裳下是锃亮的金属镣铐, 闻戍牵着连在女孩脖颈上的铁链条, 目光居高临下地压过来:   “见着娘亲还不行礼,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礼数么?”   当时闻征也不过十三岁, 一身打不断的反骨, 戳在原地直挺挺地没动。闻戍冷峻英气的眉峰一聚, 扬手就抽来一记剑鞘——   被一支竹节锏拦下了:“老爷三思!”   当!   这是闻征第一次见着陆梨衿。   十二岁的陆梨衿反手横着一柄竹节锏,铮铮然地接下了闻戍的一记剑鞘。女孩穿着一袭如云似雾的雪菱纱,整个人像是一剪皎皎的明月,麻利又熟练地往地上一跪:   “少爷内伤未愈,老爷这一剑下去,怕是要打出个好歹来。”   陆梨衿伸出手悄悄地拽了闻征一袖子,示意他也跪下来,别在亲爹面前嫌命长——闻征毫不领情,面无表情地迎上他亲爹的目光:   跪天跪地跪娘,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闻戍没再跟这个叛逆到不行的小/逼/崽子继续计较,他倒是有些惊讶于陆梨衿的胆色和身手:“你是?”   “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陆梨衿头埋得更低,“妾身是老爷房内的人。”   闻戍陷入了沉思:“……”   他不记得。   闻征母亲死后,闻戍来者不拒,只要是塞进他房内的女孩,他一个不留地全部收去后院——数量极为可观,已经到了闻戍睡不过来的地步,他心思又全在别处,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纳了一个比闻征年纪还小的姨娘。   陆梨衿倒是一颗七窍玲珑心,小声地提醒了闻戍:“老爷,——陆。”   闻戍心下了然,这是国子祭酒陆大人的小女儿:这陆大人也算个铁骨铮铮的人物,一封密奏直指太后“性非和顺,地实寒微”,甚至坦言“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小皇帝老实巴交地给太后过目,太后也笑眯眯地赐给他满门抄斩的豪华待遇。   ——把待字闺中的幼女送来闻家做小,也是为了不让爱女被抓去教坊司充妓,陆大人无奈之下的保命手段罢了。   闻戍终于想起来还有陆梨衿这号人物,女孩才情确实不错,干脆吩咐她教导闻征好好读书。闻征偏过头去,比自己年纪还小的陆姨娘也转过眼睛来,狡黠又灵动地一眨左眼:   芜湖!   闻征:“……”   闻征活得太尴尬、太孤冷、太烦闷,爷不理、爹不疼、娘不爱,身边都是俯首帖耳的侍从,能与自己交心相伴的也只有一把凶名在外的名剑“徐无鬼”。   在他少年时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里,几乎九成都来自于这个小姨娘:虽然她又笨、又蠢、又穷得丢人……但是她也是在闻征被罚跪一夜的时候,翻/墙请他啃鸡肘子泄愤的女孩。   “这包鸡肘子花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好贵的!”穷鬼陆梨衿痛心疾首地捂着胸口,“你快打欠条,以后记得还我,知道不?”   当时的少年闻征心念一动,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都是你的”。   以后闻家到了我手上,整个闻家的财富,都是你的。   .   .   陆梨衿真想打自己一耳光:   贱不贱!   她不该跟着薄磷来的,她就不该出现在这里——她就不该出现在闻征视线里:闻大少爷的性格她太清楚不过了,这人阴暗、凉薄、嗜杀,就是条怎么养都养不熟的狼,行事不比他爹阳间到哪里去。   她……她就是好奇,闻征是出了名的不把自己当人看,一修炼就忘了好好吃饭,好些年不见,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有没有女孩跟着他?女孩家住哪里?心地如何?识文断字吗?四书最喜欢哪一篇,女诫又是哪一句不认同?   陆梨衿:“……”   贱,她太贱了,简直就是条被赶出门外还爬回来朝主人摇尾巴的狗。   “……”闻战倒是不知道自家大哥和陆小大夫的破事,他小时候受过陆梨衿不少照顾,多年重逢后心情还是欣喜的,“闻征那厮说你死在北冥岛了,我还念了你好一阵来着,你怎么不回太原?”   陆梨衿:“……”   闻二少爷哪里都好,就是长了一张嘴。   陆梨衿当年破格随闻征上了北辰峰进修,后面闻征堕入邪道,千方百计地想撵走她——她当时也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小少女,以为爱情能当饭吃:陆梨衿喜欢闻征到了连命都不要的地步,硬生生地跟着他来到了北冥岛的七恶道观,差点把命赔在那个人吃人的邪地。   闻征要什么她就给什么,结果是她什么都给了,人家大少爷根本不把她当一回事,她陆梨衿就是个下/贱的小姨娘罢了——   陆梨衿不是没有幻想过,闻征会向闻戍把她要过来。自己虽然是个罪臣之女,正房是不敢肖想,但也能做个受宠的如夫人……只要正房脾气不错,她生个一儿半女,日子也是能低头过下去的。   ——她十二岁时跑出去接下闻戍的一剑鞘,不就是因为在大少爷的房里,更好熬出头么?   ……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她也不会狠得下心离开闻征,跑到大凉州的山沟里当个小大夫。   陆梨衿倒是拿得起放得下,自己就傻这么一回,反正她人生还长,接下来她再也不会上当了:   先爱自己,再爱自己爱的东西,分出一点点的心肝来匀给中意的男人;若是他不要,自己就捡起来,照样能活得逍遥自在。   ——而且“四季雪那个不检点的小陆大夫”,听上去比“闻家的如夫人”,要顺耳得多啦。   .   .   闻征万万想不到,吃瓜会吃到自己家来——男人眯着眼睛看着“死而复生”的陆梨衿,扯出了极其危险的笑容来:   好,好,真好。   诈死、跑路、躲着不见他,陆梨衿蠢了十几年,在骗他这一方面从来都玩的不错。   “……”陆梨衿无端地起了一身冷汗,她太熟悉这个表情了,闻征发怒时向来都是这么个笑法儿,“薄、薄爷——”   她对闻征的恐惧早已深入骨髓,多年不见都不曾消退——小陆大夫下意识地喊住了身边武功最高的人,拖住闻征一会儿就行,她得跑了!   话音未落,闻征的身形拔地而起,在凌空踏出一声苍劲的虎啸,去势直指陆梨衿!   锵!   徐无鬼与残雪垂枝凌空相击,撞出一目的星花火粒!   闻征的目光始终都在陆梨衿身上,连见着薄磷都没给上一记正眼。闻大少爷冷冷地压着眉峰,语气不善地道:“滚。”   ——在场动的有两个人。   一个是被陆梨衿开口央求的薄磷,小陆大夫对他有恩,薄磷不介意横刀拦住寒山客,把这个人情还回去:   “朋友,别那么大火气。”   一个是被陆梨衿治好了腿伤的云雀,云雀还记恨前阵子闻征在寸金一剑把她钉在了墙上。眼下云雀挡在了小陆大夫身前,不介意跟薄磷联手给闻征添堵:   “噗噗噗。”   陆梨衿扭头就要跑路,被闻征遥遥地喝住了:   “你敢!”   陆梨衿对闻征俯首听命了十几年,连骨头都是按着少爷心意长的,如今被他一吼,女孩子浑身本能地一哆嗦,真就寒在了原地。   云雀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了陆梨衿一眼,她觉得小陆大夫气质不俗、才华不凡、本事不小,跟她这种泥腿子完全不一样——而且小陆大夫岐黄之术出神入化,修为更是深不可测,要是男儿身,在江湖早就混到个“神医”的头衔了:   像这种有为的女子,为什么要对男人言听计从?   ——以她现在的表现来看,倒真像个唯唯诺诺的小妾。   于是云雀很不高兴,她也要让闻征很不高兴,于是脆生生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喂,你,爬。”   闻征:“……”   闻征不像自家弟弟那般口无遮拦,他是闻家的嫡长子,太原正闻的门面:碍于涵养和排面,闻征一句“关你屁事”卡在了喉咙里,卡得他几乎内伤:   他之妈属!   薄磷刚想说什么,眉毛倏地一挑,看向了一旁:   啧?   活蛊罐本来安静地呆在原地,没什么作妖的意思;如今大块头的怪物还是安静地跪在地面,但是——   他怀里的金钩人,再一次不见了。   “……”闻征脸色一变,他防的就是这一招,结果一看着陆梨衿,他脑子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把这要命的一茬忘得一干二净,“——现在动手,有一个算一个,杀了他!”   “他把金钩人给吃了!!!”   .   .   注1:陆父骂太后的引文,来自于骆宾王《讨武曌檄》。   注2:小陆和闻戍没有发生关系,太小了,只是个顶著名头的小姨娘。 第37章 、说第三十四:斩立决   咕叽——   奇诡的吞咽声黏黏腻腻地滑入人耳, 在场众人头皮俱是突地一炸。庞然、压抑、沉凝的杀气兜头迫来,激起了一连串金属急促的珑玲声——那是寒江沉雪等刀剑在不停地震颤, 这些凶名在外的命械拥有自我的神识, 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急急地催促主人拔/出御敌。   活蛊罐魁梧的胸腹前自行裂开了一道纵直的豁口,露出了里面寒光绵密的尖牙利齿。他以拥抱金钩人的姿势, 把男孩按入这道奇异的血盆大口中,“咕”地一声便把人吞了进去!   他这是做什么?   陆梨衿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 女孩子倒是一眼认出来了这是哪门哪派的邪功:“‘心怀鬼胎’?——此人是来自千蛊灵教……嘶, 这人便是槐木堂‘痴护法’活蛊罐?”   相比于饱读闲书的小陆大夫,云雀显得丢人得多,她原先在时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此时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看着众人纷纷露出恍然的表情:?   “就是把人尸养在自己肚子里, 靠蛊毒泡成‘鬼胎’, 是一种重生之法——”薄磷看不下去了,低声跟这头发长见识少的玩意解释,“别这么看我,云秦不存在起死回生的秘术, 人死了就是死了。‘心怀鬼胎’炼出来的活物,只是占着原来尸身的蛊毒傀儡罢了。”   “——但是‘心怀鬼胎’是养尸婴的秘术, 我也是头一次见把这么大的孩子塞进肚子里的。”小陆大夫皱着白豆似的点眉, “相传活蛊罐是千蛊灵教人/肉毒池, 体内养了成百上千的蛊毒,泡倒是泡得成……但是鬼胎入体, 第一件事就是吸收宿主的营养, 活蛊罐就算本事通天, 一个人也是承受不住的。”   “所以,”闻征翻腕甩了个利落飒爽的剑花,啪地一声激起了成环的气浪:   “活蛊罐需要进食。——这方圆百步之内的活人,都是他的腹中餐。”   .   .   啪!   仿佛一颗重石击入银白色的静水沉渊,漫天都是激扬而起的月光碎浪!无数道疾影疾窜而出,仿佛无数把烙红的钢刀齐齐出鞘,刺势磅礴的杀意迫面而来,疯狂飞舞的肉芽幕天席地,似是一朵疯狂、恣情、怒放的花!   活蛊罐仰面向天看去,这个身形高大、体态臃肿的怪物的眼睛里映着清洌洌的月亮。他张口发出了一声凄绝又惨恻的哀鸣,急速攀升的炼气仿佛暴风袭境时的海面,掀起了万丈高的狂澜和巨浪!   闻战眼睛骤然一缩:“他在……他在嚷嚷什么?”   “‘云珈’,南苗语,是‘癫护法’金钩人的本名。”陆梨衿额上见汗,“……金钩人法身已死,活蛊罐绝不可能独活——他这是要拼命了!”   不过——   小陆大夫是心有疑虑的:   闻征比他们先到了不止一步,他又不是不认识癫痴护法,为何见闻战击杀了金钩人,不立即攻击活蛊罐,非要等它吃掉金钩人、实力暴涨时才动手?   ——他在等什么?   “唔,”狂风过境之下,云雀冷灰色的长发被吹成了一卷乱云飞瀑,女孩子手搭凉棚,恍然地点头,“这就是‘心怀鬼胎’啊!”   太好了,我逐渐理解一切!   薄磷心里突地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云雀每次整活时都会露出类似的表情,比如之前一言不合就捅死了沁园春的老头——女孩子一口牙又白又亮,笑起来总是露出虎牙凛凛的两个尖,仿佛裹在刀锋上的蜜糖。   云雀并起皎白的二指,倏地往凌空甩出一道陡峭的弧线,仿佛断水的快刀切开飒沓的流风,虚无的空中硬生生被她切开一道血红的伤口,流溢出汩汩的鲜血来:   “出来。”   那道横陈在半空的伤口,一前一后两个方向,分别伸出了两只木质的人手来,兀地炸起了一连串机括的颤音——   喀喀喀喀喀!   .   .   靠旗、长穗、脸谱、靠领甲衣——   傀儡.十殿阎罗一殿.秦广王!   乌纱帽、黑满长髯、大红官袍、黑色玉带——   傀儡.十殿阎罗二殿.楚江王!   活蛊罐的动作陡地一停,浑身飞舞的肉芽都惊惧地避让了几寸:   傀儡派的绝学,十殿阎罗?   有十几年……还是几十年,他没有见过偃师三大绝技了?   这便是云雀和白潇辞误打误撞,来到红云洞府后的最大收获,也是为什么两个人耽搁了这么久也不见音讯的原因:   云雀把自己关进了红云仙人的机关作坊里,女孩按照之前红云塞给她的图纸做出了秦广王;云雀在此基础之上正式入门十殿阎罗,没日没夜地琢磨机窍,楚江王居然真被她造了出来。   云雀削葱根似的十指绽放如兰,猝地勾纵起漫天流烁的辉光——云雀的炼气顺着丝线遥遥地渡入了秦广王的身体,秦广王的春秋大刀掠起一道淬烈的银虹,仿佛天穹上的苍雷被他的刀尖牵落了一角,猛地向活蛊罐砸来!   飒!   于此同时悍然进攻的还有两道灿亮的长弧——闻战的剑气猝地收缩为一点燎燎的星子,炸开一目的金线流彩;白潇辞的寒江沉雪卷扫开连绵、从容、极寒的刀意,推开几近禅意的一道劈斩!   “千秋风雨”和“白无常”同时出招,遮天蔽日的肉芽至少清去一半!   活蛊罐发出一声沉雄震耳的咆哮,双手生生地接住了秦广王的一记劈斩,嘴里喷吐出一瀑嗡嗡作响的黑雾——那是千万只扑棱飞舞的毒虫,瞬间蛀空了傀儡的身体!   他在一瞬间便解决了秦广王——   楚江王喉咙里发出机括的急响,仿佛齿轮和轴承阴毒的冷笑。云雀指尖的操纵丝线仿佛银色游鱼般地一窜,楚江王振臂一扫手中玉青色的笏板,在凌空甩下了一幕明亮而凶戾的道符诡文:   十六小狱第一.黑云沙!   云雀绵长而浑厚的炼气经过楚江王机窍绝妙的身体,幻化为卷涌不息的黑色沙瀑,兜头向毒虫们包卷而来,一时间虫尸和泥沙如骤雨坠地,击出了万人擂鼓般的巨响!   蛊虫不似一般毒物,见识到黑云沙小地狱的厉害后自行避开了楚江王,迂回着向旁侧绕去。   “千蛊灵教的毒经,”小陆大夫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一个羞怯又文静的笑容,“在下正好有一点点研究。”   陆梨衿的手指与掌心的小玉瓶白得不分彼此,一滴凝露从瓶中落向她的指尖。女孩微微垂下雪白的长长睫毛,屈指向凝露猛地一掸,这颗药露被激成了千颗万颗细碎的水沫,既而和收卷而来的夜间水汽混作一处,哗哗然地飞溅开一幕的水雾!   暴拥疾卷而来的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这时才遇上真正的克星,如潮般退避着这些亮晶晶的水沫——被沾上的下场显而易见,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滩冒着白烟的血水!   在场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没成想第一次联手出招,担纲主要攻势的居然是里面唯二的两个女孩。   云雀震出一声清脆的呼喝,振抬起纤细的右臂。楚江王的笏板再次扫出苍劲的一道弧,一幕龙蛇飞舞的道符诡咒再次变动,这次轮到了——   活蛊罐似乎是猜到了女孩即将要做什么,高高抬起一只巨足,但又被闻战和白潇辞左右夹击,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云雀就是想把他控在原地,活蛊罐脚下的泥土兀地幻化成泥泞不已的烂泥,拖曳着他巨大的身躯缓缓陷落!   十六小狱第二.粪尿泥!   活蛊罐活了漫长无比的光阴,见识过恒河沙数的风云人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如此被动。围攻他的都是年纪轻轻的后生,若没死在他的手里,将来必然是一方王屋太行般的巨擘:   这个江湖,是真的要换代了吗?   活蛊罐自幼被千蛊灵教养作毒池,尝过一千种一万种的蛊,硬生生地被摧残成一尊高大而臃肿的怪物。他被险恶的人心、残酷的人性、暴虐的人行折磨得遍体鳞伤,却在剧毒的蛊池里脱胎换骨、臻化至境,脱变出一颗大慈大悲的心灵:   人活于世,为何要受炼狱之苦?   他是槐木堂贯穿“医毒同身”的神医,槐木堂长老里心地最柔软的人物,也是最反对屠戮沁园春的人……就算是现在,他也在惶惶地困惑:   ——真的要动手杀了他们么?   这些年轻人都是未来的泰山北斗,自己如若大开杀戒,江湖上至少陨落了一半的风光。   但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是一般自私的。   这些年轻人盈满灵息的血肉,是饲养金钩人尸身最好的材料。   对,他还没有带他的孩子走遍云秦的千山万水,哪有什么好心肠分给别家的孩子呢?   活蛊罐胸膛深深起伏了一轮,猝地发出一声恍若雷霆的呼喝!   这一声里含杂的是最精纯的炼气,是活蛊罐修为的直接碾压,在场众人里除却鹤阿爹与薄磷,耳朵里当场见了红,被无形的冲击气浪推得后摔出去!   你们……全都要死!   活蛊罐调运起磅礴阜盛的灵息,眉头突然激灵灵地一跳:   他——犯了个最致命的错误。   他从动手起,再也没看见过“寒山客”闻征。   .   .   唰——!   一道剑光似是洗月苍茫,又仿佛贯日白虹,自下而上挑开了活蛊罐臃肿的大肚!   闻征的身形从活蛊罐的影子里兀地冒出,徐无鬼旋折出一道比酒更醇的月光——   春秋意气剑第一.春风词笔!   活蛊罐眼瞳骤然一缩:这个位置?   这个位置是——   他的大肚,不仅养着千只万只的毒虫,更藏匿着无数宝器;像是他给云珈的那一对金钩,便是活蛊罐从肚中翻找出来的,本意是给他玩,没想到这孩子便当做了自己的命械。   而闻征刨开的这个位置,是——   “庄周梦”。   是闻老爷子,“大寒山”闻戎的佩剑,“庄周梦”。   闻戎早年与他活蛊罐交手,打不过居然扭头就跑(……),大大方方地把这把名剑扔在了原地不要——没想到造化如此,天意弄人,兜兜转转来,居然被他的孙子一剑剖了出来。   活蛊罐叹了口气:   又如何呢?   ——你以为你,带得走么?   闻征旋身把庄周梦抽入袖中,身法再次溶进了阴影里——但下一秒他便血花飞溅地倒飞了出来,阴影里生长出无数狂舞的肉芽,连拉带扯地勾走了闻征好几块血肉!   闻征吃了个血亏,人倒是没怂的意思,庄周梦和徐无鬼一齐开锋出势,悍然对撼上活蛊罐!   陆梨衿急得直蹦:“你别!!!”   闻征在毒方面的半斤八两她还是知道的——闻大少爷在毒方面是一窍不通,现在能忍受活蛊罐布下的毒雾纯靠修为压制,但如今两人如此相近,活蛊罐完全能一口毒雾直接溶了他!   果不其然,活蛊罐喉咙一滚——陆梨衿飞身而出,袖中的药液洒落漫天飞旋的晶花,小陆大夫眨眼间便把自己的身家行当全部掸了出去!   闻征:“……”   他虽然命还有一半吊在阎王爷手里,但此时分外得意:   看,她多着急我,你们有吗?   闻战匪夷所思:“……”   别他娘瞎得意了,谁没老婆,你幼不幼稚。   .   .   注:十六小狱的名字皆来自传说中二殿楚江王的十六小地狱,请不要吐槽“粪尿泥”是什么通俗易懂有味道的地狱啦(。 第38章 、说第三十五:小春门   飞洒的药液被掸成了千点万点泼落的流光, 碎细的水沫在凌空凝结成了一颗颗剔透的珠玉,在活蛊罐身上急急地敲出了骤雨打窗般的声响——   陆梨衿自高空笔直地下坠, 雪白的长发、雪白的衣摆、雪白的肌理, 女孩整个人像是一朵怦然盛放在疾风里的梨花。小陆大夫伸出皓白的右手,——猝然一握!   活蛊罐的胸腑里震出一声含混的咆哮,这些细碎的冰珠竟然直接钻进了他厚实的体表, 药液直接炸进了他浸在蛊毒里的经脉!   闻征的身形在地上刮出一道凄厉的弧,哗然卷扫出苍劲而庄严的虎啸声, 正好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小陆大夫。   闻大少爷现在十分得意, 心情极佳地笑了一声:“这几年想我么?”   陆梨衿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老实巴交地摇摇头:“没,没呢。”   闻征:“……”   陆梨衿赶紧勾住了闻征了脖颈, 以免他一气之下把自己投掷出去:“有的,有的!”   “……”闻征愤怒地喝道, “奴颜媚骨!”   小陆大夫被他一凶, 简直要哭出来了:“那,……那是想还是没想啊?”   ——说实话你又不高兴,说假话你又发脾气,我们果然还是不要讲话了。   闻征:“……”   他本来纯靠修为按着胸腑里淤积的内伤, 现在那股血简直要郁闷得喷出来:“……”   陆梨衿小小声地嫌弃道:“你要吐血别吐我身上呀,我白裙子呢。”   ——好贵的, 我好穷!   闻征怒道:“回头我就给你撕了!”   小陆大夫气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早知道我刚才就不该救你!”   闻征大怒:“你敢?!!”   两个人虽然嘴上丢人现眼, 但动作倒是不慢。   陆梨衿反手向前抛出一柄竹节锏, 锏身水平向前悬浮在了空中,旋转着在半空甩出一张荧荧炽炽的阵图来。阵图里冒出无数点炫目的十字寒芒, 仿佛凭空燃起的燎燎星光, 那是在虚空里幻化成形的细剑, 数量足足有上百余把!   陆梨衿一撩眼皮,冷冷下令:   “诛。”   叮叮叮叮叮——!   活蛊罐弓身发力,正面迎上了如流云、像骤雨、似飞瀑的飞剑,怒舞的肉芽仿佛一柄柄虎虎生风的长鞭,把这些锋利无匹的冰剑击成漫目晶莹的碎屑!活蛊罐的身体还被云雀的楚江王所施展的“粪尿泥小地狱”死死拖在了原地,尚不能抬腿行走,但他伸出奇长的手臂,掌心飞速生长的肉芽转眼间就横跨了数丈的距离,向着那柄阵图中心的竹节锏疾弹迭卷而来!   春秋意气剑第二.白衣渡江!   闻征的身形在活蛊罐的肉芽旁一闪而逝,陡然逼近了活蛊罐面门!他身后是亮如雷殛的剑光,似是夭矫的蟠龙劲卷而起,活蛊罐的肉芽与胳膊悉数缴为了一瀑怒溅的红雨!   活蛊罐张开血盆巨口,恢诡怪诞的紫雾从他眼耳口鼻里陡然生发;没等这团剧毒触碰到闻征的身体,闻大少爷淬体的法身就开始崩坏,转眼间就掉下了好大一块皮肉来!   铮——   云雀的丝线先发后至,缠住了闻征的身体,向后飞速一拽。女孩一脸冷漠地看着闻征飚血,毫无诚意地双手合十:“抱歉,我慢了一步,不是故意的。”   才怪。云雀显然记恨闻征在寸金时差点一剑把她捅死,凉悠悠地在心底补充。   闻征磨了磨牙:“……”   这边闻征被云雀又丝线飞速拉走,活蛊罐喷出的紫雾没了活物吞噬,连绵成流云滚雾似的阴影,当头向离他最近的陆梨衿扑来。小陆大夫面不改色地撩起眼皮,纤细白嫩的手指曼妙地舒展开去,猝地凝成了一个古奥又繁复的手势。   咻——!   天地仿佛是被一柄快到极致的剑水平切为两段,锃烈的白寒让月光都为之黯淡,空气里析出的灵子明明烁烁的流溢开去,幻化为飞零缱绻的暴雨梨花!   刚刚闻征的攻势只是诱敌的饵料,目的是吸引活蛊罐的注意;真正的杀招在活蛊罐的背后现形,那是另一柄竹节锏——   两柄竹节锏之间牵连着一条耀眼欲盲的炽白雷电,汹汹贯穿了活蛊罐庞大的身躯!这道雷砸进了陆梨衿毕生的修为,锵然突破了活蛊罐淬体的法身,明沛的细小电流钻进了他的四肢百骸,带来了死一般的麻木感!   趁现在!   冷月当空、寒辉映彩。   原本薄磷一直在云雀身旁抄着双手看戏,此时终于拔刀动手,残雪垂枝由墨黑渐变向乳白的刀身晃出一道瑰丽的光斑,冷铁绞裹着劲风荡开声势浩大的风卷,薄磷在扑簌的梨花花雨里汹汹起势、突进而来!   风卷尘息刀第六.雪虐风饕!   唰——   满庭飞落的梨花像是被染上了一层活泼艳丽的红彩,那是薄磷打出了具象化刀风的结果,又加上他的修为直接碾了小陆大夫一个跟头,旁溢流窜的灵子再也维持不住梨花的形态,顺着薄磷的炼气幻化成千点万点的朱砂梅瓣!   薄磷:“……”   草!   他刺向活蛊罐的去路上,半路兀地杀出来一道人影,饱满的胸/脯大大方方地迎上了薄九刀锋寒无匹的刀尖——   逼得薄磷不得不在中途硬生生地卡住了自己的刀意,踏雪寻梅步在空中蹬出一片咯噔作响的六棱冰花,薄磷以冰花为撑、翻身后跃,翩然落在脚下生出的一剑秋霜之上。   来人有恃无恐地站在原地,全须全尾地看向狼狈许多的薄磷,殷红如血的唇线扯出一抹暧昧又撩人的笑意:   “我就知道,还是九爷疼人家。”   .   .   锵——!!!   金钟落锁之声仿佛黄钟大吕,浑厚而绵长地远宕开去,所有人的灵息都被激得一阵震荡!   来人对着薄磷笑得妩媚又妖娆,她身后是无数缥缈的人影,手里各自牵连着一道熔金色的锁链;灿灿的锁链联结在那尊巨大的金钟之上,刚才就是这尊巨物凭空而现,把活蛊罐罩在其中!   金钟发出一声声沉闷的撞击,那是活蛊罐在其内的挣扎;锁链接连激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但金钟岿然不动,连裂痕都无。   “你们‘小春门’,”薄磷翻腕甩出一朵潇洒写意的刀花,猝地反手握住刀柄,“倒是挺会坐收渔利,嗯?”   来人掩口轻轻地笑了起来,像是十分受用。她穿着一袭火烧霞似的殷红云裳,和衣着向来朴素的沁园春格格不入;但她流墨似的长发在脑后慵懒地绾了一个髻,上边斜斜地插着一枝鲜艳欲滴的朱顶红。   ——这叫“一枝春”,其上花朵长年不败,是沁园春的大小掌门才会佩戴的饰物。   沁园春作为江湖第一医派,看上去像是江湖第一受气包:的确如此,门中弟子大多是不通武学的医者,被人欺负也只有挨打受气的份。   但沁园春若就是尊挨打任意的泥菩萨,也爬不到那么高的位置。沁园春分大小两门,“大春门”擅医,医馆遍布云秦各地;“小春门”擅杀,专治各路医/闹,以及——   ——对付槐木堂。   小春门掌门“九尾火狐”狐丽,号称江湖上第一——最会杀人的——美人,就是专门干这事儿的:她一不懂岐黄之术,二不懂医者仁心,救死扶伤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只负责制造死人和残疾人。   “九爷,我们是什么关系?”狐丽指间夹着一柄青玉色的烟杆,笑起来时刚好呵出一团袅袅的烟雾,“你这么见外,可是要伤我的心了。”   “哟,”薄磷一扯嘴角,“真是稀了奇了,你居然还有心?”   狐丽的身形像是一抔正红色的水墨,溶进了夜色里;游动的赤红在薄磷身前凝结成形,狐丽仰头凑上薄磷的耳边,沙哑暧昧地耳语:   “九爷倒是摸摸看,看我这儿有没有心?”   薄磷垂下浅金色的眸光,狐丽虽然身形窈窕出众,站在薄磷身旁到底还是矮了一些。美人微微倾斜着玲珑浮凸的身体,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烈艳如火的唇线上永远半含着一个诱人无比的秘密。   薄磷胸腔里震出一声短促的轻笑——   ——牵连着金钟的小春门弟子俱是大惊:“掌门!”   薄磷出手如电,眨眼间掐住了狐丽白皙如明玉的脖颈!   “乖,小狐狸,别调皮。”薄磷倾下身去,凑近狐丽的耳垂,“给你薄哥哥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不合理的话,刀了你的狐狸尾巴当围脖使。”   他轻轻地松开手指,狐丽咳嗽了一声,旋即挑起了飞凤似的眉毛:   “薄磷,你在除了明百灵之外的女人面前,都是王/八/蛋。”   薄磷不以为意,大笑出声:   “过奖。”   .   .   小春门一介入这次动乱,局面立刻发生了颠覆性的逆转。   小春门活捉到了在场武功最高的“活蛊罐”后,开始对医馆进行全面的清剿。他们仿佛初春时落的第一场绵密春雨,料峭的春寒顿时席卷过血与火中的建筑,槐木堂弟子死者如风驱草:小春门的杀人方式极为干净利落,死者身上只会出现一道焦黑皲裂的伤口,连鲜血都不会多洒出来半分。   “听闻癫痴护法亲临,这等热闹我怎么能错过?”狐丽一咬青玉的烟杆,“——我可是连晚饭都没吃,没成想一赶过来,正好瞧见九爷的英姿。”   云雀把楚江王收回裂缝中,女孩子卷着丝线一翻白眼:   ——所以你就凑上来找砍?生怕别人不知道你们之间关系不一般?你这股茶味儿我隔着三里都闻得见。   “……”狐丽感觉到了云雀毛喇喇的敌意,半倚着薄磷轻笑出声,“这美人妹妹好面生,是?”   云雀面无表情地一撩眼皮:“你爹。”   狐丽:“……”   狐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好妹妹,你觉得我和九爷是什么关系?”   云雀全把她当耳边飘过的一个屁,扭头对鹤阿爹道:“我去正门等你们。”   狐丽慢悠悠补充道:“——是同父同母哟。”   云雀:“……”   云雀眨了眨眼睛:“……”   云雀回过头来,狐丽正端着烟杆呵出一口白雾,脸上尽是一派浑然天成的妩媚慵懒。抛开那份勾魂摄魄的妖娆,女孩眉毛宛如飞凤,眼睛似是桃花,鼻梁笔挺微勾,加上那份敷衍了事的笑容,跟薄磷真的有七分神似。   ——他们是兄妹?   狐丽好整以暇地笑道:“现在还要去正门等着么?”   云雀:“……”   薄磷咳嗽了一声:“别欺负她。”   狐丽微微眯起了眼睛,这副表情跟薄磷一模一样,云雀立刻看她顺眼了不少:“我这哪叫欺负?我这叫讨好未来嫂嫂,可怜小狐狸我一碗饭吃。”   薄磷蹙起眉峰,倒是没接话。   狐丽脸上一愕,没想到薄磷是这个反应,随即亲热地挽住云雀胳膊:“好妹妹我们走,各位英雄好汉也请往这边来。大家斩槐木堂爪牙都居功一等,我沁园春自是要好好酬谢一番……”   狐丽凑到云雀耳边低语:“别在意,请你吃芝麻汤圆儿。”   .   .   “掌门!”   狐丽袅袅婷婷的步伐顿了一顿,示意弟子有屁快放。   “内细已经查出——”小春门弟子一见小掌门身后还跟着一大票外人,犹犹豫豫地掐住了话头。   狐丽一挑眉毛,大大方方地笑了一声:“别见外,反正都要杀了。牵出来给各位少侠过过眼,全当余兴节目了。”   锁链之声随即响起,闻战抬眼一看,眼瞳骤然一缩。   ……是那个大夫。   ——是之前闻战背着苏锦萝跑路时,犹犹豫豫想回头救的那一位,给闻战正骨的大夫! 第39章 、说第三十六:风月刀   “哦?”   狐丽一挑火凤似的细眉, 女孩表情里生长着秾丽华艳的花簇,一颦一蹙的风情都惊艳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给槐木堂通风报信的那个, 就是你咯?”   闻战的眼睛惶惶地一缩。   之前替闻战正骨的大夫被小春门弟子的锁链所缚, 发鬓凌乱地跪在狐丽跟前。少妇下意识地前屈着身体,护住自己微略鼓起的腹部。   她沉默地跪在瑟瑟的草木里。   “我说怎么这次,沁园春布在围墙上的偃师器械是一个都没派上用场, 槐木堂的爪牙闯进我医馆像是走进自家后院,——原来是有你这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狐丽的声音放得又低又哑, 仿佛情人耳鬓厮磨间脉脉含情的呢喃, 实际上吐露的字句却是一刀刀地刮在人骨头上。   她像是刀尖上流连着的心头血,美得令人胆战心惊,美得令人后脊生凉, 美得令人不得不避其锋芒。   “为什么?”   狐丽讶异地稍稍侧过了眼波,是太原正闻的小少爷闻战。少年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大夫,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你……你不是说婆家待你苛刻, 夫君视你为奴仆,只有沁园春的医者肯将你等而视之——你要在沁园春待一辈子,救一辈子的人,治一辈子的病吗?”   少年长发披拂、衣衫破碎, 满天下的狼狈还血淋淋地挂在他的身上,闻战面对癫痴护法时也没露出过如此惶惑的表情:   为什么?   闻战没受过多少年的母爱, 在沁园春被这个大夫照顾, 多少都是有些移情的意思的:少年甚至幻想过, 若是自己母亲也像她一样找到自己喜欢做的事,和一群志同道合的人朝夕相处, 是不是也能过得如此快乐?   ——所以你为什么, 要背叛沁园春, 把槐木堂的贼人放进来杀人放火?   你……你是不是受了什么胁迫?   跪在地面的少妇瘦削的肩膀颤了一颤,喉咙里发出几节含混的音,闻战一看定有隐情,急急走上前去——   ——闻征头疼地啧了一声,徐无鬼从旁侧伸出一截,想把闻战拦下来;薄磷不动声色地一横刀柄,恰好截下了拦路的徐无鬼。   “没必要。”薄磷抄着手臂笑,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二少都几岁了,你护弟魔的性儿得改一改了。”   闻战半跪下去:“你说什么?”   少妇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被眼泪烫得通红的眼睛。她的神情柔弱而哀切,颤抖的睫羽里诉说着千言万语。   她张了张失去血色的唇瓣——   一道口箭从藏在嘴里的机括里飙射而出,直直向近在咫尺的闻战掠来!闻战的距她实在太近,少年本身又毫无防备,一时间根本来不及反应!   飒!   殷红的人血在月色下溅出一弯淋漓的弧,天地皆是为之一栗!   .   .   出鞘的长刀仿佛一道价值连城的伤口,胭脂水红渐变到海棠正红、再过渡向朱砂血红的刀刃寒意凛冽地呈现在凄清的月光下,自刀背两侧收作一线的刀锋上,清洌洌地挑着一轮被胭脂浸泡过的月亮。   这是沁园春威慑江湖的凶兵,“九尾火狐”狐丽的命械,“锦囊艳骨”。   ——在电光石火的刹那,狐丽猝然拔刀出势,胭脂颜色的刀锋劈开了细如牛毛的口中箭,直接贯穿了大夫的头颅!   “闻二少爷,”狐丽皓白的手腕猝地一抖,艳色彻骨的长刀飒然回收,女孩微微侧过了脸来,浅金色的眼睛里是灼烫逼人的光亮,“你对生世凄楚的妇人,不觉得有些同情过多?”   “她既然敢背叛师门,定是作了必死的觉悟的。至于个中缘由,没有人在意关心——她已经害死了这么多的同门至交,就算原因有说一千道一万的可怜,那又如何?”   闻战寒在了原地。   “我们不关心,她肯定也清楚我们的不关心。你此时凑上前去,只是给她增加了一个临死前的垫背而已。”   狐丽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俯身下去低低耳语:   “——该懂点事了呀。”   .   .   小春门的掌门并不是个聊天打屁的闲职,狐丽把薄磷这群牛鬼蛇神招呼进尚存完好的建筑里后,又匆匆地被弟子叫去主持清理事务了:好在狐丽做事极为周全,派了几个医师过来,该包扎的包扎、该缝伤的缝伤,小陆大夫也卷起袖子欣然加入了其中,有效地避免了牛鬼蛇神内部立场不一的尴尬。   ——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小陆大夫盈盈地敛衽一礼:“小女姓陆,名梨衿,大晋州太原人。”   苏锦萝左手握拳,大大方方地一横胸口,是塞北将士常见的礼数:“靖安府,苏绛心。”   闻征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闻大少爷作为最自信的闻家男人,显然不觉得自己的鼎鼎大名需要自我介绍。   白潇辞直眉楞眼地扭头问云雀:“他谁?”   怎么吊里吊气的?   裂开的闻征:“……”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紧张。   “——对了,”闻战恍然道,“云雀,你看看萝卜的左臂膀,能造个合适的机械骨么?”   云雀本来在自己跟自己编花绳玩,此时被闻战一点名,眨了眨眼睛站了起来:“啊,哦哦哦,看看。”   苏锦萝一皱金色的眉毛,侧身让过了云雀要来查看的手:“不稀罕!”   闻战啧了一声:“苏大萝卜你怎么说话?”   苏锦萝一扬眉毛,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要你教我怎么说话?”   闻战勃然大怒:“你这……”   苏锦萝一见闻战居然为了这女人凶她,心里暴起的幼稚把苏小将军的成熟冷静碾得一点也不剩——女孩子顿时气红了眼睛,负气地扭过头去不说话了。   云雀面无表情地歪头过去,查看女孩的表情:“呀,哭了诶。”   叹为观止的鹤阿爹:“……”   老爹赶紧把云雀用鸟喙戳了回来,以免苏小将军一怒之下打死云雀这蔫坏又缺德的玩意。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紧张。   “大鸟儿。”   云雀又坐回自个坐垫上玩花绳,又被薄磷叫得回过头去——薄磷撩起大堂的煌煌珠帘,逆着光渡来一个含笑的眼神:   “过来。”   本来在跟闻征对掐的白潇辞扭过头去,白无常向来都是一张高岭之花般的冷脸,此时终于露出了一个有人味儿的表情——   白潇辞翻了一个白眼。   “……”闻征心领神会,乘胜追击,“你看上你师哥了不成?”   白潇辞迷惑地一歪脑袋:?   闻大少爷哦了一声,俨然是“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的傲慢态度,表情嚣张地指指点点:“离我远点啊,少扯我袖子。”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磨了磨牙,锵地一声拔出寒江沉雪来:   我这就给你来十刀雪虐风饕?   场面一度变得十分紧张。   .   .   “你……”薄磷眯缝着眼睛,研判着出声,“还好?”   云雀低着头跟薄磷绕到了四下无人的小径里,女孩子一路自顾自地编著手上的花绳,险些一头撞在薄磷身上。云雀抬起翡翠色的眼睛,薄磷正好低头看下来,浅金色的眼睛里是清清楚楚的自己。   薄磷啧了一声,他重逢后见着云雀的第一眼,就本能地觉着这姑娘不对劲了——以前的云雀绝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她像是只懵懵懂懂的小雀,在枝头茫然地打量着广阔无边的人间。   而现在的云雀,气度倒像是黄昏里的倦鸟。女孩眼睛里明明藏着南北无边的苍穹,却只内敛含蓄地显出一方静水沉渊来。   云雀撩起眼皮打量他,静静地出声:“你这是关心我?”   薄磷胸膛起伏了一下,男人轻笑出声:“你磷哥儿什么时候不关心你?”   “你一开始就不关心我,只是想着让我修好残雪垂枝,再找个借口把我扔掉。”   薄磷:“……”   云雀仰起头看着他:“我知道的。我当时一直很害怕,你会丢掉我。”   “当时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如果连你也不要我,我就无处可去了。”   薄磷:“……”   他本来是想试探云雀在四季雪分离后经历了什么,没想到场面完全超脱了他的控制,他薄磷倒是成了被逼问的那一个——   “那你为什么,又关心起我了?”   .   .   薄磷微微睁大了眼睛。   云雀的体量在南方女子里算得上窈窕,但依旧比薄磷矮上了不少。女孩背着手抬头看着他,一张小脸正好曝露在了亮银色的月光下:云雀长得本来就相当漂亮,就算跟小陆大夫站在一起也丝毫没有被比下去的意思,雍容端丽的眉眼间自有一股剑走偏锋的幽冷和清秀。   ——你究竟有没有被她吸引呢?   “……”薄磷眼神动摇了一瞬——他笑了起来,眸光又黯了下去,“我应该跟你说过——”   云雀冷冷地打断他:“明百灵?她又比不上我,你整天搬出来说有什么意思?”   薄磷被她呛得一窒。   “她是死人,我是活人。”云雀站在奔流不息的晚风里,声音纤细而端凝,“就凭我能陪在你身边这一点,她就争不过我。”   薄磷:“……”   你——   云雀陡然厉喝:“秦广王!”   锵!   残雪垂枝陡然向后一伸,险而又险地格住了凭空出现的春秋大刀!秦广王自薄磷背后现身,——这具傀儡的气力比红云仙人那具要大得多,薄磷被压得生生跪了下去,膝骨下的地面当即张开了一张狰狞的蜘蛛裂网!   薄磷抵着长刀,抬起眼睛来:“……云雀,你玩什么?”   云雀半跪下来,薄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想闪躲——但他被秦广王压在地上,双手尚不能撤离刀柄:以云雀现在的凶性来看,也不是不敢劈了他。   云雀眸光暗沉又幽诡,女孩侧过脸去,伸手捏住了薄磷的下颚——   那是一记冷如早露的亲/吻。   薄磷背脊兀地一僵,暴虐的炼气从刀身上狂曳而起!他弓身发力猛地挑飞了秦广王的春秋大刀,残雪垂枝在薄磷手上甩出道凌厉的弧,飞掠出去的长刀直接把秦广王钉在了墙壁上!   哗!   躁烈的夜风拔地而起,漫目都是飞扬的落叶!   云雀无动于衷地一扬眉毛:“啊,真的生气了。”   薄磷一拽女孩的衣襟:“——”   云雀冷冷地逼视着他:“我占了你便宜?你要打我么?”   “啊干脆,做个交易?”云雀偏着头思考,“你假装喜欢我,怎么样?”   “……”薄磷蹙着冷峻的眉峰,他第一次觉得这女人是跟他不相上下的疯/逼玩意,“云雀,你他娘到底在发什么疯?”   .   .   注:苏锦萝,字绛心,苏小将军是文中鲜少有表字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身高一览: 第40章 、说第三十七:意难断   云雀屈起盈白的修长手指, 当地一声弹在金属上。九钱偃师绵长的气劲贯穿了整条机械骨,陡然震出一声“嗡”, 关节转轴的孔穴里喷吐出一雾蒙蒙的雪青灰, 精密的齿轮与轴承开始窸窣运转,外界的灵子被特殊的设计泵进了设计精巧的“经脉沟渠”里。   云雀撑着腮帮子:“你动动试试。”   苏锦萝尝试着动了动右手手指,暗银色的机械骨发出一声响亮的“喀”, 女孩钢浇铁铸的手指猝地攥成了拳。   “唔噫,看来枢机带出了问题, 这个反应机数有问题。”云雀在旁侧搁着的小册上潦草地涂上几行蝇头小楷, 伸手按住锦萝的肩膀与脖颈,锵然一声就把机械骨拆了下来,随手夹在了腋下, “我再调整一下,马上就能用了。”   苏锦萝压了压金色的眉毛, 扭过脸去:“……喂。”   云雀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唔?”   “……”苏锦萝皱巴着一张小脸, 女孩挣扎了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开口道,“我……”   我……我以后的身手,还恢复得到当初么?   但是这个问题听起来太软弱、太矫情、太累赘了, 苏锦萝“我”了半晌,字句也迈不过自尊那道坎, 犹犹豫豫地咬在了齿关里。   她其实一直都十分惶惑:   我今后要怎么办?   若她不能上马打仗, 又能干什么呢?   军营里待不下去的话, 她肯定是要回苏家的。看在义父的面子上,苏家人待这个白送的异族便宜女儿一直不错, 肯定也不会为难她——   但要她守规矩、裹小脚、背女诫呢?   苏锦萝倒是不怕裹小脚的痛苦, 她只是害怕自己要被强行削成云秦男人们普遍喜欢的模样, 然后塞给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男人,尔后一生的荣辱与盼头,全都系在夫家的身上。   她大夏龙雀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是为了做一个不错的妻子,将来做一个不错的母亲,一辈子都关在四四方方的后院里“安分守己,贤良淑德”么?   这种少女才有的恐慌与烦恼,苏锦萝也不知道向谁倾诉——沁园春的女孩子肯定是听不懂的,她们只会柔声摆出一摞的“圣人言”来,劝慰苏小将军低头忍忍:   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凭什么你就是特殊?   眼下几方人马一汇合,苏锦萝一见着有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又起了倾诉的心思——小陆大夫虽然小小的一只,但按年纪比她大上了许多,苏小将军最烦被女性长辈教育“三从四德”,目标就不情不愿地落在了云雀身上。   苏小将军虽然行事霸道、脾气暴躁、狗嘴里吐不出什么象牙,但也不是不讲理的悍妇:云雀和闻战的破事其实很简单明了,闻二少爷自个儿单相思,云雀打一开头就明确拒绝了他,后来也没什么和他不清不楚的纠葛,这事怎么怨也怨不到云雀身上才对。   而且——   云雀虽然看上去文文静静,行事却格外凌厉霸道,说三天之内撒了你的骨灰绝不会拖到第四天,——非常对苏小将军的胃口。   云雀不知道苏小将军内心的曲折,她见苏锦萝半天没放出一个屁来,歪了歪了头:“你,好磨叽。”   苏锦萝勃然大怒,这女人果然懂个屁:“我是想问,你做的机械骨好不好使罢了!”   “——哦,”云雀恍然,“见你这吞吞吐吐,我还以为你要向我递手帕呢。”   苏锦萝愣住:“递手帕?”   “中原女子表达爱慕,都会递手帕给中意的男子。”云雀其实也半懂不懂,但是装就对了,“——你没递给闻战么?”   苏锦萝挠了挠后脑,她没这玩意呀,她只有汗巾,闻战要汗巾么?   嘶,不对——   云雀指尖电射而出翡翠色的疾光,梳骨寒缠住了门庭外的石兽,把云雀身形飞速拉扯开去;苏小将军的天/行枪汹汹而至,恼羞成怒地擦着云雀钉在地面上,哗啦啦地绽开了一张狰狞的蛛网裂痕:   “谁要送给他!!!”   云雀言简意赅地回复道:“嘻嘻嘻。”   我懂。   苏锦萝气得鼓起了腮帮子:“……”   你好烦!!!   .   .   眼下几路牛鬼蛇神都聚在了一起,虽然随时随地都有打起来或者打出人命的势头,但居然神乎其技地没有立刻分散:   因为各路的牛鬼蛇神,居然都是去塞北的——   薄磷叼着从狐丽那里抢来的烟杆:“委托。”   闻征也叼着从狐丽那里买来的烟杆:“找人。”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和前面两个老烟枪划清界限:“送信。”   闻战挠了挠头:“……我把苏萝卜送回靖安府去。”   “哦,”薄磷帮他简略地概括,以便闻战跟上队形,“——成亲。”   闻战:“……”   闻战拔剑砍他:“成你妹啊!!!”   “成为我妹?”薄磷游刃有余地后仰,“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闻征拍了拍闻战的肩膀:“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白潇辞茫然地看了一圈,也迟疑地拍了拍闻战肩膀:她是妖女,你不应该。   闻战:“……”   闻二少爷言语激烈地退出群聊。   “薄磷,”鹤阿爹本来躺在凉席上抠毛,此时终于出声,“你昨天把小云雀叫出去做什么?”   薄磷:“……”   ——别问了,哥现在还头痛着呢。   .   .   当时薄磷提拽着云雀的衣襟,眸光暗沉得像倒悬于天的海:   你在发什么疯?   云雀踮着脚尖稍稍站稳了一些,仰起头撩起眼皮,眸光冷寂又清冽。   她理直气壮道:“亲你。”   ——嗯,对,我就是在占你便宜,怎样?   “……”薄磷脸上冒着青筋,幽幽地出声,“……云雀,你真以为我治不了你?”   云雀无动于衷地眨了眨大眼睛,这蔫坏玩意一点怕的意思都没有:“哦,我等着。”   “这个交易不算亏吧?”云雀掰着手指算给他听,“你把我捎上,不就是我好用么?我也觉得你好用,你只需要喜欢我就行了。”   薄磷眯缝着眼睛:“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冷银谱成的月色下,云雀的眼神却比冷月还要寒凉:“女孩子的感情被回应,总是会觉得高兴的。”   “我活着,”云雀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不求别的,就是为了开心。”   薄磷的眼睛危险地虚成了淡金色的线。   ——云雀承认,她当时确实是有负气的成分在里面的,才故意把话说得那么任性。   薄磷不像是闻战,少年的人生阅历就算再精彩纷呈,终究也就那么薄薄的几张纸。闻战的嬉笑怒骂全都直指内心,他活得干脆又爽快,他之前喜欢云雀,那便坦坦荡荡去追;现在喜欢锦萝,那就和之前的感情挥手断别。闻战也不怕再面对之前喜欢过的云雀,——不就是没在一起嘛,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江湖儿女,做不成恋人还可以做朋友。   闻战就是道笔直明亮的剑锋,一剑就能斩断萧瑟的秋风;他不会在暗暗无边的长夜里,被午夜梦回的往事苦苦折磨。   而薄磷不一样,他淋过腥风血雨、滚过刀剑丛林、尝过人间百味,有人对他至死不渝过、有人陪他快意江湖过、有人同他赴汤蹈火过。那些少年人纠结不已的爱恨嗔痴,那些少年人动摇困惑的功名利禄,在薄磷这不过是抔尘烟,随手撒了就算了。   薄磷的过去是本苦难深重的书卷,足以压得他午夜惊梦,足以压得他冷心冷血,足以压得他再也不向任何人敞开内心——   他的心早就刀枪不入、油盐不进、水火不侵,凭什么要为了你而动情呢?   凭你长得好看?凭你活得可爱?凭你是九钱偃师?   云雀知道自己所爱,等同于对一把尘封在寒冰里的古刀动了情:她不可能比得过明百灵,她不可能和一个死去多年的女孩争抢薄磷的爱情。   她输给了迟到的缘分,输给了残酷的天意。   “云雀,按照你的说法,”薄磷松开了手指,“你恢复了记忆,对么?”   云雀不置可否。   她恢复了寻时雨的记忆,却不想再经历一遍寻时雨的人生。那种苦大仇深、刀尖舔血的日子,云雀再也不想经历一遍。   海月先生赌对了,这一世,她有心——   是从初见之时,薄磷向她搭话的那一刻起,一点点长成的、温热的、会痛的心。   ——明明是他把她从小镇捡走的,为什么现在又不要她了?   “那你依然愿意跟着我去塞北,定是有你想做的事。”薄磷叹了口气,居然有几分无奈的意思,“……云雀,你还会遇见很多人。”   云雀浓密的睫羽一颤。   “你会走过很长的路,踏过很高的山,越过很深的河。”   薄磷垂视着月色里的女孩,眸光温和又复杂:   “你回头一看,薄磷不过是路过你的一个普通男人。他一身都是凡尘和俗气,没什么了不起的。”   “——了不起么?”   薄磷一愕。   云雀抬起头来,女孩子眼里有泫然的水光:“你比我大了些年岁,了不起么?”   “……凭什么我遇见你的时候,喜欢也好、依赖也好、剖白也好……在你眼里全是我的徒劳?”   .   .   薄磷和闻征一合计,去塞北最好的方法还是走漕道:云秦有一条辎重运河,直通塞北边关,越过大凉州便有运河渡头。   闻大少爷的排面比闻战大得多,上午刚做的决定,下午就有了回应——   这时小陆大夫正从屋里走出来,怀里抱着一盆闻征换下来的绷带,一抬眼就看见满院子里跪着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可移,只不过闻征依旧是那个熟悉的事儿逼。   独来独往是闻战的作风,闻二少爷从小被闻老爷子带在身边,人是非常的不讲究,是苏锦萝送汗巾他就敢挂脖子上的类型——但闻征可不一样,闻征不仅会对小陆大夫的手帕指指点点,还会要求她绣上“拿得出手”的花样,俨然一副非常自信会送给自己的态度。   眼下院子里的人都是闻征出门时随侍左右的护卫(主要作用不是安保,而是照顾闻征少爷高贵冷艳的生活品味),想必是刚刚追上闻征风驰电掣的脚程。   为首的人也是熟面孔。一身短打的女孩拿着渡河的通牒,半跪在抄手回廊下方,一抬头就看见了捧着木盆的陆梨衿,脸色登即一变:   “你——”   ——你不是早就死了么?   事情已然过去多年,陆梨衿也没多恨这个曾经处处刁难自己的女孩子。她本就不跟着众人去塞北,而是要独自回四季雪继续做她的大夫的;闻征把谁带在身边,本就跟她没什么关系。   陆梨衿冲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徐无鬼不动声色地从门内横过来,拦住了她的脚步。   “等一会儿。”闻征低声道,“我接下来说的事,你也听一听。”   陆梨衿小声应了一句没必要,她早就不是闻家的人了,闻征要说什么她都不关心。   闻征啧了一声:“你又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陆梨衿的声音很小很细,她在闻征面前向来都是这么讲话的,“我明天再找你换药。”   闻征皱着眉毛:“我明天就和薄磷他们启程了。”   “……”陆梨衿眨了眨雪白色的睫毛,“那,那好,少爷路上注意伤口,让砚姑娘及时换药就好了。”   闻征:“……”   闻征匪夷所思道:“……你不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本章小修,主要增加了云雀和磷哥对线时的心理活动,处理了寻时雨和云雀的关系。 第41章 、说第三十八:第一夜.请君入梦   陆梨衿以为自己已经不在意了, 但女孩子一闭上眼,就能掉进记忆那条肮脏的河里。   她还记得自己在北冥岛的时候, 怎么从塌上滚下来、怎么拉扯住闻征的袖子、怎么把好话歹话都说尽:女孩子把自己的自尊掰裂了、揉碎了、嚼烂了, 一夜的狼狈还挂在她身上,陆梨衿都没顾得上去遮掩。   她什么都不要了,还在意脸做什么?   然后——   然后少年闻征笑了一声, 徐无鬼滑出鞘半寸,剑柄挑起了她的下颚:   “陆梨衿, 你下不下贱?”   ——她下贱。   她下贱、幼稚、可笑, 奋不顾身地把一捧真心献宝似的白送到闻征面前,却没想过对方本就是天之骄子,全天下的女孩争抢着献出自己的一腔情意, 你陆梨衿又算个什么东西?   她从来就不是特殊的。她只是更不要脸,更不要命, 更自作多情而已。   ……但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爱和恨都是一抔风流烟,再去纠结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在意的。   陆梨衿反复地默念,——我一点也不在意的。   “老爷说过,梨衿已是自由身。此后来去, 都随我一人的心意。”小陆大夫垂下长长的睫羽,越说越小声, “梨衿的医馆在四季雪, ……梨衿也是要回四季雪的。”   她的头垂得更低, 陆梨衿本就是生得小巧玲珑,如今更像是一抔细雪, 随时都能融化在日光里。   “……”闻征啧了一声, “也好。等我给那老东西擦干净屁股, 再去四季雪接你。”   陆梨衿小声却坚定地回绝:“不必。”   “既然梨衿能与少爷相遇,也是缘分。但是缘分既然已尽,自然没有强求的道理。梨衿只是山野里的小小大夫,岂敢耽搁少爷的时间。”小陆大夫终于攥紧了袖口里发抖的手指,她已经没有理由再害怕闻征了,说话自然也流利了起来,“——山长水远,就此别过。少爷大才,他日定能……”   砰——!   徐无鬼猝然出势发难,墨黑修狭的剑锋贴着女孩的脖颈汹汹擦过,猛地贯穿了陆梨衿身后的朱色立柱,荡卷开成环的气旋来!   哗——   三人合抱的立柱上猛地蔓延开无数枝网状的裂痕,同排的立柱通通被这一剑的余波所打通,在扑簌的红屑里豁开一孔苍白的空穴来!   闻征一剑便把陆梨衿逼到了立柱与自己之间的方寸狭地,他的怒意像是万顷云海之上滚涌的雷霆,压得人四肢百骸都寒在那蚀骨焚心的杀意里:   “陆梨衿,你还要躲我几年?”   “……”陆梨衿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静静地挪向了别处,“少爷,以你如今的修为,没必要的。”   闻征没听懂女孩子的前言后语,没好气地从胸腔里哼出一声询问:“嗯?”   “……我跟你的修为差了三阶,再……”陆梨衿轻声道,“放过我好么?我也不能给你什么进益了。”   闻征:“……”   闻征怒极反笑,真他娘的有意思,这女人果然只长皮囊不长心肝:   “你以为我要带上你,就是要和你睡一觉?”   “——那你要做什么?”   没等闻征说出更刻薄的话来,小陆大夫陡地提高了声音,狠狠地瞪向他:“闻征,那你纠缠我做什么?”   “我什么不都给你了?我还欠你什么?——你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为什么要被你拿捏?”   陆梨衿奋臂把怀里的木盆砸向他,哐哐哐地连砸三下:“你王/八、你乌龟、你就是个鳖——!!!”   .   .   闻战:“……”   闻二少爷目瞪口呆地看了自家大哥半晌,跟鹤阿爹咬耳朵道:“闻征居然还有今天?”   闻战心说闻征是何许人也?他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打架方面还真没吃过什么血亏,更遑论——   ——怎么会有人把他打破相了:“……”   沁园春偏门横陈着几匹车马,闻征正顶着额角上明晃晃的乌青,面色不善地和薄磷核对着手里的单子。此去漕道路还算远,众人得在水上漂一段时日,行装自然是要的打点齐全。   鹤阿爹作为云秦最八婆的鸟,不遗余力地传达小道消息:“小陆大夫打的。”   闻战一脸震惊:?!   那个性格跟包子一样好拿捏的陆小姨娘?   闻战回过头去,陆梨衿正窝在大大的药箱旁边,缩成小小的一团,正红着眼睛翻看手里的话本。闻战看了一眼女孩子明显长了好几截的袖子,真心实意地感慨:   高人竟在我身边。   鹤阿爹用翅拐戳了戳闻战:“不过小陆大夫不是不愿意去塞北么?”   ——怎么还是跟着去了?   “哦,”闻战挠了挠头,这个他是倒知道,“我觉得路上得有个医术好的大夫跟着,花了三百两黄金雇的。”   ——陆梨衿本来打死都不愿意和闻征一路,但是何奈闻战给的实在太多了,她一辈子都不知道赚不赚得到这么多钱:“……”   鹤阿爹:“……”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   .   辎重运河的渡头在大凉州最西的地界,众人从紫篁城一路快马加鞭地赶路,到渡头时也是三日之后了。   原本这条运河就是由清嘉帝举百万人之力开凿,目的就是为了打通南北的粮草补给线。军事漕道的渡头一定极为严格,众人本以为要受到重重盘问——没想到闻征一亮文书,车马就顺利地过去了。   “官家也是要吃饭的,只要不亮烽火,运河大多都是被商家所包揽,闻家作为太原头一号的富商巨贾,早就是渡头的老熟客了。”鹤阿爹四棱八叉地往轿厢里一躺,跟几个没见识的小年轻解释,“只是……”   苏锦萝很不喜欢鹤阿爹这种磨磨唧唧的强调,着急地追问:“只是什么?”   在马车外骑行的薄磷悠悠地搭腔:“——但漕道也分军民两用,闻大少爷选的是民用的小漕。”   小丫鬟本来在玩苏锦萝的头发,此时清清脆脆地出声:“那是什么呀?”   “就是条河,也能行船,不过官家管得不严,麻烦确实有点多。”薄磷笑着解释,小丫鬟半懂不懂地眨眼睛,被薄磷从窗外塞了颗糖堵住了嘴巴。   苏锦萝一皱金色的柳叶眉:“不要整天给她吃这种娘们兮兮的玩意!”   小丫鬟一见苏锦萝生气了,顿时不敢要了。一旁的云雀从善如流地拿过来,这个蔫坏玩意毫不介意跟小孩子抢糖吃,在小丫鬟泫然欲泣的注视下开始嚼糖。   小丫鬟:“……呜。”   好、好坏……   云雀面无表情地露出一口白牙,得意地炫耀道:“啊,甜。”   小丫鬟被这幼稚鬼气哭了,呜呜噫噫地钻进鹤阿爹慈爱泛滥的怀里。   这个小丫鬟便是之前苏锦萝从沁园春救下来的那个幼女——介于整个沁园春也没人说得上来她是谁,小丫鬟本人也说不出家住何方,苏小将军最看不得这个,她见小丫鬟在沁园春待了一段时日也没家长来寻,就干脆拍板把她收养了:   “走,跟我回塞北,教你骑马打仗。”   小丫鬟虽然不知道骑马打仗是什么玩意,但是苏小将军又帅又潇洒,小女孩子便眼神亮晶晶地跟着苏锦萝跑了。   ——对此薄磷还贱了吧唧地采访闻战:“闻二小朋友,喜当爹的感觉如何?”   闻二少爷反手就是一剑破军:“给爷死!!!”   一旁的白潇辞默默鼓掌以示支持。   .   .   云雀本来靠在小陆大夫的肩膀上嚼糖——小陆大夫是名门出身,跟云雀这种泥腿子的坐姿一点也不一样:女孩端正地坐在轿厢里,仿佛随时准备上朝,膝上平摊着一卷书,云雀凑过去一看,发现十个字里有八个字自己不认识后就放弃了,开始翻出自己的梳骨寒来编花绳玩。   陆梨衿:“……”她也抵挡不了花绳的诱惑,眼神不由自主地飘过去了。   “云姑娘是哪里人?”小陆大夫掩了书卷发问,她之前都在纠结和闻征的破事,一直没有时间跟这个与众不同的女孩子聊一聊。   “唔,”云雀歪着头想了一想时家的位置,“上京天都。”   原来是上京人:“云姑娘喜欢读什么书?”   云雀老实巴交地回答:“我不喜欢读书,我好喜欢玩。”   陆梨衿:“……”   只要是高阶的偃师,大多都是一肚子的文墨的老头,挥笔就能写下相当漂亮的奏表来;但是云雀显然剑走偏锋,——经史子集又熔炼、铸造、作工没什么关系,比起背那些之乎者也,云雀更愿意抱着个算盘打上一天:   画机械图纸又不需要懂“茴香豆”的“茴”有几种写法。   小陆大夫刚想再扯点什么继续尬聊下去,结果轿厢狠狠地一晃震,所有人俱是一惊——   苏锦萝刚想掀开车帘查看,布料便被外边的人抓下一扯;是闻战按住了车帘,没让女眷露脸的意思。   闻二少爷反手按在了列御寇的剑柄上,扬声冷冷一笑:   “长眼睛了没有?——太原正闻的车马你也敢拦,不要命了么?”   .   .   拦在路上的是一众滑不溜秋的玩意,乍一眼看过去像是泥鳅成了精:这些人被大凉州毒辣的日头晒得又亮又黑,脸上各自留着长长的胡须,面门上还生着类似于水族鱼鳞的玩意,一笑满脸都是鳞光闪闪的褶子,丑得人绝不想再看上第二眼。   “小的是漕道上的‘鱼’,靠着漕道养着一家老小,还请各位老爷行个方便。”为首的“泥鳅精”一听太原正闻的名头,倒也没胆怯的意思,油油滑滑的声腔巧妙地拐了个弯,“行行好,赏点银钱,保证老爷一路顺风顺水,财源自是滚滚入户……”   闻战:“……”   他明白了,这玩意是来收保护费的,不给就捅穿你船底的那种缺德玩意!   “哦?”闻征在马背上眯起了碧沉沉的眼睛,倒是没被这群地头蛇激怒的意思,“砚以,给他们。”   闻战:“……”   不是,还真给?   沉默地骑行在车马队后的侍卫首领听命上前,这女孩从袖里掏出一袋银子,遥遥地扔给那个泥鳅精。   泥鳅精笑容满面地拱着手,没有接的意思。   ——不够?   砚以姑娘看了自家主子一眼,闻征低垂着头,似乎是在阖眸假寐。砚以姑娘以为这是催促自己尽快的意思,迟疑着再取了一袋银钱,向泥鳅精扔过去——   泥鳅精突然笑了,笑得人心底发寒:“嘻嘻,都睡过去了么?”   什么?   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沉沉的困意,一头向马下栽去——   不好!   ……整个车队的人,都睡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塞北篇正式开始! 第42章 、说第三十九:第一夜.催眠力场   泥鳅精咧开奇长的唇吻, 脸上青白交错的鳞片绵密地咬合出一道道森森的褶子:   ——那位“大人”果然没错,这群人就算本事再如何通天, 也逃不过“百声讙”的催眠力场!   “并肩子, 手脚麻利点!这些丁腕里水深,莫惊动了鹰爪孙!”   泥鳅精的手下得令,无声无息地向闻征一行人滑去。他们都是漕道里长出来的鱼, 在陆地上动作也带着点儿水族的滑溜,水匪们迅速检查了马上人是否彻底昏透, 泥鳅精脚步轻快地向着垂着轿帘的马车走过去:   “寒山客”和“千秋风雨”尚在马背上昏着, 在车里坐着的一定是娇弱的女眷了。泥鳅精也没想到几万两黄金居然这么容易就赚到了手,一时间手脚都兴奋得蒙了层细密的冷汗——   “瓢把子!”   旁侧小弟陡地一咋呼,泥鳅精吓了个哆嗦, 狠狠地瞪了过去:“做什么!”   “人……人数不对!这儿有十八匹马,却只有十七个人!”   ——少了一个!   泥鳅精顿时起了一层白毛汗:怎么可能?从他们拦路到昏迷, 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 水匪们二十多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泥鳅精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老海”,本能地觉得这事儿不对劲。但是几万两黄金就在眼前,再收手已经晚了, ——何况只要掳到那个女娃娃,往漕道里一躲, 大罗神仙也奈何不了他!   泥鳅精定了定心神, 管他娘的一二三四五, 一气掀起了轿帘——   他看见了,一点寒星。   一道翡翠色的丝线如离弦之矢铮然飙射而出, 转瞬间便刺入了泥鳅精的眼睛!   .   .   云雀睁大了眼睛, 真心实意地感慨道:“喔, 你好快。”   泥鳅精在地面上平平滑出去三丈远,才惶惶地顿住了身形——若不是他留了个心眼,加上身法确实不赖,早就被这小娘们一线贯穿了脑袋!   心惊胆战之余,泥鳅精突然想起了那位大人的叮嘱:“小心女眷。”   他当时虽然表面应着,但是内心不置可否:这些鹰爪孙就是胆儿小,女人能有什么威胁?他在漕道的浪里打滚了几十年,什么“女侠”没见过,只不过是些拳脚还算轻快的小姑娘罢了——她们只是出身高贵、又长得漂亮,被追捧她的男人们宠出了一截儿自信。   泥鳅精惊骇地盯着面前的女孩,才知那位大人所言非虚:江湖上一交手就见高下,这小娘们的身手远在他之上!   ——识时务者为俊杰,泥鳅精没什么一对一的侠客包袱,瞅见了云雀发间坠着的四枚清嘉孔方,当即招手喝道:“此人是偃师,打不得近身!一起上,拿下她!!!”   云雀面无表情地一歪头:“爽快,讨我喜欢。”   铮!   翡翠色的梳骨寒从女孩盈白的指尖迸射而出,猝地勾纵成了一张碧意森森的大网,几个水匪当时刹不住身形,一头撞在了梳骨寒交织成的捕猎网上——乌云压顶,江水暗寂,锋利无匹的丝线毫无滞碍地切过他们的板甲、淬体、血肉,飙射的人血仿佛几瀑肆意涂抹的朱砂!   梳骨寒.大罗天式!   那日她与白潇辞误入红云洞府,四处就布下了摧金断玉的大罗天,限制活物在红云洞府的进出——按道理来说,大罗天有上千种编织花式,非红云本人不能解;但是云雀在大罗天旁边挨了三天的打后,居然被她本人看出了门道来,云雀不仅解开了红云仙人布下的大罗天,本人也参透了这等杀器的些许机窍。   于是在梳骨寒的操纵里,云雀也大胆地引入了大罗天的编织方式,把炼气均匀地分布在丝线的每一处,极大地提高了梳骨寒的速度、气劲、韧性——翡翠色丝线飞舞之处,死者如风驱草!   水匪们倒也不是这么好相与的,送了几颗大好头颅后登即有了应对方式,一层滑如水光的炼气包裹住了他们的全身,水匪们悍不畏死地贴上了血光凛凛的丝线。撕虎裂狮的梳骨寒居然没有切开他们的身体,反而给了他们凭借,立刻有几道身法矫健的人影如游鱼斩开白浪,从梳骨寒的网络孔隙中“游”了出来,几柄寒气逼人的鱼叉顿时刺向了云雀!   这几柄鱼叉皆是水匪的命械,云雀不能向分解凡常之物一样,把这些利器分解成一抔无用的铁粉;千钧一发之际杀机又至,居然有一水匪精通遁土的神通,从轿下阴影里破土而出,追魂夺命的吹筒自下而上地啸来一团杀气腾腾的紫雾——   云雀陡然一皱眉心,喉口至舌尖迸吐出一字:“燃!”   女孩磅礴而延绵的炼气顺着梳骨寒的线身汹汹燃起,直接引燃了裹在水匪身上的特殊炼气,十几个纠缠在梳骨寒上的水匪当场就化成了惨叫不已的火球;与此同时一道物什从云雀袖口飞出,悬浮在空中的鱼镜花冽冽地反射过几道碧荧荧的寒光,“镜像双生”的丝线从镜面上反射而生,冲着云雀的面门彼此相缠、勾扯、牵拉,细密的丝网兜住了爆散开去的紫雾,每一道丝线上都扎满了淬有剧毒的毫毛小针。   云雀嘴里叼着三根漏网的吹针,女孩的神情像是江南早春的绵绵寒雨,沁骨的冰凉看得遁土水匪浑身发寒;云雀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从土里冒出来的倒霉孩子,御物之术驾驭着毒针锵然回弹,直接把对方扎成了一个长得像人的大筛子:   跟她玩暗器就是给她送武器——当时沁园春的老头不明白,被一针贯了喉咙;眼下又是个没眼力价儿的二道茬子,是年底了上赶着给阎王爷冲业绩么?   砰!   云雀睁大了眼睛。   她人本来坐在马车前端、轿厢门口,本就有护着一车人的意思,身体刚好能遮掩去一车昏睡的女孩外加一只老鸟;如今轿厢厢体狠狠地一震,那是车厢后端被人一刀破开:泥鳅精见大势已去,也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他直接掳过了昏睡中的小丫鬟,一头扎进了浩荡的江流里!   云雀坐在车门前不动,泥鳅精是看出了些门道的:一是这小娘们有意护着她身后的人,二是——   她裹了三寸的小脚,是断然走不动的。   下了水就是他的天下,泥鳅精得意地想,自己只要把这女娃娃交给那位大人,一家老小吃穿不愁,还可以送自家女儿去学偃师,说不定也能和这小娘们一样厉害……   ——锵!   一道炫烈无匹的刀光破水而出,漫目都是剔透的、发亮的、璨璨的水珠!   墨黑色的刀锋劲卷成一尾咆哮的狂龙,与泥鳅精翩然错身而过。   薄磷从江底一跃而起,随手把原本潜在江边望风的水匪尸首扔在一边;泥鳅精怔愣地倒进了江里,薄磷也不管他,而是一展胳膊,把小丫鬟顺其自然地捞了过来。   泥鳅精的脖颈仿佛是才反应过来,缓缓地浮上一线致死的殷红;薄磷一刀斩首的气劲这才传震至整个江面,激起的白浪窜上了云端,激扬荡卷的水沫将天地勾连在了一处!   薄磷扬手振刀,残雪垂枝甩下一行烈烈的红色:   “啧,脖子还挺粗。”   .   .   闻征的脸色很不好看,大少爷臭着一脸的起床气:“怎么回事?”   云雀自顾自地在角落里继续编她的花绳。头也不抬地回答:“动动脑子。”   闻征:“……”   “你们中了‘百声讙’的催眠力场,全都睡着了。”薄磷赶紧接话,以免这俩又掐起来,“大鸟儿英明神武,把大部分人都摁在这儿了,剩下一个打头的想跑,被我一刀切了。”   闻征一皱眉头:“百声讙?”   闻战睡得一头乱毛,迷迷瞪瞪地提问:“催眠力场?”   陆梨衿小小声地问:“……两位大侠没想过留活口问问吗?”   鹤阿爹吹胡子瞪眼睛,很不忿地蹬着爪子:“凭什么本道长都中招了,你们两个还醒着!”   年轻了不起么!!!   .   .   对此闻征也很不忿。   他不比闻二那个二得真情实感、表里如一的二货,闻大少爷好歹被小陆大夫按着头读全了书,推去科举也能勉强考个功名,知道“百声讙”是什么邪物:   这种怪异在几百年前就绝迹了,云秦山海录里有载,此物的声音比得上百种动物的叫声,听者立刻人事不省,昏睡上三天三夜,——总之是你听你也睡的鬼玩意。   至于为什么他们没听见“百声讙”的叫声却中招了,就是因为这个“催眠力场”:   这是偃师行内的一种说法。在偃师看来,万事万物都可以分解成齑粉,用非著名官窑野偃师云雀的话来说,就是:   “拆,都可以拆。”   “催眠力场”正是把“百声讙”的叫声分解成最基础的灵子,用玄妙无比的阵法将灵子收束在一起以防散逸,从而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场”——只要踏进这个场内,就会受到催眠灵子的状态附加,神不知鬼不觉地中了招。   对此闻征极为不忿:他知道为什么薄磷不会中招,风卷尘息刀对心性的要求极为严苛,甚至会冻结刀客本身的七情六欲,薄磷的神志宛若王屋太行,根本不受外界影响;如果白潇辞愿意和众人同行(而不是倔强地单飞的话),那么在场醒着的还会多一个。   至于云雀,那道理就简单多了:她是九钱级别的偃师,云雀在“绣花”方面的感控能力是公认的一绝,催眠力场再怎么隐蔽也逃不过她的感知。   而他……闻大少爷虽是三剑并修的奇才,但短板和缺陷也很明显,在精神和用毒方面,闻征甚至比不上小陆大夫。   闻大少爷默默地磨着后槽牙:   ——我好酸,我不行,我最近一定得把贪杀剑的最后一重给突破了。   “……”陆梨衿怯怯地看了闻征一眼,她本来不想出这个头的,但是闻征不提出来又没人说,小陆大夫只好小声地发问,“‘力场’不是极为罕见的机关技术吗?为什么水匪会有这种稀罕玩意?”   真就俗世奇人、民间高手、草窝藏凤凰,水匪窝里也藏着一个红云仙人级别的大偃师?   “……”闻二少爷还没怎么睡醒,皱巴着一张脸打呵欠,“普通水匪才没有在太岁爷上动土的胆子,他们一定有幕后指使,顺便送了他们这么一个玩意。”   小陆大夫:“……”   所以为什么不留活口呢!!!   云雀终于从花绳里抬起了头,茫然地挠了挠头:“活口?没想过诶。”   ——杀了就杀了,谁在意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薄磷看了眼缩在闻战后头吃糖的小丫鬟,随即面色平淡地耸了耸肩膀:“这种老/江湖都是封口的葫芦,你能问出什么来?”   小陆大夫攥紧了腻白的小拳头,小小声地出主意:“抓他的家人,在他面前打他的八十岁老母,是木头也能开口的!”   众人:“……”   .   .   ——闻征少爷,你得罪了小陆大夫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   .   被这么一折腾,闻家护卫的警觉又上了几分,特别是那个砚以姑娘,总觉得有刁民要坑害闻大少爷,登船时恨不得把船翻起来检查一遍,把每个住客都扒了衣裳拎起来抖一抖。   “……这个砚以姑娘,”闻二跟苏锦萝咬耳朵,“是不是喜欢我哥?”   闻二少爷根本不知道说悄悄话是怎么个说法,反正路过的小陆大夫一定听见了——苏锦萝面无表情地一屈肘,差点把闻战的肺从鼻孔里顶出来:   闭嘴!   闻战大怒:“你干嘛!!!”   苏锦萝回吼:“揍你啊!!!”   薄磷在不远处帮忙搬货,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缺德玩意刚想出声拱火,又啧了一声察觉到了什么,正好撞进了云雀冷幽幽的眼睛里。   云雀仰头看着他:“你瞒了什么?”   薄磷笑了一声,一副没听明白的模样:“嗯?”   云雀歪头:“你不跟我说?”   薄磷维持着脸上的表情不动,云雀面色平淡地哦了一声,转头就走:   “我这就把那小丫头扔下河淹死。”   薄磷失语了半晌:“……”   姥姥,我招。   .   .   *注1:并肩子——兄弟们,鹰爪孙——官府,泥鳅精们的江湖黑话一半来自资料整理,一半来自叶秀胡编。   *注2:云雀本是九片清嘉孔方,在大凉篇中,云雀把五片清嘉孔方赠给了濒死的红云,之后一直是四片。 第43章 、说第四十:第一夜.鬼话连篇(一)   薄磷微微俯下身去, 居高临下地遮去了女孩身上稀薄的天光。他的胳膊越过云雀的肩头,撑住了女孩面前的舱壁, 不动声色地把女孩困在了他与船舱之间:   “别闹。”   云雀背对着他, 声音像是一捧寒冰做的珠玉:“我没有。”   ——我说到做到。   薄磷另一只手绕过了云雀瘦削的肩头,猝地掐住了女孩下颚两侧,迫得云雀抬起头来。女孩自下而上地看着薄磷微微低俯的脸庞, 眸光沉凝如静水,没有半点退让的意思。   他们的动作像情人一样亲昵无间, 他们的交锋如独狼一般试探彼此。   薄磷的手是天生适合握刀的手, 十指生得凛冽而修长,冰凉的小指若有若无地点着云雀的喉咙。云雀根本不怕这种等级的威慑,大大方方地把重心往后一倾, 左脸写着寻衅右脸滋事:“告诉我。”   “我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还是你利用我在先。有什么事, 你倒霉我也会跟着倒霉, 不管你愿不愿意。”云雀的表情像是一帘森濛的冷雨,“你今后有什么计算,有什么考量,有什么忧虑, 作为你的合作对象,我必须知道。”   “——别把我当百依百顺的明百灵。”   果不其然, 薄磷的力道不可控地收拢了一瞬, 云雀白净腻细的下颚被按出了浅红色的印痕。云雀眉毛都没动一下, 她倒不是觉得薄磷不会伤她,她只是单纯地无所畏惧:   人只要死过一次, 知道死亡就是那么一回事, 也不会再有什么畏惧了。   薄磷的声音从齿缝间嚼出来:“百灵没你想的那么——”   “她在你眼里就是最好的, 这一点我们争辩也没什么意义。”云雀眉毛抖了一下,冷冷地打断他,“她叫百灵,你叫我云雀,你真以为我听不出来那层意思么?”   “我向白潇辞打听过了,明百灵也是灰发碧眼,只是眉眼与我不甚相似,对不对?”   薄磷没说话。他是逆着光低下头来,神情一半都隐没在了阴影里。   “就算你内心清清楚楚,”云雀咄咄紧逼,女孩清冷的眉眼攒出一丝锋利的讥诮,“但你不得不承认,在有一瞬间,你确实想把我当……”   薄磷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扼住女孩下颚的手却滑向了云雀的脖颈,女孩感觉喉口一窒,话被生生卡在了嗓子里。好在薄磷知道留力,云雀经不起这么造,他立刻松开了手,云雀几乎当即咳了出来,人却是笑着的:   “啊,我说对了。”   薄磷还是沉默。   薄磷其人,身上确实有股沉默的气质。他倒不是像小陆那种温润尔雅的安静,而是像寂灭的、荒芜的、毫无生气的沙漠,男人劲拔而不屈的骨骼里始终呼啸着苍凉的悲风。   但他也有人气儿,他会跟人插诨打趣,也会向漂亮女孩吹口哨,还会死皮赖脸一条龙的操作。薄磷的内在还是柔软、温和、正直的,不然在初遇时,他也不会对沁园春紧追不舍的弟子留手;在烟罗镇时,飞身上去替云雀挡下失控的鱼镜花;在四季雪时,让自己的师弟带着她先跑。   这个人,确乎是值得喜欢的。   ——所以每次因为明百灵跟薄磷起冲突,云雀心里才会千刀万剐似的难过。女孩子在心里望着那抹渺茫又纤弱的幽魂,无能为力地狂怒:   了不起么?   就因为你早一步认识他,所以了不起么?   ……是,真的了不起,确实了不起。   但反过来一想,云雀反而没有因为这个及时松手,反而自顾自地把自己作了进去。   在这个一个男人可以理直气壮拥有许多个女人的时代,谁对这种专一、念旧、一往情深的男人不动心?   兜兜转转,都是缘分错了,都是天意错了。   .   .   薄磷试探着出声:“云雀?”   薄磷:“……”   不是,你上一句还铁骨铮铮,怎么下一句就哭了?   云雀干脆蹲在了甲板上,抱着膝盖吧嗒吧嗒地掉眼泪:“你欺负人!打爆你的狗头!我唔噫叽——”   她抽着哭腔黏黏糊糊地嚼了一堆有的没的,薄磷是一个字也没听清,但是“打爆你的后头”倒是听清楚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狗头……不是,人头。   姥姥。   薄磷叹了口气,也跟着蹲了下来,把手帕递过去:“擦一擦。你不是要知道为什么?我全讲给你听。”   云雀呜呜噫噫:“喉咙。喉咙疼。”   薄磷老实巴交地道歉:“对不住,你掐回来?”   云雀立刻回头:“真的?”   薄磷:“……”   他忘记了,这姥姥就是个睚眦必报的记仇精!   薄磷不安地补充道:“你别用罗雀门……”秦广王和楚江王也不行!   嘶!   云雀还真报仇了,女孩揪住薄磷的左手,当即啊呜一声咬了一大口——是真的咬,就是饿狼撕咬黄羊的派头,薄磷怀疑自己左手整张皮都要被这玩意一口撕下来:“……”   云雀一抹嘴巴,示意他把右手递过来。   “……那什么,”薄磷看了眼左手的血牙印子,眼皮跳了跳,“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惩罚措施?”   云雀面无表情地喝道:“秦广王!”   薄磷:“……”   姥姥!   .   .   等云雀咬完,两个人终于从“明百灵”这一送命话题上绕回了正题。   薄磷生无可恋地打量着一手的血牙印:“小阿白托人查过这小丫头。”   云雀奇道:“然后?”   薄磷:“什么也没查出来。”   云雀歪了歪头:那又怎样?   薄磷一弹她的脑壳:“想,你给我想。”   云雀鼓起腮帮子:“我不。”   薄磷:“……”   这疯批女人时而老谋深算,时而天真任性,偏偏疯得让人发不出脾气来。薄磷见过这么多女孩子,这还是第一个把他折腾到没脾气的:“天下驿都查不出来的东西,你觉得一般么?”   云雀眨了眨眼睛:“或许是太平凡?”   “就算是不起眼,但总会有固定的活动范围,总会有一定的人际关系。”薄磷淡淡道,“但是她没有。”   你也没有——薄磷把这半截话留在了嗓子里。   云雀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跟我一样呢。”   薄磷:“……”   救命,他们总是在一些诡异的地方心有灵犀。   “天下驿的人脉,除去特殊情况,只有几个地方伸不进去。”薄磷道,“一个是霸下府,一个是千机城,还有一个——”   云雀睁大了眼睛:“是皇宫。”   .   .   云雀跟着薄磷去找闻战他们吃饭的时候,巨船已经离开渡头将近一个时辰了。   这艘机关巨船虽然没有倾国舟的派头,但也是“不啻载万”的大型船舶。船上的建筑煌煌而立,其间以栈道相互勾连,甲板上还有田圃鱼池,俨然是一处水上居民乡。向船舷往外望出去,船下喷薄而出的炼气仿佛一雾瑰丽无比的星云,但是四下都是暗沉沉的死寂,也不知道藏匿着多少双窥伺的眼睛。   船上也没几个人,空旷得像座森森的鬼城。云雀突然觉得后脊有些冷。   “本来闻大少爷想包下整整一船,结果这个时节没有愿意单跑的船家,闻大才不情不愿地和人拼单。”薄磷解了外衣罩在云雀身上,“看到两岸山连着山吗?民漕虽然没有官漕那样三步一卡十步一哨,但是水匪极多,那群泥鳅精只是其中一拨而已。”   船家凑不够人数,是万万不敢在这个时节单跑一程。   云雀奇怪道:“为什么不走官漕?”   薄磷笑了一声:“遇到官匪一窝的可能性就更大,动了手可能会得罪官家的人,之后闻家在这条路上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的嚣张的。”薄磷看出了云雀的疑惑,淡声解释道,“闻家行事虽然嚣张霸道,但是闻家人行事有度,绝对不会迈过雷霆一线。”   云雀想了想,的确是这样。比如说闻大少爷,虽然人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还像还真没干出过什么吃饭不给钱、纵马不避人的事情,也没跟普通贵族恶少一样喜欢强抢民女……小陆大夫是个例外,闻家男人总是在特定的几个女人面前不正常。   “薄磷,”云雀四处张望了一圈,“我不舒服。”   “我也是,”薄磷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有脏东西混上船了。吃了饭再说。”   .   .   等灵子明火把饭堂映得温暖而亮敞,鹤阿爹背着翅膀到处蹦了蹦,很满意闻家的阔绰:   有钱,真好。   鹤阿爹一抬头就见了云雀迈进门槛,赶紧招呼他们吃饭:   “磷哥儿呢?你们去哪里玩了?”   云雀木着脸不语,沉默地往饭桌走。闻战正抱着小丫鬟给她起名字,小女孩翻着手里的书,咿咿呀呀地指来指去。   鹤阿爹见她脸色不对,心说又跟薄磷吵架了?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   小丫鬟软糯甜润的声音戛然而止,鹤阿爹突然感觉到气氛陡然一冷,抬起头时闻战已经反手按在了列御寇剑柄上。   云雀和薄磷出现在了门口,也是一脸的震惊。   ——是的,云雀和薄磷!   “……”鹤阿爹看了眼门口的云雀,再看了眼已然进门的云雀,鸟喙张了半晌也没合拢,“你……”   ……怎么会有两个云雀?   作者有话说:   连上两次毒榜啦……   本来挺受打击的,但是想想人不能贪心,有人看我的故事我就会好好写下去。   这大概是《参商》第一次尝试智斗吧,会尽力写得精彩一些,不能给人留下一个我只会打架的印象(?) 第44章 、说第四十一:第一夜.鬼话连篇(二)   ——鬼故事是从一盏茶之前开始的。   云雀提着白面银穗的罗雀门, 跟着薄磷走向不远处的船楼,去与闻战他们汇合吃饭。夜幕湿漉漉地缝合在一处, 江面上罩着厚重的冷雾, 四下皆是阴沉沉的一片,罗雀门的乳白色的等灵子明火勉强地照出前方几步。   刺骨的江风在楼船罅隙间窃窃私语,垂悬着的鸡血红灯笼飘摇着浓郁的光影, 夜露从旁侧朱漆的舱壁上涔涔地滑下,恍惚间像是滑过人皮的鲜血。云雀强忍着脊椎后腾腾冒来的寒意, 女孩子本能地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 扭头正想对薄磷说什么,却陡然掐住了话声:   ——薄磷呢?   云雀的心猛地吊了起来,罗雀门在四下惶惶地转了一圈:“薄磷?”   滴……答。   云雀出手如电, 鉴正骨瞬间调运而起,女孩手指猝地捏住了从天而降的液滴, 同时向后让开了一步。她垂下眼皮一看, 既不是雨水也不是暗器,而是——   人血。   在上面!   云雀抬起头来,翡翠色的瞳仁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的点:“……薄磷?”   薄磷被吊在了半空中,密密麻麻的红线绞紧了他的脖颈, 人血正是从他的喉管往下涎来,滴滴答答地落了场红雨。云雀从来没见过薄磷的脸上露出如此痛苦的神色, 女孩一时震惊到忘了如何反应, 随后——   ……晚了。   红线挣出了恶意满满的一声响动, 像是什么鬼怪恶毒地冷笑了一下,随即猝然收紧!薄磷的颈项像是脆弱无比的蜡身, 在红线收拢的中央骇然截为两断, 断首骨碌碌地滚了下来!   哗!   暴烈的炼气从云雀身上狂啸着升起, 罗雀门猝地化为了一片洸洋的烈火!灰烬之中飙射而来千根万根翡翠色的激电,那是大罗天状态下的梳骨寒,顺着女孩暴虐的杀气猝地延伸、延伸、再延伸,绞住了头顶密密麻麻的红线:   死!!!   回应云雀的是一记弹指崩:“大鸟儿,你拆人家的楼做什么?”   .   .   诶?   云雀猝地回过神来,女孩眼睛还被眼泪烧得通红,满脸都是狼狈地看过去,正好对上了薄磷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眼泪倏地跟着掉了下来。手指上面没有人血,反而缠着碧光凛冽的梳骨寒——延伸开去的翡翠色丝线钉穿了整个回廊顶部,眼看着就要塌下来一块。   薄磷见她一脸要哭的样子,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我,我是看见你被——   云雀气府一阵翻江倒海的烦闷,女孩皱着眉头强压下去躁动的灵息,恍然地想道:   我这是中了幻术?   不对,再精妙的幻术也是要炼气发动的。云雀连力场都察觉得了,幻术根本干扰不了她的心智:周遭的灵子都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波动的意思。   “……哎哟喂,客人,你这是做什么?”   薄磷手指下意识地碰上了缠在腕上的黑色布条,两个人俱是心神一震,向声源处望去。船家打扮的中年男人从拐角里闪身而来,脸上也是惊魂不定的:   “……这位姑娘,您这是?”   ——我知道你们有钱,但不高兴也别拆我的船玩啊?   黑色布条急速抽离薄磷的腕骨,男人面色冷峻地振臂横甩,残雪垂枝在荧荧炽炽的火粒悍然现形。船家被这架势吓懵了神,随即意识到薄磷拔刀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   手!   一双素白的手,从自己肩膀后探了出来!   薄磷的脸色却比船家还要惊骇:   “……百灵?”   .   .   云雀和薄磷走散,就是因为死而复生……或者死后回魂的明百灵。   当时云雀看见船家身后探出来一双手,接着幽幽浮来一张女人的面孔;冷雾如霜、灯笼血红、阴风窃语,这种环境下的女孩子肯定显不出来几分好看,反而瘆得人脚底发寒。   ——但薄磷一眼认出来了,这就是明百灵!   薄磷和船家几乎是同时动的身,前者踏着踏雪寻梅步飚成一道快到极致的光影,而后者则是被手拉扯得飞速后退;云雀本来也想跟上,可惜梳骨寒牵拉的速度明显跟不上冠绝天下的踏雪寻梅,云雀跟了几步就跟丢了人,茫然地站在原地。   女孩心底浮上一声阴阴的冷笑:看,他又扔下了你……   云雀纤细的眉毛猝地一皱,心神肃地一震:“放肆!!!”   暴躁的炼气猝地横扫成圆,咆哮地飞震开明烁的一环!沉沉地压在甲板上的冷雾被最原始、最暴力、最精纯的力量悍然撕裂成千片万片,云雀周遭陡然一空!   倘若她再恋爱上脑一些,说不定还真会为此伤心难过,又陷入之前恐怖的幻觉;但她是云雀,是一招撕了朱厌的杀神,这点伎俩她还是察觉得到味儿的:   ——不对劲。   这个船上,确实有脏东西跟着上来了。   云雀和薄磷都是心神极为坚定的主儿,之前百声讙的催眠力场便可见一斑。但是云雀和薄磷都不是铜浇铁铸的心,但凡是人/肉长的玩意都有弱点:   云雀怕薄磷死,薄磷……薄磷在明百灵这件事上就没有脑子,就是个二百五。云雀面无表情地骂道,明百灵都死了这么多年,哪有死人复生的道理?一看就有诈还往里跳,真……   成熟冷静的云雀猛地一甩手,梳骨寒把整个廊顶都撕了下来,碎砖断瓦哗啦啦地砸在地上:   真是气死人了!!!薄磷笨蛋笨蛋笨蛋!!!   啪!   云雀睁大了眼睛:“……”   诶、诶?   他们之前走在船楼往外延展的回廊下,回廊的琉璃顶塌下来是影响不到楼身的——云雀还不至于一生气就把整座楼撕了,薄磷砸锅卖铁也赔不起这个价儿。此时廊顶乱云飞瀑一样稀里哗啦地淌下来一片,有搁在上边的东西跟着砸了下来——   尸体。   一,二,三……一共七具尸体,模样打扮像是船上的帮工。云雀低下头去,梳骨寒幽幽的荧光照亮了尸体,死人皆是一脸的惊骇地张着嘴,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饶是冷心肝的云雀也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自己看见薄磷被绞颈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惊骇的表情?   如果薄磷弹指弹得不及时……自己是不是已经跟他们一样了?   此事牵系到七条人命,云雀不敢耽搁,快步向饭堂走去:   如今只有把这些状况赶紧告知众人,群策群力,说不定有人听闻过这种怪诞的杀人手法。   .   .   云雀也没料到,接下来事情变得更加诡异:   她前脚刚踏进饭堂,后脚薄磷就跟了过来——身边居然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薄磷身边的“云雀”也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压下了纤细的眉头,清冷的眉眼间呈出一股慑人的杀气:“你谁?”   “……”云雀眨了眨眼睛,女孩歪了歪头,按着心里山呼海啸的杀意,语气淡定而寒冷,“我这就扒了你的皮,看看你是哪路西贝货。”   噌——   闻战的列御寇猝然出鞘,冷冷地横在她面前:“别动。”   小丫鬟从闻战的怀里跳了下来,吧嗒吧嗒地向赶来的苏锦萝跑过去。苏小将军见饭堂上剑拔弩张的气氛,也警惕地立在了原地。   云雀:“……”   闻战……闻战他们居然不站她这边?   云雀四下打量了一遭,所有人都警惕地望着她。云雀不由得退后了一步,列御寇也如临大敌地挪了一寸。   云雀:“……”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如此被动:她是一个人跑来的,而那个“云雀”身边还跟着薄磷,众人相较之下,当然是她更假一些!   不对,——薄磷?   他不是去追明百灵了吗?   云雀看向门口的薄磷,男人正眯着眼睛打量她。云雀见他气定神闲,哪有提着轻功满船追人的样子?   “——他们都是假的!”云雀急急道,“我可以证明自身,我……”   “我也可以。”“云雀”冷冷地截断她,“——比什么?”   云雀:“……”   她平时说话又不照镜子,这才知道自己冷着脸说话是如此这般的欠揍,云雀真想照这张脸来上一梭子鱼镜花:“……”   “比十殿阎罗。”云雀不想跟这个假货多说话,一开口就提出了自己最巅峰的机关,“我们召出来,自然一见分晓。”   “云雀”冷嗤了一声,厉声喝道:“秦广王!”   云雀冷眼旁观。偃师技术博大精深,其中不乏复刻活人的技艺,甚至连灵息炼气都能模仿一二:   但是十殿阎罗是傀儡派的绝技,不是复刻之技能模仿一二的……   一道血口顺着“云雀”的手指指尖破开,秦广王从流溢的鲜血里悍然现身!   云雀:“……”   “现在,”“云雀”清冷的眉眼攒出一丝冷笑来,“轮到你了。”   云雀看着面前巍然而立的秦广王,冷汗湿透了里衣。   她……她也召了。   云雀本是想先一步召出秦广王,以防“云雀”一言不合来攻击她:加上她现在很不爽,秦广王一刀劈了这个假货才能哄好她。   ——但是虚空没有任何回应!   等等,等等……   云雀心思电转,居然瞬间想明白了为什么:   她之前看见了薄磷的“尸体”,暴怒之下梳骨寒缴上了那些杀人的红线——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十殿阎罗的技艺已经被“偷走”了?   但这些只是子虚乌有的猜测,她说出口也没人相信。云雀看着众人逐渐变冷的神色,心陡然坠向了深谷。   “……我是听过一个老故事,”鹤阿爹缓缓地开口,“有狐魅会伪装成新娘的模样,和真正的新娘掉包,坐上喜轿去夫家吃人。你装成小云雀的模样,是有何目的?”   “——大家!”   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步音,小陆大夫闯进了凝固的饭堂,身后闻征捞了她一把才勉强站稳:“回廊那里发现了七具尸首……诶?”   云雀心里陡然腾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张口正欲分辨,闻战的列御寇已然压在了她的喉咙上。云雀下意识地抬手去拨,但是近战下闻战的动作比她快得多,闻二少爷几乎是转瞬就反锁住了她的胳膊,一膝盖把她压得跪在了地上!   鹤阿爹急忙出声:“昀山,别——”   闻战不耐烦道:“你们继续审,审完再杀也不迟。” 第45章 、说第四十二:第一夜.鬼话连篇(三)   哗——!   薄磷体内奔涌的灵息骤然攀升至顶, 释出体外的炼气仿佛北地过境的暴风狂雪,男人的身法被压成了一箭快到极致的光影, 仿佛贯越长空的飒沓流星——   浓云流霭、乌檐朱墙、冷月灼灯飞速向后退去, 急急抽拉成一道道紊乱的线,薄磷死死地追在船家后头,转眼间就掠至百丈开外!   薄磷撩起恹恹半垂的眼皮, 口气寒凉地命令道:   “站住。”   滴……   一颗冷露从檐牙垂滴,兀地悬在了半空, 极缓极慢地向下悠悠落去。   薄磷凝而不发、聚而不散、快而不乱的炼气陡然坍弛开去, 世界仿佛沉入了寂灭而黑暗的深海里,天地间都充斥着横平竖直的诡蓝丝线:飘摇的烛火、疾掠的船家、躁动的夜风都被拉慢了几倍,薄磷的脚步声变得清晰可闻, 这一刻他是天与地的中心!   ——风卷尘息刀.秘法:苍山负雪。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指的正是风卷尘息刀傍生的两大绝技。“苍山负雪”可以拉抻身周十步之内的时间快慢, “明烛天南”可以将百步内的事物尽数收作眼底:正是凭借“苍”“明”两绝,风卷尘息刀的光芒照彻古今刀史,云秦帝国原本风云辈出的刀术,皆成了雪老城一家的陪衬。   眼下薄磷凭借着“苍山负雪”的施展, 猝然拉近了与船家的距离。此时船家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裤管下滴滴答答地窜来一股异味来:   “救……救我……”   勾在船家身上的手白得像是新洗的月光, 明百灵附在他的背后, 从湿漉漉的额发下探来死气沉沉的两窟眼睛, 直勾勾地盯着薄磷看,缓缓地张开枣红色的小口——   刷!   薄磷面无表情地振臂挥刀, 船家吓得双目一闭!   残雪垂枝的刀锋贴着船家平平掠过。   船家安然无恙。   ——船家身后的明百灵却震了一下, 薄磷的刀锋居然隔空斩中了她的身体, 鲜艳的血色仿佛破碎的重锦,顺着薄磷的刀轨唰然振展开去!   苍山负雪的时限已到,时间恢复了正常的流动,冷露在夹板上砸出一小瀑散碎的星屑。女孩原本紧紧地贴附在船家背脊上,此时无力地脱落下来,抽搐在缓缓漫溢开去的红泊里。   “不好意思,怕您再跑,我实在追不上。”   薄磷口气平淡而随意,淡金色的眼神无悲无喜,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血泊里的人影,浅淡的表情似笑非笑:   “说吧,冒充百灵,想引我去哪里?”   .   .   当时薄磷一见着和百灵别无二致的一张脸,惊骇之余确实是乱了方寸——片刻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二百五的事实,用闻战的话来说就是傻之逼:   他中了再明显不过的调虎离山之计,把云雀一个人扔在了甲板上。   薄磷:“……”   傻之逼。   他的确是傻之逼,百灵早就死在七年前的春天,哪有人死还能复生的道理?   只是——   这伎俩就算再用一百次,他薄磷还是会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刨根问底、探个究竟。   人总会在一些问题上心甘情愿地二百五。   薄磷心下一顿:不过,为什么?   把他引走又能如何?   以云雀的战力,能弄死她的,不需要支开薄磷,两个人一并斩了;弄不死她的,就算支开薄磷,也逃不过被她弄死的下场——大鸟心狠手黑得表里如一,就算恢复了记忆,好像也没有从良的意思。   ——为什么?   .   .   云雀这里的情况着实太过离谱,早就超出了薄磷的想象能力。   ——云雀被关在了一丈见方的水晶盒子里,像是有什么奇异爱好的主人豢养的漂亮奴/隶。   云雀把脸挤在冰凉的水晶上,鼻子压得扁扁的。这玩意吸收炼气,她自己是打不碎的——这是闻征祭出来的偃师机关,专门用于贵族豢养危险的奇异珍兽,只不过闻征没什么养宠物的闲情逸致,一直空在那儿没管,现在就用来装云雀了。   方才云雀与“云雀”对峙,云雀就像是个自爆的傻之逼,硬是召不来十殿阎罗,坐实了“假货”一说。当时的气氛压抑得像是两军开战前的阵云,云雀的灵息甚至在经脉里转了一个周天,以防众人真的决定弄死她。   其实她也不是很慌张,或者很恼怒,亦或是很惶恐。云雀是个冷心冷肝的玩意,七情六欲好像都比常人迟钝一点,女孩子安静地被闻战用膝盖压着,只是觉得有点难过:   她……她是真的把这些人当朋友看的。   ——但是事到如今,为什么没有人能无条件地相信她呢?   “那个,我倒觉得……二少爷压着的云雀姑娘,也不像是假的。”   居然是小陆大夫出声打破了沉默,女孩翻腕运起炼气,乳白色的火苗招摇在她白嫩的掌心——与此同时云雀的膝盖上也亮起了一簇乳白色的火苗,与她手里的火焰遥遥相应。   “这是我的炼气。我的炼气之所以能行医救人,正是因其与常人殊异,能直接穿过偃方之人淬体的防御,直达病人体内病灶。之前在四季雪时,云雀姑娘膝骨尽碎,便是我以炼气为她填补的膝骨关节。”   小陆大夫说话委婉,言下之意很是明确:云雀的膝盖上有自己的炼气残存,而“云雀”没有,我认为那个才是假的。   “云雀”撩起眼皮,她听出了陆梨衿话里藏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炼气此物,本就飘忽不定。我之前落入过朱厌口中,全身经脉皆经过恶战洗礼,也许是那时候散失的。”   小陆大夫只是和和气气地笑,女孩子像团白白软软的面团,谁来一拳都稳稳妥妥地受着,本人并不接话。   “……”闻战松开了压着云雀的力道,少年烦躁地挠了挠后脑,“不是,总不能两个都是真的吧?”   陆梨衿雪白的睫羽扑闪了一下,女孩子露出一个神神秘秘的笑容:“二少爷,十年前的你,与现在的你,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闻战被问懵了:“自然两个都是……”   “可是两者却不能同时出现,世上只有一个闻战对不对?”陆梨衿的嗓音像是一抔清凌凌的水菱纱,上面绵密地编著无数细细的小针,“‘云秦偃方志’第四卷 有载,古时一位进京赶考的书生,也遭遇过此类怪事。他的发妻居然变成了两个,细细盘问下来,只有一个区别:   “一个知道书生一个时辰前翻了哪卷书,一个说书生还没拿出那卷书来。书生由此恍悟,一个是他‘眼下的妻子’,一个是他‘一时辰前的妻子’。”   陆梨衿嘴里不慌不忙地胡说八道,眼神却不动声色地巡了一遭,慢悠悠地下了结论:“此事怪诞,常理不可解。待到天明,将船上众人召至一处,再细细商谈,如何?”   综上所述,事情勉勉强强告了一段落:由于云雀的疑点过重,加之之前发现的几具尸首,但又不能直接杀了她——众人商议了一阵,将云雀关在了这个水晶大盒子里。   云雀百无聊赖地编了会儿花绳,又把脸挤在水晶上滚了一遭。   她在等人。   之前小陆大夫运起炼气,让云雀膝骨上残存的炼气与之共鸣,是顺带着给云雀传递了一个神识的:   “稍安勿躁,我们之间有”。   这明显是个残缺的句子,似乎是小陆大夫不知如何描述,所以突兀地断在了那里,既而又道:“我待会来找你,让云雀姑娘受委屈了”。   .   .   于此同时,薄磷方面。   “那个,刀,刀爷……”   薄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在称呼自己,船家哆哆嗦嗦地坐在甲板上,指着面前老大一滩血:   “这,这怎么烧起来了?”   烧?   薄磷看向脚下的血泊,殷红的人血在灯火的注视下,仿佛随时都能燃烧起来——然后还真的烧了起来,窜起的火苗差点扑在了薄磷脸上!   哗——   火焰蔓延至整个甲板、楼船、江面、夜空,熊熊燃烧的烈火包卷了整个天地!   薄磷看见了雪。   黑色的大雪纷飞而下,薄磷伸手去接,居然是燃烧后的余烬。   静、静、静。   世界陷入一片耀眼欲盲的白色里,随后呈来朗朗的天穹、灼灼的山茶、清清的涧溪,和煦的一泼春风浇了两人一头一脸。   薄磷:“……”   船家也惊得目瞪口呆:“龙王爷啊,那个女鬼,是灵津?”   船家口中女鬼所指,自然是那个冒充明百灵的东西——薄磷下意识地向下看了一眼,脚下的女孩、血泊、甲板都已消失不见,如茵的绿草延展向无限远的天际,处处都盈满了春天的生机。   薄磷的猜测跟船家一致:   灵津?   眼下改天换地的异变,正像是踏入灵津、空间传送的结果。但薄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眼前的山川图景,为什么——   为什么……   薄磷心头突地一跳:   ……这么、这么——这么眼熟?   薄磷猝然一惊,随即遍体生寒。他惶惶地向山崖快步走去,船家还以为他要跳崖,连忙跟上前去,没想到薄磷在崖前浑身一震,脸色惊骇得像是白日撞鬼。   船家刚刚还见识过薄磷展现的神通,心说这种高手都惊骇如此,自己岂不是要完?于是也跟着害怕起来,战战兢兢地往下看去,……看见了一川萌发的烟绿,和点缀在山脚的村庄人家。   船家:“……”   就这?   “刀爷,”船家嗦着土拨鼠似的大门牙,“你在害怕什么?”   薄磷眼神惶惶地转了一圈,声音恍若梦呓:“……雪老城。”   这里,是雪老城。   雪老城已经被薄磷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还支棱在山上的也只是楼阁殿宇的残骸。山脚下的村落因为之前村民死伤过半,沦为了一片荒凉的乱坟地。   这个景象……   ……是七年前才有的。   是百灵尚未出事、师徒尚未反目的七年前,雪老城才有的风景!   .   .   话分两头。   船工找遍了整条船也没找见主事的船家,眼下又惨死了几个人,一时间走路都不知道迈哪条腿。闻征干脆挑了大梁,闻大少爷使唤人起来还真是井井有条,命令船工将几具尸首停在了负一层的船舱里,打发拼船的客人老老实实地待回自己的船舱,忙完已经是深夜了。   闻征裹着一身的疲惫,男人用徐无鬼的剑柄挑起垂悬的珠帘,小陆大夫正把自己的大药箱翻得乱七八糟,四处都是随手乱扔的书卷。她人偏偏生得很小巧玲珑,旁侧杂物高高地一摞,像是随时能把陆梨衿埋在里面。   “你刚刚在饭堂上一通胡扯,”闻征出声示意自己进来了,“是发现了什么?”   陆梨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女孩赤着脚噔噔噔地跑下来,绕着闻征转了一圈。   闻征面色冷淡地抄着双手,任由陆梨衿瞪着大眼睛把自己扫了一遍。小陆大夫在闻征面前站定了,掂着脚努力地够了一下,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着,急得一蹦一蹦:“低头低头。”   闻征一挑眉刀,低下头迁就了她的身高。陆梨衿伸出手去,白嫩的手直接探进了闻征的衣领,按在了他脖颈命脉一侧,面色沉凝又冷淡:   “别装了,我和少爷认识了十几年,你到底是谁?”   .   .   闻征危险地虚起了眼睛,倒也没急着否认。男人猝地倾了过来,一把揪住了小陆大夫后脑,凑上来要吻她——   小陆大夫语速奇快地道:“我吃了大蒜!”   素有洁癖的闻征:“……”   陆梨衿赶紧蹦了几步,唰地一下远离了闻征,真怕这倒霉玩意把自己扔到塌上去:“我诈一诈——你别过来,什么都不行!我确认一下你是不是本尊而已,才用了非常手段!”   闻征屈起修长的手指,一掸被她扯乱的衣襟,皮笑肉不笑:“这就是你的非常手段?”   “假不了的。”陆梨衿穿上了一只鞋,一蹦一蹦地寻找着失踪的另一只,“若你真是他人假装,次一点的不会允许我做这种动作,熟知你我关系的倒是会允我把手按在其脖颈上;但是心脉骗不了人,被我按在命门大穴上,总会有反应的。”   闻征笑道:“心脉平常才是真的?”   小陆大夫尴尬地“诶”了一下,似乎在纠结着措辞:“我不是测这个。快或慢,都是心里有鬼。”   “……少爷,被我按着命门大穴,全世界只有你会……气血下行,明白吗?”   闻征:“……”   “世上复刻活人之法很多,什么学舌傀儡、傍身鬼童,都可以学得和活人一模一样。这一行违背人伦,本是禁制,流于世间的传闻本就不多。但是灵子被复刻……实在太简单了,没什么好稀奇的。十殿阎罗说到底也就是一种偃师技艺而已,那个假货能使出来我一点都不惊讶。”   闻征微微一讶:“你觉得那个才是假的?”   陆梨衿端正了面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神。”   小陆大夫的眼睛是极浅的琉璃色,明晰的烛火跳动在她通透无比的眼睛里。   “人的情感,是无法复刻的。复刻活人的傀儡,终究没有一颗人心,只是精巧的死物而已。”   “这两个云雀最大的不同,就是看向薄磷的眼神。”陆梨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喜欢也许藏得住,但有一种东西是藏不住的。”   闻征看向小陆大夫的眼睛,不自觉地走了神,下意识地接口:   “什么?”   “‘特别’。”陆梨衿解释道,“在场都是她的熟人,但是薄磷是特别、是例外。站着的云雀看谁都一样,而跪着的云雀看薄磷是不一样的。”   闻征:“……”   闻征明白过来了:“你刚刚胡扯了一堆,就是为了端详二者的眼神?”   陆梨衿眨了眨眼睛:“是,也不是。”   “嗯?”   小陆大夫终于找到了另一只失踪的鞋子,蹦蹦跳跳地穿好:“还记得我教你的么?”   闻征不假思索:“‘凡事有动机’。”   “对的,——动机。”陆梨衿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冒充云雀和薄磷有什么道理?如果非要谋财害命,又不想正面开打,冒充我不是更好的做法吗?反正饭菜都要经过我的检查,下点不易察觉的奇毒不是更好么?”   ——为什么非得是他们两个?   小陆大夫咬着绺雪白的鬓角:她是不是在哪本书上看过类似的东西……嘶,她又不记得了,整个药箱的手札也没找见自己类似的笔录。   为什么要“冒充”呢?   “冒充”这个做法,究竟能有什么好处?大家都是萍水相逢,交情也不算过命,难道顶着云雀的脸接近众人,谁会卸下行走江湖的戒心?   小陆大夫瞎扯了这么多,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观察众人的反应。闻战惊愕,苏锦萝迷茫,闻征警戒,薄磷全程一脸看戏的表情,两个云雀皆是杀气腾腾。   闻征突然道:“我明白了。”   陆梨衿睁大了眼睛,天之骄子的闻征果然聪明非凡:“你明白了什么?”   “为什么不冒充你。”闻征右拳砸进左手掌心,“也许是床笫之间瞒不住,没上船就被我发现了。”   陆梨衿:“……”   这个人怎么那么讨厌!!!   陆梨衿刚想文明礼貌地让闻大少爷滚出去,闻征出手如雷如电,兀地按住了她的颈脉,俯下身来:   “陆梨衿,在场一模一样的只有云雀,为何你敢断定,薄磷也是假的?”   闻征手下按着的脉搏,陡然狂跳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今日承诺的双更想想还是合成一章了……真的卡死我了(躺下) 第46章 、说第四十三:第一夜.鬼话连篇(四)   龙涎香醇厚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罩过来, 闻征俯身将陆梨衿笼在了自己的阴影里,垂视的眼睛里是一方暗沉沉的碧火。两人体格有差, 陆梨衿虽使双锏, 人却生得小小一只,乍一看倒真像是被饿狼按在爪下的白软羔羊。   确实如此。闻征生着剑茧的指腹动了动,陆梨衿明明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 皮肤却依旧像是上等的羊脂玉,白腻下藏着令人发疯的温软。   ——陆梨衿忍无可忍地推开这个流/氓玩意, 往后蹦了蹦:“闻夤, ……我的颈脉不长在锁骨下面。”   夤正是闻征的字。闻征慢慢悠悠地抽手回收,还特地凑近鼻尖闻了闻味道:   “你真不是梨花变的?”   陆梨衿咬牙:“……”   他之妈,我是你大爷变的!!!   话归正题, 小陆大夫气急败坏地掩好自己的衣襟,白嫩的耳夹还攒成一点红:“我之前一小股炼气还残存在云雀膝骨里, 十步之内, 我们可以通过炼气来传递神识。她向我说明了前因后果,真正的薄磷已经被人引走了。”   原来炼气还能这样用?   闻征顿了一下,确实,论炼气的精准操控, 云雀和梨衿才是行家,前者能穿针引线, 后者能聚灵为骨。   闻征的声音不自觉地沾了些笑意:“说下去。”   “今晚一定不太平, 肯定要出事。”陆梨衿越说越有底气, 逻辑也跟着清晰了不少,“我之所以同意你们把云雀装在盒子里, 一方面是因为稳住那两个假货, 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我们眼下遇到的敌人与往常都不一样, 他……”   小陆大夫余光瞥见闻征唇角的笑意,涌到喉口的话茬被兀地剪断了。   闻征正低垂着眼睫看着她,原本强烈的侵/略性被妥帖地藏在了眉宇间深邃的阴影里,这个角度下的闻征几近是温柔而安静的。小陆大夫突然记起来闻征已经不是那个鲜衣怒马、落拓不羁、谁都不服的小少爷了,他的骄傲、锋芒、风发意气已经尽数沉淀下来,那是被岁月酿熟、风霜压透的英俊。   他……他还真是长大了啊。   闻征倒是不知道小陆大夫曲折的心路,疑惑地一扬眉毛:“怎么?”   陆梨衿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闷闷地在塌上窝成一个雪球,整个人像是要钻进药箱里一样,良久又扔出了一本书来——她不知道发哪一路的毛病,又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手札了。   闻征:“……”   ——这女人怎么回事?   陆梨衿也不出声赶他,闻征随手拉了把椅子,捡起她随手扔在一旁的手札看。闻征本来今晚就打算守着小陆大夫,他倒是没看出这么多门门道道来,只是本能地嗅到了江风里暗藏的杀机:   陆梨衿在饭堂出了一次头,身边必须有人看着。   砭骨生寒的江风透进绿色的窗纱,桌上飘摇的烛火燃出哔剥一响。一室都是煌煌摇曳的沉默,陆梨衿心不在焉地扒拉着自己的手札,思绪飘忽到他们少年的时候。   少年时她随着闻征在北辰峰进修,每每晚上也是这样,两个人几乎没什么话好说。自己有看不完的经史子集、找不完的名家手札,总是踩着凳子把一橱子书扒拉来扒拉去;闻征就靠在一旁,有一页没一页地翻俚俗话本——闻大少爷志趣不多,吟诗作赋、琴棋书画这种风花雪月的玩意一样不沾。他偶尔翻翻不正经的话本,其余闲暇时要么看看陆梨衿自己乱涂乱画的手札,要么又钻进了剑诀里,或者干脆不休息,整日整日地练功。   陆梨衿没来由地想:   他……也是在意过我的吧?   北辰峰是出了名的车马难行,自己死活带着的几箩筐书卷,大半都是压在闻征背脊上带过去的。   小陆大夫轻轻出声:“少爷。”   “叫闻夤。”闻征漫不经心地把满页诘屈聱牙的玩意又翻过一页,“我爱听你念这个。”   “……我们以后,”陆梨衿不自然地揪了揪袖口,“还是不要这样了。”   闻征从胸腑里哼出声轻笑:“哪样?”   “……”小陆大夫越说越小声,“关系。”   闻征从手札后撩起眼皮,不耐烦地虚起了眼睛:“先前我没哄好你还是?怎么又说这种话?”   陆梨衿咬着唇:“……你这般年纪了,老太爷也年愈古稀,是时候该想着收心……留嗣了。”   闻征以为她又在闹脾气,结果听到这里怒极反笑:“陆梨衿,你要催我生孩子的话,自己生一个给我。”   陆梨衿小声道:“我是罪臣之女,早就服下了绝嗣香,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后代的。”   闻征闭了闭眼,好,来了,又来了。   陆梨衿果然开始了:“闻家煊赫,贯通军、官、商三道,树大招风,本就找人忌恨。若少爷择偶,最好避开官场上当红的苏、白二氏……”   闻征手腕陡然一振,徐无鬼从鞘中滑出去一寸,剑柄恰好伸至女孩喉间,强迫着女孩向上抬起脸来。陆梨衿睁着琉璃色的眼睛看着他,脸上表情诚诚恳恳,——还真是个谦恭柔顺、贤良淑德的小姨娘。   闻征突然觉得有几分好笑,于是他干脆笑了出来,嗓声压得极低,字字却是开刃的冷锋:   “陆梨衿,你下不下/贱?”   陆梨衿雪白的睫羽上下扑闪了一下,女孩的面色依旧平淡而和顺。   闻征收剑、甩袖、扭头走人,眼神瞥过铜镜的反光,身后的女孩低下头去,还不忘送他出门。   .   .   陆梨衿咬着一口牙,气成了一个球:“……”   他骂我!!!这玩意儿又骂我!!!太过分了!!!   我哪里说得不对?我哪里做得不对?——反正他又不会娶我,玩我到底有什么意思?   还骂我!!!我再也不跟他说话……   女孩兀地想起来,她既然说出了这番话,他们两个算是彻底完了,连最肤浅的皮/肉关系都断了,自然是不会说话的。   哦,……哦。   陆梨衿眨了眨眼睛,她不觉得有什么难过的,她做的才是对的。她一点也不觉得难过,要觉得难过也只是因为自己被骂了——对,就是这样,所以她一点也不难过。   她不难过。   她一点、一点、一点也不难过。   她不难过……   小陆大夫已经看不清字了,把脸埋进了泛黄的书页里,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会娶别人的,”小陆大夫抽抽噎噎地想,“他早晚都会和别人拜天地的,我又没说错,他凭什么冲我发脾气?”   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凶……   陆梨衿没出息地皱着脸:“呜——”   陆梨衿突然噎住了:“……”   诶?   诶?!   ——诶?!!   她手上拿着的是她最老的一本手札,本来委身充当了她擦眼泪的手纸,结果墨迹碰上女孩的眼泪之后,晕染成了舞动的游蛇,幻化成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字样!   傻掉的陆梨衿:“……”   她想起来了,之前在闻家的时候,自己的手札是要经过大嬷嬷检查的,以防自己“妖言蛊惑”闻大少爷——陆梨衿也不愿意自己的所思所想给那个严厉保守的老女人看,特地留了一招,这本老手札乍一看都是父慈子孝合家欢的废话,用盐水滴染才能显出真迹来。   时间过得太久,陆梨衿也不清楚这本手札上记的到底什么东西,居然要大费周章地弄上这层机关?   小陆大夫泪眼朦胧地看了一会儿,随即悚然地睁大了眼睛:   她的记忆是没错的,她真的在某本古籍残卷上,看到过众人在船上遭遇的,类似的事情——   云秦怪异志《山海录》禁目一卷,传闻有载一种怪异,名为“魊”。生于寒江朔河之中,钻入人心七窍,拆卸下七具活人肢体,成“噬人之形”,吞人血/肉,反哺蛊主。   寒江朔河,正好符合小漕道;人心七窍,正好符合云雀所说幻象;七具活人,正好对应船上发现的七具尸首。   不过——蛊主?   这玩意还是个蛊?小陆大夫想起之前被众人合伙坑进沁园春金钟的活蛊罐,心里涌起了一个不好的猜测:   ——闻战可是亲手杀了金钩人,难道这就是活蛊罐的报复么?   不对,此时他们行船一日,离尚被沁园春关着的活蛊罐怎么着也隔了个一千多里了,哪有这么距离这么远的蛊?不然槐木堂早就称霸天下了,还用得着跟沁园春小打小闹了这么多年?   那么,蛊主就在“魊”的身边,也就是这条船上。   不对,不对,她眼下要关心的是——   “拆卸下七具活人肢体,成‘噬人之形’,吞人血/肉”。   之前见到的七具船工尸体,肢体是完整的;这个“噬人之形”,此时还没有变成才对。而应手札上记载的“吞人血肉”,是指魊要组装活人肢体,才能为害他人,替蛊主送去营养——反过来说,没有变成“噬人之形”的魊,是没有能力为害他人的。   那么现在的魊,只能待在尸体身上(人心七窍),或者还在蛊主体内;但是之前的七具尸首,陆梨衿已经细细检查了一遍,只能在蛊主身上。   那么……   陆梨衿瞳光奕奕,女孩往向船楼下方,那是闻征使唤船工们停放尸首的地方。胆小的厨娘在门前贴了镇邪的黄纸道符,鸡血红的符箓在湿漉的夜雾中滴染开来,倒像是一道道怪戾又凶恶的诅咒。   ——守在尸体附近,是能等来蛊主作祟的!   .   .   吱呀——   陆梨衿匆匆地推开房门,脚还没迈出门槛,一道倒挂的人影兀地拦了下来!   云雀?   陆梨衿随即想起了自己要去找云雀的事情——随即她反应了过来,真的云雀还在水晶盒子里窝着,这个“云雀”是假货,女孩正从房顶上吊了下来,倒挂着冷冷地盯着她。   陆梨衿一眼认出来了挂着女孩的丝线:梳骨寒。   ——如果她猜测的没错,真云雀那边此时已经用不出梳骨寒来了。随着时间推移,假云雀只会越来越真,真云雀反而会越来越假。   陆梨衿背后生了一层白毛汗,脸上却是笑得温软无辜,小陆大夫随意地转了转手上的玉镯:“云雀姑娘这是做是什么?”   “云雀”的眼神无悲无喜,仿佛在打量已死的尸体:   “你对我有恩,你有什么愿望吗?”   什么……?   陆梨衿随即反应了过来,这是“临死愿望”的意思!   唰!   梳骨寒激射而出,飚溅成几行刺势无匹的惊电,直戳陆梨衿身上几处大穴!   砰!   漫目雪白的梨花爆散开去,梳骨寒只刺中了几片飞零的梨花。“云雀”歪着头愣了一下,她没见过陆梨衿与薄磷联手合击晨钟暮鼓老人的姿态,没想到小陆大夫虽然是个郎中,身法居然快到了这个地步。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陆梨衿撞断了纱窗横飞出去,耳边陡然窜来丝线令人头皮发麻的铮响——秦广王凭空现身,几面靠旗迎风怒张,春秋大刀悍然劈落,像是勾下了一道辟天的雷霆!   嚓!!!   陆梨衿从头到尾,只完成了一个动作。   她捏碎了手上的玉镯。   “云雀”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个含着咒术的“夹子”——   闻征自玉镯暴溅的光点里猝然现身,徐无鬼当地一声接住了斩落的大刀,两道豪悍无匹的力道相角,闻征眉毛都没动一下,人居然还在笑:   “……陆梨衿,你倒是很会使唤人。”   作者有话说:   我居然不卡了……甚至还想继续写下去…… 第47章 、说第四十四:第一夜.两小无猜   ——赶上了!   旋散的玉屑溅射出一瀑明烁的光影, 碎玉间有灼灼的细线相互勾连、彼此牵系,赫然勾勒出了一张错综复杂、次第迭开的咒阵图样。咒阵重心陡然亮来一点寒芒, 仿佛烈烈燃烧的星辰, 凌厉锐进地拉伸成一道剑影——那是汹汹直刺而来的徐无鬼,闻征的剑比人更先一步到达战场!   “陆梨衿,”一泼狂风拔地而起, 闻征的长发抛甩开去,“……你倒是很会使唤人。”   ——当!   徐无鬼与春秋大刀悍然交击在一处, 冷铁飚溅、光影飞旋、火花扑烁, 眨眼间闻征就与秦广王对了十三刀有余!闻征的身形仿佛是书法家挥毫振甩下的墨意,轻如剪鸢、肆如飞星,秦广王的傀儡关节一时居然跟不上闻征飞掠来去的身影, 背脊被一剑悍然劈开:   春秋意气剑第一.春风词笔!   闻征戴着冷银护甲的右手前探一握,直接抓住了傀儡体内的精铁脊椎, ——硬生生地往外一拉扯!   脊柱是傀儡体内轴承、齿轮、枢机带的运转中枢, 秦广王纵有十殿阎罗之力,被拉扯出了一截脊梁骨来,也只能当场报废,嘎吱着不动了。   陆梨衿脊椎骨一痛:“……”   ——闻大少爷现在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 她还是不要张嘴招惹他了。   那只玉镯还是前几日两人和好,闻征嫌弃小陆大夫打扮太素, 往女孩子手上强行套上的。闻征和闻战一个德行, 这两个贵族阔少没事就喜欢送人东西:只不过前者一拿出手的就是贵得让人不敢接的珍稀玩意, 后者……闻战从来不花心思想送什么东西,二少喜欢直接送钱, 你喜欢什么自己去花, 不够还有。   四季雪本来就是情怀大过盈利, 小陆大夫的生活过得紧巴巴,好些年没有新首饰了。闻征是真的好眼光,这玉镯几乎长在她的审美上,女孩子铁骨铮铮地纠结了一阵,然后不争气地流下了穷人的眼泪:“……”   呜呜噫,不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可以为五百石米折腰。   要不是眼下情况危急,陆梨衿一个人对付不来拥有梳骨寒和十殿阎罗的“云雀”,她还真舍不得捏碎这么好看的镯子。玉镯被精巧地做成了一只“夹子”,注入的是闻征的炼气,如果小陆大夫捏碎镯子,其间咒阵就会开启,闻征能第一时间出现在她面前。   “他在意我的。”小陆大夫揪着袖口,不合时宜地寻思,“我……我心里……也是有他的。”   她……其实她是不愿意断的。   ——但是闻家于她有恩,她怎么昧得下良心,让闻家的嫡长子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自己身上?   ……归根结底,还是缘分不够,天意如此,她陆梨衿不配罢了。   闻征倒不知道小陆大夫此时所思所想,他随手把抓断的脊骨往地上一扔,徐无鬼绕腕旋了个利落的花,自右向左横在了闻征左臂肘间。闻征左边臂膀一折一压,徐无鬼从肘间布料里抽出,这是他在北辰峰时养成的拭剑姿势,小陆大夫一直觉得潇洒惹眼得不行。   闻征真的有种本事,周遭华彩万千,偏偏就能聚焦在他一人身上。   “陆梨衿,”闻征头也不回地开口,男人寒凉的目光一直在远处的“云雀”身上,“过来。”   小陆大夫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了一步,嘴角两边兀地一痛。闻征修长的手指上还扣着凛冽如霜的辅助护甲,这么一掐下去很有几分刚才扯脊梁骨的意思:“……”   闻征面无表情道:“痛?”   小陆大夫:“噫,啊噫呜呜呜呜。”   “不错,”闻征满意地松开手,“刚才那事儿就算了。”   陆梨衿:“……”   她要跳起来挠花他的脸!!!   .   .   “云雀”歪了歪脑袋,女孩清冷的眉眼仿佛新硎的一泓月光:   “啊,是你。”   闻征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她不是云雀本尊,那在闻大少爷眼里就不能算是人,自然就没有纡尊降贵跟她说话的必要。徐无鬼在他手里转了一圈,自下而上地一挑,惨银色的月光在前邀的剑锋上溅射出十字寒芒,意思相当简单明确:   ——请。   闻征左手背过身去,向身后的陆梨衿做了个手势:   这是他们在北辰峰进修的时候,闻征遇到麻烦又嫌陆梨衿碍手碍脚,让她自己先走的手势——   去做你的事,这里交给我。   机锋凛冽、杀气正酣,夜风如刀割面而来,陆梨衿沉凝的心神却恍惚了一阵,仿佛正在飞奔的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在北辰峰里,远眺千重云海的小小女孩。   .   .   浮云卷霭,明月流光。   薄磷全身的血液都和早春的溪涧一样,被乍然回返的寒气冻结成了冰。   他循着记忆里走了千遍万遍的路,绕过了古拙而恢弘的楼阁殿宇,来到了一处红梅环绕的小小院落。在薄磷少年时候是绝对不可能如此好好走路的,他会直接从山顶上跳下来,踏雪寻梅一滑就是十几丈,管他娘的会不会摔断腿。   他像是近乡情怯的旅人,披挂着一身风刀霜剑的疲惫,捧着一心的惶恐和猜测——   薄磷兀地钉在了原地。   十步远的地方是院落的小小门槛,女孩肩头上已经攒了些许细雪。明百灵抱着怀里水红色的织物,坐在门槛上睡着了。女孩眉目婉约、神色安宁,静好的岁月安静地栖息在她的睫羽上。   薄磷心里几近残忍地对自己下令:她是假的。   他扯下系在手腕上的黑色布条,残雪垂枝在空中游弋出狠厉的一弧:——她是假的。   岁月不能再来,逝者不会复生。   她——   明百灵被窸窣声惊醒,恍惚地抬起翡翠色的眼睛来:   “诶,你回来了?”   哐啷。   残雪垂枝掉在了白地里,激起了一圈小小的雪尘。   明百灵睡得有些迷糊:“小薄爷我觉得你长……”   长高了——   ——女孩微微睁大了眼睛。   薄磷展臂拥她入怀,力道几乎是狠绝的,像是在拥抱不能留住的尘沙。明百灵一脸惊骇莫名,女孩眨了眨眼睛,——被烫得浑身一栗。   薄磷在哭。   他的眼泪烫穿了七年茫茫的生死、七年绵绵的怅恨、七年无穷尽的愧怍、七年无止境的自责,滴在了不可能的人身上:   “对不起……”   对不起。   我来晚了。   让我救你……让我救你……我救不了你。   我杀了师父;我烧了山门;我和师弟反目成仇;我背着一身血迹未干的债,在天南海北地追查一个没有眉目的凶手。   薄磷埋进明百灵温热的肩颈,一代名刀所有的裂痕曝露无遗,他早就千疮百孔、刀乏刃倦,此时狼狈不堪、泣不成声。   “……”明百灵一脸茫然无措,她本能地能感觉到男人的崩溃、惶茫、悲伤,心说这到底是怎么了,师父交代的事情没办好么?   “……小薄爷,这不是回家了吗?”   薄磷微微一顿:   什么?   “你看,你已经回家了啊。”百灵弯起了翡翠色的眼睛,“这不是回来了吗?”   薄磷茫然地看着她。   百灵伸出指腹,轻轻地拭去了他的眼泪:   “很不错啦。”   “能好好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啦。”   .   .   薄磷看着自己满手的刀茧与伤痕,反复确认自己回到了七年前。   ——雪老城还未出事的七年前。   “师父带着白师兄去天溪了,说是处理些家内事。”明百灵挽着天水碧色的袖子,把面巾从热水里捞起来拧干,“来,擦一擦脸……嘶,别动。”   薄磷接过面巾,愣了一下,顺着女孩的意思低下头去。明百灵俯身下来,从他发间拨出根白头发来拔掉:“噫,男人果然老得快。”   不,老的……只有我罢了。   薄磷恍惚地看着百灵绕着屋子转了一圈,直接把后者看得很不好意思:   “小薄爷,……你再盯着我看,我把你头打掉哦?”   薄磷立刻收回目光:“……”   他试过,这是真的。   百灵轻轻地笑了起来:“别人都说你孟浪不羁,心思活泛,我都不信,白师兄都没你这么呆。”   薄磷也不自觉地跟着笑,目光都软了三分:“啧,哥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才认识我?师父和小阿白聪明就行了,他们负责阴谋诡计,我负责喝酒砍人。”   百灵瞪他:“没出息!”   薄磷朗声大笑,直至笑弯了腰,眼泪滚在喉间发涩。   “……那个,小薄爷。”   薄磷抬起头来,是一袭水红色的绫纱,缥缈得像是一场不远复醒的梦。金线在上面翩然飞舞,绣出了上百朵恣肆绽放的龙游梅花,烛火煌煌,华彩流溢。   嫁衣。   百灵有些不好意思:“好不好看?”   “……你穿上我看看?”   百灵抄起桌上的残雪垂枝戳了他一记:“——哪有新娘子提前穿嫁衣的?”   ——这次轮到薄磷愣住了:“新娘?”   百灵微笑着用刀尖在他脖子上擦了擦:“……薄磷,你要是敢忘了我们的日子,我就一刀刀片了你,权当给白师兄补一餐狗肉火锅哦。”   狗男人薄磷:“……”   不对。   命运……不是这样的。   “我俩的婚事?”薄磷还是有些懵,“师父——”   ——师父不是死活不同意么?他还趁我下山,把你给……   “你和师父打了一场,师父不知道怎么被你说通了,当场把我许给你了,忘记了?”明百灵贴了贴薄磷的额头,“……你没事吧?”   薄磷睁大了眼睛。   ——是的,他曾经千遍万遍地想过,若是他下山之前说服了师父,是不是就没有百灵的悲剧?   没有百灵的尸体横亘在师徒之间,他们是不是不会反目?   也没有后来……也没有后来一切的破事。他薄磷,还是个有家可归的雪老城大弟子,也不用浪迹天涯、四海为家,接着刀尖舔血的买卖,去追寻一个可能穷极一生也没有结果的“天”。   这是他在无尽的追悔自责里,幻想了千百遍的七年前。   或者……   薄磷心里突然生出了个念头:   是梦吗?   ——之前那些彻夜难眠的、痛彻心扉的、千刀万剐的记忆,其实只是场虚无缥缈的幻梦?   “……没什么。”薄磷浅金色的瞳仁恍惚了一下,“可能是我练刀练魔障了,做了个很长的梦。”   这次明百灵却没有回答。   薄磷抬头看去,百灵端着残雪垂枝,一脸的惊艳:“我一直想问了,你找谁锻的这把刀?做这刀的偃师是谁?工艺之卓绝,形制之精妙,起码是八钱以上……”   ——刀?   薄磷心绪几个来回,突然反应过来:残雪垂枝是他下山前百灵所赠,现在他没有下山,自然也就没有残雪垂枝。   这刀,是云雀重锻的。   百灵白嫩的手指卡住了考究的刀镡,发力一转,刀柄居然往后弹了一寸,露出了里面暗藏的机窍来。   薄磷愣了一下,凑过去看。   云雀在刀镡底部,留了一行小字。女孩虽然写字像狗爬,刻工倒是一绝,运笔凶险而凛冽,拼凑起来却是一派惊险的秀丽:   “人世往复,动如参商”。   薄磷心念一动,他接过残雪垂枝,注入自己的炼气。小字被炼气逐字燃去,赫然显出了另一种潇洒飞拓的狂草——   薄磷如遭雷击,浑身一栗。   “不须别”。   .   .   *注:“浮云卷霭,明月流光”出自卢照邻《明月引》。   作者有话说:   薄磷在渡自己的心劫,写得我很难过。   磷哥的生长环境很单一,雪老城就这么几个人,没见过别的女孩子。这导致他在对云雀关系的处理上,很不是东西,展现的情商连闻征都不如……(当然征哥也不是好东西)。磷哥自己确实是被云雀吸引了,但他死不承认、甚至在回避,觉得自己对不起明百灵,自然不能接受其他女孩的爱情。   所以最委屈的还是云雀。 第48章 、说第四十五:第一夜.风卷尘息   薄磷磅礴的炼气唤醒了残雪垂枝内部的机窍, 阴刻的凹槽里呈出一行灼灼而苍劲的荧蓝狂草来:   “不须别”。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俱是一震,既而收缩成惶惶的一点:   人世往复, 动如参商, ……不须别。   ——你涉过千山万水,你历尽千灾万劫。你顿悟人之一生,渺渺一粟, 不过是往复来去的一场大梦,它逃不过天意、逃不过造化、逃不过因果。那些你追寻的、你遗憾的、你痛苦的、你无法忘怀的人和事, 终究是被命运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纵你有飞天遁地、劈山填海之能,穷极一生也无法相见、也无法弥补、也无法编写完全。   云雀那双通透明晰的翡翠眼,看穿了薄磷的洒脱放浪下, 只是一把风尘仆仆、伤痕满身、血渍犹干的倦刀。   ——那些入刻进你命理的悲欢,那些旁路过你命途的故人, 在岁月面前皆是烟花一刹、风尘一抔, 只称得上一句:   “过也。”   但是云雀并没有劝他放下,她赞同他背在身上:人总是得攥着点什么东西,才知道自己要做何事、要去何方、要归何处。   她是在劝他说——   .   .   薄磷突然记起了在四季雪时,自己被噩梦惊醒, 云雀冷淡而安静的拥抱。   云雀其人,清如梅骨、寒若霰雪, 是说不出什么温柔话来的。事实上她的开解比残雪垂枝还要锋利, 仿佛一把断水的快刀, 直逼薄磷的神魂:   “不须别”。   你与过往,无须体面的、干净的、问心无愧的告别。   你放不下, 就无须故作洒脱;你无法弥补, 就别徒增烦恼——他娘的, 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意难平呢?   你多流几滴眼泪,多骂几句自己,那些事、那些人,难道就能复生、就能重来?   ……看轻一点、看淡一点、看开一点。   薄磷,逝去之事、已故之人,都将凝在原地、淡在记忆、化在岁月里,而你的路还长、还宽、还敞亮。   薄磷振腕抬刀,冷铁生魂,残雪垂枝在煌煌的烛火下眩出一道惊艳的华彩;早春返寒,朔风撞入屋内,被墨意淋漓的刀锋一刀劈开:   “薄磷,”他恍惚间听见了云雀冷淡纤细的声音,“去劈开一切。”   你的刀定然斩不断过去,但是你的刀定能劈向未来。   ——去劈出一个未必体面、未必干净、但问心无愧的未来。   .   .   薄磷张了张口,轻轻地出声:“百灵。”   百灵讶然地睁着眼睛,女孩子明显地感觉到薄磷身上的气势变了。他之前还是个失意的、迷惘的、心事重重的少年,被满身的风霜压得疲惫不堪;现在的薄磷却像把历尽千重锻炼的刀,刀身伤痕累累,刀锋清明锐利。   ——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残雪垂枝在薄磷手上甩了道苍劲的弧,凛凛的刀身贴在他的手臂旁。薄磷反手握着残雪垂枝,向百灵抱拳一礼:   “……薄磷何其幸运,二十年春秋,有你作陪。”   明百灵抱着怀里永远不可能穿上的水红嫁衣,眼睛里是茫然又难过的泪光。   薄磷垂着淡金色的眸光,淡淡地笑弯了眼睛:   “往后余生,漫漫长路,我独行去。”   ——至此阴阳两隔,尘缘已尽,不必相送。   .   .   喀拉拉——   薄磷心魔已失,白雪飞零的世界骤然失去了支撑,自外向里轰然坍弛,白头的山川与人居,皆向上化为了渺渺的风尘。   明百灵抱着水红色的嫁衣,惶惶地看着天地的异变。毁天灭地的崩坏终于波及在了她身上,女孩的长发、衣袂、怀里的嫁衣,都化作了向上飞零的尘埃。   百灵茫然而惊恐:“小薄爷,这是怎么一回……”   女孩脸色突变了几个来回,冥冥中因果重新连接在了一起;在薄磷这一处小小的心魔幻象里,明百灵猝然回忆了起来,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她不可嫁给他。   她不可能与他长相厮守、白头偕老。   她坐在门槛上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嫁衣,她一辈子都不可能穿上的。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她与薄磷之间,都是一刀、一刀、又一刀的天意。   “……真残忍啊。”百灵恍惚地想,“怎么在心魔里,我还是没来得及穿上给他看呢?”   喀——   百灵的身体终于开始崩坏,薄磷垂着眼安静地看着她一点点的消失。百灵似乎是想抬手碰碰他,可惜指尖已经先一步化作飞零的尘烟。   “小薄爷。”   天地飞零,万物崩解,百灵在耀眼欲盲的白光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来:   “没关系的。”   “等你老到拿不起刀的时候,再闭眼做做梦吧。”   届时我还能停留在这个年岁,还能坐在门槛上,对你说一声——   “欢迎回来。”   .   .   至此大风过境,尘埃息歇。   .   .   尿了裤子的船家发现自己又坐回了甲板上,惊得呆了:“刀、刀爷,我们怎么又……”   ——又回来了?   船家本来想询问完整的,但是又识相地住了嘴。那个一刀能令天地变色的刀爷此时正拄着他那把漆黑的神兵,半跪在地上,原本挺直的背脊战栗着弯下去。   他在哭。   可能是在刚刚那个老是下雪的地方,遇到了什么伤心的事吧。   .   .   云雀抱着膝盖,坐在水晶盒子里,安静地望着水晶盒外的男人。   她已经感觉不到梳骨寒的存在了。云雀对灵子的变化极其敏感,她能感觉到体内的灵息在迅速的流失,那是另一个“云雀”在疯狂榨取她的灵息。   云雀绞尽脑汁,却无法阻止。这是超出她理解和能力的咒术。   ——抽干了灵息,接下来就是气府。没了气府的偃师,自然也就是废人了。她没了一身的本领,大概很快会死吧?   云雀面无表情地想着,她没什么感觉,这次对决是敌人棋高一着,她技不如人,只能甘拜下风。她对人命没什么太大的触动,也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命看得有多珍贵。   江湖上就是疯狗咬疯狗,输了就要死,天经地义的事罢了。   只是……   男人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在想什么?”   云雀垂下的眼睫轻轻地抬起,看向玻璃盒子外的男人,“薄磷”。   这不是她的心上人。她的心上人追白月光去了,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   云雀轻轻道:“我很羡慕薄磷。”   “薄磷”笑道:“羡慕我?”   “不是你,”云雀挪开淡凉疏离的眸光,“是薄磷。”   “薄磷”无法意识到自己是假货,他和“云雀”一样都对自己是本尊确信无比,只当云雀在胡言乱语。   云雀抱着膝盖:“他有很多牵挂的人,牵挂的事。他被困扰不堪的往事,我是特别特别羡慕的,伤痕累累,总好过一无所有。”   云雀不在意“薄磷”的反馈,兀自往下说去:“我想学他,我想跟着他,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个活法儿。我也要有一身扯不断的羁绊。他心里有喜欢的人,我自然也想有。”   “结果,”云雀笑了一下,有点笑不出来,“我喜欢上了他。好蠢好蠢,只是自讨难受罢了。”   “薄磷”沉默着垂视着水晶盒子里的女孩,下意识地抬起手来,才意识到自己和她隔着一层水晶,是无法拭去女孩的眼泪的。   “你看,你跟他一样讨厌。”云雀把脸埋进膝盖里,“明明不喜欢我,又凑过来做什么?”   “——对不住,我给你再咬几口?”   云雀浑身一颤,抬起头去。   “薄磷”也是心神俱震,他居然没发现,来人是什么时候——   薄磷一脚踩在门槛上,残雪垂枝斜靠在怀里,神色是风吹雨打后的疲惫,眼神却是温柔而清明的:   “不好意思,来晚一步,先砍谁?”   .   .   *注:“往后余生,漫漫长路,我独行去。至此阴阳两隔,尘缘已尽,不必相送。”化用黄沾《郑少秋》中一句:千山我独行/不必相送/独行不必相送。 第49章 、说第四十六:第一夜.春闺一梦   “不好意思, 晚来一步。”   薄磷习惯性地眯缝着淡金色的眼睛,神情像是淋了一夜冷雨似的疲惫。他的眉眼生得深邃、锋利、还沾染着似笑非笑的邪气, 气度却如巍巍高山、浩浩长川, 千灾万劫在他身上洗练出另一种从容、潇洒与磅礴来。   他本就生得英俊惹眼,只是被风霜苦难压得太阴沉、太凉薄、太危险,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 再被吸引也不敢妄自接近。如今这把绝世的名刀终于肯自行褪去刃身上苦大仇深的锈迹,他身上的风华是压不住的目眩神驰, 云雀原本装着一心兜不下的委屈, 此时却突然被看得有几分局促来。   她听小陆大夫说过,薄磷此人在没弑师之前,还有个绰号, 叫“春闺一梦”。当时少年的薄磷,英俊风流得一塌糊涂, 这个从长云暗雪里走来的少年刀客, 九刀挑遍天下少年天才,几百轮战一无敌手,曾经耽误了多少情窦初开的女孩。   据说倾国舟的绝色琴娘“梅月绫”,竟是一见终身的耽误, 痴痴等候了他十二年。   云雀当时只觉得:噫,至于吗?   ——而如今一见:“……”   如图所示, 被薄磷耽误的女人又多了一个。   薄磷的眸光落在云雀的脸上, 女孩被装在水晶盒子里, 居然生出了另一种精致小巧的可爱:他突然有些理解那些爱玩儿金屋藏娇的男人了,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得, 打住:“先砍谁?”   云雀一指“薄磷”:这个, 这个。   “这个不算, 我肯定要砍的。”   残雪垂枝在凌空甩了圈惊险而漂亮的刀花,被薄磷猝地反手握住,横指的刀身上眩出一目凛凛的寒光:“——哥对长得像自己的男人,从来就没什么好感。”   薄磷手里的刀爆散成了一抔荧荧的火粒,在本人惊愕的目光下飞散了;“薄磷”手中的黑色布帛随手一振,残雪垂枝倒在他手上赫然显形。   薄磷惊得连逼都不装了,不耻下问:“……不好意思,请问这是什么绝世神功?”   这种转瞬之间夺人命械的本事,我也想学?   “——啊,哦哦哦。”云雀眨了眨眼睛,突然想起来了这要命的情况,“好像他能夺走你的命械和灵息,很难打的,我要死了。”   “……”薄磷劈头盖脸地被塞了几个惊天讯息,喉咙里脏话滚来滚去,最后憋出一种植物来,“草,那你为什么要死了?这盒子不通风?”   云雀老实巴交地坐在原地,看上去没一点着急的意思:“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假货正在榨我的修为,我灵息要没了,气府要塌了。”   薄磷:“……”   你早点说!!!   薄磷揉了揉太阳穴:“大鸟儿,下次记得,给你磷哥整点排面。”   说着他并拢了修长清峻的二指,随手一甩。   .   .   云雀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薄磷这二指凭空划出的汹汹刀意,犹如平地上骤然崛起了一方王屋太行!窒抑的威压从八阶往上一路攀升,云雀在心里默数,九阶、十阶、十一阶、十二阶——薄磷的力量居然转瞬间突破了方师世俗衡量的位阶,依然在向上不断攀升而去!   犹如天罚!   透明的空气像是不堪承受这等恐怖的威压,激了一圈又一圈汹涌的涟漪;薄磷指尖划过的地方是一道暗沉沉的狭长裂口,里面似乎滚涌着无数惊心动魄的风雷,倘若鹤阿爹在场,定能认出这是空间裂缝之间充斥的雷殛;满室煌煌的烛火都自行黯淡了下去,瑟瑟地为这惊才绝艳的一刀退让——薄磷二指划下去的是精纯无匹、浩瀚无垠的风卷尘息刀,承载的是劈山分海的大能,裹挟着薄磷本人绝对斩切的意志,所过之处只有被斩作两截的命运!   但是……云雀感受不到分毫杀气。   薄磷的神情安静而散漫,仿佛拨开清瘦梅枝上积压的寒雪一样洒脱随意,“薄磷”的刀法明明与他使出来的别无二致,却显得缭乱而羸弱了几分。   他惘惘独行七年,都困在自己无法逃脱的心结里;一朝心魔消散,原本积压了七年、苦苦不得进阶的实力猝然爆发。薄磷能感觉到自己的筋骨在飞快地洗练拔节,六识在气府的改造里逐次清明,自己止步不前七年的威能、速势、技巧,一夜之间尽数突破了那层障壁,冠绝天下的风卷尘息刀显出它真正摧枯拉朽的锋寒来:   ——他看透了大风过境,他看倦了尘埃息歇。   缭乱纷繁的刀术在薄磷眼里压缩至极简:挥刀,砍中,死亡。   咣!!!   “薄磷”身后的朱红承柱、辉煌廊坊、空渺夜雾,此时才激起一道平展的长痕,那是薄磷平推开去的刀意;薄磷指尖所指之处皆是矮了半寸,那半寸早就在虚空的风雷里碾作了尘沙,连半点残碎都不曾留下!   风卷尘息刀,本就是生灵寂灭的刀法;它出鞘的意义,只是为了终结。   残雪垂枝不愧是被云雀补锻的神兵,受下薄磷的刀意居然还没粉身碎骨的意思,恐怖的裂痕在刀身上蔓延四扩,濒临碎裂的刀身被骤然亮起的纹路死死地兜住了;“薄磷”淬体的法身在这一刀下悉数破碎,飚着破碎的红血倒飞出去,男人在凌空飒然翻身,——竟然还是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地上。   “……哟,”薄磷眉眼间露出一丝诧异,凉凉地笑了一声,“你还有点意思。”   他嘴上慢慢悠悠,手下却杀伐果断:   必须速战速决,薄磷也能察觉到自己的灵息在被对面这玩意飞速榨取,如果刚刚那一刀是自己全盛状态的炼气,这玩意早被自己切成火和磷了!   “慢——!!!”   这时一道人影半路截来,不甚体面地在地上滚了一遭,着急忙慌地挡在了薄磷面前。   闻战?   “啧,二少,一边去。”薄磷没心情跟闻二少爷解释前因后果,他现在心情非常不好,“我收拾完这个假货,再来跟你玩。”   “玩个屁!”闻战的长发凌乱地往脑后一束,起伏的胸膛里气鸣自促,人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的,“你一刀下去,你们两个都得死!……”   闻战瞳孔骤然一缩。   薄磷面色如常地顿了一顿,第二刀还真改变了方向,——稍稍压低了些,直接斩断了“薄磷”的下肢,飚溅的人血仿佛六月的瓢泼怒雨:   没杀,残了。   闻二少爷脊骨窜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千秋风雨少年成名,几乎快忘记这种畏惧了:   这是人在仰望巍峨高山时,从心底生发的一种寒冷。   “这种感觉,”闻战愣愣地想,“我还是……我还是看那老王/八拔剑的时候,才有的感觉。”   闻二少爷虽然自我感觉良好,但他还是知道自己跟薄磷之间的实力差了一个悍将之余——而且薄磷从来没怎么动过真格,闻战对他的实力的估计也就在一流高手之内。   薄磷的实力,其实直追闻征么?   薄磷倒不知道闻战心里的不可思议,头疼脑热地叹了口气:“哥不就是去渡了个心劫,横竖要不了几个时辰,你们他娘的到底发生了什么高/潮迭起的破事?”   冒出个跟我长一样的玩意就算了,还能瞬间夺了我的命械,还可以抽了我的灵息来打我——我是招惹到了哪路的神仙?   “这东西不是什么假货!——不对,他也不是你……干,本少说不清楚!反正陆姨娘说了,他跟你血脉连枝,寿元是共享的!”闻战裹着一身寒冽的夜雾,居然没有歇一会儿的意思,反而转身拔腿就走,“你吊住他的命就行!话说你们见着我哥没有……”   闻战显然是知道了什么,情报抖得急急忙忙,薄磷还没回过味来,云雀那边却突生异变。   薄磷那一刀顺便斩开了闻征价值千金的水晶盒子,把笼中小云雀放了出来——云雀在盒子里安生坐着,连头发丝都没乱掉几根,如今却脸色陡然一变,喉口窜出一股血箭。   薄磷看了眼自己的手指,不安地寻思:   不会是哥刚刚打得太放飞自我,砍盒子时没收住力道,震伤了云雀的内腑吧?   闻战却倒退了一步,抱头倒吸了一口冷气:   “……草,我哥那黑心玩意不会是把那个云雀给杀了吧?”   云雀虽然还忙着吐血,但还不忘在吐血之余,抽空向闻战愤怒地:“噗噗噗!”   闻战险些被她吐了一脸血,连忙避开:“……这是什么意思?”   “她大概是说,”薄磷捞着吐血的小姑娘,一脸复杂地翻译,“那个云雀拿着十殿阎罗和罗雀门,如果还能被闻征一剑戳死,她死了就算了,丢人。”   闻战:“……”   闻战挠了挠头:“不是,云雀,你对我哥的实力有什么误解?”   闻征虽然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确实当得起“天下第一剑”的名声了。闻征少年时期就能和薄磷斗得天昏地暗,之后又在北冥岛连进三阶,早就跳出了一般高手的概念——只是气运不佳,之前在活蛊罐和百声嚾时连连吃瘪,因为闻家人的短板就是脆弱得一逼的神识和脆弱得一逼的毒防,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小陆大夫能用毒把闻征遛得亲娘都不认识。   但是要拼硬功,闻征现在跟薄磷劈上个三天三夜还能不带喘的,十步距离内,劈个你应该不成问题啊?   作者有话说:   云雀同志被迫意识到自己是个脆皮法师XXX   【——9.25断更一天考试,9.26双更补上——】 第50章 、说第四十七:第一夜.白夜缉凶(上)   一盏茶前, 闻征方面。   闻征低头按了按自己的手指,小陆大夫的脸虽生得小, 掐起来倒是满满的肉感, 掐完之后骨头总是酥得使不上力气。他的指骨本就劲节而凛冽,扣上了白银护甲后显得更加侵削而冷酷,五道冷光横陈开去, 满满都是杀气腾腾的凌/虐感。   “啧。”   ——陆梨衿其实是块棉花成精?   闻征有点想回头再掐两把的意思,可惜条件不太允许, “云雀”踮起脚望了望闻征后面, 确认自己的脚程是追不上了,冷幽幽的眸光无悲无喜地蛰向闻征:   “被她,跑掉了。”   这个距离之下, 陆梨衿那厮居然还听得见,遥遥地大声嚷嚷:“这是战术撤退——!”   闻征忍无可忍地回头吼出了太原话:“闭嘴!丢人爬爬!”   丢人爬爬陆梨衿:“……”   呜呜呜呜呜噫他又凶我!!!   .   .   陆梨衿之所以能听见“云雀”的声音, 原因可一点也不丢人爬爬——她把整个神识都延展了出去, 乳白色的炼气在渺渺水汽中传递联结,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够传进陆梨衿的听觉里,这种花活闻征可整不出来:   ——这是“有教无类”无类塾,夫子“无相书生”的独门绝技, “金声玉振”。   小陆大夫出身于太原第一氏“陆”,若是往上细究, 陆家以往的风光能压闻家好几个头。几乎每一代的陆家人都是云秦的笔墨大能, 只是在陆梨衿她爹这一代彻底玩脱了, 落得个抄家灭族的狼狈下场——如果陆家如今尚在,闻征想娶她陆梨衿, 还得给人落下个“高攀”的话柄由头。   陆梨衿算是足金、足量、足分的名门闺秀。   “如果陆家没倒, ”小陆大夫一边往停尸的地方狂奔而去, 一边不合时宜地寻思,“我和闻征会在家人的安排下见面么?”   ——不过这样一来,闻征是断然看不上她的。闻征少年时期狂得谁也看不上,女人会影响他拔剑的速度,因此撅了多少名门闺秀的面子:她陆梨衿往那些莺莺燕燕里一站,也看不出来是朵与众不同的阆苑仙葩。   届时,陆梨衿是普普通通的高门小姐,充其量会做几首好诗,她一生的建树也就困在那四四方方的乌檐雪墙里;而闻征还是那个离经叛道、耀眼非凡的少年天才,北辰峰他是要登的,北冥岛他也是要去的。三万九千八百劫,只不过少了个陪他一起渡的人罢了。   陆梨衿在闻征面前,兜着的是满满一箩筐的自卑。   自卑的源头,还是小陆大夫心心念念的初遇。彼时她还是勉强记事的年纪,跟着兄长们去观看围猎,发疯的白虎朝女眷们呼啸而来,雪亮的剑光仿佛月下飞拓的流霜——   白虎的大好头颅高高抛起,喷薄的血色一如红樱怒雨;白衣少年从天而降,轻盈得仿佛六角冰花,斜点的剑身上映溅着最耀眼的太阳。   只因为初遇时一眼的惊艳,耽误了小陆大夫二十余年的光阴。   他……   “哎——!”   正在胡思乱想的小陆大夫猛地一个激灵,女孩子慌忙地刹住了自己的脚步,她刚刚走了神,脚边撞上了一坨软绵绵的活物——   鹤阿爹被她撞得两脚朝天,无能狂怒地蹬着两只鸟爪爪:“薄磷看不见我就算了,你这么矮怎么也看不见我!”   小陆大夫:“……”   为了你妈不要再说了。   “……诶,”陆梨衿见鹤阿爹一身狼狈的乱毛,还沾着些人血的腥咸,“这大晚上的,鹤道长你……”   “出事了出事了!”鹤阿爹拉扯着他的标志性公鸭嗓,翅膀一扑棱就抖出一地的白毛,“船上凭空冒出来俩云雀,本道长心里不安,在船楼上多转了几圈——停尸间的看守全死了!”   什么?   陆梨衿眨了眨眼睛,陡然炸出的冷汗湿遍了全身:   全……全死了?   .   .   小陆大夫跟着鹤阿爹飞奔而去,来到了停尸的地方。   朱红色的雕花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殿内还飘摇着一笼惨黄色的等灵子明火;地板上到处都是拖曳来去的血迹,看守尸房的船工一脸惊骇地躺在地上,死死地勾着头,仿佛在脚上看到了什么骇人的活物。   魊蛊主还是比她早了一步!   ——那先前的七具尸体呢?   照“拆卸下七具活人肢体,成‘噬人之形’,吞人血/肉,反哺蛊主”的记载,那七具尸体是被拆了吗?   那……什么是“噬人之形”?   陆梨衿反手拔出两柄竹节锏,灵息在女孩体内轮渡了一个周天,“金声玉振”猛然提高了几倍的强度,她甚至能听见鲜血漫过地板檐缝的窸窣声。   ——除了她和鹤阿爹之外,这里没有第二个活物。   陆梨衿仰头向门口看去,雪白的睫羽扑闪了一下:“鹤道长,你见到尸体时,门内就是如此景象了么?”   “不对啊……”鹤阿爹也是一脸诧异,它一身的脏毛,“之前……之前尸首挺多的,不然我这一身也不会蹭成这样。”   “……”陆梨衿震骇道,“难不成凶手又返回此地,把之前的尸首挪走了?”   ——或者说,鹤阿爹看见死去的船工时,凶手人尚在停尸房之中?   无论是哪种推测,都让人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也许是当日鹤道长一己之力击杀晨钟暮鼓,实力强劲的缘故。”小陆大夫皱着豆眉沉吟,“凶手忌惮与鹤道长交手,快速逃离了此处……”   “依鹤道长所言,凶手就算最早离开此处,也不会超过半炷香的功夫,怎么掩饰都来不及。”陆梨衿话锋一转,“我们去通知闻征,搜索整个船楼,定能缉出凶手!”   事不宜迟,女孩子一边说一边冲出门槛,鹤阿爹见状急急跟上,陆梨衿一头撞进了船楼走廊上迷蒙的夜雾里——   回身、垫步、厉喝:   “诛!”   夜间潮湿的水汽倏然化为一柄柄修长锋利的细剑,仿佛一瀑横着瓢泼的怒雨,森森锋芒啸聚为陆梨衿指尖一点,朝着鹤阿爹暴拥疾卷而来!   鹤阿爹一脸惊骇:“陆大夫,你这是……”   “鹤道长,”陆梨衿的面容掩映在冰剑森森的朔气里,琉璃色的眼睛像是两口冬日深井,“——你何时击杀了晨钟暮鼓?”   当日在四季雪与晨钟暮鼓的一战,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江湖,皆道是晨钟暮鼓死在了薄九刀手下;但薄磷和陆梨衿清楚,如果不是鹤阿爹那风云变色的一拂尘,两个人早就尘归尘土归土,大家一起争当农村好化肥。   但是,鹤阿爹当时是绝对没有下死手的——晨钟暮鼓老人是被击退了几万里之遥,目前还不知道摔在了哪个海岛上,尚且找不着北在哪。只是薄磷杀名在外,加之当日他的梅花雪标志性刀风直接打到了天上,方圆百里的百姓都误以为是火烧霞,江湖上以讹传讹罢了:薄磷从不在意这种事情,自然也懒得去辟谣。   小陆大夫只是顺着眼前这位鹤阿爹的意思,在言语里挖了个小小的陷阱,没想到就真逮住了狐狸尾巴。   “小孩子就应该乖乖长大,别玩大人的心眼。”   小陆大夫笑了一下,她本就生得唇红齿白、端丽非常,笑起来更像是滚了几圈白糖的糯米团:   “金钩人……或者,小云珈?”   .   .   与此同时,闻征方面。   浩瀚绵长的炼气奔腾在咆哮不息的江风里,“云雀”立在升腾而起的诡蓝色光焰之中,苍翠欲滴的梳骨寒溅射开去,勾连交织成了一张杀气森森的网:   “那就先杀掉你,再去解决她好了。”   躁动不安的夜风吹晃着鸡血红的灯笼,闻征在殷红如血的灯火里悠悠地回过头来。这一回头回得极其邪性,他的眸光阴沉而戏谑,朝“云雀”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仿佛是来自阴曹地府的一道幽深暗示:   “哦?”   闻征本来就长得像闻戍,眉若兵刃、鼻倒鹰钩、唇含薄锋,仿佛长空上出鞘银刀似的弯钩月,或者战场上漫遍郊原了的猩红血:   惹眼、惑人、致命。   如果不是因为小陆大夫,薄磷是断然不会和他合作上路的。闻征这人就像头养不熟的狼,偶尔在胞弟面前还能见到几分人样;但是其余时候,闻征往青/天/白/日下一站,也见不到半分活人的热气。   闻征其人,冷心冷血、随心所欲、恣肆妄为。在辰海明月的时候,他就能因为“有点意思”把初见的云雀捅个对穿;在沁园春的时候,他因为要剖出闻戎那把“庄生梦”,四平八稳地等着活蛊罐使出“心怀鬼胎”。   闻征确实有点像薄磷,但薄磷知道自己是如假包换的王八玩意,王八玩意是不会喜欢别的王八玩意的,全天下的王八都不待见自己的同类。   但是小陆大夫的出现,让薄磷看见了闻征的底线和逆鳞:闻征的铜皮铁骨下,其实还是肉/体凡胎,有所为、有所不为。   眼下小陆大夫一跑,闻征立刻又不像个人了:   “我一直很想对云雀本尊做这个,但她毕竟是个活人,陆梨衿古板正派,一定会恨我一辈子。——但既然你送上门了,那真是帮了大忙了。”   “云雀”本能地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感,大罗天形态的梳骨寒震出一瀑碧荧荧的火粒。   “你的骨骼……”闻征抬起碧沉沉的眼睛,贯穿左眼的刀伤呈出一道森森的鬼气:   “——长得很漂亮。”   刷!   船楼间本飘摇着血红的灯火、漆黑的人影、艳碧的丝线,此时仿佛画匠不慎打翻的颜料色槽,吊诡而鲜明的色彩猝地泼洒开去——空气诡异地扭曲了一瞬,徐无鬼仿佛一截枯墨横贯船楼,“云雀”举起的手僵硬了一息,既而炸开淋漓的血色来!   闻征一剑削掉了她右手的皮/肉,豁出了白意森森的骨骼!   “云雀”的眼睛因为剧痛而涣散开去,但是女孩子的战斗意识还在,急急地去召楚江王——   “活蛊罐一战的时候,我就一直在观察你。”   闻征的声音贴着“云雀”耳廓响起来,低醇的声线里含着令人胆寒的笑意:“十殿阎罗,也不是无解的。”   “——像这样,我就能打断你的召唤。”   .   .   “闻征,别杀她!……”   闻战急急忙忙赶到的时候,险些被血腥气呛了个跟头,少年着急忙慌地定睛一看,被眼前景象骇得脸色一变:   闻征好整以暇地坐在地上,膝头躺着毫无生气的女孩,人眼睛却依稀是睁着的。男人端详着女孩嶙峋的白色指骨,脸上还溅着一小行猩红的血液:   “哦,没死,还挺乖的,可爱吗?”   他指的是“云雀”可爱的骨头。   闻战胸膛起伏了一轮,按住了列御寇的剑柄。   闻征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展现出如此血/腥残忍的爱好来:   北冥岛臭名昭著的邪剑,贪杀剑的邪气反噬。具体的情况小陆大夫更清楚,也只有小陆大夫知道怎么不见血就能平息,闻战愿意花大价钱带上陆梨衿,就是因为闻征这个一言难尽的毛病。   ——干,怎么偏偏挑上这个时候发作?   .   .   *注:云秦的太原是纯架空地点。 第51章 、说第四十八:第一夜.白夜缉凶(中)   闻战之所以大半夜地满船拔足狂奔, 逮着人抖索情报,还得倒回——   ——小陆大夫生生撞破了窗户, 摔到他跟前的时候说。   当时闻战吓得浑身一凛, 定睛一看时竟然没认出小陆大夫来:女孩子漆黑如流墨的头发沉甸甸地泼了一地,凌乱纠缠的发丝里裹着个缩得小小的姑娘。   她的头发……   小陆大夫胸腑颤抖着起伏了一轮,呛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旁者可是二少爷?”   “嘻嘻嘻嘻嘻……”   孩童清脆无邪的笑声随即传来, 仿佛一条阴冷的长蛇游上人的脊骨,每个音节都含着一股幽咽难抑的鬼气。   闻战愣了一下, 随即汗毛根根竖起:干?   这不是……这不是金钩人的声儿?   陆梨衿突然哆嗦了一下:“二少爷!快走!”   ——不是, 等等等等,金钩人的死活他闻战是最清楚的:当时闻战心魔一破、位阶骤升,命械列御寇被他的炼气自行补锻, 重生的一剑汹汹贯穿了男孩的头颅!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惊骇、离奇,闻战根本来不及问个清楚, 少年手指一卡剑柄, 青筋如狂龙疾走上他的手背,暗金色的剑刃电射而出!   什……   金钩人猝然出现在了闻战跟前,凌空踏下的惨白小脚精准地踩中了闻战的剑柄,已然出鞘半寸的列御寇被男孩生生踏回了鞘内, 刀镡和鞘口撞出惊心动魄的一声嗡鸣——   咔!   闻战的冷汗猝地冒了满身:   他怎么……怎么比当时在沁园春时,还要强上一番?   “嘻嘻嘻嘻……”   白晃晃的月色和血淋淋的灯火交织在一处, 金钩人一身的皮肤都像墙漆似的白, 仿佛是什么刚刚蜕皮的怪物。金钩人是典型的男身女相, 男孩生得唇红齿白,大大的眼睛里却只有两窟窅窅的漆黑, 笑起来只剩下了惊悚而诡谲:   “好玩!好玩!”   .   .   半炷香前。   小陆大夫疑心鹤阿爹不是本尊, 还得从饭堂上冒出了两个云雀时说起。   鹤阿爹确实一直蹲在她思维的盲区里。关于鹤阿爹的身份, 薄磷一直讳莫如深,也不知道是哪一尊隐世不出的巨擘大能,把自己的神魂放在了一具鸟壳子里;这种年高、力强、渊博、广闻的高手,敌人既然有本事把它掉包,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们所有人呢?   但鹤阿爹在饭堂上的表现,彻底勾起了小陆大夫的疑心。   鹤阿爹表现得有问题么?自然没有。   但是问题就恰恰在于,鹤阿爹没问题。   ——鹤阿爹作为队伍里最年长的人,居然不参与关于两个云雀的处置,甚至连明确的态度都不表示?   鹤阿爹平时嘚嘚叭叭的,性格明朗而直率,可不像是碰见大事就把自己晾一边的安生老年人。   “你既然觉得我有问题,”“鹤阿爹”的声音陡然换了个调门,尖细、嘶哑、冒着盈盈的鬼气,“为什么还愿意跟我去停尸房?”   “因为,——‘凡事有目的’。”   千万道冰剑眩出耀眼欲盲的雪白流光,陆梨衿仿佛站在漫天飞霜之下,眉眼古意秀艳,气势儒雅端方:   “你特地撞上我,又特地把我带来这个地方……到底想做什么?”   “你装成鹤阿爹的模样,本尊又去了哪里?说一千道一万,你之所以如此,还是在忌讳我们合力出手,不愿意与我们正面交锋——毕竟破军一剑,已经让你害怕了。”   “重点是……”   陆梨衿顿了一顿,对上了“鹤阿爹”的目光:   “你满身都是破绽,好像在期待我当众揭穿你的面目一样,你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嘻嘻嘻……嘻嘻嘻嘻!”   清脆纤细的孩提笑声陡然提高了调门,像是什么尖而利的刀锋,生生剖开了人的神魂!   小陆大夫的修为跟闻征不是一个段数,耳里当场见了红。“鹤”阿爹的身体像是一层软而粘的皮囊,一团白花花的东西正从里面钻了出来;这团活物在月色下逐渐舒展自己的骨骼,——居然是个男孩的清瘦身形。   猜对了。   “第一个问题,”金钩人一抹脸上粘稠的液体,露出男孩秀丽的面貌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我也是刚刚确定的。”   陆梨衿伸出手去,一敲悬浮在身旁的冰剑,清清脆脆的一声响:“我攻击你时,你下意识地调起了自己的灵息。当日在沁园春一战,你虽然被闻战一剑捅了喉咙,但是尸身上的炼气未散,稍微回忆一下,还是能想起来的。”   金钩人微微一愕,显然是没想到理由就是这么粗暴直接。激战中漫场都是乱窜的灵子,小陆大夫还能分辨出自己身上残存的炼气特征……   金钩人望向小陆大夫的眼睛,那是罕见的琉璃颜色,清浅得仿佛另一轮的月亮,并无修习瞳术的痕迹。   “第二个问题,”男孩歪了歪头,“你的眼睛真好看,可不可以送给我?”   陆梨衿:“……”   ——她千算万算漏了一步,这小疯子喜怒无常,是想动手绝不打招呼的!   刷!   金钩人的身形快到无法一眼辨识,小陆大夫只觉得空气扭曲了一瞬间,砭骨生寒的杀势催逼得她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陆梨衿下意识地一抬左手的竹节锏,旋即腕骨传来清脆的一声——   喀!   熔金色的弯钩与锏身怦然对撞,激起漫目的金线流彩!陆梨衿的虎口当即挣裂,此时金钩人反以兵器角力处为抵,钩锋向下灵活地一转——   小陆大夫的身形瀑散成了千瓣万瓣的梨花,金钩人这一击落在了虚处。男孩怔愣了一瞬,小陆大夫的外表的确有欺骗力,他也没想到一个大夫居然如此不好相与……   砰!   一道惊雷从天而落,竹节锏勾纵着炫目无匹的电流狠狠地击在金钩人的背脊之上,把他生生砸进了甲板里!四方昏沉的夜雾倏飞骤聚而来,冰晶凝结的喀吱声荡卷开寒冽冽的一圈;上百道冰剑冒着腾腾的寒气,钉穿了金钩人的四肢,剑身次第排列成一朵逐次绽放的冰花,在月色下眩出血/腥而残酷的美丽。   “小朋友。”   金钩人抬头向上望去,面前的一道冰剑正好贯穿了月亮。陆梨衿足尖点在剑柄之上,眸光居高临下地迫来:   “现在,我问,你答。”   .   .   陆梨衿还以为自己得用点上不了台面的刑罚,金钩人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她:对付这种小/逼崽子,暴力往往比任何手段都有用得多,她非常擅长刑讯拷问,这是温婉软糯的小陆大夫不为人知的爱好:   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和闻征在凌/虐/美上的追求,还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金钩人真就老实回答了起来。   他掉包鹤阿爹的时机,与陆梨衿猜测得一致:就是在百声嚾的催眠力场上,水匪们与云雀混战在一处,轿厢受到袭击时,发生在云雀眼皮底下的事情。   陆梨衿皱了皱眉头:“那鹤道长人呢?”   金钩人露出一口白牙:“不知道。”   “……”陆梨衿倒没急着逼他说出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透着一股不对劲的味道,“你是被活蛊罐的‘心怀鬼胎’复活了,专程跑上来报仇么?”   在小春门的看守下,活蛊罐自身尚且难保,金钩人又是怎么从“九尾火狐”的眼皮底下逃出去?   ……不对。   是谁给了水匪百声嚾?又是谁给了活蛊罐足够的养料?都说“心怀鬼胎”怀出来的是毫无自主意识的蛊毒傀儡,眼前的金钩人主意大得很,跟傀儡可沾不上半点关系。   ——这里头,一定插着第三只手。   “对。”金钩人笑了起来,男孩的笑法古怪而恐怖,嘴角两边向上提起了一个不正常的大弧度,整张面皮都诡异地皱在了一起,“是‘天’帮助了我,跟大蛊罐做了一个交易。”   “天?”陆梨衿眼皮一跳,她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汇,“天?那是什么?”   “它……”金钩人想了想,“你们怎么称呼的?天意、造化、命运。”   陆梨衿茫然地眨了眨眼,这小崽子的形容玄乎又抽象,没一个笔画是她听得懂的。   “它给了我第二次活的机会,还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玩的事情。”金钩人随即想到了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哈哈!好玩!真好玩!”   小陆大夫想了想前前后后发生的阴间事,很想把这小/逼崽子剁成太原龙须酥,不过她常年跟闻征那个王八玩意打交道,脾气不是一般的好:“好玩?你是要养成魊,杀掉全船的人么?”   是什么蛊让你这么有自信?这艘船上可是有“薄九刀”、“寒山客”、“千秋风雨”、“大夏龙雀”……还有一个未被证实的,“罗刹鬼骨”。   ——活蛊罐纵有通天之能,还不是被他们几个联手打得格外狼狈?   金钩人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上去还真像个天真的孩童:“啊,你居然知道‘魊’?”   “那你的问题真蠢。”金钩人脸上是货真价实的疑惑,“你们之中最强的方师和偃师,应该已经杀掉了一些人吧?”   薄磷和云雀?   陆梨衿浑身一震,知道自己问到了重心:“是你用秘法做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   “不是我做的,是他们自己做的。只有心存悔恨的人,才会被魊生出‘二重身’来。”   二重身?   “……这不是早已辟谣过了?”陆梨衿瞳孔一缩,“云秦不存在此等邪物……”   “清嘉帝还真是害人。”金钩人打断了他,男孩此时终于流露出了几分属于老人的嘲讽,神情阴冷又怨毒,“他烧了一大堆讲真话的书,后代拿着些残羹冷炙,还真就奉为圭臬了。”   .   .   二重身,大邪物也。   偃师素来信奉“一即是一”,世界上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事物。但是二重身打破了这个铁律,“二重身”与本尊寿元共享,性格、记忆、气府、灵息、命械皆是完全一致。   但是二重身与本尊是不能共存的,事实上二重身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本能地想杀死本尊;而本尊知道有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东西,甚至能自由夺取自己的灵息、命械,自然也是想尽办法弄死对方——   但是他们寿元共享,最后的下场只会是两败俱伤,无论杀死哪一方,另一方都会跟着消亡。冥冥天道又消除了两具完全一致的事物,一还是一。   这本来就是杀人的手段!   而且薄磷与薄磷动手、云雀与云雀动手,真假难分,必定会把船上其他人搅进去:等到这两尊杀神与自己的二重身分出个高下,被牵连进去的人早就死绝了!   不是……就这?   陆梨衿想了很多“假冒之后做什么”,甚至连挑拨离间、盗取秘密、乱搞男女关系(?)等等乱七八糟的剧情都想了一遍,唯独没想到“冒充”本身的过程,就是一种杀人的手段。   粗暴简单,明明白白。   按照二重身的原理,二重身会不断地榨取本尊的灵息,两者打到最后,死在前头的一定是本尊。   “不过,”陆梨衿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为什么是薄磷和云雀?”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想下去,冒充薄磷和闻征不是更好?薄磷和闻征本就是半路合作、表面兄弟,二重身这么一搅合,势必会发展成薄磷一派和闻征一派的乱斗,船上的人死的不是更快么?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两个?   小陆大夫突然想到,之前在百声嚾的催眠力场里,薄磷和云雀是在场唯一保持清醒的人。   ——他们两个,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不死的秘密?   “啊,”金钩人突然道,“时间到了,你该死了。”   小陆大夫猛地一激灵,思绪电转,又绕回了原地:   ——他把我带到这里,是要做什么?   喀喀喀喀喀……   诡异的机括声随之响起,陆梨衿毛骨悚然地回过头去,被骇得寒在了原地。   一具十四条人臂、十四条人腿的怪物,顶着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孔,仿佛是巨型蜘蛛上缝了张人脸,无声无息地贴在小陆大夫身后,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这就是魊的,“噬人之形”。   作者有话说:   这里是并行了好几条故事线,之间有时间差,是小陆大夫这边先发生完,通知了闻战,闻战再满船乱跑,阻止本尊杀死二重身。   是倒叙X希望没有造成很大的阅读障碍! 第52章 、说第四十九:第一夜.白夜缉凶(下)   魊?   凄神寒骨的江风吹飞开陆梨衿雪白而齐楚的鬓角, 女孩的瞳孔急剧收缩成了针尖大小的一点——   咣!!!   凛寒的、璀璨的、灿银的冰剑被金钩人的炼气所激,爆震成漫天流烁闪耀的冰晶细屑!本来被钉在船板上的金钩人飞身而起, 向前探出的二指直刺陆梨衿的双目;与此同时发难的是魊的十四只人手, 血迹斑斑的人手像是自阴曹地府里探来的索命鬼爪,从四面八方掰扯住了她的四肢!   ——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   千钧一发之际陆梨衿不进不退,反而在原地蜷起了自己的身体;女孩本就生得小小一只, 此时更是小小一团。她异于常人的乳白色炼气纵贯天地,寒霜冻雪瞬间包裹住了她的全身上下, 冻结为四面见方、棱角分明、悬浮于空的大冰块;同时陆梨衿自天引来一道明沛而苍劲的天雷, 直接劈在了这个冰块之上——万钧的雷霆被小陆大夫的炼气四下分流,顺着夜空里叆叇的水汽分裂为无数细小而明锐的闪电,冰块周遭顿时形成了一圈磅礴而凶悍的雷霆风暴!   哗!   倘若薄磷在场, 一定能认出来这道雷是何物:这是他突破十二位阶时,一刀撕开了冥冥虚空, 空间裂缝里奔涌不息的雷霆!   金钩人和魊都是至阴至邪之物, 本能地畏惧这道明明赫赫的能量,在雷霆爆散之前就已抽身飞退。明烁耀目的电流劈穿了天地,船上建筑、垂旌、甲板不受控制地向上飞掠崩解,陆梨衿沐浴在这道焚天灭地的雷霆正央, 天地为纸张、白衣为笔墨,她是此间最凛冽的笔画!   “……”陆梨衿抬起雪白的睫羽, 温婉下垂的眼尾分别掠开两道闪电, “小朋友, 你原来,是看上了我的病?”   .   .   这是……闻征并不知道的秘密。   小陆大夫生来白发白肤, 仿佛是冰雪里催生的魂灵, 浑身上下找不出一点其他的颜色。据说陆梨衿出生时太原正值酷暑, 却连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雪,引来了一位浪迹江湖的神医:   “她这命……”大夫穿的随性朴素,手上却夹着一根酸枝木玛瑙锅掐丝长杆烟斗,“还真挺短,不如不生,掐死算了。”   ——还好名门陆家是一等一的儒雅随和,没有当场把这出言不逊的玩意乱棍打出去。   大夫说这病唤作“空识色”,是一种缓慢而无治的病症。陆梨衿的身体只会越来越白、白至透明,待透明蔓至全身时,她便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空识色?”金钩人笑了一下,他的指尖、发梢、皮肤都在逐渐苍老,男孩的喉咙里滚动着两道并行的音轨,一道是稚嫩清亮的童声,另一道却是嘶哑干瘪的老声,“你小小年纪,懂得倒挺多。”   小陆大夫:“……”   ——是不是南疆搞蛊毒的都这个德行,以为除了他之外谁都不好好读书?   “这里不是原来停尸的地方。船娘在停尸门口张贴了几道黄符,这里门口的黄符的图样虽然一致,符箓用墨却没有被水汽晕染开去。若是拖延时间、让魊组合成形,根本不用如此大费周章。所以我好奇,你特地骗我来此,又坦言真相拖住时间,到底是为了做什么。”   “没想到,”陆梨衿肩膀抖动了一下,女孩在雷霆中粲然一笑,天地间勾纵的雷电都猝然一亮,“你是布下了一个阵法,要把我的肉身碾成一抔灵子,好让身上的‘空识色’以炼气的形态被你吸收,从而转到你身上去?”   空识色本就是逆向生长的毛病,若不是小陆大夫常年用修为压制,人早就死无全尸。但是陆梨衿也受此病影响,手脚都长得比常人更加娇小,面相更是生得幼嫩,闻征每次脱她衣服时,都会露出相当耐人寻味的表情:   “陆梨衿,你到底成年了没有?”   ……总而言之,空识色是对成年人非常不友好的绝症。   金钩人冷笑一声,他已经快维持不住自己的幼童之形,半张脸都是鸡皮鹤发:“……你没有老过,又知道什么?”   小陆大夫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与我何干?”   金钩人本就是嫩壳子老货,只是被蛊毒困在了幼童之身里。先前闻战杀了他一次,破坏了金钩人原来的身体,重生后的金钩人虽然摆脱了原来蛊毒的影响,却在加速衰朽老去——他不得不养着魊,靠着吃人夺取养分,以免当场老成一把骨头。   “……说到底,”陆梨衿的眸光无悲无喜,她平时都是温吞和气的一团,只在特定时刻才显出几分凌厉相来,“你只是活了这么多年,还不懂怎么是活出个人样罢了。”   金钩人脸色一寒:“你找死!”   撰写在空气之中的阵法符箓终于显出了明烁而吊诡的本相,强压在小陆大夫身上的威势陡然加重,陆梨衿淬体的法身在一点点地裂开!   奔涌不息的电流倏然暗了下去,既而返以百倍的强芒;周遭的灵子被强悍无匹的威势通通析出,砰然化为一瓣瓣飞旋飘零的梨花!   ——陆梨衿之所以祭出了自己全部的修为,召出“无相霹雳”,一是为了击退金钩人和魊,二是为了对抗这个霸道至极的阵法:   若她不是反以万钧雷霆加身,早就被这阵法碾成了千万颗纷飞的灵子!   小陆大夫的豆眉不受控制地一抖:此地万万不可久留!   “啊呀,”金钩人半张苍老的脸逐渐恢复,看来魊的肚中又消化了一个活人,他的相貌连带着神志都回到了那个喜怒无常的男童,“你逃不了的,嘻嘻,你逃不了的!”   “谁说我要逃?”   天风浩荡,山川苍茫,陆梨衿缓缓抬起一支竹节锏,锏端滋啦啦地凝聚着一点奔流跃动的电光:   “多亏了你和盘托出,我才确认了一件事。”   “你的动机,到底是惜命的。那就还遵循蛊毒最基本的法则,杀了宿主你就能灭了寄生魊,杀了魊就能灭了二重身!”   .   .   砰!   陆梨衿拦腰撞断了一处雕花朱窗,木屑横飞间摔进了室内,女孩子翻滚着蜷起身体,呛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她高估了自己的身手,也低估了金钩人的本事。陆梨衿为了冲出阵法,连压制空识色的修为都抽取了过来,没想到养了魊的金钩人何止是实力倍增,他一钩的威能都赶上了闻征的一剑!   “他之妈,”小陆大夫痛得没心思去数自己到底断了几根骨头,心里头迷迷糊糊地骂了句脏话,“‘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个“天”,到底给金钩人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空识色失去了小陆大夫修为的压制,变本加厉地榨取着女孩的生命,陆梨衿身上生出多重异象来:她原本一头月下赛雪的长发,此时已经变成了墨意淋漓的黑,发梢又在缓缓地变成几近透明的白;苍老的皱纹狂蔓上她的皮肤,转瞬又被什么压了下去,重新光洁年轻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她整个人像是一捧半透明的琉璃,随时都能化作光影和尘埃。   她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   小陆大夫被痛苦折腾得有些神志不清,胡思乱想道,闻征这厮真不是东西,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丢人爬爬”。   ……狗男人,下辈子才不喜欢你了。   陆梨衿整个人神魂勉力一震,脆生生地厉喝道:“白骨梨花!”   陆梨衿的竹节锏应召飞来,原本踩住闻战剑柄的金钩人被迫抽身而起,一道明沛锐艳的电光将整个室内一分为二,把金钩人逼退了五步之遥!   女孩伸手接住了竹节锏,支撑着站了起来。她身形摇摇晃晃的,眼睛里却透着光,透着亮,——甚至透着几分死战前的兴奋:   槐木堂的护法、“心怀鬼胎”的重生者、魊的宿主……让我最后再看看,你还有什么本事?   闻战震惊地侧过脸去,千钧杀气腾腾、十万血气狂漫,陆梨衿仿佛一朵浸在血雾里的梨花,一瓣瓣舒展出惊心动魄的美丽来。   这女人……跟我哥还真是一路的疯子。   天造地设,生来一对。   “少爷,接下来,我说,你听。”   .   .   “……‘魊’此时没跟在金钩人后边,怕又是去吃人了。拜托跟在闻征身后的砚以姑娘,让她和护卫把大家都聚集起来,好让苏小将军保护他们。”   闻战听得头皮发麻,陆梨衿嘱咐的都是旁人安危,自己倒是没提半句:   “陆姨……大夫,那你——”   “做完这些事就快来救我,我太弱了,搞不定他!”陆梨衿一甩竹节锏,一道明晃晃的雷电砸在闻战脚边,“走!”   .   .   陆梨衿知道自己这一生,过得平平凡凡、迷迷糊糊、窝窝囊囊。   她不像话本里抄家灭祖的罪臣之子,仇视太后、酝酿谋反、有着一肚子用不完的痛恨。——事实上她是赞成太后大多数政策的,没有她就没有现在强盛的云秦,陆家死在的是帝王之术里,陆梨衿连半分报复的心思都没有:   她少女时的愿望,就只是嫁给闻征。长大懂事了些,明白男人没这么重要,又憧憬曾经预言自己短命的神医,想去当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一人一马,逍遥天下。   兜兜转转来,她只是在四季雪,当个默默无闻的小大夫,救一些默默无闻的过路人。   父亲把她送来闻家做小,就是看准了她是个没什么成就的小女儿,将来也只会长为一个没什么成就的小妇人吧?   金钩人并璧的双钩斩断了咆哮的雷霆,在凌空旋舞出火龙一样夭矫的焰影,劈面向陆梨衿汹汹斩来;两柄竹节锏纵横交叉,死死格下了这一钩——没想到居然格了个空,金钩人脚下走的是“往生迷梦步”,打的是声东击西的套路,陆梨衿可没闻战那等战斗本能,金钩人从后出现的一钩挑开了女孩的背脊,陆梨衿只来得及向前一扑,滚出了一泼淋漓的红血!   鲜血溅上了金钩人稚嫩的眉眼,男孩拍手笑道:“好玩!好玩!”   陆梨衿啐了口血:“……小崽子,你还真是让人恐婚恐育。”   但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在金钩人看来,女孩子只是嘴唇动了一动,发出了呵呵的碎声来。   金钩人用钩背挠了挠内心,恍然意识到自己玩得差不多了,现在的要务是趁陆梨衿还没死,把她带到阵法那去,碾成一堆灵子才行。   陆梨衿蜷在汩汩的血泊里,她好像一辈子都是这个窝囊的姿势。生死相隔的一瞬间,小陆大夫恍恍惚惚地想:   狗男人,……我才不是丢人爬爬。   女孩奕奕的瞳光,逐渐熄灭了下去。   ——又被一道剑光猝然照亮!   剑光……?   唰!   雪亮的剑光仿佛月下的飞霜,轻灵、悠容、一掠而过!   金钩人的大好头颅高高抛起,喷薄的血色一如红樱怒雨;白衣剑客从天而降,轻盈潇洒得仿佛六角冰花。   小陆大夫睁大了眼睛——   那不是剑。那是刃身纤长、呈色幽白、形制笔直的刀。   这是雪老城声震天下神兵,薄远州最得意的作品,“寒江沉雪”。   眼前的景象和她的记忆渐次重合,白衣的刀客逐渐拓进白衣少年的模样里。小陆大夫突然意识到这是阴差阳错的缘分,她呆愣在了弄人的造化前:   原来是,……是认错了人么?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当初闻征会对她的爱慕,表现得冷漠而抗拒,似乎是听不明白自己的所言所语:   原来当初惊艳的一眼,是认错了人么?   白潇辞振臂甩刀,面目森冷:   “有人委托我,去塞北找你,送给你一封‘信’。”   ——有人委托“白无常”,找到金钩人,往他脖子上祭一把刀。   “他叫活蛊罐,”白潇辞看着男孩坠落的头颅,眸光无悲无喜,“你应该认识。”   作者有话说:   小陆大夫是女二,是我深思熟虑过的。   这篇文是打拳文,是女强,云雀就是比较典型的女强文女主,她敢爱敢恨敢哭敢笑,战斗力面板很高,是思想先进、人格独立的女性。所以我们看云雀行事打架,会觉得爽。   但是那个环境里,女性不仅残缺的是地位,思想、人格也是附庸的。小陆大夫就是在传统教育里长大的女孩子,你不能指望她在耳濡目染的爹味里突然顿悟妇女能顶半边天,根本没人教她这些。陆梨衿接受的最多的教育,是“相夫教子”,是“贤良淑德”。   陆梨衿的独立和自强,都是自己一个跟头一个跟头摔出来的。   之前有读者说小陆不自/爱,确实。小陆在闻家是个小,妻才是人,妾就是个玩意,更不用说小陆这种被发配去养儿子的妾,别人把她当玩意,她也把自己当玩意,小陆在闻征面前根深蒂固的自卑,多半是封建环境的锅。   我着重表现小陆大夫,也是想表达我的思想:   在畸形的、歧视的、资源有限的情况下,一个被洗脑过、被愚昧过、也并非有很高思想觉悟的女性,照样是可以突破、可以发光的。   (小声)虽然金钩人这一战,小陆大夫确实被打得很惨,但是,人家是医疗特种单位啊(。 第53章 、说第五十:第二日.风虎云龙(上)   大蛊罐?   不知道是白潇辞的刀太快, 还是金钩人太过震惊,男孩根本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视野就在向下坠去:   怎么可能?   你骗我!——一定是你骗我!   金钩人自幼就挣扎在千蚁钻心的蛊虫之苦里, 他不把自己当人看,也自然不会把其他人当人看。他不似活蛊罐那样多愁善感、慈悲心肠 ,杀人、吃人、玩人, 对金钩人来说一点道德包袱都没有:   ——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正是以前别人对他做的么?   天地本无光亮, 善恶本不得偿。人间如炼狱, 众生皆刍狗,多活一秒都是煎熬,还不如寻些乐子打发时光, 这到底有什么错?   金钩人对活着本没什么执念,他就算是被闻战杀了, 也没什么怨恨闻战的意思。闻战那一剑确实强过了他, 大蛊吃小蛊,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之所以违逆了天伦地律、死而复生,欣然接受了“天”的交易,只是因为他还没有跟大蛊罐, 走遍云秦的千山万水罢了。   金钩人的头颅向下坠去,透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白潇辞:   你骗我!   ——就算世界上所有人都想让我死, 也不可能是活蛊罐!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他不会放弃我……他不会……   金钩人的神思渐次拉长拉缓, 视野浸入了茫茫的空白。他突然回想起了那年南疆的盛夏午后, 活蛊罐在一间破庙里找到他,那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当时活蛊罐被蛊毒摧残得高大臃肿, 而自己被蛊毒折磨得满身烂疮。两个怪物披挂着全天下的苦难和狼狈, 在明媚又耀眼的天光下看见了彼此。   活蛊罐想了想, 肿胀的、奇大的、不似人手的巨手谨慎地前伸,指间夹着一两朵洁白的野花。他本能地觉得金钩人小小一只,一定是个小孩子,肯定会喜欢这些。   于是金钩人在他面前,做了一辈子的小孩子。   .   .   沁园春总部,“万禅钟”地牢。   活蛊罐双眼倏然睁开,呕出了一大滩黑血来。他全身都痉挛了起来,穿透、扣住、束缚他的熔金色锁链连连震出一阵狂啸,四面的牢壁上皆簌簌抖下了雪青色的墙屑。   他能感觉到,金钩人和他在冥冥中互相牵连的那条线,断了。   云珈死了。白无常答应寄给云珈的那一封“信”,已经送到了。   寒江沉雪似乎也捅穿了活蛊罐的心窝,高大臃肿的怪物颤栗着瑟缩起来,喉咙里滚涌着一连串支离又痛苦的音节,地面上溅开了一大滩漆黑的血液,袅袅腾起了腐蚀性的白烟。   活蛊罐是怪物,他连流人血的资格都没有。怪物瑟缩在冰冷的地牢里,眼尾两边挂着滚烫而破碎的眼泪。   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仿佛吹彻长川的凉风:“痴护法,你这又是何苦?”   活蛊罐的哭声像是被断水快刀一气斩断,他突然安静了下来,眸光像是两簇冷寂又黯淡的火焰。   黑暗里逐次浮出了一头银白色的龙首,那是老人拄着的拐杖,粗砺而侵削的指骨上依稀戴着一环白玉扳指。来人像是暗中催生而出的鬼魅,又像是落在长城上的最后一道余晖,神秘、沧桑、渊渟岳峙。   活蛊罐简短地喝道:“滚!”   小春门将活蛊罐押运回沁园春总部的当夜,沁园春迎来了一批神秘而凶悍的劲敌,小春门护山弟子死伤过半,小掌门“九尾火狐”狐丽不知所踪。他们强行打开了封印活蛊罐的金钟,剖开了他的大肚,将藏匿其中的金钩人尸身就地炼化,违逆天伦地律,拧转生死阴阳,将金钩人死而复生。   活蛊罐见到金钩人的那一刻,的确是惊喜交加的。虽然他深知这些人动用的力量超出了云秦历来方偃巨擘所知范畴,虽然他深知复活金钩人也绝非善心之举,其后必要付出惨重代价,虽然——管他娘的什么虽然,还有什么事情,是比再见到小云珈更重要的呢?   但是……   ……小云珈,是要吃人。   小云珈维持这个肉身,是需要不断地吃人的。吃十具不够,吃百具也不够,他只要活着一天,就得吃人。   “不行。”活蛊罐心里恍惚地想,“不行。太痛苦了,太难看了。”   ——他们是怪物,是像怪物的人,而不是像人的怪物。   小云珈这一生本就过得畸形、痛苦、饱受折磨,何必要用这等肮脏的方式苟延残喘呢?   于是他放出了一只毒虫,这只虫爬过水槽、阴沟、防火道,顺着活蛊罐浩荡绵长的神识一路前飞,出现在了“天下驿”的暗桩面前。   “也是,”暗中的来人笑了笑,浑然不在意活蛊罐的敌意,“活人不一定比死人更快乐,癫护法的结局,对他来说倒也是种解脱。”   活蛊罐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阵,呛咳出更多的稠重的黑血,愤怒的南苗语吼得地牢都在震动:   “你没有资格!你没有资格评判他!你这个、暗中藏着的、厕鼠!!!”   “他如今结局,全是拜你所赐!你们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名门正派,不过是衣冠齐整的腌/臜秽/物——!!!”   活蛊罐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的双手被九条锁链拷住,无法护住自己的喉咙。来人枯枝般的手指探进了他的喉间,像是烙铁探入奶糕,脸上的笑容和蔼又慈祥:   “来,再生气些,再生气些,‘碧血丹心’才能结得更好……”   “闻夤那厮还真是在你身体里给我留了份大礼……闻家剑圣历来都只长四肢不长脑子,这一代倒真出现了个心机深沉的人物。”   .   .   陆梨衿醒来时,先是迷迷糊糊地盯着帐顶发了一阵呆,随即被房外闻战的吼声吓得彻底清醒了:“苏锦萝你是狗吗!!!咬我做什么!!”   苏小将军的声音随即传来,女孩子还顶着点儿哭腔:“我就是狗!怎样!不服比划比划!”   闻战以更大音量吼了回去:“苏锦萝你他娘的不可理喻!!!”   旋即传来了短兵交接的金属狂响,看来两个人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然后闻战匪夷所思地问:   “干,你怎么……”   苏小将军压着哭腔回喊:“跟这帕子主人过去!她不是狗!我才不要你送我去塞北!谁稀罕!”   闻战莫名其妙,闻二少爷声音里透着单纯的迷惑:“啊?啥?你在叭叭什么?”   小陆大夫:“……”   她大概猜出来前因后果了,一定是闻二少爷长得惹眼招人,又被谁家小姐送了帕子,苏小将军那个二踢脚的脾气,不闹起来才怪。   她听见了一阵压得极低的轻笑声,才意识到屋里有人。陆梨衿偏过头去,闻征那缺德大哥正靠在门槛上,笑得要撅过去了:“……”   ——吃自己亲弟弟的瓜,闻征你可真有出息。   闻征似乎是察觉到了陆梨衿的目光,偏过了头来。小陆大夫愣了一下,他脸上竟然多了道新伤:“谁伤的你?”   “贪杀剑。”闻征起身向拔步床的方向走过来,言简意赅地带过了自己被邪气反噬的事情,“闻战跟我打了一架,这口子是他划拉的,那小子还算有点长进。”   陆梨衿心说叫你不要练那层邪功你偏不听,刚想再叮嘱几句,闻征先一步弯下腰来,偏过头去像是要吻她。   诶?   陆梨衿下意识地偏了偏头,闻征按住了她的下巴,小陆大夫又扭了一下,终究是没挣过闻征的力道,老不大情愿地唔了一声。   介于陆梨衿不配合,闻征极其不满地啧了一声:“你断了好几根骨头,别瞎动。”   陆梨衿对闻征的脸皮叹为观止:“……”   明明是你仗着我不能动在欺负我!!!   ——对了,陆梨衿突然想起来:“白公子呢?他还在吗?”   当时她差点被金钩人要了性命,还是白潇辞及时的一刀救了她……之后发生了什么就不清楚了,依稀听见云雀清清冷冷的一句:“她还有命,你别吵,噗!”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最明显的几处外伤,被愈合得相当潦草:想必是云雀姑娘的手笔,偃师虽然不通岐黄之术,但是分解身体组织、紧急封堵伤口之类的医疗处理倒是相当拿手。   闻征眯起了眼睛:“白公子?哪根葱?”   “——‘白无常’白潇辞,”陆梨衿急急忙忙地问,摇晃着闻征的袖子,“他走了没有?”   闻征幽幽地问:“你问他做什么?”   小陆大夫更大幅度地摇晃他的袖子:“没你的事,他到底走了没有?”   闻征:“……”   .   .   云雀和薄磷甫一路过小陆大夫养伤的小院,俱是被闻征的吼声下了一跳:   “陆梨衿!!!”   小陆大夫的声音虽然小了些,但还是能听得见的,一点都没有示弱的意思:“你这个人真不讲道理,我就知道你盼着我死!”   云雀本能地闻到了八卦的味道,兴奋地想往院里冲,被薄磷捞起来夹在了胳膊底下,后者一脸复杂地教育道:“……大鸟儿,听人墙根,折寿。”   云雀的小脚在半空踢来踢去,女孩不甘心地回头看,拍打着他右臂的外附骨骼:“他们在吵架诶!”   薄磷:“……”   所以呢?   ——退一万步讲,哪有听人墙角从正门闯进去的?闻征现在正愁没个一剑戳死的活物。   “对哦,”云雀这个小机灵鬼又意识到了自己的战术错误,理直气壮地开始使唤起薄磷来,“去,绕到后墙去!”   薄磷:“……”   他夹着这缺德玩意大步走开了。   那夜他的好师弟突然出现,恰巧救了小陆大夫一命——金钩人一死,原本跟苏锦萝激战方酣的魊也燃烧成灰烬,而云雀和薄磷的二重身也随之崩解,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完了,留一个下落不明的鹤阿爹让人干着急。   而重伤的小陆大夫醒来,已经是四日后的事了:闻征在床边为小陆大夫续了四天的炼气,薄磷刚想夸他一句用情至深,结果这玩意后脚又跟人姑娘吵起来,不得不感慨一句:   ——闻家男人,真都是用脸脱单的玩意。   不过:“闻夤这玩意够阴,大鸟儿,你离他远一些。”   云雀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   薄磷弹了一下她眉心:“还记得在沁园春的时候么?”   记仇鬼、小气鬼、翻旧账精云雀立即回答:“你在沁园春凶我。”   “……”薄磷被噎了一跟头,“……啧,小姑娘,你这就不讲道理了啊,你还亲我呢。”   云雀嘁了一声:“男人真小气。”   “……”薄磷指了指云雀,“我记住了,大鸟儿你等着。”   云雀不以为意地翻了个白眼,光天化日下的九钱偃师嚣张得很,走路都恨不得横着。   薄磷眯着眼睛:“……”   ——得,小姑娘,咱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收拾你。   “还记得当时活蛊罐一战,”薄磷绕回了正题,“闻征比我们先到了不止一步,却非要等活蛊罐吃掉金钩人、实力暴涨时才动手么?”   云雀眨了眨眼睛,女孩的聪明才智显然都用在了别处,她从没想过这种弯弯绕绕的事情。   薄磷悠悠地道:“他在等活蛊罐最悲愤之时,寻找机会埋下一颗‘碧血丹心’。”   云雀愣了一下,她想起了闻征悍不畏死的近身一剑,他迎着活蛊罐的毒雾与之近战,居然是因为这层目的,随即浑身发寒:“他为什么要——”   “接下来的瓜不保真,你吃吃就算了。传闻沁园春的掌门,被死对头槐木堂堂主下了一种奇毒,翻遍三千经卷不得解药,只能靠着修为苟延残喘。”薄磷笑了一下,男人脸上是淡淡的轻嘲,“‘碧血丹心’,虽然培养方式缺了大德,但确实称得上云秦最靠谱的‘续命丹’。活蛊罐又是天下剧毒之物,早已百毒不侵,以他的心头血浇灌的‘碧血丹心’……看来闻夤是借花献佛,要跟沁园春合作,把手从世家正式伸向江湖了。”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虽然出身世家,但本质上还是个小小藏经阁的泥腿子,这些利益牵扯、权谋内斗,她只有模模糊糊的概念。   女孩只觉得喉口发堵。   她想问,这算什么?   那时以为闻征危极,飞身去救的小陆大夫,又算什么?   当时闻征接住从天而降的女孩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云雀突然气成了个球:“狗男人!!!”   薄磷被骂得一脸莫名无辜:“……”   这祖宗又怎么了?   .   .   “刀爷!”   薄磷刚下弯下腰再跟云雀唠两句,又被船家的一声呼喝唤得回头,后者在江风里兴奋地呼喊:   “看见岸了!!!”   船家经历了被女鬼拖拽的惊险一夜后,每天都掐着日子过,恨不得早点送这群衰神上岸,如今终于熬到了岸边,可谓是……   船家还没感慨完,见薄磷突然变了脸色,白毛汗随即扎了一背:   他、他背后又出现了什么妖魔鬼怪?   起……起雾了。   江面原来是明朗开阔的一派风光,此时突然压了层白蒙蒙的流云滚雾。天光被这层江雾裹得晦暗又潮湿,目及之处几乎能生出臆想中的青苔,船舷上猝地多了一道沉默的影子。   薄磷淡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缩,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云雀居然听出了他的声线在抖:   “哟,早。”   飒!   一道寒光横截开整江的白雾,薄磷脖颈上猝然多了道封喉的伤口——   一刀封喉!   作者有话说:   今天搜自己的文,发现自己在某个平台被骂了(……)心态炸了一下,但觉得我的故事是讲给愿意听的人听的,只要有人听,我就会继续讲下去。总之很感激大家的支持,谢谢的大家喜欢。我会继续努力,争取给大家带来更好的故事。 第54章 、说第五十一:第二日.风虎云龙(下)   云雀猝然张大了眼睛——   怎么是……他?   云海倒悬、江面晦暗、天地静寂。   这道刀光仿佛书法大家挥毫写意的一捺, 一笔切开了浑浑如茧的天光,一笔切开了云雀翡翠色的眼睛, 一笔直逼薄磷的咽喉, 击溅出一道烈艳无畴的血色!   电光石火之间薄磷只来得及仰身、后摔、避让,喉间皮肤却仍然被刀意所切裂,豁开的皮/肉连成一道触目惊心的绕颈红弧;那道去势无匹的刀光尖啸着急坠, 薄磷骂了声“操”,残雪垂枝在火粒飞烁间匆匆现形, 潦草地迎上了悍然劈下的刀锋——   云雀听见了一声笑, 轻嘲的、戏谑的、阴冷的:   “废物。”   咣——!!!   两刀悍然相撞出金属凄厉的嗡鸣,而此时薄磷根本来不及扎稳下盘,直接被强悍无匹的冲击气劲吹飞了出去——薄磷在凌空调整自己的姿势, 翻身掠至了云雀身前,抄起女孩子往背后一扔:   “跑!!!”   薄磷的断喝在嗓子里震悚地截住了一半, 刚刚对方劈斩的气劲这才传震至江面, 击起的碎浪足足窜至了几丈高的凌空,漫目都是扑簌而下的漱玉飞花;但是对方的攻势连贯得毫无破绽,薄磷只是回身把云雀扔了出去,电逝星飞的功夫已经足够对方的刀锋抢至薄磷胸腑之前!   ——风卷尘息刀.秘法:苍山负雪!!!   薄磷十步之内的时间快慢骤然拉长, 对方的动作本该迟缓下来;然而这道刀锋的去势未减,一星寒芒突地刺入了薄磷身体, 刀身上裹挟着的气劲先一步震碎了薄磷淬体的法身,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骇然缩成一点, 喉咙里飚出一道烈烈的血箭!   飒!   半路横截而来的鱼镜花连缀成一道明灿晃眼的流光,宛如鱼鳞一样绵密细小的菱形金属后发先至, 仿佛骤雨掸打窗纱, 叮叮当当地撞在了来人追魂夺命的刀锋上!   云雀狠狠地打偏了来人的刀锋, 薄磷趁势推出一刀,来者啧地一声迎上了薄磷的攻势——这回薄磷终于来得及蓄气发力,两股暴虐恣肆的刀风皆是打出了具象化的效果,薄磷的梅花雪艳色彻骨,来人的刀风居然是寥落而幽凉的兰花。   薄磷倒是一眼认出了这是哪一路的兰花:   ——素冠荷鼎。   一等一的兰花,配一等一的刀,衬一等一的刀客。   暴虐的气浪从两道冷铁之间生发,薄磷和来人皆被气劲正面所击,抽身飞退了数十步,两人之间的甲板船楼好似严冬急降,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残雪垂枝在甲板上划出了一行烁烁的火粒,薄磷好歹是站稳了,随口啐完了一喉咙的血,脸上倒是还在笑:   “……师叔,大早上的,这么大火气?”   .   .   师叔?   云雀吃惊地睁圆了眼睛:他是……薄磷的师叔?   来人闻声摘下了压在头顶的垂纱斗笠,随手扔在了浩荡的江风里,一头披散的乱发像是白纸上恣肆横流的飞墨。   ……是他。   云雀手腕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女孩控制鱼镜花的炼气顿时没了章法,菱形的细碎金属叮叮当当地扎了一地。   男人手上捏着块鱼镜花的碎片,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自己被鱼镜花割伤的手腕。来人绝非年轻,却依旧英俊,眉眼都像是挂了锈的刀锋,岁月在他眼角刻出细细的纹路来。他比薄磷还要不甚讲究,衣裳领口随便一掖,曝露出的胸膛健硕又宽广,呈着无数触目惊心的伤痕。   云雀还知道他全身上下,一共有九十九处这样的伤疤。   女孩子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   他还活着?他怎么……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薄磷,滚开。”   薄磷:“……”   啊?   薄磷虽然没脸没皮,但还是有恶人的自知之明的:他杀了薄远州,烧了雪老城,理由说一千道一万,都是个欺师灭祖的王八玩意。这个便宜师叔虽然几十年前就因为血债过多被逐出山门,但好歹是叫薄远州一句“师兄”的,如今人一出现就险些割了薄磷喉咙——薄磷权当他是村里刚通驿站,这才知道薄远州被自己徒弟弄死了,千里提刀来为雪老城清理门户。   ——没想到他并不是来找自己的,薄磷颇有些表错情的尴尬,好比被推到断头铡前的死囚,发现自己居然不是断头真人秀的主角一样:   这唱的是哪出?   来人低头看着手指上拈着的鱼镜花碎片,舔了舔上面残存的血液:   “寻时雨,过来。”   谁?   薄磷总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但还是没有印象,刚想回一句“师叔又在花楼里养了哪笼金丝雀,飞到我跟前来了”,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云雀越过了薄磷,摇摇晃晃地向前迈了一步。   .   .   雪老城的传统艺能之一,就是师兄弟相残:无论你们如何竹马竹马、如何两小无猜、如何情同手足,将来都是要打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轻则老死不相往来,重则一个杀了另一个。   薄远州当时一边喝茶一边向薄磷解释,这是雪老城的力量为上天不容,命运降下的诅咒:   “参商命”。   当时的小薄磷还没残雪垂枝生得长,总觉得自己能把天捅出一窟窿来,特别不屑这种玄了吧唧的东西:他事事都让着小阿白,虽然白潇辞那玩意还是天天想着揍他,但总不可能要到同门相残的程度:   ——草,难不成哥以后会跟白潇辞抢老婆?   看小阿白那个“女人会影响我拔刀的速度”的德行,哪家神仙妃子能入了这高岭之花的眼?   后来薄磷才知道自己当时的浅薄无知,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不能“让”的。他和白潇辞最后还是走到了同门相残的地步,互相恨不得在对方身上多捅出几个窟窿来——就算如今“天”终于在四季雪露出了条狐狸尾巴,他和白潇辞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依旧是见面礼貌点个头:虽然不拔刀干架了,但依旧没什么话好说。   闻征都比薄磷更知道怎么和白潇辞相处。   薄远州和陆鸣萧,上一代雪老城师兄弟,也是这么个尴尬关系。功夫么一个比一个能打,做人么一个比一个离谱——薄磷师父“天欲雪”薄远州,比后者更文明守法一些,他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掀了人新娘盖头,夜里抢了天溪太白.白家大婚出嫁的小姐做媳妇;而薄磷师叔“一杯无”陆鸣萧,这玩意就是个杀神,仿佛阎王爷派来冲地府业绩的索命恶鬼,认钱不认人,只要给够钱,亲爹的骨灰都能给你扬了。   “一杯无”的名号,正是陆鸣萧少年时闯下的杀名:这人一杯酒一把刀,从前门杀到后门,一路死者如风驱草,满门人头轱辘落地,他一杯酒也正好喝完。   最后陆鸣萧得罪的人实在过多,各大门派包围雪老城向薄远州要人,身为掌门的薄远州终究还是抗不下压力,当众一掌把陆鸣萧拍下了山崖:   你们不是要人么?   去山下自己找,找着了要杀要剐随你志趣,少来我面前卖惨——还是说你也要试试我一巴掌?   薄远州此人虽然顶着张和和气气的笑脸,还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薄磷也是听说自己有个脾气比闻战还暴躁的师娘,但在自己拜师前就因分娩去世了):但他年轻时的雪老城,确乎是最为强硬而霸道的。   薄磷想起自己还小的时候,薄远州大醉后总是抱着佩刀恸哭不止,自己和白潇辞跪在一旁面面相觑,依稀是能猜出来自己师父叱咤风云的过往,是做过一两件亏心事的。   薄远州把自己师弟拍下雪老城的那一掌,直接拍碎了陆鸣萧的气府,算是变相废去了自家师弟一身的修为——但当时陆鸣萧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师哥除名了,总觉得不能在雪老城门口给师门丢人,撑着破碎的气府居然还能再战,当日各大门派去山下寻人,陆鸣萧可是从大路杀出去的。   师父当时听见山下震天的杀声时,在想什么?   师父后来听说陆鸣萧未死时,又在想什么?   来不及问了。   薄磷想起来,自己当时也没问清楚,为什么师父如此执意要逼死百灵。但百灵的尸首悬在师父刀尖上的时候,原因都不重要了:   死不死谁儿子?   .   .   但薄磷万万没想到,自己师叔居然和云雀有一段故事——虽然不知道这个故事是爱情故事、还是恐怖故事、还是猎奇故事(?),总之两个人关系匪浅,师叔这种没心没肝的杀神,见谁都是一副“尸体在说话”的阎王脸,难得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看来还被大鸟儿伤得不轻。   薄磷的手在刀柄上用力地卡了卡:“……”   小姑娘,你怎么回事?   云雀刚刚越过薄磷迈出了一步,就被残雪垂枝挡了下来:“有话在这里说。”   再过去点儿,谁也救不了你。   云雀摇了摇头:“他不会。”   薄磷:“……”   薄磷张了张口,一嘴都是脏话,又文明礼貌地闭上了:“……”   不是,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薄磷在云雀面前是有心理优势的,清清冷冷的小姑娘为了他哭哭笑笑,他总觉得自己在云雀面前独一无二。薄磷对云雀的过去没什么兴趣,反正小姑娘什么时候想起来说,他带着耳朵听就行——云雀出身官窑,世家的女孩子,成长路线也就那几条,能曲折离奇到哪里去?   但是现在一看,云雀居然能和“一杯无”扯上关系,那成长经历已经不是“曲折离奇”能够概括的了:“……”   也是,一个裹了小脚的女孩子,是怎么爬到九钱偃师的位置?   到底是什么宗族后院,能教出个杀人不眨眼的世家小姐来?   “而且,”薄磷郁闷地想,他不是一般的在意,他是特别的在意——他压着一喉咙的脏话,不是一般的堵心,“你跟我师叔到底什么关系?”   等等。   ——薄磷突然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他和云雀初遇时,云雀表现得温驯而依赖,他说什么云雀就信什么……是因为他的刀,长得像师叔的刀不成?   薄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默默地把自己残雪垂枝刀上的禁制解开了:“……”   啧,不行。   陆师叔来得正好,这历史/遗/留问题今儿个要是不捋清楚,咱仨一个都别想走:   死不死谁儿子?   .   .   *注:“死不死谁儿子”:“谁要是不敢死,谁就是儿子”,一种带有北方语言特色,激将性质的口头禅。   作者有话说:   磷哥,你报应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草我怎么这么开心   各位小可爱放心,不是磷哥想的那样23333   国庆的双周榜……上了个空气榜,本来很难过的,但看见磷哥不舒服我特别开心(喂)   谢谢评论区的鼓励!国庆假期冲冲冲—— 第55章 、说第五十二:第二日.刀锋温柔   陆鸣萧是哪号人物?   一杯无, 半碗死。   放眼云秦的四海八荒,每一寸土壤上皆硎过绝世的名刀。但论杀名在外的刀客, 这两把刀占了云秦的血气八斗, “薄九刀”独占一斗,自古及今的各代名刀共分一斗。   陆鸣萧沉默地立在呼啸来去的江风里,仿佛一截断得惊心动魄的枯笔。他持刀的手腕潇洒地一翻, 旋转的佩刀掠起灿亮的一行,飒飒撞入鞘中的刀身好似还巢的飞燕。   ——佩刀名唤“九歌”, 与传世名刀“天问”、“离骚”遥遥相应。长柄窄身, 刃尖微扣,刀锋所向,人马俱裂。   “锵”地一声, 刀入鞘中,“一杯无”似乎是有了些顾忌, 草草地收起了名震天下的凶兵, 还往身后欲盖弥彰地掖了一掖:   “诛天一战后,你去哪里了?”   山川茫茫,江水汤汤,云雀冷灰色的长发飞舞在浩荡的江风里。她像是被上一个时代遗留的旧魂灵, 身形单薄,脊梁笔直, 浅淡的眉眼承载着一个又一个阴晦沉重的秘密:   “你特地来寻我, 是要向我寻仇么?”   “寻时雨, 你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模样……”陆鸣萧面无表情,答非所问, “我方才还在疑心, 究竟是不是你。”   薄磷在旁边一言难尽地啧了一声:这俩人讲话都是神他妈意识流, 根本不在一个频道,这场架肯定要干。   “现在一听,张嘴说的就不是人话,倒让我寻着了个真的。”陆鸣萧眼神像是暗沉沉的一方海,定定地望着她:   “——寻时雨,我把全云秦趟了一遍,找了你整整四年。”   云雀密如鸦羽的睫毛抖了一下,她没想到自己在对方心里竟然算个玩意,还是个分量挺重的玩意——这倒让云雀挺受宠若惊的,连带着声音都一并小了下去:“我,我不理解。”   “你不需要理解。”陆鸣萧就没指望她能明白,“现在,你面前有两条路。”   “一,你现在跟我走。你捅我那刀,一笔勾销。”   云雀嘶声道:“就算了?我差点杀了你呢。”   陆鸣萧手指在九歌的刀柄上卡了卡:“那是我自己没本事。”   薄磷低头打量自己的残雪垂枝,极力绷着自己的表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陆鸣萧你也有今天!   你不是放言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就没有你不敢捅一窟窿的玩意么?   一物降一物,自然规律针不绰。   云雀垂了垂眼皮,兴致缺缺地问:“二呢?”   “我打断你双手双脚,”陆鸣萧的口气平铺直叙,凉薄无比,“提着你人回去。”   薄磷摸了摸鼻子:“……”   ——师叔,你这副德行能留得住小姑娘就有鬼了。   云雀抬起眼睛,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提议:“回哪里呢?”   陆鸣萧:“我身边。”   哈。   云雀低低地笑了起来,虎牙露出凛凛的两个尖,这是她进攻前惯常的表情:“你做梦。”   陆鸣萧没听出这是句嘲讽,反而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梦里的确也是这么想的。”   薄磷冷眼听了半晌,终于咂摸出个味儿来:   ……陆鸣萧这是被云雀给甩了,一路追到这儿来要人,结果刚好撞见他师侄(也就是薄磷)这个崽/种,顺手把师侄给抹了脖子?   薄磷按了按脖颈上不再冒血的浅伤,喉咙里滚了几圈脏话,终于憋出一个云秦常见植物来:“……草。”   ——他之妈,这分手还带连坐的?   .   .   铮!   云雀目不斜视,左手横甩,梳骨寒飞溅出烈烈的一行,自行燃烧成一瀑烁烁的火粒,星花火粒砌成了罗雀门的模样。   “陆鸣萧,就冲你把我锁在‘秘匣’上百天这一条,就够我再杀你一次。”云雀的声音好似在寒冰上撒了把珠玉,清脆之余尽是彻骨的寒意,“但是到底,你于我有恩。没有你陆鸣萧,就难有我寻时雨。杀你,我寝之难安,问心有愧。”   “那就按江湖规矩,——来打。”   陆鸣萧:“?”   啊?   他思路向来直来直去,杀人不过头点地,再复杂的武学也逃不过“人被杀,就会死”这条世界公约。他觉得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小姑娘肯定得乖乖过来,然后自己再一刀剁了薄磷那头玩意(薄磷:?),给阿寻包饺子馅吃。   然后他陆鸣萧做过的最复杂的事就算大功告成,他晚上还有一单人命买卖,这个点赶回去还能先给阿寻做晚饭,再去上班。   陆鸣萧觉得自己的安排堪称井井有条:“……”   所以现在是什么展开?   云雀也愣了一下,对方一脸放空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是看不起她还是在偷搓大招:“……你打么?”   陆鸣萧直戳戳地回应,一点婉转都不会:“你打不过我,只会被打。”   薄磷:“……”   好家伙,师叔,明年科举大试,不是你出卷我不考……哦哥本来就不考。   云雀浑身毛都炸成了个球,这厮果然还是瞧不起她:“你打不打?!”   陆鸣萧:“……哦,好吧。”   他不知道是自己上了年纪,还是自己本性过于凉薄,陆鸣萧如今感受不到太多鲜明的情绪波动,凉意反而比怒意更先一步袭上心头,叹息比气话更先一步窜出喉口:   这是他一手养大、一手教坏、一手推上绝路的小狼崽子,注定是要在他身上咬下几两血淋淋的皮肉来。   .   .   陆鸣萧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看见小姑娘,是在时家暗无天日的贮经室里。他踩着血淋淋的余晖步下台阶,破旧的雕花木门吱呀一推,漫目都是起落在空气里的尘埃。   三千经卷已经堆得拥上了低矮的房顶,房顶垂悬着造型古怪的机关零件。女孩坐在一地凌乱的书卷里,安静地抬起翡翠色的眼睛来,眉眼清冷,气质空灵,像是一缕被时代所遗弃的魂灵。   寻时雨常年不见日光,肌理像是薄脆的白纸,嘴唇却依旧是早樱的红泽,点亮了陆鸣萧晦暗不明的眼神:   “你谁?出去。”   ……那才是,他认识的寻时雨。   陆鸣萧垫步俯身,重心下压,背手向后,九歌在腰后推开一线十字的寒芒。   薄磷浑身一悚:……等等,这个拔刀姿势?   “来,阿寻。”陆鸣萧想,“让我看看你的长进。”   薄磷骂了声娘:“云雀!跑!!!”   ——这玩意下的还真是杀手!   唰!   天光被这一刀倏然斩作两截,浩浩汤汤的江雾在这一刻缴碎蒸发,空气的灵子互相激荡出一线尖锐刮耳的嗡鸣,既而析出一瀑璀璨瑰丽的星屑!   陆鸣萧人明明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早就超过了方师公认的招式范围之外——但是他这遥遥的一刀却压缩了几十步的距离,一道狭长的刀影犹如猩红的血月,自云雀跟前猝然出现,自下而上挑开女孩的胸腑!   云雀淡声道:“别吵,我比你熟。”   她手腕一翻,居然丢出了颗糖,正是薄磷不久前从船娘那里要来,给云雀解馋的零嘴儿。小小的糖块脱手下坠,其上微缩的符箓豁开几道锐利的豪光,这玩意被云雀做成了夹子,此时被陆鸣萧的刀意所激,里边封存的咒术倏然开启——   抗拒令!   九钱偃师最让人头疼的地方在于,她能随时抖落出一些早已准备多时的机关巧器来,防的就是生死关头致命的一击。眼下九钱的抗拒令生生把陆鸣萧神出鬼没的一刀撞开了三寸,云雀得此空隙抽身飞退,这个距离还是太过被动,她需要更远的距离施展……   ——咣!   从天疾降的一刀斩碎了云雀脚下的甲板,掀起的气浪足有几丈余高,云雀的身形仿佛狂风里脱枝的一叶,被吹得倒摔出去——这一次跟着刀光的还有陆鸣萧的本人,声音冷得像是雪老城呼啸来去的罡风:   “我记得我教过你,方师开锋,十步之内,天上地下,皆需一防。”   云雀蜷着身体砸进了甲板里,紧缩的牙关里迸出细细的血线,向前伸出的手猝然攥紧成拳:“起!”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一道青光从罗雀门内飚射而出,惊艳得好似贯日的飞虹,正是云雀在大凉州时对付山鬼所用的招式:青光是被罗雀门压缩到极致的炼气,燃起后可瞬间穿噬千斤的巨石,当日乍一出手,青光起码在一座山的林海里犁出一条焚灭的死路!   这还没完——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焚心蚀骨的青色流炎接触到菱形金属时烁烁折射,飞舞的鱼镜花碎片勾纵出千万道细小的光束,交织成一张杀意森然的巨网,将陆鸣萧笼在其中。   “双门并开?”陆鸣萧漠然地望去,“你倒是真不怕死。”   云雀揩了把带血的唇角,女孩子瞳光奕奕,两个人的眼神居然有些神似:“陆叔教得好,‘不怕死的人才能活着’。   陆鸣萧一压眉宇:“啧。”   轰!   青帝报形成的流炎本来越缩越小,高温的火焰彻底缠上而了包围正中的刀客;如今一道极寒的刀气从裂网的缝隙中一刀穿出,接着是两道、三道、四道——每一刀都代表着青帝报和鱼镜花的逐渐崩解,周遭气温陡然降至冰点以下,整艘大船下的江面哗啦啦地冻结开去,连呼啸来去的江风都变得冷硬而锋利,狠狠地在船帆上剐出一道狭长的伤口来!   嚓——   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冰晶被一刀斩碎,九歌眩开惨恻而耀眼的天光,锋寒直直逼入云雀的喉间!   云雀震悚地抽身飞退,从袖口里甩出一把糖块,都是蕴含着抗拒令的夹子——她太信赖自己的经验了,以为能趁着青帝报与鱼镜花的功夫,能把十殿阎罗召唤出来:但多年不见陆鸣萧的实力何止是精进了一点半点,简直有大乘飞升的意思!   来不及!   她的处境比刚开始的薄磷还要被动!   “他都这么厉害了,”年轻的女孩子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还揪着我不放?”   这天底下的女人,除了稳坐皇城的太后,还他得不到的吗?   .   .   薄磷卡着残雪垂枝的刀柄,凝神注视着战局。他倒是不在意什么“一对一”的客气,冲着师叔不打招呼就差点抹了他脖子,薄磷就有足金足量的理由给陆鸣萧背后来上一刀:   ——但这是云雀的私事。   无论是他们对话里透露出来的旧识、故交、师徒、蘸在刀尖上的暧昧,都是云雀和陆鸣萧的私事。他们在为了往事一刀两断而战,只要小姑娘没出声向他求救,在这桩破事上,他薄磷就得相信云雀能独当一面。   “她不是百灵,”薄磷说服着自己的心惊肉跳,“……这小姑娘又坏又狠又绝,指不定能从陆鸣萧身上剐下几两肉来。”   咣!   薄磷浅金色的眼睛微微一缩。   陆鸣萧一刀斩开了那些糖块夹子,里面的咒术还没来得及激发,阵法符箓就被一刀割断了;千钧一发之际云雀居然伸手去挡,薄磷差点没被这小姑娘给吓死——   “九歌”你都敢用手接,你怎么不把阎王爷的头给拧下来?   当!   云雀反以陆鸣萧的“九歌”为撑,凌空后翻出去——她嫩白的指尖缠绕着翡翠色的丝线,正是摧金断玉的“梳骨寒”,配合上鉴正骨,挡一下九歌的锋芒不成问题!   等……   陆鸣萧一踏船舷飞身而上,当空劈下的九歌直接把半空的云雀压进了江面,激起的白浪哗然窜上了云端!   那一瞬间,两人面庞逼得几近,中间隔着一把寒光遍隐的名刀九歌。云雀的长发被急湍的江水撕扯成千万道冷灰色的长线,女孩在冰冷的江水里恍惚地想起来:   她第一次见到陆鸣萧……是在时家暗无天日的贮经室吧?   当时云雀听见了一声粗暴无礼的推门声,陆鸣萧披挂着一身忧悒冰冷的天光,带着陌生的狂气、血气、胆气,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她狭窄逼仄的生活里。   ……仔细想来,这个男人,从来没跟她讲过道理。   “喂,”那时的小云雀赤着双脚,碎步向男人走去,“我听说了你的事,你能教我么?”   “教你什么?”   “本事。”   陆鸣萧当时还是个少年郎,冷淡地垂下眼睛时,英俊得令人挪不开眼睛:“我只会杀人。”   “对。”小姑娘仰着脸看向他,“教我,我要杀个不得了的东西。”   陆鸣萧低头打量了她一会儿:“谁?”   年幼的寻时雨张了张口,唇齿舌尖迸出一字,细脆又冷冽:   “天。”   .   .   *注:开头化用自南朝谢灵运:“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作者有话说:   昨天断更了一天不好意思!卡文太难受了呜呜呜……   之前有小可爱奇怪,云雀是如何成为九钱偃师的,现在算是随着主线慢慢揭晓(?   陆爷算是云雀第一个师父,干天干地大业上的引路人,只是随着云雀长大,逐渐起了别的心思(?) 第56章 、说第五十三:第二日.千山飞绝   滴……答。   陆鸣萧一手锁着云雀的喉咙, 居高临下地垂下寒凉的目光,碎发上垂悬着的水珠摔在了女孩的肌理上。剔透的水珠滚过女孩修长白皙的脖颈, 笔直纤细的锁骨, 一路淌进禁止一窥的阴影里。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旋即被凌厉的冰刃抵住了喉咙。   云雀在坠入江内的一刻,释出的炼气瞬间冻结了爆开的江水, 冰封之色瞬间在江面上下坍弛开去,翻涌的浪花凝固在被高高抛起的那一刻, 云雀狠狠地摔在了倾斜的冰面上, 翡翠色的瞳仁骤然紧缩——   咔!   更多的江冰被云雀的炼气挤压成锋锐的冰剑,自四面八方抵上陆鸣萧的各处大穴,乍然间仿佛一朵瓣尖凛凛、怦然盛放、寒气四溢的冰花!   ——平局。   他们的动作暧昧又狎/昵, 情/色与欲/念只隔着水色模糊的衣裳;偏偏他们之间的机锋比寒气还要凛冽,两个人的眼神都阴暗而炽烈, 仿佛一对沉默对峙的荒狼。   静、静、静。   陆鸣萧沉默了片刻, 到底还是松开了手:   “……你不是她。”   陆鸣萧猝地起身,神情几乎是落寞的,冰封在江水里的九歌破冰窜起,唰然甩出一瀑灿银色的火粒。他抬手一握, 刀柄恰好撞入虎口,九歌横下泠泠一道白, 刀锋挑起了云雀的下颚, 迫使云雀抬头与他对视:   从前的阿寻, 眼睛里锁着刻骨的仇恨,仿佛要把世道抓进嘴里狠狠地咬上几口;如今的寻时雨倒更像个凡常的女孩子, 眼睛里干净得犹如洗过, 空无、浅薄、狭窄。   “寻时雨 , 你现在攥着什么?”   这个问题突兀又莫名,还透着股鸡汤味儿,云雀脸上黏连着湿漉漉的额发鬓角,下意识地觉得对方话没说完:“什么?”   攥着……什么?   嘶!   两道刀光自一左一右汹汹袭来,拉伸成一黑一白两道闪电,齐齐撞在了九歌之上——   烟花乍亮、星火飞散、流彩横溢!   正是“九刀”薄磷、“白无常”白潇辞!   薄磷和白潇辞眨眼间一同推出了十三刀,师兄弟的刀意挟天风、裹海雨、斩巨浪,一齐向陆鸣萧发难而去,长空下哗然卷涌开一片灿烂无畴的火烧霞!那是三人激烈碰撞在一起的具象化刀风,白兰、红梅、素雪推荡开一圈完整的圆环!   薄磷骂了声响亮的“操”,替白潇辞撞开了陆鸣萧惊险的一刀:“白老二!你想死直接说!!!”   薄磷本来不想跟陆鸣萧直接冲突的,后者的修为深不见底,直追当日的晨钟暮鼓老人,而如今鹤阿爹又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眼下既然大鸟和陆鸣萧打成了平手(陆鸣萧放水如泄洪,这个另说),还有话疗的意思,他薄磷就没必要再插手这件事——   谁能想到之前白潇辞一刀斩了金钩人,身形一闪不知所踪,眼下又折回来了!   也不知道他师弟是犯了哪门子的毛病,人刚刚落在甲板上,二话不说直接拔刀开打:薄磷真怕这二道茬子把自己给莽死,只能硬着头皮舍命陪君子——   六段、七段、八段……九段!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咬破了手指,鲜血抹向寒江沉雪冷白色的刀身,直接解开了所有功力的禁制!极寒的炼气咆哮着从经脉里奔腾狂泻,白潇辞睫羽上当即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寒江沉雪纤细的刀身唰然横展开去,一把长达三丈、横有一丈的冷银巨刃猝然现形,磅礴的杀势令陆鸣萧一时难当其锐,抽身飞退了百步有余!   这是寒江沉雪真正的形态,周身还飞舞着六道炽烈的银光,那是六把相对细小的刀刃;灿灿的天光流泻下来,七把神兵相互映衬,眩出一笔耀眼欲盲的锋寒,震出一声苍劲雄浑的龙吟!   雪老神兵,群邪辟易,天下惊殊。   白潇辞揩了把嘴角的血,染血的手指向着陆鸣萧遥遥一指:   “——滚。”   介于白潇辞打架声势浩大、说话甚是小声,陆鸣萧没怎么听清,反而问道:“师兄的佩刀?你是他的谁?”   他嘴里的师兄,也只有雪老城曾经的主人,薄磷的师父薄远州。   白潇辞愣了一下,扭头问薄磷:“他是?”   薄磷:“……”   好家伙,哥直接好家伙——你连他人都不知道是谁,就打得那么疯?   薄磷低声道:“陆鸣萧,我们师叔,刀叫九歌的那个吊人。”   白潇辞:“……”   于是白潇辞的脸色愈发难看:“久闻‘一杯无’大名,没想到今日得见,竟是在欺负弱质女流,真是好大的威风。”   薄磷缓缓地:?   被骂得一脸茫然的陆鸣萧:?   “弱质女流”云雀:?   .   .   “原来是师兄与‘九霄环佩’白雪斋之子。”陆鸣萧似乎是终于记起来了有这么回事,脸上居然还有些感慨,“我上次见着你,你才这般大。”   陆鸣萧突然有些怅然,千年的玄冰突然豁开了裂缝:能与自己各分千秋的风流人物,居然都死在了杀人的是非恩怨里。   ……兜兜转转,他依旧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白潇辞立在完全形态的寒江沉雪之上,板正地向陆鸣萧作了个揖,却完全没有叙旧的意思:“为何师叔要为难云雀姑娘?”   薄磷:“……”哦。   他算是听明白了,这人回来就是想找云雀,一上船就发现人姑娘在被人摁着打,于是当即爆炸,抄着刀想给陆鸣萧提前送终——白潇辞这尊千年的铁树终于开了花,万年的石头终于通了窍,喜欢上人家云雀了。   薄磷扫了一眼巨型的寒江沉雪,这个形态叫“千山飞绝”,是要跟人拼命的架势了,——还不是一般的喜欢人家。   陆鸣萧有些困惑:“云雀?云雀是何人?”   薄磷在旁解释:“……下面那位。”   陆鸣萧皱眉:“新起的名字?真难听。”   提起这名儿薄磷就格外心虚,没搭腔,结果白潇辞冷冷地杠了回去:“不知师叔有何高见?我认为‘云雀’甚好。”   陆鸣萧不同意:“原名‘寻时雨’更有意境。”   白潇辞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眼神里流露出来自知识分子的冷笑:   哦,你还懂意境?   陆鸣萧怒道:“薄磷,你认为呢?”   白潇辞也看向一旁生无可恋的薄磷,显然觉得师哥会站在自己的一边。   薄磷反手用残雪垂枝的刀柄挠了挠眉心,心说云雀这名儿是自己照着百灵起的:   “……要不你们问问人姑娘意见?她喜欢叫什么我就跟着喜欢什么。”   一杯无与白无常同时被薄九刀的情商所折服。   .   .   最后陆鸣萧这尊杀神还是自个儿走了:   “寻时雨,待你想清楚,自会来寻我。”   云雀遥遥地望去,陆鸣萧的眼神垂在她身上,冷漠、晦暗、复杂无比。他是真的老了,表情里有说不尽的疲惫,没心力和小年轻继续耗下心神。   随即他身形一纵,拔起的身法快到无法以眼辨识,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天上地下皆是凛凛的冰雪色,女孩坐在漂浮的江冰上,像是一点小小的翡翠。   这是……最后一个知晓寻时雨过往的故人。   她张了张口,声音小到听不见:   “……叔,阿寻饿,想吃饺子。”   薄磷一纵凌风而下,在裂开的薄冰上迅速起落了几步,俯身抄起呆坐的女孩,飞身掠上行船。   云雀抿着嘴巴,呆呆地出神。   薄磷叹了口气:“我给你包,哥手艺好着呢。”   .   .   云雀眨了眨眼睛:“你找我?”   白潇辞端坐在小凳上,一副随时要上朝的正经模样:“凌霄阁事务繁忙,我不能常来见你。”   云雀巧妙地抓住了重点,歪着头凑过来:“你为什么要经常见我?”   嗯?   白潇辞:“……”   白潇辞目光移向别处:“……这是凌霄阁的信物,‘堂前燕’。若云雀姑娘要寻我,向当地暗桩出示便可。”   云雀看着落向自己手心的玉佩,冷青色的寒玉透体生凉,掌心的春燕振翅欲飞:“你要换什么?”   白潇辞:?   云雀直截了当地问,一点客气的意思也没有:“你给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想从我这里换什么?”   白潇辞一蹙眉头:“若云雀姑娘觉得我另有所图,是小看白某……”   “我没有小看你为人,只是人做事都有目的,好人坏人都一样,只是这目的卑不卑鄙罢了。”云雀清清脆脆地打断了他,目光清澈、态度坦然,“你的目的是什么?你突然折回来,就是专程为了送我这个东西?”   白潇辞:“……”   ……还真是因为这个:“……”   “或者,”云雀咬了咬手指,“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白潇辞仿佛被九歌捅了个窟窿,十分窒息,万分想死:“……”   白潇辞胸膛起伏了一轮,艰难地憋出了一句:“……云雀姑娘。”   云雀咬着手指看向他,等待白无常大侠发话。   白潇辞艰难道:“……别咬手指,很不卫生。”   云雀:“……”   云雀瞪眼:“我就不。”   .   .   历尽了一箩筐一言难尽的破事之后,薄磷一行人总算抵达了漕道的尽头,海月委托的地点,塞北第一关——   煌煌城楼拔地而起、高插青冥,万幅军旌同向招展、齐声飒飒,气势雄浑地翻涌成一片烈烈的火海。绵绵长城仿佛巨龙露筋裸骨的遗骸,将连天的草色、生腥的狂风、垂涎的野兽一并隔绝开去。   云秦塞北边境,各路商道交汇中枢,炎虎关。 第57章 、说第五十四:第二日.少时多情   “就快到炎虎关了, ”薄磷眯缝着浅金色的瞳仁,像头犯了春困的狼, “你刚折回来, 又要走?”   白潇辞立在楼船的桅杆之上,雪白的袍袖翻卷在浩荡不息的江风里,整个人像是新硎而出的冰雪, 笔直地指向高阔的穹苍。   薄磷吊儿郎当地往横杆上一坐,缠在腕上的黑色布条随风飘荡飞舞。眼前江流浩大宽阔, 朗朗敞开笔直的一线;两岸青山漫漫无边, 一声鹰唳划向渺渺的蓝天。   ——他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相安无事过了。   明明小时候也是这样,师兄弟落在高大笔直的雪松之上, 天地间安静得只有雪和风的低语。少年们浑身缠卷着方才练功时还未散去的炼气,仿佛两道袭月的彗星;他们的脚下是烟火人家, 眼睛里是千千叠的山川, 万万里的云海。   薄磷还记得当时自己问的话:“辞儿,以后想做什么?”   小白潇辞昂首挺胸道:“自然是做天下第一刀!”   白潇辞也记得当时师哥的反应,薄磷蹲在针叶上笑,眉眼皆是新月似的弯:“好, 哥给你守山门。没饭吃记得回来,让百灵给你做。”   白潇辞当时还是个一点就着的二踢脚脾气, 总觉得这刁民在内涵朕, 一刀毫不客气地戳了过去:“我才不会没饭吃!”   薄磷反手以他的刀鞘为撑, 轻飘飘地翻身跃起,顺着寒风荡得老远, 留下一地放肆的狂笑。   “师哥, ”白潇辞心底念道, “……师哥。”   ——哥。   光阴更迭,物是人非。   雪老城的一场雪下得无休无止,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他们之间横陈着薄远洲和明百灵的尸首,就算有说一千道一万的“不由我”,也不可能再回到少年时的亲密无间。   白潇辞突然道:“薄磷。”   薄磷“哎”了一声:“听着呢。”   “……我花了七年时间,去信你口中的‘天’,是一切的幕后主使。”   ——甚至不惜加入凌霄阁,在云秦这张巨大的人际网里抽丝剥茧,去寻找“天”的蛛丝马迹,去证明……去证明他师哥是对的,他师哥不是欺师灭祖的玩意。   白潇辞侧过脸来,塞北熔熔的烈阳打在他清峻的眉宇间,居然像是被掸落碎雪的白梅,有了几分烟火气的颜色。   薄磷抬头上看,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知道你一辈子也接受不了,我竟然会提刀砍师父。你该恨我一辈子,我也该被你追着砍一辈子。”   白潇辞没说话,江风闯进楼船的怀抱,多桅白帆纷纷鼓涨而起。   “辞儿,”薄磷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很羡慕你?”   “……”白潇辞震惊地看了过来,“?!!”   薄磷扔了个花生过去:“帅哥,表情管理,注意一下你的高冷人设。”   白潇辞张了张口,整理了一下语言:“……你骗我。”   薄磷又砸了个花生过去——这回倒是被白潇辞接住了,薄磷张口骂道:“屁,你有爹疼,老子没有,光这一条爷就气得挠床板了。”   白潇辞怒道:“你有明百灵!”   薄磷把手里端着的一碟花生全甩了过去:“小白眼狼,你百灵姐不疼你吗!”   白潇辞:“……”   白潇辞想起百灵给自己缝的冬衣,默默地咬牙咽了回去:“……”   ——不一样!百灵给你缝的冬衣有花纹,还有内兜!   “我早就猜到了你和师父是亲父子,师父怕我多想,逼你改口的。”薄磷笑道,“我当时混球一个,总觉得师父偏袒他亲儿子,挥刀你一百下我就要一百五十下,——哎当时把我气的,几天没睡好觉,心说有亲爹了不起吗?还真了不起,我就没有,我做梦都羡慕。”   白潇辞愣了一下,他以为薄磷是天生的好肚量,凡事都无所谓,笑一笑什么都能翻篇儿。   ……原来薄磷也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膈应么?   “……我没爹,我就没见过我爹。”薄磷低头撩了一下散乱的额发,“我娘就是个窑姐儿,我和我妹,你见过的,狐丽——调/戏过你的那个红衣姑娘,本来都要成为床上的玩意儿。我娘估计觉得做人总得潇洒一回,冰天雪地里卷着我俩跑路,结果被窑/子的仆役当街打死了。”   白潇辞张了张口,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薄磷不需要同情。   “我呢?”薄磷笑了一下,“我当时在哭,——你敢信?我就看着他们把我娘打死了,还只会哭。”   “当时我就在想,我怎么没有爹?我要是有个能耐点的爹,我娘还会这么给人打死?”   “……后来我自己就明白了,师父为什么这么做。”薄磷低头剥了颗花生,“我没爹,我一无所有,我没人兜着底,我做错了事没人给我收拾烂摊子。师父往死里练我,是指望我顶天立地,我的媳妇不会落魄到去卖身,我的儿女不会颠沛流离。”   ——我生在烂泥里,脚就得扎得比常人还要稳,才能笔挺地站起来:风刮不倒、雨浇不坏,身边人都能在我背后找到荫蔽。   这就是少年的薄磷,所有的希冀。   白潇辞纵身而下,落在薄磷坐着的那级横杆上,把手里剥好的花生甩进薄磷手里的小碟。   薄磷的睫羽抬了抬,嗓声几乎是嘶哑的:   “……当时我跟百灵说,我多希望师父就是我亲爹。”   “辞儿,我真的是把师父,当亲爹供着的。我梦里都在练刀,就盼着能早点赶上师父,早点超过他,早点……”   薄磷说不下去了,发狠地嚼碎了嘴里的花生,“喀”地一声。   “……但是辞儿,师父趁我下山,逼着百灵嫁人。百灵不肯,师父挑了她的脚筋;百灵不肯拜天地,师父就看着她被夫家人按着,一头撞在地上,额角都被磕破了,红盖头遮不住的血……”薄磷掐了掐眉心,继续道,“……我一开始不敢信,这我怎么敢信?我刚回来的时候觉得都他娘的放屁,师父对百灵跟亲闺女一样,他……”   “他怎么舍得?……他怎么舍得看百灵被打断双手双脚,像狗一样拖着进洞房?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如果‘天欲雪’皱一下眉头,那些人怎么敢这么对她——?!!”   “辞儿,那不是逼婚,那叫光明正大的强/暴,那是所有人默许的、拍手叫好的、觉得天经地义的强/暴。”   白潇辞闭了闭眼。   ……后来的事情,他也隐约知道的。明百灵不堪受/辱,自燃气府,冲破了薄远州锁住她的经脉,发疯的新娘一夜之间屠了夫家满门——   被闻讯赶来的薄远州一刀斩杀。   薄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连夜赶去雪老城山脚,撞见的就是明百灵的尸体,被自家师父佩刀钉在了墙壁上。   “……辞儿。我这一生后悔的事儿一箩筐,但不后悔我向师父拔刀,我从不后悔。”   薄磷垂下眼睛去,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风雪哭、雪山颓、冰河裂、大地陷,残雪垂枝一刀贯越了师父的身体,背后的山岭被轰开了一口巨大的窟窿,漫目都是鲜血一样暴降的红梅。   像是天在哭。   他拔出了佩刀,狠狠地剜向自己的右臂,杀红了眼的少年厉声喝道:   “还给你!!!”   薄磷在薄远州面前,挖去了自己右臂的手筋,废去了自己右臂的经脉,起码把自己的修为毁去了八成。   他痛;他悲;他笑。   薄远州睁着眼睛,沉默地看着这头发疯的幼狼。   薄远州嘶声道:“薄磷,你太把女人当回事,是会死的。”   薄磷咆哮着回复,他明明才是站着的,却比薄远州狼狈许多:“你放屁!!!”   薄远州接着道:“薄磷,你会被女人害死。”   薄磷红着眼睛看着师父,胸膛剧烈起伏了几轮,又归于死一样的平静。他发现师父是真的老了,虚弱、愚昧、固执,至死都固守着自己畸形的逻辑。   他想说,就为了这个?   就为了这个,你逼死了百灵?   但是薄磷不想再说了,鲜血一滴一滴地沿着他手指坠下来,一滴一滴地榨去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劲。   “——那也是我乐意。”薄磷瞪着发红的眼睛,字字都从血里剔出来,“将来哪个姑娘值得我去死,我这条命给她便是,死不死谁儿子?”   薄远州不说话了,神情空茫又悲哀。   薄磷的残雪垂枝在师父颈间比划了一下,到底没下去手。少年垂着血淋淋的右臂,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又呕出一大口血来。   薄磷多想自己现在就粉身碎骨在师父面前,把自己全部、全部都还给他算了。   但是他没有死,他还站得起来,他提着残雪垂枝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留下了一个重伤不起的薄远州。   他还以为师父……是不会死的。   他也想不到“天”邀请了薄远州的仇人前来,那些小人用恶毒的手段将无力反抗的薄远州折磨至死,甚至在雪老城的各个殿堂都种下了难以根除的蛊虫,逼得薄磷后来不得不放火烧了雪老城。   薄磷还记得他放火烧了雪老城的那日,自己长跪在雪地里,哭得像条丧家之犬。   兜兜转转来,他还是那个跪在母亲尸体身边、只会哭泣的小小男孩。   .   .   薄磷抬眼看向白潇辞,眼睛里全是血丝:   “我不信师父突然沉迷命理之说,因为‘女人会害死我’这种子虚乌有的屁话逼百灵嫁人;我也不信师父的仇家是有千里眼、顺风耳,刚好挑着师父重伤、我离开山门的时候找上山来。我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幕后的那只手,那只把我、把师父、把百灵当棋子编排的手。”   ——“天”。   “辞儿,我此次前去塞北,完成海月的委托,就是为了跟他换取‘天’的情报。”   白潇辞动了动唇,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怎么帮你?”   “……”薄磷有些意外他的回答,“不用帮我,做你自己的事。只是……”   薄磷闭了闭眼,喉口舌尖吐出一个名字:   “云雀。”   “……当初是我一念之差,把这小姑娘牵扯了进来。跟‘天’玩是要玩命的,她……何其无辜。”   “——辞儿,你们凌霄阁是不是有一种信物,能随时见到你?”   白潇辞愣了愣,的确有这一回事:“有,‘堂前燕’。”   薄磷站了起来,眼里是万万里的云海:“给云雀一个,给她留条能救命的后路……别说是我的意思,得说是你的心意,明白吗?”   白潇辞怔愣道:“为何?”   薄磷伸出手去,推了这轴玩意脑门一把:“他之妈,定情信物知不知道?”   “……”白潇辞直眉楞眼地看着薄磷,“你不喜欢她?”   薄磷:“……”   ——好小子,要跟你师哥搞公平竞争是吧?   爷可赢在起跑线上。   “看,”薄磷指了指脖颈上的刀疤,“陆鸣萧那一刀差点抹了我喉咙,……我还真想通了挺多。”   “我这人,念着复仇,注定是要往刀山火海跟前凑的。天生的短命,指不定哪天仇家上门就暴毙了,……没必要耽误人家小姑娘。”   白潇辞看着他,就是不动。   薄磷一颗花生砸过去:“看什么看,我不击剑,找人姑娘去!”   白潇辞一纵凌风而下,几个起落便隐没在了船楼间。薄磷眯缝着眼睛确认这个二道茬子真的去找云雀了,坐在横杆上继续吃他的花生。   朗天,白云,清风。   他薄磷有刀有酒还有花生,怎么也算不上孤独。   作者有话说:   男主方面的主线,在大战开始前基本理清了。   我知道很多人挺不待见薄磷,因为这男人确实渣,他不回应云雀的感情,又狠不下心和人一刀两断从此江湖不见,心里还有个无数晋江读者PTSD的白月光——狗男人,爬。   作为云雀亲妈(?),我每次写到感情戏都咬牙切齿:放下你的身段!狗男人,我女儿天下第一!(……)   薄磷其人,确乎不是什么甜宠文的男主。他确实惯着云雀,但是在他要做的事面前,云雀始终是次要的。如今甚至还能剪下自己对云雀的好感,把她推给比自己靠谱许多的师弟。   薄磷是在传统男子汉教育下成长的男性,这人非常有担当,他不会去推诿、去找借口、去回避现实。雪老城的悲剧,八成其实都不是他的过错,但是他担着十成十的责任,为什么?因为他是雪老城大弟子,因为是他把师父打成重伤,在薄磷心里等同于亲手杀了师父。   他让人讨厌吗?让。薄磷其实也犯了个很封建的错误,这男人太自信,总是忽略云雀的能动性,觉得云雀是不能自保的“弱质女流”,没问过她一句意见,自以为是地为她安排后路。   ——云雀负责给这狗男人一记耳光:   不是我非要跟着你,只是我们,恰好同路。 第58章 、说第五十五:民风淳朴炎虎关(一)   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炎虎关是西北第一城,素来就有“塞上珍珠”的美誉。入眼千街错绣, 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随处可见金发碧眼的胡商、黑肤赤足的舞娘、头缠裹布的异域居民,驼铃、风铃、骨铃奏起一阵悦耳的天籁妙韵。   自从太后下令振农桑、开商道、定偃工以来, 云秦的开放与繁荣超过了每个异邦人的想象。清嘉帝用铁血手腕定下的基业在这一代正式腾飞,农田大丰、仓廪俱实, 商贾云集、财富四流, 偃家兴起、机关革新,云秦曾经无比悬殊的贫富,在太后那双染着丹蔻的手上, 一点、一点、一点地压下了尖锐的矛盾。   “龙章凤台坐着的那位,确实有些本事。”薄磷叼着根草, 左手拽着马缰, 眯着眼睛看向繁人头攒动的街道,“民间故事里总是把她塑造成第二个武皇,怎么美艳放荡、怎么心如蛇蝎……”   云雀坐在马背上,本来在呆呆地望着街头发愣, 冷不丁地插了句嘴:“是真的。”   薄磷:“……不是,你跟这位很熟?”   草, 等等?   薄磷随即想了起来, 九钱以上的偃师是要经殿试的。所有九钱以上的偃师, 名分上都是天子门生。云雀既然是名副其实的九钱偃师,自然是面见过当今太后的。   “很漂亮, 我根本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根本看不出来几岁。”云雀面无表情地比划, “她身边,起码有三个男宠。一个魁梧健硕,一个身段劲拔,一个……还有一个冰雕玉琢的小男孩。”   薄磷叹为观止:“……草,城里人这么会玩?”   “是真的。”闻征本来骑行在他们身后,冷幽幽地开口,“那三个是最得宠的,魁梧的叫‘称心’,劲拔的叫‘如意’,男童叫‘知我’,要不是明镜台的老家伙们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太后娘娘可能还想在自家后宫里给男宠们搞个妃嫔媵嫱。”   薄磷虚心求教:“你咋知道?”   一旁的闻战眨了眨眼睛,觉得这问题好你娘的莫名其妙:“闻征是太原侯啊?”   你们不知道吗?   薄磷:……?   云雀:?   草,闻征至今没摆过什么太大的排场(在走江湖的泥腿子里算是比较铺张浪费),顶多出手大方阔绰,云雀和薄磷都只当他是地主家的傻儿子,没想到是个跟皇家沾亲带故的侯爷?   “唔,”好怪哦,云雀准备用脑子去想,“小陆大夫是妃?”   “……”闻征对九钱偃师的文化水平叹为观止,“你见过哪家侯爷的媳妇叫妃的?”   云雀放弃了思考,准备用泡泡攻击:“噗噗噗!”   轿帘里的小陆大夫估计是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插嘴道:“……罪臣之女,做不得侯夫人的。”   云雀逐渐理解了一切:“那就是通……”房丫鬟——   薄磷不动声色地把糖葫芦塞进云雀嘴里,让这缺德玩意暂时闭嘴。   走到大街转角处,一行人就地告别,勒马分流:薄磷要去履行海月的委托,闻战送苏小将军回靖安府,闻征倒是没说明去向,总之是带着黑色头发的小陆大夫离开了。   至于云雀——   薄磷并不打算带着她:“去,你跟着二少去玩。”   云雀非常不满:“你去哪里?”   闻战冷冷地戳破薄磷的伪装:“花楼。”   云雀十分兴奋:“我也去我也去!”   薄磷:“……”   ——多稀罕啊,哪有带女孩进花楼的,你想让哥变成炎虎关第一奇男子吗?   综上所述,云雀不情不愿地被闻战牵走了。   “……”苏锦萝难以置信地用手肘戳了戳云雀,“他逛花楼诶?”   云雀一脸懵逼地啃着糖葫芦:“唔噫?”   苏小将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他找窑姐儿!”   寻花问柳的狗男人就应该一/枪戳死!   云雀莫名其妙:“他要找人,自然是从风月场所里打听更方便。”   苏锦萝:“……”也、也有一定道理。   苏小将军哼地一声转过脸去。   闻战一翻白眼,非常不合时宜地指指点点:“瞧见没有?谁像你整天疑神疑鬼,我多看谁一眼都像是要纳她做妾……”   苏锦萝当场炸了:“那你找个不疑神疑鬼的去!”   闻战毫不客气地吼了回来:“你以为我不想!就是找不到比你更可爱的!!”   苏锦萝愣了愣:“……”   苏小将军咳嗽了一声,心情颇好地哼了一声:“油腔滑调,花言巧语。”   闻战:?   ——干,小爷在跟你吵架啊???   .   .   闻战本来还在和苏锦萝吵架,言语间恨不得卷袖子打上一架,快到军营时突然又开始惦记起苏小将军的军旅吃穿来,在胡市上磨磨蹭蹭地买东买西。   云雀奇道:“他在做什么?”   苏锦萝翻了个白眼:“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   云雀“啊”了一声恍然大悟:“你要替父从军了?”   苏小将军大怒:“全府上下都知道我是女的!!”   闻战还在远处跟胡商用赫骨语扯淡(他居然能切换三四种胡语),听见苏锦萝的声音之后扭头比了一个中指。   苏锦萝咬牙:“……”   要不是要回府了,她也有些惦记闻战,说不定这个时候她已经一/枪戳过去了。   苏锦萝突然想到了什么,扭头看向云雀,努力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你……讨厌我吗?”   云雀本来在盯着胡商罐子里的小白蛇爬来爬去,闻言莫名其妙地抬头:“诶?”   “就……”苏锦萝觉得很难为情,磨叽了半天,不情不愿地放下了身段,“……就、就是这样!闻战以前明明是惦记着你的,现在不喜欢你了,你不讨厌我么?”   云雀:“……”   云雀咬着糖葫芦后仰:“噫——,你好幼稚哦。”   “……”苏锦萝恼羞成怒,“幼稚就幼稚!我偏要问,你不会心里不舒服么?”   云雀摇了摇头:“不呀。我不喜欢闻战,闻战去追别的女孩,这不是天经地义么?他又不欠我的,凭什么要为我立贞节牌坊?”   “——就算是以前治好过闻战的腿疾,”云雀先苏锦萝一步抢了话头,“那也叫情分,闻战也没以身相许吧?男女之间,不一定非要用爱情来维系,江湖朋友也很不错。”   何况闻战挥金如土,贫穷的云雀非常乐意有一个地主家的傻儿子做朋友。   苏锦萝鼓着腮帮子,她确实觉得云雀比自己成熟多了,又不甘心承认自己被她比了下去:“……”   气死人了!!!   “我比你大好多好多呢。”云雀道,“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也会明白很多没人教的道理的。”   诶?   苏锦萝奇怪地看了云雀一眼,不觉得她比自己大了几岁:“我以为你跟我一个年纪。”   “不,差很多。”云雀老实巴交地承认,“我的年龄被冻过,所以你觉得我长得小。”   苏锦萝听得一头雾水,刚想追问一句,闻战一声呼喝让她过去挑东西,女孩注意力又被吸引过去,好些天也没想起这个话题来。   .   .   闻战似乎是想给苏锦萝买新衣裳,结果两个活宝又不知道哪儿不对盘,又开始吵了起来,搞得老裁缝鼻孔都大了一圈。   云雀抱着小丫鬟在胡市里闲逛,寻时雨的天地很狭窄,她知道的塞北还是从陆鸣萧嘴里听见的。   小丫鬟捏着个之前闻征给她做的风车(对,闻大侯爷会做风车),咿咿呀呀地学着跑闹过的孩童唱歌。云雀发现孩童嘴里念的都是一个调,是前朝大诗人写的《木兰歌》:   “……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   ……   世有臣子心,能如木兰节。忠孝两不渝,千古之名焉可灭。”   云雀问卖蛇摊位的老板娘:“炎虎关很兴女将吗?”   老板娘虽然是胡人打扮,一口汉话却说得极为流利:“小娘子没听说么?咱炎虎关头一号的大将军,就是当今的‘惊龙狂骨’盛昭缇呀!云秦三大女将,我们炎虎关就占了俩——哎,小娘子老盯着‘暴风雪’看,想必喜欢得紧,要不买下它?”   云雀低头看向陶罐里银白色的小蛇,小蛇谄媚地向她扭来扭去。   云雀:“噫,它好弯。”   小蛇似是听懂人语,当即绷成了一把尺子:   我铁直!!!   云雀眨了眨眼睛,觉得这蛇贱头贱脑的(?),有点被可爱到:“……那,多少银子?”   一盏茶后,闻战和苏锦萝沉默地看着被西域奸商狠狠地宰了一笔的云雀,一手提着小丫鬟,一手提着条蛇,面无表情地朝他俩走来。   苏锦萝听说一条平平无奇的小白蛇居然要收一百两白银,气得要去掀了那黑心娘们儿的摊子,被闻战扶额拉了回来:   “……算了,当交智商税吧。”   苏锦萝气呼呼地去瞪这条一百两白银的小白蛇,小白蛇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地把自己打成了蝴蝶模样的结。   苏小将军怒道:“曲意逢迎的小人……小蛇!”   没等苏锦萝再批判小人蛇几句,一队巡逻的将士飒沓而过,又突然勒住了马缰:“……小将军?!!”   苏锦萝很想蹲下去把自己埋进土里:“……”   完了,一回关没马上去复命,反而在胡市闲逛,苏小将军感觉到了社会性的死亡。   巡逻的将士倒没和苏锦萝计较这个:“盛爷一早就收到了闻公子的信,说已经把您平安送来炎虎关了,这回正在大帐等您呢!”   苏锦萝对闻战怒目而视:你脑子是不是有坑?!   闻战莫名其妙:?   苏锦萝瞬间反应过来——这个闻公子,大概是闻战那个阴了吧唧的哥哥,闻征真他娘的无利不起早,这会儿是靖安府欠了他一个人情!   完了:“……”   苏小将军脸上难得地闪过了害怕的神色:“那,那义父在吗?”   巡逻将士一言难尽地沉默了一下,学了学炎虎关第一大将盛昭缇、苏锦萝的师父、将士们口中唯一的盛爷的原话:   “盛爷说,……‘就算封剑臣那老儿跪下来拦姑奶奶我,我也要把苏锦萝那小蹄子的四条腿都给打断,再给封剑臣跪回去,娘希匹!’。”   苏锦萝抱头饮泪:“……”   有声音了!   苏锦萝扭头对闻战道:“你剑呢?捅死我得了。”   闻战:“……”   .   .   *注1:“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出自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注2:本文是架空世界,《木兰歌》在现实中的作者是唐朝韦元甫。   作者有话说:   塞北篇第二段故事展开,叙事重归轻松——   本文是正剧,会出现重要角色盒饭,小可爱不要骂我哈x 第59章 、说第五十六:民风淳朴炎虎关(二)   小白蛇摇头晃脑地游上云雀的手臂, 谄媚地献上一朵不知从哪里叼来的小野花,小细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在云雀手腕上, 末了还戳上一戳。   云雀不明所以地眨巴眨巴眼睛, 手肘支了支闻战:“这是饿了?”找我讨吃的?   闻战冷瞥:“也可能是贱。”   云雀:“……”   小白蛇委屈巴巴地在云雀手心打滚:   我不是来拆散这个家的,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嘤。   鉴婊达人闻战一针见血地指出:“这蛇在洞庭湖边孵的么?一股碧螺春成精了的绿茶味。”   云雀:“……”   小白蛇:“……”太过分了, 准备用毒牙去咬。   绿茶蛇在云雀掌心撒了一路的娇,到了靖安府前突然浑身一僵, 翻着肚皮直挺挺地躺在云雀手上:   啊我死了。   云雀奇异地戳了戳, 小白蛇有气无力地用尾巴挠了挠她,继续装死。女孩睁着眼睛环绕了一圈,苏锦萝和闻战已经皱着眉头调起了灵息。   噫?   “这是炎虎关的‘龙压’, 对一般人有威压作用,再桀骜不驯的新马被龙压一慑, 也跟老马一样听话。在战场上时能大范围地激发将士斗志, 削免士兵的恐惧和疼痛。”苏锦萝开口解释道,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你怎么没事?!”   闻战:“……她九钱啊,灵息压力强过了龙压, 自然没事。”   苏锦萝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羡慕, 我再修炼个几年也能无视龙压。   ——末了还是觉得不服气, 对云雀咬牙切齿道:“我一定能强过你的!”   苏锦萝是货真价实的少女年纪, 金色的柳叶眉挑得老高,再凶也凶不过亮爪子的奶猫。云雀对比自己小的女孩子的脾气向来不错, 老实巴交地眨巴眼睛:“你一/枪就能戳死我了。”   苏锦萝也觉得有点道理, 云雀硬功确实一塌糊涂, 每个人都有擅长的领域,气府位阶决定不了一切。   苏锦萝扭过脸去,纵马越过云雀:“哼。”   .   .   哗!   飒沓的长风吹飞开千万幅朱赤长旗,恍惚间漫目都是猎猎卷涌的火焰。蓝天高阔、黑鹰俯冲、黄沙腾烟,远处传来整齐划一的呼喝声,间或有铁靴霍霍声穿梭来去,马蹄、铠甲、兵戈之声热闹地交织在一处。   炎虎关镇守军队,“塞北最锋锐之狼牙”,靖安府。   苏锦萝的白马甫一迈入靖安府,当即就有接引的兵卒上前,将云雀一行人带至将军大帐。云雀抄着装死的小白蛇,小脸好奇地转来转去,最后发现军营不过如此,无聊地盯着牵住云雀缰绳的小士兵看。   小士兵被她盯成了个熟透的土豆:“……”   云雀好奇地问:“你多大了?”   小士兵结巴道:“十、十五了。”   云雀诶了一声,还想再问几句,就听得苏锦萝问:“盛爷去哪儿了?”   “……”接引的兵卒一脸一言难尽,“盛爷心情不好,在校场打人,墙都连续砸塌了好几座,工字旗的偃师正在补修。”   苏锦萝:“……”   干脆让闻战一剑戳死老子算了。   兵卒见小将军一脸生无可恋,热心地宽慰道:“李先生也在,盛爷大概、可能、也许、说不准不会打断您的腿呢!”   .   .   轰!   云雀跟着苏锦萝还没接近校场,就被一记雷吼似的巨响震了耳朵,地面晃震、黄沙卷涌、碎石飞溅,一道人影砸在了苏锦萝跟前,俨然是一个乌金铁甲的精壮汉子。   闻战瞥了一眼,估计了一下,后槽牙隐隐作痛:这个体格的壮汉,自己再吃上三年的饭,也摔不到这么远。   ——久闻“惊龙狂骨”盛昭缇有力拔千斤之能、万夫不敌之勇,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精壮汉子的背脊只和地面接触了一瞬,翻身的动作好似蛟龙卷尾,纵使地面被砸出了张蛛网似的裂缝,人倒是活蹦乱跳地站了起来。汉子震惊地和苏锦萝看了个对眼,笑起来憨厚地露出一口白牙:“小将军吃过早饭了没?”   说着给苏锦萝塞了把糖,又往她身后看了看,道是小将军在外结交的江湖朋友——云雀生得细皮嫩肉、白净清秀,一看就不是西北糙土地上养得出来的温软女孩,汉子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从衣裳里抽出张朴实无华的厚帕子,包好了再递给云雀。   闻战以为也有自己的一份,结果汉子一巴掌拍在二少脑袋上:“男人吃什么甜歪歪的东西!”   闻战顿时感觉脑袋被驴踢了:“……”   他之妈,要不是他功夫在身,头骨都他娘的碎了,西北的寒暄都这么费头的吗?   汉子面露讶色,他见闻战的穿着打扮,以为是哪儿来的花拳绣腿公子哥,正想给人来个下马威,少在靖安府耍少爷脾气。没想到闻战的硬功如此扎实,一掌拍过去什么事也没有,顿时收敛了自己的傲慢,右拳一砸左边胸膛,赫然是边军将士惯来的礼节:   “靖安府,战字旗,时云起!”   闻战倒不知道自己赢得了对方的尊重,也跟着一抱拳:“太原,闻二。”   时云起脸色一变:“太原闻氏?你你你是……”   闻战一听支棱了起来,自信满满地一甩额发,在下就是千秋风雨——   “‘寒山客’闻夤的弟弟!!!”   闻战:“……”   干!!!   他之妈,在太原就算了,没想到在塞北还能见到闻征那厮的男粉!   “我听过你哥的故事!”时云起激动地抓着闻战的手,似乎是想近距离代餐一下自家偶像,比薄磷还高的汉子激动地一抹眼角,“我喜欢闻夤很久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潇洒的爷们……”   闻战生无可恋地被抓着手,鼻孔都大了一圈:“……”   ——他之妈,真想让你看看他冲小陆大夫跳脚那狗德行,保证你脱坑还回踩,从此见到闻征就想跨个火盆。   “时老三,娘希匹,你是摔茅坑里去了么,过来陪老子打架!”   一道寒冽劲脆的女声划了过来,仿佛青/天/白/日里落下的一道雷,劈得时云起跳了起来:“来了来了!”   云雀拿着分量能拍死头牛的糖块板砖逗着手里软趴趴的小蛇,亦步亦趋地跟着苏锦萝他们进了校场,去见传闻里拳打南山豹、足踢北海蛟的盛昭缇。   .   .   吼——!   云雀甫一踏入校场,就听见了老虎沉雄的咆哮;随即她反应过来,这不是野兽的吼叫,这是拳头撕裂长风的响动!   宽阔平坦的校场之上,到处窜着古铜皮肤、身形高大、劲拔魁梧的大老爷们——这些都是靖安府战字旗的精锐,即使是打群架也打得井井有条,丝毫没有闹事里聚众斗殴的哄闹嘈杂。   “干,”闻战骂了句脏话,“……都是练家子。”   这些人一拳一脚都是开山裂石的响动,但是没有任何灵子的波动——他们的把式都是实打实的硬功,若不用上气府,随便哪一个都能把闻战按在地上摩擦。   外行的云雀看不出什么门道,她就看个热闹,只觉得校场充满了养眼的猛男,挺……挺赏心悦目的。   “原来,”云雀咬着手指出神道,“世上有‘女/色’,也有‘男/色’,大体受众不一样罢了。”   闻战突然嘶了一声,云雀一看场内有变,一道人影横掠而起,顿时砸飞了两三个,场地里清出了条空路来,让人看清了大老爷们围殴的那个“敌人”:   “坚持了二十一息,不错,今日让勤字旗加餐。”   滚涌的黄沙缓缓散去,明烈的天光直直劈落,银甲红袖的女子系着雪白的长翎,骄傲地披挂着耀眼生花的光彩。她身形高挑、健美、挺拔,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纤弱、也没有臆想中的粗壮;将军的眉眼生得婉柔而秀丽,只是明眸并不善睐,风情并无万种,全身上下都张扬着一句话的霸气:   别说话,给爷死。   云秦三大女将之一,“惊龙狂骨”盛昭缇。   “小畜/生,”盛昭提抬手一招,一路扣向指尖的护甲寒光凛凛,“过来。”   苏锦萝的长翎都蔫下去了,苦巴巴地走向校场,低头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时云起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盛爷,小将军是不懂事……”   “——不懂事?!”盛昭缇远山似的眉毛一竖,她是一等一的美人,怒起来也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目光,“娘希匹,苏绛心,你多大了?曲意逢迎、邀功谄媚,就是你学到的本事?!”   她目不斜视地伸出手去,一个面向年长的汉子叹了口气,也低声劝道:“盛爷。苏妹虽然做得不对,但也是为了我们靖安府……”   盛昭缇厉喝道:“拿来!”   年长汉子唉声叹气,呈来一道锃亮的九节鞭,面露不忍地侧过脸去。盛昭缇面无表情地抬手一甩,九节鞭震出了一声撕虎裂狮的利啸,天光都被一鞭打成了千片万片——   啪!   这一鞭实打实地抽在了苏锦萝身上,云雀听着就疼——苏锦萝上身猛地一歪,又咬着牙跪直了。   盛昭缇声色俱厉:“谁让你去找那些酒囊饭袋?!靖安府被卡粮草又不是一天两天,照样不生龙活虎,用得着你这么低三下四去求人,还大老远跑到中原替他们办事?!”   “靖安府的脸面何在?封老元帅的脸面何在?这么多视你为亲姊妹的将士脸面何在?!!”   苏锦萝咬碎了后槽牙,跪得端正笔直,细细的血线从女孩嘴角淌下来:   “属下……自认为无过。”   这下战字旗的大老爷们都听不下去了,生怕盛爷真的一怒之下,把苏锦萝打出个好歹来,纷纷出口劝道:   “小将军,快跟盛爷认错!”   “盛爷,苏妹的年纪到了反骨的时候,咱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一样的犟?”   “盛爷,九节鞭是能抽死人的!小将军虽然丢了人,但心肠总是好的,不至于……”   盛昭缇断喝一声:“都闭嘴!”   她扬臂发力,一鞭再落,碎石皆被震得向上抛起!   苏锦萝下意识地闭了闭眼,预想中的剧痛迟迟不到,疑惑地定睛一看,随即寒住了喉咙:   “你……”   闻战艰难地张了张口,啐掉了涌至喉头的腥血。这一鞭抽在了闻战身上,二少差点跪下去,他还没受过这等毒打,三魂当即飞了六魄:   “……干,你以前不听话,挨这种打?什么仇什么怨啊?”   盛昭缇握着九节鞭,脸色阴沉地看着罩在苏锦萝身上的少年:“……”   小子,你手在摸哪里?   作者有话说:   早恋害人(?) 第60章 、说第五十七:民风淳朴炎虎关(三)   盛昭缇的脸色仿佛被猪拱了白菜的老农:   ——娘希匹, 这哪里来的小矮子?   天地良心,闻战的身高放在南方绝对不是太矮(?), 但是在人均九头身的塞北就非常不够用了:加上闻战衣裳确实上乘、长相确实清秀、体格确实就是窄窄的一条, 在盛昭缇眼里简直等于左脸写着“金枝玉叶”,右脸写着“花拳绣腿”,额头横批:   我是娘炮。   人的偏见就是一座大山, 闻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五指山下的猢狲——闻二少爷的自我感觉从来良好得一批,觉得天下人就分两类, 第一类是觉得他玉树临风、面如冠玉, 简直就是在晋江土生土长的美男子;第二类叫“傻/逼”,这个分组里有且仅有一个闻征。   所以闻战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甚至动手把苏锦萝散乱的鬓角撩到耳后去了, 顺手用手背在苏锦萝沾了尘土的小脏脸上抹了一把。   众目睽睽之下,苏小将军的薄脸皮明显不够用了:“……”   这人怎么突然腻腻歪歪的!!!   战字旗的大老爷们心领神会, 有些挤眉弄眼, 有些捶胸顿足,有些对着闻战怒目而视,被猪拱了白菜的伤心老农又多了几位。   “在下太原闻昀山,”闻战抱拳一礼, “晚辈见过……”   啪!   闻战:“……”   他心里咆哮过一百句脏话,盛昭缇真是好他娘的霸道, 压根没等他说完话, 九节鞭已经抽过来了!   苏锦萝突然反应过来, 意识到这是为什么:“盛爷手下留情!!!闻战他不是——”   晚了!   闻战本就是个二踢脚的暴脾气,要不是盛昭缇算是苏锦萝师父, 他早就张嘴骂过去了:   ——他之妈, 这怕不是抽陀螺上了瘾, 在我家姑娘身上找代餐?   闻战面无表情地一震剑鞘,列御寇当即滑出剑鞘半寸,曝露出的一小段剑刃正好接住了九节鞭,削铁如泥的紫薇软钢瞬间切断了鞭身!   盛昭缇一挑飞凤似的眉毛,断鞭再次惊起漫目的尘沙,隐隐中还能听见沉雄的咆哮,鞭身朝着闻战暴拥疾卷而来!   闻战自从跟悍将、金钩人、活蛊罐死磕过后,心理素质好得不是一点半点,眼下盛昭缇一鞭天地变色,闻战连眉毛都没动,迎着乱云飞瀑似的鞭影飞身而上,列御寇在凌空唰然甩出几个惊险而缭乱的剑花,断鞭像是骤雨一样飚溅出去,在黄沙地上激起了数道冲天的砂砾!   场外居然还有战字旗的大老爷们豪声大笑:“小少爷,好剑法!”   眨眼间闻战就已抢至了盛昭缇的面门,列御寇在急速突进的厉风里绷成一道笔直的锋寒,凌厉锐进的剑锋眩出一道十字的寒光:   破军剑第一.将星乱!   盛昭缇仰身摔下时后手撑地,抬腿踹向闻战手腕,整个人利落地腾翻了一轮,夭矫得好似蛟龙翻卷;闻战的身形却轻盈得像是一片纸鸢,顺着盛昭缇的气劲一同飞了出去,随着盛昭缇的后空翻倒头坠下,剑锋仍旧直逼她的面门!   盛昭缇向地面轰了一拳:“给爷下来!”   砰!!!   地面被这一拳打得四分五裂,碎石乱土咆哮着向上抛起,巨大的冲击气浪把半空中的闻战掀得倒摔了出去;盛昭缇抬手就抓住了闻战脚踝,女将把少年在半空抡了一遭,狠狠地向下一甩!   这一摔的劲道足以砸断一头雄虎的脊柱,闻战头皮都炸了起来,彻骨感悟到什么叫做力量、什么叫做武功、什么叫做狂暴——列御寇向后直刺地面,咆哮而出的炼气升腾起诡蓝色的光焰,汹汹地对撼上了盛昭缇向下甩出的气劲!   盛昭缇长眉一振,厉声断喝,振聋发聩:   “雕虫小技!”   她之前与闻战交手都没调起灵息,这是长辈向晚辈出手的惯例;如今盛昭缇气府一开,磅礴的灵息升腾而起,瞬间碾下了闻战的炼气——   此时两道人影好似天坠急星,齐齐飙射进场内:“住手!”   一道人影披头散发、宽袍大袖、酒气冲天,身法却仿佛白云出岫、流水下滩,转眼就拎住了闻战,还往盛昭缇鬓边插了朵鲜妍的花:   “哎——生气长皱纹,不值得不值得。”   另一道人影是碧滟滟的大袖衫,正是出手的云雀——云雀的梳骨寒原本激射出去,转眼间又收了回来;战字旗的大老爷们齐刷刷地看着这个水灵灵女孩子,搞不懂她要干什么。   云雀原本打算把盛昭缇的胳膊绞下来,但是碍于有人先一步救下了闻战,她也对盛昭缇的胳膊失去了兴趣,老实巴交地站在一边搓蛇。   盛昭缇余怒未消:“李老二,你拦着我做什么?”   来人笑呵呵地看着她,又从袖子里摸出了好几朵娇艳欲滴的花,好似袖子里开了个花圃:“不喜欢这个?那这几朵呢?”   盛昭缇把鬓边的花一扔:“让开!我今天要好好教训这个始乱终弃的花心萝卜!”   闻战被来人提着,一脸莫名其妙:?   啊?   苏锦萝捂着脸:“……”   这说来就丢人了。   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闻战写信来道要娶云雀,气得苏锦萝纵马跑了三个时辰,然后窝在房间里哭,战字旗的大老爷们轮流哄也不好使。最后是盛昭缇一脚踹开了苏锦萝的房门,盛将军提着把虎首大刀,阴恻恻地问是哪个狗男人?师父给你剁了下酒吃!   小锦萝哭唧唧地要抱抱,盛昭缇被蹭得心都软了,抱着女孩就是一顿狠搓:   “傻闺女,看上哪个男人了?师父给你抢过来。”   小锦萝哭得噎了噎,吐了个泡泡,继续大哭:“他喜欢上别人了!他坏!!”   苏锦萝回想起自己哭成的傻狗样子,只想把自己埋进土里,死一回的心都有:“……”   苏锦萝哭了半天也不肯说是谁,盛昭缇就去问苏锦萝义父,一来二去连婚约都问清楚了。盛昭缇大怒,要不是公职在身,怕是当晚就纵马南下,奔去太原剁了闻战下酒:   狗男人!   虽然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但是在盛昭缇心里,闻战就是个始乱终弃的小王/八/犊/子:只要他敢来塞北,我就敢扬了他的骨灰!   眼下盛昭缇没扬成小王/八/犊/子的骨灰,跟半年没喝过热血的荒狼一样暴躁:“李老二,你给老子起开!”   盛大将军口中的李老二笑呵呵的,他虽然是个不修边幅的酒鬼,长相倒是个面如冠玉的俊俏公子:“你说得对,可是我认为母猪产后护理,首先要从产前做起,母猪产前四五天要逐渐减少饲喂量,其目的是减少腹部压力,产前吃得少,产后才能吃得多。若是产前吃得多,会使产程过长。”   盛昭缇推了他一把:“滚开!一边叭叭去!”   李老二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盛大将军的手,笑呵呵地继续他牛头不对马嘴的聊天:“校场的气氛有些过于紧张了,大家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一杯茶是否好喝,关键永远在于刷锅时用的抹布,而关于是否是依古比古手工打造的偃师机关,终究只是一个标志,在流体力学经中只占了一小部分,更别说在校场上评论的内容了。”   盛昭缇跳脚:“李老二,你给爷滚!!!”   李老二笑呵呵地继续扯他的犊子:“说得对,但是在云秦,一分钟就过去了六十秒。据统计,在云秦,未婚先孕的都是女性。要是一个人每天节约一包烟草钱,十天就节约了十包。谁能想到,一个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四年前只有十二岁?”   盛昭缇:“……”   战字旗的大老爷们憋着笑:“……”   在靖安府内,封剑臣老元帅都治不了盛昭缇——当然,他老人家也是个活宝,据说年轻的时候和剑圣闻戎(闻老爷子,闻战他爷爷)一起偷过猪(结果猪把他俩打了一顿,自己跑走了)。偌大炎虎关,能治盛昭缇的,除了去世多年的铁相,就剩这位李先生——   靖安府军师,“千卦百算”,李洱,字拾风。   据说盛大将军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和李先生都是铁相的门徒。李先生位列第二,所以盛昭缇唤他“李老二”,盛昭缇自己位列第三,李先生叫她——   “三儿,不至于不至于。”李拾风笑眯眯地拎起闻战,他虽然像个白面书生,动起手来却和战字旗大老爷们一样孔武有力,“这小子是个人才,放他一马,哎,晚上给你抓兔子吃。”   战字旗的大老爷们立刻有嘘声的:“李先生不厚道,又抓着盛爷开小灶!”   “去去去,”李拾风的面皮向来比长城还厚,慢条斯理地向小伙子们摆了摆手,“年轻人,去吃草。”   战字旗众人:“……”   “——盛爷,”苏锦萝急急忙忙地一路跪行过来,“之前的事是误会……”   盛昭缇柳眉一竖,刚想骂什么,李拾风“哎”了一声,往旁边遮了遮,正好挡在了她俩之间:“歇口气,听小年轻们说什么。”   “是误会,”苏锦萝感激地看了李拾风一眼,“我……”   闻战突然打断了苏锦萝:“没什么误会的。我是喜欢过别的姑娘,那道婚约又不是我定的;但我喜欢别人时一心一意,现在喜欢锦萝时也是一心一意!”   盛昭缇怒道:“你不要脸!”   闻战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我只要她!”   盛昭缇:“……”   李拾风笑得弯弯的眼微微睁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闻战一眼,把少年放了下来,唰地一声打开折扇,摇摇扇出一道悠悠的凉风,人愈发的仙风道骨起来:   “三儿,这事得害臊,我们坐下说。苏妹万里迢迢赶回来,一杯茶都没喝就来校场挨打,确实过了。”   盛昭缇寒着脸,默不作声,算是顺了李拾风的意思。   “还有那边那位姑娘——”   云雀本来在搓蛇看戏,此时突然被点名,睁圆了眼睛。   “李某见识短浅,今日得见九钱女偃,风华气度不似凡等,令李某心折。”李拾风端正地作了一揖,“不知李某可有幸知道姑娘芳名?”   小白蛇突然诈尸,摇头晃脑,蛇假人威,非常得意,被云雀一掌拍扁:   “云雀。”   李拾风笑道:“哦?”   云雀心下一凛,自己只系着四枚清嘉孔方,他一眼瞧出就算了,如今——   不对。   云雀睁大了眼睛:   ……他,是见过我的。   在太后的行宫,龙章凤台。只是当时这人衣冠楚楚,丰神俊朗,跟现在这个蓬头垢面的扮相差了太了太远,云雀这个距离,实在是很难认出来。   ——这不是周家的王爷,怎么沦落到了边关的军营里?   .   .   *注:李拾风的扯淡内容,基本上来自于网络表情包配字,大家遇到喷子时可以一试,效果拔群。 第61章 、说第五十八:山雨欲来风满楼   炎虎关, 阴市,千红窟。   三朵缠枝并蒂莲花一同托举着敷金填彩的香炉, 怒张的蛇口里缓缓渡来须曼那华、阇提华、拘鞞陀罗树的熏香。火光在盛着人脂的灯盏里烈烈地燃烧, 妖诡的光舔舐过金与银的手镯与坠链、红和蓝的玛瑙与珍珠、尖而长的手指与甲套,一路流转进舞姬深邃又多情的海蓝色眼睛里。   异域舞娘有着水蛇一样的腰肢、黑猫一样的眼睛、雕塑一般的面孔,敷金填彩, 漫身珠光,即使是半伏在薄磷胸口, 也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女孩的唇舌都是蜜果一样勾魂摄魄的红, 咬住烟管时总像个充满暗示意味的邀请,口鼻缓缓扑来一阵令人意乱神迷的烟雾。   白潇辞正襟危坐、坐立难安:“……”   ——你刀呢?捅死我得了。   “哈哈哈哈哈哈让你别跟过来,”薄磷半靠在掸着金粉的丝绸软垫上, 笑得快厥过去了,“怎么, 辞儿, 长大成人了没?”   被迫长大成人的白潇辞:“……这个地方……太不正经了些!”   “哦——?”趴伏在薄磷胸口的舞娘懒洋洋地撩起金色的睫羽,“俊公子,这里可是‘千红窟’,最不正经的地方, 做最不正经的事。”   白潇辞:“……”   白潇辞的脸色比寒江沉雪还要冷,恨不得在左脸写着“莫挨老子”、右脸写着“正人君子”, 额上横批:   无鸡物。   白潇辞最近手头确实无事, 加上听了薄磷这老/阴/逼一通肺腑之言, 单纯正直的白无常信了他的鬼,自告奋勇要与薄磷一同前去调查——薄磷出发前说的严肃而深沉, 白潇辞已经做好了闯龙潭、入虎穴的准备, 正以为自己要见刀山火海、美女画皮, 没想到:   薄磷叼着根草,领着他去逛花/楼:“……”   成何体统!   有辱斯文!!   岂有此理!!!   炎虎关的阴市顾名思义,——做的都不是阳间的生意,而是官家默许的阴影集市,凌霄阁的暗桩正是安插在这个塞北第一黑市里。而“千红窟”则是“倾国舟”的势力延伸,算是塞北最大的风月场所、情报搜集地,乍一看像是一尊巨佛的头颅,近前一看全是成百上千的窟窿,其外都呈着一樽血淋淋的葡萄酿,若是看上了哪一窟的女孩,喝了那杯酒就能进去了。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确实是紫衣花魁“小琳琅”那厮能做出来的意境。   上一次他们跟倾国舟扯上关系,还是白潇辞和薄磷在倾国舟的机关巨轮上拔刀对砍,也是白潇辞头一次见到云雀——经过几箩筐的破事一折腾,白潇辞也有些恍惚,连带着想明白了一些不言自明的关窍:   倾国舟与辰海明月作为杀手、情报、聚宝一行最大的竞争对手,素来井水不犯河水,颇有些互相视对方为瘟神的意思;塞北一带是倾国舟的地界,那么辰海明月的势力在这里就是空缺,海月先生想来找什么人,不方便动用自己手下的三千刺客,只能委托薄磷这种舍得一身剐的泥腿子出面——薄磷名声素来疯,而且有奶便是娘,薄磷放心飞,出事自己背。   “辞儿,你是江湖人的逻辑,得往深了瞧。”薄磷笑道,眼尾皱起温柔的笑纹,“海月先生与周氏皇族的关系,懂的都懂。炎虎关是塞北第一要冲,对面不到三箭就是苏罗耶帝国的跑马场,海月他只要有胆出现在这里,太后就有胆给他扣上个通敌谋反的帽子,名正言顺地把辰海明月和他背后的谨王一锅端了。”   白潇辞愕然:“龙章凤台的大内高手不知凡几,她还忌惮海月一个江湖人士么?”   薄磷撩起眼皮:“你可知为什么辰海明月的官家气这么严重,江湖却没一个门派敢站出来,公然膈应它一嘴?”   白潇辞不假思索:“辰海明月有出刺客三千。”   打不过,怕报复。   薄磷:“……”   薄磷恨铁不成钢地屈起手指,往白潇辞脑门上一弹:“他之妈,白潇辞,你读的书能把哥火化个三四遍,思考逻辑能不能不要这么暴力?你凌霄阁打不过辰海明月?辰海明月抢你家生意的时候,不还是能忍则忍么?   “辰海明月之所以能迅速地在高手如云的江湖站稳脚跟,很重要的原由是海月先生,代表的是一个人——”   薄磷眯了眯眼,表情轻嘲,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清嘉帝,周火,太后名义上那个丈夫,我们通常说的那个不干人事儿的先帝。”   .   .   “自先帝崩……周家就没再出过几个像样的男人。”   云雀跟着这位周家的王爷——现在是叫李拾风李先生,一步步登上了炎虎关的城楼。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接天的碧草在明烈的天光下相拂偃仰,呼啸而过的长风将李拾风的目光撕扯向高渺的蓝天:   “你道,这是人意,……还是天定?”   云雀看不懂一代谋士的惆怅,她是典型的科研技术人员,只能老实巴交地站在一旁搓蛇,思维还无比简单粗暴:“殿下不喜欢太后掌印么?”   “哪有什么殿下,唤李某一句‘先生’,就当云雀姑娘赏我三分薄面。”李拾风温和地弯了弯眼睛,他确实是一等一的清隽俊俏,笑起来好比一道醇酿的月光,“……以狭窄的小我来看,是能理直气壮地道一句‘妖后乱政’的;以更高远的大我来看,太后当权,对云秦才是最好的选择……怎么能指望八九岁的男孩挑起一国的大梁呢?”   云雀:“……”   她不是很适应这种三纸无驴的说话风格,搓了搓小白蛇才明白过来李拾风的意思:   一,太后对周姓王族确实不厚道;二,太后确实有本事,而皇帝尚幼,你能指望半大孩子懂个屁,现在太后把幼帝架空、自己执掌大权的局面,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起码她这政摄得颇有水准。   云雀和李拾风确乎不算太熟,顶多是被李拾风夸过几句“巾帼不让须眉”的关系,这么一上来就聊如此敏/感的话题,云雀再迟钝也闻出了几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   对。   云雀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本就该是正儿八经的太后派,云秦姓周还是姓唐,云雀本就不感兴趣:   就因为她的九钱。   寻时雨的九钱偃师,原本是评不上的,纵观云秦上下近万年历史,她也是头一位如此高阶的女偃师。千机城评定本就不待见女人,加上要评这么高的位阶,一群老头子磨磨唧唧、推三阻四,一边说祖宗无此先例(这就是轱辘话,你不评怎么会有先例),一边说有害纲常伦理,简而言之就是“你是女的,你是什么臭鱼烂虾,你自己爬”——当时自己也是少女脾气,大晚上气得直哭,吓得陆鸣萧差点把千机城列入自己的暗杀名单上。   还是太后拍板,云秦帝国才有九钱高阶的女偃师、关外才有正三品的女将军、朝堂上才有金印紫绶的女重臣,这个名唤唐水烛的后宫女子,确实是云秦大地上跪了成千上万年的女子们,能看到的一线曙光。   所以李拾风才这么放心的开宗明义、直奔主题么?   “李某倒是忘了,”李拾风端着副朗月清辉的笑容,嘴里又开始三纸无驴地飘忽,“‘清嘉三屠’一事,偃师人人自危,若云雀姑娘对周王室、乃至云秦心怀怨怼,那也自然。”   云雀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才把脑筋转过来:“……”   跟这种人说话,实在费头。   李拾风指的“清嘉三屠”,也就是之前在大凉州烟罗镇时,悍将和伶芜他们的遭遇。这是周氏皇族向铁板一块的偃师势力斩下的第一刀 ,也是清嘉帝账上最大一笔血债,偃师行内提起清嘉帝其人,无不感到一股从脊梁骨瘆上来的寒意。   “噗噗噗,”云雀颇为不耐地想,“难道他是怕我心存怨恨,想通敌叛国么?”   这都哪跟哪?刚才不是还在站队伍么?   所以你到底要扯什么:“先生,云雀愚钝,不知其意。”   李拾风笑了一声,缓缓回过头来。北地朔风卷涌起李拾风的长发与袍袖,他好似霓为衣兮风为马的仙人,轻灵、飘逸、超脱尘外。   可是他的台词依旧是世俗的,与千千万万挣扎在尘埃里的民众相连:   “云雀姑娘,可愿意助我靖安府,守住这座城?”   云雀:“……”   云雀瞪圆了眼睛:“不是,先生,炎虎关要打仗了?”   李拾风刚想跟女孩分析一下云秦与苏罗耶最近的边境摩擦,从而推出开战的可能性,突然发现云雀并不是这个意思,女孩的目光震悚而惊骇,直直地望向自己的身后——   城楼之外。   李拾风心里不详的阴云还没来得及扩散,城楼上警戒的士卒已然反应了过来,惶惶的钟鼓连声急奏:“开城门!立医字旗!救人!!!快救人——”   城楼之外,一队日常巡戒的士卒往城门疾驰而来,个个皆是浑身浴血。   云雀喃喃道:“别、别救了,人已经死了。”   李拾风愣了一下,瞳孔随即收缩成针尖大小——   哗!   那些“骑”在马上的士卒突然寸寸崩解,在众人惊骇欲绝的视线里飚溅开去!   他们本就是被大卸八块的尸体,只是被凑了起来、绑在了马上;此时战马一路狂奔而来,尸体受不住颠簸,在战友面前四分五裂!   这是挑衅!   这是对靖安府、对炎虎关、对云秦帝国的挑衅!   “传令下去!”李拾风一展折扇,厉声呼喝,“全城戒备!召战字旗——!”   .   .   此时薄磷和白潇辞不知道关外已经生了异变,人还陷在十丈红软里交易情报。   白潇辞在丰/乳/肥/臀的包围下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人都要窒息了:“……薄磷,你要问快点问!”   你还想过夜么?!   薄磷正跟怀里的舞娘不知道在他娘的调哪门子鬼情,末了悠悠地一撩眼皮:“辞儿,要不你随便转转?这地儿进来一次血贵,你起码把本儿给赚回来。”   白潇辞怒道:“你这样,云雀姑娘若是知道——”   薄磷凉悠悠地截住了:“正好不喜欢我了。”   白潇辞:“……”   白潇辞被气走了。   薄磷遥遥地朝他摆手:“记——得——回——来——”   白潇辞随手抄了盆葡萄朝这狗玩意砸过去,薄磷游刃有余地接住了,笑出了声:   “啧,多大岁数了,还这么刺儿。”   怀里的舞娘咬碎了一颗蜜果,清清脆脆的一声:“薄爷,我知道的可是都告诉你了,这老东西,就在我说的那个地方。”   薄磷拈起一颗蜜果喂进女孩嘴里:“别急,我还有第二个问题。”   “查一查,‘寻时雨’这个名字。与她有关的人、与她有关的事,我通通都要知道。”   .   .   白潇辞纯属看不下去薄磷的孟浪,但人一踏出小室,又立即后悔了:“……”   入眼是千重万重的水红菱纱,上面用流烁的金粉掸着一部完整的佛经。但这几层纱是可以透光的,以白潇辞能练出“明烛天南”的目力,不难看见不远处的被翻红浪、帐底鸳鸯,白潇辞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不知廉耻!!!   云秦刀剑对修者体格的要求大多极其严格,比如风卷尘息刀,要求习者二十岁以内元阳不灭,也就是说白潇辞和薄磷二十岁之前都不能近女色,白潇辞对男女之事只停留在薄磷每次下山给他带的奇奇怪怪小画册上——确实如此,反观薄磷在风卷尘息刀上的造诣,薄磷再浪也是严格遵循了这条规矩,可能连百灵的手都没碰过。   想来也是唏嘘。   白潇辞这辈子接近过的女性屈指可数,他就没见过自己娘亲,与明百灵的交流也只是日常几句寒暄(大多还是叫薄磷来吃饭),……可能聊过最多的还是云雀,还有薄磷那个比他还要浪、还要疯、还要厚脸皮的妖女妹妹。   白潇辞想起那个妖女就一阵脑仁疼。   他还记得自己人还没寒江沉雪立起来高的时候,狐丽一个人跑上雪老城来找她亲哥,幕天席地的银装素裹,一身火红的小姑娘惊艳得仿佛北地红梅。她眉眼还没张开,妩媚却有了十成十,冻得通红的手指凉凉地一挑白潇辞下巴:   “小模样,我喜欢。”   白潇辞还记得当时自己退了一大步,直接坐在了雪地里:“……”   他当时年纪尚幼,“风月”二字都写不利索,就被这妖女按着头学会了“调/戏”。   ……   “哟,这不是白爷么,也会来这种地方?”   白潇辞:“……”   说曹操曹操到。   眼下白潇辞转过头去,狐丽正立在不远处,玲珑浮凸,婷婷袅袅。   白潇辞一眼注意到了狐丽遮着右眼的纱布:“谁伤了你?”   不对——   白潇辞想起近来沁园春的传闻,猛地一咬舌尖:小掌门“九尾火狐”狐丽已经失踪,怎么人出现在了塞北的炎虎关?   还是在“千红窟”里?   狐丽风情万种地笑了一下,连白潇辞都看出了她的勉强。白潇辞皱了皱眉,他虽然很不待见这个妖女,但好歹是薄磷的亲姊妹,如果狐丽有难,他肯定是要管的:“谁?”   狐丽眼神复杂地看了会儿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白爷,别这么严肃,多久不见了,就不跟我寒暄一下?”   白潇辞沉声问:“谁伤的你?”   “白爷真是无趣,”狐丽低头一撩鬓角,把自己险些豁开的表情又合了上去,声音还是轻浮而妩媚的,“我说了,你还能为我复仇不成?”   白潇辞正色道:“除非你有错在先,不然我定要为你讨个说法。”   狐丽:“……”   她一点都不擅长对付这种一身正气、浩气凛然的死脑筋……   狐丽刚想开口说一句什么,陡然脸色一变,白潇辞凝神一听,果然有一道急急的脚步声,在往此处快步赶来。   白潇辞:“找你的?”   “是来杀我的。”狐丽一压飞凤似的眉毛,“白爷,能帮我个忙,保证不打我么?”   白潇辞莫名其妙:“若不是阁内有命,我绝不与妇孺老幼为难。”   “多谢,”狐丽拉住自己的领口,往左右忽然一扯,露出白得惊心动魄的肩膀,“白爷,得罪!”   白潇辞还没来得及出声训斥,下意识地抬手一拦,撞上了女孩柔软至极的胸口。狐丽展臂捞住了他的脖颈,埋进了白潇辞的怀抱,她刚刚反手拔下了自己的金步摇,沉甸甸的黑发甩在白潇辞的胸膛上,遮住了她艳色无畴的脸庞。   白潇辞:“……”   他人已经呆了。   脚步声在迅速接近,白潇辞只能捞着女孩把戏作全,转身将人抵在了墙面上。狐丽颇为配合地抬腿往白潇辞腰间一绕,白潇辞怒极,但也只能压低声音道:“你别占我便宜!”   狐丽:?   狐丽压低声音怼了回去:“他娘的,老娘自个儿脱了衣服,便宜了你的眼睛不算,还占你便宜了不成?!”   白潇辞振振有辞:“我有心上人!”   狐丽闻言大怒:“有心上人怎么?有心上人了不起?我告诉你白大死脑筋,你现在被老娘玷污了,你不干净了!”   ——这就你娘的离谱,狐丽还想再骂几句解气,白潇辞突然竖起修长的食指,往女孩烈红的唇上一按,整个人靠了过来:   “嘘。”   这个姿势像是拥抱着亲吻,狐丽能看见白潇辞冷冽端正的眉眼,听见了自己逐渐剧烈的心跳声。   等人走远,白潇辞奇道:“你穿的这么少,怎么还热得出汗了?”   沁园春的内功这么厉害,还能御寒生暖?   狐丽对这个木头桩子叹为观止,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闭嘴,老娘不想跟你说话。”   .   .   *注:千红一哭(窟)万艳同悲(杯)出自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回 。   作者有话说:   写嗨了,今天爆了字数,我的性格又不是存得了稿的,一起放出来吧 第62章 、说第五十九:黑云压城城欲摧(上)   狐丽就是那洞庭湖特产的碧螺春成了精, 近前三步都能闻到她身上的绿茶味儿。   狐丽最擅长的就是扮的就是弱女子,或表面清纯可爱、实则娇俏顽皮, 或外表妩媚多情、内心落寞空虚——你在第三层, 她就在第五层:“九尾火狐”狐丽一张绝艳天纵的脸,能演出男人上百种的心头好来。   若不是她的佩刀“锦囊艳骨”杀名在外,而沁园春岁久年深的沉疴扫之一清、风气上下整顿一肃, 可能许多人至今还被她演在鼓里,以为狐丽不过是靠取悦男人上位的床上玩意——   有一说一, 狐丽非常想挽回自己的破烂花瓶形象, 男人越对她大意,她就越好行事。   至于名节?窑姐儿生的女儿,就是小窑姐儿。狐丽知道自己一辈子都逃不出那个烟花柳巷, 从来不在乎这又虚又玄的玩意。   白潇辞垂下眸光去,狐丽向来自恃老天爷赏饭碗、老娘就是国色天香, 不肯往脸上多抹一毫胭脂。如今她的妆容确实是浓了些, 胭脂粉黛遮三挡四,也没能遮住狐丽眉眼间沉得快攒不住的憔悴。   她受伤了,——还是特别重的伤,元气至今没能缓过来。   薄磷一行人辞别不久, 狐丽依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所命,连夜火速押送活蛊罐回到沁园春总坛。何曾想总坛天降大敌, 护山大阵形同虚设, 死者如风驱草 , 狐丽祭出“锦囊艳骨”与之激斗了三个回合,连对方长着几只眼睛、几条眉毛都没看清楚, 就被一击差点碎了气府, 滚下了沁园春总坛的山崖。   狐丽这条命从头贱到尾, 看不出半分吉人天相来,这一摔三魂差点散了七魄——   还好薄磷从“千机城”抢回来的这把“锦囊艳骨”,确实是绝世的神刀。刀身上附着的咒术堪堪吊住了狐丽一口/活气,狐丽泡在山下河流里混混沌沌地漂了三天三夜,倒没被沁园春的人救,反而是被倾国舟的人捞了上来。   救她的小乐伶生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睫羽起落间像是蝴蝶的彩翼,女孩子自称“小竹筱”,嗓声也跟筝琶似的悦耳动听:“姑娘怕是谢错了人,这,还是绫姐姐的意思呢。”   ————————————————   【注:小竹筱在《说第五:纨绔》中出现过,为《说第二:九刀(下)》中出场的、倾国舟第一名伶梅月绫(小竹筱口中的绫姐姐)的学生。之间间隔篇幅略长,特此提示。】   ————————————————   狐丽:“……”   她万万没想到,一夜之间会被薄磷这玩意救上两次:第一次是这把薄磷赠的“锦囊艳骨”,第二次是被这个处处留情、处处无情的老哥,在倾国舟上的老相好(?),从森寒彻骨的江流里捞了上来。   狐丽重伤昏迷,在汤药里浑浑噩噩地泡了些时日,能下床走动时,人已经被小竹筱送来千红窟了。   小竹筱敛衽向她盈盈一礼:“这是绫姐姐的意思。沁园春视狐丽姑娘为叛徒,正满天下地找您呢;绫姐姐这边听闻九爷也来了炎虎关,就决定把您送来了。”   狐丽不知该对前半句骂娘,还是对后半句叹为观止,一时表情都裂开了:“……”   听听,多浪漫、多荒唐啊,一代名伶对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刀客动了真心。梅月绫唱过这么多折戏,就没发现自己就是戏本里那个蠢得不行的女角儿么?   ……他娘的,自己能好到哪去?为沁园春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一朝大势一去,沁园春随后就是一脚:   在这个江湖第一医派的眼里,她狐丽不过是从烟花柳巷里爬起来的贱骨头;拿来容易扔掉随心,还得洗洗碰过的手,嫌脏。   贱骨头。   说到底,她和梅月绫,都是差不多的贱骨头。   狐丽用手卡了卡锦囊艳骨的刀柄,也不知道在对谁发狠:“我按着薄磷的头,也得把你绫姐姐给买了。”   小竹筱眉毛都没动:“我们乐伶虽然都是贱骨头,但也不是什么都稀罕的。若不是九爷真心来求亲,绫姐姐是万万不肯下船的。”   狐丽:“……”   得,还是个挺傲的主儿,狐丽对这梅月绫的好感瞬间就上去不少。   不过狐丽在千红窟的日子,却没安生下去。沁园春门内本就有狐丽的仇家,如今落井下石——起码是几人抱的磨盘,大有把狐丽的活路全堵死的意思:狐丽如今修为大损,交过一次手后伤势愈加恶化……   她看到白潇辞时,……确实是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得救了的。   眼下狐丽却被他看得有些暴躁:“白爷,我脸上有什么么?”   白潇辞皱着眉头:“你怎么了?”   狐丽没好气道:“与你何干?”   白潇辞察言观色的能耐向来都不行,老实巴交地回答:“你不对劲。”   狐丽被这玩意气笑了——我怎么不对劲?一定要对你笑得风情万种、语气轻佻诱惑,这才叫对劲么?   “对,”狐丽气府疼得实在厉害,女孩子索性自暴自弃了起来,“我就是个骚/货,骚/货卖不动骚了,就是不对劲了!”   狐丽本来就调不起灵息,如今内息一紊乱,嗓子里当即含了口血,——好歹被她牙关死死锁住了,只有嘴角溢下了道鲜红刺目的血线来:“……”   白潇辞伸过手来,狐丽毫不客气地打开他的手——白潇辞的手纹丝不动,直直地戳在那里,态度冷硬又古板:   你受伤了,所以我要扶你;你是薄磷的妹妹,我是薄磷的师弟,所以你也算我的便宜妹妹,你有难我自要相帮。   狐丽心里竖着一千根一万根的刺,又妒忌、又自贱、又绝望:   ——是不是名门正派出身,心思就这么干净,品行就这么高洁,正直得让人生不出气来?   “薄磷就在那边,”白潇辞道,“我带你去找他。”   狐丽低声道:“没用的,去了也是被他笑。我又不小了,他凭什么帮我。”   白潇辞皱了皱眉,觉得这女人想法忒冷血了些:“薄磷是你兄长。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帮你,我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狐丽听着好笑,你们男人说起温柔话来都不打草稿么?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我八字还没一撇,居然还许起承诺来了:“白爷,你看上我了不成?”   白潇辞突然沉下了脸色。   狐丽心说这么开不起玩笑,随即浑身一凛——   狐丽猛地回过头去,走廊尽头不知何时匍匐着一个人影。少年浑身裹着裁剪粗犷的兽皮,曝露出的皮肤刺满了神秘的图腾,瞳仁却是鸽子灰的颜色。   他像头狼一样四肢着地,整个人像是蓄势待发的一道弓:“萨满说,炎虎关最强的刀,在千红窟。”   少年似乎是不常说汉话,拿不准声调,乍一听倒是像在唱歌。   蛮子?   白潇辞捉住狐丽的后领,把女孩往身后一扯,寒江沉雪冷冷垂落雪白的刀锋。   “是你?”少年裂开了奇长的唇线,露出一口锋利的牙齿,兴奋的眼神恨不得在白潇辞脸上烫个大洞,“还是……你后面那个?”   .   .   靖安府,将军寓所。   大堂上摆放着数具被拼凑起来的尸体,惶惶的烛火哔剥一声打碎了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压着阴鸷的影子。   静、静、静。   只有李拾风笑呵呵地收拾着一桌的狼藉,之前盛昭缇一怒之下打碎了整个厚木案板,公文和茶盏都随着中央的裂缝凌乱地堆在了一处,他好心情地把案牍从碎瓷里挨个抖搂出来,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   “李老二,别摆弄你的破烂玩意了。”盛昭缇端坐在大堂正央,十指交叠撑着秀丽的下颚,“你最会想辙,开腔。”   李拾风凉悠悠地开口:“盛爷,你怎么想的?”   盛昭缇一压眉毛:“蛮子在家门口屠我弟兄,爷不扬了他亲娘的骨灰很难收场。”   啪!   次席离盛昭缇最近的便是这位龙精虎猛的壮硕汉子,座后插着“防”字长旗,一拍扶手时整个寓所都在晃震;他操着一把西北汉子的低哑喉音,沉雄得仿佛虎狮咆哮:“盛爷,给个命令,老子这就带人端了它的哨楼!奶奶的熊,这帮蛮子还真以为自己是棵大头蒜,天冷了在这充水仙花!”   次席上传来一声娇柔婉转的笑,开口的是座后立着“医”字旗的妙龄少女,头上戴着颤枝银花,压鬓齐眉流苏,项间挂着层层叠叠的银胸挂饰,一张湖水新月般的脸上涂着妖冶吊诡的苗家图腾。她是标准的苗家美人,笑起来还有两颗娇憨的虎牙,嘴里的话却不甚好听:“小猫咪,还真以为苏罗耶这么好挠?”   “阿幼朵!!!”壮硕汉子虎目圆瞪,“敢情死的不是你旗下的人,跑来这说风凉话?”   “工”字旗下坐着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俊俏书生,鼻梁上架着半片圆圆的西洋目镜,怯怯地出声:“……都、都是一家兄弟,大家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兄弟?”医字旗都统冷笑一声,“防字旗的男人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我又不是聋——谁把我们医字旗的姑娘当过兄弟?”   防字旗都统本来竖着眉毛正要发作,一句“背后嚼人舌根不是你们娘们最爱干的事儿”刚想出口,“勤”字旗下的白发老叟突然看了过来,笑眯眯地让他闭上了嘴。   老叟面生得慈眉善目,两只手却皆是机关铁臂,拿着笆斗的动作轻柔小心,给李拾风接着抖落的碎瓷,嘴里絮絮叨叨:“先生注意手哎,别割着了。”   苏锦萝与时云起对视一眼,互相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一言难尽。   两人披挂整齐,拄着红缨长/枪,笔直地立在帐门两侧:如今靖安府的大佬聚在一堂,以他俩的资历还不够坐下,只能站着旁听。   靖安府下分五旗,分别是战字旗、防字旗、医字旗、工字旗、勤字旗,往昔都是塞北赫赫有名的虎狼之师。可是塞北已经百余年没有战乱,最大的动静还是封老元帅带着苏小将军在极北冰墟附近的一场遭遇战,如今府内人马青黄不接,五面旗间多生嫌隙……   盛昭缇眉眼间蹙着凝沉的阴影,比起眼下的外患内忧,她的忧虑埋得更深:   ——她手上靖安府的战力,还跟铁相在世时一样能打么?   “我说,你们丢不丢人?”   静。   满帐俱是一静,连火气最大、戾气最盛的防字旗都统和医字旗都统,一时都收住了声。   开口的不是别人,正是李拾风破格赏了一张椅子,坐在李拾风旁侧安静搓蛇的云雀。   云雀不觉得自己插嘴有多狂,她只是觉得纳闷,并把这种纳闷表现在了脸上:   “你们在亡者面前吵吵嚷嚷,不觉得丢人么?”   原本一言不发的战字旗都统、面若冰霜的少年将军看了云雀一眼,难得地出口附和,嗓声细冷如雪:   “然。”   作者有话说:   云雀,高冷收割机(。) 第63章 、说第六十:黑云压城城欲摧(下)   打仗本来就是男人的事。   防字旗都统完颜烈最看不爽的就是靖安府的这股“好女之风”——盛昭缇能坐在将位上, 是因为师父是曾经名震八荒的大将“铁相”铁无情;阿幼朵能坐在医字旗下,是因为她医毒之术确实不错;苏锦萝的义父是封剑臣老元帅, 师父是盛昭缇, 小姑娘行事和心性挺对他脾气,但至于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很难说——练武,是要看筋骨的, 苏锦萝人有长/枪高吗?   女人披挂上阵,听起来是挺新鲜, 和平时代搞搞噱头就算了, 这要真刀真枪的干起来,那不是还得男人上么?   上一次女人去打仗,还是因为男人打光了, 实在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云秦强盛无比,阵前遛几个小娘子出去, 还不得被苏罗耶人笑话云秦没男人么?   完颜烈觉得自己比那些之乎者也的老头子开放多了, 他又不是不信小娘子能忠心报国——绣旗、缝衣、纳鞋,做这些不好么?若是认得几个字又脑袋聪明的,去医字旗跟着阿幼朵不行么?   非要来战场上凑什么热闹?战场上刀枪无眼,是真的要死人的!   但是盛昭缇确实是位猛将, 完颜烈从来不搞虚与委蛇的花把式,他是打从心底佩服盛爷的:完颜烈是典型的西北汉子, 谁强就服谁, 只要盛昭缇在一天, 靖安府就会有参军入伍的小姑娘,他就算再看不惯也只得憋着——   如今云雀开口插嘴, 算是彻底燃起了完颜烈强压下去的火气:   “有你说话的份儿?”   无论是盛昭缇、阿幼朵、还是苏锦萝, 虽然都是女人, 但行家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练家子。盛昭缇体格精干挺拔,发力时能看见蓬勃而优美的肌肉线条;阿幼朵是内功行家,经脉生来就比常人粗上一圈;苏锦萝资质其实不怎么样,但是小姑娘起早贪黑地练/枪,抄起家伙来又凶又狠,加上有封老元帅和盛爷在从旁指点敲打,也对得起“大夏龙雀”的赐号。   但是——   完颜烈眸光一扫云雀裙沿下的三寸小脚,从鼻子里哼出一个笑。   云秦西北虽然不比东南富庶发达,但是民风彪悍而开放,女人养的牛放的羊,照样跟男人养的一样肥壮。若是生在草原的女孩子,甚至有弯弓射鹰、徒手杀狼的本事,战字旗里也有零星几个小娘子,都是出自北方的好女儿。   而这缠脚的风气,则是云秦偏东偏南的地界儿才有。完颜烈有一次随盛昭缇回京复命,见过东南的女孩:她们比柳枝还细弱、比花瓣更柔软,风一大就能被刮倒,声一大就能吓得泪光闪闪,好看是好看,本分是本分,完颜烈却不怎么看得上:   花瓶,就该安生待在多宝阁上。   你主动招惹我,就别怪老子一拳把你干碎了!   云雀还不知道自己在对方眼里是个瓷制品,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怼了回去:   “怎么,没有吗?李先生赏我张凳子,难道是将军寓所缺了个花瓶作摆设?”   完颜烈:“……”   他一口血堵在半道上,卡得不上不下——云雀搬出了李拾风来,他还没准备在众人面前,掀了李拾风的面子。   李拾风笑呵呵地从袖子里摸出块糖:“乖。”   他一手分给云雀,一手分给完颜烈。   完颜烈:“……”   他被李拾风拐弯抹角地阴阳怪气到了:你还跟小姑娘较劲,你也是个小姑娘么?   李拾风以前是封剑臣老元帅的王牌军师,行伍之人无不听说过他通天神算之名,此时完颜烈的一口血卡得不叫不上不下,已经到了不/孕/不/育的程度:“……”   “大家先吵吧,”李拾风乐呵呵地,仿佛大年初一似的喜庆,“以后一打仗,能聚全就难了。大家趁现在多瞅瞅互相吧,再互相看不惯,也是共处了快十年的邻居,仗一打,死一块都难。”   将军寓所一静。   李拾风的口气轻描淡写,内容却一语中的:   五面旗内部再怎么撕,也就是邻居互相给对方穿小鞋的地步。战场上生生死死,也许今天一句恶言就是永别,至于么?   何必?   “先生此言,”勤字旗下的白头老叟摸着长髯,“是认为此战,定战?”   李拾风一撩眼皮:“白爷,我们担不起。”   白头叟顿了一顿:“先生,何解?”   “现在不比您当年的时候,要打便打。如今云秦和苏罗耶是表面弟兄,私下虽然摩擦不少,但终究是小打小闹。若炎虎关点燃烽火,势必烧至整座长城。白爷您想,届时是怎么个风光?”   白头叟冷哼一声:“自是士死国,妇死节!”   云雀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居然骨子里也是个鹰派。   是,整个靖安府,云雀还没见过躲闪或怕事的人,连小兵脸上都无卑弱之相。   李拾风睁开弯弯的笑眼,冷漆漆的黑色瞳仁直直地盯着老人:“那是天下缟素,血流漂杵!”   “现在的云秦,被繁华、被太平、被盛世养了多少年?先帝在时,与苏罗耶宣战,也是它虎狼之师拒绝和解,逼得不得不东迁王都的时候!”   白头叟顿了顿拐杖:“云秦如今是偃方大国——”   李拾风冷冷地打断他:“白爷,苏罗耶尚武成风,连女子都能与北地雪熊搏斗,你见过的。”   白头叟沉默了。   云雀奇怪地看了看老人家,女孩子对打仗一窍不通,但也有幸见识过太后点兵的盛况:云秦的步兵大阵可是有“天兵天将”的称号 ,还会对一个生活在雪原上的胡邦沉默么?   “先生这就有些长他人志气了。”阿幼朵不悦地皱了皱纤细的眉毛,苗家姑娘生气起来,声音也娇脆得像是黄鹂鸟儿,“云秦如今可是有整装待发的偃师,工字旗的书呆子虽然平时呆了些,一出手谁不是群伤?苏罗耶那群蛮子,只有原始的部落萨满罢了!”   工字旗下坐着的俊俏书生满脸通红,低着头傻傻地直乐,末了还要文绉绉地虚伪一番:“哪里,哪里。”   “别急着怼,”盛昭缇突然开口,“李老二不是要避战的意思。”   李拾风笑呵呵地:“避是避不掉的,只是我们别主动招惹。到时候好大喜功的罪名,我们整个靖安府都当不起。”   盛昭缇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别白话,说重点。”   “我们绝对不射第一箭,”李拾风笑眯眯地举起一根手指,“但是只要对方敢射我们一箭,我们就放开了打。所以现在,憋着,别嚷嚷着要打回去,铆足了劲备战吧。要入冬了,苏罗耶人此次挑衅,大多都是缺衣少食,他们没有足够的资源,只得南下抢掠——”   怕就怕在,苏罗耶人,是玩大的。   李拾风一咬舌尖,他算了一卦,卦象极凶,但是命理玄说,不能摆上行伍台面。   他心里始终有一道声音:   不简单的。   ——云秦现在太繁盛、太自信了,看谁都是蛮夷胡虏,看谁都是蕞尔小邦。苏罗耶的国土囊括整个极北冰墟、朔北雪原,冰天雪地里孕育出的善战文明,未必比云秦更低劣、更野蛮、更愚笨。   云秦能拥有偃师军队,对方就不能拥有萨满兵团么?   “我来介绍一下,”李拾风道,“这位是九钱偃师,云雀姑娘。”   满座哗然!   连白头叟的眼神都变了一变:“当真?”   李拾风眉眼笑得弯弯:“如假包换。”   工字旗下的俊俏书生坐不住了,也不顾上什么男女大防,一双眼跟灯笼似的亮出了十里地,直直地盯着云雀。他坐得离云雀不近,此时伸长了脖子,脸皮涨得通红:   “那个,那个,在下危纪分,九钱姐姐你叫什么?”   云雀:“……”   这么稀罕的么?   云雀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稀罕货,甚至觉得自己挺累赘——她虽然知道九钱在偃师行内算是泰斗角色,只觉得不过如此:出门在外,是算不了什么本事的;每次动手,也占不了多少胜算。   但是仔细想想——云雀身边是“薄九刀”和“白无常”,云秦武林两把名刀全给她占上了 (好家伙),而“千秋风雨”闻战是云秦最年轻的剑圣。让云雀吃过大瘪的“寒山客”闻征是天下第一剑,险些弄死云雀的红云仙人是十钱偃师(云雀还算越级强杀),一口吞了云雀的朱厌是山海录前十的怪异,把她摁在地上揍的“一杯无”陆鸣萧虽然已经是时代的眼泪,那也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了。   云雀恍然大悟:   喔!我好像还真的挺厉害的!   “有她助力工字旗,”李拾风笑呵呵地赶鸭上架,“靖安府定将如虎添翼。”   危纪分拼命鼓掌:   好!!!绝了!!绝他娘的!   云雀呆住:“……”   不是,我什么时候上了这趟贼船——   李拾风笑呵呵地用折扇一点女孩肩膀:“你都听了这么多‘家里话’,自然是家里人了,不然……”   ——不然你不是自己人,又知道这么多,我有点不好办啊。哎,我好巧还是地头蛇,你看看你走不走得出炎虎关?   云雀:“……”   噗噗噗噗噗!!!   .   .   话分两头。   白潇辞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本能的戒备和畏惧,浑身上下都不由得地绷紧了:   “最强的刀?你怕是找错了人。”   “诶——”兽皮少年露出一个沮丧表情,“那算了,不是你啊。”   白潇辞刚刚松下一口气,神经又猝尔绷成了一根弦,瞳仁缩成针尖大小的一点:   什么……   少年几乎一瞬间就到了他的面前,鼻尖对着鼻尖,白潇辞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粗犷而原始的腥膻之气:   “你后面那个我很喜欢,送给我吧!”   他话说得直白,手也毫不客气,当即抓向了他身后的狐丽!   锵!   走廊蓦地降了几度,地板墙壁上皆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少年抽身闪退,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与常人有异,骨节反突、指甲长利、鳞片细密,此时被寒江沉雪的刀意所伤,也冻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白潇辞在刹那振腕出刀,寒江沉雪险些剁下了兽皮少年的一只手来!   少年兴奋道:“这就是四脚羊的刀!真新奇啊——”   白潇辞反手横刀,衣袂飞浮,眉目森然,宛若谪仙——就算是神仙听了这话也颇为不悦,白潇辞冷冷地反问道:   “四脚羊?”   “对,四脚羊。”兽皮少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萨满说了,关内的都是四脚羊。只要你们都死光了,剩下的水草就是我们的了!”   白潇辞寒声斥道:“禽/兽逻辑。”   兽皮少年的汉话有限,似乎是没听懂,或者根本不在意:“喂,你太弱了,我不想跟你打,把你背后那个雌羊送给我——或者我买也行。”   白潇辞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做梦。”   兽皮少年“哎——”了一声:“再考虑考虑嘛?好了好了,我不要她的人,我要她的皮行不行?”   “……”白潇辞被这话震了一下,“你要皮?”   少年以为他终于被自己说通了,眼神都亮了起来:“她这身皮生得很好,带回去给我娘穿,冬天了嘛,总该添件新衣服的……”   白潇辞怒道:“放肆!”   寒江沉雪疾弹迭卷而出,满走廊的摆设都挂满了飞霜,极寒的刀意掠上了少年眉梢——   少年沉下了脸色:“我说了,你太弱了。我不想与你打,萨满不让我杀太多人。”   他飞起一脚,白潇辞偏刀去削,没想到少年这一脚踏爆了空气,磅礴的巨力直接把白潇辞踹得飞了出去,在石壁上轰出了一道大洞!   尘埃纷纷扬扬,少年不满地叫嚷了起来:   “喂!你们云秦不是有‘武林’么?叫你们最强的‘武林人’来见我!”   ——少年的身形突然顿了一顿。   胭脂红的长刀从背后贯穿了少年,在胸口探出泣血的尖来!   狐丽:“……”   她有些呆了,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手,一时震惊得倒退了几步。   少年惊讶地看了看自己胸口,又扭头看了看狐丽,朗声大笑起来,似乎是颇为受用:“好极了!好极了!哈哈哈哈哈——”   他抬手去抓狐丽,狐丽惊得抽身飞退,沁园春的轻功“飞鸢泛月”号称江湖第二,最擅长在方寸之地走转腾挪,少年的动作简单而朴实,她一定是躲得过的!   可是少年抓住了空气,虚无的空气像是自行硬化成了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地攥住了狐丽的咽喉,把女孩拽向了凌空!   狐丽当然不是死的,她铆足了劲的想要脱身——但是情况诡异地超出了她的想象,那股攥住她的空气根本没有形态!   有质无形!   狐丽几乎瞬间就找出了对策,武力不行就上炼气,灵子总能治住这个小畜/生!   但是她如今气府受损,根本调不起灵息……   狐丽怔怔地想:来了。   她刀下斩过的人命,“九尾火狐”声名下的累累血债,老天爷都记在账上、看在眼里。   ……终于到了,报应的那天么?   “哦,”狐丽恍惚地想,“我的命,这就是我的命。”   老天爷爱看她挣扎。从小到大,她都在挣扎。这只不死不休的小狐狸,这只不肯认命的小狐狸,如今终于死到临头,挣扎不动了。   她的命数到了,路也就走到头了。   狐丽渐渐空白的意识里,陡然切入了少年不耐烦的声音:   “啧,你还没死啊?”   什……   暴虐的炼气如北风携裹白雪席卷过境,狂怒的刀意催成一道耀目的冷银色,横扫整个走廊,贯穿前后石壁,在轰然巨响中显出赫赫身形!   寒江沉雪真正形态.千山飞绝! 第64章 、说第六十一:甲光向日金鳞开(上)   狐丽一直觉得, 老天爷就是只铁王八,铁了心要看她一辈子笑话。   狐丽生来就知道自己的命贱了个彻头彻尾, 每一次想从冥冥的命数里跑出去, 注定要被天意玩弄得头破血流。小时候跟着娘亲逃命,结果娘亲被打死了,自己又被拽着头发抓了回去;少女时好不容易逃出了窑街, 又差点死在了江湖的血雨腥风里;长大之后好不容易爬上了沁园春的第二把交椅,结果天降大敌, 自己被连面目都没看清的高手一招拍下了山崖, 差点拍去了半条命。   ——兜兜转转来,她还是那个无依无靠,孑然一身, 攥着刀柄,对着天意龇牙咧嘴、又无能为力的小狐狸。   “贱啊, ”狐丽被兽皮少年掐着脖颈, 迷迷瞪瞪地想,“……真贱啊。”   狐丽这一生,就不知道何为倚靠。没有人惯她、护她、给她撑腰,说错了话就得自己挨嘴巴子, 做错了事就要自己吃下苦头,走错了路就得自己碰壁碰得粉身碎骨。那些对她好的男人, 要么是看上了她的脸, 要么就是看上了小春门的权势;可惜他们都太蠢, 狐丽又太聪明,女孩子连被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锦囊艳骨就已经出鞘见血了。   ……哦, 对, 锦囊艳骨。   薄磷算是世上唯一不带任何目的,还愿意对她好的男人,就因为那条细到随时都能勒断的“血缘关系”。狐丽还记得自己顶风冒雪,跑去雪老城找他,薄磷看着自己活蹦乱跳的妹妹,眼里面确实是有泪光的。   但是也止步于此了。   薄磷这人表面放浪形骸,骨子里却格外正派,他看不起狐丽的手段、看不起狐丽的心计、看不起狐丽的毒蝎心肠。狐丽以铁血手腕清洗山门的时候,错杀了一些不该杀的人,薄磷看她的眼神,也就渐渐冷下去了。   “你长大了,”薄磷道,“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管不了你。”   狐丽当时想,薄磷就算打她、骂她、动手废了她的武功,只要他肯带她走,她是心甘情愿的:   至少她有家了。她不用再担心茶酒里被人下毒,迎面而来的同门笑里藏刀,深夜被噩梦惊得满脸泪痕,枕着锦囊艳骨依旧被风声吓得浑身紧绷。   但是薄磷不要她。   腥风来、血雨去,刀光显、剑影灭,飞沙出、走石落,不太平的江湖年复一年。狐丽从窑街那个形容狼狈的小女孩一路走到小春门的顶峰,烟波流转的眼睛冷冷地俯瞰着江湖的密雨浓云。   一个人,一把刀。   一段传奇,一个笑话。   “来了。”狐丽想,“来了,老天爷又来玩我了。”   在塞北的窑/子里被蛮子掐死,太符合她荒唐又狼狈的一生。   “啧,你还没死啊?”   狐丽愣了一下,她还没反应过来兽皮少年的意思,就被一道如彗锋、似流银、若飞箭的刀光狠狠晃到了眼睛!   冷银色的巨刃长达三丈、薄如寒冰,六把相对细小的长刀绕身飞舞,华辉耀彩、朔气寒冽,七道神兵连缀成天下最惊险的美丽。   寒江沉雪的完整形态:千山飞绝!   兽皮少年身手再高强也躲不开这横扫走廊的一刀,当即被无匹的刀风撞得飞了出去,泼溅的碎血飒展开一瀑艳丽的红绸;逼仄的建筑根本容不下千山飞绝的肆虐,墙破、石崩、瓦飞,白潇辞将千红窟的佛颅开了个瓢,炫白色的刀光里少年仿佛飞零的一叶,又被从天而降的刀锋斩进了地面!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狐丽捂着脖子仓皇下坠,又被一道坚实的力量捞住了。   白潇辞立在千山飞绝之上,衣袂翻涌、长发飞扬,锋利英气的眉宇还是皱着的:“怎么回事?他心口被插一刀还不死么?”   狐丽坐在巨大的剑刃之上,呆呆地仰着小脸,人似乎还是懵的,缓缓地张了张口。但是蛮子的力气实在过大,狐丽感觉到自己不能发声了,只是无声无息地动了动嘴唇。   白潇辞还是认出来了口型,淡声答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说过我会救你,就一定会救你。   呼啸的流风卷涌而来,狐丽流墨似的长发抛甩向空中。女孩飞舞的衣裳是艳红的,唇色是火红的,眼角是潮红的,整个人都像是在冰雪上燃烧的火焰,照得身下寒气凛冽的千山飞绝,都呈出一线活泼的暖色来。   狐丽想,来了,——真的来了。   她的破命之人祭出了三丈巨刃、甩下千尺流光、结成十里寒霜,眉目森寒、杀势凛冽,一刀斩开了她的命数。   最凛冽、最霸道、最狠绝。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潇辞端立在千山飞绝之上,眉目倏然一凝。   狂笑声自下而上地戳来,卷涌而起的烟尘缓缓地弥散开去,浑身浴血的少年站在地面坑陷的正中样,笑容兴奋又狂热:   “好强!你好强!!!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潇辞:“……”   这人脑壳宛如茅坑,说话像是放屁,一会儿说白潇辞弱得不值动手,一会儿又说他很强,还笑得跟除夕夜过年似的。   白潇辞表面渊渟岳峙,内心指指点点:你们苏罗耶人就这个智商?   “我要跟你打!”少年兴奋道,“我要跟你比个高下!”   白潇辞冷声道:   “恕不奉陪。”   唰!   六把长刀应念激射而下,恍若从天而降的六道明晃晃的雷霆;兽皮少年放声大笑,肌肉贲张,身上神秘的图腾渐次亮起明亮的符文,向着高处剁来的长刀迎面轰出数拳!   哗!   白潇辞能感觉到自己的刀锋遇上了一股极其坚硬的气流,仿佛自己一刀刀砍在了巨岩之上;但是风卷尘息刀从来都是开山震海的手段,白潇辞的灵息骤然攀升至了顶峰,暴涨的炼气推卷开一环裹挟着碎冰霰雪的风暴,狠狠地对撼上了少年的拳风——   砰!!!   拳风和刀风之间压爆了原本存在的空气,催生出撕裂空间的暴雷!碎石断砖被震得向上飞去,整个地下阴市都在剧烈的晃震,空气里析出无数灿烁灼灼的灵子!   白潇辞一手捞起了狐丽,往远处用力一扔——一把细小的长刀随即跟了过去,通体散出的炫光连缀成一只透明的光球,被装在“球”的狐丽翻转着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毫发无伤。   狐丽愣了一下。   “我明明对他没什么用,”狐丽想道,“……他却要保我。”   狐丽双手按在光罩内壁上,紧张地盯着战局。白潇辞扔她是因为自己得飞身近战,冷银色的巨刃破空而下,直斩少年本体;少年明明手无寸铁,却生得铜皮铁骨,一双手爪削铁如泥,跟白潇辞的刀刃相撞时能迸出悍烈的火花;白潇辞的身形在飞梭来去的刀影里偃仰腾挪,仿佛贴着苍穹振翅而过的飞鸿,两人眨眼之间就对拆了几十招,刀锋与爪刃相撞的声音恍若暴雷。   ……这到底是哪里来的蛮子,能与祭出千山飞绝的白潇辞打得有来有回?   这边的白潇辞内心也极其震骇,兽皮少年虽然头脑简单,但是身手极其强悍,他的体术看不出章法,但一招一式都是简洁、干练、致命的杀招。最烦人的是他能控制一股诡异的“气”,有实质、无形体,“气”打得到白潇辞,白潇辞却抓不住“气”——虽然白潇辞能用炼气强行震散它,但是他毕竟不是云雀那种炼气多得用不完的内功高手,总是有个极限的!   白潇辞突然听见了一声尖锐的哨声,分神往声源看去,坐在光球里的狐丽向他拼命招手示意:   过来!   白潇辞:“……”   狐丽拍着光罩,比着口型:我有办法!   白潇辞一咬牙:   信你一回!   他实在是被这股“气”逼得没办法,一开始靠千山飞绝压来的局势逐渐回扳,少年强悍的武力一点一点地为自己找回胜算来。偏偏兽皮少年还是越战越勇的路数,根本没有疲惫的意思,眼神狂热得仿佛要冒出绿光来:   “好强!好强!——再来!”   砰!!!   少年悍然出招,迸爆的空气震出一声巨响,白潇辞的一道细刃刀锵然崩口,雪老城的镇山神兵、名震天下的寒江沉雪居然被他用肉身活生生地打出了裂纹!   白潇辞被气浪掀得抽身飞退,恰好撞在了狐丽所在的光球上,白潇辞心念一动,解开了防御禁制:“什么办法?!”   狐丽把自己白得耀眼的胳膊露给他看——女孩子说不出话来,干脆用写的,上面是一行血淋淋的字:   冷热并行,气消。   白潇辞一愣:“你怎么知道?”   狐丽一翻白眼,心说当然是想出来的,谁跟你们男人一样蠢?   刚才狐丽捅了兽皮少年一刀,少年不为所动;之后寒江沉雪一刀祭出,就砍伤了少年。   狐丽人又不傻,事实上女孩相当聪明。她是距离少年最近的活物,自然是能发现一些关窍的:   那层有质无形的气,在锦囊艳骨的余热和寒江沉雪的冷风之下,起码削弱了三层;所以白潇辞的刀才能斩开少年固若金汤的防御,冷铁直接砍中少年的肉身。   白潇辞皱起了眉头:他自己是够冷,哪里来的热?   狐丽的脸上露出一个国色天香的冷笑来,指了指自己:   我。   白潇辞猝然想起,“九尾火狐”的火可不是比喻,狐丽的具象化刀风是实打实的烈火,一般的凡铁遇上她的刀只有瞬间熔化的份!   可是你不是没有炼气……   白潇辞下一瞬间就明白狐丽的手段了,这女人又黑又狠,抄起白潇辞的长刀割开了他的手腕,血哗一下地冒了出来。   白潇辞:“……”   他很想骂脏话 ,但他是正人君子,他有素质,他忍住了。   狐丽低下头去,白潇辞激得头皮一炸,女孩探出娇软的红舌,舔走了他的血。   白潇辞整条胳膊都触电似的一颤,被狐丽舔过的伤口烧得厉害,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这是“九尾火狐”最饱受诟病的邪门功法,“艳回春”——听起来挺让人想入非非,具体手段极其粗暴,大概意思是狐丽只要喝下成年男子的血,就能暂时性地获得一部分他的功力。   后作用就是——   狐丽拍了拍白潇辞僵硬的肩膀,比了个口型:你半个月内无法行/房。   白潇辞:“……”   我文明,我素质,我……操。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邪功!!!   狐丽振腕发力,原本被少年扔在一旁的锦囊艳骨破空飞来,恍若一道艳色无畴的红色闪电;与此同时兽皮少年紧跟而上,一拳打出了惨白的音锥,周遭建筑在他的拳风下恍若薄纸,呻/吟着扭曲、破碎、断裂!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风月刀第一.朱缨炫转!   白潇辞和狐丽同时拔刀出势,寒冽的冰雪和高温的火焰咆哮着进击,耀目的冷银劈风斩月、倾轧而来,烈艳的火红飚卷开炽烈的圆环,恍若日冕瑰丽的边缘!   兽皮少年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成一点,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控制不了本来如臂使指的“风神”了,迫面而来的寒江沉雪和锦囊艳骨犹如天罚,自左右两侧斩开了他的脖颈!   也许萨满错了,云秦不是那么弱小……   这里有冰雪一样的刀客,还有烈火一样的女孩。   作者有话说:   最近订阅怎么回事(猛男落泪)谢谢大家的支持,板凳再冷我也坐! 第65章 、说第六十二:甲光向日金鳞开(中)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炎虎关以北, 苏罗耶边关,鸠摩罗什要塞。   苍穹上睁着无数只垂视因果轮回的冷眼, 凛冽的夜风嘶啸着剐过山川原野的骨骼, 连天的草色仿佛是宛曼起伏的洪波。粗犷、原始、古朴的巨岩城墙之上,一道身影仿佛苏罗耶神话中天父的阔剑,遥遥地指向渺远的苍穹。   身量娇小的汉人姑娘跪在这道气势无畴的身影背后, 颤着清脆婉转的声音继续弹唱: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   她是被苏罗耶人抢来的小乐伶, 在倾国舟上时叫小竹筱。当时她依着绫姐姐的意思, 把狐丽姑娘送到了千红窟,回去复命的途中被苏罗耶人强/掳了去——   “——你在难过。”   这道身影猝然开口,声音低沉而醇厚, 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女孩吓得浑身一栗,怀里的琵琶突地错了根弦, 涔涔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   小竹筱知道大事不妙, 女孩子俯首、贴地、行礼,她的体态在北地本就显得格外纤瘦,此时被宽大的风帽一裹,在劲猛的北风里更像一枝随时飞零的残荷:   “狄银恕罪——唔……”   男人似乎是笑了一声, 铁靴踩上了女孩瘦弱的背脊,却没有过分用力, 小竹筱喉咙里滚涌出一节模糊的呜咽, 颤抖着接受他的践踏。他相当喜欢这样踩她, 在独处时更加不知收敛;不着寸缕的女孩像是新生的小小羊羔,在他脚下咬着手指瑟缩着哭泣。   ——那天晚上, 他甚至知道小竹筱在解开衣裳时, 不动声色地往羊毯下藏了一把匕首:但是令他好奇的是, 小竹筱至始至终都没有把匕首抽出来捍卫自己的尊严。   “不是时候”。   小竹筱的额头磕在地上,女孩在铁靴下颤抖着瑟缩成一团,看向地面的眸光却冷漠而清明。   这个男人叫楼烦,苏罗耶语中意为“天父之剑”,是苏罗耶五大“狄银”(苏罗耶语中“将军”的意思)之一,鸠摩罗什要塞的守关大将,实力突破十二位阶的方师大能。楼烦体格魁梧,天生巨力,兴头一起就容易把小竹筱的骨节脱臼。   小竹筱怕极了他,几度都想寻死。那把藏在床下的匕首,本是为她自己准备的——   但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小竹筱怕死、不甘心死、不愿意死,苏罗耶人从不浪费尸体,自己若是死了,定是被扔去喂狼的。她连尸首都回不了云秦。   女孩虽然没念过几本“之乎者也”,但也拎得清大是大非。楼烦每天清晨都要顶风冒雪地操练士卒,小竹筱知道苏罗耶厉兵秣马,肯定不是为了南下给云秦拜个早年。   鸠摩罗什要塞往南行兵不出半日,便是云秦西北第一咽喉炎虎关。   ——而她,就是最接近楼烦的中原人。小竹筱能跟着楼烦进入将军大帐,能看清楚苏罗耶的地图,能数清楚楼烦身上的刀疤。   她温驯听话了一辈子,临死前总得疯一回。   眼下楼烦似乎是不喜欢这么玩了,捞起女孩放在城墙上,烈酒的气息居高临下地罩下来。他是典型的苏罗耶男人,身体魁梧高大,臂膀雄健遒劲,头发是极浅的白金色,眉眼轮廓深邃锋利得仿佛苏罗耶万年不化的冰川巨谷,一笔一划都是朔地的风霜侵削出来的挺拔、英俊、杀气腾腾。   小竹筱就算坐在石壁上也得抬头上看,仿佛仰视巨龙的羔羊。楼烦的亲吻犹如饿狼撕咬黄羊的喉咙,连扣着她脖颈的手势都跟揪住黄羊的动作一模一样,小竹筱很快就尝道了一股冷淡的腥咸,楼烦总会在不经意间的弄伤她。   楼烦突然放开了她,大手撑在城墙一旁:“有消息了?”   溶溶的夜色里显出一轮人的线廓,楼烦极其不悦地啧了一声,解开自己的披风把小竹筱全身裹了起来。来人似乎也知道楼烦在这方面接近病态的占/有/欲,连眼神都不敢沾上小竹筱凌乱的裙摆。   来人单膝跪地,右拳抵心,恭敬地回复:“饕餮、穷奇、梼杌、混沌已潜入炎虎关内,应龙大萨满已经占卜过他们的未来,天父将保佑他们的武运。”   楼烦最烦那些叽叽歪歪的部落神棍,从胸腑间哼出一声嘲讽的冷笑。楼烦伸出手指抹去小竹筱唇角晕开的燕脂红,眸光阴沉而寒冷:   “我这次可是顺了应龙的意思,把四个强悍的苏罗耶战士放进了炎虎关,为的就是开战之前,尽可能地少一些烦人的苍蝇……对,按照云秦人的说法,叫‘偃师’。”   来人小声地补充应龙大萨满的原话:“是盛昭缇、李拾风、和靖安府工字旗的精英偃师。”   “天父听了都不由得发笑。”楼烦低头把小竹筱散乱的头发拢回银梳里,声调轻嘲,“我屠过大食人的城池,烧过波斯人的宫殿,把赫骨人打得哭着跑回云秦——到没听说过,哪一场战争,刺杀会奏效。这种伎俩,应龙在国内玩玩就得了,还舞到别国去,丢不丢人?”   来人知道这是楼烦大狄银对应龙大萨满的牢骚,——这就属于苏罗耶帝国内王权和神权的经久不息的斗争,他只是个传话的影侍,没多余的脑袋敢乱说话。   “——小竹筱,”楼烦从怀里摸出一个烫金色的钱币,“扔,扔高一点。”   小竹筱闻言往天上一抛,可是女孩子没能接住,楼烦伸长了胳膊,猝地抓住了那个钱币,张开劲削的手指,朗声大笑了起来:   “我的女人占卜四个刺客的未来,天父会狠狠地惩罚他们,应龙会气得把血吐在祭坛,哈哈哈哈哈哈!”   楼烦向来喜怒无常,眼下心情大好,把小竹筱拦腰打横抱了起来:“想要什么赏赐?还是想去哪里玩?”   小竹筱眨了眨眼睛,小小声地应答:   “糖。”   楼烦愣了一下:   “早说。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   .   “糖?”   李拾风原本笑呵呵地低头端详案上的残棋,听暗卫报告苏罗耶的动静,此时惊得顿了一顿:“糖?食糖么?”   ——好家伙,苏罗耶还大张旗鼓地囤起食糖来了?   “不是,”暗卫一言难尽,“是孩童吃的糖。楼烦将军突然下令,向商道收购糖果,口味不好的还不要。”   李拾风啧了一声:“他不是苏罗耶出名老光棍?‘女人影响我拔刀的速度’不是他的警世名言?这人哪来的孩子?”   ——总不能是送子仙鹤快递上门的吧?   暗卫心说你有什么资格埋汰人家:“楼烦最近迷上了个汉人女子。”   “汉人女子?”李拾风落子的手顿了一顿,“他奶奶的,以前关系还好的时候,云秦送过他不少漂亮姑娘吧?这王八玩意带回家就斩了,如今怎么又稀罕起来了?——特别美么?”   暗卫皱着眉头:“……美貌只能打上六分?还是个小姑娘。”   李拾风还没关注过自己下属的审美,此时惊奇道:“你的评分标准是?”   暗卫指指点点:“盛爷算九分,苏小将军算八分,阿幼朵都统算十分,新来的云雀姑娘算十一分。”   李拾风后仰:“好家伙,百分制?”   暗卫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云雀姑娘的那一分是我附加,我比较喜欢这种冰冰冷冷的软妹。”   李拾风挥挥折扇让他下班滚蛋:“你懂个串串,铁血御姐才是宝藏。”   暗卫与李拾风的审美劈了叉,正想麻溜滚蛋,又被李拾风“哎”地一声喊了回来:   “想想办法,我要和那个汉人小姑娘取得联系。”   暗卫惊道:“先生您——”   李拾风笑呵呵地:“楼烦一生戎马,瞧不起弱者。他稀罕的小姑娘,文韬武略另谈,肯定得有几分值得他征服的地方。”   “有骨气的云秦姑娘,定是忘不了国的。”   .   .   小竹筱还不知道靖安府的第一军师千方百计地想联系自己,但她上抛的那块钱币,却似乎隐隐有应验的意思。   饕餮、穷奇、梼杌、混沌潜入炎虎关内,第一战就出了大岔子——   穷奇在千红窟被杀了!   ——至于穷奇为什么绕过任务目标奔着千红窟而去,还是因为这个兽皮少年桀骜不驯、嗜血好战:好不容易来到炎虎关,杀几个云秦花拳绣腿的官员算什么本事?要杀就杀炎虎关最强的人!   ……结果他出门忘了翻黄历,命里倒了大血霉:他倒是没撞上炎虎关最强的刀客,而是碰上了“白无常”和“九尾火狐”,两人一把“寒江沉雪”、一把“锦囊艳骨”,穷奇还来不及化作原形,就被两人联手斩下了头颅。   至于他为什么知道最强的刀客尚在千红窟,这又是关于“天”的后话了。   眼下梼杌拧断了靖安府一个暗哨的颈骨,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工字旗的别院里。   ……   工字旗作为偃师大能的聚集地,压根不分白天黑夜,由危纪分都统带领的精英偃师“玄机局”更是如此,一群疯子每天焚膏继晷地噼里啪啦轰轰轰——盛昭缇忌惮这群疯子把别人也给“噼里啪啦”死,特地把工字旗挪出了几百步,于是几个小破院在靖安府孤零零地戳着,显得格外独自美丽。   云雀被热情洋溢的危纪分连拉带扯地推进了工字旗的大门,第一眼就叹为观止:   不知是哪位偃师大能喝醉了,在门上耍酒疯,歪歪扭扭地飞了一行狗爬字体:   数理化,我不会!   云雀顿时找到了家的感觉:   好耶!   .   .   *注:“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飘零在外头?”出自宋朝民歌《月儿弯弯照九州》。   作者有话说:   数理化,我不会!(草)   买楼竹股的千万慎重,这玩意涨跌就在一瞬之间( 第66章 、说第六十三:甲光向日金鳞开(下)   靖安府, 工字旗,玄机局, 九钱战争偃师.云雀研究寓所。   “跟我学, ”全靖安府最高级别战争偃师云雀鼓起腮帮子,“噗噗噗!”   小白蛇屈着身体有样学样:“嘶嘶嘶。”   云雀纠正:“是噗噗噗!”   小白蛇于是更加卖力:“嘶嘶嘶!”   云雀怒道:“你好笨!!”   小白蛇:“……”呜呜呜呜呜呜。   闻战本来长腿往桌上高高一架、脸上倒扣着本《九章要算》、姿势极其嚣张地支棱在椅子里闭目养神,此时用列御寇的剑柄顶开了遮脸的书本, 一脸复杂地看着这俩大傻/逼:“……”   云雀和小白蛇动作一致地探过头来,仿佛向前大胆试探的大白鹅。   闻战嘴里咬着发带, 双手把散乱的长头发高高束起来, 一扬锋利上飞的眉刀,不明所以地回头对上了他俩:“嗯?”   登徒子云雀直戳了当地盯着人家看,总觉得闻二少爷长大了一些, 渐次舒展的眉眼研磨出成年男人的棱角;闻战原本白净的下颚也滚了圈青色的胡茬,以往锦衣玉食的骄矜气少了几分, 本还年轻的骨相, 沉淀出另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英俊来。   云雀眨了眨眼睛,老实巴交地道:“我总觉得你变了。”   闻战莫名其妙:“哈?”   闻战倒不觉得自己变了,他还是那个敢骂、敢笑、敢打的少爷,顶多心思没那么浅, 目光没那么短,心气没那么傲了。   闻战是不后悔当时下定决心, 要跟云雀一同前来塞北的。这一路上少年看清楚了不少人心, 明白了不少事情, 知道这个世界不是少年想象的那样,非黑即白、非善即恶, 很多事情到最后, 谁错谁对根本毫无意义, 只能交付出一声无用的叹息。   ——云秦最年轻的剑圣“千秋风雨”,开始明白自己的幼稚、承认自己的平庸、理解自己的无能为力。那个张扬又任性的小少爷,一点点地蜕出世故又不世故的成熟模样来。   云雀有点老母亲的欣慰,她陪闻战经历过幼时最屈辱的岁月,那个苦大仇深的小小少爷在正道上磕磕绊绊地走出了自己的方向,一点都没有长歪的意思,她打从心底为他高兴。   “……”闻战一脸复杂地看着云雀,“啧,你怎么一脸我是你爹的表情?”   云雀试探着给出一个命题:“这就是传说中的女爸爸——”   闻战面无表情地拔剑出鞘,朝小白蛇走去:   ——我就给爹杀条蛇助助兴。   云雀赶紧把瑟瑟发抖的小白蛇揣在怀里:“噗噗噗!”   ——果然男人长大了都会变狗的!!!   “喂,”闻战说回了正经事,“你就不问我?”   云雀被小白蛇盘在脸上,半晌才扒下来:“唔?”   “……”闻战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我不喜欢你了啊,你就不问我一下?”   云雀眨了眨眼睛:“你现在不就主动跟我说了吗?”   闻战看了她一眼,云雀生得端方清秀,总是有股懵懂茫然的傻样,但是内心倒是拎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   ——是了,她和薄磷都是千年的狐狸、万年的人精,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   “你不是……惦记我。”云雀道,“你对我的好,感谢成分居多。你知道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了你,又想不出什么回报的法子来,就想着对我好,好着好着,你自己就信是喜欢我了。”   闻战怒道:“感谢和喜欢,本少还没傻到分不清楚!我当时句句真心——”   云雀平静地打断他:“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对你好的女孩子呢?我只是恰好符合了你的择偶条件,喜欢谁不是喜欢?”   闻战哑了哑,随即暴躁道:“没你想的那么浅薄!”   “不浅薄。喜欢得有多深多浅,在没转为‘爱’之前,都只是喜欢。你是真心实意喜欢过我的,我也相信。”云雀直直地看着他,眸光澄澈而坦诚,“你说我消失之后,你找了我很久,我也相信。我现在什么话都愿意跟你说,也是因为,你是真真切切对我好的,不掺杂一点恶意和欲/望。”   “我们是好朋友。将来就算我和闻征彻底撕破脸,我也是你的好朋友。你若有难,我一定伸出手来。”   闻战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烦躁地挠了挠头发。   他想说闻征真的没有那么坏,你和他不是和平相处了一条船么?   但是他想起二重身“云雀”被闻征把玩在手里的白色指骨,而后楼船上从天而降的“旧相识”陆鸣萧,又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闻征,也不了解云雀。在他们的世界里,自己和苏锦萝永远是“前途光明的小孩子”,被善意地蒙在鼓里面。   “但是这只是喜欢,不是‘惦记’……或者说‘爱’?怎么都行。”云雀咬着手指斟酌字句,“‘爱’是双向给予的,你对我好,必定要从我这里拿走什么。说得浅显一点,便是‘占有欲’,你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我是你的,别人不行’。”   闻战睁大了眼睛,一拍大腿:“草,我就说,我最近看战字旗那个面瘫脸不爽很久了,锦萝老拿他埋汰我!”   云雀笑了起来,眼睛是弯弯的月亮,虎牙是白白的两个尖,看起来又甜又狡黠。她确实活越有人味儿了,在辰海明月时那个阴郁冷漠的女孩子,一点点地变得温暖而开朗了起来。   闻战突然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你当真要留在靖安府?”   “战争大偃师是行内金饭碗,为什么不留呢?”   闻战:“我以为——”   我以为你会跟着薄磷——   “闻战,”云雀睁开弯弯的笑眼,“你当我是好朋友么?过命的那种。”   闻战一翻白眼:“废话。”   云雀沉默了一下:“我……有件事,不知道跟谁商量。”   “……‘千卦百算’李拾风,给我算了一卦。”云雀低下头去,睫毛扑闪了一下,“他说,我会被十二阶以上的方师高手杀死。”   闻战瞳孔一缩:“谁?”   随即二少意识过来自己问得很蠢:命理玄说的卦象是极其模糊的,能知道一个大致方向就不错了。李拾风的神算确实不是一般的厉害,他曾预言过云秦北方的大地震,遭到了偃师的集体群嘲——因为九龙地动仪没有任何迹象,要相信科学,少他妈搞封建迷/信。   但是当年大晋州一震三千里,死了足足十万众,地动司的偃师祭酒愧对苍生,悬梁自尽。   云雀道:“持刀,封喉,叶子牌是梅花花样。李先生说,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如此清晰的卦象了。”   闻战眨了眨眼睛,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背后汗毛根根竖起:   “你是说——”   “对。”云雀轻轻地说,“是薄磷。薄磷用刀抹了我的喉咙。”   .   .   其实闻战有一万条理由安慰云雀,梅花字的刀客海了去了,世界上又不是只有薄磷一个方师大能耳下坠着梅花式样的叶子牌;退一万步讲,李拾风这玩意心思黑得很,万一这就是离间计,怕你跟着薄磷跑路了呢?   但是——   闻战就算再迟钝,也咂摸出了云雀语气里深深的恐慌。   她在害怕,她很害怕,但是她不知道怎么表现。   闻战发现了,云雀是实在走投无路了,才会找他讲这件事。因为锦萝性格的原因,云雀一直有意无意地和闻战保持距离,有什么话要聊,都尽量在锦萝面前说、让她也参与进来。锦萝对云雀刺喇喇的敌意,是云雀用一点点的善意消磨掉的。   但……她现在实在没办法了。   云雀活得其实比薄磷还要孤独,薄磷如今至少还有个师弟可以推心置腹,而云雀——   知道她过去的陆鸣萧,跟她在楼船上撕破脸皮、大打出手;她一直跟随着的薄磷,两个人互相利用、各有计算;云雀跟小陆大夫相处不错,但是小陆大夫如今被闻征带走了;云雀跟锦萝关系也还好,但锦萝还小,云雀本能地不愿意她理解一些相当残酷的东西。   云雀这个人,活得相当拧巴。一方面她确实随心快意,她要杀谁就立即动手,扬不了你的骨灰算我没本事;一方面她又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生怕自己伤害到了身边的谁。   她可以仗着闻战的喜欢,表露出一点“有意”,一直吊着闻战,但她没有;她可以仗着和闻战的过去,理直气壮地膈应锦萝,她也没有。据说凌霄阁阁主白潇辞对她有意,她也没有以此为凭由,指使人家为自己做事。   她有一箩筐的可怜、悲伤、苦痛,却从不拿出来卖弄。究其原因,倒不是因为什么“自尊”或者“骄傲”,只是觉得这样,与别人无关而已;云雀从小到大,就没有人因为她可怜或者弱小,而给予她无条件的善意和温柔。   就连闻战自己,也是因为云雀帮助他站立起来之后,才开始对她好的。   闻战其实想问——   你爹你娘呢,他们不会对你好吗?你的兄弟姐妹里,就没有一个觉得你可怜,给你关心照顾么?   夏虫不可语冰。从小被闻老爷子宠大的闻二少爷,隐约地知道这些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的东西,云雀通通都是没有的。   ——就连那个唤云雀为“阿寻”的陆鸣萧,大概是云雀师父一样的角色,故人重逢之后也没有给她一个拥抱,而是与她大打出手,一气把她摁进冷冷的江水里。   闻战站在云雀的角度一想,觉得如果自己从小爹不疼娘不爱,整个世界就没一个人对自己真心相待,对自己好的都是另有所图的——干,不活了,死了算了,去他娘的世界。   闻战突然想明白了,为什么云雀会喜欢薄磷。   因为当初云雀下山时,在她失忆时、在她狼狈时、在她迷茫时,在她开始怀疑“为什么自己要活着”的时候,是素不相识的薄磷对她伸出手来,给了她一条“活着的理由”。   就算薄磷的善意后还是自己的目的,但是薄磷对她的照顾就像是溺死之人抓住的浮木,再烂、再朽、再千疮百孔,对那个要溺死的云雀来说,都是从天而降的至宝。   闻战看向云雀身后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只小纸鸢。据说是薄磷第一次遇见云雀时,专程给她买的小玩意,云雀居然从大黔州一路带到了塞北。   而如今李拾风的预言,给云雀带来的打击是无比的恐慌。闻战知道以云雀的凶性,若是知道有人要杀死她,变得更强杀回去就是了,关键是——   那个人是薄磷。   怎么可能是薄磷呢?   云雀憋了一天,憋得满心都是惊慌和委屈:怎么可能?我对薄磷不是还有用么?   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陪他一路北上,他不应该对我好一点吗?   云雀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天陆鸣萧对她的质问:   “寻时雨,你现在攥着什么?”   .   .   她……攥着什么?   以前的寻时雨,攥着刻骨的仇恨和不甘,杀了奸/污自己娘亲的亲爹,屠光了逼死自己娘亲的时家人,在偃师行内打了无数人的脸,一路冲到太后面前拼到了九钱。最后寻时雨的眼睛盯上了“天”,组织了场声势浩大的“诛天之战”,结果差点把命给折腾没了。   寻时雨活得太狠戾、太孤绝、太悲哀,她再也不想重经历一遍那样的活法。恢复记忆的云雀,决定这一次,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好好地生活,好好地珍惜身边的朋友,好好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寻时雨没吃过的芝麻汤圆,云雀要吃到饱;寻时雨没有喜欢的人,云雀就要去喜欢一个;寻时雨没有对云秦做过什么贡献,那么云雀就加入靖安府,为云秦守一座城。   她这一次,要活得温柔、正直、快意,她手里攥着的,是她不愿意辜负的大好年华。   ……结果到头来,连“云雀”这个新名字,都是薄磷依着另一个女孩的名字,随口给她取的。   命运恶意满满地对着云雀张开了獠牙:   ——看到了没有?你不配的。   你这条命,贱得彻头彻尾。你渴望的温柔和善意,都要你付出相当的代价;而你最在意的人,就算你付出再多,他也不会对你好一点。在神算的卦象里,他甚至对你举起了屠刀来。   你不配。你不配。你不配。   .   .   闻战突然道:“我们拜把子吧!”   云雀:“……”   云雀被二少的伟论惊呆了:“诶?”   闻战窜了起来:“走!提点黄酒再烧点纸,我们义结金兰!”   云雀:“等等……”   闻战瞪眼:“怎么?看不上我啊?”   云雀:“不是……”   云雀寓所还有危纪分送过来的两坛塞北烈酒“火封喉”,闻战乒乒乓乓地从地板下翻了出来,随意地夹在腋下、提在手里,列御寇顶着把云雀向前推了推:“走走走!就现在!你以后就没空理我了!”   苏锦萝刚从校场赶回来,女孩子一身都是汗,手里还提着个给云雀的小食盒,一踩进院门就惊呆了:“……你们要拜天地么?”   闻战白眼之:“拜你鸡儿的天地,滚过来,就等你一起。”   苏锦萝冲闻战屁股就是一脚,倒是明白了状况:“拜把子?好,我喜欢!”   苏小将军几乎跟战字旗的大老爷们都拜过把子,比闻战还要熟悉流程,女孩子抓住云雀的手指就是一刀,云雀还没来得及感觉到疼,血就滴进了酒碗里。   云雀愣愣地看着三只碗里的血。   闻战嚷嚷:“苏大萝卜你别给人家划出问题来了,九钱偃师的手可金贵呢!”   苏锦萝怒道:“没有人!比我!更懂拜把子!”   两个活宝左右拥着云雀跪下了,云雀学着他们的样子端着酒碗,冲着东南的方向,靖安府的将士都喜欢对着上京天都的方向立誓。   苏锦萝清了清嗓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闻战瞪眼:“你短命别连累我啊,本少要活到一百二十岁的。”   苏锦萝冷笑一声:“你要活这么长干什么?猪肉腌得久才入味吗?”   闻战大怒:“哪有腌一百二十年的猪肉?这玩意谁他娘的敢吃啊!!!”   云雀:“……”   云雀笑着低下头去,把酒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   .   很久以后,闻战一直在后悔,当日自己居然对着皇天后土,说了这种凉薄话。   .   .   云雀送走闻战和苏锦萝时,这俩人还在拿着扫帚你戳戳我捅捅,大声嚷嚷着要去校场干一架。   云雀搓了搓小白蛇,对着窗口看了一眼,总觉得薄磷会出现。   这是她在靖安府的第二日,薄磷去打探情报,一直没有回来。   ——也许他再也不会来找她了。也许他自己找到了海月要的老疯子,就自己回辰海明月了;也许听说云雀待在了靖安府,还松了口气,总算是打发走了。   云雀搓了搓手里的小白蛇,甩了甩脑袋。日子没有男人还是要照样过的,况且薄磷还牵扯着一个凶险的预言,不见面对他俩都好。   工字旗的玄机局是整个靖安府偃师系统的中枢,由最精英的一批偃师设计武器图纸,交付给下边的偃师生产制造。玄机局今天颇为冷清,据说是因为其他高级偃师都去城西实验新机关了,没炸个几天是不会回来的,而危纪分自己又有公务要忙,整个建筑就剩下了云雀的寓所点着灯。   小白蛇突然扭了扭脑袋,云雀手下一顿,她也察觉到了动静。   ——院子里有人。   云雀不是白潇辞那种神识高手,要察觉什么就得自己用眼去看、用耳去听。相比之下她倒惊奇于小白蛇的反应,这小畜/生好像不是她想象的那么废物。   罗雀门应念而起,云雀掀起门帘:   “谁?”   云雀睁大了眼睛。   ——薄磷?   薄磷在月色下负手向天,长身玉立,长发飞逸在浩荡的流风里。他身上自带着一种叫“风流”的东西,随便凹个姿势就潇洒得不行。   他回过头来,朝云雀一挑眉毛:“不认识哥了?”   云雀:“……”   云雀突然感觉到自己悬着的心,沉沉地坠回了地上,砸得火花四溅,砸得如释重负,砸得泪眼朦胧。   “原来我是,”云雀恍然地想,“……我在想他么?”   ——想得心神意乱的,加上李拾风的卦象一吓,什么委屈都上来了?   真没出息。   薄磷朝云雀走过来,云雀神思恍惚地仰起小脸,怔怔地看着他。   他伸出手来——   朗夜,明月,秋风。   落木萧萧,寒声飒飒,夜色溶溶。   云雀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跟当初薄磷在小镇里从天而降,一模一样。   砰……砰……砰。   哗!   薄磷猝地振刀出势,刀锋割开了云雀的喉咙!   血色飞溅开去,艳丽得像是朱砂在哭。 第67章 、说第六十四:角声满天秋色里(上)   来不及了!   刀锋递送进了云雀白嫩的咽喉。   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用抗拒令都来不及了。   这一刻时间被拉伸, 黑白的默片帧帧掠过;这一刻风声被延缓, 成了某种诡异而含混的呜咽。生命在刀锋上鲜艳地流逝,颈血顺着刀锋曼妙地舒延,勾纵成一弯细细的血线——   静默的夜色恍如一面银光闪烁的镜子, 被这刀锵然碎成千片万片;凄神寒骨的秋风卷裹着衰叶拔地而起,扑棱的黑羽在飒飒的寒声里厉鸣不止!   刷!   梳骨寒砰然现形、激射而去, 拉拽着云雀飞速后退;冷灰色的长发反倒向前抛甩而去, 仿佛质地上乘的流丝华缎:   偃师体术.鉴正骨。   在辰海明月的寸金之时,云雀一胳膊就将人高马大的白衣青衫劈折了腰,用的正是“鉴正骨”中的近战技巧。但是在偃师行内, “鉴正骨”在体术上的运用永远防大于攻,普遍用法是调动灵息聚焦体内于一点, 大幅度地强化一个部位的淬体防御——   云雀气府内的灵息骤然提升至了极意, 飞速向咽喉处聚集,诡蓝色的光芒几乎要透体而出,为云雀争取到了致命的瞬间:   刀锋在她皮/肉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厉红,却没能割破她的喉管!   云雀冷冷一撩眼皮, 翡翠色的眼睛深处,似乎有另一双眼睛猝然睁开!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炽烈的青色炫光恍若一道催魂夺命的飞虹, 瞬间横跨了五六步的距离;薄磷似乎是想抽身闪避, 那道青光又倏然分裂成了十几道更加细小的光流, 仿佛巨蛛瞬间喷吐编织而出的大网,雍塞封堵了他们所有的去路!   青帝报与鱼镜花, “开”“伤”二门齐开, 本来对云雀来说是巨大的消耗, 不吐点血都对不起自己濒临崩溃的气府,但如今云雀却熟练得如臂使指。   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机遇或者了不起的原因,只是云雀知道这是会要自己命的短板,就在闷头琢磨要怎么改罢了——眼下就是被她给改好了,云雀的本事又多了这么一些。   云雀虽然是天机变时.时家出身的官窑偃师,却没吃过这个出身多少红利。或者说云雀大部分的麻烦和苦难,都是这个时家劈头盖脸地加在她身上的。   云雀的本事,大多都是在头破血流里,知错就改、破而后立,一点点攒起来的真功夫。   之前陆鸣萧突然在楼船上现身,一通操作差点把她给摁死在漕道上,几乎成了云雀近日里所有的噩梦:这个男人多年不见,依旧是用最暴力的手段,教会了她很多事情。   罗雀门的攻击方法太过单一,在千瞬万变的实战中难免捉襟见肘;罗雀门的各个形态变化需要时间,这个短暂的空白对云雀来说是致命的;云雀的脚连正常走路都颇为艰难,根本做不出像样的步法,如果不能在一动手时就拉开足够的距离,她的下场显而易见——看家的本事十殿阎罗还没有使出来,自己就先去见了阎王。   ——不是什么时候动手,身边都有个薄磷,能顾好她的近身安全。想要在外闯出一番名堂,最硬的永远还是自己的头,最靠谱永远还是自己的手,最踏实的靠山永远还是自己的脊梁骨。   同门会反目、同室会操戈、同床会异梦;但人由生至死、从幼及老,都是最爱自己的动物!   咯咯咯咯咯咯!!!   诡异尖锐的机括声骤然响起,仿佛伶人造势时急奏的鼙鼓;两道身影破空而现,云雀身后升起了一道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   秦广王以三头六臂之身,手持三柄春秋大刀,三张浓墨重彩的脸壳在机括声中震颤着移动;楚江王还是一张白皮黑唇的阴冷笑脸,下半身却如同深海里的巨型乌鱿,精铁寸寸联结成了无数蜷曲舞动的触手,每个吸盘模样的装置里齐齐喷吐出冷青色的灵子薄雾。   窈窕玲珑的女孩巍然立于两具吊诡而凶戾的恶鬼之前,神色冷漠、气势沉威,倒是真有几分寻时雨当年的模样:   罗刹鬼骨女。   “你不是薄磷。”云雀垂下清凌凌的视线,手指上勾纵起八方碧磷磷的丝线,“你是谁?”   .   .   有一说一,云雀早就想改良十殿阎罗了,一直搁着没动的原因也很简单:   他之妈,改不动。   十殿阎罗是傀儡派最强机关,本身就是无数傀儡派偃师的智慧凝结,怎么是说改良就能改良的玩意?红云也不是蠢人,他难道看不出来十殿阎罗显而易见的弊病,是现身的速度着实太慢吗?   如果当日云雀与陆鸣萧一战,云雀来得及召出两具十殿阎罗,那么“罗刹鬼骨女”和“一杯无”之间的恶斗,胜负真的就要另外算起。   但是江湖上拔刀动手,生死就在一瞬之间。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那么多“哪怕”,十殿阎罗的问题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云雀不知道为什么陆鸣萧会手下留情,但是她明白下一次来杀她的人,绝对不会再饶她一命。   金钩人一事解决之后,云雀在红云的图纸和各路的古籍里泡了几近两月,瞪着两具阎王爷毫无进展。直到云雀挨了陆鸣萧好一顿打,女孩子才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要改良一件成型已久的东西,当然只有向前摸索的份儿,哪有往回看的道理呢?   云雀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普遍现象,在偃师一行,人人都嚷嚷着“承古制”、“继祖法”,把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奉为圭臬,日复一日地制作早就出现过的东西:   五百年前的照明巨械“火树银花不夜天”,五百年后还是一模一样;两百年前的防城巨械“风虎云龙”,两百年后的靖安府依旧在使用。   云秦自古以来就是方偃大国,自清嘉帝下达“匠户令”后,被整编成体系的偃师,其实力更是达到了史书记载以来的巅峰。现在的偃师们好像都觉得这是最好的现状,没有人在向上攀出哪怕一步——   反正千机城评定位阶,是不考这个的。   云雀从来不把那个狗屁千机城太当回事,只觉得这心态就很离谱:谁给你的自信?   在偃师一行,从来就没有“最”字之说。机关需要迭代,构造需要革新,理念需要颠覆——云秦上下几万年,每个青史留名的偃师大能,都不是学舌的鹦鹉。   云雀倒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有多厉害,也没想著书立说让别人认同。她只是觉得自己得打破常规,搞出点新花样来。   于是云雀从云秦怪异志《山海录》里获得了灵感,大逆不道地以各位怪异的身体作为模型,在秦广王和楚江王身上反复改进,没事云雀就憋在自己房里敲敲打打,——眼下还真被她整出了点名堂来。   云雀也没想到把改良后的十殿阎罗拎出来打人的机会,来得那么快。   咣——!!!   眼下青帝报的火焰网络越缩越窄、直至绞至来人全身,熊熊燃烧的烈火猛地蹿上了苍穹;烈烈光焰内传来了苍劲而雄浑的声响,云雀知道那是无数灵子剧烈碰撞的动静,一道豪悍无匹的强光刺穿了汹汹的青焰,接着是两道、三道、四道——   轰!!!   吞天沃日的炫光、震耳欲聋的巨响、摧枯拉朽的气浪!   庭院地面所有青砖都被震得向上抛甩而去,旁生的一棵参天古木被狂暴的炼气瞬间撕成了千片万片!围墙成排成排地倒下,砸出成圈成圈的扬尘,天地都在爆炸中震荡不已,云雀身后的建筑却静默在溶溶的夜色里——   因为云雀站在了楼房之前。   女孩子伸出一根白嫩削窄的手指,向前猝然一点。   哗!   磅礴的炼气从云雀身上狂涌肆泻,连绵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这是偃师基本功“御物”,云雀将空气收缩挤压成一道风墙,暴躁的气浪撞在这堵透明的风墙之上,也只是砸出了寥寥几行神秘而飘逸的符文。   云雀倒不是心疼身后这几座小破楼,而是玄机局背后的机关工厂;那里有昼夜不休的匠人在为靖安府的军备劳作,如果玄机局的楼一塌、厂内的锅炉一倒,死伤的匠人何其无辜。   一道阴影遮去了天幕上的皎皎明月,兜头将云雀罩在其中。爆炸的尽头不再是“薄磷”的模样,——甚至连人样都没有,而是一尊高大威猛、面相狰狞、吐息沉重的巨兽。   体若猛虎,毛发密长,人面獠牙,尾达八尺。   这是应龙大萨满派出的四个祭坛勇士之一,“梼杌”的真身本态。   云雀倒不知道他是那座山头特产的孙子,女孩子毫不留情地笑了出来:“噫,你好菜。”   ——一击就打出了原形来,好家伙,人家是千里送鹅毛,你是千里送狗头么?   梼杌:“……”   他是专门来杀光玄机局的战争偃师的,根本没想到玄机局居然还会有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下意识地以为是哪位偃师的妻眷,轻视之余还有了亵弄的意思:苏罗耶的祭坛勇士被圣水淋洗过眼睛,他一眼就看出了云雀的心魔,于是变幻成了薄磷的模样,随手一刀抹了她的喉咙。   图一乐,没什么理由。   梼杌早就被圣教的禁/欲教条憋得全身是火,他的算盘原本打得极好:云秦细皮嫩肉的女奴/隶在整个商道都颇为畅销,而眼下自己割开这一刀是不会马上杀了她的——他不仅能细细地欣赏女孩子在血泊里濒死挣扎的模样,还可以一刀一刀地剐去她的衣裳……   可惜他今天出门忘了翻黄历,撞见的偏偏是云雀这尊女罗刹!   青帝报的火焰能瞬间焚化林涛绿海,也能瞬间烧穿梼杌引以为傲的淬体法身,他以勇士的骄傲才忍住了痛呻狂吟,仓皇狼狈地化为了真身本相,本以为炼气爆炸时的气浪足够掀翻这个体量纤细的小娘子——   他确实是折腾出了天地变色的动静,但是云雀伸出一根指头,就摁住了他兴起的风浪!   怎么可能?   若是工字旗最强的偃师出手,他或许还能接受;但是对面只是个身娇体弱的女人,怎么可能挡住最英勇的祭坛勇士?!   “魔女!”梼杌带着无法言说的耻愤沉沉开口,巨兽的舌根压着滚涌的风雷,“报上来,你的名字!”   云雀:“……”   ——谁给你的脸?   你我本就无冤无仇,你专程化成薄磷模样把我恶心了一遭不说,冷不丁的一刀还差点抹了我的脖子:光冲这一条,就足以让我剁了你下酒!   云雀的裙裳哗然翻涌而起,急湍的风旋自她脚下生发四扩,几道明锐的闪电自云雀身前一纵而逝,躁动的空气里不时析出一瀑灿烁的灵子。女孩站在暗涌的风雷正央,嗓声细冷得像雪:   “——你爹。”   梼杌沉声断喝:“猖狂太过!”   哗!   原本在云雀身后待命的秦广王飞身而出,迅疾如电的身法仿佛一道明黄色的游龙,猛地向梼杌劈来寒光凛凛的刀锋!梼杌喉咙里滚涌出一声沉雄的咆哮,喉中贲吐而出的厉风掀起了秦广王相对轻盈的身量,但云雀纵线的手指倏然一收,秦广王的身法诡异而灵活地在空中一翻,三把春秋大刀轮转出一圈金属的风暴,在梼杌雄健的身体上拉下了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   如果薄磷或者白潇辞在场,定能发现秦广王的身法走位,很有踏雪寻梅的意思。   云雀身后的楚江王应念而动,漆黑的嘴唇咧开一排森寒的细牙,卷涌不息的钢铁触手向下插/入地面,在梼杌足下织成了一道阵法:   十六小狱第二.粪尿泥!   梼杌站立的地面瞬间沦为了黏稠无比的沼泽,凶兽眼下陡然失去了重心,原本矫健而凶猛的动作被迫停了一停;秦广王趁势轮转着刀锋呼啸而过,梼杌身上又被犁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刮骨切肉的剧痛激得梼杌放声号啕起来!   ——他向天父发誓,要用雷电、火焰、寒冰,将屈辱百倍偿还!   梼杌嘴里喷吐出一瀑寒气凛冽的青色冰瀑,秦广王躲避不及,被砸断了一臂一腿;云雀的手指如游鱼般灵活地一变,及时中止了损伤,延伸出去的梳骨寒将秦广王拉拽至极目高空。梼杌身周出现了无数笆斗大小的黑紫光球,隐隐然呈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符文,明悍的雷电从紫色内倏然生发,如同夜幕上乍亮的烟花,激射出千道万道的金线流彩!   梼杌当然不是放圈烟花给云雀看的,每一道流彩里都蕴含着强悍无匹的雷霆,接连会引发无法熄灭的圣火;这一炸的威力更不啻于上百斤黑/火/药,遑论庭院尺寸就如此大小,云雀跟他的距离还是如此接近——   他要她在圣火里号叫一千年!!!   云雀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女孩子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稀罕模样:“唔,好厉害,没见过诶。”   梼杌的瞳仁悚然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实在是太过震骇,以至于神思全是惊骇的飞白:   ——不见了!   他用炼气生发而成的黑紫雷球,迸裂而出的明锐闪电,通通不见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梼杌的目光突然看见了一处不寻常的东西,五脏六腑坠入了极寒的冰窟:   楚江王黑色的唇线咧开一道狰狞而诡谲的笑容,在惨白的月色下好似一尊笑面罗刹。   他下身官袍里的触手延展开去,仿佛一只深海的巨鱿;那些机械骨节、金属色泽的触手,恍如古木盘虬的老根,几乎覆盖了整个庭院的地面;而其上的吸盘此时洞门大开,贪婪地向内卷绞着明灿耀眼的灵子。   ——他把梼杌释放出的炼气,全数吸收走了。   梼杌突然意识到了萨满的错误:   云秦的偃师技艺,可能并没有他们想象的这么妄自尊大、固步自封……   云雀伸出手去,五指猝然紧握成拳:   “——我好困,不陪你玩了。”   朗夜无云、明月当空,秦广王的身法在灿白的月亮之上翻转了一遭,两把春秋大刀并璧而落,急坠劈下的刀光狂舞成一道咆哮的狂龙!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云雀:“……”   云雀吓得差点咬到了自己舌头,梳骨寒急速牵拉着秦广王飞身后撤;但她的动作还是晚了来人一步,从天而降的人影直接劈开了秦广王一半的躯壳,一/枪将梼杌钉在了地面上!   云雀看着裂成两半的秦广王,感觉自己也要跟着裂开了:“……”   哗!   这一/枪裹挟着的炼气直接灌进了梼杌的体内,璀璨而锋利的冰晶破体而出,一朵寒气肆虐的冰花倏然绽放开去,在月色下呈出血/腥又凌厉的美艳来。   来人身量劲拔而颀长,灿白铠甲寒光凛凛,肩甲飞振出鹰隼羽翼的形状。少年发间坠着两根雪白的长翎,猩红的披风猎猎漫卷,钉住梼杌的长/枪通体呈出一笔冷冷的玄黑,熔金色的花纹描绘出飞龙与猛虎的模样。   这杆长/枪名为“龙战于野”,曾是塞北战神“霸相”铁无情的命械,伴随着这位传奇猛将南征北战,修狭锃亮的枪刃渴饮过无数胡虏的鲜血。   铁无情死后,龙战于野几易其主,最终到了靖安府最强大的小辈手中。   ——来人是战字旗都统,实力仅次于盛昭缇之下的少年将军,百里临城。   百里临城的铁靴还踏在梼杌之上,少年将军的眼神和寒气一样冷:   “有事?”   云雀鼓着腮帮子,横眉竖目地凶他:“噗噗噗!!!”   坏人!还我!!秦广王!!!   百里临城不知道自己刚才劈到了什么,只觉得云雀好生莫名其妙,没有再搭理她的意思。少年将军眼皮冷冷地一垂,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把龙战于野猝地拔了出来,转身就要走人。   云雀:“……”   她噔噔噔地跑上来要拦住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更悲惨的事实:   他这一/枪,不仅劈开了秦广王,还毁掉了楚江王大部分的机械触手……   云雀感觉自己完全裂开了:“……”   云雀大怒:“喂!”   百里临城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少年的脾气显然比苏锦萝还要难搞,我行我素得一批,眼下停一停的意思都没有。   百里临城突然感觉背后劲风倏地一起,他下意识地侧身避让,抬手攥住了袭来的——   手。   云雀的手又冷又软,百里临城马上放开了,寒声道:“做什么?”   云雀面无表情地答:“揍你。”   百里临城:“……”   哗!   云雀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怎么出的手,自己就被狠狠地甩了出去!云雀的梳骨寒刚刚飞射出去,企图绊住什么稳住身形,百里临城的膝盖就出现在了她正上方——   好快……!   砰!!!   百里临城一膝盖从天而降,将半空中的云雀砸进了地面!   云雀胳膊交叉着挡住了百里临城的膝骨,死死地咬住牙关:“……”   百里临城兴致缺缺地起身,满心的疑惑:“你不经打,挑战我做什么?”   云雀:?   云雀看着不远处半截儿的秦广王,又想起来碎成高位截瘫的楚江王,自己多日来的心血又得重头来过——这就算了,云雀又想起自己确实打不过这人,连气都没处撒,一时间气血翻涌得厉害:“……”   没用。……我还是没用。   十殿阎罗本来表现良好、眼下突然被毁,云雀的心态崩得有些自暴自弃了,眼泪在眼睛里转了几轮:   ——我还是没用!陆叔当时就应该掐死我!   百里临城:?   这怎么还哭了?   百里临城隐约地觉得可能自己做错了什么,刚想问一句,眉目突然一凝:   谁?   “哟,这大晚上的什么情况?”   薄磷一纵凌风而下,衣袂翻卷飞浮,步伐轻盈得像是落地的霜花。他先是看了看坐在地上的云雀,又看了看远处死相凄惨的梼杌,啧了一声蹲下来伸手想看看云雀的手臂——   横住他的是少年将军冷硬的长/枪:“你是何人?”   薄磷头也不抬地从袖内扔出道令牌来:“——熟人。”   百里临城扫了一眼,认出这是李拾风的物件,皱着眉头收回了武器。   “啧,看把我们大鸟儿委屈的。”薄磷撩起云雀乱七八糟的长头发,眼神在云雀的手臂的青紫上顿了顿,“……”   薄磷眼睛眯了起来:“谁?”   云雀咬着牙不说话,满心都是自己碎掉的心血,一言不发地掉眼泪。   薄磷的表情顿时微妙起来:“——这边的哥们,解释一下?”   百里临城以为他是指云雀胳膊上的淤伤,倒真是自己一膝所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我打的。”   薄磷:“……”   好,真好。   薄磷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骨节“喀”地一声:   “大鸟儿,你什么时候哭完了,哥什么时候停手。”   百里临城:?   云雀的眼睛终于会转了,刚刚认出薄磷的声音来,就听见了一声再熟悉不过的利啸——   薄磷猝然拔刀出势,残雪垂枝卷扫出一声薄铁扇风的锐鸣,自下而上逼进百里临城的面门!   作者有话说:   昨天情况是我马上写好了,但是章节在网审,我改不了,把我气的(……)说好的6000+!   最近特别特别忙,几乎双休都被辅修占满,从早八上到晚九,回宿舍就十点了,宝贝们体谅一下呜呜——   我十几岁,我好累.jpg 第68章 、说第六十四:角声满天秋色里(中)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薄磷的出手快得毫无预兆, 残雪垂枝催折出一道陡峭而凌厉的飞影,刀身上升腾而起的炼气哗然翻涌开去, 扫卷出一圈血色灼灼的梅花花雪!   百里临城的呼吸陡然一顿, 本能地感觉到薄磷绝对不好相与,垫步侧身险险地让开了这一刀——薄磷的刀风比刃尖更先一步够着少年面门,殷如朱砂的花瓣吹断了百里临城的鬓边发丝;薄磷变招的动作暴烈刚劲得恍若猛虎扫尾, 倏然拧转变向的刀风扫卷出一声沉闷苍严的咆哮,漆墨色的刀身反而向百里临城的胸腑挑来!   ——锵!   百里临城的长/枪“龙战于野”横身格下了这一刀, 残雪垂枝狠狠地撞在了枪身上, 薄磷眼也不眨地一翻手腕,原本被死死格住的刀尖猛地向前突进了一寸,在百里临城的胸甲上剐出一行明锐的火花!   天/行/枪第六:梨姬敬酒.挑!   龙战于野倏然向上一送, 兀地打断了薄磷的前突,拔地而起的狂风激扬而起满地的残砖碎石;薄磷的身形恍若北地低掠的鹰隼, 得手后哗然拔地而起, 连月光都来不及沾上他的衣袂——百里临城压根没打算去追,垫步、仰身、抬臂,对空连突出数枪,封去了他所有的退路!   “薄九刀”薄磷, 命械“残雪垂枝”,功法“风卷尘息刀”, 是云秦武林中的一尊峰;   “漠北雪蛟”百里临城, 命械“龙战于野”, 功法“天/行/枪”,亦是云秦军旅中的一座山。   两人风格是一样的狂野豪横, 炼气是一样的浩瀚肆虐, 如今棋逢对手、刀兵相向, 居然还打出了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来——   只是薄磷更为年长一些,刀风是百炼钢化绕指柔,功力催至极意时有了几分转圜和婉;而百里临城则更为年少一些,枪法和本人一样强硬得表里如一,摧枯拉朽、无坚不摧、所向披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薄磷笑了一声:“小崽子……”   百里临城的回答是一记凶狠的突刺:   ——放肆!   薄磷到底还是江湖上一块赫赫有名的滚刀肉,比起战场的厮杀显然更擅长一对一的独打,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抹去了长兵的优势,贴着百里临城的脸开揍;而百里临城显然一改开打时的被动,漆黑的枪身抵着百里临城的肩颈、胳膊、周身抡舞出飞旋成圆的风暴,气势汹汹地对撼上了薄磷的长刀,在凌空激溅的冷铁撞出灿烁的星花火粒来!   刷!   龙战于野修长的枪身咆哮着下劈,枪头恍若千斤磐石汹汹急坠,一气将残雪垂枝压入地面;薄磷弓身拔背、气力陡发,旋刀反绞上长/枪,百里临城拧身垫步,将长/枪压出一道危险的弯,猛然回弹的枪身在凌空舞出一道咆哮的苍龙——薄磷矮身让过,一刀刺向地面,暴烈的炼气以大地为导引,自百里临城足下破土而出:   风卷尘息经第二.千山暮雪!   破空而现的刀影如同一道险恶的惊电,将百里临城挑向了凌空——薄磷的手腕蓦然一翻,吐息呼出绵长的白线,他的追击将会在半空完成,再次落地的只有薄磷和一具尸体!   旁侧里伸来了一只手,抓住了薄磷的袖子,摇了一摇。   云雀低着头,不情不愿地:“够了。”   她打了个嗝儿,嗓音还发着抖:   “……我刚找到工作呢,要处好同事关系。”   .   .   百里临城在凌空矫健地一翻,稳稳落在三步之外的地方。他知道刚才薄磷留了一手,显然是休战的意思,不解地看了过来。   薄磷伸手想挠云雀的下巴,又看见了云雀喉间的刀伤,手指顿了一顿:“他怎么你了?”   云雀手指动了动,梳骨寒牵扯着碎了一半的秦广王,在地上刮出沙哑的声响。   ——听到这声音云雀就要裂开了,一想到自己几个月的心血全部白给,小姑娘就委屈得要死,偏偏不知道怎么发泄,只能低着头不做声。   百里临城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他噼里啪啦地打到现在,突然明白了状况:   ——是他飞身赶过来救人,反而帮了倒忙,劈坏了云雀的傀儡,把人家小姑娘给气哭了?   百里临城为人相当正派,承认错误并不丢人,字正腔圆地给云雀赔不是:   “抱歉。我没注意。”   云雀被委屈和怨气堵得嗓子发疼,她低头狠狠地踢了一颗小石子,示意百里临城有多远滚多远。   百里临城一点识人的脸色都没有:“我会补偿。”   ——补偿?   全云秦只有我做得出来这东西!   你懂什么?你懂根马草!   云雀一点被安慰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想骂点什么,但冲出喉口时又咬住了:   ……她有什么理由发脾气呢?   如今十殿阎罗构造更加精密,可是防御性大大降低,打碎了又能怪谁呢?十殿阎罗迟早都是要投放战场的,就算这次百里临城没劈碎,还有下一个敌人会劈碎的。   怪不得他。归根结底,还是你自己没本事!   ——还是你没用!   云雀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轮,胸腑内一口恶气吊在半路;加上她刚刚与梼杌战了一场,喉嗓里尽是腥甜的淤血,此时就要呕出来。   “大鸟儿?”薄磷的声音从上方传下来,云雀明明就站在他旁边,听见的声音却飘飘忽忽的,“——大鸟儿?”   云雀耳朵里嗡嗡嗡的,女孩子恍惚地抬起头来:   做什么?   梼杌已经死了,秦广王和楚江王也碎得差不多了,庭院又被打得不成样子,还不知道要赔多少钱。   对,云雀想,自己跟傀儡派的渊源是瞒不过去了,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继续留在靖安府。   她知道现在要做的,是把秦广王和楚江王收拾起来,把图纸翻出来重做;但是云雀不想动,她一点也不想动,她本来想薄磷想到心神不宁,如今终于见着了薄磷本人,云雀也没有高兴的意思。   云雀感觉自己绷得岌岌可危的神思,突然绷开了一个小口;决堤的委屈把云雀冲得形容狼狈,女孩自暴自弃地戳在原地,什么也不想做。   薄磷:“哭。”   云雀茫然地看着他。   薄磷冲她点了点头,他正经起来的声音沉稳又温和:“哭。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现在就想哭。”   云雀张嘴刚想反驳一句哭有什么用,薄磷突然弯下腰来,把女孩子揉进怀里。   ——就像是在四季雪时,薄磷从噩梦里惊醒,云雀从被子里钻出来,沉默地拥抱他一样。   他们都是这个大寒的人间,遍体鳞伤又疲惫不堪的旅客;只是在本该擦身而过的时候,薄磷从茶楼外一眼看到了云雀——   从此缘起、情动、劫来。   .   .   云雀突然从薄磷怀里抬起头来,扬手按在薄磷脸上,把他险些推了个跟头!   云雀怒道:“大王八!”   薄磷下盘稳得不行,哎哟一声浮夸地坐在了地上:“……英雄,我能问问我为什么被开除人籍么?”   云雀气成了个炸毛球球:“噗噗噗!!!”   “嚯,”薄磷是千年的人精,瞬间明白了云雀是为什么,“哥跟你报备过了吧,我去花楼里打听消息了啊?”   身上有脂粉味儿多正常?   云雀面无表情:“你打听消息打到床上去了?”   薄磷哎了一声,赶紧否认:“没,没呢。”   云雀伸出手去,掸了掸薄磷的衣裳,修长的指甲上沾了点儿掉下来的金粉:“西域胡娘爱把金粉擦遍全身,花膏固定,只有肌肤相亲时才会掉下来,洒满一床褥,世人称之为‘一夜金宵’。”   云雀顿了一顿,她没什么话好说了,厉声断喝道:“罗雀门!”   “——停!!!”薄磷如临大敌地抬起手来,“我是清白的!我能证明!女侠你把那玩意拿走!!”   云雀把罗雀门摁在薄磷身上,大有零距离开青帝报的意思,杀气腾腾地盯着他。   薄磷:“……”   薄磷咳嗽了一声:“云雀,你得信哥的节操——”   你没有这玩意:“罗雀门!”   薄磷惨叫:“得!得!看好了啊我证明了!”   ——他真能证明?   云雀狐疑地看着这男人一脸复杂地纠结了半晌,薄磷最后叹了口气,把自己左手袖子给卷了起来:“嗯,瞅好。”   云雀凑上前去,横竖没看出什么问题来:“怎么了?”   薄磷扶着额头叹气:“……傻闺女,看,你爹我有守宫砂。”   云雀睁大了眼睛,随即又有点不高兴了:“我怎么没有?”   薄磷:“……问点阳间的问题,我总不能去地府抓几个时家人,问问当初为什么没给你点守宫砂。”   云雀倒是没注意到薄磷话里对知晓她身份的暗示,女孩子注意力全跑偏了:“明天我也要点一个!”   薄磷凉凉地笑了一声:“点,都可以点,出不了三个月你这玩意就没用了。”   云雀奇道:“这玩意有什么用?”   薄磷:“……”   ——好家伙,陆鸣萧当年是真君子还是真变/态,这种常识都不教一下小姑娘?   “这玩意说明我元阳尚在,没碰过女人。”薄磷硬着头皮解释,“雪老城对这方面要求极其严格,二十岁之前都不准近女色,不然会破坏法身,阻碍修行。”   云雀“诶”了一声:“万一破戒了呢?”   这个问题薄磷居然回答上来了:“其实也不会死,只是会卡在某个境界,无法继续精进。但是具体效果因人而异,闻征就没守住,但他掌握了三套剑法,打谁都跟打孙子似的,破了也无所谓。”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一听到八卦就来劲了,天大的委屈都往脑后一抛,企图挖到更多的瓜吃:“小陆大夫和闻征他他他他们……”   薄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破军剑的门槛更低,十七岁之前守住元阳就行。”   云雀的角度格外清奇:“我知道了,闻战可以行/房了!”   薄磷:“……”   ——大鸟儿小朋友,你整天关心别人鸟的出勤状况做什么?   “薄磷,”云雀眨了眨眼睛,女孩子彻底开心了,“你多少岁了?”   薄磷秒回:“永远十八。”   云雀探头:“四十了没?”   薄磷被哽了一下:“……谢谢,青春靓丽活泼可爱二十八。”   云雀面无表情地发出嘲笑:“噫,你独守空床八年诶。”   喔,好惨哦,老/处/男。   薄磷:“……”   ——啧。   薄磷笑了一下,比出三根手指:“三个月,超出三个月算哥没本事。”   云雀眨了眨眼睛,什么三个月?   此时靖安府的巡逻兵卒已经赶到,云雀立刻被捉去问话,小庭院重新乱哄哄地热闹起来。   导致云雀很久很久都没想起这个茬来:   ——什么三个月? 第69章 、说第六十五:角声满天秋色里(下)   薄磷喉咙里的脏话滚了九九八十一圈:   ——海月, 战你老母。   他此次千红窟一行,经历一言难尽。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 什么刀山火海、什么精灵诡计, 层出不穷的阴间玩意简直报菜名似的怼着薄磷脸上过了一遍——   首先,白潇辞这玩意居然在千红窟内部直接祭出了命械“寒江沉雪”的真身“千山飞绝”,把人家千红窟捅出了一个大窟窿, 还差点干碎了半个阴市——后果是白潇辞被全塞北的□□记恨上了,从此整个大西北的黑市, 白潇辞与狗不得入内。   其次, 薄磷突然心情复杂地发现,白潇辞这朵高岭之花,居然捏着鼻子和狐丽处在了一起:好家伙, 薄磷直呼好家伙,你们一个给人送信一个给人送终, 这是年底了阎王爷拓展业务开始冲业绩了吗?   再者, 薄磷被人追着砍了三条街。   这事儿说起来薄磷就觉得莫名其妙,他本来拿着消息去找海月要的老疯子,结果不知道拜了哪路的神仙,路过了一条热得跟锅炉似的窄街。薄磷还没看清楚里面在烧什么玩意能热得让人原地火化, 里面突然传出一声呼喝:   “他身上有阿寻大人的炼气!!!”   薄磷缓缓打出一个:?   他一开始还并不觉得在说自己,结果一瀑的透骨钢钉呼啸而来, 大有把薄磷捅成个莲蓬的意思;薄磷骂了一声响亮的“操”, 扭头拔腿就跑, 后面追出来的居然不是人,是一个个喀喀作响的机关怪物, 一伸腿就能迈出十几步的距离:   “抓住他!”   薄磷:“……不是朋友, 抓我做什么?”   以薄磷的目力, 居然没能看见施术的偃师在哪里,但是一个公鸭嗓简直是贴着薄磷的脸咆哮:“噗噗噗!”   薄磷:“……”   他大概知道他们口中的“阿寻大人”是谁了,这吐泡泡原来是个人传人的习惯。   阴市终年不见阳光,街道狭窄、拥挤、热闹,灯笼、牌匾、杂物、晾衣绳儿凌乱又鲜艳地交错在一处。追着薄磷的机关怪物喀喀作响了三条街,终究还是赶不上薄磷“踏雪寻梅”的速度,站在原地无能狂怒:   “别让老子见着你——!!!”   薄磷心说哥铁定会回来的,回之前先把你们的“阿寻大人”打一顿!   最后,薄磷找到了海月画卷上的老疯子。   这件事儿其实也没有半点难度。□□的消息四通八达,有什么奇人异事,消息更是插翅膀一样地在消息网中飞了一圈。这老疯子也没呆在某个猿猱欲度愁攀援的惊险地界儿,——人就笑呵呵地坐在路边,一群阴市商家的小崽子闹哄哄地在他旁边转来转去:   “老疯子!老傻子!傻子带着个大胖小子!”   老人一头凌乱的白发,浑身脏得看不清衣裳料子本来的颜色,怀里的一截小木人倒是干净又体面,还卷着油光水滑的丝绸缎子。他倒也不跟这些小兔崽子计较,不知从哪儿抓出一把糖来,分到了糖的小崽子们一哄而散,光着脚丫又跑去别的地方闹腾了。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微微一缩。   小崽子们没看出来,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刚刚这老家伙是从虚空里,拽出了一把糖来!   在虚空贮物的本事,其实也不罕见,比如云雀的十殿阎罗,平时就放在虚空里。但云雀召唤十殿阎罗时要调动全身的灵息,才能在空中撕开一条缝,好让十殿阎罗进出;但是从头到尾,薄磷都没感觉到老疯子上有一丝炼气。   好家伙,俗世奇人。   薄磷上前一步,端正地抱拳一礼:“老前辈……”   老疯子罔若未闻,给怀里的小木人仔细掖好了丝绸缎子,苍老浑浊的嗓音吟起了一个调子,薄磷怎么听怎么像云雀爱哼唧的“月儿弯弯照九州”。   薄磷以为老人耳背没听清,稍微提高了声调:“这位前辈——”   老疯子突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薄磷。薄磷心里暗道不妙,——他也发现了不对,阴市街道人潮百里,但是这老家伙身边只会出现孩童,那些摩肩接踵的行人和卖货郎,都默契地远远绕开了这个怪物!   “晚辈无意冒犯……”   老疯子根本没有听薄磷说话的意思,老人猝然抬起了右手,掌心冲着薄磷,五根嶙峋的手指张开。   这个手势——   老疯子沙哑地道:“小蟊贼,休扰我孙儿清静!”   他猝然握拳!   薄磷的汗毛倒竖而起——这一招其实很好猜,云雀经常干这种事:这是偃师基本功“御物”,练至极意后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物质,眼下老人是瞬间控制住了薄磷身周的空气,骤然攀升的风压像是一双看不见的巨掌,狠狠地把薄磷挤压在掌心!薄磷感觉自己身处在磨盘之下,全身的骨骼都被碾出了不堪承受的呻/吟!   好在风卷尘息刀也不是这么好相与,薄磷能控住天下最暴虐霸道的刀法,淬体筋骨本就锻得强悍无匹。薄磷气府内的灵息咆哮着在经脉里轮渡了一个周天,居然抗衡上了这股足以把人碾得粉身碎骨的压力;薄磷在扭曲的空气里直挺挺地戳在原地,人还保持着之前抱拳的姿势,悠悠地把话说完了:   “晚辈无意冒犯。只是故人有约,特邀前辈一叙。”   老疯子顿了一顿,薄磷能感觉到周身压力轻了轻,正以为对方要表个态,结果这玩意又嘶声重复了一遍:   “小蟊贼,休扰我孙儿清静!”   薄磷:“我……”   老疯子:“小蟊贼!”   小蟊贼薄磷:“不是……”   老疯子:“休扰我孙儿清静!”   薄磷:“……”操。   他算是明白了,这老家伙是听不进人话,管你是天王地虎宝塔河妖,通通打一顿再说,问就是打扰他孙子清静!   老疯子脸色突变:“啊呀呀,莫要哭!”   薄磷身周的压力陡然一失,是老疯子慌慌张张地撤掉了自己对空气的控制,抱着小木人一晃一晃:“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老疯子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拨浪鼓:“看这个,看这个,好不好玩?不哭不哭……”   他又开始笑起来,眉目几乎是慈祥的:“哈哈哈,好,给你玩,给你玩!”   薄磷沉默地看过去,老疯子怀里的只是一截做工粗糙的木人,是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倒是个可怜人。   “年轻人。”   老疯子笑呵呵地捏着小木人的“手”,头也不抬地出声:   “你身上有寻姑娘的炼气,你是偷了她的东西么?”   薄磷心说怎么又认识云雀,塞北这么多大鸟儿的熟人?   ——对。   薄磷在心里笑了一声,当时云雀答应得这么快,肯定另有一层目的。云雀本来就是要来塞北的。   这小姑娘看上去懵懵懂懂,心里条条道道却拎得清清楚楚,至今他俩谁利用谁更多,还很难说。但毕竟是薄磷先开的口,先撩者贱,薄磷只能闭嘴认了。   ——薄磷说起谎来毫不脸红:“我媳妇儿。”   老疯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薄磷一遍:“怎么会?寻姑娘怎么看上了一只野鸡?”   薄磷:“……老人家,嘴下留德,晚辈只野,不鸡。”   老疯子搂着小木人,指指点点,唾沫横飞:“你会做连珠机么?你会测勘天尺么?锻造又师从的是哪一派的锤法?”   你是哪一块小饼干?   啥也不会的薄磷:“……我是方师。”   老疯子啐他一口:“呔!野鸡一只!”   薄磷心说好家伙,还是个职业歧视!   “让寻姑娘来。”   老疯子缓缓道:“我只信寻姑娘。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你若要强来,我只有打断你的手脚,让寻姑娘自己来领。”   薄磷也不想硬来,生命成本太高,在“天”还没有死之前,他还想多活几年:“云……阿寻,阿寻是你什么人?”   徒弟?亲戚?啧,总不能是红颜知己,这串辈分儿了。   老疯子浑浊的眼睛转了一转:   “小师父。寻九姑娘,是我小师父。”   .   .   苏锦萝明蓝色的眼睛睁圆了:“师父?”   将军大帐内灯火煌煌,盛昭缇面对着猛虎出山图负手而立,一道阴影兀地向锦萝飞来。苏小将军立刻调起了自己全身的灵息,如临大敌地准备接受师父的考验——   入怀的是件轻盈的织物,火红色的绸缎流淌在女孩的怀里,熔熔的刺绣呈着攒不住的华光。苏锦萝动作不由得一抖,金线流彩“唰”地一下泼泻开去,她像是抱着一泓正红色的星河。   嫁衣。   “我自己绣的,还被李老二笑过女红。当时心性太浮躁,有些图案歪歪扭扭,还是被李老二改好的。我是没机会穿了,送给你。”   盛昭缇眨了眨眼睛,她不适合这么温情的场面,表情颇有些不自在:“太原那边什么民俗?这料子是大苏州的‘海棠锦’,花了我和李老二半年的饷钱。你若是看不上式样绣工,让裁缝拆了重做便是。”   苏锦萝被漂亮的嫁裳迷住了眼睛,神思都有些恍惚,盛爷也在少女的年纪,给自己绣过嫁裳么?   等等——   苏锦萝突然明白了盛昭缇的意思,她是要把自己赶出靖安府了,女孩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盛爷,锦萝没有打算离开您……”   盛昭缇金刀大马地往虎皮椅里一坐,赤脚蹬住了面前的桌案,皱眉骂道:“小/畜/生,你还打算让闻昀山那小子入赘不成?”   苏锦萝真的急了:“盛爷!我是不会离开靖安府的!你打也打不走的!”   盛昭缇柳眉倒竖:“我这就打断你的腿!”   苏锦萝梗着脖子顶嘴:“断了腿也不会走的!”   盛昭缇:“……”   娘的,像我。   盛昭缇拧开酒壶灌了一喉咙,心里又感动又好笑:   “闻家可是新晋世家里最拔尖的一姓,连你义父都要给闻夤三分面子,明白么?闻家的二少奶奶在塞北摸爬滚打,闻家有多少脸给你丢?”   苏锦萝最不爱听这个:“那就不嫁了!”   啪!   盛昭缇把酒壶往扶手上一砸,满室的烛火都跟着跳了一跳:“你说不嫁就不嫁,苏绛心你几岁了?!”   苏锦萝咬着嘴唇忍住了眼泪:“……我……我不想离开师父,我一辈子都是要侍奉师父的。”   盛昭缇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一代大将的心里都是无奈的叹息:   ……锦萝还是没长大。   锦萝太单纯了,觉得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跟着师父就是好,离开了师父就是坏。锦萝的心性在练武上是一等一的坚忍卓绝,但是放在其他事上,是要吃大亏的。   盛昭缇唉了一声:   师父怎么能跟着你一辈子呢?   靖安府的大家怎么能陪着你一辈子呢?   你要长大,你要为自己的前途考虑。一山不容二虎,百里临城的天资确实胜过你,加上他是男儿身,他的光芒太容易埋没你的成绩了。   ——难道你要在边关,像我一样顶风冒雪一辈子,被人在后面讥笑一生的“嫁不出去”么?   “锦萝,你有军衔在身,就算嫁到太原,照样是可以持戈上马的。”盛昭缇稍稍放缓了语气,“以你的本事,照样能在太原州军打出个天地,不会埋没在院墙里。”   苏锦萝鼓着腮帮子摇头:她不听!她不要!   娘希匹!   盛昭缇骂了声家乡话,挽起袖子就要揍她,——动作突然一停:“刚刚有巡逻走过去么?”   这话题转的太快,锦萝眼里还转着眼泪,不明所以地回答:“……没有听见。”   嗯?   盛昭缇心里冒出点不详的预感来:这里是将军大帐、军机重地,巡逻是一刻漏一队,分秒都不会差错,这是怎么回事?   盛昭缇抄起了一旁斜挂着的长/枪:“走,跟我出去看看。”   苏锦萝用手背揩了揩眼泪,跟着师父走了出去。   她没有想过,她做梦也没有想过,这是自己在师父面前,最后一次哭鼻子。   人间是有……炼狱的。   .   .   *注:“什么妖魔鬼怪、什么美女画皮,什么刀山火海、什么精灵诡计”出自央视动画版《西游记》,此处玩梗。   作者有话说:   重写了一下楔子开头!没什么信息量,大概是交代了一下云雀之前在诛天之战的表现x 第70章 、说第六十六:塞上燕脂凝夜紫   殷红的鲜血像是一条艳色细蛇, 在时云起骨节分明的指背上蜿蜒而去,“啪”地一声坠在他脚下的青砖上, 摔得粉身碎骨。   时云起单膝跪地, 铠甲尽碎,双目赤红。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瞳仁缩成细小的一点:   “胡畜……”   这里本是靖安府一处寻常而逼狭的小道, 此时却仿佛炼狱侵吞人间的第一咬。地面上横陈着触目惊心的断尸与残肢,断口光滑得像是新研的镜面, 这是巡夜士卒与胯/下战马一齐被斩断的结果——   来人只是轻描淡写地划出了一剑, 便将六个巡逻骑兵变成了十二等分;如果不是时云起的淬体法身实在强悍,那么地上的尸块应该有十四份。   最小的巡逻骑才十五岁,父母就在炎虎关做小本生意。   “……站起来, ”时云起以长/枪为撑,奋力地想要支起自己, 男人在心里对自己喝骂, “——站起来!!!”   时云起从来不相信“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屁话,云秦男人的膝盖从来都不值钱,天地君亲师,男人什么没跪过?逼急了他还跪盛爷, 还跪李先生,甚至还拉过战字旗别的大老爷们一起跪这两位。   在靖安府这代年轻人的眼里, “惊龙狂骨”盛昭缇和“千卦百算”李拾风, 把靖安府从一盘散沙拉扯成如今的模样, 确实像是他们在军营里的父母——不过盛昭缇才是那个凶了吧唧的爹,而慢条斯理的李先生则比较贴近磨磨唧唧、啰啰嗦嗦的慈母形象。   ……但是在敌人面前孙子似的跪着、连动都动不了, 时云起活了二十多年, 还是头一次这么窝囊。   敌人应该是修炼了某种奇特的瞳术, 灿金色的瞳仁里静静地呈着一对十字星,眼神安静、冷漠、沉威,像是远古神祗对人类投来的凝视。时云起被这道灿金色的视线死死地钉在了地上,背脊上仿佛多了一座王屋太行,四肢百骸都无从动弹。   ——这是应龙大萨满派出的四位祭坛勇士里,信仰最虔诚、意志最坚定、武力最高强的勇士,“饕餮”。   饕餮仿佛是从苏罗耶古老神话中步来的圣女,上身缠裹着凌乱的绷带,下身则胡乱罩着被撕裂的圣袍,圣洁与妖冶同行,高贵与亵/渎并驱。她纤细的手脚上锁着沉重的青铜铁链,似乎是为苍生戴罪的镣铐;但是粗笨的锁链并不能妨碍饕餮的动作,她挥剑的动作流畅、健美、凌厉,像是在冰原上独自旋舞的苏罗耶舞娘。   只不过旋转开的不是朱缨和花鬘,而是鲜血和死亡。   “下跪,忏悔,祷告,往生。”饕餮的声音空灵又悠扬,连说着汉话都能自生一股奇特的韵律,“异邦人,吾已予你天父最大的仁慈。”   时云起懒得跟这神神叨叨的疯女人嘚啵:“你在放什么西洋屁?”   饕餮的眼神悲悯又冷漠,仿佛从云端俯视人间的神明:“愚蠢的四脚羊,你辜负了圣教的宽宥,你必为此付出代价。”   时云起笑了一声:“你看我有在怕吗?”   “……唔,时哥哥?”   时云起心头巨震,浑身一栗。   藕色襦裙的小丫鬟揉着眼睛,从旁侧窄道里摇摇晃晃地走来。她是苏小将军带过来的小姑娘,李拾风也没想出什么妥善安置的法子,索性让她和闻战住在了客居。   ——奶奶的熊,闻昀山人呢?!   以小丫鬟这个视角,既看不见时云起这边一地的尸体,也看不见倒提长锋的饕餮。小姑娘只看见时云起一身狼狈地跪在地上,反而关切地加快了脚步:“时哥哥,你摔倒了吗?”   别、别——别!   饕餮白金色的眉毛一蹙,十字剑偏转了一个阴恻恻的角度,月光溅射出一道凄绝而瑰丽的华彩——   别过来!   时云起瞳孔巨震,扭头厉喝:“跑!!!跑——”   饕餮面无表情地举剑横挥,周遭景色纷纷被斩作两截!恐怖而平滑的裂痕从石墙一路延展至建筑内部,整个窄道的拐角皆被饕餮拦腰斩开,撕裂一切的剑意仿佛一把哗然展开的折扇,圆融的长弧边缘恰好贯越了小丫鬟细弱的脖颈——   跑!!!   喀!   时云起能听见自己骨骼碎裂的爆响,千钧一发之际,他扛着那股千钧的重量自原地暴起,不管不顾地往饕餮身上一撞——这一撞大有把自己粉身碎骨的意思,强悍如饕餮也不得不中断了斩切,抬脚把时云起整个人踏进了地面里!   砰!   饕餮直接踩着时云起在地面上踏出一个深坑,闪电状的裂纹向四方暴绽开去,时云起终究不是铜皮铁骨之身,嗓眼里蹿出一口烈烈的血箭来!   “……”饕餮似乎是无法理解,女孩脸上露出了个疑惑的表情,“异邦人,你做什么?”   为什么刚刚还动弹不得,眼下却特地扑过来找死?   时云起:“……”   他想立刻骂句塞北脏话的,但是一张口就是吐不完的血,时云起艰难地缓了一缓,心想: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我还没迎娶云雀姑娘走上人生巅峰呢。   无论是性子天生清冷的百里小将军,还是脾性暴烈如火的苏小将军。天资再异禀、根骨再卓绝,说到底都还是没长大的少年人。小一辈里总得有个懂事的,他时云起就是那个能为盛爷和李先生分忧的小辈,就是武学上确实废物了点,总是叠最厚的甲、挨最毒的打。   时云起也没觉得丢人,术业有专攻,战场上有捅人的,就有被人捅的。时云起在淬体方面确实豪横得像个铁壳王八,他恨不得敌军都来捅自己,好让战友都去捅对面的。   “我们云秦,”时云起咳嗽了一声,“……是讲规矩的。”   “暴君再霸道,记在史书上时还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强盗再豪横,在民间传说里也是被千人唾万人弃。国家间战不斩来使,江湖上祸不及亲眷,云秦做人做事,横竖都是条框,左右都是规矩。”   “你现在杀我可以,我穿着战甲;但是你不能伤无辜的幼女,她对你没有任何威胁。”   时云起被饕餮踩着脊梁骨,一点点地把脸从土里转上来,年轻男人血迹斑斑的脸上,犹自挂着点笑意:   “蛮子,你懂不懂,什么叫文明?”   .   .   饕餮冷冷地垂下漠然的眸光,高举而起的剑刃激溅起一目灿耀的锋寒:   “四脚羊,你们不该从羊圈里跑出来。”   时云起能看见跑得越来越远的小姑娘,笑道:“放你娘的屁。”   他以为他骂出声了,事实上他只是动了动嘴唇,眸光一点点地暗了下去。   悬剑斩落,刃光赛雪。   唰!   一声凌厉又清越的冷笑声当空劈下,盛昭缇人未至、声先到:   “嚯,这是哪儿飞来的煳家雀……”   饕餮白金色的细眉陡然一皱——   龙吟!虎啸!豹吼!   一道惊艳的火虹悍然横跨了朗朗的天穹,一路震甩出穿云裂石的恐怖声响,刺势磅礴的枪尖眩开一笔飒沓的寒芒,映亮了饕餮奇异的、灿金的、嵌含十字星辰的眼睛!   唰!!!   烈艳的鲜血猝然横飚开去,盛昭缇从天而降的一枪堪称惊才绝艳,当即划瞎了饕餮的眼睛——粗暴简单地中止了饕餮那奇异的瞳术!   “——敢在老娘面前放肆?!”   剧痛之下饕餮的反应居然也不慢,十字剑上唰然卷涌起耀眼欲盲的火焰,横扫开一弯乳白色的炽烈长痕——正是她半路杀出时,对着巡逻士卒用的那一招!   被苏锦萝扶住的时云起目眦欲裂:“盛爷当心!”   盛昭缇是谁?   她是塞北第一猛将,云秦拴在边关上的一匹疯虎,动手就要扒皮拆骨的母夜叉!   盛昭缇在凌空直接飞起一脚,生生地踹断了那柄裂石分金的十字剑:   “哈?——时云起你他娘的大声儿点,老娘没听见!”   时云起:“……”   砰!!!   盛昭缇出门时急得根本没穿鞋,直接赤脚踹碎了饕餮的十字剑,还踹散了饕餮熔烈的剑风;眼下碎铁与沙石旋溅四射,烟尘激扬间盛昭缇踏出了一张狰狞的网状裂痕,裂痕正央是散发赤足的盛昭缇,以及被她单手掐住脖颈、高高举起的饕餮——   哗!   盛昭缇的灵息自掌心咆哮而出,血红色的炼气吞没了饕餮全身,像是火刑前浇遍犯人全身的火油;盛昭缇巍然而立,表情淡然,声音寒冷:   “……听说你们教会特别喜欢这样对付异己,嗯?”   饕餮悲天悯人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激烈地挣扎起来,企图摆脱盛昭缇的控制;盛昭缇根本没有再废话的意思,当即点燃了自己的炼气,饕餮立刻被血红色的烈火吞没在内,凄厉的尖啸声穿云裂石!   轰!!!   盛昭缇啧了一声,断然松手、飞身撤后。挣扎在血红烈火里的饕餮挣断了手脚的镣铐,只见明明炙炙的焰影里,隐隐呈出一对遮天蔽日的鸟翼来——这才是饕餮的真身本相,烈火中展翅的巨鸟像是神话里浴火重生的凤凰!   这才是塞北第一大将的霸道,盛昭缇飞枪、刺目、掐喉、烧人,只用了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饕餮已然被盛昭缇逼向了绝路,烈火中的女孩仰天放喉悲声,凄绝的厉鸣仿佛是吹血的玉笛,直催人的神魂!   天佑吾国,王佑吾乡!   希望下一代的苏罗耶人,能够摆脱冰寒的诅咒,生活在春花盛放的地方——   唰!!!   饕餮全身的翎羽激射而出,像是万万道齐发的火焰之箭,朝着整个靖安府兜头罩下!   ……届时愿部落姊妹,为我祭来一朵花。   浑身无羽的巨鸟朝着盛昭缇疾冲而去,巨喙悍然张开,朝着女将兜头咬下!   天/行/枪第六:梨姬敬酒.挑!   盛昭缇猱身而上,自下而上的一枪恍若腾天的猛蛟,将饕餮整个儿掀上了凌空;但饕餮死死咬住了盛昭缇的枪尖,任由三棱枪刃穿舌刺喉、不肯罢休!   此时火翎羽当空而落,盛昭缇反被饕餮吊在了半空,眼看就要被万箭穿成筛子——   饕餮失明的瞳仁怒瞋而裂,女孩死而未绝的杀气狠狠地钉穿了盛昭缇:   天佑吾国,王佑吾乡!   .   .   “疯婆娘,”盛昭缇一压眉宇,不曾动摇半分,“滚回你老家去。”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突!   盛昭缇雪白的赤足一踏凌空虚无,居然被她踏爆了整片的空气!明灿的灵子流烁成一片瑰丽的星云,狂嚣的猛风裹挟着衰叶冲上穹隆,盛昭缇钉在饕餮喉中的长/枪击出一道又一道烈红的圆环——她振臂一枪飞出,将饕餮钉在了城门之上!   哗!   饕餮的尸体像是一碗打碎的红汤,在城门上死得骇人而艳丽;瓢泼的鲜血浇在炎虎关三个大字之上,既而分流、下坠、挂出一帘细小的血雨,滴答在云秦的土地上。   春花盛开的地方。   饕餮双目像是干枯的井,又像是怨毒的坑陷,直勾勾地盯着盛昭缇——   我的兄弟姊妹定会冲溃这座不破的城池,将天父的荣光传遍整个东陆;你的人头将装饰萨满的大殿,长城的溃败将成为我们不败神话的第一篇章。   盛昭缇,应龙大萨满已经预言过你的命数……   你将死在最亲近之人的刀下,屈辱地、含恨地、无用地死亡!   作者有话说:   说第六十六已经大修完毕,谢谢在评论区鼓励我的小可爱! 第71章 、说第六十七:今夜.风月无边(上)   云雀脸色一变, 猝然抬头——   极目之处有一道炫烈的光焰冲天而起,恍如一杆明灿的矛枪破开朗朗的夜穹!   方圆十里都被罩在了这一笼灼烫的光华里:那道光焰像是年节时爆开的焰火, 分化出千千万万璀璨的流光, 好似一场奇诡的火烧雨,朝着整个靖安府兜头盖下!   云雀倒不知道这是饕餮临死前惊天动地的大招,女孩子下意识地觉得这是千万道黑/火/药“赫骨银磷”——效果确实差不了多少, 饕餮的火翎羽沾谁谁炸,如果靖安府结结实实地挨上了, 起码得被削去三分之一的人命!   云雀厉声喝住了懵然的人群:   “趴下!”   拔地而起的狂风灌满了云雀飞逸的袖摆, 女孩子一人迎上了汹汹而来的千万火翎,罗雀门仿佛一轮旭日自她身后冉冉升起!   “操!”薄磷一眼看出了这小姑娘想干什么,“大鸟儿你——”   ——你救不了这么多人!   但是风声太过嚣狂, 人声太过鼎沸,云雀并没有听见他的下半句, 却猜出了薄磷的意思。   在罗雀门八门中, 以云雀目前的本事,只开得了其中四门:   伤门.青帝报——远距离、高烧灼、特等杀伤的青色光束;开门.鱼镜花——近可防、远可攻的一组菱形碎片;休门.梳骨寒——云雀使用率最高、变化多端、速度最快的丝线(还被云雀折腾出了大罗天模式);死门.极乐园——直接打通虚空,形成一涡暴风眼,将云雀炼气范围内的事物通通绞成齑粉, 吸去另一个空间位面。   极乐园是云雀目前能掌握的、杀伤力最大的招数,曾在红云洞府时一举将大怪异朱厌击杀, 但是她当时并没控制住威力……若不是自己关闭得及时, 云雀很有可能顺带着白潇辞一起杀了。   那她现在, 做得到么?   云雀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潮——有被刚才打斗惊得跑出来的工匠,也有匆忙赶来控制事态的士兵。他们的修为加起来还不用云雀一根手指头, 如果极乐园控制不当, 离极乐园最近的他们连反抗一下的机会都没有, 就会被极乐园绞成一抔碎屑,尸骨无存。   寻时雨就犯过这种错误。   云雀的胸腔起伏了一轮:   ——我做得到。   只要精准地控制气府开合,严格地把控炼气流率,她就能控制极乐园的杀伤力,把所有明火翎都吸卷到虚空去,而不是把整个靖安府都缴进虚空里!   成百上千的明灿火羽交织成了一网烈烈的火樊篱,整个靖安府都被它明焊的光芒照亮;云雀抬手向天、五指张开,女孩的手纤细白嫩、伤痕累累,此时猝然紧握成拳: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开!   罗雀门浑身一震,灯笼前陡地出现了一点漆黑,仿佛是落在白宣纸上的一滴饱墨:   恐怖的吸扯力由这颗细小的黑点陡然生发,云雀像是从星河上拽下了一条灿灿的匹练,千万道明火翎呼啸着朝这处黑点激射而来,又被极乐园的恐怖风涡瞬间卷绞成一抔飞烟!   云雀在极乐园生效的一瞬间就被扑倒了——薄磷压在云雀身上大骂:“大鸟儿你能翻天是不是?”   云雀愣愣地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薄磷是心里没底,如果她失手了没挡住火翎,或者极乐园干脆失控开始大杀乱杀——她躲在薄磷身下,在残雪垂枝的绝对保护领域里,是一根毫毛也伤不到的。   “我死了的话,”此时两人凑得几近,薄磷能感觉得到云雀开口说话时,扑在他下颌上的热气,“你也会难过吗?”   .   .   什么?   薄磷猝然回想起来,这个问题是自己和云雀初遇后不久,被沁园春弟子追着满镇乱窜时,云雀仰起头来问过的。   当时自己……怎么回答的?   哦,薄磷想起来了,他压根就没有回答。那一瞬间的云雀像极了百灵,薄磷干了件最阴间的事情——他照着百灵的名字,给云雀起了这个名字。   他对云雀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冷血的算计,和不可言明的幻想;结果女孩子信以为真,以为世界上终于有对自己好的人,捧出了一颗柔软又赤诚的真心。   薄磷明白自己不配,良心难安、装聋作哑、一味回避;但是他在云雀这个问题上的立场从来就不坚定,他的决定总是翻来翻去,一个大老爷们还不如人家小姑娘来的干脆:一边拒绝人家,一边又没和人家生疏;前脚刚把云雀推给师弟,后脚又觉得这是自家姑娘,恨不得按在自己爪子下面谁也不给了。   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薄九刀”,在云雀面前丢盔卸甲,穷形尽相。   现在云雀问他,你在意我么?   ——给个准儿吧。   去他娘的不得已,去他娘的意难平,去他娘的前尘后事,一个人也就活这么一辈子,薄磷你要作到什么时候,才敢面对自己内心?   云雀躺在地上,看似怔然懵懂,实则稳操胜券,一句话把薄磷逼得避无可避。   薄磷一垂眼皮,欣然应招。   他们上方是杀势凛凛的极乐园,被吸卷而来的饕餮翎羽织成了一道浩荡的火河;他们身边是惊恐的人潮,被狂躁的气浪刮得人仰马翻;他们近侧是森冷阴寒的残雪垂枝,嗡鸣着升腾起一道保护二人的炼气屏障。   他们在血与火里亲吻。   .   .   靖安府突然遭遇敌袭,盛昭缇亲自出马,一枪把饕餮钉在了城门上,整个炎虎关上空都呼啸着“惊龙狂骨”霸道无匹的炼气。防字旗全帐灯火通明,整个军营忙成了一片,不时有附近百姓前来打探,都被李拾风安排出去的兵卒安抚了回去:   小事情,没热闹,别造谣。   军师寓所岁月静好得很,李拾风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煮了壶茶,笑呵呵地把闻战叫了下来:“昀山小友,不用折腾了,有云雀姑娘在。”   闻战本来衣裳都脱了准备睡觉,突然被苏锦萝拽出来保护李拾风,少年披头散发地穿着件薄薄的单衣,脸拉得又长又臭——他还不知道小丫鬟自己偷偷跑了出去的事情,此时正扒拉在护府机关上:饕餮这阵火翎羽一旦坠下来,他就要扳动这个大如栲栳的转轮,将工字旗设计的防御大阵给启动了。   但是眼下的情况,好像是云雀出手,直接抹去了这个大麻烦——   玄机局的方向好似升起了另一轮太阳,那是云雀的命械“罗雀门”;死门.极乐园一开,所有火翎羽被逼得纷纷变向,乍一看像是云雀甩出了条几里长的天上火河。   九钱偃师就是那么横行霸道,饕餮如果有命看见,估计得气得二次嗝屁。   李拾风笑呵呵的摇着折扇,摇头晃脑地品茶:“你看,云雀姑娘,真好使。”   闻战:“……”   二少刚跟苏小将军吵了一架,整个人像串蓄势待发的二踢脚:偏偏李拾风还是闻战最不待见的性子,整个人慢慢悠悠得像头踩了高跷的驴,问什么都是:   “你急了,你急了。”   闻战咬牙切齿:“……”   拿好,这盒,你妈。   ……介于李拾风是盛昭缇师兄,盛昭缇是苏锦萝师父,他闻战要娶苏锦萝,还得捏着鼻子给李拾风这个便宜师伯敬茶——以上纯属心理活动,闻战还没这个胆子得罪这个黑心王八。   “先生,”闻战忍不住了,“那坨是什么东西?”   他赶来时就跟那坨小山似的玩意打了个照面——一开始闻战还没在意,以为是李拾风堆在院子里的花肥,但是时间一久二少就受不住那股提神醒脑的芬芳了,一看李拾风还在悠哉悠哉地煮茶喝,心说这是什么文化人的高级情趣?   这年头都流行在茅坑面前喝茶?   这是为了什么,内急时直接方便么?   “哦,他啊。”李拾风笑呵呵地继续喝茶,“刺客,杀我的。”   闻战:“……”   闻战:“……啊?”   “刺客,估计是苏罗耶的祭坛勇士,掌握了‘真身本相’的能力,化形为巨兽‘混沌’——啊,原本没这么难看的,只是被我打了一顿就成这样了。”李拾风慢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冠袍带履一丝不苟,风雅端方得像是随时要去清谈会,“我的方师之术颇为难看,昀山小友见笑了。”   闻战一脸惊骇:“……”   他之妈,不是吧?   闻战可没别人那么好忽悠——李拾风连根头发丝都没乱,整个庭院光丽整洁,而混沌已经化为了真身暴毙,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战斗只在一瞬之间就结束了,这个混沌连浪都来不及掀起来一朵,就被李拾风摁死在了原地!   还死得像坨化肥!   闻战:“……”   苏大萝卜,你为什么觉得李拾风需要人保护?我觉得他一拳能打我十个。   “昀山小友莫要妄自菲薄。”李拾风好似猜到了他心中所想,笑吟吟地出声,“你一剑刺过来,我是躲不过的。各有所长罢了,李某此能,确乎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本事。”   闻战惊道:“先生能看出人心之所想?”   “非也。”李拾风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好似随时要坐地飞升,“只是昀山小友,头脑简单,与绛心无二,实在是好猜。”   闻战咬牙切齿:“……”我比苏锦萝可聪明多了!   “你看,”李拾风笑眯眯地指出,“你现在就在想,你比绛心更聪颖一些。”   闻战默默停止了思考,在李拾风面前动脑子是自取其辱,这个男人总有办法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傻/逼,从而心服口服地上缴智商税,末了还要夸一句“先生大才”。   这种级别的人精,闻战这辈子也就见过两个:一个是当今太后,整个云秦都在她股掌之间;一个就是李拾风,这男人就是尊笑面佛,泰山崩、黄河溢,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子。   “昀山小友,”李拾风舌尖话题一转,“你考虑得如何了?”   闻战心头一跳,心说还是来了。   他此次送锦萝回靖安府,是没有理由久留的;父母在不远游,不论是他娘亲还是闻老爷子,都需要他回去孝顺——这种活儿,你不能指望闻征来做。   但是闻战他爹来了一封信。   剑圣闻戍从来不关心两个儿子的死活,闻征当年叛出北辰峰、堕入七恶观,闹得满城风雨,闻戍眉毛都没动一下。此时闻戍好像想起了世上还有个小儿子,狂草了一封信过来:   内容也非常不客气,大意是说自己与李拾风是故交,闻戍觉得李拾风这人本事了得,让闻战去拜他为师——   你长大了,该学点本事了。   闻战当场把信给撕了,哗啦一声好响,把一旁的苏锦萝吓了一跳。   闻战被闻戍突如其来的关心给狠狠恶心了一遭,当场就把闻戍的意思给毙了——少年一身的反骨,闻戍要他往东他偏往西:   我的人生,你没资格指指点点,爬!   但是……   闻战不得不承认,这一回,闻戍确实是对的。   他回太原又能干什么呢?   无非是被闻老爷子摁着考功名,或者跟着族中长辈学做生意。少侠少侠,闯江湖毕竟不能当饭吃,他是闻家嫡子,是要担起责任来的。   而师从李拾风,等于给闻战指了条新路。   闻战抬头对上李拾风的视线:“先生能教我什么呢?书我肯定是读不进去的。”   李拾风愣了一下,朗声大笑起来:   “不急,不急。”   .   .   “姥姥!女侠!英雄!”   危纪分大老远就听见了薄磷的嚎叫:“别介,不至于,不至于,哥让你亲回来——”   云雀把罗雀门怼他脸上,从物理方面让男人闭嘴:“噗噗噗!”   危纪分:“……”   干什么干什么,大半夜的骗狗进来杀?   “喔,火神在上,这位美丽的女士就是九钱偃师云雀吗?”   薄磷伸出手去挠了挠云雀下巴,示意她被点名了,别急着揍他。   云雀杀气腾腾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危纪分已经带着玄机局的战争偃师回来了:刚刚一口洋腔的就是这位人高马大的波斯兄弟,一双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是天上星最亮的一颗(?)。   云雀试探道:“……见过前辈?”   “哦,看在火神的面子上,请千万不要这么叫我,哦,这太糟了,简直像隔壁赵大娘的葱油饼一样糟。”波斯哥们一甩金灿灿的卷毛,从白袍里神乎其技地掏出一朵玫瑰花来,“美丽的、聪慧的、优秀的云偃师,你简直是我遇见过的最完美的姑娘……”   波斯哥们识相地住了嘴。   薄磷的残雪垂枝无声无息地陷在对方脖颈里,偏偏脸上还在笑:   “所以呢?”   波斯哥们:“……”   危纪分在一旁怯怯地劝架:“这位少侠,不要和他一般见识。哔哩哔哩对哪个女孩都这样的,据说这是波斯的风俗习惯……”   薄磷愣住:“……等等,你说他叫什么?”   波斯哥们骄傲地挺胸:“在下哔哩哔哩,是云秦第一位波斯籍的战争偃师,我八钱辣!”   说着还眉飞色舞地比了个“八”:嘿!   云雀:“……这个汉名是谁给你起的?”   哔哩哔哩一脸骄傲:“是李先生!”   云雀:“……”   靖安府是在跟地府联动么,能干点阳间的事儿么?   作者有话说:   昨天断更了抱歉!!!在大修本文(跪下) 第72章 、说第六十八:今夜.风月无边(中)   淡金色的床柱、灿银色的罗帐、碧绿色的烛火。   凌乱的被褥、颤抖的泪光、破碎的喘/息。   红的唇、白的泪、青的吻。   “你下作……”女孩子听见自己在哭, 无助的、委屈的、悲哀的,“你下作……”   那天盛招弟正好是十七岁的生辰, 寒燥皲裂的塞北突然降了一场磅礴的大雨。   天地苍蓝, 万物如新。   洗得真干净。   .   .   啪!   盛昭缇倏然挣脱出了迷梦,抬头便被崭新的天光刺痛了眼睛。不远处的李拾风慢悠悠地“啊呀”一声,地上是碎裂的瓷盏:   “人老了, 没拿稳。”   ……十年了,能不老么?   她和李拾风守在这座城, 已经足足十年了。   盛昭缇神色恍惚地抬起身来, 身上披着李拾风的大氅,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伏在案上睡着了。昨天夜里靖安府突然遇袭,军务跟雨后狗尿苔似地冒出来, 到处都是得盛昭缇拿主意的烂摊子——要不是李拾风帮她挡下了绝大部分,她估计现在还在拍桌子骂人, 把苏罗耶的亲娘挂在炎虎关城头上喜迎八方来客。   “来。侵晨时分炎虎关落了点雪, ”李拾风悠容闲逸地把一盏茶推到她面前,用扇子撩开了盛昭缇黏在额头上的碎发,“尝尝塞北第一雪煮出来的雾春山。”   盛昭缇和李拾风做了十多年的朋友,彼此知根知底。李拾风真名其实不叫这个, 他爹给他起的大名叫周朝辞——李拾风是如假包换的王爷,当今幼帝得叫他皇叔, 当朝太后是他嫂嫂。周大王爷身上一股朱门酒肉的臭气, 成天/朝饮木兰之坠露、夕餐秋菊之落英, “李拾风”正是源于周王爷自诩风雅的自设。   盛昭缇豪气干云地将盏里的清茶一饮而尽,“呸”地一声吐掉了进嘴的茶叶:“嗯, 还挺烫的。”   李拾风一言难尽地看着她呸掉的茶叶:“……”   风雅的李先生默默地把自己的宝贝茶挪了三尺地, 企图离这个焚琴煮鹤的糙人远一点。   “……”盛昭缇挑起火凤似的眉毛来, 她早就过了少女的年纪,只是绝代的风华浸进了骨血里,稍稍一做表情就能漂亮得令人挪不开眼睛,“李老二,有屁快放。”   你有什么话跟我说?   没等李拾风张嘴,盛昭缇一蹙眉尖,忧上心来,抢声答道:“胡苏这次骑在我脸上放肆,确实能见靖安府积弱。”   ——靖安府如今的战力,跟铁相在世时的虎狼之师,简直是野狼和家犬的区别。   三个苏罗耶的祭坛勇士,虽然没潜入大营、和战字旗正面碰上,但却在军机重地闹了个人仰马翻。若不是云雀和百里临城在玄机局前诛杀梼杌,工字旗的工匠怕是要折损过半。   李拾风却岔开了话题,没打算跟她聊这个:“这个,之后五旗会上再说。”   盛昭缇手指蜷了蜷。   “饕餮在你眼里也就小鸡一只,怎么还动起牛刀来了?百姓都在传你在渡劫,得道飞升,给玉帝作天帅去了。”李拾风神情散漫地转动着自己手指上的玛瑙扳指,“——三儿,你这次太夸张了。”   盛昭缇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干涩:“大战在即,要定军心。”   李拾风撩起眼皮来:“三儿,我要听实话。”   盛昭缇暴躁道:“爱信不信,这就是实话!”   李拾风也提高了声音:“那你抖什么?那个神神叨叨的苏罗耶小姑娘,把你给吓得做噩梦了?”   盛昭缇倏地一静。   李拾风抬起眼睛来,直直地看着盛昭缇:   “三儿,你是不是……”   ……想起了什么?   但是盛昭缇突然怒了,她就是受不了李拾风这种眼神,搞得她有多可怜、李拾风有多欠她似的:   “哈?你以为我怕他么?!——我就是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没死,把‘仰世瞳’传给了别人,饕餮差点把时云起那小子杀了!……他还跟靖安府作对,好一匹养不熟的白眼狼!师父当年就应该让他冻死在门外!我……”   李拾风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温柔又悲哀。   盛昭缇胸膛起伏了一阵,突然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襟,字字从齿缝里迸出来:“李、拾、风,你也觉得我可怜是不是?”   “三儿,”李拾风的语气平静而残忍,“大哥已经死了。那个‘仰世瞳’,是苏罗耶的技艺,跟大哥没关系。”   盛昭缇神思恍惚了一瞬,她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那,那应龙呢?”   李拾风心神俱震,表情却格外平静:   “我应该跟你说过这个情报,你又忘了?   “这应龙本就是苏罗耶人,亲人被云秦马贼所害,自己也差点被云秦人杀死谋财。他仇恨云秦,仇恨炎虎关,仇恨靖安府——应龙现在爬到了大萨满的位置,定是想狠狠地咬上云秦一口的。”   “二哥向你保证,我一定剁了应龙,给你配酒吃。”李拾风神色漠然、口气平淡,“你不用怕他,也犯不着记恨他。应龙一介腌/臜之徒,出现在你面前,我都嫌他脏了你的眼睛。”   盛昭缇莫名其妙地看着李拾风:   ……他在说什么?   李拾风的折扇唰然一收,扇骨被他生生摁断,啪地好一声爆响:   “三儿,师父临终前要我发誓,一生护你周全。只是你太有本事,自己便能顶天立地,二哥只能跟在你背后打点。——这件事,我替你断了。”   .   .   你的萝卜突然出现!   苏锦萝从窗户外探进头来,坐在案前的闻战出手如电,在她脸上捏了一下:“过来。”   苏锦萝手一撑窗棂,动作轻盈地翻进户内,被满地乱堆的书卷吓了一跳——闻战头也不抬地横出一柄列御寇,扶着女孩子站好了。   苏锦萝奇道:“喂,你做什么?”   闻战长发披散,白衣布衫,提笔挥毫时,还真有几分儒雅俊逸——只是闻二少爷坐姿刚正威武,书桌上还搁着把凶戾相十足的列御寇,张嘴便是太原话:   “他之妈,这本书在讲什么玩意?”   苏锦萝凑过来细瞧,闻战干脆让出大腿给她坐,把笔往笔架上一摔:“快来,帮我看看,这段什么东西?我下午还得跟李拾风排兵盘,——杀了我吧,那玩意是人算的么?本少就该回太原卖番薯。”   苏锦萝看了眼闻战手里的兵书,一行字里就有两个生僻字自己不认识,默默地岔开了话题:“……你真答应了,要留在靖安府?”   “干,我有别的辙么?”闻战抬手把苏锦萝的乱发撩到耳朵后面去,“我让你跟我回太原,你还不得把瓦给我掀了?”   苏锦萝默了默,闻战这人脾气比她还躁,是决心不肯安生下来看书的。太原闻家二公子,轻剑快马、纵横天下,翩翩衣袂、飒飒剑尖,是何等的恣意风流?万里长风追不上的“千秋风雨”,又曾经点亮过多少春闺的眼睛?   如今他把自己锁在书山卷海里,苏锦萝便觉得心头闷得发慌——   “是不是,”苏锦萝不安地思忖,“我太……我太任性了?”   她扯了扯闻战的袖子:   “你——你若是真不喜欢……”   闻战突然侧过头去吻她。   苏锦萝呼吸陡地一窒,脊梁骨僵成了一把尺,女孩子下意识地用手抵住了他的凑近,闻战似乎是皱了下眉毛,直接把她的手摁在了桌案上,整个人都倾了过来。   苏锦萝听见了自己巨如擂鼓的心跳,闻战气鸣自促的呼吸,窗外细雪掸在窗上的窸窣声。今天塞北落了第一场雪,苏锦萝的肩膀一曝露在外就寒得一缩,女孩瘦削的肩骨撞着了闻战的牙齿。   闻战嘶了一声,清醒了不少。苏锦萝被他按在书案上,灿金色的长发铺泻得到处都是,竖领连带着肩铠卸了一片,正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这个眼神太弱势、太恍惚,女孩身上的银铠又偏偏太过坚硬、太过寒冷,闻战手指蜷了又蜷,终于明白“征服”和“霸占”是什么玩意了:   ——他之妈,男人果然都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闻战伸手打了自己一巴掌,把锦萝从桌上拉了起来,女孩子意外的软绵温驯,由着他系好自己的衣裳。   苏锦萝小声地问:“我们以后也要这样么?”   闻战:“……”   闻战心说这是送命题,你说是,未免太不要脸;你说下次不敢,这他娘的我自己都不信:“……”   干。   “我不怕的。”苏锦萝低着头道,越说越小声,“……我……我反正不明白这个,我依着你。”   闻战摸了摸鼻子,慢慢蹲了下去:“……”   两个人红着脸尴尬了半晌,最后还是闻战出息了一回,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苏锦萝见他翻箱倒柜地找了一圈,终于找见了自己要的:   “萝卜,伸手。”   苏锦萝抬手接住了他飞来的东西,居然是一柄黑木断梳,嵌着的烫银花样像是草原的制式——   她突然想起来了,闻战的母亲就是赫骨人。闻战的血脉里,一半还呼啸着漠北粗野的狼血。   “我娘的,算不得什么珍稀玩意,就是世上就这一把。”闻战挠了挠头,“你平时也不戴什么首饰,还是这个实用些,收着凑合用吧,回太原后我找老爷子问问,家里有没有什么传给嫡媳的东西。”   苏锦萝睁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已经懂了:“就是话本里的定情信物么?”   闻战觉得颇为有理:“好像是的?”   苏锦萝怒道:“怎么没有山盟海誓?”   闻战一翻白眼:“我说我爱你一万年你信么?咱整点实际的行不行?”   苏锦萝嚷嚷:“两万年!!!”   闻战:“……”   苏锦萝在这儿,闻战没心思看书,少年大大方方地把书一扔,做好了下午兵盘被李拾风打得爹妈不认的准备,干脆跟女孩子聊上了:“盛爷排行第三,李先生排行第二,那第一是谁?”   苏锦萝奇道:“薄九爷没告诉你么?”   哈?   闻战被她问得一脸懵逼:“薄磷?干他什么事?”   “霸下铁相”铁无情,戎马一生、铁血一世,当得起“经天纬地”这四个大字。无论在庙堂还是江湖,铁无情的风评,都值得人抱拳一礼。可惜铁相为人孤傲,四面树敌,一生孤寡,一辈子也只收过三个徒弟。   一个是‘惊龙狂骨’盛昭缇,一个是‘千卦百算’李拾风,都是一等一的豪杰。他们的大师兄,盛昭缇和李拾风口中的大哥,却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物:   “天欲雪”薄远州。   “……”闻战听得目瞪口呆,“等等,薄远州?薄磷的师父?”   薄远州可是雪老城城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雪老”——他不应该师从上一代的“雪老”才对么?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明白,”苏锦萝犹疑道,“但据说是薄远州看不上铁相的武功,才跑去拜师雪老的。”   闻战想起了盛昭缇那一手惊风雨、泣鬼神的天/行/枪,对姓薄的疯癫有了新一层的认知:“……”   怪不得薄磷又疯又狂又傲,云雀这种姑娘居然是路边爱采不采的野花——原来是师出有名,失敬失敬。   “……其实有个消息,挺不尊重盛爷的,但是被李先生承认了。”在背后说师父小话,苏锦萝有些良心不安,“你听不听?”   闻战招手示意她把舌根嚼全,八卦就是要八得完整。   “盛爷……和薄远州好过。”   闻战震惊:“我靠?!”   苏锦萝捏了捏鬓角:“先生说,盛爷的嫁衣就是为他缝的,只是白家小姐从中作梗……”   闻战震撼:“我靠!”   “……又发生了一些事情,薄远州误会了铁相,愤而出走。这才是当年薄远州为什么离开塞北的原因。”   闻战平静:“……我靠。”   ——好家伙,本少直接好家伙,这年头居然有比闻家还精彩的瓜!   作者有话说:   盛招弟是盛爷原来的本名,没打错字哦! 第73章 、说第六十九:今夜.风月无边(下)   天地幽蓝, 万物茫白。   薄磷默立于庭院正中,黑衣似墨, 散发如瀑。   哗——!   薄磷猝然起势、发力、旋步、甩刀, 凌冽的刀影像是劲舞的游龙,震荡的冷铁激溅出沉雄的咆哮。男人漆黑的长发飞旋在素白的细雪里,被汗水濡湿的里衫贴在薄磷劲削的背脊之上, 残雪垂枝横出一行落拓的墨意,像是书法大家潇洒的枯笔。   云雀坐在屋檐下小口小口地咬包子, 迷迷瞪瞪地看着薄磷练功。   薄磷这人看似孟浪不羁, 实则严格自律,每天清晨都在雷打不动地练功,一定得走完九十九回套路:他也不怕别人偷师, 谁爱看谁看,谁敢学他就敢教。战字旗的大老爷们儿上来讨教也是有问必答, 但就是不试手——   “这儿我姑娘的小院落, ”薄磷真心实意地笑起来时,上飞的眼尾笑纹深深,“拆了不合适,她得念死我。”   一旁听见的云雀有点促狭, 女孩子冒着两只发红的耳尖,哼哼唧唧地反复捣鼓着手里的罗雀门。   云雀倒是不知道薄远州、盛昭缇、李拾风之间的破事, 只是知晓薄磷其实和李拾风沾亲带故, 薄磷居然还得叫李拾风一句“师叔”;其实盛昭缇严格算来, 也是他师叔——然而盛昭缇对薄磷从来就没有好脸色,若不是李拾风拦着, 盛昭缇在一见面时就一枪捅穿了薄磷:   “——以徒弑师, 是为大贼!”   当时盛昭缇的杀意如朔风过境、北雪扑面, 云雀下意识地一勾手,梳骨寒应念缠上了女孩的指骨。李拾风看了云雀一眼,笑呵呵地按着盛昭缇的肩膀,——把人给硬生生地按回了虎皮大座里:   “三儿,我们要讲道理。这件事上,大哥确实是错了。”   盛昭缇面色阴沉、气鸣自促,白皙的手背上绷出一道狰狞的青筋:“……”   薄磷倒是无所谓,他见得多了,只要是薄远州的旧识,于情于理都得捅上薄磷一刀。   他站在盛昭缇三步远的地方,不躲不闪地迎上她的目光,淡凉的表情似笑非笑,微微低垂的凤眼里饮着澹澹的寒光,俨然一副无心解释、躺平任嘲、狼心狗肺的浪荡模样。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云雀心头莫名地难过:   ……薄磷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女孩子悄悄地伸过手去,似乎是想拉扯薄磷的袖子,薄磷不动声色地用手一捞,紧紧地把云雀微凉的指尖捉在掌心里。   劲道温和,掌心滚烫。   云雀心头一跳,大有一种光天化日之下做贼的感觉——好在云雀本来就凡事不上脸,面皮和薄磷厚得旗鼓相当,女孩子一本正经地站在原地,暗搓搓地跟薄磷拉着小手,心跳得跟擂鼓一样快。   她试着渡了段灵息过去,薄磷愣了一下,开放了自己的经脉,让女孩子的灵息自己探进来。云雀学着在楼船上与小陆大夫交流的方式,直接在薄磷气府里道:   “我……”   云雀本来想说“我理解的”,但又觉得薄磷不需要这等浅薄的同情,话茬干脆一转:“待会儿吃什么?”   薄磷的灵息探了过来,云雀的气府被寒得一粟:“小姑娘,你安慰人的方式这么现实么?”   云雀认真答道:“我不开心就吃东西,吃东西就会开心的。”   薄磷轻飘飘地回复:“是,昨晚深有同感。”   云雀:?   云雀一脸空白地愣了几秒,随即意识到薄磷是指昨天夜里,极乐园洞开之时,薄磷在众目睽睽之下低头的亲吻。   云雀:“……”   ——不聊了,噗噗噗!   云雀恼羞成怒地想挣开他的手,薄磷的手指跟铜浇铁铸似的——   但是云雀是谁?   凶了吧唧的云雀立刻不动声色地祭出了梳骨寒,丝线末端狠狠地刺了薄磷一记,薄磷啧了一声朝后看了一眼,眼神里分明带笑——反而把手指收得更紧了。   云雀鼓着腮帮子:“……”   她记起来了,薄磷突破心魔后直接突破了十二位阶——十二位阶后的方师就没有公认的定级标准了,一般都叫作“通天境”;云雀只要不动真格,还真奈何不了通天境方师的淬体法身。   薄磷的灵息有恃无恐地探进来:“啧,傻闺女。”   云雀指甲狠狠掐了他一下:“噗噗噗噗噗!”   .   .   “小九爷,”李拾风对薄磷倒是客气得多,就是不知道有几分真心、有几分客套,“你来炎虎关,打算待多久?”   薄磷也跟着笑:“办完事就走,不劳师叔费心。”   云雀心头一沉。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薄磷,自己加入了工字旗玄机局的事……   “现在时局特殊,”李拾风手里的折扇啪地一合,“小九爷是要把云雀姑娘一个人留在塞北么?”   薄磷:“……”   薄磷以为云雀只是陪着苏锦萝暂住几日,没想到他才离开了几天,云雀这傻闺女就被李拾风拐上了战车!   闻战就算了,别人家的傻儿子从来不在薄磷的操心范围内——但是云雀就不一样了,几日不见,云雀这个傻闺女令人操心的指数简直翻着筋斗加剧:   操,大鸟儿,你知道炎虎关要打仗了么?   战争偃师在平日里确实是金饭碗,但是打起仗来就是高危职业——战争偃师不比普通工匠,只需要在工厂里献了青春献终身,工字旗的玄机局是要上战场的!   薄磷不懂兵法的都知道,打起仗来双方布兵排阵,彼此的第一要务都是弄死对方后排的偃师,战争偃师就是最倒血霉的那块靶子!   薄磷看了眼云雀,灵息急急地在云雀气府里道:“你自愿的?”   云雀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倒没有回应。   也是,以云雀的凶性,谁敢摁着她头做她不愿意的事儿?   “……”薄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捏了把她的脸,抬头道,“师叔,靖安府缺双筷子么?”   盛昭缇正要发作,李拾风“哎”地一声打断了她:   “如今靖安府面临百年未有之危局,正是招贤纳才的时候。昨夜之事大家有目共睹,工字旗亟需高手坐镇,若小九爷愿意陪着云雀姑娘,保护玄机局众人安全,李某自是感激不尽。”   综上所述,薄磷从黑户杀手摇身一变,成了靖安府国企的临时工。   .   .   薄磷向李拾风和盛昭缇告辞后,脸色就沉沉地往下一坠。虽然薄磷脸上表情一成不变,但云雀知道他此时非常不爽。   贪暖的小白蛇本来盘在薄磷手腕上,此时见风使舵,赶紧游回了云雀手上,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云雀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薄磷轻飘飘地来了一句:“进玄机局这事儿,你跟谁商量了?”   云雀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咬着手指仔细地想了想:   “——唔,闻战?”   她看不懂云秦的偃师劳契,还是闻战拿着云秦律法,仔仔细细地帮云雀核对了上百条协约。   薄磷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哦,二少啊。”   薄磷突然甩开了云雀的手,表情风清云淡地:“得嘞,你跟他过日子去。”   云雀:“……”   女孩子莫名其妙地眨着眼睛:   诶?   薄磷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一屈膝盖,身形直接纵起,脚尖一点檐牙,——彻底消失在云雀视野里了。   云雀:“……”   探出头来的小白蛇:“……”   云雀愤怒地跟小白蛇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   莫名其妙!   这狗男人,不要也罢!   小白蛇立刻表明立场:“嘶嘶嘶!”   你说的对!   云雀气成了个球,心说你敢给我脸色,我就不跟你说话!   谁怕谁,噗噗噗!   女孩子怒气冲冲地向着玄机局的方向走去,拐角突然伸来一串糖葫芦,截住了云雀。   云雀冷着脸站在原地,没动,不吃,你滚。   薄磷拿着糖葫芦的姿势像是拿刀:“你收不收?”   云雀面无表情。   薄磷:“我劝你收下,别不识好歹,否则哥跪下来求你。”   云雀:“……”   薄磷说着一振前襟,云雀赶紧一咬糖葫芦,薄磷“哎”了一声挠了挠云雀下巴,顺势把人给背了起来。   生无可恋的小白蛇:“……”   求求你们尊重一下我的物种,别再拿狗粮喂蛇了!!!   .   .   “不是说你凡事都得跟我报备,我确实没资格管你。”薄磷一边背着小姑娘一边苦口婆心地教育,“你抬头看看天,是太平的样子么?”   李拾风这人一看就是千年的王八万年的精:你的工钱怎么结?待遇怎么算?契书拿给我看看,李拾风要是看你傻了吧唧一根筋,跟你签了有诅咒效力的终身契怎么办?   ——你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确实管不着。但是你闻闻风里的腥味儿,你在靖安府有几天安生日子好过?   云雀闷头咬了一颗糖葫芦,含糊地顶嘴:“这不就说明,玄机局需要我?”   薄磷倏地一静。   “你知不知道么寰宇万万里,只有云秦的偃师一家独大?”云雀轻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无论是北方的苏罗耶、西方的波斯、南方的梵竺、东方的四瀛洲,历史上都遭过大动乱、大洗劫、大断代。偃师技术是需要极多的人力物力财力的,只有持续昌盛的云秦,才能孕育出举世无双的偃家大繁荣来。”   偃家赫,始云秦。自鸿蒙开天地以来,偃师入门之时,必要朝着上京天都的方向三跪九叩,是为“太平礼”。   跪的不是君王,而是整个云秦;叩的不是皇权,而是芸芸众生。   偃师一行,是在千万云秦子孙的劳动上开花结果的;偃师一生,也必将如落花化为春泥,反哺给整个云秦大地。   其实在炎虎关城楼之上,李拾风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偃师生来就是要为云秦做事的,只要李拾风说一句“边关有难”,云雀想不出拒绝的道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苏罗耶若是进犯中原,那么就不是改朝换代的风云,而是亡族灭种的劫难。这群来自冰雪荒川的饿狼,肯定不是来和你建设美好家园的;前车之鉴就是极南之地的梵竺帝国,好家伙,本土的百姓变成了奴隶,外来的军队却变成了祖宗——   你能想象百年之后的云秦,我们的后辈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心甘情愿地被异族驱使奴役么?   在大是大非面前,云雀拎得清清楚楚。   薄磷:“……”   是他低估小姑娘的眼界格局了,反而显得他薄磷斤斤计较的儿女态来。   薄磷叹了一口气。他已经不是一腔热血的小年轻了,他那双常年微微眯起的眼睛,能看穿太多东西,预见太多劫难。   ——他甚至还能猜出云雀压着没说的几分私心来:   这小姑娘,脸上开花,肚里长牙。云雀的野心,可不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这么简单。   薄磷去了阴市一趟,约莫也能猜出来,寻时雨在炎虎关,是有旧部的。当年的“诛天之战”,看来是没全都死光,寻时雨在塞北还攒着家底。   海月大价钱雇佣薄磷来寻的老疯子,其偃师之术高深莫测,居然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云雀一句“师父”。   云雀想做的事,真的是为了帮靖安府守一座城而已?   “诛天之战”中,“天”几乎屠遍了寻时雨的战友;云雀虽然没有跟“天”再死磕下去的念头,但这事儿就真的这么算了?   以云雀睚眦必报的凶性,绝对没这么简单。甚至云雀恢复记忆后、依然愿意跟随薄磷前往塞北,其中多少原因是为了“天”,也很难说。   只是——   薄磷现在的立场不同了。他心里,确乎是装着这个小姑娘的:   而云雀要做的事、要走的路、要成就的野心,注定了她接下来定是百般劫难、千般磋磨。   薄磷胸无大志,他没什么要闯出一片天下的想法,他太疲惫了,经不起这等折腾。他从来只是想搞死“天”,为师门报仇雪恨;回不来就回不来,薄磷从来就没怕过死;回得来的话,薄磷就把那个小学堂修一修,开个武馆,收个小猫两三只,把风卷尘息刀传下去,也算是没断了师门传承。   只是诛天之路道阻且长,只要云雀依然站在“天”的对面,薄磷就能多一个可靠的盟友,多添一分胜算。   ——他薄磷也甘愿赔上自己这副残躯,跟这小姑娘再疯一次。   “云雀,”薄磷低声道,“这个代价,你要负得起。”   云雀勾紧了他的脖子,半是撒娇半是谈判:“目的一致,陪我。”   薄磷好像没听见女孩的话,眼神不知落向了何处,低低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你要负得起啊。”   .   .   薄磷还惦记着海月的委托。   虽然人海月没催,他薄磷倒也不急,但他还是赶着跟云雀提了一嘴:   主要是玄机局太他妈的剥削偃师了,云雀一忙起来整个人都堆在了图纸里,薄磷倒是定时定点地来抓人去吃饭,——每次从工作间里拖出来的云雀都是萎了吧唧,小姑娘全身上下被榨过似的,走起路来跟鬼在飘一样。   玄机局虽然是整个工字部的心脏,但其实也就这么一点大。除了工字旗都统危纪分,云雀工位旁边就是活力四射的哔哩哔哩,这个波斯哥们儿倒是精神无比,走路都是一蹦三跳的:   “早安,打工人!”   薄磷:“……”   这小伙太精神了,跟得了精神病没什么太大区别。   云雀小声介绍道:“哔哩哔哩原名阿克苏,八钱机关派偃师,玄机局第一金肝,据说能左右手同时作不同的图。哔哩哔哩援引波斯机关技术,在玄机局专精大范围攻击机关。”   “这位小哥,”旁边突然扭来了一道妖娆的人影,把薄磷惊得向后一仰,“你好俊,叫什么名字?”   薄磷:“……”   云雀面无表情地戳了戳薄磷:“钟慢大师在跟你说话。”   钟慢是个货真价实的八尺男儿,眉眼长得端正清峻,可惜满脸都糊着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此时搔/首弄姿地向薄磷一撩眼波:   “啾~”   薄磷的残雪垂枝都要拔/出/来了:“……”   云雀跟他咬耳朵:“八钱机关派偃师,极擅黑/火/药,神机营的火器大多来自钟慢大师之手。他非常喜欢男人,因为男人有阳气……”   薄磷诚恳地提问:“这是什么道理?”   云雀眨了眨眼睛:“他阴气太重?”   薄磷打量了一眼这阴间玩意,深以为然。   “全府上下的士卒都被他骚扰过,不用在意。”云雀拍了拍薄磷,往旁侧一指,“那位就是钟慢大师的胞弟,尺缩小师傅。”   薄磷乍一眼还真没看见人,只看见堆积如山的模型机关里搁着个鸡窝——鸡窝应声往上一拱,薄磷才意识到那团乱七八糟的是人的脑袋。   鸡窝脑袋抬起一对发光的西洋目镜,谨慎小心地看了薄磷一眼,仿佛在看什么洪水猛兽。少年看清楚薄磷模样生得不错之后,如释重负地回过头去,继续叮叮框框地敲自己的模型。   云雀道:“尺缩小师傅是七钱机关派偃师,擅守城巨械,今年刚刚十四岁,是靖安府百年难遇的天才。尺缩师傅就是非常地恐男,遇到丑男还会呕吐不止,你不要离他太近,他会尖叫着飞走的。”   薄磷:“……”   你们玄机局到底都召了些什么神奇宝贝?   .   .   这会儿云雀正好有空,薄磷和她坐在寓所的回廊上,把之前在阴市里的遭遇和云雀提了一嘴。   女孩子睁大了眼睛,没什么要瞒着薄磷的意思:   “喔,我没猜错的话,追你的那些人,是‘星阑命行’。”   星阑命行?   “姥姥,”薄磷诚恳地发问,“你的鸟子鸟孙都起如此玄妙的艺名么?”   云雀面无表情地把罗雀门砸到他脸上:“噗噗噗!”   薄磷举手投降:“别别别——!再来破相了!哎哎!”   云雀抓着他一通好揍,薄磷展臂一捞,把炸了毛的小姑娘揉巴揉巴团进怀里。   云雀伸出手掐住薄磷下颌上冒头的胡茬,狠狠往外一拔:“当年我……当年寻时雨,打到最后,确乎是有一批追随者的。”   薄磷痛得嘶了一声,捉住了女孩作怪的手指:“‘天’放过了他们?”   怎么没死?   云雀沉默了一下:“……太小了。我把他们藏去了塞北,出发时正当拂晓,故名‘星阑命行’。”   薄磷手指一顿。   “都是年纪不到十五岁的小孩子……还不懂‘天’的可恶,只是因为我仇恨‘天’,他们跟着我恨罢了。”云雀垂着睫毛,“这样忽悠他们去战场,太残忍了。”   薄磷:“那你怎么……”   云雀看了飞快地看了薄磷一眼,把头埋进了薄磷臂弯里:“……如果他们不认我,那就算了。我现在也没什么身家,也不能给他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薄磷:“……”   ——薄磷算是明白了,好家伙,自己被这小姑娘当成了鱼饵!   他右臂上的外附骨骼出自云雀之手,云雀在上面注入了大量的炼气——他薄磷去阴市里晃一遭,简直就是个人形自走的云雀炼气散发器:   如果藏匿在阴市里的“星阑命行”没有动作,说明他们已经不认云雀了,那么云雀也没必要再打扰他们生活;如果“星阑命行”还在苦苦寻找云雀,那么势必会追着薄磷一阵好打,要把附有云雀炼气的机关给抢过来!   “……”被追着打了一路的薄磷半眯着眼,“说,你要怎么补偿哥的精神损失?”   云雀拱了拱,抬起头来迅速在薄磷唇角上亲了一下。   薄磷手指卡住了云雀的下巴,没让小姑娘缩回去,俯身下来吻她。   云雀唔了一声抗议:“你的胡茬扎我!蓄须,滚去蓄须。”   “……今天的我也在震惊你的无知,”薄磷恨铁不成钢,“姥姥,云秦有剃须令的,衙门查这个,骨龄不及而立是要罚三百钱的!”   云雀睁眼奇道:“你居然没三十岁?”   话音未落她立刻想起来了,薄磷不久前刚跟她说的“青春靓丽活泼可爱二十八”。   ——唔噫,她在薄磷面前越来越迷糊了。   薄磷一扬眉毛:“咱进屋,爹给你展示一下青春激情?”   云雀鼓着腮帮子:“噗噗噗!”   两个人扯了一会儿淡,薄磷才把话题拐回正轨,把老疯子的事儿说给云雀听。   云雀睁大了眼睛:“海月先生交给你的画像,你还带着么?”   薄磷不明所以地从袖子里摸出来,云雀抬腕一震画轴,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会……”   “……‘半枯翁’大师,何至于沦落至此?”   .   .   薄磷听明白了,这个老疯子之前应该是位丰神俊朗的高龄美男子——只是画像上的老乞丐太过写实,云雀一路居然没想到,自己要找的是自己的学生。   但是……海月是一定知道的。   当时寸金一事,现在想来,多半是海月见着了云雀,知道有她在才请得动半枯翁;所以海月设局,故意为难云雀,试探其身手,才有了之后的委托——   一切都在海月的算盘里。这个男人笑意盈盈地一敬茶,于是天下风云随着他的心意向西北倾斜。   薄磷喉咙里滚过了一圈脏话,周家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他抬头刚想对云雀说什么,院外突然传来了急躁的马蹄声:   “云雀!”   闻战一骑快马奔入小院,扯缰踢蹬猛地勒住了马蹄:“小陆大夫跟着闻征来了靖安府,还特意给你带了东西,你要去看看她……”   不?   闻战突然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差点咬住了舌头。   云雀坐在薄磷大腿上,一脸茫然地点头:“噫,小陆大夫来了?”   闻战:“……”   我,靠。   不是,他俩啥时候又和好了?   云雀你忘记了李先生的卦象么,薄磷可是会——   ……杀了你的啊?   .   .   *注:薄磷说的小学堂是之前《说第四:情动》中出现的,云雀和薄磷曾留宿过的破败学堂。间隔太远,特此提醒。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断更了呜呜呜!今天六千字补上!之前【寸金篇】末尾有大修(与这次更新内容相呼应),有时间的小可爱可以看看(   马上进入紧张刺激的主线,小情侣再腻歪一会儿X   欢迎来评论区找我van!!!或者戳进专栏里看看公告喔w 第74章 、说第七十:今夜.万蚁噬心(上)   云雀第一眼看过去, 险些没认出陆梨衿来。   印象里的小陆大夫简直像桶白墙漆成了精,浑身上下都是清凌凌的白色, 烙在眉心与眼尾的三颗红痣像是白雪里的红豆, 连唯一的暖色都透着一股古老而寒冷的艳丽。陆梨衿人生得小巧,整个人像是一小团再精致不过的白雪;偏偏身材玲珑浮凸,走到哪儿也不会被人认成小姑娘。   ——云雀暗地里比划了一下, 小陆大夫的胸脯比自己足足大了一圈有余。   据说薄磷曾对小陆大夫发表过精简的个人看法:   “闻征,你娘的, 凭什么?”   闻征遥遥地冲薄磷一抱拳:   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金钩人一战后, 重伤的小陆大夫身上突生异象,一头月下赛雪的长发变成了漆墨一般的黑色,整个人也病得跟随时能撒手人寰的模样。陆梨衿是云雀难得能咬上耳朵的女孩子, 云雀本来心里还惦记着她的安危——毕竟小陆大夫在闻征面前智力基本为零,而闻征这男人又狗得人尽皆知。   如今的小陆大夫容光焕发, 眼角眉梢都噙着神采, 整个人像是一轮璨璨的新月,兀地坠落至了人间:“云姑娘!”   云雀刚想跑过去,又突然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问:“我跟小陆大夫谁更好看?”   薄磷好整以暇地弯下腰来, 似笑非笑地一挠她下巴:   “——亲我的那个最好看。”   云雀:“……”   她踩了薄磷一脚,扭头噔噔噔地跑走了。   .   .   闻征此次前去塞北, 是去亲自处理闻家在西北商道的一箩筐破事;只不过半途路过紫篁城, 把自家倒霉弟弟从癫痴护/法手里捞出来, 这才有了沁园春那一出——不过也是因为闻二这倒霉孩子,闻征又捉到了小陆大夫。   闻征一跟闻家在炎虎关的分家汇合之后, 排面立刻翻着筋斗加剧。   眼下小陆大夫坐着的马车足足有两间卧房大小, 醇厚昂贵的广陵香扑鼻而来, 其内桌椅案凳一应俱全,直朱色、金茶色、鸦青色连缀成一室煌煌。   小陆大夫一身立领斜襟猩红长袄,云肩上层层叠叠地绣着彩云与莲花,满室琳琅都被她的容光轻而易举地压了下去。   之前跑江湖的时候,小陆大夫不怎么收拾自己,在云雀的印象里,只觉得她生得极漂亮;如今小陆大夫一打扮起来,云雀突然觉得闻征其实也不过如此,算不上与小陆大夫多般配。   “早就听少爷说,云姑娘入了玄机局,如今已是靖安府的战争偃师。当时就想着来恭喜云姑娘,但是账房事物繁冗,一直脱不开身,眼下闻征来靖安府拜谒盛将军和李先生,我赶紧跟着过来了。”陆梨衿把一方箱子推到云雀面前,尾指优雅地微翘成兰花的形状,“塞北天寒,我为姑娘缝了几件冬衣,手艺不精,姑娘可不许笑我。”   云雀面无表情地一翻白眼:   “说人话。”   陆梨衿立刻挽住了云雀手臂,整个人贴了上来:“呜呜呜呜呜噫——!”   云雀学着薄磷的手势掐陆梨衿的脸——小陆大夫生得软,手感相当不错,云雀忍不住多掐了几把:“装模作样,噗噗噗!”   在漕道楼船上时,因为“二重身”的那件破事,两人算是彻底混熟了。小陆大夫看似端庄娴静,内心活蹦乱跳得跟只窜天猴似的,加上总是能干出点不是二逼干不出的事情,云雀迅速地跟她混成了莫逆之交——就因为小陆一人的关系,云雀跟闻征的关系也算缓和了不少。   云雀枕在小陆大夫大腿上,伸手一捞小陆大夫的白色头发:“‘空识色’有救了?”   “空识色是不治之症,药石罔效,只能靠修为压制啦。”陆梨衿从袖子里摸出支新钗子给云雀簪上,“好看不?”   云雀奇道:“你修为进阶了?怎么——”   气色这么好?   小陆大夫雪白的睫羽闪了闪,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没,闻征帮我的。”   “噫?”云雀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这要怎么帮?”   陆梨衿抬手捂脸:“……雀雀,有种法子,叫‘采补’。”   云雀:“……”   “……哦,哦,哦,”云雀一脸懵逼地顿了片刻,“闻征给你当了次‘鼎炉’?我知道我知道,不是炼丹的,是睡觉的那种。”   陆梨衿越来越小声:“一直以来都是哦……”   云雀震惊地坐了起来:?!!   ——大师,我悟了!   为什么小陆大夫老是对闻征毫无底线地包容,多年不见还能被轻易地被闻征拐到床上去,下船之后还老实巴交地跟着闻征走了:   因为闻征好使?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开启了新世界的大门:“你说,我能去采补薄磷么?”   ——这样我就十钱了!好耶!   陆梨衿:“……”出息!   如果这问的是苏小将军,耿直的苏锦萝一定会竖起眉毛教育云雀一顿,修炼从来就是自己的事,靠鼎炉强力催出来的修为终究不是自己的功夫,将来是要吃大亏的;小陆大夫是因为救命没办法,这本来就是下下策的法子。   但好死不死,云雀问的是陆梨衿。   陆梨衿笑了一声,意味深长、柔声细气地:   “没准,你挑个好晚上问问九爷本人吧。”   .   .   小陆大夫如今负责打理闻家在塞北的药材生意,眼下似乎是出了什么问题,云雀还没在陆梨衿大腿上躺多久,小陆大夫就被一群账房先生围住了。   云雀抱着陆梨衿给的冬衣:“那我晚上再来寻你说话。”   陆梨衿笑得像只白毛小狐狸:“嗯,记得晚上问九爷哦。”   唔噫,小陆怎么操心起我的位阶来了?   云雀浑然不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反而心想:她是觉得我太弱了么?   也是,云雀卡在九钱这个位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云雀奋力地向上看去,自己的修为上限始终蒙着一层窗户纸——云雀知道自己一定捅得破,但她现在就是够不着。   云雀心念一动,灵息在经脉里走了一个周天: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云雀抱着冬衣走下马车,闷头向回路走去,突然被一声口哨撩起了眼睛,薄磷居然还在等她:“哟,这什么玩意?”   “小陆大夫给我的冬衣。”云雀捧着的箱子被薄磷提了过去,女孩仰起头来问他,“你怎么还在等我?”   薄磷笑道:“不等你等谁?”   云雀嫌弃:“噫,你好黏人。”   “……”薄磷伸手一掐云雀小脸,半眯缝着眼睛,“小姑娘,挺嚣张?”   云雀面无表情地顶了回去:“嗯,是我,怎样?”   我还要采补你呢!   薄磷俯下身来刚想说什么,突然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啧,那边的朋友,找人?”   云雀眨了眨眼睛,顺着薄磷的视线望过去,白翎银铠的少年将军冷漠地立马定在路边,好一朵高岭之花。   这是战字旗都统,百里临城。   ——云雀一看到这个糟心玩意,就想起自己裂成两半的秦广王、半身不遂的楚江王,腮帮子气得鼓成了球:他看什么?   噗噗噗!   百里临城闻声一夹马腹,铁甲银鞍的高头大马缓步向云雀踱来。战马的眼神和主人一般森冷,沉重的吐息仿佛黑色的血——这是一等一的骏马“白飞雪”,据说全力飞驰起来时像是一道炽白色的闪电,能够载着主人轻而易举地撕开北风、盾阵、敌人。   云雀直直地戳在原地,眉毛都没动一下。   百里临城纵身下马,向云雀伸出一物——这一伸手气势汹汹得像是对空气挥出了一拳,云雀差点以为百里临城这厮要揍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天水碧色的小荷包。   和云雀的衣裳一个颜色。   百里将军杀气腾腾地拎着个小荷包,仿佛拿着一斤黑/火/药:“给你。”   云雀:“……”   云雀没接,我才不要。   百里临城艰难地组织了一下语言:“我不讨厌你。”   云雀:?   薄磷抄着双手,摸了摸鼻子,战术憋笑:“……”   他倒是听明白了百里临城想说什么——这玩意是来为那晚道歉的,刚才估计是想说“我不是故意的”。百里将军约莫是没跟姑娘道过歉,舌头打结,闷了半晌还是没吐出象牙来。   云雀冷冷一撩眼皮:“不讨厌我?什么意思?”   要来打么?这次我可不会被你一膝盖摁在地上!   “……”百里临城面无表情地默了一默,“就是,不讨厌,喜欢的意思。”   薄磷:?   “……哦,哦,”云雀这会儿终于听明白了,“哦,你喜欢我?”   薄磷:??   百里临城:“……给你!”   薄磷:???   百里临城上马掉头就跑,白飞雪果然腿脚如风,载着少将军落荒而逃。   .   .   百里临城最近老惦记着云雀。   无它,就是因为那天晚上,女孩子确实把百里临城哭懵了。后来他得知确实是自己错了,也不知道从何补偿,在玄机局前转悠来去,反而把危纪分吓了一跳:   “少将军,你……谁招惹了你么?”   百里临城:?   百里临城实诚道:“我想跟云姑娘道歉。”   危纪分奇道:“那您进去啊?”   就您这一张门神脸,往哪儿一贴都算是辟邪,好多工匠见着百里就犯哆嗦,纷纷绕道从小门进去。   百里临城默了默:“……之前道过,她反而更生气了。”   危纪分心说:废话。   就冲您那惊天地泣鬼神的说话艺术,死人都得掀了棺材板儿先掐死你再说。   “云雀师傅其实脾性不错,”就是人睚眦必报,“您要不准备点礼物,给云雀师傅送过去?她也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人家正忙着谈恋爱,哪有时间跟你置气。   百里临城恍然:“危师傅,我悟了。”   危纪分:“……”   不是,你跟我说,你悟什么了?   百里临城不是盛昭缇一手带出来的兵,人家是一纸文书空降过来的将军,加上人生得不是特别龙精虎猛,初来乍到时没少受排挤。危纪分算是百里临城的老乡,没事就找着话跟他聊,艰难地推着他融入集体里:一来二去,危纪分算是跟百里混熟了,知道这朵高岭之花不是敢敢,只是憨憨。   ——比如百里这个社交小天才,见着自家顶头上司、李拾风先生的第一句话是:“你牙齿上有菜。”   (据说当时李拾风临危不乱、微微一笑:“我抠下来给你?”)   综上所述,百里临城接纳了危纪分的建议,自己晚上窝在房里,连夜捣鼓了一个荷包出来——在百里的世界里,女孩子都是喜欢荷包的,因为正经话本里都是这样写的。   当时的少将军只是遵着自己内心的歉疚和懵懂生发的情愫,也没想过这个被自己缝得奇丑无比的小荷包,居然改变了压在他脊梁骨上的天命:   云雀是,破命之人。   ……   眼下百里临城纵马如雷如电,“白飞雪”一路狂奔至大营,就被人遥遥地唤住了:“百里,盛爷让你去一趟大帐!”   叫我?   百里临城愣了一下,才发现出声的是苏锦萝。女孩子灿金色的长发高高束起,飒爽得像是北地来去自如的游隼:“盛爷派人再催了,快些!”   和旁人猜测的不一样,百里临城和苏锦萝两个少年将军,并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竞争关系,也不是什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塞北民风彪悍,看不爽就打一架,喝过酒就哥俩好,他俩就属于打过架又喝过酒的好兄弟。   白飞雪跟上了苏锦萝的枣红马“火游红”,两人骑术皆是了得,夹道上还能并驾齐驱、纵马狂奔,扬起的马蹄踏在了将军帐前。   百里临城见帐外立着的外府士兵,武器上皆装饰着斑斓的翎羽,是赫骨骑兵的披挂式样。   百里临城与苏锦萝对视一眼,读出了彼此的警惕:   ——这个节骨眼上,赫骨狼来凑什么热闹?   .   .   周边邻国老是喜欢把云秦人唤为成“汉人”,其实并不严谨:云秦除了大多数的中原人,也活跃着相当多的少数族类——   比如薄磷,眼睛天生浅金,眉骨深邃侵削,是雪山上活跃的狩猎民族“魁”;比如医字旗都统阿幼朵,正是出身于南疆的蛊祖“苗”;再比如防字旗都统完颜烈,就是草原第一大族“赫骨”。   若是云雀在场,定能记起来自己在寸金甩开膀子揍的人,就是赫骨王旗的金枝玉叶。   赫骨人天生骁勇善战,被誉为“草原暴风”,在旷野上的机动性媲美最凶狠的狼群。如今前来靖安府的便是赫骨边防中相当有名的一支精锐,“无惧牙”。   “无惧牙”的首领完颜苏乞,倒是个鬣狗一样机敏、油滑、诡诈的男人。苏锦萝和百里临城在帐内立了一会儿,通通受不了这玩意的做派——完颜苏乞讲话官家气太重,把盛昭缇从头至尾夸了一通。   盛昭缇双肘支着扶手,十指交叉撑住下颌,表情冷冽、眼神锋利,没给完颜苏乞一个正眼。李拾风笑呵呵地核对完颜苏乞呈来的文书,悠悠地喝了一口茶——这是他和盛昭缇的暗号,意思是没问题。   文书是真的,令“无惧牙”前来支援靖安府,加固炎虎关边防。   盛昭缇在心里骂了声娘,总兵府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盛将军,”完颜苏乞一脸赔笑,“可知一位绿眼灰发的小娘子?”   李拾风手上一顿:   云雀?   完颜苏乞弓着腰、搓着手:“王旗一位小公子,与她是旧相识。不知盛将军可方便,将她交予给我?嘿嘿……” 第75章 、说第七十一:今夜.万蚁噬心(中)   “完颜苏乞?”   闻战咬着一杆湖毫回过头来, 少年把披散的长发向脑后拢去,英挺锋利的眉眼攒出一丝讥嘲:“——哦, 他啊。”   贪狼体.赫骨番完颜, 与七杀琴.天溪太白、破军剑.太原正闻并称云秦三大世家,但其实还是不太一样。白家算是天溪山的地头蛇,闻家只能算是太原世家中最出挑的一个, 而完颜家则是整个赫骨大草原的王旗——要不是完颜家祖上向周家俯首陈臣,这一块地儿本来还算不上云秦的版图。   之前云雀在寸金的时候, 一茶盏砸碎的便是完颜家小公子的牙;尔后完颜海主动出声挑衅, 若不是闻征心血来潮地出手一剑钉住了云雀,依云雀的凶性绝对能把完颜海摁死那儿。   云雀其人,面相生得清艳娇嫩, 为人却是十成十的冷面冷心、杀伐决断、心狠手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谁若犯我我必剁谁, 放在哪儿都是尊不好惹的阎王。   “完颜苏乞只是马奴生的儿子, 和‘嫡’还差了十万八千里。赫骨王旗对血统极其看重,他要是不攀上完颜牙这根脑子发育不良的高枝,一辈子也就在边关当个小首领。”闻战笑了一声,“然后呢?他伸手向盛爷要云雀, 盛爷怎么说?”   苏锦萝后手一撑桌案,坐在了闻战书桌上, 女孩子一翻白眼, 倒是学出了盛昭缇八分的神魂:“‘你配’?”   闻战放声大笑, 就是嘲笑的意思:“哈哈哈哈哈哈。”   如今云雀可不是说杀就能杀的江湖草莽了,靖安府玄机局的金字招牌在那儿挂着, 完颜苏乞估计没打听清楚, 今儿个谁才是玄机局的座上宾。   只是——   闻战看向不远处的沙盘, 他最近在跟李拾风排兵盘,为了避免每次都被李拾风杀得连亵/裤都不剩,闻战就用沙盘来复演之前的惨烈赛况。   闻战伸手打了个潇洒的响指,注入的炼气催动了沙盘下的机关,机括声随即喀喀响起,沙盘开始翻覆、变幻、塑形,赫然是如今炎虎关的周边地势和粗略布防。   “为什么‘无惧牙’在这个时候来?”少年皱紧了眉毛,眉心压出一道深深的纹路,“你们以前也有这个惯例么?”   苏锦萝愣了一下:“倒是不曾听说。”   闻战糟心地啧了一声,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前些日子靖安府那场夜战确实动静不小,饕餮闹出来的阵仗实在太大,方圆百里都能看见靖安府上空的焰影流芒——若总兵府是因为这个,把旁近的边军抽调过来支援,确实说得过去。   ——但为什么是这一支?   “无惧牙号称“狼神之战矛”,擅长的是长途奔袭,跟守城有什么关系?”闻战没想通,“还不如多抽个神机营去战字旗,总兵府在想什么?”   苏锦萝的回答出乎闻战意料:“因为总兵府不认识。”   闻战:“哈?”   “先帝崩后,云秦动荡,短短十几年内,一共出现了七次大叛乱。”苏锦萝跳下桌案,铁靴在红面砖上踏出铿锵一响,女孩走向挂在墙上的一方地图,“豫王之乱,叛军一路打进上京天都、攻破涌金门,最后是云秦三女将之首,八十岁高龄的‘怒海飞麟’叶讨子元帅亲自掠阵,斩豫王于金銮殿前。”   闻战和苏锦萝之间不需要太多废话,前者已经明白了后者不方便讲出来的意思:   太后和幼帝,被打怕了。   帝王之惧,彰于体/制。如今云秦各大兵府看似全部听命于总兵府,其中实则还有多重掣肘;除了少数几个太后派的兵府之外,基本上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盛昭缇是太后派,如今的靖安府倒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可是上边的、旁边的、嵌在一起的督军司、总兵府、军机局,人手换得跟裤/衩似的勤,生怕你盛昭缇拥兵自重、一方独大——   比如为了粮饷,苏锦萝虽为“大夏龙雀”,照样得低声下气地去疏通上面,才有了之前苏锦萝单枪匹马去杀悍将一说;边关将领为了恰饭专程跑来内地清除匪患,——听上去的确还挺好笑的,但这就是悬在每个云秦将领头上的事实:   武将的脖子,是卡在文官手里的;文官的脖子,是卡在同僚手里的。   时代的巨涛狂澜之下,所有人都是被利益干系纠缠在一处的牵线木偶,政/治慈悲而冷漠的目光永远高悬在他们头颅之上。   如今的总兵府也不知道坐着的是哪位高贵书生,估计觉得无惧牙听上去跟靖安府八字相配,便差过来和靖安府挤一块取暖了——指不定还觉得自己反应机敏、体恤将士,等着盛昭缇进京时夸他一本。   “不。”闻战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没这么简单,就算是胡乱指派的,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支?”   闻战转念又想:你还有李拾风聪明?你能瞅出来的东西,你当李拾风看不出来么?   少狗拿耗子,管好你自己。   ——闻战强按下了自己心头的不详,抬手把苏锦萝的金色鬓角撩到耳后去,目光一顿:“你脸上这道怎么回事?”   “?”苏锦萝茫然地摸了摸自己脸上,果然有一道浅浅的血口子,“哦,今天操练的时候,脸上被对面划了一道。自家兄弟,出手难免磕碰,没什么,晚饭要跟我一起吃么?”   闻战看着她没说话,苏锦萝被盯得颇为促狭,目光不自觉地游移到了一边:“喂,闻战,你有没有发现……”   你越来越像闻征了——   闻战突然伸手锁住了苏锦萝的喉咙,把女孩往身后的多宝阁上一摁,偏头过来吻她。少年的掠夺炽热而霸道,苏锦萝觉得自己的气力一点点地被这个吻蚕食殆尽,好歹闻战出手捞了她一下,女孩子不知所措地勾住了他的脖颈,勉勉强强地站稳了。   “苏将军,”闻战抵着她的额头,嗓声又低又沙,“草民有一事相求。”   苏锦萝被亲得有些遭不住,女孩子小口小口地喘息着,艳蓝色的眼睛里分明有雾:“……诶?”   “来年开春,挑个春光明媚的日子,我们循着畏兀儿牧民的习俗,在草原上把这亲给成了。”闻战埋进女孩的颈窝,冰冷的铠甲下是女孩温软的皮肤,“……好不好?”   苏锦萝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闻战,你真怂。”   “对,我怂,我越长大越怂。”闻战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萝卜,塞北,能夺走你的东西太多了。”   苏锦萝伸出手去,女孩的指尖寒凉而坚硬,积攒着厚厚的枪茧。她顶起了闻战的下颌,睁着眼睛与少年对视:   “我是大夏龙雀,没人能动得了我。”   苏锦萝一字一句道,仿佛齿间咀嚼着钢铁:“闻战,我是你的。除非我自愿,你这辈子身边也只能有我,听明白了么?”   “本将军看上你了,你这辈子都跑不掉了。”   .   .   “啧,大鸟儿,发现了么?”   此时云雀和尺缩两人都一手的污油,蹲在城墙上围着一根蟠龙柱敲敲打打。这是一般工匠都没法儿奈何的守城巨械,“风虎云龙”其中一根元件。   最近塞北的温差极大,风虎云龙的机械零件消耗得厉害,勤字旗的库房表示靖安府快养不起这几根大杰宝了,再这样耗下去全府上下冬天都得吃土,连派三人去玄机局催,让尺缩师傅找找有没有节能的法子。   云雀抬起脏兮兮的小脸来:“唔?”   薄磷作为随行保安,顾忌着尺缩师傅恐男的习惯,只能蹲在五步远的城墙上方,百无聊赖地叼着根草:“盛爷和李先生,是有培养下一代的意思啊。”   云雀没听明白:“什么?”   一直低头折腾机关内里的尺缩师傅居然接了话茬,少年的声音极轻:“是说苏小将军和闻少爷。”   ——像是将来的盛昭缇和李拾风。   云雀噫了一声,表示不同意:“他俩又不是一对。”   薄磷和尺缩同时向云雀翻了个白眼:   蠢。   云雀:“……”   ——噗噗噗!就是不像!   “盛爷一直和将士们同住同吃,她是担心嫁了人,不方便成天留在军中。”尺缩师傅小声道,“李先生说过,自己是戴罪之身,早晚都要把命留在北风里,不能拖累妻眷。”   云雀睁大了眼睛:“哦哦哦,这样!”   尺缩师傅很不好意思地露出了个笑,小声补充道:   “盛爷和李先生,都是很好的人。”   云雀突然意识到,面前这个指导自己折腾巨械机关的资深大师傅,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小少年。   十四岁的少年评价起人来,口气就应该是这么真诚而干净,没有成年人那些暗语和深意。   只是尺缩师傅一直都蓬头垢面、阴郁寡言,成天把自己埋在机关模型里谁都不搭理,之前与云雀合作时也是惜字如金,想必是特别讨厌与人交流。   ……但是能把盛昭缇和李拾风的独身理由记得如此清楚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孤僻冷血之辈。   云雀奇道:“尺缩师傅和钟慢大师是亲兄弟么?”   “……”尺缩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显然不太适应和人聊天,“是,我们长得不像,吗?”   薄磷心说你哥成天把自己涂得万紫千红,你俩凑到一块就像花魁旁站了个少林武僧——除了物种相同之外,你们兄弟俩哪有相像的地方?   “哥哥也是很好的人。”尺缩突然想起之前钟慢对薄磷的唐突,干巴巴地解释道,“他,他,他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云雀刚想问钟慢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肩头突然被一颗小石子掸了一下——薄磷坐在墙头上,向她摇头:   别问。   这种一听就知道有段悲惨过去,再好奇也不能戳人伤疤。   尺缩连忙道:“你答应不讨厌我哥哥,我,我可以告诉你。”   薄磷忍俊不禁,这孩子真是单纯得很,我的讨厌值什么钱?   尺缩有些着急了:“是,是因为……”   哗!   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   .   .   风在躁动。   云海在撕裂。   泣血的残阳从云的伤口里,哭出一行烈烈的血红。   静、静、静。   云雀趴在地上,震悚地睁大了眼睛。   太快了……太快了……   无论是薄磷还是云雀,都没能反应过来——   云层上方突然掷下了一件物什,直直砸向了云雀所在的位置!   ……但是云雀毫发无损,安然无恙。   尺缩整个人被砸在了蟠龙柱上,像是一张被疾风拍在岩壁上的纸张。   云雀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少年眼睛、鼻子、嘴巴里,漫出一道又一道的鲜血来。   静、静、静。   从高空掷下的物什本该得把云雀砸得齐腰两断,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尺缩推开了云雀,那件黑漆漆的物什把尺缩直接……少年血淋淋地贴在蟠龙柱上,缓缓地向下滑,他的下半身像碗打碎了的红汤,血/肉之躯在天降巨力面前,碎得彻彻底底。   “敌袭,”尺缩张了张口,终究是没能发出什么声音来,云雀艰难地辨认着他的口型,“敌袭,空……哥哥……”   哥哥……   ——轰!!!   云海之上悍然掷下了无数道黑漆漆的事物,像是神明自云端投下的矛枪,又像是天河开闸、骤雨暴降,通体漆黑的小箱子砸在炎虎关的城墙之上,砸得哨兵人仰马翻,箱子摔得粉身碎骨——   云雀浑身一悚,头皮发炸:“是敌袭——!!!”   叽叽叽——   什么?   毛骨悚然的声响贴着云雀脚尖响了起来,女孩定睛往尺缩的下身看去,黑箱子残骸里,突然涌出了一大团白花花的事物。   蚂……蚂蚁?   作者有话说:   终于开始打仗了……   本文写战争就是写实战争,不浪漫不粉饰,战争本该就是残酷的模样,所以和平来之不易、值得感恩、必须珍惜。 第76章 、说第七十一:今夜.万蚁噬心(下)   蚂蚁?   黑箱残骸里涌出了一大团密密麻麻的白色, 在城墙上蔓延成一片攒动的潮浪:这些蚂蚁通体惨白,胫跗纤细, 颚口强壮, 千千万万的口器里缀来一阵绵密而锋利的摩擦声。   这些蚂蚁倒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近在咫尺的云雀,它们被尺缩的血/肉所吸引,险恶的白色瞬间包卷住了尺缩的身下!   不好!   云雀终于反应了过来, 灵息瞬间调至了顶峰,女孩推出一掌磅礴浑厚的炼气, 企图震开往尺缩上身爬去的蚂蚁——   薄磷惊喝道:“别做傻事!!!”   救不回来了!   电光石火间云雀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关窍, 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得救尺缩——   尺缩还有救!她见过机关下肢的人!只要她把尺缩的上半身救回来——本来该断成两截的是她云雀才对,她脱一层皮也得把尺缩的上半身给捞回来!   哗!   这些白蚂蚁的体量极轻,云雀的炼气好似急坠入水的巨石, 顿时激起了一丈多高的白色浪花,虽然有部分的蚂蚁直接被云雀的炼气焚灭, 但更多的蚂蚁变成了从天而降的密雨, 向云雀兜头罩来!   千钧一发之际云雀伸手向天,紧急地压缩了一层薄薄的空气作为屏障——如雨如瀑如潮的蚂蚁击溅在那层气墙之上,恶心得叫人头皮发麻;但这群畜/生压根没有畏惧可言,甚至有一行蚂蚁顺着气墙的边缘爬了过来, 领头一只直接撕下了云雀一小块皮肤!   云雀的眼睛骤然收缩成一点:   那尺缩……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晚了。   少年尖厉无比地惨叫起来,云雀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如此凄惨的人声, 尺缩小师傅纯银一样的嗓子因为剧烈的痛苦, 拉抻成了锋利而钻心的声线, 震得云雀魂飞魄散。   晚了。   “哥哥——!!!哥哥——!!!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云雀那一掌炼气虽然拍走了大半部分蚂蚁,但还是有一小部分蚂蚁死死地咬住了尺缩的皮/肉;它们曝露在尺缩体外的身体虽然被炼气撕碎, 但是钻进血/肉里的半身却还能存活。   少年的皮肤苍白而光洁, 此时却像是沸水的表面, 鼓起了无数恐怖的气泡:   “救……救——杀……杀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有一只白蚂蚁从少年的眼睛里爬了出来——   当!   残雪垂枝没入了尺缩清秀的眉眼正中,实在看不下去的薄磷结束了少年的痛苦。   玄机局百年难遇的少年天才,十四岁的尺缩偃师停止了他的思考。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残忍、太无情,云雀手足无措地背着他的救命之恩,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道谢。   .   .   云雀的眼睛没有聚焦,茫然地转了一下:为什么?   为什么尺缩就……这么死了?   他做错了什么吗?   他对不起什么人吗?   他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云雀惊恐地发现她对尺缩,根本没有什么值得缅怀的记忆。他们只不过是点头之交,这个少年孤僻而寡言,云雀还是在旁人口中,得知这个十四岁的男孩是有多么惊才绝艳。   他喜好做什么?他有什么志向?他已经十四岁了,可有喜欢的姑娘?   云雀不知道。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尺缩推开了对他一无所知的云雀,自己反而被黑箱砸成了血淋淋的两截。   为什么?   没有人知道了。   少年已经化为了白色蚁潮里的两截骸骨,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了。   在战争的绞肉机前,所有人都命如草芥。   ——天启七年冬,苏罗耶帝国进犯云秦边境炎虎关,掀开了东陆之战血腥的前章,史称“银海蚁大难”。   .   .   哗!   薄磷一脚踏进了蚁潮里,抄起女孩的腰肢纵身一跃!   噬人蚁奈何不了通天境的薄磷,细皮嫩肉的云雀则成为了它们下一个猎物。白花花的蚁潮追魂夺命而来,甚至在薄磷飞身掠起时自行堆叠、灌涌、攀升成一杆指天的矛枪,企图咬住云雀——   薄磷的踏雪寻梅催至了极意,他脚下自行生成了几片六角冰花,薄磷直接在半空中以炼气借力,轻飘飘地跃至了噬人蚁攀不到的高空。云雀没他这种飞天遁地的本事,只能抱着薄磷的胳膊,惶惶地向下看去:   白、白、白。   到处都是噬人的、疯狂的、血腥的白。   “银海蚁。”薄磷的声音从云雀上方传来,云雀还是第一次听见薄磷这么沉重的口气,“苏罗耶的大漠里有一种蚂蚁,数量动辄以百万,行动时酷似海潮翻卷,遇畜即吞,遇人即噬,一直是苏罗耶人的天敌……没想到这帮孙子,居然把它们抓起来当武器使。”   云雀耳边嗡嗡作响,骨血都冻成了冰。   此时炎虎关的城墙上已然沦为了一片人间炼狱,惨叫、哀嚎、惊呼听得人头皮发炸。守城的士兵里根本不可能有薄磷这样的通天境高手,多数也没有云雀那么幸运,女孩子惶惶地看着八尺高的男儿挣扎在拍不尽、杀不完、驱不走的蚁潮里,痛苦得满地打滚、被噬咬一空;或是撞墙自尽、从城楼上一跃而下。   云雀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强行把自己从最初的懵然和惊惧里扇了出来:   出息——出息——给我出息点!!!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碧佩银穗的八角灯笼在云雀指尖前急转不休,罗雀门伤门大开,云雀每一次呼吸间,门中必然劈下一道炽青色的惊电,从蚁潮里剐出一道焦黑的炭迹!   哗!   云雀突然看见了一个在蚁潮里艰难行走的小士兵,眼前突然一亮,罗雀门飞旋着下沉了半丈,灿烈的青光为他焚烧去了身周的蚂蚁,清理出了一条小小的道路:“跑——!”   小士兵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空中的云雀一眼。   他的半张脸已经被银海蚁咬没了皮,看起来狰狞又骇人,云雀被他的目光激得浑身一颤,一时间倒是没认出来他是谁。   多日后的云雀从噩梦中惊醒,突然回想起这个些许面熟的小士兵,是云雀最初随苏锦萝迈进靖安府时,替她牵马、满脸通红的那个小小士卒。   原来你升官啦?   原来你到城墙上站岗啦?   很厉害的。真的很厉害的。   可惜眼下的云雀没能认出他来,女孩子被薄磷捞在半空中,只是被小士兵的眼神震撼住了。   小小士兵满眼充斥着血丝,眼神锋锐如新硎之刃,年轻的小士兵其貌不扬,眼神却像是一头发狂的雄狮。   他心想,原来真是仙女啊,会在天上飞,太好了。   他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可惜人家是玄机局的大师傅,不是他随随便便见得到的。   听闻云雀大师傅要去城墙上修机关,他特意和夫长通融,换到了这班岗,就为了再看上她几眼。可惜仙女旁边有个不好惹的天兵天将,特意蹲在墙头上盯着小士兵,表情似笑非笑的,吓得小士兵不敢往那边看。   谁知道呢……   他一步步地跋涉在蚁潮里,银海蚁被云雀焚去了一些,但她的攻击就像是在沙漠中挖沙一样,周遭的蚁海再次漫过了他的脚背、膝盖、大腿。   他的脚被吃光了,可是骨头还在,所以站得笔直;他的腿应该也是被吃光了,所以他摔在了蚁潮里,一点点地向前爬。   他能看见自己的手一点点地化为白骨,他能听见银海蚁密密擦擦的咀嚼声,但他还是向前爬着。   一点、一点、再一点。   小士兵终于爬到了他的死地,一头撞向那面黄澄澄的巨锣——   咣!!!   鲜血飞溅上了锣面,警锣锵然震出一声沉雄又凄怆的咆哮,半个炎虎关都在警锣的哀声里惊醒!   敌袭——!   有敌袭!!!   .   .   云雀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外行和愚蠢。   自己闹过最大的阵仗,也不过是纠集一帮厉害的偃师,去跟“天”打群架而已。原来战争来临,传讯是第一要务,光靠城墙上的这点动静,是不足以叫醒整个军队的。   她堂堂九钱偃师,战略意识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士兵。   “原来,”云雀惶惶地想,“战争……是这个模样么?”   她设想的战争,就像戏台上演的那样,战阵旌旗连云、铁甲烁日,将军鲜衣怒马、一骑当先,然后敌人被打得丢盔卸甲,哭爹喊娘地跑回去。   原来战争一点也不体面、一点也不浪漫、一点也不潇洒。它残酷、它血腥、它粗暴,无论你有什么牵挂、你有什么心愿、你有什么执念,在它面前通通被碾成一粒微不足道的尘沙。   云雀以为她在江湖上好勇斗狠,就窥尽了残酷和阴暗的底线;如今一看,她只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一腔热血地扎进战争的巨大磨盘里。   云雀,你能做什么呢?   大敌当前,城楼失陷,你能做什么呢?   “云雀,”薄磷突然出声,“看到了没有?”   云雀抬起头来,女孩子满脸都是晶莹刺目的眼泪,不知所措地看着薄磷。   薄磷叹了口气,他就知道。   九钱战争偃师的责任,压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太沉太重了。无论她的过往有多么传奇、多么辉煌,但是打仗不是江湖上拔刀动手、干场小架,战争动辄万人流血成川、天下白骨成舟,不是一个女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算了。   天塌下来不愁有人顶着,她做一只自由自在的蓬间雀,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带你走。”薄磷道,“炎虎关我们不管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   云雀眨了眨湿漉漉的睫毛,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   她脸上还是狼狈的眼泪,但声音已经不发抖了:   “薄磷,带我去更高的地方。”   “——我要开极乐园,把这群王八蚂蚁都送上天。”   .   .   闻战大步迈出小筑,随手抓了一个士兵大声吼道:“怎么回事?!”   “天上投下来好多只黑箱子,里面全部装着吃人的蚂蚁,城楼上的人已经被吃光了!”士兵急急道,“闻先生你好生跟着李先生,切莫靠近城墙!”   咻咻咻咻咻——!!!   闻战和士兵皆是抬头上看,云海倒悬、天光晦暗,五道烟花冲天而起,是将军大帐召令五旗的信号。   不对——   黑箱子?   天上掉下来的黑箱子?   闻战在脑海里迅速搜罗了一遍,天上的机关不过是斥候用的飞鸢,而且一飞过来大家都看得见,城楼上的大炮又不是摆设,怎么能放任他们投箱子?   投石机投掷?不对,这个距离,投石机一定要架在城楼外的空地上,那也在哨兵的视野范围内,投石机没架起来就被大炮轰没了。   等等……   闻战瞳孔骤然一缩:等等?   这个是——这个是——这个是?   .   .   薄磷淡金色的瞳仁剧烈地颤抖着:“……”   这个是……这个是……什么?   云海分裂、巨舟现身,一艘楼船在天穹上方悍然现形,千帆怒张、遮天蔽日!   地面上的人恍若千千万万微渺的蝼蚁,惶恐地仰望着这个巨物: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船……在天上飞?   “天海方舟……”云雀喃喃道,“这是……天海方舟,云秦偃师三绝技里,剪纸派的惊世巨作。”   “清嘉三屠”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偃师三派——剪纸戏派、傀儡戏派、皮影戏派分崩离析,几近绝户,生还者寥寥无几。   与云雀激战的红云仙人,则是傀儡戏派的后人;大凉州的伶芜伶满姐弟,则是皮影戏派的后人。云雀因为名派后人的下场还唏嘘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剪纸戏派的后人居然逃出了云秦,投奔了苏罗耶。   傀儡戏派的巨作是“十殿阎罗”,皮影戏派的巨作是“鬼歌当哭”,而剪纸戏派的巨作则是“天海方舟”,据说此物可以随身携带,一经展卷,便可以化作飞天巨舟。   这本是云秦的智慧。   喀喀喀——   薄磷突然从震撼中回神,巨舟上架起了一排黑漆漆的炮口,正对准了半空中的云雀和他!   操!!!   “薄磷,”云雀突然出声,“你信我么?”   薄磷愣了一下:“什么?”   “信我就别动,这个位置刚刚好。”云雀压低了纤细的眉毛,“我要把这艘巨船,从天上轰下来。”   什……   轰!!!   云雀这边刚放完狠话,那边已经汹汹开炮,数十门火炮对准了云雀,流烁的焰影在空中交织成一张炫烈的巨网!   云雀伸出右手,掌心向天,五指张开。   哗!   疾弹迭卷而来的火炮钢珠突然凝结在了半空!   她猝然握拳——   她攥住了足足遮去半面苍穹的炮火,向着高悬于天的方舟击出一拳!   “给我下来——!!!”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说第七十二:激战.天海方舟   云雀冷灰色的长发飞舞四射开去, 女孩细嫩的五指攥紧成拳,惨白的音锥顺着发力的方向哗然旋溅, 刚劲、沉雄、磅礴的气浪轰声炸开, 炫烈的炮火被云雀浩瀚的炼气所驾驭,反而向着方舟的位置暴拥疾卷而去——   轰!!!   天海方舟前闪现出一张巨大的八卦阵图,险险接下了翻脸反扑的炮火, 天光倏然炸成了千片万片,所有光线都惊惶地避让着高空中灿烈瑰丽的焰火!   ——没完!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碧佩银穗的八角灯笼咯咯旋转到“死”门的位置, 罗雀门前陡然出现了一点微末的黑豆。   云雀站在薄磷炼气生成的六角冰花之上, 大袖当风、襟飘带舞,女孩冷冷地撩起眼皮,翡翠色的眼睛里浮着一星璨璨的火种。   渺小、微弱、不朽。   ——开!   狂躁的气旋生发而起, 挡下炮火的八卦阵图倏明倏灭着寸寸碎裂;巨大的天海方舟被极乐园引得生生前进了寸许,船帆、船舷、甲板皆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痛/呻/狂/吟!   哗!   天海方舟上方徐徐升起了四道瑰艳的纹章, 穹隆之上像是多了四轮耀眼欲盲的太阳。一道淬烈的弧光骤撞疾闪而过, 四道战争纹章完成了最后的校准,焊烈的火焰球、锋利的冰剑阵、耀眼的闪电束、铿锵的钢刃雨锁定了半空的云雀,险恶无匹地朝她兜头盖来!   这是战场之上不成文的共识:   两军交战,不计代价, 消灭偃师!   偃师所造成的伤害是地毯式的、覆盖式的、大面积的,好比极乐园下的缴卷范围内众生平等, 再骁勇善战的方师造成的伤害也只不过是十步之内的风浪。但是偃师运用机关却能驾驭天地之风雷, 万物之锋锐, 发出催山分海、甚至焚天灭地的威能!   方才云雀身上恐怖至极的灵子威压、以及可能对银海蚁造成的全灭伤害,已经迫使天海方舟不得不显出本相, 亲自下场除掉她:没想到云雀的实力远远超出了苏罗耶人的预估, 她一己之力居然能和整艘方舟的炮火打得有来有回!   在场所有的苏罗耶萨满都惊恐地意识到, 这位灰发碧眼的女偃师并不在操纵什么高深莫测的云秦秘法;她刚刚那摧枯拉朽的一拳,只是偃师的基本功,最简单的“御物”而已——   杀了她!   若是大军正面交战,这个女孩会给无数苏罗耶的勇士制造出人间炼狱!   赶在靖安府反应过来之前,杀了她!!!   .   .   喀拉拉——   云雀胸腑一阵气血烦恶,女孩咬住了牙关,滚烫的鲜血漫过了她的唇齿,在嘴角涎下细细的一行。   刚刚御物向天的一拳已经消耗了云雀大半的灵息,此时一艘方舟全力输出的火力早就超出了云雀所能承受的上限;极乐园居然第一次主动停止了吞纳,风眼再也不能向里缴卷进更多的火焰、冰霜、闪电、兵刃,罗雀门发出了一声濒临碎裂的痛呻狂吟!   啪!   罗雀门垂坠下的一尾翠玉环佩锵然碎裂!   罗雀门与云雀的神识紧密相连,此时女孩神思也是猛地一炸,当即喷出了一口烈烈的血箭!   猛风大起、炮车云生,云雀的身形像是一道在疾风骤雨里摇曳的残荷,千催百折却没有断的意思。   她想,没完。   还没完。   云雀低头看了一眼炎虎关的城楼,看了一眼风虎云龙蟠龙柱旁的两截骸骨,看了一眼大警锣旁被万蚁撕咬的模糊人形。   她想起了尺缩师傅不好意思的笑容,她想起了小士兵满脸通红的样子,她想起了守城的汉子们在闲暇时分,还来玄机局帮忙抬过重物,一个粗着嗓子说“哇玄机局就是漂亮,跟我家婆娘绣的花似的”,一群人笑骂“知道了知道了,全天下都知道你有媳妇,滚一边儿呆着去”。   ——还没完、还没完。   她云雀能做到的事情,还没完。   云雀双目赤红,厉声断喝:   “楚江王!!!”   没完!   .   .   十六小狱第十:幽量!   半空中陡然裂开一道猩红色的长痕,人面鱿身的楚江王自虚空之中现形,飞舞甩动的乌鱿触手将云雀罩在身下。楚江王当即一扫手中玉青色的笏板,云雀身周突然爆开了几颗瑰红色的光球,球球之间相连着滋啦作响的淬烈雷电!   哗!   瑰红光球猝然旋转起来,又齐齐地向着正中的云雀撞去,球破、电消、红溅,瑰艳刺眼的红色瞬间坍弛开去,云雀身周出现了一方暗沉沉的血色障壁,像是活生生地在风身上剐出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极乐园没来得及缴卷的火力恍若天风携裹海雨,向云雀兜头急坠而来;但无论是火焰还是冰霜、无论是闪电还是兵刃,碰到这抹诡异又绮艳的红色时突然停顿了一下,倏然骤缩成了微末大小,庞大的火球穿过障壁碰到云雀时也只不过是一点细小的火星——火星、碎冰、细电、钢针簌簌穿过了艳红色的障壁,又被楚江王触/手上的吸盘吞噬殆尽。   这是楚江王最为霸道的控场咒术之一,“幽量小地狱”。他能将实质化的攻击通通压缩成微末大小,大幅度地削减主人承受的杀伤力。   召完楚江王的云雀显然没有之前这么潇洒,女孩险些一脚踏空,从六角冰花上摔下去,被楚江王的触/手临时卷住了身体——她已然是强弩之末,前襟上都是她吐出来的血,女孩全身的经脉因为灵息的透支而自行蜷缩,报以神识的剧痛倒是没让云雀昏过去。   没完……还没完……   云雀看向自己的手,穷途末路的女孩子心里突然升起了一个疯狂大胆的念头:   ——她还能,还能榨出点灵息来。   有了这点灵息催生成的炼气,她就能把秦广王召出来——他的任务很简单,只要捣毁船舷炮台就够了;天海方舟飞得实在太高,如果全力朝城楼开火,靖安府会被打得一直抬不起头来。   就是现在、就是现在,苏罗耶人并不蠢笨,他们挨打是会长记性的,她以后想再这么接近方舟、再想毁掉炮台就很困难了。   ——现在就是战机。   她得豁出去的战机。   女孩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云雀的眼睛涣散无焦,眼神却格外狂热:这是偃师最灵巧的地方,也是最能接触灵子的地方。   只要把她的指骨根根炸断,一定能把里面积累的灵子强行引入经脉,她就能召出秦广王了。   小白蛇似乎能感觉到主人的心思,小畜/生哀哀地趴在云雀白腻水灵的右手手背上,红眼睛里淌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原来蛇也会哭么?   云雀愣了一下,但是她神识已经濒临崩溃,无暇再去想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她只要炸断……只要炸断自己的指骨……   城墙上累累的白骨,那些来不及反抗就惨死的人们,就能早一天瞑目。   值得的。云雀痛骂自己心里残存的软弱、自私、犹疑:   这只是一只手而已……只是云雀失去了自己的手,以后大概就做不成偃师了。   做不成偃师了啊……做不成了——那就做不成!去他娘的!   ——她豁得出去!   死不死谁孙子?!!   .   .   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息,另一只手从云雀身后探来,握住了她战栗不已的右手。   这只手比云雀的更大、更修长、更有力,积满了斑驳的创痕和厚厚的刀茧,云雀摇摇欲坠的心神被握得一定。   ——是薄磷。   他还在么?   云雀嘴唇动了动,良久才从血里挖出了自己的嗓子:“我疼得很,懒得跟你讲道理,放开。”   薄磷道:“我不拦你,只是这件事,我更适合做。”   云雀的眼睛终于会转了,怔怔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这个距离,你奈何不了方舟的。”   云雀抬起血淋淋的下颚,薄磷头顶是方舟炫烈的光束,显然是苏罗耶人酝酿的下一道攻击。烈光之下的薄磷眼角眉梢都噙着光,男人英挺的眉眼还蘸着淡淡的慵散,却隐隐地有了些神采飞扬的意思。   云雀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是不是才是明百灵见到的那个薄磷?   这是不是,才是当年那个白马银鞍、踏月渡江,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薄九刀?   薄磷伸手,擦了把云雀脏兮兮的小脸,咧嘴乐了:   “小姑娘,看好了,哥就为你免费疯这么一回,下回得拿东西跟我换了。”   ——风卷尘息刀.九段:开。   .   .   咣!!!   一道锋锐无匹的弦音锯开了天地繁冗的声轨,方圆百里的人都不由得捂住了双耳!   那是千千万万的灵子飞速聚拢、疯狂相撞、不断膨胀的声响!   闻战浑身一粟:不是吧?   他飞身掠上最近的哨塔,极目之处的天际陡然亮起一颗炫烈的星子,无数道运笔凶险的谶纹纵贯天地,横扫八荒!   他太熟悉了——他太熟悉这股威压了,但这股威压比他在烟罗镇面对悍将之时所体会到的,还要强上百倍!浩瀚如沧海的威压迎头斩下,在无可争议的力量面前,不敌者只有颤栗、跪伏、臣服!   通天箓!   薄磷浑身沐浴在纵贯天地的炫白色光束里,长发溅旋,袖袂怒张。残雪垂枝已然解开了最后一层禁锢,通体炽白色的刀锋修长而微弯,随着男人的抬臂,刀锋直指天北,眩出一笔淬烈而瑰丽的光华!   ——雪老开锋,君临天下!   我删掉了磷哥一个心理描写,觉得逻辑有些突兀,但还是在作话里放出来吧:   “娘的,”薄磷心想,“我这辈子……算是栽在她身上了。”   磷雀之间还是有很多计算和关窍,但他们彼此相爱也确实是真的。◆但他们两个的感情,注定不会相当纯粹。我一直认为人的感情是极复杂的,在参商里没有绝对纯粹的爱情,包括年少组的闻苏,你猜里面有多少是闻战对沁园春那件事的愧疚?但二少确实是喜欢萝卜的。   磷雀的关键词是【势均力敌】,但先爱者先输,云雀率先动了真情,前期一路很被动,也是很多读者老爷看得窝火的原因,但我保证这对真的是强强,不是我把头拧下来(诚恳)   虽然我觉得能看到这个作话的读者老爷,基本上没有过分的感情洁癖(不然早弃文了),但我还是要强调:   磷哥心魔破灭时,确实已经挥手告别白月光了。但这不代表明百灵在他心里一文不值,百灵仍然是他心里的一尊碑,旧伤撕开结痂还是会流血的。   人是活在当下的。当下的云雀耀眼、狠绝、令人目眩神驰,薄磷愿意为她开锋一回。   这就够了。   塞北篇到此结束,接下来是【烽火篇.山河乱数】。 第78章 、说第七十三:激战.三刀通天   一道明锐悍烈的白色光虹从薄磷身上飞掠而起, 高插青冥、直接霄汉、倏明骤灭!   哗——!!!   诡蓝色的炼气这才来得及追上那道炫烈无匹的白虹,纵贯天地的光柱燃烧、膨胀、飞扩, 悍然变成了十人合抱粗细的通天巨柱!空气里的灵子滋啦啦地爆开一瀑又一瀑的星花火粒, 仿佛瑰丽的星云生成、旋转、爆炸、焚灭;光柱间隐隐地呈出无数道运笔凶险、模样古奥的道符诡咒,惝恍间似乎有一道恢弘而壮丽的音律从云天泼溅而下,神佛皆惧, 天下惊殊!   ——通天路!   薄磷本人也是过了很久很久,才知道江湖上对“通天路”的理解偏了十万八千里:云秦人太他娘爱看武侠话本了, 总是先入为主地觉得一种神秘而强大的秘法, 一定得是一本人人争抢的秘笈,故而把“路”传成了“箓”。   “通天箓”是扯几把淡的说法,世上根本没这玩意。   然而这个谣传还有鼻子有眼:传说通天箓共分为十二残卷, 散落在天下各处,每一卷出世时都是一场腥风血雨的浩劫。   每每听到这种绘声绘色的扯淡, 薄磷总是一言难尽地偏开视线:“……”   它不是, 它没有,别乱说。   “通天路”只是一种技巧,像是火种一样在方师内代代相传,代表着先祖对天地的敬畏和不甘的野心。一个方师再怎么厉害, 也跳不出人躯的极限,其能力始终要受到气府上限的束缚;而“通天路”能令方师上体天心、与物两和, 操纵起气府无法承受的力量, 从而产生开天辟地的威能——   据说一己之力辟开鸿蒙、分离天地的泰父, 正是参透了“通天路”力量。云秦大地上古老的方师传承,几乎皆奉泰父为师祖, 想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眼下薄磷九段风卷尘息刀的修为尽数祭出, 迈过了通天路的门槛!他的杀势刹那间囊括天地上下、漫过大漠古道、铺遍城镇繁华, 所有的灵子都在震颤着向他倏飞骤聚而来,渰云怒雨、疾雷掣电、惊风野火皆是他的刀锋!   薄磷缓缓地压出一道匀长的吐息,残雪垂枝虽然经过云雀补锻,但依旧无法承受主人施加在它身上的力量,坚硬的冷铁震颤出濒临断裂的呻/吟来。   “……百灵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薄磷淡淡地想,“终归得彻底碎了。”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自己刚与云雀初遇时,跟小阿白在倾国舟上打架,残雪垂枝断了的时候,自己还急了眼,怒极反笑着说“早该断了”,之后却又逼着云雀修好它。   小姑娘也真是一根筋连轴转,为了点材料孤身一人去了辰海明月,也就有了海月的委托,和接下来一路的惊险和死斗。   皆是由他而起,理应由他而灭,这样才算公平。   ……但是云雀,偏偏没向他求救过一次,所有撞在她手里的艰险,几乎好像都被她一手撕了。   云雀不是要人呵护在手心里的小鸟,需要人护着她、养着她、困着她;女孩更像是扶摇万里的鹰隼,只有飒沓的长风才配与她比肩。   薄磷撩起眼皮,淡金色的瞳仁燃烧成了星: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   .   “……”云雀跪坐在薄磷留下的六角冰花之上,愣愣地抬头向天看去,“……薄磷,你做了什么?”   她倒不知道薄磷内心这么多的曲折,女孩只看见他振臂、抽刀、挥刃,她甚至还认出来了,这是风卷尘息刀里速度最快的拔刀一斩。   平平无奇,微不足道。   一人之刀锋,怎么能奈何得了船坚炮利的天海方舟呢?   静、静、静。   但是……   ——咔!   咔!   咔!   三道巨大的弧光映得苍穹亮如白昼,天上像是多了三钩锋利的弦月,汪洋捭阖的刀意这才来得及咆哮着旋溅,具象化的刀风化作了漫天火燎燎的梅雪,炎虎关被一场艳色彻骨的赤红暴雪笼罩在下!   与扑簌纷扬的梅花花瓣一齐下坠的,还有天海方舟裂成三段的残骸!   云雀睁圆了眼睛:“……”   她根本没想过能把天海方舟从天上轰下来,顶多炸掉方舟上棘手的炮台——但是薄磷一人一刀三斩,在风卷尘息刀悬河泻火般的攻势之下,巨大的天海方舟顿时像块软糯的米糕,被薄磷快刀切成了三分!   这是什么刀?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什么锋芒?   云雀抬头看向高空中的薄磷,男人提刀静立在狂风正中,渊渟岳峙、威伏四海。   她心里突然蹦出了一个极其恐惧的设想:   你看他的威严……像不像“天”?   是不是与“天”作对的人,最后都会变成“天”的模样?   .   .   没等云雀再胡思乱想,薄磷的身形突然一晃,一头向下栽来!   云雀:“……”   ——她倒是想到了薄磷动用这等威能,一定得遭受大反噬,但没想到薄磷就是个一波流,砍完这三刀就人事不省了!   云雀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接,两个人体格有差,但薄磷那个头根本不是云雀能接得住的,女孩子跟着他一起摔在了六角冰花上。   云雀怒道:“你持久一点,你怎么那么快?!”   薄磷居然还睁着眼睛,说起话来却发飘:“……小姑娘,不能说男人快……”   哗!   他紧握着的残雪垂枝碎成了千片万片,被燥烈的流风吹成了一抔碎沙!   云雀被他吓得一个激灵,心说难道薄磷开启通天箓是以性命为代价么?   不至于不至于,云雀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刚刚薄磷用炼气生成的巨大冰花还托着他俩,说明薄磷的气府尚好……   老天似乎是听到了云雀的侥幸,薄磷彻底失去了意识,云雀身下的冰花陡然碎裂!   云雀一脸懵逼地抱着薄磷下坠:“……”   ——等等,她不会飞啊?   云雀看了眼不断放大的地面,又感受到自己干涸的经脉,可是一滴也没有了:“……”   “不是吧,”云雀茫然地眨着眼睛,“我们要摔死了?”   对,就是要摔死了。   云雀:“……”   ——救救救救救命!!!   .   .   “操操操操操——!!!”   云雀突然听了一耳朵熟悉的芬芳之语,紧接着闻战的衣袂就闪至了她的跟前,熟悉的广陵香扑鼻而来:“——赶上了!”   闻战人如离弦之箭后发先至,少年接住了云雀和薄磷,开口便是太原话:“他之妈属,本少就纳了闷了,你们两个能把一艘方舟给掀了,就不能想点能飞的辙?神他妈的放完大招就摔死了!——特别是你啊薄磷,你上完茅房不穿裤头的么?要不是云雀还在,随便一个刺客都能捅你屁股!”   薄磷似乎是被闻战骂醒了一些,男人眼皮动了动,虚弱地向二少的方向比了个中指。   云雀:“……”   这小嘴恰蜜、满口芬芳的比喻,确定是二少本少没错了。   闻战自从来了靖安府,性格收敛沉静了不是一点半点,云雀本来还在忧心他会活得越来越像闻征——   但二少就是二少,闻战还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个少侠,危难关头飞身而出的那个少年。他口无遮拦、满口芬芳,忍一时风平浪静,确实不是不是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后,但我还是要干/你。   他确乎是长大了,性格更静、心思更密、城府更深,但闻战就是闻战,他永远不会活成其他人的模样。   云雀嘴唇动了一动:   “真好。”   闻战没听清楚:“哈?”   云雀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朝他弯了弯眼睛:   ——要长命百岁啊。   “……”闻战脸上一愕,“……那个,谁死了?”   怎么哭成这样?   云雀满脸都是滚烫的眼泪,女孩跪坐在满地的狼藉之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   .   云雀只是突然想到:   尺缩小师傅如果能活到闻战的年纪,是不是也是这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可是尺缩已经在城墙上化为了两截骸骨了。   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她所幻想的一切,都是这个善良的男孩得不到的未来。   .   .   “风骑听令——”   清脆娇嫩的少女声音横划过空,云雀抬头寻声望去,一道朱赤长旗迎风怒张,上面绣着一个遒劲的大字:   战!   ——这是战字旗的风骑兵,传说中能追风赶月的斥候,战场上来去自如的北地雄鹰!   云雀看见了一把银白色的纸伞,二十四道伞骨锵然张开,轻铠长翎的少女御风而来,整个人像是一片轻盈的柳叶,刹那间滑翔过城楼上方,她身后是一片明灿灿的伞面:   “——随我杀!!!”   薄磷三刀虽然斩落了天海方舟,但并没杀掉整艘巨舟上的人:抛开被薄磷的刀风撕碎的小部分倒霉玩意,更多的苏罗耶萨满与勇士活了下来,在凌空就已经纠集成完整的战阵!   他们只是奉大狄银楼烦之命,前来倾泻银海蚁与黑/火/药,配合大军南下的收割——但谁知靖安府里藏着通天境的高手,三刀就斩下了天海方舟来,整艘方舟的萨满和勇士,顿时成了落入敌手的死士。   云雀愣了一下,随即头皮发炸:   这群苏罗耶人……不害怕吗?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纠集战阵、重振士气、准备死斗……试问云秦的哪一座兵府能够做到?   这是怎样的凝聚力和战斗力?   “只有英勇牺牲的战士才能面见天父!我们的英灵会在天父身旁护佑我们!”年老的萨满举起巨大的链枷,双目赤红,“我们南下之路,必将是血与火的道路!”   一百多位苏罗耶勇士以战剑撞击盾牌,怒吼响彻云霄!   “为了温暖!为了食物!为了生与火!”老萨满嘶声咆哮,“为了……”   哗!   战场上陡然亮了一下!   银白色的纸伞的伞面收束,悍然化成了一杆矛/枪。战字旗.风骑首领是个体量纤细的小小少女,她在半空中完成了投掷,一枪直中老萨满的胸口!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老萨满被一枪贯穿了身体,身形踉跄了一下,居然站直了。老人像是狂怒的狮子,咆哮着飞掷出自己手中的链枷:   “——为了春天!!!”   杀!!!   作者有话说:   我并不想宣传个人英雄主义,或者是【他/她一人改变了战争】……读者老爷追下去就会发现,我宣扬的是前线英勇奋战的战士和后方团结的人民一同的作用,人民的力量无限大,三观绝对正,请放心追x   同时我并没有弱智化反派的意思。苏罗耶的战士勇敢、无畏、忠诚,但是不好意思,春天是靠自己创造的,不是去抢别人的,侵/略biss。   本文纯属虚构,请不要随意代入三次,问就是宣扬和平万岁,邪不胜正,谢谢谢谢。 第79章 、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   炎虎关以北, 苏罗耶边关,鸠摩罗什要塞, 大狄银寓所。   喀!   楼烦掌中的纯银酒盏惨嘶着扭曲、变形、暴裂, 男人冷冷地撩起白金色的睫羽,楼烦大狄银的眼睛像是冰风雪雾中发亮发烫的狼眼:   “你说、方舟、被击沉了?”   “狄银,是被一个汉人。”有人回答, “是被一个汉人斩落了。”   一人、一刀、一方舟。   众人的沉默胶化成了令人窒息的琥珀色,鲛油烛火哔剥出好大一声响。   苏罗耶武将寓所不似云秦那般讲究, 楼烦大帐陈设粗犷而古朴, 嶙峋的鹿角上垂挂着苏罗耶女王的画像。一众魁梧的战士分立于楼烦座前两侧,骨质耳钉、羽毛耳坠、金属穿环原始而野性地表明着在场诸位卓越的位阶。   首座老人的身形高大而威猛,白金色的长发各结成无数小辫, 仿佛一头年老却雄健的巨熊;而巨熊老人对面的少女却凛然艳质,妩丽的脸颊上敷着部落风俗的颜彩, 气质却高贵、冷淡、倨傲, 像是为天父座前吟诵圣歌的黑天鹅。   两人具是双手交叠、拄剑而坐,鹰翼剑镡的指挥细剑证明着他们同等的元帅军衔。   楼烦神情阴沉在烛火的死角里,开口却是抚慰下属的问候:   “苏丹尔答大人,对于苏丹各答大萨满的死亡, 我深表遗憾。”   “尊敬的大狄银,战争水晶记录下了我愚拙的弟弟最后的英姿。他挣扎着向云秦人投出链枷的姿态, 已向天父证明了他是个值得尊敬的战士。”巨熊老人以掌抚心, 声音沉雄震耳, “方舟四分五裂后,一百二十七位战士在炎虎关城门下浴血拼杀, 只有尸体, 没有俘虏。他们只是作坊主的儿子, 农民的儿子,小商贩的儿子,却与苏丹各答一样值得尊敬。尊敬的大狄银,如果您的哀痛能分给他们一些,将使这些年轻人的英灵安息。”   黑天鹅少女冷冷地打断了老人:“只有帝国之春才能让战死的勇士得以安宁!苏丹尔答大元帅,收起你的软弱,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反击,和云秦人的死亡!”   巨熊老人沉声咆哮:“北极凝大元帅,刀锋和鲜血不会抚慰任何一个亡魂!”   “哦?”黑天鹅少女一挑纤细又凌厉的眉刀,“那是什么?懦夫的眼泪?还是庸僧的慈悲?苏罗耶的寒冬不会怜悯任何一个弱小的生命,天父绝不祝福无用的弱者!在战争的暴风雪里,弱小就是原罪!苏丹尔答,我们正在发动一场伟大的战争,而不是传经布道!……若您年事已高,见不得戾气太重的东西,还是回滴血大祭坛抄经去,那儿有的是眼泪和慈悲!”   巨熊老人沉声咆哮:“北极凝!!!”   黑天鹅少女嗤嗤冷笑,红唇白齿里酝酿着下一句讥嘲,楼烦突然抬起右手,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北极凝大人,向你的外祖父道歉。”   北极凝的表情陡然一僵,显然是没想到楼烦居然帮着苏丹尔答说话,还拿出血缘关系来压她:“……”   ——少女以掌抚向左心,低下了白金色的柳叶眉毛,沉默地表示自己的不服。   楼烦似乎是已经倦了,男人修长有力的指骨撑着英挺深邃的眉心,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放映战争水晶。我们对靖安府的战力预估,出现了致命的偏差。接下来,我需要你们的智慧,而不是口舌。”   .   .   哐、哐、哐——   锈迹斑斑的铁索镣铐在地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四位头戴覆面尖帽、身穿破烂长袍的“铁疾奴”,背着一台造型诡奇的巨型机关跨入众人的视线。   铁疾奴是苏罗耶最低等的奴隶,这些是背叛天父的渣/滓,一辈子都要挣扎在祭坛萨满的鞭笞里。在场不少战士已经背过了身去,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对自己信仰的亵/渎。   “天父在上,”北极凝嫌恶地捂着高挺而精巧的鼻梁,“为什么要让阴沟里的老鼠背负我们的战争水晶?”   “元帅,”苏丹尔答交叠的双手拄着指挥剑,“他们是自愿奔赴前线的勇敢之人。我已经允诺过,如若他们立下战功,我将摘下他们的尖帽,给予他们救赎。”   北极凝冷笑一声不答,已有将领迫不及待地质疑他:“你有什么权利?救赎是大萨满——”   “他们是我的奴隶,我想我有权力决定他们是否自由,这是王国律法规定的。”苏丹尔答眉毛也没动,表情淡然而慈蔼,“这位首领,人的出身只是一层无用的皮囊。如果你的目光能越过那一层皮囊,你会变得英明而睿智。”   诘难的将领被苏丹尔答轻飘飘地骂了一句弱智,涨红着脸不说话了。   战争水晶在两位帝国大元帅的针锋相对中缓缓开启,钢铁护壳像是被惊醒的睡莲一样瓣瓣展开,耀眼欲盲的华彩顿时映亮了整个大帐:战争水晶的本体足足有三人合抱大小,像是一颗过于硕大、盈盈剔透、寒气四溢的凝露。   一位战争萨满低低地吟唱起来,战争水晶随着这位北地壮汉低哑的喉音,其内蕴敛的光焰开始呈出万般变化;最终该萨满追溯到了苏丹各答的“灵魂刻印”,整个战争水晶震荡出一声锋利的弦音,光怪陆离的焰彩顿时有了章法,逐渐描绘成完整的图像:   夕阳如血、云海倒悬、焦土遍地,天海方舟的断桅直指向天,一百多位苏罗耶战士陷入了最后的死斗!   战争水晶通过对苏丹各答灵魂刻印的追溯,还原出了天海方舟坠落之后、舟上将士对靖安府的最后一场战斗。咆哮着的苏罗耶战士像是从炼狱里飞出的恶鹰,只为了扑杀更多的敌人堕入地狱!   “向前!向前!”士兵长大声呼喝,“勇士们,向前!!!”   然而——   整个战争水晶都突然亮了一下,明灿灿的华光连缀成一片洸洋的怒潮,那是靖安府战字旗的风骑兵,两道钢铁洪流在凌空狠狠相撞,迸溅出鲜血、残肢、断铠、死亡!   一骑当先的是一位轻铠长翎的少女,她在半空中抬臂、收伞、投掷,一枪恍若贯日的白虹、袭月的彗锋,贯穿了苏丹各答大萨满的心脏!   生命的最后关头,苏丹各答大萨满展现出了苏罗耶人无匹的悍勇——他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咆哮着扔出了自己的链枷,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个术式:   暴血战吼!   水晶中传来了一句清晰的脏话,那是之前投枪女孩的声音,娇嫩得像是擅歌的夜莺。可惜少女的行动和娇嫩没有半点关系,她伸手向前,厉声断喝:   “张!”   贯入苏丹各答胸口的长/枪应声变回了伞形态,二十四道伞骨贯穿了苏丹各答的身体,呈出一张血淋淋的伞面来!   大帐内所有将领皆是以掌抚心,向这位老将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北极凝压着白金色的眉毛,终究是少女心性,咬牙切齿地低语:“这个贱/人是谁?”   帐内响起了一道阴柔而凉腻的声音,像是毒蛇诡异的抽嘶:“这是风骑兵的新领袖,靖安府新鲜血液里最出类拔萃的一批年轻人之一,燕安楠。”   “无所不知的‘诡影’,”北极凝道,“为何我从未听过她的姓名?”   “很荣幸回答您的问题,美丽勇敢的北极凝元帅。”一道阴影漫过北极凝的脚背,阴柔的声音徐徐响起,“云秦是个奇怪的国度。他们将不戴面纱的妇女视为不祥,如果未嫁的少女名声太过强硬,她就难以被男子选作配偶。”   “什么叫‘被’?”少女元帅颇为不悦,“拥有战功的妇女,当然有权力选择自己的丈夫。”   “很遗憾,云秦是个奇怪的国度,它的开明只是男人的开明。”   “嚯,”北极凝轻嘲,“《东陆第一文明》。”   战争水晶里的战况愈加惨烈,连朔风都被染成了粘滞的血红色,在座的将领们不时发出悲愤的低吼。   战争水晶回溯的画面里,在苏丹各答大萨满“暴血战吼”的加持下,苏罗耶勇士们的战斗力大幅度地提升,靖安府的风骑兵像是一只轻盈却脆弱的飞燕,被猛虎汹汹踏在了爪下!   但是靖安府并没有放任风骑兵孤身深入敌阵,相反,这只威震塞北的军队在经过银海蚁短暂的混乱后,逼出了自己的凶性来——   只见天际上方徐徐升起一行灿烈的星辰,那是施术升空的偃师:接下来下场的是苏罗耶军人们最恶心的一支力量,工字旗、玄机局、战争偃师!   “领头的是工字旗的都统,危纪分。”“诡影”的声音听不出男女,却隐隐地呈着蛇鳞一般的质感,“想必大家都很熟悉这个恶魔,他最擅长制造我们的噩梦。”   在座将领沉默地看着这个清臞细弱的年轻人升上天空,一朵雍容端丽的西府海棠盛开在他的双手之间。   机锋轻/浮,杀势香/艳。   这是云秦三大偃师宗门之一,人机灵危.危家的机关大术:   “绯红天棠”。   哗哗哗——   危纪分/身上奔腾起无数碎裂的水红色,这些细碎的流光翩然化作一片片海棠花瓣;他静立在如梦似幻的花雪中央,做出了令人齿冷的进攻——   他直接加持了苏丹各答萨满“暴血战吼”。   砰!砰!——砰!   危纪分将增幅提升至了人躯不能承受的极限,十几个苏罗耶战士顿时受不住如此大幅度的加持,纷纷爆体而亡!苏罗耶的战阵里分扬起一团团的血雾,苏罗耶勇士的鲜血居然化作了一瀑绯红色的海棠花瓣!   这是苏丹各答死前留下的术式,根本不能人为打断;危纪分干脆顺其道而行之,大大方方地增幅了苏丹各答的增幅,这个恶魔每一次的呼吸,都意味着十几个苏罗耶战士躯壳爆炸、死无全尸!   而他的炼气是永远持续的——绯红天棠以敌人的生命反哺危纪分的气府,他能将这个高强度的术式维持到最后一个倒下的敌人!   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书生,简直是炼狱里爬上来的恶魔!   .   .   云雀还是第一次见着,危纪分这副模样。   在靖安府五旗都统里,危纪分总是最卑微的那一个:战字旗是很会打人的大爷,防字旗是脾气不好的大爷,医字旗是美女姐姐,勤字旗是金主爹爹。总之哪个不好惹,平时难免的磕碰摩擦,都是危纪分唯唯诺诺地吃亏——   他就像只软包子,谁都能戳上一戳。   在玄机局里也是,钟慢是异装癖大师傅,尺缩是自闭症大师傅,哔哩哔哩是波斯一枝花(?),云雀是压轴大师傅,危纪分没事就来他们工作间送茶倒水,一度让人忘了这个唯唯诺诺的小书生,才是玄机局最厉害的存在。   眼下云雀还是被医字旗的姑娘搀扶着站起来时,见到的危纪分。   云雀喉咙发涩,艰难地出声:“尺缩他……”   “我知道。”危纪分清秀白净的脸上沾了些驱蚁的苗家药粉,表情平静淡漠得骇人,“我知道的。我就是来看看你有没有事。”   危纪分握着云雀的手,浑厚亲和的灵息顺着少年发冷的指尖渡入云雀的经脉,云雀顿时觉得自己呼吸都顺畅了许多。危纪分的表情坚硬如铁,说出的话却还是安慰的:“多亏了你和九爷,接下来交给我们。”   危纪分随即不说了,没什么好说的。他抬头看向不远处厮杀的战阵,眼神异样的冷冽,似乎要把什么当场钉穿:   “趁着尺缩还在城楼上躺着,趁着防字旗的弟兄还在城楼上躺着——”   “我把这个仇,当场报给他们看。”   飒!   .   .   注:“机锋轻/浮,杀势香/艳。”是对仓央嘉措“花事轻浮,谎话香/艳”的拙劣仿写。 第80章 、说第七十五:问情.烈火红颜   天海方舟的坠落像是坠在了每个将领的心上, 砸得惊天动地、摔得震撼人心,所有苏罗耶将领心中都压着凝沉的乌云:   眼下的云秦, 真的有圣教宣传的这么腐朽、僵化、不堪一击吗?   如今的靖安府比上应龙大萨满口中的靖安府, 强了多少倍呢?   ——如今小女帝刚刚即位,与老教皇冲突甚多,攻打云秦到底是苏罗耶的圣战, 还是转嫁矛盾的手段?   他们是为帝国之春奋战的勇士,还是神权与王权博弈的工具?   会议结束, 将领们沉默地依次告退。   楼烦绕着战争水晶来回踱步, 战靴在地面上敲出紊乱的声响。水晶中的画面随着他的心意,来回倒退、放慢、转切。   战争水晶并不是万能的存在,他们并不得知苏丹各答死前太久的事情——   楼烦心里始终盘旋着一个阴冷的疑问:   天海方舟到底是遇上了什么, 才逼得从云端之上现身?   苏丹各答不是有勇无谋的蠢货,若是那个提刀的高手从一开始就展现出这等威能, 他的命令就不会是放手攻击, 而是全速撤离战场!   战争水晶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们漏掉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是谁?到底是谁?   楼烦紧盯着战争水晶,鹰隼般的眼神里呈出灼灼的光泽:   ——靖安府还有什么远程高手,能逼得天海方舟从万里高空现身?   楼烦脚步一凝:“诡影。”   阴影无声无息地漫过他的脚背,阴柔的中性人声再次响起:   “尊敬的大狄银, 我有求必应。”   “去找应龙,把四个祭坛勇士的战争水晶拿到手。我要看看他们死之前究竟遇上了哪些人——”楼烦皱着锋利的眉宇, 又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个人的诉求……”   .   .   “北极凝大人, ”楼烦靠在熊皮大座之上, 双肘撑着骨质扶手, “议会已经结束,您还有什么话对我说?”   黑天鹅少女直挺挺地立在帐中,像是一把骄傲而耀眼的神圣巨剑:“大狄银,我想谈谈我们的婚约。”   “婚约?”   楼烦差点忘记了还有这档子破事,他此时身心俱疲,懒懒地应了一声,敷衍之态滥于言表:“元帅,大战当即,这个话题不太合适。”   “哈,”北极凝千娇百媚的眉眼攒出一丝锋利的讥诮,“大狄银还知道不合适?我们要向云秦宣战,你却爱上了一个云秦女人!”   “——爱?”楼烦一挑锋利的眉弓,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笑话,“消解用的玩意罢了。就像你我都喜爱穿云秦的丝绸一样,元帅大人着实多虑。”   北极凝被楼烦敷衍了事的态度激怒了:“大狄银,这就是对你我婚约的不忠!”   楼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表情轻嘲:“元帅大人,你知道的,取消婚约的决定权在你,我这个人向来都是如此。若你看不上我,大可另择良婿。”   ——啪!   满帐的烛火晃动不休,北极凝一掌拍上了楼烦的桌案,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他。这本是大大的僭越,楼烦却习以为常,连眉毛都没动,懒洋洋地撑着下颚:   嗯,怎样?   北极凝娇艳如火的红唇张了张,她的声音像是冰谷里呼啸来去的罡风,少女的骄傲与生铁一样又白又硬:   “——天父在上,楼烦,你配不上我的爱情。”   楼烦兴致缺缺地耷拉着眼皮,态度一眼便知:   说完了?说完就滚。   北极凝面无表情地起身告辞,少女元帅的战靴被蹬得铿锵作响,一掀帘帐却撞上了一张她最不想见到的脸。   ——小竹筱。   这个云秦女孩像是一株太过脆弱的苇草,低着头静立在帘帐外,风帽、睫羽、肩头上都蘸着一层白腻的细雪。女孩温驯地低垂着眉眼,面孔清绮而脆弱,北极凝无端地联想到云秦的瓷器。   精致、美丽、一摔即碎。   北极凝冷笑了一声,小竹筱就是个男人的玩物罢了,她北极凝实在欣赏不来这种楚楚可怜的美丽。北极凝与小竹筱擦肩而过,楼烦的声音却不偏不倚地落入耳中:   “你手怎么这么冷?”   .   .   北极凝步伐不由得顿了顿,随即嗤之以鼻:   要变成软糯的羊羔,才能拥有楼烦的温柔?   ——哦,那她宁愿去死。   .   .   楼烦把小竹筱抱到自己大腿上,捏了捏小竹筱的手,企图用自己的掌心煲暖女孩僵冷的手指。女孩在苏罗耶杀人的严冬面前太过脆弱,入冬后还往死里大病了一场,把楼烦闹得格外暴躁,喝什么美酒都尝不出味道来。   楼烦刚想问小竹筱在帐外听见了多少,又觉得大可不必,低头埋进了小竹筱的颈窝,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压垮了将军坚韧的神识:   “……我在阿摩敕拥有一片草原。春风就像是天父的手,从碧绿的草原里剥出洁白如云朵的羊群。”   小竹筱漠然地听着大狄银解甲归田的言论,像是一尊过分精致的偶人。   “我对云秦的土地没有兴趣,那里太沉太闷,逼仄狭小。”楼烦的声音压得极低,居然能听出几分温柔的意思,“等战争结束,我就带你去阿摩敕放羊。那里是苏罗耶的音乐之乡,走出过无数伟大的乐师,你不是喜欢唱歌么?你一定会喜欢上那里,那里的人也会爱上你的歌声。”   小竹筱眸光落在了楼烦案前的地图上,眼神陡然一凝,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楼烦突然道:“竹筱,你想去哪里?”   他念起小竹筱名字的时候总是这样,异国的口音里拗出几分藏不住的温柔。小竹筱神情恍惚了一下,几乎就要回答:   “我想回家”。   “你放我走”。   小竹筱咬了咬编贝似的牙齿,想起了李拾风写在草药上的告诫,强行定了定自己的心神:   “狄银,小竹筱只想跟在你身边,去哪里都无所谓。”   楼烦知道这不是真话,低低地笑了起来:“地狱也跟着去么?”   小竹筱愣了一下,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楼烦突然改变了拥抱的姿势,低头去吻她。   小竹筱手指懒懒地蜷了一下,随即闭上了眼睛。   “如果我哪天死在战场上,苏罗耶有杀妻陪葬的风俗,你骑上我送你的好马,往西边跑,自然会有人接应你。”楼烦抵着女孩的额头,“我在那里留了东西给你。”   “之后天大地大,你来去都自由。”   ——那请你快点去死,在我面前凹什么温柔情深?   你是什么品种的畜/生,我第一天认识你时就知道了,你现在又是恶心谁?   小竹筱冷冷地想,面上轻轻地嗯了一声。   楼烦突然道:“你生气了?”   小竹筱头皮一紧,自己演得不好么?   楼烦以为她在吃醋,神情颇有些自得:“在苏罗耶的王律里,拥有战功的少女可以自由选择自己的丈夫,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拒绝。北极凝是应龙的反对派,我拉拢她只是纯粹为了恶心应龙。”   小竹筱眨了眨眼睛,哦,所以呢?   楼烦自己都说了,她是个“消解用的玩意”,保不齐哪天楼烦就不想玩养金丝雀的游戏——她小竹筱就是个受宠的通房丫鬟而已,哪里敢吃正宫娘娘的醋。   小竹筱学着云秦标榜的“贤妻”口吻,柔声细气地回答:“我不生气的。狄银身边多几个女人也好,竹筱难得有个伴。”   砰!   小竹筱摔在地上,疼得缩了起来。   来了。又来了。   这个男人就是这么喜怒无常。上一秒还怕把你捧碎了,下一秒就真把你摔得粉身碎骨。   图一乐而已,她果然就是个消遣的玩意。   “你——”楼烦压着心里磅礴的怒气,胸膛起伏了几轮,“你们云秦人,都是被狼吃空了心肝的!”   小竹筱蜷在地毯上,瑟瑟地发着抖。她本来就体量玲珑小巧,缩成一团更像是一只受惊过度的猫。   她没明白自己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只能沉默地接受他的怒火。   地上实在冷的厉害,小竹筱神思恍惚,又开始想念倾国舟了。   再忍一忍、再忍一忍。   ——等靖安府来,自己就能回家了。   回家……回家……   楼烦的阴影居高临下地笼住了她。   .   .   鸠摩罗什要塞以南,炎虎关,军师密室。   案上的药渣被李拾风逐叶展开,上面似乎有一些细小的划痕,李拾风往上抖去了一些细末,斑驳的纹路顿时有了章法:   “飞舟、黑箱、警惕”。   这是小竹筱传来的讯息,可惜晚了一步送达;天海方舟投掷的银海蚁吞噬了整个城楼的士兵,现在外面还是焦头烂额的一片。如果不是薄磷开了通天路,把这艘飞舟劈下来——等随后的黑/火/药一炸,靖安府的伤亡就不止城楼了。   然而薄磷这三刀,直接打断了苏罗耶的战略部署,本该紧跟而上的大军,谨慎地观望了起来。   苏罗耶的军事风格,颇有些狼群狩猎的味道:先狠狠咬上你一口,让你滋啦啦地流血,等你耗得差不多、他也观察得差不多的时候,再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不过用银海蚁打头阵,楼烦此人,实属阴毒狠辣之辈。   无毒不丈夫。李拾风的心态沉稳非常,他一点都不惊讶于对手的阴损,心底反而有几分棋逢对手的兴奋:   ——楼烦,我们看谁玩得过谁。   ……   眼下李拾风叹了口气,把药渣一燃而尽:“起码能证明她的价值。能把暗线直接插/在楼烦身边,是件好事。”   盛昭缇皱着眉心:“可信?有没有可能是楼烦反将我们一计?”   李拾风笑呵呵地:“不排除这个可能。不过无所谓,小棋子一颗而已,会咬人也不疼。”   ——她的用处可不是通风报信的。   盛昭缇不悦地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她倒是不知道李拾风在下什么棋,只是下意识地膈应李拾风这种高高在上的口气:   二哥,这不是下棋,也不是开赌。   所有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以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棋子,也不是赌局中冰冷的筹码。他们的生死、悲欢、爱恨,虽然微渺,但是值得尊重。   我们守卫的炎虎关,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边境”,而是一座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繁华太平的城。   ——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被强掳去异国,本就可怜,身为云秦的边关将士,自然有义务接她回家。   但是盛昭缇什么也没说。   炎虎关的空防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城楼上百多余骸骨还曝露在天光下,她作为主将在这里放漂亮话,有什么意义呢?   旁侧案上还隔着一盘残局,李拾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把棋面上一颗黑色棋子轻轻剔开。   李拾风表情淡漠如水,眸光却恍若新硎之剑:   ——我会把你葬在故土的,好姑娘。   .   .   ——咻!!   凄厉尖锐的响动撕扯开磅礴的风声,不远处的哨卡轰声放行,暴烈的马蹄声笔直地飙射进靖安府军机重地:   “报——!!!”   天启七年的凛冬,注定是要被载入史册的岁月。之后天下瓦解,山河幅裂,群雄并起,豪杰辈出。   天启七年冬,苏罗耶女帝以天父的名义,剑指南方,为了“帝国之春”向云秦宣战。   当然,这位年轻的女帝说话倒是好听:若云秦不想打,也不是不可以。   苏罗耶要整个赫骨大草原,以及上京天都以北的所有边境城市;外加黄金八万万两,七钱以上偃师三百个,“风虎云龙”守城巨械所有图纸。   ——据说远在上京天都的太后嗤笑一声:   “去,打烂这妹妹的嘴。”   上京连发三道急令,命靖安府死守炎虎关:   血战到底,寸土不让!   作者有话说:   去看前一章!因为剧情节奏调整,前一章出现了大修,全新内容基本上在前一章,所以本章你觉得看过!   很抱歉给您造成了不便!给各位读者老爷磕头了!(砰砰砰 第81章 、说第七十五:大战.大军压境   云秦帝国羲和历天启七年冬, “银海蚁大难”六个时辰后——   早雾淡散、旭日喷薄;号角长鸣、马蹄如雷!   苏罗耶的大军恍若一道钢铁洪流,汹汹地压于炎虎关前的平川之上, 蔓延成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铁甲森林;象征着苏罗耶帝国皇室的飞鹰红旗、象征着圣教天父的十字黑旗洸洋成一片怒浪, 旗下的苏罗耶军人阵列井然,尖锐的兵器连缀成一道杀戮的长线。   楼烦大狄银端坐于主阵中央的战争巨兽之上,猩红色的斗篷在凛冽的北风里飞舞成一面旗帜;应龙大萨满则位于主阵最安全的后方, 与祭坛大祭司、战争大萨满站在一处,黑色萨满长袍连缀成一行恻恻的阴影。   “四脚羊的反应速度, ”应龙大萨满的声音却直接在楼烦耳边响起, “着实令我吃惊。”   楼烦冷嗤一声,用密语传了回去:“尊敬的应龙大萨满,你的银海蚁之计过于阴毒, 连最诡诈的狐狸听了都会不寒而栗,这样只会反激云秦人团结在一起。”   应龙不置可否, 轻嘲一声:“那, 尊敬的大狄银,让我见识见识‘天父之剑’的手段。”   楼烦不动声色地回敬:“我也拭目以待,您信仰是何等虔诚。”   两人各自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目光投向对面肃然齐楚的战阵。   ——是的,战阵。   “惊龙狂骨”盛昭缇的行军风格不愧是边军最暴烈的一支, 靖安府根本没有蜷缩于城内, 依靠地势和长城对抗苏罗耶声震大陆的帝国铁骑。   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 靖安府的戟兵大阵在天光下凛凛生寒,鹿砦大盾连缀成一片森冷的潮浪。靖安府在银海蚁大难中迅速地处理好了伤口, 即使城楼上还有斑驳的血迹和雪白的蚁尸, 但战阵外已经布下了一射地的铁蒺藜、拒马枪、火雷弹。   这当然不是靖安府将士能做到的工程量, 这是整个炎虎关百姓的惊人成果。   银海蚁大难发生一时辰后,李拾风命人将战士残骸中一一搬出,停灵于炎虎关的铁相庙前,向四方百姓展示苏罗耶的罪孽。   李拾风一身缟素,头系白绫,他能精准地叫出每个死者的姓名,甚至念出他们的出身:   “……这是猎户家的二郎,这是捕快家的长子,这是城南铁匠的闺女……他们都是炎虎关的子孙,炎虎关的好儿女,都年纪尚轻、志向未竟。   “——但是苏罗耶不在乎,这群边蛮从不在乎!他们视我们为牛羊,屠我们如猪狗!”   靖安府的士兵大多来自于当地和周边小镇,不时有老幼妇孺认出家中儿女,哭声不绝于耳;民众的愤怒在寒冽的北风里愈燃愈烈,观者皆是双目尽赤、双拳紧握;李拾风提高了嗓音,显得无比的苍凉、凄绝、决然:   “——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的城池、我们的国土!这群从冰原上冲来的北蛮,觉得它太富饶、太温暖、太繁华,要屠光我们的人、侵占我们的地、把炎虎关变成他们的跑马场!盛将军不会答应,靖安府不会答应,将来这里还会停放更多、更多、更多的尸体……   “这里会出现李某,这里会出现盛将军,这里会出现靖安府全体的将士!我们骸骨堆叠起的山脉,就是第二座长城!”   “……”李拾风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轮,他的目光扫过了在场泱泱的百姓,嘶声轻问,“——父老乡亲们,你们答应吗?”   静、静、静。   “若炎虎关城门一破,靖安府定流光最后一滴血,阻止苏罗耶的恶狼奔进长街、踏过土地、撞破家门。但提前从家中搬离,本就是个人之意愿,李某决不会下令封城。”   火把燎燎,北风萧萧,冷月天悬。李拾风振袖抖襟,向所有百姓躬身一揖,一代谋士对着所有士绅、布衣、草莽折腰:   “大战在即,李某尚不知自己何时身死报国,实在无法向乡亲保证过多。   “——但李某向天发誓,所有靖安府的将士,都会死在百姓的前面。”   .   .   云雀是被外面鼎沸的人声吵醒的。   她一睁眼就被医字旗的阵法术式晃了眼睛,明明灭灭的道符诡咒像是璨璨的星辰,在云雀的床帐里流转成瑰艳的星云。   云雀睡得一脸的枕头印子,满头乱毛支棱八叉,女孩子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薄磷呢?   她扶着桌椅一瘸一拐地走向卧房门口,迷迷瞪瞪地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安置回了自己的寓所小楼。云雀揉着眼睛拐过门前的屏风,翡翠色的眼睛被无数烈烈的火光映亮了——   远处是无数流动的火焰,场面人头攒动、热火朝天;民众们推着形制各异的小板车,拿着不同规格种类的锄头、铁铲、簸箕,浩浩荡荡地缀成一条长河。   云雀被北风吹得彻底清醒了,立马认出了百姓们要去做什么:   修筑战场工事。   炎虎关外是一马平川的好地方,正适合苏罗耶铁骑跑马,放云秦的步兵大阵的风筝。   等等,这么多人?   云雀看了看小院里的漏刻,子时深夜,这个时候把全城的百姓赶出家门,不怕激起民愤么?   “你是错过了李拾风的演说。”薄磷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来,“被他那么一煽动,整条街的野狗都恨不得马上冲出去,给苏罗耶咬下一层皮来。”   云雀惊道:“他们——自愿的?”   “小姑娘,多读点书,起码把李拾风的《靖安策》给看了。”薄磷慵懒地坐在檐牙之上,披着的外衣飞扬在躁动不安的夜风里,“云秦最多的不是偃师,也不是方师,而是一个一个普通的百姓。李拾风最擅长的就是化民为兵,必要时整个炎虎关都会是靖安府的后备力量……这人,大才。”   “唔唔唔唔唔,”云雀听得云里雾里,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一听陆鸣萧讲韬略,就开始玩自己的手指甲,还被忍无可忍的陆鸣萧用刀鞘打过手心——不过眼下她在薄磷面前不好这么丢人,还是装作自己懂了,仰起头来看他,“你没事了?”   “哥又不是神仙,哪有那么无敌。半条命还在阎王爷手里捏着呢,这几天想动灵息都难。”薄磷一纵凌风而下,落在云雀面前,他脸色不怎么好,唇角笑意却是深的,“危纪分让我给你带话,醒后收拾一下去玄机局。”   ——那就是战前会议了。   云雀脸上没什么表情,睁着眼睛“喔”了一声,心里也没什么太多想法。她的损耗毕竟不似薄磷那么大,偃师又比方师恢复得快上许多,再过几个时辰她的气府又是全盛状态了。   “……”薄磷眯了眯眼睛,收敛了神色,“云雀,这次我无法参战,不能在你身边。”   云雀愣了一下,原来他专程等我醒来,——是想讲这个?   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以前也是一个人,不用觉得对不起我的。   “哦哦哦,”——但这话讲出来太膈应人了,云雀只能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唔,那你拿着这个,等我回来。”   她把缠在自己手腕上的小白蛇拎起来,递给薄磷。结果这小/畜/生聪明得很,咬着云雀的袖子不松口,云雀怎么扒都扒不下来。   云雀怒道:“噗噗噗!”   小白蛇闭着眼睛死咬着云雀的袖子,尾巴可怜兮兮地卷着云雀的手指。   薄磷笑道:“算了,让它陪着你吧,你身上暖和。”   “……”云雀踮起脚拂落了薄磷肩头的雪花,仰头认真地看着他,“薄磷,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   薄磷垂下目光,在云雀脸上捏了一把:   “瞒着你的事多着呢。——打完仗来问我,哥什么都说给你听。”   .   .   “银海蚁大难”六个时辰之后,苏罗耶大军压境,数十个边关同时告急。   炎虎关作为云秦塞北的明珠,靖安府作为“最锋锐之狼牙”,守得不仅是身后的一城一池,更是整个云秦帝国的脸面:   千万年来,云秦号称不老、不朽、不衰,四海俯首、万国称臣,国祚与天地齐平、光辉与日月并肩。   ——就不知这云秦帝国千岁高龄的古城墙,可经得起苏罗耶新硎的一剑?   眼下云雀作为靖安府最高阶的战争偃师,直接被安排到了李拾风身旁;黑羽大氅的李拾风四平八稳地坐在城楼之上,神态自若地把玩着手里的折扇。   这把李拾风从不离身的折扇平平无奇,不像是什么来头非凡的宝物。扇面上绘着碧海明月、孤舟独火,似是出自大家之手,运笔恢弘、意境悠远;但题字却稚拙而娟秀,还有分少女娇憨的意思: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落款是“小糖斋”。   李拾风感觉到了云雀的视线,笑呵呵地把扇面拿近了一些,云雀识相地管好了自己的眼睛,不忘把探头探脑的小白蛇压进了自己袖子里。   “这个人的事情,”云雀对自己说,“不要好奇,不要好奇。”   ——砰砰砰砰砰砰!   大地隐隐地震颤起来,最后变成了剧烈的晃震!   这才是苏罗耶帝国铁骑的急行军,声势像是千万雷霆自北飚溅,纷扬的黄沙里隐隐地显出战争巨兽巨大的身形!   银伞纷纷从天而落,是战字旗的风骑斥候,咆哮着报告苏罗耶大军的情报;上百面战鼓整齐划一地响起,城楼下方的战阵开始悄无声息地作出调整;城楼上机括声爆响,守城巨械“风虎云龙”锵然开启,长城上方喷涌而出一雾冷青色,一列蟠龙巨柱赫然现形!   李拾风苍白的指腹抚摸过“小糖斋”这几个字,军师清瘦的手指突然一压扇骨,折扇倏然合拢,啪地一声。   传令兵立刻会意,战鼓倏然变化鼓点,防字旗的戟兵方阵发出整齐划一的咆哮,鹿砦大盾向上举起,连缀起一方青铜色的壁垒:   “立盾!!!”   哗!   天地大暗!   明明是清晨时分,炎虎关的平川像是突然堕入了深夜,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震骇地缩成了一点——   是……箭?   是箭!!!   苏罗耶铁骑万箭齐发,箭雨遮天蔽日,似飞瀑、如骤雨、像狂浪,朝云秦战阵兜头浇来!   哈。   云雀听见了笑声,极其狂放的笑声,这种笑声只能出现在大诗人的胸腑里,才气、傲气、豪气酣然交织在一处的笑声。   李拾风抚掌大笑,眼睛炽热得像是历劫的星子:   “……楼烦,你就这点胆量?”   .   .   注1:“万鼓雷殷地、千骑火生风”出自高适《塞下曲》。   注2:“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出自杨炎《流崖州至鬼门关作》。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很多读者觉得李拾风是坏人……但他真不是,他的人物面板是【一代军师】。   只是在那个时代,【红颜】就是【薄命】的,像盛爷那样理想主义的大人物,还是太少太少。 第82章 、说第七十六:大战.大风起兮   千钧杀气迫面而来、十万机锋兜头盖下, 云雀坐在城楼之上,静默地仰观箭矢如雨, 闻听鼓声成雷。   不知是不是城楼太过高峻的缘故, 飞渺云气之下的战场宛如一面巨阔的棋盘,齐楚整肃的军阵像是一粒粒微渺的棋子,进退、攻守、生杀, 皆在一人一念之间。   在那一刹那间,云雀甚至理解了李拾风眼底的狂热, 理解了一代军师竟有赌徒的狂相, 理解了“权”之一字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目眩神迷,以至于蚀骨焚心、却仍旧欲罢不能。   人生在世,俯仰不过一草芥耳, 谁不想扶摇直上青云之巅,……做一回“天”?   “原来摆布苍生的‘天’, ”云雀恍惚地想, “是杀不完的么?”   ——咚咚咚咚咚!   上百面战鼓倏然变幻了激越的节奏,工字旗偃师的清嘉孔方振甩在飒飒的晨风里,危纪分一声断喝,四十九位战争偃师调起了全身的炼气, 一时间城楼上尽是火树银花!七七四十九根巨柱上的蟠龙齐齐睁开了眼睛,一道淬烈耀眼的华光水平着贯穿了整个城楼!   守城巨械.风虎云龙.开!   “尺缩师傅, ”偃师们的咆哮声恍若暴雷奔涌, “魂兮归来——!”   ——吼!!!   熔金色的灵子浓雾冲天而起, 像是一大团纷扬而起的灿灿金屑,向前喷涌、凸鼓、揉塑出无数猛虎的形状;金色的群虎连缀成一片声势浩大的怒海惊涛, 扑向遮天蔽日的箭雨, 黑压压的箭雨顿时一扫而空!   风虎云龙群面清扫.虎!   灿烈的天光重新泼落而下!   楼烦的脸色沉得可怕:“诡影, 靖安府还有几个能做出这个巨械的偃师?”   “尺缩已经被银海蚁吞没,”冷灰色长袍像是一抹虚渺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缀在楼烦身后,“靖安府再无能做出这等巨械的偃师,就算是危纪分也做不到。”   “……那,”楼烦眯起了湛蓝色的眼睛,扣着白金护甲的右手向前遥遥一指,“她做得到么?”   云雀并没有楼烦俯视整个战场的“鹰眼视觉”,女孩只是本能地觉得一阵恶寒爬上脊背,仿佛被一条毒蛇猛地蛰了一口。   李拾风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头也不抬地笑道:“鸟眼真尖。”   随着擂动的战鼓和飞舞的令旗,风虎云龙在工字旗战争偃师的调整下转变了模式,四十九根蟠龙巨柱像是喷涌不止的仙境灵泉,炸迸出无穷无尽的缤纷华彩;这些瑰丽烂漫的华光在空中散射开去,准确无误地加持在了靖安府每个人的身上。   云雀惊异地看着跃动在自己身体上的瑰丽光焰,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里的斗志被猛地点燃了:   风虎云龙群体增幅.彩。   这就是云雀初入靖安府时,感受到的那股龙压,曾经吓得小白蛇扒拉在云雀手腕上装死——那股龙压原来是从待命的风虎云龙上逸散而出的增幅灵子,如今风虎云龙全面开启,云雀被激得头皮发麻、血脉贲张。   小白蛇身上居然也分到了一份增幅华彩,李拾风脸上难得地露出一线讶色,转头看了小白蛇一眼。   靖安府也没规定战场上不能私自携带宠物(主要是没这种奇之葩),云雀生怕李拾风这黑心玩意借此罚自己工钱,赶紧把小白蛇藏进了袖子里揣好。   铮!铮!铮!   苏罗耶的箭雨不是为了给风虎云龙活动筋骨的,几十根巨型弩/箭藏在箭雨的后方,从苏罗耶的军阵中激射而出!——这个战机时间抓得狠辣而机敏,此时的风虎云龙恰好处于短暂的冷却状态,云秦的鹿砦大盾能挡下风虎云龙削减后的箭雨,但是挡不住五人合抱粗细的巨/弩!   人仰马翻、惨声不绝!   巨/弩撞入云秦军阵,如同滚烫的钢刀划进软糯的奶糕,顿时犁开了几条血淋淋的道路!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倏然一缩:   ——等等,这是?   巨/弩上挂着数十个尚在挣扎的士兵,犁入泥土中时震出了一声不详的弦音——巨/弩中埋藏着足够数量的黑/火/药,等到巨/弩本身被震荡到一定程度之后,其中蕴藏的黑/火/药便随着定时燃烧的术式轰声爆炸!   这本是云秦的军工艺,“爆骨银磷弩”!   李拾风的反应波澜不惊,比起这个来他更关心云雀手上那条来路不明的白龙。男人单手支着下颌,眼神里像是下着一场凄清的冷雨:   “工字旗,控制杀伤。”   这还没完——   几十根重型弩/箭中有三根倏然调转了方向,它们的目标不再是云秦的战阵,而是更后方的城楼上方!   甚至有一个巨/弩直接瞄准了李拾风所在的位置,狰狞的尖头在天光下炫出一道锃亮的十字,凛冽的杀气吹飞了云雀齐楚的鬓角!   云雀倘若身上有毛,此时定是炸成了个云雀球球——这道巨/弩若是钉扎实了,她和李拾风都会被瞬间碾成肉泥,连惨叫一声都来不及!   但李拾风四平八稳地把玩着手里折扇,眉毛都不曾动过一下。   悠容淡逸,风骨无双。   哗!   一道淬烈的惊电从城楼前方平直地掠过!   破军剑第十.正天罡!   ——闻战出手了!   不知是不是心性沉淀的缘故,闻战的破军剑更加飞逸潇洒,“千秋风雨”的风华更胜往昔。少年浑身腾腾燃起的炼气在他身后甩出一道炫丽而耀眼的尾焰,闻战整个人仿佛是贯日的白虹、袭月的彗锋,翩若惊鸿的身法在三道巨弩之上骤撞疾闪、飒沓而逝!   闻战一纵凌风而下,稳稳地落于盛昭缇侧后方的战马之上,列御寇水平地纳入鞘中,鞘口与剑镡撞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咔!   他上方是三道掠向城楼的巨/弩,此时弩身才来得及断成上百截!   楼烦压着锋利的眉宇,脸色愈发难看:   ——炎虎关到底藏了多少通天境的高手?   应龙的反应却比楼烦还要惊讶,大萨满直接从后方箭台的大座上站了起来:   什么?   云秦自古就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古谚,应龙自然不会相信三根爆骨银磷能伤着李拾风的半根头发——他的重点在靖安府的工字旗,云秦的战争偃师再次展现出了他们惊才绝艳的能力,随着危纪分一声喝令,城楼上方绽放开了一列耀眼欲盲的术式纹章,激射而下的炼气分别钉住了闯入阵中的巨/弩,一个个莹蓝色的正方体包裹住了弩/箭全身,旋转不休地悬浮升空!   别说是敌方的萨满,己方的云雀也是一脸震骇:   ——逆蓝雀领域?   在偃师的行话中,向来把用灵械构造出的现象称为“术式”,比如当日云雀一人与天海方舟对轰之时,激射而来的火球、闪电、冰箭、刃雨分别就是四种“术式”,在苏罗耶那边则被称为“魔法”。而发动术式之前展现出的花纹,就是“纹章”,比如云雀开启“极乐园”时出现的一点黑豆,便是极乐园的“纹章”。   在江湖上打架,是不会动用术式的,原因跟武德还真没什么关系:一来是蓄力时长,很容易被轻易打断;二来是真不至于,偃师的术式一般都是天地变色的大动难,在人口密集的城镇很容易出现屠城的效果,这就太他妈的缺德了,就是被官家抓去闹市凌迟的下场。   但是在战争中,偃师的纹章和术式、守城的巨械和攻城的巨机,动辄波及成百上千条人命的招数,都是战争偃师的家常便饭。   而这个逆蓝雀领域,则是术式中效果颇为友善的一种:眼前这些通体荧蓝、自行旋转的正方体,可以把其包裹住的东西强行拆解为最基本的元素,比如眼下本该炸得惊天动地的爆骨银磷,就乖乖地还原成了几抔原来的元素,消散在了呼啸来去的北风里。   ——能在短时间内构造出如此之多的“逆蓝雀领域”,靖安府工字旗的精锐程度可见一斑。   啪。   李拾风一合折扇,突然动了。   这说的倒不是人在动,而是气息在动——云雀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奥妙难言的灵子波动从他身上延展出去,这是“千卦百算”李拾风纵横整个战场的强大神识,能保证他的话语直接在所有人心中炸开:   “——犯我云秦,天下共伐!”   轰!   战场上方亮如雷殛,所有人的视线都突然白了一下!   一颗巨大的火球战场上方倏飞骤聚、不断膨胀、烈烈燃烧,仿佛是另一轮赫赫炎炎的太阳!   偃师术式.天火流炎!   钟慢大师浑身燃起淬烈的光华,不断生发的气旋吹振开他的长发、衣袂、清嘉孔方铜钱,狂涨的炼气仿佛一杆战矛纵贯天地——这是云秦第一次进攻,钟慢出手便是云秦偃师屠戮术式的巅峰,天火流炎直接在苏罗耶大军上方生成,气势汹汹地向下威逼而来!   战角长扬,马蹄声起,楼烦一声令下,苏罗耶的大军在战士们的咆哮声中悍然冲锋!   ——大战正式掀开了鲜血淋漓的一页!   苏罗耶的铁骑必须跨过炎虎关百姓布下的铁蒺藜、拒马枪和火雷弹,所以率先派出的便是成百上千只狺狺狂吠的猎狗。它们血口大张、目露凶光、口涎黄水,这是苏罗耶萨满用诅咒酝酿而生的怪胎,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猎狗身上捆绑着锈迹斑斑的锁链,犬群居然用锁链牵扯着更大一群头戴尖帽、身着烂袍的铁疾奴,向着云秦大军狂奔而来!   这是苏罗耶军队的传统——猎狗和奴隶将用血和死填平云秦布下的工事,他们的重装骑兵将踏着猎狗和奴隶的尸体昂扬前进,撕碎云秦步兵的战阵;他们身后是头覆尖刀厉剑、身纹图腾刺青、披挂重型铁甲的战争巨兽,这/些牲畜的铁蹄将是所有云秦步兵的噩梦!   “日你个仙人板板!”神机营首领是个矮个子的小哥,嗓门倒是洪亮无比,“给老子打!!!把这群北佬给我从马上掴下来!!!”   十几台诸葛弩机锵然暴作,上百只连珠弩同时速射,这些弩/箭压得又低又阴,撞在重骑兵的铠甲上后绽放出一朵险恶的金属倒刺,死死地贴在骑兵的身上;爆骨银磷的技术在诸葛连弩上再次得到了运用,弩身轰然爆炸,连带着骑兵和战马一起化为了猩红的血雾!   苏罗耶的萨满自然不是死的,随着战角的音律指挥,祭坛大祭司的祝福在战场上大放光华;圣白色的流云滚雾泼落在重骑兵的身上,诸葛连弩像是被捻断了引线的哑炮仗,不痛不痒地打在骑兵们的身上。   防字旗完颜烈咆哮着下令,神机营开始往后收缩,取而代之的是冷光玓瓅的重甲战车,战车上是手执一丈钩枪的重甲士兵,战士们咆哮着迎向苏罗耶声震大陆的帝国重骑,怒吼之声响彻云霄:   “犯我云秦,天下共伐!!!”   两军正式对撞在了一处,惨叫、马嘶、血液、残碎的人身飞溅开去,交锋之处连绵成了一道血腥而惨烈的长线!   此时钟慢的术式终于完成,赫赫炎炎的火球足足有一座四合院的体量,沉沉地向着苏罗耶大军坠来——   应龙伸出手去,五指张开,掌心向天,他的手苍白、贵胄、妖异,四枚指环此时异彩陡生,光芒骤放。   “云雀,”李拾风突然收敛了笑呵呵的神色,他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冰谷里的罡风,“起来,杀人了。”   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   云雀正是李拾风为应龙准备的一份大礼:   ——畜/生,今日,你命当绝!   作者有话说:   写大战场面真的烧死了我这个军盲的脑细胞……我昨天光查资料就查到了十点多,不是我懒,是真的好难写1555551   最近评论好少呜呜呜呜有人吗有人吗( 第83章 、说第七/十/七:大战.大旱云霓   【云从龙, 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   杀声直彻云霄、马蹄声若暴雷、人血溅如狂潮, 苏罗耶战争萨满挥舞着巨大的三头链枷, 在无数加持、祝福、增幅术式光芒下的苏罗耶重骑宛若收割百草的巨镰,云秦的第一道防线霎时分崩离析!   云秦战车太容易被苏罗耶的火雷术式击中,上百台战车连带着车上的枪兵爆炸、崩解、粉身碎骨, 但是气势汹汹的苏罗耶重骑兵居然活生生地迟滞了几瞬——有更多的车兵在云秦偃师的防御术式下幸存,虽然在苏罗耶的铁蹄面前, 他们像是磨盘上不值一提的细小豆粒:但他们在自己被磨盘碾成粉末的前一刻, 用枪戳、用刀砍、用手抓、用牙咬,将十几位苏罗耶重骑从马上生生地拽了下来!   “犯我云秦,天下共伐!!!”   【看天下, 尽胡虏,天道残缺匹夫补。】   苏罗耶帝国铁骑仿佛是北地的飓风, 在绝对的速度优势面前, 云秦军队的反应速度显得迟钝而缓慢:此时戟兵大阵根本来不及彻底合拢,尚有十几台诸葛弩机尚在军阵之外;苏罗耶人自然不是有勇无谋的蠢货,他们绝不可能放任这些骑兵克星回到大阵中去——随着一声粗鲁而响亮的喝令,重骑中激射而出的掷矛刺势磅礴, 将士兵和弩机钉在了一处!   “日你仙人,这个距离冲是冲不回去了, 那就不回!!!”一台弩机上传来一声喝骂, 居然是神机营的小个子首领, 他被一根战矛贯穿了腹部,人却还是清醒着的, “——全体都有!调头!!还能动的跟我调头, 打他奶奶的!!!”   在弩机残骸、士兵尸体之间, 几台残损的诸葛弩机颤颤巍巍地回转,显得狼狈、孤弱、又可怜;神机营的小个子首领带着几个身形狼狈、浑身浴血的士兵,面朝向声如狂海、势若惊涛的苏罗耶大军,声嘶力竭地咆哮:   “来——!!!”   【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诸葛弩机咆哮着速射出最后的弩/箭,但苏罗耶的重骑用距离彻底抹杀了弩机的优势,铁骑长/枪顷刻间摧毁了弩机与士兵。这群从川渝一路来到塞北、格外爱吃辣椒、前些日子还在用蜀话与当地人对骂的年轻人们,被钢铁狂潮瞬间吞噬,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再硬的骨头、再烫的热血、再亮的人格,也不过是战争铁蹄下的一滩肉泥。   哔哩哔哩站在主阵中央,收敛了平日里活泼欢乐的神色,年轻的波斯偃师像是一方英俊而苍白的雕塑。他静静地垂眸看着手里的一方小砚,水面上的红点密密麻麻,瞬间吞噬了无数蓝点。   这是波斯的视野机关“俯拾天地”,是哔哩哔哩来到玄机局做的第一个机关,可以将有限范围内的人以“点”的形式投影在砚中的水面上,上面呈现着的蓝点,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   一样的微渺,一样的脆弱,一样的命运。   哔哩哔哩是玄机局的所有高阶偃师中,距离敌军最近的战争偃师。   哔哩哔哩明白以他的任务,必须要离施术地点足够接近——年轻人以为自己足够通情达理,但是在直面最血/腥、最残忍、最冷酷的厮杀面前,心底的某一处不由得松动了一些,露出了人性自私的本相来:   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就因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是来自波斯的“异类”,所以不能像其他偃师一样待在城楼上方么?   “我是把云秦……”哔哩哔哩恍惚地想,“当朋友的。”   ——他是把靖安府,当成另一个家的。   哔哩哔哩出身在波斯最贫瘠、最落后、最穷苦的一个村庄,他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听到商道上的驼铃。那些来自云秦的商人穿着华贵的丝绸,富庶、儒雅、见多识广,在云秦商人的嘴里,他们的家乡“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迭相交望”,处处都是盛世繁华,处处都是大好风光。   那时的哔哩哔哩还叫阿克苏,小男孩眼神发亮地问,你们都是贵族老爷吗?真厉害啊!   在波斯帝国,只有贵族才能读得起书、识得了字、习得了武、走得出去,而贵族的儿子还是贵族、穷人的儿子还是穷人。阿克苏的祖辈世世代代都在贫瘠的沙土里刨出粮食来,那么阿克苏一生也是在沙土里挣扎着存活。   天经地义,悲哀如斯。   但云秦商人告诉小男孩,他出身和阿克苏一般贫贱;在云秦帝国,大臣的祖辈可以是农民,将军的父母可以是伶人,甚至连皇帝的先祖,也只是一群在海边劳作的渔夫。   阿克苏当时就愣住了,——这怎么可能呢?你们的神没有告诉你们,要安于自己的出身,偿还自己在前世犯下的罪孽么?   商人们笑着告诉他,云秦人从不信神。   太阳壮丽非凡,所以云秦的先祖去追逐它;太阳数目太多,所以云秦的先祖弯弓把它射下来。一个沉甸甸的“神”,压不住云秦人的头顶。   云秦之大,大在“以我为天”,大在“有教无类”,大在“海纳百川”。   ——这样一个文明,怎么会不伟大,怎么会不让人心向往之?   阿克苏背井离乡来到炎虎关,还以为金发碧眼的自己会被当做异类,没想到在大街上就听见了波斯话,客栈里还扎堆坐着自己的同乡。这座城池繁华、热闹、开放、包容,没有人会嘲笑你的血统、你的出身、你的家乡,来自云秦各地、商道各国的百姓在这里繁衍生息、安居乐业。   多好的城,多好的人。   阿克苏还记得街头巷尾的小吃,记得市坊里摊贩的长相,记得自己和危纪分、尺缩、钟慢是在哪家酒肆喝醉了,忍无可忍地把他们赶出去的老板娘,又叫什么名字。   多好的日子,多好的太平。   哔哩哔哩撩起金色的睫羽,碧绿色的眼睛里冷冷地呈着一望无际的大军:   这个日子他还没过够……他是要过一辈子的,怎么就到头了呢?   为什么?   凭什么?   ——你们这些北地来的野蛮,为什么要抢走我的太平?!!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罢手。】   哔哩哔哩眉心一皱、气力陡发,浑身燃起的炼气纵贯天地上下!华艳明丽的纹章在苏罗耶冲锋大军中逐次绽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偃师术式.九龙吐绣!   九道淬烈明亮的弧光一闪而逝,仿佛是炼狱大门开启之前,苍穹之上惶惶不安的惊电;接着九处纹章里生发出九道嚣狂的飓风,一路膨胀扩张为巨大的龙卷,高插青冥、直接霄汉,活生生地将苏罗耶军阵切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   盛昭缇一声喝令,千骑扬戈、蹄声飒沓,战字旗的旗帜在战阵中飞舞成几条火蛟龙似的赤影,靖安府的精锐骑兵在“九龙吐绣”的掩护下迂回包抄,从苏罗耶薄弱的两翼切入战场!   “九龙吐绣”对偃师的施术距离、气府位阶都有着严格的门槛,同时还存在着巨大的弊病——如果施术者死亡,那么九龙吐绣就会自然中断!   哔哩哔哩所站的位置,正在所有苏罗耶萨满的施术范围内;他此时的炼气直冲云霄,是最明显不过的靶子;年轻的波斯偃师已经不想抬头了,不用看了,针对他的即死术式一定纷落如雨,而他又不是站在城楼上的钟慢,有风虎云龙的保护。   “居然是我最先去见尺缩么?”哔哩哔哩没头没脑地想,“他这么恐男,还嫌我长得丑,又要一边呕吐一边飞走了。”   “盾起!!!”   哔哩哔哩闻声一愣,随即被人恶狠狠地扑倒在地——是防字旗都统完颜烈,这个虎背熊腰的赫骨汉子提着一面巨盾,将哔哩哔哩掩在身下:“给老子藏严实了!!!”   更多的防字旗士兵靠了过来,纷纷扑倒在哔哩哔哩身上;哔哩哔哩被他们压在身下,怔愣地眨了眨眼睛,——随即感觉到了灵子不安的躁动,惊恐万状:“你们快离开我——”   会死的!!!   哔哩哔哩脸上的尘土和眼泪混成了一片,年轻的波斯偃师泣不成声,他能感觉到十几个术式直接锁定了他的灵魂刻印,十几个苏罗耶萨满同时集中火力,打击一个人是极其恐怖的事情!   为什么?   为什么你们要靠过来?   我不是……   不是“异类”么?   “——离个屁!战场上谁也离不了谁,你死了战字旗就完了!”完颜烈粗声恶气地骂他,“你一个带把的,怎么跟娘们一样哭哭啼啼的!你……”   你得有种!   但接下来完颜烈就骂不出来了。咆哮的火焰和闪电从天而降,将这片小小的土地瞬间燃作焦土。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   厚重的云海皲裂开几道闪电般犬牙差互的罅隙,烫目的天光流淌下一纸薄如蝉翼的光线,就像是苍天冷漠无情的眼,静静地俯瞰着下方凡人如蚁,挣扎在血和火里。   哗!哗!哗!   数十道青色的炫光纵横过战场,像是神明掌心裂开的十方闪电,强悍无匹地切开胆敢拦路的一切——   罗雀门.伤门.全:青帝报!   云雀站了起来,长发飞舞、袖袂怒张,女孩款步迈出城楼,踩着无形的阶梯走上高空——她的每一步都代表着罗雀门贲溅出一道炫烈无匹的青色光束,这是罗雀门毫无保留的进攻,每一道光束都代表着一道超高速度运转不休的灵子,足以划开任何铠甲、法术、防御术式!   扫荡无余,悬河泻火!   应龙浑身陡然一凛,满背寒毛皆立——这些青光的目标都是他!   “大萨满专心于‘天火流炎’的防御!”一位战争萨满急急道,“让我们解决那厮!”   应龙心说不要!   但他根本没来得及出身阻止,云雀瞳孔倏然一锁,这位萨满的头颅便飞向了空中!   这些青光居然还能在凌空变向,倏然分裂为几十道更加细小的光束,轻巧玲珑地绕开了苏罗耶萨满的防御光盾,直接切开了光盾后萨满的喉咙!   青帝报并没有在此止步,杀势并未削减半分,继续向应龙疾弹迭卷而来!   云雀静立于狂风的正中央,渊渟岳峙,束带当风。   应龙心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词汇,所有的苏罗耶战士心里都浮现出了一个形容:   魔女。   “原来,”这一刻的楼烦心情近乎是惶恐的,“她就是逼得天海方舟,现身的原因?”   云雀睁着一双翡翠色的冷眼,眸光穿越了整个战场,死死地盯住了应龙:   接下来——   轮、到、你、了。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   .   注:   “云从龙,风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中皆出自红巾军军歌。   “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出自□□《贺新郎.读史》(标点有改动)。   “扫荡无余,悬河泻火”化用自陈天华《中国革命史论》:“扫荡无余,犹悬河以泻火”。   “千金比屋,层楼对出,重门启扇,迭相交望”出自杨炫之《洛阳伽蓝记》。 第84章 、说第七十八:死斗.狭路相逢(上)   战火四起、硝烟纷扬,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滚滚的尘沙、粼粼的甲光、烁烁的火焰、浑浑的杀声,云雀碧磷磷的眼神却犹如一道横跨苍穹的飞虹, 兀地贯穿了应龙的神魂!   应龙银白色的眉宇冷冷地向下一压:“放肆!”   ——一道威严而清越的龙吟纵贯天地、横斥八方!   白翎红羽孔雀斗篷迎风怒张, 应龙全身腾起的炼气像是一涡嚣狂的风暴,哗然卷涌、四扩、旋溅开去,在男人身后凝结成游龙般狰狞而巨大的阴影, 周遭空气里隐隐地呈出无数道明烁忽闪的魔法符文!   这是完完全全的实力碾压,青帝报摧枯拉朽的炫光遇到应龙的炼气, 犹如飞舞的落叶遇到蓬勃的野火, 云雀高速震荡的灵子瞬间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冷青色的火焰飞扬如星花烁雨!   云雀双眼一眯,颇为不爽地:   “嘁!”   女孩盈白的十指绽放如兰, 零落的青色火焰倏然缀成了无数道纵横来去的细线,相互勾结、交织、盘转、绽放、扩张——   梳骨寒.大罗天式!   青帝报与梳骨寒的转变只在一瞬之间, 梳骨寒反而向着应龙身边的萨满军团激溅出去, 其速度、威势、破坏力和怼着人脸飙射的弩/箭无甚区别!——事实证明能直接震散云雀招式的萨满也只有应龙一个,一时间应龙身边的萨满齐齐中招,箭台之上人仰马翻,惨声不绝!   这招太快、太狠、太绝, 饶是应龙也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嘴角,他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指, 向着半空中的云雀陡然一指!   咣!   一道三丈余高、一丈多宽的白骨巨门几乎是贴着云雀的鼻尖悍然成形, 门缝间伸出了两只巨大、狰狞、腐烂的奇异巨爪, 在门板上叩出了冷铁交击的狂响,巨门兀地向两旁轰然敞开!   门内狂喷而出无穷无尽的铁灰色的雾气, 瞬间吞噬了云雀!   如果这里站着的是玄机局的其他偃师, 或许此时已经被腐蚀灰雾溶得尸骨无存——   但这里站着的是罗刹鬼骨女, 九钱偃师云雀。   她在还能坐在陆鸣萧大腿上撒娇的年纪里,就被这个杀神反复灌输一个观念:   “杀人者,人恒被杀”。   一旦你手上沾上了人血,那么你的命就和那些死去的人一样轻、一样贱、一样脆弱;所以不要慌,不要怕,不要乱。你一定会被杀,这天经地义;所以你要无休止地变强,让“被杀”之前的日子尽可能地拉长,长到你不想活下去为止。   “……陆叔,”云雀冷冷地想,“你是王八蛋不假,但你说得真的很对。”   云雀的呼吸匀长而淡定,神识反而愈来愈清醒、冷静、沉稳,眨眼间女孩已经做出了最明智的应对方式: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开!   应龙:“……”   高贵的、骄傲的、矜持的应龙大萨满,苏罗耶圣教百年来最出色的术式大师,“雪国里的银色闪光”,此时此刻的内心也只剩下了无数句脏话:   操!!!   应龙决不能放纵钟慢的“天火流炎”术式继续生发,但他也不能无视云雀的攻击——电光火石之间,应龙已作出了教科书般精准的应对:   募灵术式。   翻译成苏罗耶文,便是“召唤魔法”。   应龙的境界确实跟云雀不在一个段位,所以他贴着云雀的脸召唤出了“灰色叹息”——腐蚀雾精、“血月蝠镰”——诅咒蝙蝠、“冥河使者”——巨身恶魔,都是一等一的攻击型召唤灵:就算不能彻底干掉这个小姑娘,也能好好让她脱上一层皮!   所以应龙不急,他一点也不急。等应龙解决掉头顶上那个威慑军心的巨大火球,有的是时间跟她慢慢玩。   ——但是云雀的回击霸道得超出了应龙的预估,女孩子瞬间粉碎了应龙的意图!   女孩子身前悬浮着的、看上去华而不实的、白面银穗八角宫灯,前方居然呈出了一点黑豆大小的术式纹章,生发的吸扯力何止摧枯拉朽——   应龙今天出门大概是没翻黄历,头一次出招就舞到了云雀的专长面前:由于极乐园也是怼着召唤灵的脸悍然开启,生发的卷绞力道比当时在红云洞府,对付朱厌时还要恐怖上百倍之余!加之极乐园对付活物比对付死物本来就要强力得多,所以根本没有之前对付天海方舟时的饱和情况:管你是什么“灰色叹息”、“血月蝠镰”、“冥河使者”,在天生的克星“极乐园”面前通通都是小猫两三只!   一等一的召唤灵瞬间被恐怖的撕扯力卷缴成千万碎屑,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   还没完!   一朵天水碧色的莲花在战场高空砰然绽放,那是云雀被炼气吹拂开去的裙摆,疾风中的女孩像是一尊宛曼而巍峨的山峰。狂涨不止的炼气在空中抻拉出无数道淬烈而狰狞的电弧,诡蓝色的炼气在云雀的双眼中汇聚成两窟耀眼欲盲的星子,飞旋不休的罗雀门陡然一停,面向应龙的那一边上写着一个飘逸潇洒的:   “生”!   ——罗雀门.生门:搬山海!   .   .   罗雀门的第五扇门,在既有的偃师理论上来说,是绝对开不了的:   因为自古以来,都认为方偃同源——方师的气府有灵息聚集的极限,那么偃师就应该也有。   在锦官城的徐记铁匠铺,云雀把罗雀门的图纸交给徐半州时,这个蓬头垢面的天才匠人扫了一眼,起先是惊艳地打量了半晌,随即缓缓道:   “……小师傅,你这个机关,不现实。”   按照云雀的设计思路,罗雀门分为八扇门:三吉门开、休、生,三凶门死、惊、伤,两中平门杜、景,按照“五生相克”与“旺相休囚”来推衍灵子构成,从而幻化出罗雀门一个个攻击方式。   “——以偃师气府的极致,也只能开到第四扇门。”徐半州架上了一片西洋目镜,打量着云雀图纸上的细微关窍,“另外四扇门,关窍设计得再精巧,也只是摆设而已。”   云雀的回答斩钉截铁:“一定要做。”   徐半州面有讶色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如果罗雀门只做四扇门,那灵子的使用效率可以提高过半;而云雀在机关设计上的造诣高深莫测,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犯倔?   不过徐半州又有些恍惚——云雀生得清清丽丽,年纪绝对不大,此时就算皱着眉毛一脸正肃,也是老成的表情遮掩不住的娇憨可爱。   云雀是年轻姑娘。   新锐的年轻偃师才是偃师一行最有活力的血液,他们就该相信不可能,他们就该挑战不可能。云秦是偃师大国,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偃师在先祖定下的法则里往复来去,总得有一个年轻人站出来,指向几百年间众人都奉为圭臬的法则,朗声断言“你错了”!   “方偃的气府,是不一样的。偃师气府的极致,行内至今没有确凿的证明,也没有准确的量化,我们的炼气究竟能调到怎样的巅峰。”云雀压着纤细的眉毛,“另外四扇门,一定要做。也许我有一天,真的能打开呢?”   ——谁也不知道的未来,为什么不能对它报以期待呢?   徐半州下意识地反驳:“按千机城的说法……”   “那群老东西?”云雀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女孩子眉毛一扬,露出来的虎牙是凛凛的两个尖,“——除了最老的那个,他们之中谁打得过我?”   ……   其实现在想来,当时也是太幼稚、太浮躁、太嚣张。   云雀以为寻时雨能一拳打在天眼上,为千万偃师所不能,便是无所不能了。但是细细想来,她从大黔州走到大凉州,从大凉州走到塞北,从炎虎关的城楼走向战场的高空——这一步又一步,都是无可奈何的天意。   命运洪流,尘沙千万。   她云雀,不过是大浪淘沙里,最寻常的那一颗;百年之后,她也不过是黄土里,最寻常的一抔。   她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女,有幸得到了陆鸣萧的指点,曾经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天”挥舞过自己的拳头。   但是……谁不是呢?   现在在战场上奋战的,厮杀的,伤残的,牺牲的,哪个不是爹娘生养的肉/体凡胎,哪个不是红尘俗世里的凡夫俗子?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谁的命不是一鸿毛?   人都不过是一匹夫,都不过是一粟粒。世间最奇妙的事,莫过于这些千千万万的毫末汇作一处,便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   ——身为毫末,各挣其命,便足够了。   云雀倏然惊醒:   ……她一个人撑得太久太久,太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她总觉得自己是九钱偃师,所以要挑起大梁来;她能为常人所不能,便要担起更多的责任来……原来她跟薄磷,还是一路的大笨蛋。   玄机局少了她是不会垮的,云秦少了她是不会亡的。天下群英千千万万,——她云雀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又算是哪块小饼干?   她要做的,便是活在当下,做好当下。   压在云雀身心上的沉压陡然一失,女孩浑身一栗,如遭雷击,倏然顿悟。   .   .   ……修炼一途,何尝不是如此?   .   .   当时陆鸣萧的一问言犹在耳:“寻时雨,你现在攥着什么?”   ……陆叔啊,我攥着的,从来都只有我自己的拳头。我改变不了天道有存,我拧转不了周行不殆。   而我要修的道,从来便是,“匹夫之道”:   孤为朝露,各挣其命;   聚为江河,与天论道!   ——罗雀门.生门:搬山海!   .   .   哐!哐!哐!   应龙身周陡然出现了十二面棂星门,造型古朴、血迹斑斑、封条遍布,弥散着经年累月的阴森血气。   哦,募灵术式?   应龙瞳孔陡然缩成一线,不详的阴寒涔涔地爬上他的脊背:   不,不对,……这是传送术式!   吱呀——!   十二道门同时开启,哗然涌出大片大片的银白,那是不计其数的银海蚁,向应龙兜头浇来:   还、给、你!   .   .   注1:关于锦官城、徐记铁匠铺、匠人徐半州,在【大凉篇】说第十:起杀局中出现过,间隔颇久,特此说明。   注2:罗雀门八门名字来自奇门遁甲术语“八门”。   注3:“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出自卡毓芳《文天祥千秋祭》。   作者有话说:   雀雀女儿终于升级领悟新的技能了——(昏迷)! 第85章 、说第七十九:死斗.狭路相逢(下)   青涩、害羞、真诚的尺缩小师傅。   ——城楼上断为两截的骸骨。   面红耳赤、眼神躲闪的小士兵。   ——城楼警锣前头破血流的尸体。   谈笑风生的城楼士兵们。   ——城楼上死相凄惨、堆积如山的残尸败蜕。   他们做错了什么, 要遭受这样的折磨?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你们侵/略、被你们屠/戮、被你们掠夺?   云雀愤怒的神识扩张、扩张、再扩张, 一抹惊才绝艳的银光旋溅入女孩的眉宇, 云雀秀丽端方的眉心正中呈现出一道神秘诡艳的谶纹。   神识海.开!   云雀还不知道自己体内发生了怎样惊人的变化,暴涨的灵息在云雀经脉里奔涌成一网咆哮的江河,猛地冲破了气府本来的灵息束缚——惊涛骇浪似的灵息却没有冲垮云雀的经脉和肉/身, 云雀不断扩张的神识有效地控制住了这股力量,女孩的灵息巅峰还在攀升、攀升、攀升!   突破!   李拾风清瘦的手指一卡折扇扇骨, 他在心里默数着云雀此时的气府位阶:   一钱……二钱……五钱——九钱——九钱、九钱、九钱——   十钱?   十一钱!!   云雀的位阶和应龙追平!!!   这应该是云秦历史上, 不论今古、男女、不论老少,所有战争偃师中最高阶的存在——   由于云雀突然顿悟,位阶的突破直接冲开了罗雀门的第五扇门!   罗雀门.生门:搬山海!!!   搬山海的威能与梳骨寒、青帝报、鱼镜花、极乐园皆不在一个段数上, 云雀再一次展现了她异于常人的模仿能力,她居然现学现卖地照搬了应龙锁定对象、怼脸发招的本事, 十二道棂星门在应龙身侧轰然生成!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十二道大门齐齐开放, 涌出来的居然是无穷无尽的银海蚁!   她怎么做到的?   哪里来的银海蚁?   “……”李拾风也怔愕了片刻,他倒是不知道云雀进阶时参悟的曲折心路,他只是看出来了这“搬山海”是怎么一回事,“……‘无限周流’?”   搬山海看上去是个关于“传送”的术式, 但其实不然——城楼上的银海蚁潮都被医字旗扑杀了,云雀从哪里传送来那么多银海蚁?   是“无限周流”。   一种只存在于理论上的术式, 是天机变时.时家提出的天才构想。   云雀定是捉了一只活的银海蚁, 把它扔进了罗雀门内;而“搬山海”无限复刻了这个细小生灵, 再把这些玩意一股脑地全浇在应龙身上!   ——只要十二道棂星门不关,银海蚁就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云雀本人的炼气耗尽为止!   这哪里是杀人的术式……这是屠城灭国的手段!   轰!   另一件大难也临于苏罗耶大军的头顶——   那轮悬于高空、硕大无朋、形如烈日的火球, 来自钟慢大师的勃然怒火, 终于砸在了苏罗耶的军阵中!   .   .   应龙抬起眉眼,睫羽如冰雪,瞳仁若碧海。   应龙生了一副天赐的好皮囊,眉若折锋、鼻似冷刀、唇如薄锋,愈发冷淡就愈显贵胄。偏偏应龙眼尾微垂,眸含桃花,一份诡丽的妖艳像是滴在天神雕像上的蔷薇血,无端端地生发出一股清清冷冷的欲/气来。   万蚁涌来、天火暴降,他像是圣教壁画上面临天罚的圣子,神情漠然、气态高傲。   ——他眼皮一垂一撩,眸色从瀚海的碧蓝变成了熔熔的黄金,星芒似的瞳孔变成了一道狭窄的竖线。   一声高亢的龙吟穿云裂石、撼动天地!   夭矫的龙影拔地而起,威势汪洋捭阖、炼气挥斥八方!幕天席地的龙威瞬间撕碎了搬山海的术式纹章——十二道棂星门,还直接碾死了成百上千的银海蚁!   天地变色、风云乱涌,千片万片的银白龙鳞溅射过千道万道的天光,倏然现形的银色蛟龙恍若最耀目的光源,惝恍间天地只剩下了这一道拔地参天的身影!   气吞河岳,威如狱海!   应龙的“真身本相”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想:   ……银海冰蛟?   在银海蚁大难之前,夜/袭靖安府的梼杌、饕餮、混沌,三位祭坛武士也先后展现过自己的真身本相,饕餮化形的烈焰巨鸟还差点毁了整个靖安府。   这是苏罗耶人独有的功法,与他们的天父信仰紧密关联,传闻对天父的信仰越纯粹,其真身本相就愈加强大。   应龙是祭坛大萨满,是代表天父行走于人世的化身,他的神识与祭坛直接相连——李拾风料想到了他的真身本相无比强大,但也没料到这是一条龙!   这他妈,怎么可能呢?   苏罗耶与云秦存在着巨大的文化鸿沟,在苏罗耶“龙”是天父的宠物;而在云秦的文化体系里,“龙”就是天子,天子就是真龙——在云秦帝国,只有承受紫微命格的帝王,才有能耐以人躯化为真龙!   虽然天子化形的“天帝蟠龙”,和应龙这条银海冰蛟之间的实力差距,有云泥之别——但只要是龙,与人的实力差距就拉开了太多太多!   龙能干什么?   ——一战三千里,怒杀十万人!   银海冰蛟扬首向天,巨口大张,青色的冰雪暴扫荡出百丈有余的巨大扇面,立刻扑息了天火流炎迸溅四处的火焰,其威势直冲半空的云雀而去!   云雀迎风静立,神色淡漠,杀气凛然:   畜/生就是畜/生,得意什么?   ——我照样把你摁死在这!!!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沧海镜式!   云雀的实力迈向十一钱之后,释放而出的“鱼镜花”,比起之前在烟罗镇客栈中的小打小闹,完全不可等同而语——之前的鱼镜花组合成形,也不过是一面五斗橱大小的镜子;而此时的鱼镜花巨阔得像是一尊煌煌城门,清凌凌的镜面上映出了无穷无尽的冰雪暴!   汹汹的冰雪急流遇到了光滑的镜面,毫无阻力地穿刺了过去——再反射而出!   此时的鱼镜花巨镜像是另一张来自银海冰蛟的巨口,喷吐出另一道冷青色的冰雪飞瀑!   应龙再一次被云雀激怒,愤怒的、沉威的、高亢的龙吟震耳欲聋!   祭坛大萨满应龙,居然被一个小脚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阻难!   云雀冷嗤一声:“你真吵。”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唰!   一道火龙似的焰影流芒飞掠而过,像是横贯天际的惊艳彗锋!   一道玄黑金纹的长/枪悍然扎进了银海冰蛟的龙身,缠卷的诡蓝色炼气暴烁着向四方飞溅开去,仿佛是五六条十丈余长的烁烁匹练——一人、一枪、一刺,硬生生地把巨龙撼得向右猛倾!   火长翎、银铠甲、黑长/枪——   战字旗都统,百里临城,杀到!   “——长/虫。”   百里临城的披风在狂风里飞舞成一面燎红色的旗帜,少年将军振臂提/枪,直指向近前巨大的龙首,三棱枪尖上眩出一锋瑰丽耀眼的十字,碧蓝色的眼睛里投来森寒彻骨的眸光:   “——受死。”   .   .   不!!!   李拾风波澜不惊的脸上,陡然浮现出惊惧的表情。   不……不应该……不应该!   哪里出了问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按照他的行兵布阵,战字旗分为两路杀进苏罗耶主阵,应该是苏锦萝那一支先逼近应龙所在的萨满军团,百里临城会跟楼烦交锋才对!   他们的命格是不会交汇的!!   但现在……   李拾风急急地向下瞰去,瞳孔骤然一缩:   现在是——是闻战对上了楼烦?   ——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   “危纪分!!!”李拾风沉声厉喝,猝然发令,“支援云雀,把应龙揍下来!”   危纪分不可思议地侧过脸来:   “——李先生?那我们大阵的增幅?”   李拾风:“……”   李拾风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说出了近十年来最蠢的一句话——云秦军阵的战况不容乐观,如果不是危纪分带领的增幅术式压阵,云秦的戟兵大阵是抗不了这么久的!   他一咬舌尖,尝到了血味:   周朝辞,出息点,……出息点。   云雀、闻战、薄磷,他们的命格都不受命盘的束缚,都是“破命之人”。   ……而这三个年轻人进入靖安府,都是李拾风穿针引线、推波助澜。   天意。   ——都是天意。   他李拾风千算万算,却没算到自己,反做了命运的推手。   而盛昭缇和应龙纠缠不清的孽缘,也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铸成的大错,百死难赎。   这是盛昭缇和百里临城命中该有的大劫。   百里临城命中注定,是要跟应龙拼个你死我活的。   而盛昭缇,则要历经世间大悲大苦:   ——父子相残,骨肉相诛。   .   .   此时战场之上,和李拾风一样震恐的,还有应龙本人。   巨大的龙瞳惶惶地盯住了近前的年轻人,应龙突然想明白了前尘往事所有的因果,一股凉意牢牢地摄住了他的神魂,男人突然感觉到了天父冰冷无情的嘲弄:   “……你的眼神……像她。”   .   .   注:“一战三千里,怒杀十万人”出自江南《龙族》。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   说第八十:爱恨.囚中龙女。 第86章 、说第八十:爱恨.囚中龙女(一)   二十年前, 炎虎关外。   烈日当空,大漠生烟。   “就这点油水?”   马贼头子啐了一口浓痰, 抬手拽起了少年乱糟糟的头发来:“小鬼, 你们家还有什么宝贝?”   盛夏的大漠热得像是焚尸的巨炉,粼粼的人血引来成群的蚊蝇,嗡得马贼愈加烦躁。简朴粗矿的民居内血迹飚溅, 马贼的靴边躺着这家男主人怒目圆睁的头颅;往里去是一群耸动的人影,女孩子凄厉的尖叫震得人头皮发麻, 按着她的男人们轰声谈笑。   倒也像一群嗡嗡的蚊蝇。   少年被人头下脚上地吊在房梁上, 滴滴答答地往地上沥着血。他似乎是具木刻的偶人,碧蓝色的眼睛没有半分焦距。   ——地上尸首分离的那个,是他阿爸;里屋内被糟/蹋的那个, 是他阿姐。   “——别搞那小娘们了!给我找值钱的玩意!”马贼头子冲着屋内的手下们大骂,“他奶奶的, 这家怎么这么穷?今天再捞不着油水, 我看你们明天上哪儿喝西北风去!”   “老大,这小娘们真紧,你不来玩么?”手下人提着裤带从里屋内走出来,脏兮兮的手去掐少年的脸, “嘿,长得真俊, 真的是个男的?”   “你恶不恶心?带把的你也要玩?”马贼头子嫌恶地皱着眉毛, “找到钱了么?”   马贼喽啰笑嘻嘻地扔过来一件女孩子的心衣, 马贼头子接住嗅了嗅,似乎是终究没抵住诱/惑, 神使鬼差地往群魔狂舞的里屋走去了;马贼喽啰见老大也加入了自己, 笑得愈发肆无忌惮, 伸手捏了捏少年精致秀丽的下颌:   “都说你们苏罗耶人的皮肤比冰还滑,就算是个男的,也勉强凑合凑合……”   ——嚓!   少年趁着对方贴过来的刹那,反手抽出了这人腰间的马刀;雪亮的刀光没入了马贼喽啰的面门,从这人脑后突出一锋泣血的刀尖来!   “——喂,喂!”里屋里施暴的男人终于察觉到了外面的不对劲,“那小鬼杀了老四!!!”   ——砍死这小鬼!   少年头下脚上地倒吊在房梁上,反手握着鲜血淋漓的马刀,张嘴向他们发出嘶哑而愤怒的咆哮来!   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他是苏罗耶的男子汉!他不怕这些鬣狗一样贪婪、卑鄙、无耻的云秦人!   砰!!!   民居破败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扬起了一小圈的尘埃。   灿烈的天光重新灌进幽暗的室内,少年先是看见了马贼们惊恐万状的表情,才缓缓地转过脸去——   少女将军一身白银铠甲,头系火红长翎,反手倒提着一杆修狭的长/枪。   她逆光而来,她眼神寒冽:   “——靖安府战字旗,少尉盛招弟,奉命诛贼。”   这是十五岁的应龙,第一次见到十六岁的盛昭缇。女孩单枪匹马地汹汹杀到,一枪/刺出时似有雷霆奔涌,潇洒的身法恍若出海的蛟龙。   怎一个惊艳了得。   .   .   “……”彼时的李拾风还是个一身书卷气的小公子,白净秀气得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他捏着一柄折扇,目瞪口呆了好半晌,“三儿,你还说你不是土匪?”   哐。   盛招弟面无表情地翻身下马,铁靴在地面上顿出凛凛的一声响。女孩子白银铠甲上飞溅着几道血红,妩丽的眉眼冷冷地蘸着生腥的杀气。   她一横手里的赤红色的长/枪,上面串着五个大好头颅:“跟师父说一声,贼我拿到了。我饿,去捉黄羊吃了。”   李拾风骇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在他已经熟悉了盛招弟牲口一样的行事作风,来自上京天都的小王爷矜持地按住了喉咙里的脏话:“……姥姥,师父是让你去拿贼,你怎么只拿了个头?”   盛招弟不耐烦道:“多快好省,李老二你有意见么?”   李拾风:“……”   不敢,本王这就爬。   “——那群畜/生杀了一个苏罗耶猎户,还糟/践死了一个小姑娘。”少女皱了皱火凤似的眉毛,她倒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坯子,眉眼像是在烈日下烫晒的花瓣一样娇艳欲滴,“这种人渣留着过年么?”   一道苍老雄浑的咆哮猝然响起,激得一地的碎砂齐齐上窜:   “那你动用私刑,和马贼又有什么区别?!!”   身着乌金重甲、满头银发披散、气势威如狱海的老人从府门内迈步而出,虎头拐杖向地上重重一顿,狰狞的裂纹当即向四方绽去:   “——还不跪下?!”   这是炎虎关守城大将,靖安府首领,“霸下铁相”铁无情。   盛招弟桀骜不驯地一挑眉毛,人倒是端端正正地跪下了,脸上却没有认错的意思。   李拾风看得心惊肉跳,掐指随便算了一算,今天晴转多云,雷电黄色预警,有人铁定要挨打。   他妄图逆天改命:“师父,三儿已经知错了……”   盛招弟不耐烦地打断他:“我才没错!”   李拾风绝望地闭目:师妹今天这顿打挨定了,——此乃天意也。   铁无情眼睛瞪得像铜铃,胡子都气得翘了起来:“你看!她知错个屁!!”   师徒俩都是一脉相承的二踢脚脾气,盛招弟清清脆脆地顶了回去:“我本来就没错!”   铁无情勃然大怒,虎头拐杖高高举起、作势要打:“孽徒!!!”   “——哎哎哎,别介,这是做什么呢?”   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从旁响起,吊儿郎当地捎着几分笑意:   “师父,你这一拐杖打下去,三妹这辈子都别想嫁出去了。”   铁无情:“……”   盛招弟的硬功在三个徒弟里算是最好的,霸下铁相虽然不怕这一拐把她揍出个好歹来,但还真怕她嫁不出去:姑娘家在边关孤寡上一辈子,像什么话?   薄远州开口劝下了师父,这才慢慢悠悠地从远处踱过来。彼时的薄远州也还是个风流倜傥的少年郎,手上抛落着路边姑娘投来的香囊,一脸漫不经心的模样,回头时却对盛招弟一眨眼睛。   盛招弟感觉无端端地感觉被电了一下,气焰都不由自主地减了三分:“……大哥。”   铁无情气结,忿忿地咳嗽了一声,把虎头杖放了下去——但是这样收手也太没有面子了,于是铁无情面无表情地抽了李拾风一棍子。   细皮嫩肉的李大废物眼泪都快被这拐打出来了:“……”   天意,天意。   薄远州伸手一揉盛招弟的头顶,无奈地叹了口气:“怎么回事?又跟师父吵嘴?”   盛招弟被铁无情揍习惯了,本来还觉得没什么;如今被薄远州一问,女孩子反而觉得委屈,眼尾红了红,当即要掉下眼泪来,嘴上却倔得像头驴:“没什么,让他打便是!”   铁无情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李拾风颇有眼色,赶紧呼噜住自家师父的毛,一脸惊讶地朝后一看:“封将军,您来找师父吃茶么?”   铁无情在边关窝了一辈子,一听有人来找他玩,火气立刻消下去大半,赶紧回过头去——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封将军这会儿还在跟剑圣闻戎满草原蹦跶呢。   铁无情:“……”   铁无情再回头,那三个小畜/生早就溜得没影了:“……”   仨泼猴!!!   泼猴一号薄远州边跑边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泼猴二号李拾风边跑边嚷嚷:“封将军迟早会来找您玩的——”   泼猴三号盛招弟一翻白眼:嘁,我才没错!   .   .   “哈?”   盛招弟坐在矮墙上,长腿随性地一架,膝头横着杆长/枪正在擦拭,闻声莫名其妙地抬起头来:“找我?”   她顺着士兵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刚好撞见了一双碧蓝色的眼睛。身形瘦削的少年直挺挺地戳在那里,像是一头狼狈又孤傲的幼狼。   靖安府镇守炎虎关,无论关内关外,方圆千里的治安都归府内将士管辖,盛招弟亲手救过的百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乍一眼看过去也没想起来是谁:   “小鬼,你找我做什么?”   少年的汉话说得磕磕绊绊,盛招弟听得云里雾里,没什么耐心地一抬手:“得了,不谢,好好活着,还有事么?”   “报恩。”   盛招弟睁大了眼睛:“啊?”   “报,报恩。”少年生涩地咬着汉话的平仄,“天父说,要报恩。”   李拾风看见热闹也凑了过来,盛招弟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女孩子颇有些不知所措:“……”   李拾风跟盛招弟小声咬耳朵:“你这是碰上田螺姑娘了?”   盛招弟一脚踹向李拾风的屁股:“爬。”   “喂,”盛招弟歪头打量着少年,两尾鬓角纤纤长长,衬得她容颜愈发俏丽,“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视线大胆又坦然,少年局促地错开了视线,声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   “应龙。”   十五岁的应龙埋葬了阿爸和阿姐,顶着火燎燎的日头,沿着商道徒步走了几里的路,是专程来炎虎关找她的。   应龙灰头土脸,人又是窄窄的一条,像是条路边捡来的狗崽子。而盛招弟已经开始窜个头了,体态窈窕又强健,女孩子骄傲耀眼得像是一轮太阳。   她在……发光啊。   .   .   “哈?我不需要你报恩,……”盛招弟一咬舌尖,转念一想,应龙没了家人,估计是无处可去,才特地来炎虎关的,“我这里倒是有份差事,你做不做?”   应龙问都没问:“做。”   “大哥缺个剑仆,你跟着他好了。”盛招弟道,“你跟着李老二去见大哥,——大哥人呢?”   “大哥被师父支去接人了,”李拾风摇着扇子,“听说是天溪白家的人要来,师父摆了好大的阵仗,给足了排面呢。”   应龙低着头站在一旁,沉默又温驯,俨然进入了奴仆的角色。   盛招弟冷嗤一声:“嚯,那群弹琴唱曲儿的?”   “我听说啊,”李拾风给盛招弟呼啦呼啦地扇风,“白家大小姐‘九霄环佩’白雪斋也来,人家可是中原第一美人,待会去瞅一眼?”   “啧,”盛招弟用眼尾睨他,“你想娶媳妇儿了?”   李拾风正色道:“我媳妇可比白雪斋好看多了,中原第一美人算个球……”   盛招弟冷笑一声:“哦?没觉得你右手有倾城之姿啊。”   李拾风:“……”   这不是怕大哥看上人家嘛……李拾风张了张口,又觉得出口自己会挨打,索性什么也没说。   “盛少尉!李公子!”   慌张的人声和急躁的马蹄声飙射而来,盛招弟和李拾风闻声望去,传令的士兵急急道:   “薄都统奉命带人去商道上迎接白家商队,……不见了!”   “哈?”盛招弟一挑眉毛,“不见了?暗桩呢?”   传令兵脸色煞白:“……全死了,来去的探子全死了!”   盛招弟和李拾风同时脸色一凛:   全死了?   “你,把这小鬼带去薄都统的寓所,说是我吩咐的。”盛招弟一压眉毛,“李老二你去上报。——我去看看,谁有天大的狗胆,敢截我靖安府的道!”   .   .   “少,少尉。”   应龙的声音又轻又冷,盛招弟不耐烦地一扬眉毛:“嗯?”   “我也去。”应龙低着头说,“我是关外的,猎户,熟悉地形。”   盛招弟不以为意:“小鬼凑什么热闹……”   “我十五岁了,”应龙突然拔高了声音,碧蓝色的眼睛陡然抬了起来,“我不是小鬼,我不怕死!”   ——你救过我,我会把命还给你的。   苏罗耶少年单纯又固执,但他不善言辞,如今更是被自卑和羞赧压住了喉咙,于是面无表情地戳在那里,居然给人几分嚣张的意思。   盛招弟被他逗乐了,手里长/枪转了一轮,枪尖挑起了应龙的下颚:“好,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作者有话说:   盛爷是因为后来挂帅,名字不太好听,李拾风才给她谐音起成了盛昭缇。   这章写的我很唏嘘……应龙年轻的时候就是百里临城,冷面寡言、单纯固执;薄远州年轻的时候跟薄磷一个德行,不娶乱撩,狗男人一个(。) 第87章 、说第八十一:爱恨.囚中龙女(二)   二十年后, 炎虎关外。   烈日当空,烽火燎原。   ——天/行/枪第四:阎罗唱簿.点!   百里临城的身法恍若洗卷雪地的游龙, 火红色的披风拖曳出一道燎燎的焰影!玄黑色的长/枪抵着百里临城的臂膀旋甩出凄厉的扇面, 突进时震吼开几圈惨白的音锥;眨眼间他已经绕着银海冰蛟打出了上百枪,一时间龙鳞纷落如雨,龙血喷溅若泉!   云雀瞳孔骤然所成惶惶的一点:“喂, 喂……”   百里临城贴身近战的代价是直面汹涌澎湃的龙威,这股巨力可以把百里临城击飞上百丈的距离, 直接震碎他的铠甲、淬体、神魂!   百里临城每每被击退时都像一碗打碎的红汤, 但转瞬间他以更凶猛的姿态杀回,玄黑金纹的长/枪“龙战于野”刺开了云天、抡碎了天光、劈开了风雷,去势无匹地向应龙化成的银海冰蛟攻来!   伤换伤, 血兑血——   以命抗命!   饶是云雀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打法,急急忙忙地出声:“百里将军, 这畜/生的神通着实不小, 我们得从长……”   百里临城倏然回过头去,看了云雀一眼。   他的眉眼轮廓比一般云秦人更深,侵削的眉骨投下一片深邃的阴影;偏偏睫毛纤长得像是蝴蝶的翅翼,遮掩着瀚海一样碧蓝的瞳仁。   一眼惊鸿。   百里临城的眼神犹如一记箭/矢, 正中云雀的心脏,摇撼女孩的神魂:   ……你是, 不想活了么?   万尺晴空之下, 战场上杀声震天、肝髓流野。滚滚的硝烟、燎燎的烽火烘托出堆砌成山的尸骨, 战争终于在血与火里穷形尽相,露出自己残忍而粗暴的嘴脸来。   云雀双眼圆睁, 浑身一栗, 突然明白过来:   ……百里临城, 是唯一一个,杀进苏罗耶主军后方的战字旗。   其他人呢?   百里临城和苏锦萝各自率兵出击,从左右两翼切入苏罗耶的战阵,威镇八荒的“天/行/枪”正面对撼上苏罗耶的精锐轻骑。   “大夏龙雀”苏锦萝一路切入了主军战阵,被苏罗耶的战争巨兽悍然合围,两翼轻骑全数牺牲;但是一道惊才绝艳的剑光纵横而过,少年剑圣“千秋风雨”闻战在突围战中大放异彩,破军剑打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破口!   咚!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生生截住了一往无前的闻战!刀鞘鞘尾在沙场上砸出了巨鼓雷鸣似的动静,尘沙激扬起成圈的黄雾,细碎的沙石一时泼溅如雨!   楼烦从大座上一跃而下,身姿半跪,刀鞘击地。   闻战面无表情地旋腕甩剑,劈开旁侧敌军的面门,飞溅的碎血溅上了少年凛凛的眉眼。   楼烦撩起眼皮,眼尾各自掠开一道细小的闪电,瞳仁里的冰蓝灼灼生彩,像是野狼暴起前锁定猎物的狼眼。   “鹰视狼顾,”闻战咧嘴乐了,少年抬腕举剑,剑锋直点楼烦眉心,“——乱臣贼子之貌也。”   楼烦答非所问:“你是谁,剑客?”   你不是战字旗的军人!   闻战一压身体重心,少年剑圣发难时像是一道飙射的利箭,掠起的剑光烈烈燃烧成火龙似的焰影流芒:   “——是你爹。”   ……   若说苏锦萝这支奇袭,还打出了几分少年意气、快意风流;而百里临城那支部队,正面对撼上苏丹尔答大元帅的嫡系部队“怒海盾卫”,每一步的行进都是最惨烈的厮杀,最激烈的死斗。   百里临城一骑当先,龙战于野抡转出金属的风暴,恍若新硎之剑笔直地切进怒海盾卫的防御线;苏丹尔答大元帅不慌不忙地下令合围,钢铁巨盾从两侧夹/逼而来,一点点地将跟随着百里临城的将士碾作肉与泥。   马上插着战字长旗的小旗兵淹没在了盾阵里,年轻的战士被盾后几十把长/枪贯穿。   一直跟他不对付的战字旗战士发出了濒临绝望的咆哮,长/枪在厮杀里断得生脆又惊心——他人被苏罗耶的巨斧砍成了几截,胯/下的战马却逃了出来,通识人性的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嘶,迎头撞死在一面巨盾之上!   还有一直跟在盛爷身边的年长汉子,苏锦萝每每犯事挨打时,冲上去劝住盛爷火爆脾气的那位和善前辈。他冲锋时也被盛爷派去了百里临城的身后,笑起来时格外憨厚:   “盛爷说了,你们年轻人,热血上头就不知道轻重缓急,得我们这些老家伙兜着底。”   老兵一手“天/行/枪”洗尽铅华,一招一式不带任何花哨,娴熟老辣地替百里临城拨开了暗矢、挑走了背刺。最后这个年长汉子一掌推出,把百里临城击出了合围,老兵一脸的血污,笑起来却还是憨厚的:   “去吧。”   没有激昂,没有赘言。   ——去吧。   现在战线犬牙交错,战阵各自割裂,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放眼望去都是血和死,尚且分不清天南地北,你且自行去。   是杀出一条生路,与主军相和;还是一路杀到地狱尽头,与兄弟们相聚。   都随你。   去吧,小将军,去生,去死,都随你。   盾阵在百里临城的眼前砰然合拢,却搁不住老兵的咆哮和怒吼,随着冷铁交击、铠甲碎响、骨肉钝声,一切都寂灭下去。   战字旗“风林火山”四组之中,百里临城所率林骑兵,除百里临城本人之外,全数牺牲。   无人生还。   早就听闻百里将军自幼失怙失恃,也无甚亲朋好友,从来都是形单影只、茕茕孑立,来到靖安府后才稍微好上一些,原本清清冷冷的性子,也逐渐有了些年轻人该有的模样来。   可兜兜转转来,他又是孤身一人。   .   .   “去吧。”   他百里临城,又能去哪里呢?   百里临城像是被阎王点簿时漏掉的亡魂,杀红了眼、杀恍了神、杀麻了手,一路向着人间炼狱的深处阔步狂奔。   ……死了,就能和大家相聚了。   他又不是一个人了。   百里临城抱着必死的决心向前冲锋,如入无人之地、仿佛风行百草;苏罗耶人惊恐地看着这个发疯的年轻人,像是群狼看见了疯狂的恶龙,呼啸着、忌惮着、围困着,企图一点一点地消磨掉百里临城的体力。   可惜异变陡生,应龙显出真身;汹涌澎湃的龙威在碾碎了银海蚁的同时,也冲散了苏罗耶大军的战阵。   百里临城茫然无焦的瞳孔,恍惚地映出了夭矫的龙影。   他的身形拔地而起,划作一颗烈烈燃烧的星子,曳出一尾惊才绝艳的烈红——   最好拼个同归于尽,最好拼个玉石俱焚!   但是造化何其残忍,但是天道何其无情。   并不知道,眼下他百里临城一枪一枪剐着的,是他的亲生父亲。   .   .   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骨肉至亲。   .   .   百里临城一直很希望,李拾风就是他的父亲。   他有了这种想法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跑到人李拾风面前,也不避着旁人,直截了当地直奔主题:   “李先生,我是你的私生子么?”   正在下棋的李拾风:“……”   正在陪着李拾风下棋的宾客:“……?”   李拾风人上了年纪,受不得这种大刺激,喝了三碗雾春山才缓过来,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得不到就诋毁?”   百里临城茫然地歪头:?   “你照照镜子,”李拾风指指点点,“你哪里继承了我的花容月貌……哦不是,剑眉星目?”   百里临城老实巴交地回答:“你对我好。”   “有意思,”李拾风哗地一声打开折扇,笑呵呵地堵上了他的嘴,“靖安府谁对你不好?”   百里临城:“……”   有道理,没人对他不好。   但是……这是不一样的。   旁人的善意,怎么比得上李拾风经年累月的栽培呢?   百里临城记事以来,就待在百里宗祠的德善堂里。他没有父母,没有亲戚,不知来路,不知归处。   但李拾风每月都会寄信过来,时不时还捎带着包裹。李先生惦记他的功课,关心他的吃穿,在意他的想法。   李拾风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宗族里的孩童总是围着他起哄,编儿歌笑是没娘养的野/种,百里临城也不生气,心想你爹还不会给你写信呢,我早就赢过你们了。   ——百里临城第一次和这群小崽子们动手,还是因为一个大孩子笑他:   “你娘定是不喜欢你了,才会不要你的!”   当时的小临城面无表情地抄起案上的研墨石,直接捅进了这人嘴里,捣碎了对方两颗摇摇欲坠的乳牙。孩童们吓得一哄而散,被揍的大孩子哇哇大哭,大孩子的家长走来给了小临城一耳光,小临城也没有要哭的意思,扑上去咬那个大人的裤子,死活都不松口,一双碧蓝色的眼睛盯得人后脊生凉。   李拾风在信里龙飞凤舞地写:   妈的,还有这事?干他!   ……不得不说,百里临城粗暴简单的行事逻辑,多半来自于李拾风的歪脖子育儿奇方。   李拾风从来不要求临城将来要如何如何,甚至还给他置办了些资产,支持他做点小本买卖,将来成为一个小富即安的小商贩,清清白白的普通人。   ——可惜百里临城胎里带邪,命里不凡。天生的醒骨,方师的好苗,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是云秦史上最年轻的武状元。   李拾风长叹一声,天意难违。   可不是吗。   他的父母,哪个不是少年成名,惊才绝艳?   .   .   十九年前,炎虎关外。   深秋急雨,古道哀绵。   人血像是一条艳色的小蛇,蜿蜒进应龙的领口,烫得少年全身都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背上的女孩气息微弱,偏偏眼睛还是睁着的:“……你来救我啦?”   应龙脚步一顿,又继续跋涉向前:“嗯。”   “我知道的。”女孩子笑了一下,“我就知道的,你会来……”   她咳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来。   应龙用灵息极力地护住她残损的心脉,面无表情地向前继续走去。   此时的盛昭缇刚刚挂帅掌印,由“招弟”改名为“昭缇”,还不是那个刀枪不入的“惊龙狂骨”,遇到事会慌,受了伤会痛,难过时会哭。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   清嘉帝大病,十万火急召令李拾风回京;宰相府夜里走水,宰相海月葬身火海;倭寇从南来犯,东南六州纷纷告急。   至于塞北,暗流涌动,机锋四起。赫骨人早已不满周王朝的统治,煽动草原各大部落,妄图与中原“分而治之”;而靖安府大将“霸下铁相”铁无情溘然长逝,靖安府此时青黄不接,盛昭缇在多方质疑和诘难里接过帅印,磕磕绊绊地带着靖安府走下去。   去年薄远州与铁无情决裂,薄远州出走炎虎,遁入山林,不知所踪;眼下李拾风被皇室内斗折磨得身心俱疲,远在上京天都,尚且自身难保。   被大哥和二哥护着、惯着、宠着的小小少女,突然孑然一身,四顾无人。盛昭缇偏偏还得咬牙撑住,装出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来:   她现在是盛将军,是靖安府的首领,是炎虎关的主人——   这个帅印压下来,她就不是小女孩了。   她不能软弱、不能迷茫、不能退缩。铁无情当年用铁血手腕整肃漠北、安定各族;如今她身为霸下铁相的后人,塞北的镇关大将,只能做得更狠、更好、更出色。   “结果我都搞砸了……”盛昭缇的声音破碎又虚弱,隐约撕扯着些少女委屈又娇软的哭腔,“我离开了二哥,就不会带兵打仗,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做得很好。”如今应龙的云秦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少年的声音清冷又坚定,“是赫骨人太奸诈,包围了你们。但是你活下来了,接下来,该夜夜难眠的是他们了。”   重伤的女孩子神思恍惚,前言不搭后语:“我要学琴。”   应龙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好。”   盛昭缇模模糊糊道:“那个白雪斋在挑拨离间,她坏极了,师父不是那个意思的。”   应龙不敢让她就此失去意识,只能就着她的话茬继续道:“嗯。”   盛昭缇迷糊地出声:“你喜欢我吗?”   应龙:“……”   应龙知道盛昭缇此时身负重伤,神识定不是清明的;而此时说的话,也不知道清醒后能记得几分。   但是他太自卑了,倔强又忠诚的苏罗耶少年始终清清醒醒地记得,自己是来自苏罗耶的奴/隶:   ……哪有奴/隶喜欢主人的呢?   他的身份太过卑贱,而女孩的身份太过尊贵。这份感情僭越了太多,觊觎了太多,是会受到天父诅咒的。   盛昭缇急急忙忙地去拽他的手腕,女孩子十指血/肉开绽,在他袖口上按住深浅不一的血渍来:   “你不喜欢我?为什么?我不好吗?”   应龙赶忙否认:“不是,是因为……”   盛昭缇笑了起来,狡黠得像只红狐:“我不管,那就是喜欢我了。”   应龙心里猛地跳了一下,少年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继续向前走去。   他喜欢她。   他确实是喜欢她,这份感情从初见时就生根发芽、日夜生长。他像是泥沼里跋涉的旅人,奋不顾身地追逐着那轮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银色月亮,直到力竭、直至死亡。   他的月亮。他的姑娘。   盛昭缇有气无力地说:“……我也喜欢你。我好喜欢你,我一直……一直都好喜欢你。”   如果这个故事戛然而止,大概是个幸福美满的故事。从此应龙会扎根在云秦边疆,沉默地守护着他的月亮。   然而天意如刀。   然而造化玩笑。   “你娶我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   盛昭缇的眼睛里茫然无焦,她的眼睛被黑/火/药的爆炸狠狠地蛰了一下,其实什么也看不见:   “……大哥。”   应龙脚步一顿,他能感觉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住了,寒得彻彻底底,冷得杀人诛心。   “大哥。”盛昭缇的意识彻底断了线,“……大哥。”   她没能认出应龙来。   濒死的女孩下意识地以为,是她无所不能的大哥追风赶月,来到炎虎关外救她了。   ——谁料得到一个苏罗耶的奴/隶,会孤身跋涉千里,从上千具尸首里把她刨出来呢?   这份感情藏得太卑微,注定是看不见的。   应龙张了张口,最后什么也没有解释,轻轻地应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说:   《参商》里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   我从不洗白反派,应龙确乎是大奸大恶,死罪难逃。 第88章 、说第八十二:将军.凤引九雏   十九年后, 炎虎关外。   血流成川,白骨作舟。   万丈高空之上, 已然形成了一眼直径百丈的恐怖云涡。本来百里临城和云雀联手拖住了应龙大萨满, 三人陷入了激烈的死斗:夭矫的龙影、炫烈的枪影、咆哮的焰影倏飞骤聚,迸发出的巨响像是万鼓齐擂,四溅的灵子连缀成一片瑰丽绚烂的星云, 飒飒然地铺满了整个天幕。   但是云雀心里始终绷着根弦:   ……应龙可不是什么近战见长的方师,他可是个足金足量的大萨满, 在云秦起码是十一钱以上的偃师!   哗!   真他娘的是怕什么就来什么——银海冰蛟扬首一记清越而沉威的龙吟, 周遭当即出现了成百上千的术式纹章,惝恍间像是后羿射日之前的洪荒年代里,悬于穹隆之上的九轮太阳!   术式纹章里贲溅出无数道焊烈的光线, 赫赫炎炎地封搪了方圆十步的空间,整面穹隆都沦为了一片火海!   电光火石的刹那, 云雀指尖的梳骨寒激射出去, 总算拴住了百里临城的身体,女孩弓身拔背、气力陡发,将人狠狠地拉进了自己怀中!   应龙的真身本相虽然是水属相的冰蛟,可这厮不愧是圣教百年以来的术式天才, 这人发动火属相的术式,其水平一点也不见着外行:上百道炽烈的光线贯穿了云雀和百里临城, 它们都由最纯粹的火属相灵子构成, 能够轻易地熔穿百里临城的铠甲, 也能够轻易地洞穿云雀的淬体法身!   好在云雀根本不打算让百里临城替自己扛,也不打算用自己的修为硬杠:   ——修为不够, 装备来凑!   她今天穿了件立领对襟的碧袖衫, 其上彩线飞梭、云锦敷金, 缠枝花卉交织成一片绚烂。这些纹样繁密、用色鲜妍的刺绣图样被云雀的炼气所激,死物像是突然生了魂魄,云雀的长衫上纷掠起一瀑绚丽无畴的花瓣,在女孩身体周遭形成了一道宛曼的球面!   应龙的炽火光束刺势磅礴而来,居然没能把这些花瓣焚为黑灰;无数片细碎的花瓣将应龙的光束分流成无数道更加纤细的光线,细光明明灭灭地挣扎了一息,随即被同化为一瀑绚丽的花瓣!   这是玄机局全体送给云雀的见面礼,云秦的顶级防御机关之一,云想裳。这件大袖衫的衣摆里侧,还用银线绣出了玄机局众人的名字:   危纪分、阿克苏、钟慢、尺缩。   “从此我们就是一家人啦。”当时危纪分还是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模样,笑起来脸上还有不好意思的红,“我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云九姐姐若是不嫌弃,那就收下吧。”   ……   云雀撩起眼皮,看向被自己囫囵护在怀中的百里临城。少年将军舍得一身剐,去了应龙半身鳞,早就遍体鳞伤,云雀抱着他便抱着了一手的血红。   她抬起手来——   ——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蠢货!”   啪!   这巴掌云雀根本没打算给他留面子,打得又响又狠,少年将军头都被她扇得偏到了一边去:“你这人怎么回事?战友死了你也就跟着不活了?幼稚!”   百里临城恍惚地看着她,云雀的一张小脸被术式的烟熏火燎后,脏得像只花猫猫,但眼神却亮得像是狼:“——你想死我不拦着,但也得等仗打赢了再死,等牺牲的弟兄瞑目了再死!”   云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这是什么眼神?!”   ……云雀转念一想,自己确乎是强人所难了。百里临城再怎么惊才绝艳,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   少年人的心智,能有多成熟坚定呢?   “好,来,百里将军。”云雀低头抵住了百里临城的额头,“你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也行,你总会有一天想清楚。现在,你就先看着我,跟着我,配合我。”   云雀伸手指向花瓣障壁外的银海冰蛟,一字一顿都向咀嚼着钢铁:   “现在,我要你听我的指挥。我要你跟我一起,弄死这条长虫。”   .   .   贴近战场的低空区,则是云秦的偃师军团,与苏罗耶的萨满军团之间的拼杀之地。守城巨械“风虎云龙”大放光华,激射而出的四十九道飞虹恍若四十九条蟠龙,交替着扫射在苏罗耶的军阵之中;而苏罗耶的萨满则回击以硕大无朋的防御纹章、反伤纹章、诅咒纹章,一时间低空浮翠流丹、星花焰雨,方圆千里的灵子大潮都被此处的灵子压力所吸卷,明明烁烁地倒涌而来。   炎虎关城楼之上,钟慢突然道:“尺缩在我们身边。”   危纪分愣了一下,神识里陡然抢出了几分清明来。   他作为工字旗的都统,所有战争偃师的头领,肩上的背负何止千钧之重。危纪分手中的“绯红天棠”绽开至了极意,水红色的炼气化作了漫天纷飞的海棠花瓣,炎虎关的城楼像是刷上了一层胭脂——由他带领、引导、指挥生成的增幅术式关乎着成百上千条的性命,更关乎着主力部队的战力加持,牵系着整个战争的输赢成败。   “尺缩”这个词太过温情和绵软,杀红了眼的危纪分突然感觉到了几分不适,像是浑身浴血的杀客,突然面对上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花。   没错,尺缩毕生维护翻修的守城巨械“风虎云龙”,一直跟随着大家一起奋战。   “小都统,你看。”   钟慢大师轻声道,他先前一直疯疯癫癫的,此时的口吻却像是温柔而可靠的父兄。钟慢眉眼上一直糊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胭脂水粉,此时危纪分才发现,素颜的钟慢笑起来干净又温柔,和尺缩别无二致:   “——无论我们是生,是死,都是在一起的。”   “小都统,我们都在一起,你撑得住,你不会倒。”   .   .   决定胜负的主战场上,战字旗“风、林、火、山”四大骑之中,由百里临城率领的林骑兵、与由苏锦萝率领的火骑兵不辱使命,彻底撕裂了苏罗耶的排军布阵,战事推进到最惨烈的命命相搏。   大地轰鸣,天公悲泣。   两方的战线如犬牙差互在一处,战场上顿时出现了十几道不同的交锋线:   百里临城所带领的林骑兵全数牺牲,百里临城本人则杀进敌方后阵,目前不知生死下落。   楼烦大狄银亲自拔刀上阵,与剑圣“千秋风雨”闻战狭路相逢,两人在刀光剑影的正中,陷入了激烈的死斗。   苏锦萝带领的“火骑兵”正式撞上了苏丹尔答大元帅的怒海盾卫,只听见杀声如涛、战声如潮里,一记清脆的厉喝横斥八荒!苏锦萝将军不负“大夏龙雀”之名,天/行/枪似奔雷、如游龙、像飞瀑,一枪把苏丹尔答从大座上挑了下来:   “老东西,给我死!”   苏丹尔答元帅的表情淡然而悲凉,不知是不是锦萝的年纪与北极凝太过相仿,令这个心存悲戚的老人想起了他那个桀骜不驯、锋芒毕露的外孙女来:   这个云秦的少女将军迅速地吸取了之前林骑兵全灭的教训,用黑/火/药“梨花枪”炸开怒海盾卫的大盾,从单骑冲锋改为左右穿插,而本人蹈锋饮血、一马当先,直奔苏丹尔答而来!   猛将、智将、骑将,苏锦萝三者齐占,她的确够得着能当苏丹尔答对手的资格,无论是武功、还是胆识、还是魄力,全都符合苏丹尔答最理想的模样。   ——可惜这是战争,战场上没有惺惺相惜,只有生死相搏。   这点小小的温情随即被血与火湮没,苏丹尔答的战争巨斧荡卷开金属的风暴,苏锦萝的长/枪抡转出苍劲而夭矫的残影!   如果这是和平年代……   如果没有战争……   如果……   ——也许他苏丹尔答,会有一个来自云秦畏兀儿的金发孙女?   .   .   可惜没有如果。   .   .   盛昭缇负枪立马,坐镇主军,眉目端凝,眸光寒冽。方才的惊变与异动撼动了天地,却没能撼动她的眉毛。   胸有激雷,面如平湖。   盛昭缇的气态静得像是沉渊中的潜蛟,连带着主军大阵都静默得仿佛一方王屋太行。   ——若说城楼上的李拾风是靖安府的“谋”,代表着千重机心、万般战策;那么盛昭缇则是战场中的“胆”:   足轻戎马,气凌三军。只有“惊龙狂骨”披挂上阵、坐镇中军,军心才得以如此决绝,士气才得以如此高昂。   因为她是盛昭缇,她是“惊龙狂骨”,她是塞北顶天立地一脊梁。   时云起一身乌金战甲,战字旗“山骑兵”待命于盛昭缇身侧。此时的时云起注意到了盛昭缇的动作,不由得侧过头来,坚如磐石的表情上豁开了一线讶色:   “盛爷?”   盛昭缇抬臂扬首,反手握住了长/枪,臂膀和腰身连成矫健的一线,是一个投掷的姿势。   她要做什么?   盛昭缇作为“天/行/枪”的集大成者,当代云秦大将里居于第三,其命械是圣上御赐的“凤引九雏”,通体长一丈三寸,重达七十七斤,枪刃修狭扁薄,与枪身交融成一笔冷冷的厉红色。   她撩起浓密的眼睫,盛昭缇的眼睛像是鸦青色的深谷,此时瞳仁中眩开一道水平的精光,令天地都为之一寒——   “凤引九雏”脱手飞掷出去,拉抻出一道凄艳无畴的赤红色,激荡起一路清越的凤唳!厉红色的枪身在突进的过程中熊熊燃烧起来,那是盛昭缇附在其上的炼气,哗然燃成一笔明焊无匹的火焰;眨眼间恣肆狂燃的火焰舒延、伸展、成形,长/枪“凤引九雏”化为一只直冲云霄的烈火凤凰,回翔九天、声闻数里!   ——焕哉何煌煌!!!   天/行/枪.一燕归心!   天地间突然亮了一下!   百里临城:“……”   云雀:“……”   不是、不是,盛……盛爷做了什么?   盛昭缇向天掷出了这杆长/枪,烈红色的长/枪转眼间跨越了千尺万尺的距离,一枪贯穿了应龙化为的银海冰蛟、重重鳞片看护的龙身!   应龙巨大的龙躯像是定在了半空——   静、静、静。   轰!!!   被“凤引九雏”贯穿的伤口,此时才来得及炸开一道巨大的窟窿!!!这道窟窿生生炸穿了应龙,云雀能看见巨龙身后飞渺的白云!   四海翻腾,五洲震荡!   这一天,云雀才明白过来,皇帝赐给盛昭缇“惊龙狂骨”之名,其背后是认可了何等巅峰的武力:   一枪!   盛昭缇只掷出了一枪,便贯穿了应龙!   但这还没完——   “凤引九雏”去势未减,饱引过淋漓的龙血之后,反而膨胀、狂涨、暴烁为更加明晰、更绚丽、更光彩非凡的凤凰!一声声嘹亮的凤唳激荡于九天之上,湮没了战场上所有芜杂的声轨;盛昭缇的火焰覆盖了整个天幕,乍一看又像是凤凰的华冕尾翼!   长/枪从天而降,凤凰垂天而落,恍若天罚!更多的火焰从天激射而下,苏罗耶的大军迎头赶上了一场火焰怒雨!   ——睥睨八荒,牢笼万有!   苏锦萝被震得倒飞出去,眼睛惊骇地缩成了一点:   苏丹尔答被从天而降的,盛爷的“凤引九雏”,钉在了地上?   .   .   “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   炎虎关孩童的歌谣言犹在耳,当时的云雀不以为意,以为炎虎关作为各大商道的交汇处,包容性本就比别处强,加之塞北的民风格外开放,所以女将文化深入民间罢了。   其实现在想想,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   令五旗三军的将士心服口服的盛昭缇,令炎虎关百姓敬畏如神明、爱戴如父母的盛昭缇,令塞北贼寇闻之色变的盛昭缇……   是因为,她是“霸下铁相”的关门弟子,“千卦百算”李拾风的师妹么?   不是。   ——自古以来,能改变“偏见”二字的,唯有“强大”而已。   仔细想想,炎虎关的女将风气,也是从盛昭缇开始的。   她当年接过帅印时,还是个十七岁的小小女孩;而她当时,也有一个大多数云秦女孩都有的名字:   “招弟”。   .   .   凤引九雏差点要了应龙的命。   应龙终于维持不住真身本相,巨大的龙身纷纷化为璀璨的光屑,应龙重新化作了人形,仰首向天,向下坠落。   她还是那个盛昭缇,那个风华绝代、雍容无双的盛昭缇,一招就能令天地失色、鬼神皆泣。   “当年,”重伤下的应龙有些恍惚,神智都不甚清明,埋藏在心底的儿女情长破土而出,狂生出的藤蔓勒住了他的喉咙,“……为什么?”   为什么?   你当年为什么要从苏罗耶跑走……   我对你不好么?   还是我对你做的一切,都比不上那个薄远州?   .   .   百里临城从来不跟敌人讲仁义道德,龙战于野枪尖一转,少年当即要趁势而上,往应龙心窝再补上一枪——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云雀突然喷出了一口血,女孩身形一晃,随即向下栽去!   饶是临城也被她惊了一跳,急忙伸手捞住了女孩,云雀也不知道中了哪门子的邪招,全身痉挛不止,眼、耳、口、鼻各自沁出一线烈烈的血线来。   百里临城按了按她的心脉:“云雀?云雀?!”   云雀浑身猛地一颤,随即没了声息。   百里临城浑身一凛,如坠冰窟。   ——云雀,没有呼吸了。   .   .   注:   “胸有激雷,面如平湖”化用自《孙子兵法》原句:“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足轻戎马”和“气凌三军”出自诸葛亮《将苑》。   “睥睨八荒,牢笼万有”出自沈德潜《古诗源》。   (本文引用、化用的文言短句不尽乎如此,只是标注了并非常用的句子)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姻缘.囚中龙女(三)。   总算把云雀和本卷主要角色的回忆杀揉在了一起——接下来会彻底讲清楚当年盛爷和应龙的纠葛,介绍完“神识”这个突然引进的战力系统,以及云雀自身的一些被洗掉的技能,得重新点回来—— 第89章 、说第八十三:玄机.不死妄海(上)   云雀死在了百里临城的怀里。   云雀:“……”   ——不是, 你妈的,为什么?   云雀根本来不及反应, 就感觉自己被一方巨锤正面击中, 硬生生地给拍进了凄神寒骨的深湖之中:她的四肢百骸都在巨力的碾磨下,呻/吟、支离、破碎;锥心刺骨的寒冷砭肤而入,云雀感觉自己的喉管里压着冷冰冰的钢刀, 每一次肺腑的挣动都是一番撕心裂肺的折磨。   坠、坠、坠。   这是怎么了?这发生什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惊变来得太快、太突然、太令人震恐,云雀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穷无尽地向下坠去, 但是她看不见事物、抓不到依附、叫不出声音, 只能被黑暗、孤独、痛苦反复折磨。   我是……死了吗?   这里就是……难道这里就是,炼狱么?   还真像。   放眼只能望见黑暗,闭眼只能感到痛苦, 天地只有你一个人,在反反复复地承受折磨。你的哭号无人能听、无人知晓, 你的存在卑贱万分、毫无意义。   她云雀虽然算不上什么杀人如麻的恶人, 但也算不上什么济世救人的善人。无论是对是错,她手上的确是杀债累累,下了地狱也是罪有应得。   ——然而云雀是谁?   她是敢一拳砸向天眼的狠角儿,什么千刀万剐的场面没见过?   “诛天之战”战败之后, “天”可是在她身上鞭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道天雷:饶是如此,“天”也硬是没能把云雀给弄死, 反倒叫小姑娘给逃了出来, 一头扎进了大黔州苍莽的林海间。   才有了故事的最初。   阴曹地府算是哪根葱?阎王爷见着她都得绕道!   她开始尝试着催动气府, 释放出自己的炼气——   好家伙,没有炼气。这个地方在偃师的行话里叫做“死妄海”, 意思是不存在灵子的奇特空间。   ——那罗雀门呢?罗刹鬼骨呢?云想裳呢?抗拒令呢?   云雀祭出了极大的耐心, 将从头到脚的灵械都试了一遍:   没有回应、没有回应、没有回应。   云雀:“……”   操。   云雀愣了半晌, 才接受了一个事实:   她的确、的确、的确是,没有任何办法了。   她云雀挣扎着活了一辈子,不服礼教、不服世道、不服天意,居然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炎虎关外的高空上,连是谁杀了她都无从得知。   “……”云雀心沉沉地向下坠去,女孩神情恍惚地想,“陆叔,你还说得真对。”   我这一生,确实活得,荒唐可笑。   .   .   接下来的时间,是云雀此生最漫长的光阴。   云雀先是发了会儿呆,走马灯像是破碎的霓虹从眼前飞掠而过;女孩暴躁地尝试着她能想出来的一切方法,通通是无效、无效、无效;——这时绝望才来得及烧遍女孩全身,云雀告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悲哀又惊恐地发现,自己只能哭泣。   她连哭出声来都做不到。   有人……有人来救我吗?   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黑暗前后无际,寒冷上下无边,女孩蜷成小小的一团,无声无息地哀哭。   .   .   云雀终于把自己哭乏了,女孩悬浮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渐渐地冷静下来。   哭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她发泄完情绪,就得开始想办法了。   首先,这里是“死妄海”,没有灵子的奇异之地——她的手段再多,她的机关再妙,在这通通都没用。   其次,自己是在一瞬之间,突然从炎虎关的战场高空,传送进来的——空间术式?传送术式?即死术式?   最后,她有没有什么被忽略的办法?   除炼气、灵械、偃师武学之外,她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么?   云雀凝神沉思,趁着她还能思考,得想、仔细地想、往死里仔细地想。   她不想死,她还想活。纵使天绝人之路,云雀也要辟出一条活道来。   .   .   这绝对是云雀最痛苦、最漫长、最孤独的一次思考。   她也不知道想了多久,女孩几乎把自己这辈子都筛了一遍,终于筛出了一件她忽略已久的事物:   方才在炎虎关外,惊变太多,激战连绵,云雀知道自己是临时突破了位阶,却没有时间去深思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上天看她打得实在不容易,特地让她打的容易一点。   无论是天意、还是造化、还是命运,这些个玄之又玄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是玩弄人心的小贱/人。   那是为什么?   云雀双手抱头,头痛欲裂。   又不知过了多久,云雀联想到了一些碎片。   本来方偃之间要传密音,得身体接触,让炼气渡进对方经脉,比如她和薄磷说悄悄话的那些小动作;而方才李拾风人坐在城楼之上,奥妙难言的灵子波动无穷无尽地延展出去,竟然可以覆盖整个广阔战场,让自己的声音直接在每一个将士的心间响起——   那种灵子形态,不是存在于经脉中的“灵息”,也不是释放出体外的“炼气”。   那是什么?   ——那能是什么?   云雀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得几欲炸开,女孩掐着自己的眉心想:到底是什么?   想,想,……我不能疯,我撑得住,想,继续想。   自己在战场高空的突然进阶,是因为突然参悟了自己的“匹夫之道”——是什么打破了原有的束缚,引领着自己的修为突飞猛进?   是什么?   想不出、想不出、想不出。   云雀突然感觉到了自己是何其微渺,何其无助——在巨阔的未知领域面前,自己的智慧就像是沧海中的一粟。   ……   云雀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在绝对的冰冷和窒抑里,每一秒都是对人心的惨无人道的折磨。   云雀一开始还能感觉到惊恐,后来情绪开始渐渐麻木,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只是她心性卓绝,硬撑着不肯疯癫,强迫自己动脑思考:   一定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   一定,一定,一定,一……   ……   等等,等等,云雀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刚刚有什么东西飞过去了?   神……   神什么?   ——“神识”。   这个词坠入云雀心间时,女孩被激得浑身一震:   “神识”。   或者说,“精神”、“意识”、“意志”。   对……对——对!就是这个!   她想到了!   她终于想明白了!!!   人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基本上都会有一个先发的念头——要去吃饭,那么脑海里会有个“吃饭”的念头,我要去杀人,那么脑海里的杀心会先一步起来。   方偃之道也是如此,要释放炼气,首先得催动气府——但是催动气府并不是根源,根源应该是她脑海里先催生的,“去催动气府”这个想法。   这就是“神识”。她参悟匹夫之道,正是增强了“神识”,而自己突破的神识则带领着自己的修为,连连突破两个位阶,让原本九钱的云雀瞬间拔升到十一钱的高度。   云雀终于想破了这层关窍,连带着眼前的困境也跟着明晰起来——   “死妄海”虽说是灵子空腔,但它并不是真的没有灵子——事实上,死妄海的灵子密度远大于正常的空间,但由于灵子的密度太大,灵子不能以灵息和炼气两种形态存在,故而被偃师业内一致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灵子空腔。   ——但如果是“神识”呢?   死妄海中如此密集而庞大的灵子群,以“神识”的形态集合操纵,那得是一股多么恐怖的力量?   到时候,什么术式困得住她?   云雀终于支棱了起来:   年轻人,起来冲!   .   .   云雀:“……”   她没有什么自悟自通的本事,只能一点点地摸索神识的用法——而且神识这种东西不似寻常的炼气招式,练习累了顶多感到气府空虚;神识这种东西跟脑子拴在一起,云雀只是试了一小会儿,就感觉脑袋要炸开了一样地疼。   好在云雀最常忍的,就是疼痛。   我不能疯,云雀面对着沉沉的黑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撑得住。   ——我不想死,我还想活。   云雀展开臂膀,闭上双眼,把自己全数交付给黑暗。冥冥之中可见一簇飘摇的诡蓝色火焰,那便是她的丹元,而丹元火照亮的空间,则是她的气府。   云雀气府的模样确实不怎么好看,随处可见刀砍斧凿的巨大创痕,佐证的女孩曾经承受过的苦难:有一些裂痕恐怖得像是狰狞的闪电,从上贯下,整个气府都被它一记劈开,但气府的碎片又顽强地黏合在了一起。   云雀没事的时候就看看这些伤口,感慨一下当年自己是有多顽强坚忍,然后再鼓励一下自己:   郁郁乎文哉,我是真牛掰。   云雀也不知道花了多长的时间,自己的视角终于延伸到了气府之外,看见了一汪洋的银线流彩!   ——神识!   她终于看见了“神识”的模样!   震撼到头飞的云雀:“……”   噗噗噗!!!   原来,千百年来的人们,都走错了路么?   气府的丹元火与神识的银光相比,犹如水洼比上瀚海,片叶比上巨树!   云雀尝试着发力,动用了一根“银线”,胸腑间一阵气血烦恶,似乎在警告她动用了何等禁忌——   哗!   一道银光从云雀眉心旋射而出,瞬间贯穿了黑暗上下,又激溅向四面八方!银线反复交织飞梭,那是云雀探寻的神识;最后银线几乎壅塞封搪了整个空间,云雀反复置身于一片璀璨的银光正中,女孩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两道炫烈的银色闪电从云雀眼尾骤闪而逝!   咣!   银线切裂了无穷无尽的黑暗,整个空间都在分崩离析,云雀能感觉到虚空缝隙间的雷殛,但是她心里毫无畏惧——   因为她思考得实在太久太久,她的“神识”在漫长的思考里变得无匹强大,甚至比雷殛还要强悍、锋利、恐怖!   轰!   .   .   云雀从森冷刺骨的湖水里浮了上来,女孩茫然地站在齐腰深的湖水里,惶惶地抬头看向天空。   ——这里不是炎虎关外。   她没回去。   ……这又是哪里?   残阳像是天穹上一道血淋淋的伤口,天光都被夕阳染成了醺红的颜色。云雀置身在一眼漆黑如墨的湖水中,岸边是嶙峋狰狞的巨石,尖尖利利地扎向血红色的天穹。   云雀茫然地辨认了一下,居然发现这些巨石,看上去像是自己的气府。   那这面湖……   云雀把手从漆黑的湖水里抬了起来,女孩的手掌湿湿漉漉,掌心居然搁着几缕纤长而明烁的银线。   ……她能感觉得到,这眼浅浅的湖,正是“死妄海”。   “……”云雀扶着太阳穴,女孩震骇得不能自已,惶惶地想道,“难道说,死妄海就是我的‘神识’?”   ——就是她闭眼观心之时,自己气府外,银光流烁的汪洋?   把她折磨得濒临崩溃的黑暗,就是她自己的神识之海?   云雀明白过来了——自己认识到了神识的存在,能够操纵自己的神识,那么“神识”构成的死妄海自然也就困不住她,于是她就从黑暗里挣脱了出来。   就像是……   游鱼意识到了水的存在,跃出水面窥见真相一样。   云雀被这个古怪的比喻吓得浑身发抖——好一会儿女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在发抖:   因为她没穿衣服,而湖水又太冷了。   云雀:“……”   虽然四下无人,云雀还是不自在地抱着胸口,一步步地跋涉向湖岸。   这里又是哪里?   难不成,她在自己的气府和神识里面?   那又要怎么出去?   “——哟,早。”   云雀如遭雷击,浑身一粟,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薄磷? 第90章 、说第八十四:玄机.不死妄海(下)   ——薄磷?   云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 被艳烈的夕阳狠狠地蛰了一下眼睛。薄磷真的坐在一方巨石的顶端,真真切切、确确实实。   真的是薄磷, 真的是他。   ……真的是他。   薄磷吊儿郎当地支起右腿, 右臂懒散地搭在膝盖上,手腕上随性地系着黑色布条。他背后是千万重的夕霞海,男人逆着光垂下视线, 眉眼在瑰丽的光斑里不甚清晰:   “啧,傻了?”   云雀:“……”   云雀退后了一步, 险些一脚踩空, 又踉踉跄跄地站稳了。齐腰深的湖水被她这么一折腾,荡出成圈的银色涟漪。   云雀睁圆了眼睛,一脸空白地看着他。   她以为……她以为……她以为她死定了。   云雀以为这一辈子, 都见不着薄磷了。   再也见不着了……   云雀捂着自己的脸,小声地啜泣起来。   云雀以为自己已经无坚不摧了, 结果到头来, 她还是那个满腹委屈的小小女孩。   薄磷:“……”   薄磷挡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不自在地偏过视线:“那什么,喂,……”   云雀哽咽地出声:“下来。”   “……”薄磷一脸空白地愣了片刻, 缓慢地发出了一个音节,“啊?”   云雀陡然提高了音调:“下来!”   哗!   云雀刚刚上手神识, 还不懂得怎么控制这股力量, 几乎是随着她心念升起, 一道炫烈的银光从天而落,直接劈在了薄磷所在的位置上!   薄磷:“……”   操!   薄磷的身形电射而下, 抬手接住了一颗飞溅过来的碎石, 在手中抛了抛:“小姑娘, 你这什么脾性,……”   薄磷浅金色的瞳仁微微睁大了一些。   云雀撞进了他怀里,小姑娘发狠地抱着他,沉沉闷闷地失声痛哭。   薄磷僵硬地摊开臂膀,女孩子全身上下没一处是能碰的,薄磷感觉自己要窒息了:“……不是,那什么……”   云雀:“呜——”   薄磷:“……我跟你很熟么?”   云雀:“呜呜呜呜呜!!!”   薄磷:“不是……”   云雀:“啊呜呜呜呜呜呜——!!!”   薄磷:“……”   他之妈,哭!给我哭,哭完再说!   .   .   云雀哭得直打嗝,满脸通红地擦眼泪,嘴里还嘤嘤呜呜的。清纯和欲/色同时呈现在女孩清丽婉约的眉眼之间,偏偏人还是湿漉漉的,冰凉的湖水顺着女孩秀丽的下颌滴下来,落在笔直纤细的锁骨上;还有一些盈溢出了锁骨的浅凹,向下淌进禁止窥探的阴影里。   生无可恋的薄磷:“……”   那什么,身材不错,我不介意您多抱一会儿——   但是别他妈再喘了,哥的道德情操真没这么高尚。   云雀终于把脑子捡起来想事了,女孩子抽抽搭搭地问他:“这是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进来的?你救我出去么?”   薄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不好意思,我们这么熟?”   云雀傻了:   啊?   .   .   云雀裹着件从薄磷身上扒下来的外衫,呆呆地坐在巨石上,像个湿漉漉的糯米团子。   女孩子屡遭惊变,此时脑子彻底不够用了,整个人都是发懵的。   这个薄磷……   不是薄磷,又是薄磷。   他确实是薄磷,此时云雀初通神识,能够直窥薄磷体内气府,他的丹元火是不会骗人的;但是——   薄磷没这么年轻。   她认识的薄磷已经是个千锤百炼的人精了,笑起来有岁月留下的细纹,像是一樽由岁月酿成的烈酒,由光阴打磨的刀锋。   而这个薄磷大概是不及弱冠的年纪,眉眼间都是风发的意气,奕奕的神采从男人的眼角飞掠上来,笑起来能够摄住任何一个少女的神魂。   他像是一把新硎的利剑,浑身上下都是谁与争锋的傲气、豪气、侠气,不及那个年长薄磷来得沉稳威严。   这是……年少的薄磷?   唔,云雀抱住了自己,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看什么看!”   这个薄磷的脾性显然没有年长薄磷的来得和善,锋利的眉毛向上戏谑地一挑,调/戏张口就来,凉悠悠地:“晚了,看遍了。”   云雀面色陡地一寒,一道银光破空而现,直直向薄磷削来!死妄海的湖水被激得冲天窜起,漫目都是纷纷扬扬的水沫!   等等,——不见了?   薄磷年少成名,眼下这个薄磷,不见得比年长薄磷要好相与,云雀浑身警戒起来:   在哪里?   当!   云雀背后劲风突起,云雀骤然一惊,神识一凝,炫烈的银光绷出一线森寒,削断了飞来的一物!   等等——刀鞘?   声东击西……   啪!   云雀感觉到喉间递来一股巨力,薄磷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脖颈上,把人直接按在了巨石之上!   噌!   残雪垂枝贴着云雀的太阳穴插/进云雀身下的岩石上,薄磷左手撑在云雀身旁,眼神居高临下地逼来:   “……小姑娘,我要你的命不需要花多少力气,乖。”   .   .   薄磷的手指下意识地蜷了一下,喉咙莫名地发干。   ——事实证明他的外衫确实遮不住什么,被水打湿后的织物又薄又透,云雀穿了跟没穿区别实在不大,半遮半掩反而能遮出另一层绮丽的味道来。   “听着,”薄磷伸出手去,拨开了云雀黏连在唇角的鬓发,“你要不是我主人,我现在就敢要你,明白么?”   云雀冷嗤一声,她既然不怕二十多岁的薄磷,自然也不会怕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伸手揪住了薄磷的领子,杀气腾腾地挑衅道:“——弟弟,你试试?”   可惜她错误地估计了少年薄磷的道德底线。   二十大几的薄磷,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大苦、大难,明百灵的死伤得他太重太深,薄磷面对任何姑娘,嘴上轻浮孟浪,行为上确乎是相当君子的。   这叫沉稳。   然而正值年少、血气方刚的薄磷,压根没这么多道德包袱:   沉稳?沉个屁,上就上,谁怕谁?   少年薄磷低头就咬住了云雀的下唇,他的来势又凶又狠,云雀被他反手缩着喉咙,连推拒都成了另一种意味的暗示。云雀显然没有她嘴上来的凶,女孩的齿关、耳垂、脖颈先后失守,——好在人还算是清醒的,云雀的手往外张了张,勾动了一根灿烁的银线。   当!   薄磷眉毛都没动 ,残雪垂枝往旁侧一格,堪堪格住了这道摧金断玉的银光。他俩之间还牵连着透明的涎/线,只是气氛无甚暧昧,反而杀气凛凛,薄磷的目光甚至还是挑衅又讥诮的:   “怎么,你就这点本事?”   云雀咬牙切齿地:“你.是.谁?”   “薄磷。”少年薄磷伸出手去,云雀下意识地偏头躲了一下,结果他手指一拢,反把女孩的衣襟拉上了,“这片死妄海的主人,你的‘神识坐标’。”   云雀:“……”   云雀眨了眨眼睛:“诶?”   薄磷相当喜欢云雀这种懵懵懂懂的表情,实在可爱得不行,心下顿时一松——结果云雀出手如电,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离我远点!”   ——啪!   事实证明云雀扇百里临城的那一巴掌算是轻的,眼下云雀不仅没给薄磷留面子,还根本没留力——薄磷的脸顿时被她扇得偏向了一边,一行血红挂下嘴角。   啧,够刺儿。   薄磷悠悠地回过头来,顺带着低头擦了一下嘴角——这个回头的姿势和神情太有流氓气,他抬起手来,云雀以为是要打回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挡。   薄磷叹了口气,指尖绕开了她的胳膊,凉凉地一点云雀的眉心:   哗!   云雀双眼圆睁,浑身一震。   .   .   介于他俩要么干/柴/烈/火,要么同归于尽,薄磷省去了啰嗦的功夫,直接渡了一段神识过来,说明了当前状况。   这里是云雀的神识空间,“死妄海”。   此时的云雀是她的神识本态,故而没有衣裳;而薄磷是她的“神识坐标”,也就是这片死妄海的主人。   “也不知道你的智力听不听得懂……”薄磷翻身坐在一旁,“死妄海不似气府,气府存在于你的体内,而死妄海是与之相连的,另一个世界。用你们偃师的行话,叫‘异位面’。”   云雀扶住了脑袋,不是一般的混乱:“那你呢?你和薄磷是什么关系?我认识的那个……”   他记得我,还不会凶我,也不敢对我这样!云雀恶狠狠地腹诽。   “那肯定。”薄磷没什么惊讶,“我是你认识的那个薄磷,的‘神识本态’。他就是我,我就是他。”   骗人,云雀怒道:“你还不记得我呢!”   “那是你要求的。”   云雀一愣。   诶?   “因为死妄海与你肉/身不存在于一个世界,所以要有一个‘神识坐标’,将两个世界拴在一起,一般就是你最在意的那个人。你说的‘薄磷’认识你,那是当然。”薄磷侧过脸来,伸手要挠她下巴,被云雀不客气地打开了,“——他喜欢做这个动作,是不是?”   薄磷确实喜欢挠她下颚。   这是两个人私下相处的小细节,将信将疑的云雀眨了眨眼睛,不情不愿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那为什么……”   “姥姥,听人说完。”薄磷再接再厉地伸出手去,这次终于挠到了云雀下巴,“‘神识坐标’虽然来自于薄磷自身,但是投影出来的效果,是你心底的盼望。是你希望看见年少的薄磷,所以我才是薄磷年少的模样。”   云雀心头松动了一块,少女幽微难明的心思被说中了,下意识地局促起来。   其实他只说对了一半。   云雀不仅是期待看见少年时锋芒毕露的薄磷,更是希望……   ……在薄磷遇见明百灵之前遇到他。   所以薄磷的“神识本态”,既不记得明百灵,也不记得她。   云雀:“……”   都怪她瞎几把跨时空吃醋,这个少年薄磷何止是放浪!如果她再软一点,说不定这个时候……   云雀捂脸,耳尖烫得冒烟:“……”   ——明百灵,你好牛。   这个小/畜/生居然能长成柳下惠,而不是西门庆,确实是当代云秦教育为数不多的奇迹。   云雀别别扭扭地害羞了一会儿,心里还是非常在意,越说越小声:“那你就算不认识我,也知道是我的神识坐标,为什么……”   对我——   ——云雀没敢去摸自己发烫的耳尖和脖颈,她还能记起薄磷舌尖的触感,薄磷一口咬在她锁骨上时,云雀感觉自己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薄磷笑了一声,伸手一按唇,像是无意又像是暗示:“你猜猜?”   云雀:“……”   云雀一想起那个昏天黑地的吻,眼皮就直往上跳,暂时不追究了。   算了,就算是这副狗样,这人还是薄磷。   云雀说了刚才在黑暗里令人后悸的经历:“这是怎么回事?”   薄磷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云雀不耐烦地用赤脚踢他:“快说。”   薄磷伸手按住了她的小脚,云雀这才发现,在死妄海的世界里,她的脚是健全的。   “这么说吧,小姑娘。”薄磷揉了揉云雀伶仃的脚踝,“你不是有准备地进入死妄海的。”   云雀活动了一下脚趾:“我是……”   “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是不是?”薄磷一挑眉毛,这本是个常见的表情,换薄磷来做就说不出的英俊风流,“你是倒霉,被神识乱流卷裹进了死妄海。”   云雀一歪头:“诶?”   薄磷把她的脑袋扶正:“禁止可爱。”   云雀鼓着腮帮子:“噗噗噗!”   薄磷掐着她嘴角两边,不让她吐泡泡:“你来这里之前,是不是遇上了巨大的灵子波动?”   巨大的灵子波动?   云雀双目圆睁,她想起来了盛昭缇惊天一刺,想起来了清越震耳的凤唳,想起来那席卷天地的熊熊烈火!   有的!   “在场一定有神识高手,神识产生了强烈波动,一部分剧烈活动的灵子被无意转化成了‘神识’的状态,从而产生了神识乱流。”薄磷解释道,“而你却不知道神识的存在,也不知道如何操纵神识,差点被自己的死妄海给弄死。”   云雀:“……”   好倒霉。   云雀奇道:“那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谁告诉你的?”   薄磷乐了:“认识你的那个薄磷没告诉你,他自个儿是神识方面的大能么?”   云雀愣住了。   什么?   原来薄磷一直知道?   他……那他为什么……   云雀脚底窜来一股寒意:   ——她好像,从来都不了解薄磷。   “不对,”云雀甩了甩脑袋,在心底告诉自己,“我也有瞒着他的秘密,而且我也没问他,不能这么想。”   薄磷撑着下颚,笑意深深,眸光复杂地打量着云雀。   云雀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你看什么?”   “养眼,”薄磷笑了起来,“我多看一会儿。”   云雀:“……”   “——我问问,”薄磷啧了一声,伸手一挑云雀下巴,“你和我在本来那个世界,有过肌肤之亲么?”   云雀本来脸上泛红,此时心里突然一沉。   她打开薄磷的手,声音又冷又轻:   “……没你这么喜欢我。”   少年薄磷一脸震骇:“他萎?”   云雀忍无可忍地去拎薄磷耳朵:“……你脑子里有没有正经的东西?”   “不应该啊,”薄磷奇道,“按照这个精神坐标,我代表的是你认知里的‘爱人’,我的实力强度,是跟着本主的符合程度变化的。”   云雀皱眉:“听不懂,讲人话。”   薄磷果断配合了云雀的智力:“就是说,薄磷有多喜欢你,他的神识本态就有多强大。”   云雀愣了一下:噫?   ——等等,如果按照这样说……   “照我们刚刚的交手来看,我应该是相当喜欢你啊。”薄磷凑近了云雀,“小姑娘,你是不是对我存在什么误会?”   云雀:“……”   薄磷,薄磷有这么喜欢我?   “……原来他跟我好,”云雀抱住脑袋,“不是玩玩么?”   .   .   云雀闷头跟着薄磷走了一段路,来到了一处断崖前。   云雀突发奇想道:“我推你下去会怎样?”   “……”薄磷弹了云雀脑门一下,“那你会和原来那个世界彻底丧失联系,永生永世地困在死妄海。”   云雀喔了一声:“那你推我呢?”   薄磷乐了:“我可舍不得。”   云雀:“……”   这人三句一撩拨,云雀有些扛不住,赶紧甩了甩脑袋 。   面前这处断崖仿佛巨斧斩下的裂口,光滑无比、平整如斯,云雀向下望去只能看见飞渺的烟云。对岸是一片光怪陆离的霓虹,云雀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久久不得要领:“那是什么?”   “记忆。”薄磷道,“或者说,走马灯。”   云雀奇道:“我的记忆?”   “不是你的。”薄磷解释说,“你是被其他人的神识乱流裹进来的,这些记忆,是把你卷进来的,那个神识高手的记忆。”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当日在炎虎关外,有可能是神识高手的寥寥无几,而距离她最近的则是——   应龙?   云雀问道:“这些记忆我能看么?”   “本来就得看。”薄磷把自己的鬓角撩到耳后去,“你在神识方面的造诣太浅,暂时不能自己结‘黄梁’回到原来世界。要出去,只能是通过原来那个神识乱流,也就是对岸那些走马灯。”   云雀刚想问“我们怎么过去”,薄磷突然展动身形,带着她高高跃起。   云雀抱紧了他的脖颈,薄磷的步法“踏雪寻梅”在死妄海里更加出神入化,男人的骨血里似乎有云、有龙、有风,身形才如此潇洒而落拓。   云雀凑近薄磷耳边,薄磷点头示意她说,结果女孩飞快地亲了他一下。   ——做贼似的。   薄磷一口气差点没提上去,好在及时落地,没造成太大的交通事故:“……”   ——年轻人,不讲武德,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说:   今天二更呢,大家在评论区表扬一下勤奋的我吧(喂 第91章 、说第八十五:吾爱.九霄环佩   云雀试探着向前伸出手去, 不由得抬头看了薄磷一眼。   薄磷抄着手臂,神色慵懒, 唇边笑意深深:“嗯, 请?”   云雀一想到之前在死妄海里的遭遇,后脊发寒、头皮发炸,手指不由得蜷了蜷;结果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薄磷捉住了云雀的手指,向前探进那团绮华流转的光晕里。   薄磷在她耳边笑道:“我就在这, 你怕什么?”   云雀心头被他撩拨得一跳, 女孩小声地嘟囔道:“你又不会陪我一辈子。”   薄磷朗声大笑起来,末了低下头去,鬓发流淌在云雀的肩颈, 他的唇真的像刀锋一样寒冷,在云雀喉咙上一触及分。   最暧昧的动作, 最宠溺的语气, 最残酷的台词:   “小姑娘,是人都会走。”   “——你遇见的所有人,都是为了告别而来。”   云雀瞳孔一缩,刚想说什么, 眼前异变陡生,本来这些“走马灯”是光怪陆离的一团颜彩, 活像是天雨晕染开的云霞;但云雀的手一触进其内, 无数炫银色的丝线被吸引而来, 它们像是灵动的银色游鱼,在光晕里舞动出曼妙宛转的弧线, 旋转、纠缠、律动着缠上她的指尖!   咣!   云雀隐隐听见了镜子碎裂的声音, 像是伶人造势的鼙鼓, 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接着天地真的开始出现裂痕,血染的天穹、皲裂的大地皆是支离成了无数碎片,耀眼欲盲的银光从裂缝后迸涌而出;这股强光太过烫眼,云雀下意识地抬手挡住眼睛,心思电转:   这是什么传送术式?   死妄海里的一切都超出了云雀的认知范围,女孩处在完全未知的空间里,心情惶恐而震骇——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谁?   云雀茫然地四顾,天地皆是茫茫的空白,这道声音苍老而悲凉,像是一道吹彻古今的凉风: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谁在说话?   云雀惶惶地扫视四下,天地间又只剩下自己一人,之前死妄海的记忆好似跗骨之蛆,云雀语气都有些急了:“薄磷?薄磷你在哪里?”   苍老的声音仍在继续:“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云雀眼尾都红了:“薄磷?!!”   怎么又剩我一个人……为什么……怎么又剩我一个人——   “哎哎哎,在呢,在呢。”   哗!   耀眼的白光陡然皲裂为几大块,在云雀眼前土崩瓦解;嘹亮的蝉鸣如潮水般漫过云雀耳边,耀眼的天光从枝叶的罅隙间烙下几抔碎金,盛夏的熏风卷裹着热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嘶,……”薄磷表情略有惊异,抬手去擦云雀眼尾,“这是怎么了?”   怎么还哭了?   云雀急急地抓着薄磷袖子:“你听见那个声音没有?”   薄磷没听明白,一脸空白:“嗯?”   云雀:“……”   她脑袋跟炸了一样的疼,女孩抵着太阳穴退后了一步,摇摇晃晃地站住了。   “……我刚刚,我看见……”天地茫茫地白,世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有一个声音,……”   薄磷收敛了脸上轻浮的神色,眸光复杂地打量着她。   啧,他倒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雀是被吓出心魔来了。   他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完全无法操纵神识的情况下,从死妄海浮上来的先例——然而云雀在根本不知道神识是什么的情况下,独自在黑暗里苦苦思索、猜测、实践,不仅自己悟透了神识,还能操纵这股完全陌生的力量。   死妄海的时间是静止的。云雀一个人在黑暗里,从零开始思考神识,到底花了多少年?   她一个人面对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寒冷,没疯癫没放弃,心性又何止是一个“坚韧”可以概括的?   薄磷伸出手去,这还是少年薄磷的手,骨节凛冽、手指匀停,还没有这么多刀茧和伤疤。   “抓着我,”薄磷道,“能让你好些么?”   .   .   虽然知道这里是神识乱流,眼前的车如流水马如龙,不过是热热闹闹的幻影,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是来来去去的幻象,迎面从云雀和薄磷身体里穿行而过。   但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另个人的手,云雀人生里还是头一遭,她感觉自己的脸皮和耳朵都有些不够用了:“……”   薄磷伸出另一只手,捏了捏云雀的发红的耳朵尖。   云雀差点跳起来:!!!   “嚯,”薄磷奇道,“这么敏/感?”   云雀气得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噗噗噗!”   “……”云雀眨了眨眼睛,心下还是有些在意,“薄磷,出去之后,你也会对我这么好吗?”   薄磷神色颇有些微妙:“小姑娘,你一直以为你在红杏出墙么?”   不是吧,你以为你在跟两个男人同时好上?   云雀:“……”   “我就是薄磷,薄磷就是我。”薄磷拨弄了一下云雀齐楚的鬓角,“虽然我的样子,是按照你的期望形成的,但是这道神识还是薄磷本人的。”   云雀心说才不是呢,真正那个薄磷心里还有过别的姑娘——   我不管,我自私,我就要跨时空吃醋!   云雀又问:“那出去之后,你会记得我们在死妄海发生的事么?”   薄磷大笑出声,也不知道在暗示什么:“——忘了岂不是亏了?”   薄磷留在云雀锁骨上的牙印还在,云雀感觉那一块皮肤都烧得没知觉了:“……”   ——这人怎么没个正经的!!!   .   .   薄磷凑上去看了眼商贩手里的印钞,没跑,这个神识乱流,呈现的是二十年前的炎虎关。   “二十年前就有这么热闹的边关,”薄磷眯了眯眼睛,“……这‘霸下铁相’铁无情,确实是个英雄。”   云雀一脸发懵,她觉得薄磷夸张了,云秦很多地方都比这更繁华热闹呢。   “小姑娘,有空多了解点时事,多读点文史。”薄磷屈指往云雀脑门上一弹,“二十年前的云秦可远不及现在昌盛发达,内忧外患一箩筐,满朝文武人人自危。当时很多人都觉得,云秦延续万年的气运,是要尽了。”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虽然不学无术,但二十年前确乎没爆发什么太大的战争:“唔噫?”   “当时周遭各国蠢蠢欲动,就看着谁先下口,咬上云秦第一记。跟夫子学过东南倭乱吧?四瀛洲那种指甲大小的地方都敢来犯,可见当时云秦到底是有多寒碜。”   云雀颇为不服:“高大丽那种蕞尔小邦,现在还说偃师起源于他们呢。”   薄磷打她脑壳:“……梵竺帝国还自称东陆第一霸主呢,国与国的智力能一概而论吗?”   云雀抱头饮泪,觉得颇有道理:喔!   “当时的云秦太虚弱了,西有沙漠第一帝国波斯觊觎,北有冰雪第一王朝苏罗耶垂涎,加上赫骨大草原上各部叛乱,作为要塞的炎虎关,老百姓居然能免于兵马之祸,是相当难得的。”薄磷道,“你看这街上的老百姓,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在乱世里开辟出一方净土,铁无情率领的靖安府,说是塞北的守护神也不为过。”   云雀睁圆了眼睛,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苏罗耶十万铁骑南下,炎虎关百姓居然没一个出逃的。   因为他们……相信靖安府,相信铁无情的后人,相信他们的守护神。   “闻说炎虎关是‘小京都’,今才得见,果然不凡。”   一道温婉和煦的女声从云雀身后响起,像是淙淙的溪涧或者潺潺的灵泉。云雀闻声回头望去,一匹高头大马,一位白衫女子,一把霞色古琴。   云雀眼神陡地一亮,她就算不认得这个人是谁,但也认得这把琴。   这是天溪太白.白家的镇门神器,偃师业内公认的第一音杀机关——“九霄环佩”!   传闻此琴弦音如新燕絮语,如沧海龙吟,温劲松透的琴音可以开山分海、裂石分金。比如有一年南方大旱,白家人奉王命开山引水,便是动用了这把“九霄环佩”:   弹指一音,高山倾颓,大江逆流。   白家每一代能弹动九霄环佩的,都是那一代最惊才绝艳的琴师,而眼下这个女子,则是白家嫡系长女,中原第一美人,白雪斋。   也就是白潇辞的娘亲。   云雀:“……”   她终于知道白潇辞那张无可挑剔的俊俏脸孔是怎么来的了,敢情好是老天爷赏饭,爹娘都往天仙的标准长么?   白雪斋人如其名,肤若春雪,眉形远山,唇似早樱。美人在骨不在皮,白雪斋一颦一蹙,皆是从骨子里弥散出的仙子气,衬得旁侧女孩都像是热闹的胭脂俗粉,躁了些、俗了些、艳了些。   薄磷伸手掐了掐云雀的脸:“还是你更好看些。”   “?”云雀一脸震惊道,“白雪斋这么好看,你审美是不是有问题?”   薄磷:“……”   薄磷的注意力都在白雪斋旁侧的男人身上,这是他师父薄远州,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   薄远州神色倦懒,凤眼微眯,吊儿郎当地叼着根草,一副万年睡不醒的模样。他一身整肃冷淡的戎装,腰间配着把银泽熠熠的修狭长刀,正是后来白潇辞的命械,“寒江沉雪”。   薄远州和薄磷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薄远州笑起来时像极了薄磷,深邃硬朗的眉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唇边笑意深深,只是说出来的话不甚好听:“得,您看得上这乡下地方就成。”   白雪斋眉尖一颤,女孩子飞快地沉下了脸色:“薄远州,你这是什么意思?”   薄远州轻悠悠地笑了一声,淡声轻嘲:“白大小姐人上人,这不是怕你嫌弃我么?”   这句话口气懒散,实含讥诮,云雀终于知道薄磷那股欠揍的口气是学了谁。   白雪斋被激怒了,大小姐的修养就是不一样,只是声音咬牙切齿了几分:   “……我是专程来见你的,你就这么跟我说话?”   白雪斋是真的伤心了,话尾都有了几分哭腔。   薄远州面无表情地听着,马上的美人泪光朦胧,我见犹怜,他一点上去哄的意思都没有。   白雪斋咬唇泣道:“不理你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一旁的云雀气成了个球,指着薄远州冲薄磷怒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薄磷失语半晌,“……姥姥,息怒,这里面肯定有故事。”   云雀跺脚,很不高兴:“噗噗噗!”   ——她才不管,白雪斋是什么级别的仙女姐姐?天溪太白出身,九霄环佩继承人,放在哪里不是人心尖上的宝贝?   怎么在薄远州面前就这么卑微了?   .   .   神识乱流是货真价实的乱,这个空间的“信息”混乱无比,云雀看着马上马下两个人对话,脑海里突然被插进了一些明明烁烁的片段。   云雀扶着自己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明白过来了前因后果:   这里是二十年前,天溪太白前来拜谒铁相,薄远州身为铁无情的大弟子,带人前去接应白家商队。可惜中途遭遇了一伙贼人,不仅武艺高强,而且专克音杀,双方陷入激战,幸好盛昭缇带人前来支援,众人才得以脱困。   白雪斋和薄远州的对话,正发生在脱困之后。薄远州袖袂上犹沾血渍,而白雪斋却干干净净,可见白大小姐被保护得极好。   这个薄远州嘴上对白雪斋冷嘲热讽,人却是在意她的。云雀看着薄远州拽着白雪斋坐骑马缰的手,百思不得其解:   ——喜欢她还欺负她,这是什么二百五逻辑?   “……”薄磷突然出声,“操,不是吧?”   “她,”薄磷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这白雪斋,……”   ……她身子是不是破了?   等等。   薄磷总算意识到了最不对劲的地方,按照白潇辞的年纪来算,二十年前的白潇辞——   操,四岁?   “……”云雀震撼得头飞,“你是说?——”   ——这两人之间,已经有一个四岁的孩子了?   等等,不对,白潇辞说过,他娘亲是难产时死的…薄远州为了留个念想,让白潇辞跟着娘亲姓,故而叫“白”潇辞而不是“薄”潇辞。   这、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注1:“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那一段问话,皆引用自屈原《天问》。   *注2:“九霄环佩”灵感于现实中的千年古琴“九霄环佩”,“传闻此琴弦音如新燕絮语,如沧海龙吟”正是化用琴足刻字“垂帘新燕语,沧海老龙吟”。 第92章 、说第八十六:吾爱.我非我愿   二十四年前, 小孤山,饿鬼道。   天地大寒, 骤降冷雨;山雾腾腾, 林间流翠。   一道雪白色的身影似是惊电飞掠而过,杳霭流玉般的山雾被一气斩裂,潮湿的林叶被劲风吹扯得四下飞舞:   “雪颜——!薄少侠!!!”   白雪斋全身都被冷雨浇得形容狼狈, 女孩提高了自己的声调,惶惶地叫喊:   “雪颜!白雪颜!!”   白雪斋黑如点漆的瞳仁惊恐地一缩, 身形陡地刹住。   晚了。   ——完了。   森寒彻骨的雨流将俯偃的野草打得左右欹斜, 薄远州单膝跪立在湿泞的泥土里,右手拄着的寒江沉雪尚且衔着一线天水冲刷不去的猩红。周遭的景象犹如被乱斧翻砍而过,满地都是凌乱堆砌的血和死, 浓袅的雨烟里飘渺着灿烁的灵子。   薄远州沉默地低下头去,静静地与地上的女孩对视, 长长的鬓发垂下涔涔的一线。   白雪颜倒在潮乱的泥土里, 双目圆睁,面色惊恐,气息已绝。白雪斋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全然不顾白家嫡女的仪态, 捂住嘴跌跪在乱草间,伸出手去探白雪颜的心脉。   这是她亲生胞妹。   白雪斋胸膛颤抖着起伏了几轮, 低低地啜泣起来;最后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伸手探向自家妹妹高高隆起的孕肚, 抬头对薄远州急急道:   “薄少侠,雪颜腹中的孩子——”   薄远州死气沉沉的眼睛, 挣扎着转动了一下:   孩子?   “对!”白雪斋按住薄远州的肩膀, 企图把这个男人晃醒, “孩子还有救……”   白雪斋的喉音兀地卡在半路。   薄远州出手如电,突然掐住了女孩的喉咙。   “白雪斋。”薄远州脸上没什么表情,眉眼漠然得就像是这萧疏的寒雨,“是你做的,对不对?”   ——是你泄密的,对不对?   是你将我们的行踪告诉给了白家人。   是你把雪颜有孕的消息告诉给了白家人。   ……是你把自己亲生妹妹,出卖给了白家人。   白雪斋长长的睫毛上蘸着黑沉沉的雨意,她突然沉下了表情,嗓声冷得几近挑衅:   “是我,怎样?”   .   .   天溪太白.白家,乃闻、白、完颜三大家族中最为古老的一脉,家纹“云容冱雪”,家训“冰清玉洁”。其族谱可以追溯到上古鸿蒙,先祖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   白家女眷繁多,宗族规矩严酷,私定终身的姑娘,无论嫡庶,一律“千弦割之”。   当时的白家二小姐白雪颜,本已经许给了昭王周朝辞,却在成亲前夜趁夜出逃,委身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江湖客;白家老爷子气得连连咳血,发动所有白家暗桩前去拿人,誓要把白雪颜沉塘于宗祠,维护白家的门脸。   可是云秦三十六州,泱泱人口几万万,上哪去找一个甘愿山野结庐、荆钗布裙的女孩?   没成想一年过后,白家长女白雪斋,途径小孤山饿鬼道,偶然遇见了自己的胞妹。白家闻讯大怒,召令“九琴仙”上山拿人,不料这个江湖客并不是什么寻常的江湖草寇,而是“雪老城”风卷尘息刀的后人:   “天欲雪”薄远州,佩刀“寒江沉雪”。   薄远州年少成名,一身狂骨,寸步不让,孤身一人斩下“九琴仙”九张琴,叫白家人来个有去无回。但在激战之中,身怀六甲的白雪颜受琴音波及,气绝于薄远州身前。   但腹中胎儿已足了月数,白雪颜的孩子得以幸存。此时正逢故人辞别、冷雨潇潇,薄远州便依着发妻的名字,给儿子起名为:   “白潇辞”。   这个凄清杳茫的旧事,本与白雪斋一点关系也没有。   .   .   “薄远州,你倒是动手?”   白雪斋出语挑衅,本就抱了必死的决意;此时女孩不闪不避地对上薄远州的眼睛,温润谦和的大小姐双目尽赤,嗓声嘶哑:   “不就是死么?——我这条命,赔给雪颜便是!”   白雪斋心里惶惶地想,不是这样的,她不是这样的。   她……   ……她没想到雪颜会死。   她想的是,告诉祖父,让白家人把雪颜和妹夫一同接回白家:   她的妹妹可是千娇万宠的嫡生女,未来也应该是前途无量的琴师,怎么可以在草野间,做一个清贫的农妇呢?   我的好妹妹,——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就没了前途呢?   但是白雪斋想得太天真了,她以为在宗族长老看来,白雪颜的性命,自然比“名节”更重要;白家派出的应该是接人的队伍,而不是杀人的九位琴仙。   是她的愚蠢、无知、天真,害死了自己的妹妹。   事已至此,她白雪斋也是恶人,又何必作出一副“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可怜相,乞求薄远州的原谅?   ……杀了我,让我陪雪颜一同去便是。黄泉路上,姐妹作伴,也不算孤独。   薄远州抬腕横刀,寒江沉雪眩出一笔凄冷的白光,架在了白雪斋的颈间。   只消他一发力,“九霄环佩”白雪斋便身首分离,玉殒香销。   .   .   然而天意翻转了命盘,一记惊雷自天际劈来,骇醒了杀红了眼的薄远州:   你在做什么?   ——薄远州,你要把雪颜孪生姊妹的血,亲手泼在雪颜她脸上么?   薄远州浑身一震,如梦方醒,脱手的寒江沉雪滚进泥泞的潮土里。   白雪斋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活着,女孩随即压低了眉宇:   “这条命,记在你账上。”   我迟早会还。   ——我白雪斋,谁也不欠。   .   .   薄远州一人斩了“九琴仙”,彻底和白家结下了血海深仇。当时薄远州还是个翩翩少年郎,得罪了白家这座泰山,每夜都有索命的恶敌,在江湖彻底站不住脚:   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薄远州倒是一等一的硬气,根本没想着向谁低头。正逢边关风声渐急,薄远州便孤身前往塞北,阴差阳错与“霸下铁相”铁无情相识,铁相见此子确实不凡,便收作了徒儿。   薄远州在腥风血雨里来去如风,不方便把尚在襁褓中的白潇辞带在身边;白雪斋则在天下第一大驿“凌霄阁”中,秘密收养了白潇辞。薄远州心里惦记着儿子,一闲下来就写书信寄去凌霄阁,行事随意、狂性难收、放浪形骸的“天欲雪”,信里絮絮叨叨、纠纠缠缠,活像上了年纪的老妈子,拎着儿媳的耳朵翻来覆去地念经。   白雪斋被他招惹烦了,原本娟秀飘逸的字迹,也变成了暴躁无比的狂草:   “没有人,比我,更懂,怎么带孩子!”   薄远州:“……”   岁月交迭,屡变星霜。脉脉的光阴向前奔流而去,两个人之间那道不可弥合的伤口,随着白潇辞的长大,一点、一点、一点地愈合。   三年过后,薄远州已经会在书信里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今日见一鹅,神色傲慢,像你。”   半月之后,凌霄阁的暗桩带来了白雪斋的隔空回骂:   “今日刺绣,指间针甚是短小,像你。”   运笔凶险如斯,可以想象女孩在案前回信时,咬牙切齿的凶狠模样。   薄远州:“……”   ——你说好端端的一大家闺秀,怎么就爱往下/三/路进行人身攻击???   他没发现自己在笑,摇着头把信折好,压在书卷下边。   .   .   两个人彻底冰释前嫌,还是在白潇辞四岁生辰的时候。   薄远州从塞北昼奔夜驰而来,连连跑死了几匹马,满肩满身都是仆仆的风尘。凌霄阁最高的九重殿在云海之巅,薄远州飞身急掠,身边山雾飞渺,眼前满月清辉,他似乎是应约去见仙人。   但是九重殿没有仙人,只有白雪斋和白潇辞。   薄远州一踏上九重殿的台阶,便被小男孩扑了个满怀:“爹爹——!”   薄远州抱着白潇辞转上了一圈,回头望去,恰好对上了白雪斋盈盈含笑的目光。   白雪斋身边是灿烁灼灼的萤火,仿佛绕身游动的星光;她背后是一轮满弧的银月,掬手便可捞起满捧的月华。   居然都不及她一笑时的风华。   他们那天喝光了三坛酒,喝到最后几乎要干起架来,互相翻出旧账来对骂。白雪斋面红耳赤,打着酒嗝,大声骂道你还我妹妹!你还我!都是你这个野男人,我妹妹可是要做王妃的——   她又哇地一声哭了,像是个不得意的小女孩,哭哭啼啼地胡言乱语:我没有坏心思,我真的没有,雪颜就该跟你白头偕老,全天下的女子都应该嫁给她的心上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他们答应我的!”白雪斋伏案大哭,“是我太蠢了,我真的以为,他们会,会把你们带回去……是我太蠢了……”   薄远州酒量通天,酒兴一过就清醒得很,男人凉悠悠地垂着视线,看着仪态尽失的白雪斋。   他解开外衫,披在女孩身上。白雪斋扒拉着酒坛子,大约是哭累了,迷迷瞪瞪地打着嗝。   白雪斋发髻凌乱,朱钗四楞八叉地卷着头发,薄远州怕她一头栽倒,簪子反把自己给戳死了,抬手把看上去最锋利的那根步摇取了下来。   ——薄远州手上兀地一顿,觉得好生眼熟,不可置信地愣了半晌,借着月光仔细查看,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这支步摇上,刻着“千山飞绝”。   .   .   薄远州一直以为,最初的最初,那个救了自己的姑娘,是白雪颜 。   彼时他招惹了仇家,从船头杀到船尾,末了一头栽进了江水里,不省人事。醒来后发现自己得救,但是眼睛负伤甚重,蒙着纱布尚不能视物。   救他的约莫是个脾气不好的姑娘,满口都是骄矜的指使气:   “坐起来。”   “药,喝下去。”   “你是什么人?杀了什么人?我可不会包庇恶人 。”   薄远州神智还不甚清明,满嘴就开始跑马,总是能三言两语地把姑娘气得火冒三丈——不过两个人总有和平相处的时候,薄远州便给她讲江湖传闻,民间传说,他行游天下,知晓云秦各处的好风光。   “小姑娘,你要是想好了,”薄远州笑道,“哥带你去看名山大川。”   他摸索着碰到了自己的佩刀,寒江沉雪的刀镡倏然一转,弹出一根纤长宛曼的事物来。   姑娘甚是惊异:“这把杀人的物件,还能藏着这么风月的玩意?”   薄远州大笑,险些牵动了伤口:“我练的刀,是风流刀。”   姑娘啐他:“呸!”   “来,”薄远州指尖捏住了步摇,“送给你。”   姑娘嫌弃道:“不要,我的首饰可比这个好看多了。”   但她话锋一转,大发慈悲似的一哼:“……如果你亲手给我簪上,我还是考虑一下。”   还真是大小姐性子。   薄远州咧嘴乐了,试探着摸索过去,指腹触及了女孩的鬓角,耳尖,再是玲珑的发髻。   姑娘耳尖是烫的:“喂,你这种步摇,有多少根?”   薄远州无语了半晌:“……小门小户,家里没矿,这种金贵玩意,有且只有这么一根。”   姑娘哼了一声:“算你识相,我只戴独一无二的,次的不要。”   .   .   那根步摇上,正刻着寒江沉雪的真正刀名:   “千山飞绝”。   .   .   薄远州被她的嚣张口气逗乐了:“大小姐,你是哪一门的千金,让草民我开开眼?”   “说出来吓死你,我……不行,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告诉你。”   薄远州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白雪斋当时想,阿娘说过,告诉男人名字,是要对着他眼睛说的:   “……要你管,我乐意。”   然而天意如刀,然而命里差错。   薄远州自己拆下纱布的时候,白雪斋恰好有事离开,又逢白雪颜在琴艺考核里拿了个次等,白雪斋便把她押在自己庭中练琴。   薄远州循着琴声从内房走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天光,看清楚了弹琴女孩的模样:   “哟,原来是白家的千金,我说怎么这么大的脾性——”   白雪颜吓了一跳,连忙从琴案后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缴着手帕:“……”   薄远州逆着春风踱步而来,低头用刀鞘去顶她下颌:“大小姐,行行好,我总得知道救命之人的名字吧?”   或许是当时春光太温柔,或许是当时暖风太醉人,或许是薄远州低下头来时,眼睛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   白雪颜神使鬼差地应了:   “……白,白雪……白雪颜。”   她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自己怎么能——   算了。   我可是姐姐的最疼的妹妹啊,她会原谅我的,她、她肯定会原谅我的。   幼稚又娇惯的白雪颜确实想得没错,白雪斋确实是疼极了这个妹妹。甚至在白雪颜死后,白雪斋都没有在薄远州面前,出口拆穿过自己妹妹的自私和任性。   至死都无。   .   .   注:“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引用于桓谭《新论》:“神农之琴,以纯丝做弦,刻桐木为琴。”   作者有话说:   更完这章,我有点废话想说。   人性不是二极管,非黑即白 ,非好即坏。   难道白雪斋对妹妹,真的一点怨恨都没有吗?   难道白雪斋告诉白家人时,一点坏念头都没有吗?   没有人是圣母,是全心全意为他人付出的好人。白雪斋被抢了对象,心里有怨恨,那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只是她对妹妹的爱,压过了这份怨恨而已。   薄远州对人性洞察得十分清楚,他看到了步摇,猜出了真相,也猜出了当时白雪斋告密时的私心。   但他能指责谁呢?白雪颜不管不顾地随着他私奔,挺着孕肚死在了他面前,做错了什么都一笔勾销了;白雪斋把白潇辞养大,至死也没有拆穿过妹妹。   两姐妹谁都不能被他指责。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恨当时自己没保护好白雪颜,仅此而已。   这就是无奈。   世间的家里长短,多得是这种无可奈何。   我文字浅薄,实在讲不了太有深度的故事;只是《动参》既然是正剧,我尽力地让它有营养一些。   如果能激起您的思考,就是我的荣幸了。 第93章 、说第八十七:吾爱.一厢情愿   大地倏地一颤!   云雀正专心吃瓜看戏, 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险些跌坐下去。腰间传来一股温和的力道, 薄磷捞着女孩的腰肢, 一踏流风飞身而上,足尖生成一片晶莹剔透的六角冰花,稳稳当当地飞浮在了半空。   “神识乱流是极不稳定的空间, ”薄磷沉声解释道,“接下来你可能会听到雷声, 那是空间裂缝里的‘乱式雷’, 待在我怀里别乱动。你现在是神识本态,强度不比肉/身,一道雷下来, 是真的可以把你劈得魂飞魄散的。”   云雀奇道:“你也是神识本态,你不怕么?”   薄磷被呛得梗了一下, 心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回事?   ——这种年纪的女孩子, 听到这种说法,不应该心生依赖,乖乖待在他怀里么?   而云雀一副“你真的靠谱吗”的口气,指尖还紧张地勾纵着几根炫银色的丝线, 俨然是“你如果不行,我来顶上”的姿态。   这倒不是云雀不信薄磷的本事, 而是经年累月来, 实在没人护她周全的缘故。   哪一次的大风大浪, 哪一次的血雨腥风,哪一次的千刀万剐……又有谁护着她呢?   ——不都是她舍得半身剐, 搏出一条命么?   薄磷伸出手去, 敲了她一下脑袋。   云雀呜呜噫噫的, 抬头去瞪他,薄磷的表情却很沉肃:   “云雀,有我。”   .   .   今后,有我。   .   .   云雀伸出嫩白的小脚,往那片冰花上蹭了一下:   踏雪寻梅,真好使!   当日她踏上城楼半空,用的是机关附骨“随风好去”,这玩意往脚踝上一装,只要云雀本人炼气尚足,就能做到万里青空、如履平地——但终究是外借的力量,比不上正统武学里的步法。   薄磷瞧出了云雀的心思,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脸:“回头教你便是。”   云雀嘟囔:“……你没见过我原身的脚长什么模样。骨头都叠在一起了,学不会的。”   “那是我还没仔细跟你说明‘神识’,”薄磷用手指去戳云雀圆滚滚的腮帮子,“你现在看见的银色细线,是它释放出体内后的攻击形态。‘神识’是灵子最高阶的表现形式,也就是说,世间任何一种防御,都不能免疫它。”   云雀眯起了眼睛,拉长了声音:“听——不——懂,说——人——话——”   薄磷:“……”   啧,惯的你。   薄磷很给面子地精简道:“只要你的神识够强,你就能斩断一切,明白吗?”   这下云雀听懂了,睁圆了眼睛:“喔!!!”   她兴高采烈地在心里拍手:   ——这下就不愁搞不死谁了,好喔,回头就把应龙和楼烦全杀了!   “但是‘神识’不仅能做攻击使用,它更多的用处是改变施术者自身,比如说,最常见的,改变寿命。”薄磷顿了一下,为了照顾云雀的阅读理解能力,又换了个狗都能听懂的说法,“神识可以延年益寿,还能强身健体,明白吗?”   “你的意思是,”云雀惊道,“我能把我的脚给治好?”   等等——   云雀随即想问,薄磷既然是神识高手,为什么不用它治好自己的右臂?   但这个神识坐标是年少时的薄磷,自然不会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云雀眨了眨眼睛,还是决定出去以后再问薄磷——   ——不,还是等他自己想说了,再去听他的往事吧。   谁都有旧伤疤。   .   .   按照薄磷的说法,死妄海这个世界不分前后、上下、东西,只要云雀阅遍神识乱流中的信息,就能上溯到乱流的尽头,回到云雀肉身所在的那个世界。   然而神识乱流中的走马灯极不稳定,许多幻象色彩明晰,存在却像是被疾风吹卷的书页,张张从云雀的眼前飞掠而过:   云雀看见了年少时的盛昭缇,少女一身戎装冷淡而工整,容颜却俏丽得像是烈艳的牡丹。盛昭缇仿佛是冰雪包裹着的火焰、钢铁炼锻成的花朵,气凌三军、驾驭万象,——又偏偏丽色无畴。   云雀看见了传说中的“霸下铁相”铁无情,老人白发如匹练、眉眼若金刚,一柄九节鞭抽在盛昭缇的背上:“——孽/畜!”   云雀光看着都觉得疼:噫!   她回想起之前盛昭缇抽苏锦萝,心说这打闺女还是靖安府的传统艺能,盛昭缇和苏锦萝都是陀螺成精,越抽越精神么?   幻象倏然碎裂,光屑纷纷扬扬,支离的颜彩又拼凑成了另一副模样:   薄远州、李拾风、盛昭缇。   薄远州和盛昭缇齐齐跪下,向铁无情叩首行礼;李拾风一抖前襟,本想跟着他们一齐跪下,却被铁相叫住:   “你是紫薇命格,帝王之相,切不能折煞老夫。”   走马灯倏然一晃,又显出另一番光景。   骄阳如火,黄沙如雾,驿道上杀声震天;盛昭缇一骑当先,率着一队铁骑杀入战场,长/枪/刺势磅礴,枪穗宛若烈火:“大哥——!!!”   云雀按着眉心细读着混乱无比的信息,看明白了前因后果:这是白家人前去拜谒铁无情,与前来接应的薄远州一行人汇合,又遭遇贼人设陷劫杀,盛昭缇带着援兵赶到。   砰!   云雀骤然一惊,偃师的功底还在,瞬间分辨出了这是什么声音:   火神铳?   贼人显然是有备而来,祭出的武器一个比一个棘手,眼下居然还动用了官家明令查抄的机关器。火神铳声若暴雷,威势何其震撼,原本还占尽上风的靖安府兵卒像是被狂风吹卷的落叶,瞬间人仰马翻、血肉崩离、死伤过半!   飞溅的碎肉穿过了云雀的身体,云雀虽然知道这些都是幻影,但还是下意识地挡了一下,心情与幻影里的士卒一样惊骇:“……”   “怪不得太后能力排众议、统摄超纲,”云雀在心里感叹,“谁掌握了这种杀/器,谁就是爹,太后的亲军几乎人手一把火神铳,打谁不跟打孙子一样?”   等等,等等?   云雀倏然一惊:这些贼人,训练有素,不像是一般的山野贼寇,莫非……   没等云雀再胡思乱想,走马灯的画面突然一转,盛昭缇半面染血,双目尽赤:“大哥,当心——!!!”   砰!   火神铳再次开火,飞速旋转的铳弹撕裂长风,连续轰穿了三人身体,去势不减地向薄远州飚射而来!   盛昭缇目眦欲裂,飞身而来,长/枪奔若游龙——   白雪斋突然扑在了薄远州身前,她来不及发力拨弦,“九霄环佩”打横一挡,似乎要以琴身挡下铳弹!   云雀看得心惊肉跳,心说不可以!!!   九霄环佩虽然并非凡物,但也不是什么铜浇铁铸的玩意,火神铳能轰得开靖安府的鹿砦大盾,自然能把白雪斋连人带琴一并打穿!   但是……   云雀其实能理解白雪斋的,一点也不觉得她傻:   在那种十万火急的关头、千钧一发的时刻,谁能想到那么多呢?   白雪斋一个千娇万宠的世家千金,居然能不假思索地舍出一条命,不顾一切地护他人周全,脾性又何止是刚烈了得?   好在她舍命来救的薄远州,虽然是个狗男人,却是个相当有本事的狗男人。   寒江沉雪.完形:   千山飞绝!   炫烈烈的白芒一耀即逝,寒涔涔的冷气四下肆虐,寒江沉雪倏然横展为一柄长阔的巨刃,不仅挡下了铳弹,还直接把拿着火神铳的贼人一并斩开!   白雪斋双腿发软,向下跌跪,她与死亡擦肩而过,恐惧这才来得及摄住她的心神。   薄远州从后面抱住了女孩,狠狠地把人按进了怀里:   “……白大小姐,胆子小就别找死。”   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五步之外的盛昭缇,这才发现自己的火急火燎,是有多么多余。   女孩子脸上掠过了一片空白,直到背后被人砍了一刀,才惶惶地恍过神来。   云雀目瞪口呆:“……”   ——原、原来,盛爷是单相思啊?   .   .   说到单相思,云雀首先想到的就是苏锦萝——   无它,她、闻战、锦萝三个人的破事,虽然并不纠葛,但是也够曲折,都能供话本先生写成几折子好戏了。   但少女时的盛昭缇,显然没有苏锦萝好命。   接下来的走马灯,看得云雀也一阵窒息:   代入感太强,拳头已经硬了。   幻象中的盛昭缇,显然是没什么感情经历的小小少女,情窦初开后遇见喜欢的人,便毫不顾忌地交出了自己的一捧真心,本以为薄远州的回应便是“喜欢”,如今看来,只是身为师兄的关心爱护罢了。   ——这个事实像是无情的掌掴,狠狠地打在盛昭缇的脸上:   一厢情愿,自作多情。   十几岁的盛昭缇,锋芒毕露的盛少尉,铁无情最骄傲的弟子,该是多骄傲的一个人?   盛昭缇的自尊不容许她放下身段,去吐露真心,向薄远州索要她渴望的爱情;盛昭缇的骄傲也不允许她作小儿女态,插足薄白二人之间,与白雪斋争抢一个男人。   但是这段初恋又太刻骨铭心,盛昭缇太真情实感,女孩固执地攥着对薄远州的爱慕,就是不肯松手、不肯放下。   画面一转,晃到少年时的李拾风,唉声叹气地摇着扇子:   “三儿,你想嫁给大哥,二哥我起码能想到三百种手段。——来个温和点的,我去求师父,把你许给大哥,让白雪斋滚出炎虎关行不行?”   盛昭缇怒道:“小人所为,君子不齿!”   李拾风一收扇子,一脸胃疼:“祖宗,你说你到底要怎样嘛?——可愁死我了,大哥和那个白雪斋成亲了怎么办?”   盛昭缇:“……”   女孩子抿着唇忍了半晌,终究还是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   “能怎么办,……”   ……那就祝他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我能怎么办?   我能怎么办……   盛昭缇埋进臂弯里,沉沉闷闷地哭泣。   李拾风扶额叹气:“最近想要什么?你二哥给你全弄来,别想着男人了,男人有什么好玩的?”   “……”盛昭缇哽咽道,“我要一把好枪,我要练功。”   李拾风一合折扇:“好,看你二哥的本事,我这就写信去上京天都,叫他们送把全云秦最好的长/枪过来。”   他揉了揉盛昭缇乱糟糟的头发,语气是云雀从未听过的溺爱娇惯。   云雀睁大了眼睛:   原来“凤引九雏”那把神兵,是这么来的?   ……原来这么早的时候,年纪轻轻的李拾风就已经充当了,盛昭缇父兄的角色啊。   .   .   “薄磷,”云雀突然想起来,“神识乱流,也是一个人的神识么?”   薄磷茫然地应了:“是。”   “……”云雀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这些画面,是谁的记忆?”   云雀首先想到的是盛昭缇,但是在一开始,薄远州和白雪斋的谈话,显然不是盛昭缇能知晓的画面;如果是李拾风,那么就没有驿道激战的幻象,因为那场激斗,李拾风本人并没有跟着去。   谁?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是谁关心着盛昭缇的喜怒哀乐,是谁留心着盛昭缇的一颦一蹙?   云雀:“……”   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但是由于太过离谱,她在一开始就想极力排除。   ……莫非是,应龙? 第94章 、说第八十八:爱恨.囚中龙女(三)   应龙?   当日应龙这厮飞身化龙的景象着实太过震撼, 一提到他云雀就想起那条气凌万象的银海冰蛟,千千万万的龙鳞开合时震爆出的铿锵节律, 峥嵘龙角眩开十字状的耀目光线, 猝然睁开的龙眼像是两盏巨硕的太阳!   与日齐光,威如狱海!   云雀面无表情地磨着牙:   ——等我出去了,我回头就把这玩意杀了。   虽然但是, 应龙身为圣教大萨满,此时不应该在苏罗耶哪个犄角旮旯里祷告么?   ——这里的幻象可是二十年前的炎虎关, 跟应龙又有几毛钱的关系?   神识乱流似乎是回应了云雀的困惑, 兀地传来了一阵窸窣的细雨声。只见一场寒雨无端端地从天而降,眼前的幻景像是被雨水晕染开的画卷,色彩层层叠叠地坍驰在了一处, 转而拼凑成了下一个场景:   银白色的马尾,碧蓝色的眼睛, 竹节一样劲瘦的少年。   云雀乍一眼看过去, 心里鬼使神差地想:   百里临城?   不,等等,等等——   百里临城虽然也是这副全天下欠了他三万两白银的派头,但头发起码是正儿八经的黑色;眼前这个少年倒像是年轻了二十岁的应龙, 青涩干净的眉眼上饱蘸着冷淡的欲/气,偏偏眼形像是桃花的花瓣, 宛曼地勾连出一线中性的魅惑来。   云雀整个人如遭雷击, 当日在炎虎关上步步惊心, 命悬一线的云雀没时间想到太多,如今这一比对, 云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无比惊恐的事实——   ……你说百里临城, 是不是长得很像应龙?   幻象里的少年应龙动了起来, 少年抬起双手,端正地抱拳行礼:   “——少尉,得罪。”   云雀回过头去,应龙对面站着的正是少女年纪的盛昭缇。   女孩乌黑如墨的长发高高束起,眸光亮如炬火,发间垂坠的红翎与唇色一般娇媚。盛昭缇一身干净利落的短打,身姿纤细又婉约,像是起伏绰约的春山。   云雀:“……”   震震震撼云雀二十年!   ——百里临城的长相,真是像极了应龙和盛昭缇!   .   .   云雀咬住四根手指,战术后仰:不是吧不是吧,难不成——   百里临城是盛爷和应龙的后代?   .   .   苏罗耶和云秦,两大帝国国境毗邻,许多事物都有相对应的称呼——比如偃师,在苏罗耶就被称为“萨满”,比如“方师”,在苏罗耶一概称为战士:   苏罗耶正是战士帝国,举国上下,无论男女、不辩老幼,除了萨满就是战士。苏罗耶是在冰天雪地诞生的文明,生来就要面对天父最严苛的考验: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一残酷的底色构成了苏罗耶的历史巨构,云秦尚有文人当权、闺阁执政的特例,而每一代的苏罗耶帝皇,都是所在时代公认的最强。比如眼下苏罗耶的女帝“莉莉谢”,正是这一代苏罗耶战士中最强悍的存在。   饶是云秦这种偃方帝国,在苏罗耶身边也显得文秀而柔嫩。   应龙出身在苏罗耶的边境沙漠 ,人虽然身为萨满,但其体术不下于任何一个战士,眼下居然能和盛昭缇打得有来有回;两个人虽说是点到为止的试手,但拳拳生风、腿腿扫影,大有一拳把对方打在墙上抠不下来的意思:   ——哗!   盛昭缇一拳震出了风雷低吼的动静,在应龙闪身回避的刹那折臂抢进,肘尖扫向应龙的下颌骨;应龙抬脚蹬向女孩膝弯,盛昭缇下盘失守,整个人向下摔去;应龙的一拳趁势攻向盛昭缇的面门,没成想盛昭缇以后手为撑,长腿柔韧得像是致命的剪,绞着应龙一起摔在了地上!   “啧,”薄磷皱了皱眉,“他犹豫了。”   云雀看打架就是看热闹,一脸茫然地抬头:“诶?”   “应龙冲向盛昭缇面门的刺拳犹豫了,盛爷才有时间把他一起掼下来。”薄磷压着眉峰,“——当然,跟漂亮姑娘打架,主要打个情/趣,这种不动声色地放水,也没问题就是了。”   云雀不满地鼓起腮帮:“……我觉得盛爷很厉害。”   “确实。”薄磷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幻象,倒没有反驳云雀,“应龙没出全力,相对的盛爷也留了力,毕竟是试手。”   应龙和盛昭缇一齐摔在了地上,盛昭缇似乎是想翻身站起,却被应龙直接带倒,少年扑身而上,反锁住了盛昭缇的关节。云雀这时才见识到了苏罗耶的“柔术”,应龙的臂膀像是绞住猎物的蛇,盛昭缇几度发力都不可得,两个人在地板上行滚了一遭,——这下把盛昭缇惹火了:   “妈的,起开!”   应龙立刻放开了盛昭缇,少年恭敬地退向一旁,低下头等着被罚。   盛昭缇颇为尴尬:“……啊,不是,我,我就骂一下,不是说你的。”   应龙依旧低着头:“属下罪该万死。”   “试手呢,哪有什么死不死的,你进步太大了,我还要跟你打。”盛昭缇把碎发撩到耳后去,向应龙打了个响指,“来,继续。”   应龙端正地跪在那里,云雀莫名想到了忠心又固执的大型犬,被主人斥责了之后沮丧地耷拉着耳朵。   云雀捂了捂胸口:“……”   ——应龙这厮,少年的时候这么可爱么?   当时的盛昭缇反应显然是跟云雀一样,少女挑起了一边眉毛,凑了过去:“怎么,生我气了啊?”   当!   应龙猝然发难,一脚带倒了盛昭缇,飞身锁住了少女喉咙,旋即一拳砸在了盛昭缇耳边!   啪!   盛昭缇睁大了眼睛,压根没反应过来:“……”   应龙脸上无悲无喜,眸光居高临下:“少尉,你输了。”   盛昭缇怒道:“偷袭算什么男人!”   “哦?”应龙面无表情地一扬眉毛,冰冷又顽劣,“你不是说了‘继续’吗?”   盛昭缇语塞,只能瞪他。她此时被应龙摁在地板上,气焰全失,这么一瞪没瞪出几分凶相来,反而像是几个月大的猫,奶声奶气地喵来喵去——偏偏还以为自己很凶。   应龙手指蜷了蜷,刚想说什么,盛昭缇抬膝发力,作势把这人蹬开:“滚!”   应龙出手如电,握住了女孩的脚踝。   盛昭缇愣了一下,她因嫌铁靴难受,向来喜欢光着脚在室内走来走去。应龙的手指冰冷而坚硬地攥住了她的脚踝,——这个姿势太诡异了,盛昭缇挣了一下没挣脱,少女神色局促起来:“应龙,你放肆!”   薄磷嘶了一声,突然伸手去遮云雀的眼睛:“小姑娘不能看这个。”   云雀恶狠狠地打掉了薄磷的手:“噗噗噗!”   薄磷:“……”   就在薄磷去挡云雀眼睛的时候,幻象里的应龙猝然压下身去,咬住了盛昭缇的下唇。   云雀也没想到这个展开,惊得呆住了:“……”   云雀赶紧躲到薄磷身后,又激动地探出头来:“!!!”   薄磷对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翻了个白眼 。   盛昭缇显然又惊又怒,少女唔唔地挣扎了起来;应龙一手按着她不停挣动的手腕拉过头顶,一手拽住了盛昭缇脑后的头发,强迫她接受这个凶狠而暴戾的深/吻。   薄磷似笑非笑地看向云雀:“好看吗?”   云雀嘬着小嘴吹口哨,顾左右而言他,假装没听见薄磷的揶揄:只要我选择性耳聋,你就嘲讽不到我。   这边的应龙改变了姿势,少年放开了按住盛昭缇手腕的手,改而捞向少女腰间;盛昭缇人像是懵住了,还真给应龙捞得坐了起来,发红的手腕软得像是无法发力,搭在了应龙肩膀上——   ——唰地一声抽出了应龙背后的佩刀,刀柄砸向应龙胸腑,把人给推了开来!   盛昭缇像是快溺毙的旅人,终于浮上了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眼尾是红的、脸颊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女孩分明是快哭了的模样,却执拗地不肯显出弱相来,森寒的刀尖顶在应龙的喉咙上:“……”   应龙下颌微抬,面色冷淡,大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意思。   盛昭缇一咬牙关,刀锋剐着应龙的皮肤,带出了一行猩红的伤口,却没划进应龙的要害:   “……向我道歉。应龙,我要你向我道歉。”   应龙却道:“我喜欢你,少尉。”   薄磷一言难尽地摸了摸鼻子:“……”   ——老兄,哪有这么追姑娘的?   盛昭缇冷嗤一声,似乎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么好笑的发言,少女随手扔了刀,哐啷一声:   “——真恶心。”   应龙眼睛里的光,骤然熄灭了下去。   神识乱流里的雨,陡然大了起来。   .   .   接下来的画面非常混乱又阴暗,支离而破碎,云雀看得云里雾里——但神识乱流里的走马灯是不受云雀控制的,她只能忍着心里的不适,看完这些莫名其妙又惹人发怵的画面 。   色彩再一次坍弛、晕染、重聚,这一回画面突然明媚了起来,天穹上呈着好大一轮艳阳,树叶在烫人的天光里没精打采地卷起来。   云雀满头雾水地眨巴眨巴眼睛,接着瞳仁被骇得一缩:“……”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首先,看见了血。   白雪斋浸在粼粼的血红色里,长发散乱、珠钗一地,像是一只濒死的蝴蝶。“九霄环佩”弦断琴裂,几乎成了两截,佐证着她承受的攻击,到底有多么猛烈。   薄磷突然向前走了一步,云雀这才看见了一个小小男孩,仔细一认居然是幼年时的白潇辞,男孩也倒在血泊里,蜷成小小的一团。   薄磷显然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师弟,下意识地出手去救,又随即意识到这是已经发生了的往事,尴尬地顿在了原地。   一旁的白家侍女跪坐在地,哀哀地哭道:“是铁相大人!是铁相大人要拿小少爷,说什么‘此子切不可留’,小姐不肯,便……”   其实不用她多说,薄远州也看见了。   铁相手提一柄乌金长/枪,枪尖泣血,杀气凛冽。   老人正巍立在不远处,沉默地对上了薄远州血红色的眼睛。   盛昭缇被夹在两人中间,少女手足无措,惶惶地出声:“师父,大哥,这其中定有误会……”   李拾风沉默地伸出手去,把盛昭缇拉向一旁:   别劝了。   ——再大的误会,闹出了人命,就不叫误会了。   薄远州跪下去,颤抖着伸出手来,把白雪斋被血污黏连的头发拨向一边。女孩连琴带人都被铁相一枪贯穿,但眼睛还是睁着的:“……潇辞呢?”   薄远州的眼泪啪地一声掉在白雪斋脸上。   这一枪全给白雪斋挡下去了,小潇辞只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了而已。   白雪斋张了张口,半晌才从血里挖出了嗓音:“……你哭什么,你不是……”   盼着我死么?   你昨天跟我吵架,还在嘲我活得长呢。   我……   白雪斋疼得说不出话来,呼吸愈发困难,眼神一点点地涣散开去,模模糊糊道:“……我,远州,我不想死,我……”   我还没有好多,好多,来不及做的事情……   我还没完成白家乐谱的收录,我还没有跟你拜过天地,我还没有看小潇辞长大成人,我还没给父母养老送终……   ……对啊,白雪斋恍惚地想,我怎么就死了呢?   我还这么年轻,怎么就这么结束了呢?   但是铁相一枪/刺/向小潇辞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多想,她……   ……她根本没有这么勇敢。   她怕死的,她怕极了。   “……”但白雪斋的气息实在太微弱了,连哭腔都是支离破碎的,“救我,……我不想死,远州,……”   薄远州抵着她的额头,背脊弯成了一张弓,泣不成声。   白雪斋倏然收住了眼泪。   她觉得伤口也不是这么疼了,白大小姐的意识反而清明了起来,她骄傲了一辈子,到死也得攥着自己的尊严和体面。   她一字一句道:   “薄远州,我不欠你的。”   这句话她说得很小声,但咬字清晰,骄傲、体面、利落,没有半点委屈或者求助的意思。   薄远州睁大了眼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冻住了——   .   .   “这条命,记在你账上。”   ——我白雪斋,谁也不欠。   .   .   薄远州惶惶地看去,白雪斋已经断了气。大小姐安静地闭上了自己眼睛,唇边还留着一丝得体的微笑。   她本该害怕、本该痛苦、本该哭泣。   但白雪斋偏不,她可是白家的长女,怎么能走得这么潦草、这么狼狈呢?   成何体统。   ——她本就是高岭的一抔素雪,何奈恋上了这杀人的凡尘。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说第八十九:爱恨.囚中龙女(四)   ——扑通!   云雀吓了一跳:“……薄磷?”   呜呜呜噫?   薄磷倏然跌跪在地, 痛苦地按着太阳穴。纷繁的幻景像是被石子惊碎的湖面,水一样地晃荡起来;凄神寒骨的冷雨倏然收止, 四面八方陡然亮起无数银色的十字, 那是向薄磷疾奔而来的银色流光——这些银色的游鱼从诡丽的色块中游弋而出,旋转着撞入薄磷的脑袋:   咣!   冥冥之中的因果拼凑完全,少年薄磷的记忆挣脱了云雀给他设下的限制, 蜕变、扩张、拔升为薄磷原本完整的神识。薄磷脑中疾风骤雨般的飞转,男人兀地想通了许多关窍:   原来白潇辞是在幼年被铁相所惊吓, 失去了儿时所有关于娘亲的记忆么?   ——薄远州索性将错就错, 掩去了炎虎关这段往事,告诉他生母死于难产的那一天?   对,……对。   这样一来, 很多事都说得通了。   因为白雪斋的死亡,薄远州与铁无情决裂, 一场激斗过后, 铁无情大病去世,薄远州离开炎虎关,带着年幼的白潇辞重回雪老城——   一身傲骨、一生放肆的薄远州,从此收刀归鞘, 深山藏锋。   然后某一日清晨,天意的命盘再次轮转, 薄远州捡到了在山门旁, 险些冻死的薄磷和明百灵。   薄磷如坠冰窟, 如遭雷击,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或者, 不是薄远州不想说出真相, 而是他……没有机会等到白潇辞长大, 没有机会说出全部的事实?   而且,你看——   铁无情、薄远州、白雪斋,像不像薄远州、薄磷、明百灵?   铁无情不知为何,偏要杀死白潇辞,最后反而误杀了白雪斋,惹得铁薄二人师徒反目;薄远州同样不知为何,偏要逼得百灵嫁人,最后不得已杀死了百灵……   ——天意如刀,造化弄人,命运玩笑。   上一代的悲剧,顺着命运的脉络,在下一代重新上演。   薄磷恍惚地看向自己的右手,刀客的掌纹深深,薄磷只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这就是……“天”吗?这就是玩弄了几代人命运的,“天”吗?   “薄磷,”薄磷恍惚地问自己,“你颠簸七载,究竟在做什么?”   薄磷,你对抗的,原来是这么——庞大、恐怖、玄虚的东西吗?   不啻于棋子反抗棋手,游鱼反抗江流,草木反抗荣枯!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可笑而不自量。   ……薄磷的呼吸突然一滞。   云雀同样跪了下来,倾身过去抱住他。   薄磷耳中嗡嗡作响,恍惚地看着她,一时间不明白云雀要做什么。   云雀伸出手指,往他太阳穴上一比划:   “卟——!快乐开心喜洋洋咒!”   女孩微微抿着樱红色的唇线,神情娇憨又认真,像是一朵抖开雨露的白茉莉,怦然绽放的清丽惊艳得令人目眩。   卡在薄磷喉咙的窒抑感陡然一失,他像是与惊涛骇浪死搏一夜的船夫,终于看见了岸上的岁月静好,烟火人家。   他的姑娘。   ……这是他的姑娘。   .   .   薄磷低头迅速收缀了一下自己崩盘的情绪,提溜着女孩站了起来。云雀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总觉得薄磷整个人的轮廓都开始模糊,原本少年干净俊朗的五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成年”、“成熟”,渐渐塑成云雀最熟悉的年长薄磷的模样。   眉眼深邃,鼻梁锋挺,表情似笑非笑,眸光暗淡沉郁。   云雀睁圆了眼睛:“……”   云雀讶然地张了张嘴,一出口就不是什么好话:“喔,你老的好快!”   好神奇!   薄磷:“……”   薄磷伸手敲了她脑袋一下:“这叫‘正本归源’,我的全部神识都过来了。”   云雀抱着头,一脸的懵然:?   薄磷慈爱地揉了把这傻孩子的脑袋:“之前你看到的神识坐标,只是我神识的一小部分。我本体感知到了你死妄海的存在,赶紧整个人入定,过来神识乱流捞你了。”   其实是被薄远州的往事刺激到了本体——个中缘由太复杂,薄磷生怕云雀听不懂在那钻牛角尖,干脆略过了没说。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显然更关心别的:“那为什么你样子变了?”   ——说好的随我的心意投射呢?   “……”薄磷心说这当然是因为你磷哥牛,能自主决定神识本态的样貌,“爷乐意。”   云雀扯他袖子,拉来拉去,嘴里哼哼唧唧的:“不要,我要原来那个,大叔就要有人老珠黄的自觉——”   薄磷:“……”   谢谢,我不老,哥永远十八。   .   .   轰!   云雀压根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骤亮疾闪,有什么东西在自己眼前一分为二——   “乱式雷。”薄磷并着食指和中指,指尖还有些微银色的光碎,“神识乱流越到尽头越凶险,别乱跑。”   云雀奇道:“你的刀意居然比雷还快么?”   “……”薄磷眯着眼睛看了小姑娘一眼,“你好,你男人江湖名号‘薄九刀’,天底下没几个人的刀比他快,很厉害的。”   ——没成想云雀已经扭头在研究幻象了,嘴里敷衍地嘟囔道:“嗯嗯,真厉害,给你亲一下。”   薄磷:“……”   话归正题,这厢云雀在看的幻象急促而多变,甚是语焉不详。   月明星稀,古道孤马,青衫少年,白袍公子——这是趁夜离开炎虎关的少年应龙,在向李拾风抱拳一礼,临行道别。   “是人都想归乡。只是现下时局动荡,你故土是苏罗耶,难免留人口舌。星夜出行,委屈你了。”李拾风一袭白凌凌的衣裳,在夜里好似朗月清风,“你忠心耿耿,又救过三儿一命,这点微薄谢礼,聊表情意罢了。”   应龙眨了眨眼睛,他自幼失怙失恃,接触到他人的善意,总是受宠若惊的:“公子……”   “我们年纪相差不大,能猜出来你在想什么。”李拾风笑呵呵地打断他,“靖安府与苏罗耶摩擦甚多,你人在军中,处处因为出身受到欺侮。你想回乡打下一番基业,再回来找三儿,是不是?”   看来李拾风无论是眼下还是过去,都是足金足量的人精,应龙被点中了少年心事,愈发沉默了。   李拾风弯了弯眼睛,笑容温和,气度阔达:“那好,去吧。”   “去打出一片天地来。无论届时你还喜不喜欢三儿,都能回来看看,这片养你长大的地方。”   画面倏然一转。   星垂平野,百草连天,应龙孤身一骑在荒野上疾驰——这应该是和李拾风辞别的应龙,策马奔回苏罗耶的途中。   咻!   烈烈的火红从天而降,应龙勒马急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一杆长/枪插/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枪身赤红,枪穗如血,在月色下眩出一笔惊艳的红意。   这是盛昭缇的命械,伴她戎马半生的神兵,凤引九雏。   哒哒哒!   盛昭缇策马狂奔而来,到底是追上了应龙,女孩一身银白色的软甲,像是一掬再清冽不过的月光。   盛昭缇张口便骂:“傻子,你偷跑什么?回家就回家,我又不是不准,怎么不跟我说?”   应龙一脸茫然。   应龙以为……那件事过后,盛昭缇嫌他恶心,再也不会搭理他了。   盛昭缇瞪他:“呆子!”   应龙跟他的坐骑一起老实巴交地低着头,等着挨骂。   盛昭缇啧了一声,抬手扔来一物,应龙伸手接住了,居然是个沉甸甸的包裹。   “拿着,路上要钱的地方多了去了。”盛昭缇锁着眉头,“大丈夫回乡报国,本就应当,我靖安府的气量,还不至于狭小如此。回乡后好好做事,你心性卓绝,大有可为。”   应龙胸膛起伏了一轮,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军,我——”   “——应龙,我并非看不起你。我本是农家女,家境贫弱,父母为了养活弟弟,把我与姊妹弃之荒野。”盛昭缇坦然地直视少年的眼睛,“若不是师父出手相救,我也和姊妹一样,变成路边饿狗的一顿饭了。”   “师父病逝后,塞北动荡,朝不保夕……我只想早日重振靖安府,整肃炎虎关,实在无心去想儿女情长。”   “——应龙,是我不配,衬不上你的真心。”   .   .   彼时盛昭缇说得情真意切,字字真心,但应龙无动于衷,心中冷笑连连。   ——他知道盛昭缇,是在说谎。   盛昭缇是不记得,她在重伤濒死时,将应龙错认成薄远州后,允诺要嫁给他的事情了。   什么“无心”,什么“不配”?   说到底,只是盛昭缇只有这一颗心。给了薄远州,就不能给他应龙罢了。   如果盛昭缇对他再狠一点、再决绝一点、再残忍一点,应龙也许真的会放下年少的爱慕,忘了这个骄傲嚣张的少女将军。   但偏偏盛昭缇追了上来,怕应龙死在路上,给了他一袋沉沉的包裹,还担心自己耽误了应龙,特地编了一个漂亮的谎言。她强大骄傲得像是烈日,却又温柔善良得形如白月,盛昭缇一举一动,都是应龙心里最好的模样。   他的太阳,他的月亮。   .   .   云雀鼓着腮帮子:???   ——不是,如果这么一看,应龙简直就是一条白眼狼!   盛昭缇、李拾风、靖安府,到底哪个得罪了他?   顶多就是人盛爷不喜欢他,干干脆脆地拒绝了他而已;应龙还轻薄过盛爷,盛爷最后还大度地不跟他计较呢。   这人什么毛病?难不成苏罗耶就是个粪坑,任谁掉进去都会发臭发烂么?   云雀这厢还在迷惑,那边的幻景倏然一变,一瀑鲜血迎头浇来!   云雀:“……”   这转折太快,震撼云雀二十年。   荒漠,古道,冷月,死与血——这大概是应龙与盛昭缇告别后,连夜奔向苏罗耶的路上。   应龙被层层黑影包围在正中央,少年浑身浴血,目眦欲裂。   云雀一惊:   这是遇上马贼了?   不对——少年应龙虽远不如现在的应龙大萨满强悍,但好歹是盛昭缇身边的高手,哪里来的马贼能把他逼成这样?   “……”应龙嘴角挂血,少年磨牙出声,字字寒烈,“你们的功夫,是大内之人,是上京天都的人。”   “好眼力。”   一道黑影突然出声,嗓声阴柔,话尾妩媚,听得人无端端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也不枉你死的明白!”   哗!   无数道黑影同时出手,攻势交织成一网生腥的樊篱,似是一笼天罗地网,向应龙兜头盖下!   云雀看得心惊胆战,下意识地觉得应龙必死无疑;与此同时,云雀也和幻景里的少年应龙一样,想明白了一个令人悚然的关窍:   这塞北,天高皇帝远的鬼地方,谁能使唤得动大内高手?   ——只能有一个人。   只可能有一个人……   李拾风,昭王周朝辞!   应龙眼尾一瞥旁侧,他的爱马正中暗器,倒在了一滩黑血里。少年看着马背上挂着的、来自李拾风的包裹,心神巨震,尔后怆然一笑:   “原来是‘千里香’……!”   有李拾风置于包裹中的“千里香”为引,所以无论我怎样奔逃,都避不开你们这群杀神!   原来李拾风,原来靖安府,根本没打算让我活着回乡!   是了、是了、是了。   应龙可是瞧过炎虎关布防的人,李拾风怎么会放他应龙回去?   什么“情意”,什么“去吧”,什么“回来看看”……   ……都是假的。   只有他应龙,傻得彻头彻尾,以为自己在炎虎关,真的有知心的好友;只有他应龙,听见李拾风的好言好语,真心实意地眼底湿润。   假的、假的、假的!   .   .   接下来的幻景,残忍得令人齿冷。   这群黑影将应龙重伤至毫无还手之力的地步后,却不立刻结果了他;他们搬来了一具黑棺,将濒死的应龙扔了进去。   “……”薄磷眼皮一跳,“……畜/生。”   然后——   黑影一声令下,向棺材里灌入白花花的银海蚁!   棺盖沉沉地一压,黑棺剧烈地震荡起来;那是拼命挣扎的应龙,少年凄厉的惨声不绝于耳!   云雀听得头皮发麻:“这是干什么?既然要杀他,一刀杀了就是,为什么要这么折磨……”   薄磷面沉如水:“因为应龙生得不错。”   云雀睁大了眼睛:“……诶?”   “这并非一般的银海蚁,这种银海蚁乃经过蛊毒炼制,会把人吃的只剩下一层完整的皮。”薄磷沉声解释,“二十年前,京城的达官贵人间盛行美人皮囊做的人偶,应龙这张皮卖出去,在场的人下辈子吃喝都不用愁了。”   云雀听得匪夷所思:“……不是说当时国力衰微,靖安府粮饷都凑不齐,哪来的这么多钱?”   薄磷冷笑一声:“穷的是国,又不是这些贵人。”   棺中惨声凄厉,黑影们却听得无聊,围坐下来,谈笑打趣。   云雀看得手脚冰凉,她尚且不知道应龙的父亲和姐姐,也是惨死于云秦马贼的手中;她只是心想,如果自己人在棺中,承受着万蚁噬心的巨大苦楚,听见外面的罪魁祸首笑得开怀,自己会是怎么个念想?   ……原来应龙对云秦的仇恨,来自于此吗?   .   .   然而应龙并没有死。   一道清脆娇嫩的童声传来,稚嫩、冷漠、居高临下:   “恶心。”   哗!   一道惊才绝艳的赤色火焰从天而降,形如天罚,转眼间又像是灭世的焚风,瞬间吞没了这片小小的土地;谈笑的黑影通通被这道火焰燃为灰烬,甚至没有人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   云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对火属相灵子巧妙绝伦的控制,手法精妙老辣得超出了她的一切认知——   施术者是一个小小女孩。   女孩一身碧绿色的裙裳,发色却是火焰一样活泼的红色,怀里抱着的红狐与她的发色相衬相映。她的年纪绝对不大,稚嫩冷漠的眉眼还没来得及张开,却已然能窥见惊人的美丽。   她像是冰雕玉琢出的精致偶人,偏偏裹上了一层火焰的颜泽。   “陛下,”一道人声追赶而来,沉雄而威严,“您的愤怒会惊动云秦边防。”   火狐女孩面无表情地回答:“孤的火焰必将征服这个野蛮的国度,尊敬的教皇陛下。”   身姿魁梧高大、头戴白金冠冕、肩垂金线流彩的男人飞身而落,像是一头灵活而矫健的白色巨熊,衬得火狐女孩愈发娇小纤细。   云雀:“……”   薄磷:“……”   ——这就是苏罗耶圣教教皇?   等等,教皇难道不是苏罗耶最强大的偃师么,怎么一副一拳能打死十头熊的凶相?   那么——   教皇向火狐女孩垂首示意:“天父的荣光与您的骄傲一样耀眼。”   ——操!   那么这位就是二十年前的苏罗耶女帝,莉莉谢!   应龙真是好大的气运和排面,居然能引得这等大能出手相救!   火狐女孩抬手一指黑棺,清清脆脆地下令:“孤,要他活。”   女帝的意志,就是天父的命令,哪怕她是一时兴起。   教皇也没问个中缘由,莉莉谢就是个随性而残暴的疯女人,有一次夜里心血来潮,她一人屠光了一个抗税的深山部落;天亮后莉莉谢若无其事地去附近的集市上,用自己的项链与小贩交换了一条喜欢的裙子,高高兴兴地飞回了不死火巢。   ——眼下她一高兴,要救一个卑/贱的苏罗耶人,算是比较合理的事情了。   莉莉谢看了眼被苏罗耶萨满捞出来的、千疮百孔的应龙,碧绿色的眼睛没什么感情地一转,对教皇道:“孤饿了。”   教皇震惊得愣住了:“……陛下是要吃他么?”   莉莉谢和怀里的红狐同时一翻白眼:“你有病,去死。”   教皇:“……”   爷,寿与天齐。   下一章把回忆杀的最后一个部分讲完,小云雀就能回到现世啦x 第96章 、说第九十:爱恨.囚中龙女(五)   ——四颗人头差点杵在了云雀脸上!   死者一脸震骇、青筋凸鼓、双目怒张, 云雀无动于衷地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肚子觉得有点饿了。   薄磷:“……”   薄磷还没云雀这么牲口, 提溜着小姑娘站远了一步。   这四颗人头自然不是实体, 也是神识乱流中繁芜纷乱的一部分幻象,只不过是贴着云雀的脸渐次生成,逐渐扩张成完整的图像。   拽着四颗人头头发的, 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冰雕玉琢、优美修长,神秘而繁丽的咒文刺青从五指流淌向手背, 贵胄的指节各自戴着一湾黑曜石指环。   ——这是苏罗耶圣教大主教, 从教皇的“终焉归零”治愈术式下,浴火重生的应龙。   应龙一袭鸦羽黑袍,头戴粲然冠冕, 相貌冷峻侵削,侧颜像是匠人刻刀下无可挑剔的石膏雕像。他相貌冷淡而端正, 偏偏眼尾恍若桃花, 衔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意。   刀尖上的心头血,箭矢上的红蔷薇。   美得危险万分,红得惊心动魄。   应龙端正地单膝下跪,俯首微低, 双臂举起,向着殿上人献出手中血淋淋的人头。   ——神圣又野蛮, 高傲又虔诚, 构成了画面史诗般古老的底色。   莉莉谢坐在猩红色的天鹅绒大座之上, 冰雕玉琢的女孩犹如坐在了烈烈的火焰中央。年幼的苏罗耶女帝向来不惧严寒,白净纤长的小腿曝露在外, 不堪一握的赤/裸脚踝晃荡来去。   “尊敬的应龙大主教, ”莉莉谢碧磷磷的眼眸微微抬起, “你需要什么?”   应龙垂下银白色的睫羽:   “猎捕月亮。”   他说得温柔而浪漫,却听得云雀手脚冰凉:   ……你说百里将军,究竟是不是盛爷自愿诞下的子嗣?   画面倏然碎裂,色彩重新组合,再次拼凑而起的画面,却是端坐在密室内的李拾风。   李拾风眸色暗沉,声音冷肃:   “……我要你立誓,对三儿好——我说的好,是一辈子的好,少一天都不行。”   .   .   十八年前,上京天都。   时近深秋,百木萧条。   李拾风寓所的密室深达地下百丈有余,所有秘密都深埋在窒抑的黑暗里,任其腐烂发臭、消解归零。   嗤!   骤然亮起的一豆烛火,映亮了李拾风和应龙的眼睛。   “别来无恙,”应龙以手抚心,向李拾风致意,“——公子。”   李拾风摇着折扇,失语了半晌,才弯了弯眼睛:“你长大了,应龙。”   ——全拜您所赐。   应龙手指蜷了一蜷,少年的城府比往日深了百倍有余,就算深仇大恨在前,他硬是没露出一点杀心。   李拾风还是一副落魄王爷的打扮,披头散发,意态不羁,但风流蕴藉的眉眼间,是压都压不住的憔悴。   应龙一点也不惊讶。   ——他是来趁火打劫的,自然是踩在火烧得最旺的时候。   .   .   彼时清嘉帝驾崩不久,李拾风被急诏回京,围绕着龙椅的风云旋涡像是一尊巨大的磨盘,足以把任何缴入的活人碾得骨肉不剩。   皇后唐水烛还不是后来那个权倾天下的喜太后,只是一个年刚及笄的小小少女。她膝下并无所出,背后的家族唐氏又根系尚弱,而她的对面是树大根深的皇亲国戚,和心怀鬼胎的满朝文武。   外有倭寇,内临天变。清嘉帝的猝然晏驾,简直就是把最烂的摊子甩在了唐水烛的脸上。   唐水烛一身缟素,长发披散,女孩坐在堆积成山的竹简里,双目涨满了血丝。地上铺着一张白宣,上面是凌乱又纷繁的鱼骨图,唐水烛攥着近秃的枯笔,运笔凶险又疯癫。   李拾风走过来,扔掉了她手中的笔:“来,先用膳。”   唐水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鱼骨图:“……笔给我。我还有办法,我还没没输。”   李拾风抬手拨开唐水烛的乱发,低声哄道:“你没输,我们先用膳。”   唐水烛神经质地拔高了声调:“我没有输!我没有输——!!!”   她把地上的鱼骨图撕得粉碎,哭腔破了音:“海月输了,陛下输了,谨王输了,我还没输!那些戕害陛下的,逼死海月的,现在盼着我也死的,——我通通都要灭了他们!我要杀光他们!!!”   李拾风把崩溃的女孩摁在怀里,他自幼随铁相习武,力道大得不容唐水烛挣扎。年幼的皇后拍打了他一阵,伸手勾住他的颈项无声痛哭起来:   “我会死,我也会被杀,下一个就是我了,下一个就是我了……”   李拾风面无表情地抚摸着女孩乌黑的长发,眸光冷静得几乎漠然:   “小糖,你不会死。”   “你骗我,你一直都骗我!”唐水烛泣不成声,“你说过要娶我,又骗我嫁给陛下!你说过要带我一起走,又骗我参加新政,把整个唐家都赔了进去!你……”   她突然顿住了,像是断了线的偶人。唐水烛本就容貌绝世,此时睫羽盈泪,漂亮得不似真的。   唐水烛是何等绝顶聪明的女孩,根本无需李拾风点拨,自行想通了关窍:“朝辞,你——”   “……陛下会死,你早有……?”   你——   李拾风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否认:“小糖,你还小,看不透这些。”   唐水烛如遭雷击,心神巨震,陡然推开了他,女孩手脚冰凉 ,兀地发起抖来。   李拾风朝她笑了一下,温和的笑容几乎是宠溺的:   “小糖,你连我都怕了吗?”   唐水烛面色煞白 ,杏目含泪,仓皇地挪向后边。   李拾风脸上笑呵呵的,口气却是冷酷的命令:“小糖,过来。”   唐水烛呆坐着没动。   这些位高权重的男人们,一个比一个冷、一个比一个狠,心简直就不像是人肉长的。   女孩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李拾风伸出手去,拽住了自家皇嫂乌黑如炭的长发,低下头去吻她。唐水烛呆坐着没动,任凭他扣着喉咙摁在地上,散开的白孝衣像是一朵狼狈的花。   唐水烛望着大殿顶部,雕梁画栋,龙凤呈祥。好一个辉煌的宫殿,好一个气阔的皇城。   怎么撕开了那层华贵的皮囊,剩下的尽是冷血、黑暗、肮脏的勾当?   “小糖,你看,你看……”李拾风轻轻咬着女孩白嫩的耳垂,嗓声醇厚温柔得近乎蛊/惑,“只要渡过了这一关……什么不是你的?你要什么没有?”   “你会站在权力的顶峰,你能俯瞰天下的命运,你想坐上龙椅也不是不可以……谁敢忤逆你?谁敢辜负你?谁敢不尊你?”李拾风伸出手去,与女孩十指相扣、双目相对,“你不会输,你一定会赢。”   “——届时整个云秦都会明白,逆汝者亡,顺汝者昌。”   熏心的利欲摆在眼前,年幼的皇后却听得全身冰凉,心口瑟瑟。她能感觉到李拾风的欲/望、疯狂、野心,他的棋子太多太多,倘若自己表现得不够出色,就会被他温温柔柔地剔开,换一个更加称心如意的傀儡。   ……李拾风不想做帝王。   他想坐的,是比帝王还更有权势的位置:   ——“天”!   “……朝辞,”唐水烛惶惶地揪住他胸口的衣料,“我不想要这些,我只想——嗯!”   这是唐水烛最恐慌的一次欢好,与她卧颈相交的是一头披着人皮的饿狼。年轻的皇后咬着自己的手背,在粗暴而残忍的占有下瑟瑟发抖。   李拾风扯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轻轻地笑:   “小糖,你是被我皇兄迷了心智,才不听我的话。等你站得足够高,你就会迷上权力。”   唐水烛心说不是这样的……她不想要,她一点也不想要。   她想要李拾风带她乘船出海,去找诗文里的仙山,去拜访歌赋中的仙人……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她喜欢的那个朗月清风的少年郎,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上京要入冬了。”李拾风抬手抹去她的眼泪,风轻云淡地笑道,“杀人的好季节。”   唐水烛安静得像是一具死尸,任由李拾风抱起置于膝头,李拾风喜欢这么一勺一勺地喂她。   后来那个威慑天下、权倾朝野的太后偶尔也会梦到那一天,那个下午冷极了,以至于她欢好、进食,都没有半点知觉。   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伶俐聪颖的小糖斋,就被李拾风亲手掐死了。   .   .   上京天都至今还没乱,是因为昭王李拾风,坐在唐水烛的背后。   ——换言之,云秦最骁勇善战的边防军队,都坐在唐水烛的背后。   李拾风不知从何得来了苏罗耶帝国的机关图纸,“火神铳”居然得以量产,乃至于普及到禁军每一个人的手中。铳声雷鸣,弹雨如潮,观者色变,死伤者不知凡几。   唐水烛曾经谨慎地问过李拾风,你到底把什么卖给苏罗耶了?   李拾风笑呵呵地摇着折扇:“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世上,唯动情者最傻。   应龙居然真的觉得,盛昭缇一人,便值得火神铳图纸。   .   .   唐水烛睁大了眼睛。   她很想问李拾风,盛昭缇不是你最疼爱的师妹吗?   你不是为了他,得罪了一遍千机城,才夺得“凤引九雏”,只为了哄她开心?   你……就这么把她卖了?   唐水烛突然明白了,她终于明白了。   ——在这些男人眼中,再疼爱的女子,无论出于什么感情,都只是漂亮又精致的玩物而已。   不舍归不舍,出卖归出卖。   一个小糖,纵然是千娇万宠的心头好,有朝一日也可以让出去,拱手送给他的兄长。   一个盛昭缇,没了就没了,怎么比得上“大局”,怎么比得上“天下”,怎么比得上李拾风的野心?   ——自古以来,皆是如此。李拾风的铁石心肠,像极了自古以来的名士、谋臣、帝王。   哈,哈哈……哈哈哈哈!!!   唐水烛朗声大笑起来,她惶惶数月,终于明白自己,走的是什么道:   ——男人,我该用什么,回敬你们的傲慢?   作者有话说:   太后是被逼成了疯批…… 第97章 、说第九十一:爱恨.囚中龙女(六)   十七年前, 丝绸古道。   天地大寒,万物幽蓝。   “靖安府至, 群邪辟易!”   应龙冷淡地撩起白银色的睫羽, 极目之处涌来黄沙、火旗、雷鸣般的马蹄。二队轻骑风驰电掣而来,遽尔分列两旁;随后飒沓奔来的白马仿佛天际流星,驮着与日月共辉的女孩。   盛昭缇一勒缰绳, 眼似点漆、唇若红樱,少女将军英姿勃发, 又偏偏丽色无畴。   ——李拾风兑现了他的承诺。   .   .   盛昭缇是奉昭王李拾风之命, 亲率八百精骑,前往去北商道的最末端,与苏罗耶圣教神官, 交接一批“军机重物”。   虽然说是二哥的意思,盛昭缇心里还是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苏罗耶近年是愈发嚣张了, 好大的脸面, 得云秦的将士自己来领?   她一见对面站着的居然是应龙,惊喜得笑出了两个梨涡,惹得一众圣教神官低头祷告:   盛昭缇的美丽近乎女妖的陷阱,可以轻易地夺走任何一个男人的呼吸。   此时应龙已经长得比她高出许多, 盛昭缇踮起脚拍着大主教的肩膀:“混得不错!”   应龙朝她敬酒,眼神无甚暖意, 但确乎是柔软的:“我很想念你, 将军。”   故人久别重逢, 盛昭缇喝酒更加豪爽,摆了摆手示意应龙无须客套。少女将军孩子气地叼着杯沿, 惊异地看着应龙的手:“唔嗯?”   应龙手背上是神秘繁丽的苏罗耶咒文, 便于他随手结出复杂高深的术式。应龙顿了一顿, 以为是吓到了对方,刚想收回袖中,却被盛昭缇握住了手腕:   “疼不?”   应龙一愕。   他已经不是穷猎户的儿子,更不是靖安府的异族奴隶。他是女帝座前的宠臣、教皇身边的黑羊、圣教萨满中的黑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羡慕、嫉妒、轻蔑、奉承,应龙见过了太多太多。   他也不止一次地设想,盛昭缇会怎么看他?   ——眼下盛昭缇踮起脚来,低声地对他耳语:“这得多疼啊?他们是不是欺负你?我帮你出气。”   姑娘眼神澄澈,眉尖微蹙,神情认真,是真的准备为了应龙,卷袖子把哪个倒霉玩意打上一顿。   是了。   在她的眼里,应龙还是应龙。这个骄傲如生铁一样又白又硬的少女,不会因为他的出身而轻蔑,也不会因为他的冠冕而谄媚。   盛昭缇此时离应龙很近,他的月亮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应龙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将军。”   我——   他舒展开臂膀,恰好将脱力仰倒的盛昭缇拥入怀中。   ——想拥有你。   啪!   盛昭缇手中的杯盏摔在地上,少女震恐地骤缩着瞳仁,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无论是气力还是灵息,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流失殆尽!   酒里有——   盛昭缇的反应何其果断,她出手如电,似乎是想截住自己身上的某处大穴;应龙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指,盛昭缇根本使不上力气挣脱,应龙低下头去,亲吻她的指尖。   这个动作温柔又暧昧,盛昭缇却毛骨悚然。   “‘铜雀锁’ 。对人身无害,只是暂行封住你的气府。”应龙耐心地解释,“你太强大了,更光明的手段都会误伤你。”   盛昭缇如坠冰窟,手脚冰凉:“……你要做什么,应龙?”   应龙怀抱着身体发软的女孩,面无表情地抬起碧蓝色的眼睛,漠然地垂视被突然发难的亲兵制住的、又惊又怒的云秦士兵。   八百人……八百人。   应龙摩挲了一下黑曜石的指环,口气懒散而寒凉:   “——杀了。”   砰!   .   .   盛昭缇悚然回头,面色震恐,张口疾呼:“不要——!!!”   砰!   火神铳声若暴雷,震得盛昭缇魂飞魄散。飞溅的血雨像是过年时飞扬的爆竹火屑,落得纷纷扬扬,铺得满地都是。   ……是她。   都是她。   如果她对应龙防备一点,如果她不随意乱喝应龙递来的……   为什么?   盛昭缇耳边嗡嗡作响:   应龙……为什么?   ——我待他不好吗?靖安府待他不好吗?   应龙伸出手去,把盛昭缇散乱的黑发撩向耳后。   盛昭缇倏然发力挣开了应龙,袖中刀锋滑入掌心,似乎是要反擒住应龙——   两侧亲兵正要上前,应龙抬手示意不必。   让她闹。   下一瞬“铜雀锁”效力彻底发作,盛昭缇再也聚不起气力,脱力坐倒,被应龙捞在怀中。   “……叛徒、骗子、阴险小人……”盛昭缇气息紊乱,连话音都虚浮起来,“杀……”   ——杀了你!!!   应龙去揩盛昭缇的眼泪,女孩恶狠狠地咬上他的手。   应龙任她咬,另一只手揩去了盛昭缇的眼泪,温柔的、宠溺的、冰冷的:   “乖。”   .   .   盛昭缇再次醒来时,人更加地昏沉。女孩张口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指,见血之后神思才清明了几分。   这里……哪里?   她恍惚地抬头看天,被苏罗耶风情的穹顶壁画晃花了眼睛。身下是软绵无比的绒毯,红得像是一汪鲜血,流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   盛昭缇浑身一栗,回头望去。   应龙静坐在不远处的大座之上,单手支颐,眸光沉郁。   如今他于座上,她于阶下,地位彻底颠倒,命运何其讽刺。   “二哥不日就会前来寻我……,”盛昭缇按住了太阳穴,“你此般作为,便是向云秦宣战,你……”   应龙起身,盛昭缇警惕地止住了声。他的赤足陷进猩红的绒毯,一路来到盛昭缇的眼前,盛昭缇不由得抬头上望。   应龙半跪下来,手指卷着一绺乌黑,那是盛昭缇的长发:“红色衬你。”   盛昭缇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已经变了。层层叠叠的裙摆像是赤红色的海浪,向四面八方铺展来去,正好是一朵花的形状。   “——”盛昭缇牙关一锁,少女将军感觉到了冒犯,毫不客气地打开应龙的手,“放肆!”   应龙漠然地看着她。   烈马需要驯服,他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手段。   没有一头战争巨兽敢向应龙龇牙,人也同理。只是因为她是盛昭缇,所以应龙能榨出温柔和耐心,而不是出手拧断她的脖颈。   应龙低声道:“你误会了你的处境。”   盛昭缇怒极反笑:“应龙,你以为你吓得住我?”   “李拾风不会来寻你。”   盛昭缇顿了一下,随即怒道:“你当我会信你?二哥他——”   二哥他最惯着我,你懂个屁!   应龙安静地看着女孩,眸光暗沉得像夜幕下的海,似乎是等她自己想通。   不对。他在骗我。   无数可疑的细节涌上盛昭缇的心,女孩胸口气血烦闷,惶惶地撑着额头,这件事的确不对……不对,是应龙在挑拨离间!是应——   “没有人会来寻你。”   盛昭缇浑身一颤:别信他,别信他……   “我付出了许多代价,才从云秦人手里买下你。”应龙伸出手去,抬起女孩秀丽的下颌,“这里是我的领地,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你会喜欢上这里的,将军。”   应龙越说越动情,低头想去亲吻盛昭缇眉心。   回应他的是毫不客气的耳光:   “——恶心!”   .   .   应龙偏过脸去,面无表情。   ——你看。   应龙心里的声音仿佛毒蛇的抽嘶,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她看不起你。   盛昭缇高傲得像是一轮烈日,就算沦为了阶下之囚,她照样敢一耳光扇在你的脸上,即使你一句话就能决定她的生死。   “……阴险小人,”盛昭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腌/臜之辈!”   应龙转过脸来,面无表情。满室烛火煌煌,他伸出手去,彻底遮住了盛昭缇眼睛里的光线。   无端的寒冷自盛昭缇的脚心升起,女孩如坠冰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下。   她脖颈间垂坠着灿灿的锁链——   哗!   应龙握住了它,用力一扯;锁链尽头是银制的项圈,扣在盛昭缇的脖颈上!   .   .   “我不该救你……我不该救你!!!”   .   .   淡金色的床柱、灿银色的罗帐、碧绿色的烛火。   凌乱的被褥、颤抖的泪光、破碎的喘/息。   红的血、白的泪、青的伤。   白银项圈勒住了破碎的哭泣。   女孩火红的裙裳由最光滑的绸缎制成,像是一泓淋漓的血,汩汩地从床榻上留向地面。   应龙犹如驾驭烈马时紧勒着缰绳,灿白的锁链拉伸成战栗的一线。大主教的挞伐残暴而凶狠,他亲手掐碎了掌心的月光,一点点地碾成光点和微尘。   满室的烛火惶惶地发抖。   ——他是疯子,他是恶魔,他是头戴冠冕、身披华袍的诅咒。   应龙欣赏着女孩的痛苦,品尝着她的恐惧,享受着她的哭泣。   盛昭缇终于哭了,这个骄傲得像烈日一样的女孩终于哭了,哭声细软又破碎,委屈又绝望。   应龙俯身凑近,他听见盛昭缇口齿不清地呓语,她绝望到向全世界求救,铁无情、李拾风、薄远州……   “他们都不要你。”应龙咬着盛昭缇的耳垂,声音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你师父已经死了,你二哥亲手把你卖了,至于薄远州……他自从离开了炎虎关,也没试着联系你吧?”   “他还记得你吗?他们还记得你吗?”应龙吻去盛昭缇的眼泪,“……他们都不记得你。”   盛昭缇恍惚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点光。   “别害怕,”应龙抵着她的额头,“求我,我会给你一切。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应龙拥她入怀,这个疯子又入戏了,此时他是满腹柔情的爱人,盛昭缇满身的伤痕都与他无关:   “……没有人比我更爱你。”   盛昭缇眼眸终于转了转,女孩张了张口:   “应龙。”   “我……”盛昭缇看向他的眼睛,“……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你怎么……这么恨我?”   .   .   应龙大主教对盛昭缇的宠爱,在苏罗耶的民间流传成了这样的传说:   这个女孩是天父的赏赐,她的头发像黑炭、皮肤像白雪、唇瓣像火焰,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形容她的美丽。大主教派人买来云秦的丝绸、波斯的珠宝、梵竺的熏香,将整个东陆的宝马香车、富贵荣华,尽数呈在女孩面前。   但是这个女孩的心是冰做的,她既不喜欢也不感动,甚至不给大主教一个微笑。   于是大主教向全国悬赏,有谁能让她微笑?   三个年轻人来到大主教的殿前……   ……   小侍女见盛昭缇兴致缺缺,默默地闭上了嘴。   由于应龙日复一日地给盛昭缇服用“铜雀锁”,女孩的神思越来越恍惚、支离、破碎,有时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那个暴烈刚直的少女将军,在应龙的控制下一点点地磨光了棱角,盛昭缇全身上下没有半分活气,像一尊过分精致的偶人。   但是她偶尔也对外界做出反应——   ——苏罗耶买来了一批云秦女奴,一个瘦弱纤小的女孩从苏罗耶壮汉的臂膀下钻了出去,奋力地在冰天雪地里奔跑。   苏罗耶战士见状拔刀上前,当即要斩了她。   盛昭缇安静地捡起一根军鞭,扬手抽飞了上前的男人。   小女孩见状躲在盛昭缇背后,逃过了一劫。   应龙听说此事没什么表示,他领土内的东西,盛昭缇可以随便拿。一个女奴而已,就算是一百个应龙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他反而对盛昭缇恢复力量感到惊喜:   ——她也没想着逃跑。   她果然喜欢这里。   被盛昭缇救下的小女孩成为了盛昭缇最忠心的侍女,随身侍奉她左右。   盛昭缇给小侍女起了个名字:   ——小竹筱。   .   .   应龙送给了盛昭缇几匹好马,天气只要不下雪,就放盛昭缇和小竹筱出去玩。   盛昭缇开始教小竹筱骑马,两个女孩子骑术了得,长得又漂亮,纵马疾奔时像是两道赤红的火焰。   每当她们跑马,都有很多牧民出来围观。   结果有一次,小竹筱被一群牧民少年拦住了。少年们挤眉弄眼地推出一个闷头缩脑的男孩,向小竹筱嚷道:   “他要送你花!”   在响亮的口哨声中,男孩从背后拿出一束野花,低着头往小竹筱手里一塞,扭头就跑。   同行的少年们大嘘:“楼烦!胆小鬼!楼烦!胆小鬼!”   跑走的男孩似乎是被同伴刺激到了自尊心,又登登登地折了回来,冲小竹筱大声道:   “——等我当上了大狄银,要你做我的新娘,你愿不愿意?”   .   .   诶?   小竹筱手足无措,年幼的女孩懵懵懂懂,只觉得很不好意思:   “……好。”   牧民少年们面面相觑,顿时崇拜起楼烦来:“哇——”   .   .   变故发生在一次跑马时。   清越的鹰唳自云巅上笔直地飙射而下,躁烈的蹄声从旷远的黄绿色里声势浩大地卷涌而来。外来的马队踏着尘浪,气势汹汹地包围了两人。   “你就是……”当时的北极凝还是个千娇万宠的小郡主,嫌恶地皱着眉毛,打量着盛昭缇,“应龙养的母狗?”   小竹筱大怒:“你才是母狗!”   啪!   北极凝身侧的侍从应声抽出一鞭:“无礼的奴隶!”   ……随即他骇然地睁大了眼睛。   盛昭缇抓住了他的鞭影,随手一扯,居然把壮实的汉子生生地拽下了马!   盛昭缇本就难受得想吐,脸上没什么好脸色,冷冷地看向北极凝:   “拴好你的疯狗。”   北极凝勃然大怒,她可是郡主,外祖父可是苏丹尔答大元帅,家族世世代代都是贵族!这个女人不过是应龙的玩物,凭什么对她这么说话?!   应龙都不配!   “放狼!”北极凝厉声道,“咬死她!!!”   .   .   应龙骇然地睁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下属冷汗涟涟:   “北极凝郡主说要放狼咬死夫人……”   应龙仪态尽失,厉声追问:“夫人呢?夫人怎么样了?!”   “夫人……不见了。”   “夫人夺过了一条长鞭,这么多个勇士,居然没人能近得了她的身,夫人还打死了好几匹狼……”   “据说她身上冒出了火焰,烧死了好多人……”   “然后她带着侍女……她的坐骑是您赠送的‘火麒麟’,又没人追的上她的马……”   应龙恍惚了一下,扶住了额头:   “……人没事就好。”   她身上冒出的当然不是火焰,而是炼气……铜雀锁居然已经压制不住她的气府了。   也好,都好,人没事……怎么样都行。   “传令下去,”应龙道,“——找!”   .   .   群狼环伺下,阴差阳错间,居然逼出了盛昭缇骨血里的凶狠。女孩的气府突然挣脱了铜雀锁的束缚,浑浑噩噩的神识猝然清明。   大梦初醒,泪流满面。   小竹筱怯怯地问她:“……姐姐,我们要去哪里啊?”   “回家。”   盛昭缇一压眉毛,扬鞭策马:“我们回家。”   .   .   可惜盛昭缇跑得实在不是时候。   盛昭缇和小竹筱遇上了山崩坡流,遇上了荒川马贼,遇上了虎豹豺狼。   返乡之路几乎要了盛昭缇半条命,好在她舍得一身剐,终于见到了炎虎关的城墙。   盛昭缇把玉佩交给了小竹筱:“……换点吃食,我们还有路要赶。”   结果小竹筱没有换来粮食,反而引来了一个人。   盛昭缇饿得神识恍惚,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这位好心人,可怜我姐妹俩孤苦伶仃,可否乞点吃食?”   盛昭缇听见了隐忍的哭声,她感觉到了落在她手背上的眼泪,烫得她不由得缩了一缩。   “……”盛昭缇愣了愣,“……是二哥吗?”   .   .   李拾风寻到盛昭缇时,女孩的孕肚高高隆起,已经过了能杀胎的月数了。   ——应、龙。   李拾风凝神盯着手中折扇,沉吟了片刻,当即有了定夺:   “此事干系昭缇名誉,切不可向外声张。”   李拾风的亲信试探着出声:“那盛将军身边的那个……”   那个小姑娘怎么处理?   李拾风不假思索道:“什么最能保守秘密?”   亲信浑身一寒,随即领命:“臣知。”   至于诞下的子嗣——   应、龙!   李拾风手背青筋突闪,他没想到这玩意如此下作,居然敢让昭缇落得这般境地!   这种阴狠小人的子嗣,将来也定是虎狼之辈!   ——杀!   李拾风怆然坐倒:“……”   不,不能。   ……太多人了。他杀了太多人了。   他已经杀了自己的子嗣,现在还要杀死昭缇的儿女么?   那是……那是昭缇的儿女。   “去寻个求子的人家。”李拾风顿了顿,“要清贵,识相,跟上京那边没多大关系。”   .   .   三日后,亲信便来报:   百里氏愿为先生分忧。   .   .   李拾风端坐在盛昭缇身旁,阖上了眼睛。   灿烁的银光从他眉心飙射而出,那是最精炼的神识,刺入了盛昭缇尚未开发的“死妄海”:   他从盛昭缇的记忆里,彻底删去了“应龙”这个人:   盛昭缇是随薄远州离开炎虎关的,因为两人志向不和,盛昭缇又回到了炎虎关;   而盛昭缇不认识应龙,也从未有过子嗣。她这一生干干净净,最大的悲楚莫过于师父的辞世。   至于他李拾风——   本负罪之身,戴罪之人。   该当辅佐于盛昭缇身侧,尽心竭力,终老不离。   . 第98章 、说第九十二:背刺.狂澜孤城(一)   云雀终于上溯到了, 神识乱流的尽头。   喀——喀——喀!   首先开始崩散的是光怪陆离的神识乱流,再是“神识坐标”薄磷化为了千转万转的流光;一缕缕的银线仿佛是淬冷凝滑的月色, 纵横天地、覆盖八荒、牢笼万有, 向着那点些微的流光追逐而去,那是云雀被薄磷牵引着的神识,轰然打通了两个世界的壁障!   ——轰!!!   整个炎虎关的夜空被骤然映亮!八方聚涌而来滚滚的风雷, 在炎虎关上空倏飞骤聚,形成了另一轮恐怖的云涡;狂雷鸣、惊电闪、猛风起, 一道明沛的光柱纵贯天地, 直直劈向炎虎关的城中一处!   恍若天罚!   震悚的众人纷纷抬头——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一道身影徐徐地升上了极目的高空, 束带当风、衣袂怒张。   雾灰色的长发,翡翠色的冷眼。   畸形的双足, 血染的双手。   神佛皆惧, 天下惊殊!   ——这等嚣张狂傲的身影,曾几何时,也在时代洪流的某一次巨浪浪尖,昙花一现过?   不知是谁喃喃了一句:   “……罗刹鬼骨女?”   风云变色、天地大恸。终于有人恍惚间想起, 数年前“诛天之战”中,在尸山血海里向天挥拳的身影, 女孩的背影恍若最盛灿的焰火!   哗!!!   天穹之上仿佛炸开了一朵惊艳无畴的银色焰火, 那是云雀暴涨的神识, 在现世凝结成了最纯粹的冷银色!   瀑散开的灵子以一种玄妙无比的波动激荡开去,死斗中所有靖安府将士的心间, 骤然响起了一个冷漠而纤细的女音:   “——不想死的, 趴下。”   .   .   之前在死妄海的时候, 薄磷似乎有意无意地,略过了一个本来得告诉云雀的事实:   ——她的神识,无比强劲。   神识一行,不比炼气。神识联系着人躯最神秘、最玄妙、最脆弱的头颅,每一步都修行都联系着生死。   是以一般的神识修行者,都是由师父领进门,小心翼翼地探索“死妄海”这个未知的世界;由于神识坐标的强度问题(不是所有的坐标都叫薄磷),还要时刻对劈来的“乱式雷”提心吊胆。   但是云雀的机缘本就异于常人。   她是被神识乱流误伤的倒霉孩子,云雀在对神识一概不知的情况下,差点被自己的死妄海逼疯;云雀在漫长的、窒息的、寂寞的黑暗里,独自悟透了“神识”为何物。   换而言之,云雀在悟透神识的那一刻,她对神识的修炼、在死妄海里承受的磋磨,就超过了绝大部分神识修炼者毕生修行的总和——   现在的云雀,是世上数一数二的神识大能。   云雀面无表情地浮在高空,缓缓垂落了蝶翼般的睫羽:   “乾坤……”   她的胸口缓缓地起伏了一轮——   云雀猝然睁眼,女孩的眼尾掠开两道细小的闪电,翡翠色的瞳仁已然变成了最灿耀的银色!   “——我断!!!”   .   .   这一刻空间丧失了维度,时间失去了刻度。   色彩在剥离,声音都静默,沦为黑白两色的世界里,只有死亡在狂舞 。   随着云雀睁眼、发力、施术,九道银光巨柱,自混战一片的炎虎关城内扶摇而起,直冲光色流荡的穹窿。那是由神识凝结而成的伟力,犹如飞旋疯转的星云,分别隐隐呈出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赑屃、狴犴、负屃、螭吻的图腾!   神识范式.九龙伏我!   薄磷:“……”   他知道云雀能造作,不知道云雀居然能如此造作——估计再给这小姑娘点时间,她能把玉皇大帝从天上捅下来!   由神识催动的招式,统称为“神识范式”;而如今云雀施展的这个“九龙伏我”,是神识范式里相当高阶的一个技巧,它可以大范围地收割有生目标,是屠城灭国的首选手段!   云雀真不愧是陆鸣萧养出来的狼崽子,在杀人方面从来他妈不用人教!   如今炎虎关北门与西门已破,大街小巷混战一片;云雀用神识这么一扫,她的银光摧金断玉、分山开海,所过之处众生平等,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泰山北斗,通通被削为两截!原本混战不堪的大街小巷,死者如风偃草,城中厮杀声陡然一静!   趴下躲过的靖安府将士:“……”   ……这是哪路的神仙,出手助我云秦?   “此乃天意!!!”不知是谁咆哮出声,“云秦国祚也——!!!”   杀声震天,兵戈再起,靖安府的将士们士气陡然一振,局面倏然翻转!   云雀:“……”   她望着下方的烽火狼烟,尸山血海,一时间震骇得不能言语:   在她从死妄海回到现世的功夫,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这怎么打到城中街巷来了?   难道炎虎关,破了?   .   .   薄磷没等云雀出声,直戳了当地呛了她一个跟头:“你死了一天。要不是天气冷,换作盛夏的塞北,你肉/身都臭了。”   问题本来要从云雀嘴里爆炸了,结果薄磷这么一呛,云雀不由得闻了闻自己:“……”   明明挺香!   当日应龙被凤引九雏刺破真身本相,失控的神识形成了致命的神识乱流,把云雀的神识拖拽进了死妄海——在旁边的百里临城看来,更像是云雀被什么瞬杀,当场死亡。   好在百里将军性格虽然欠揍,但为人确实靠谱。百里临城将云雀的身体带回了城墙,才一语不发地杀回了战阵;医字旗的姑娘对云雀的肉身束手无策,还是李拾风给瞧了一眼,这才挥手让薄磷带回了城中。   后来的事便是云雀知道的了——   薄磷入定,正本归源,将云雀从神识乱流中引出去,打破两个世界的障壁,以上百道乱式雷追着云雀屁股咬的代价,回到了现世之中;天降异光,云雀的神识与肉/身相合,只是没想到这姑娘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大开杀戒。   鬼骨罗刹女,名不虚传。   “……”云雀眨了眨眼睛,“城门失守了么?为什么……”   薄磷摇头:“不是北门。北门还在打,破的是西门。”   啊?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虽然整天泡在玄机局,但基本常识还是有的:   “西门联通的可是拥雪关,尚在云秦更深之地。苏罗耶人若要绕行西门,起码得翻过太白山岭,再突破一道长城,这么大的动静,拥雪关的烽火不可能比炎虎关的烽火更晚……”   薄磷打断她:“不是苏罗耶人。”   云雀的表情迷惘了半晌,随即震骇地睁大了眼睛:“——”   那就是云秦人?   等等,西门?   西门是谁在镇守?   云雀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那是前些日子,以固防之名前来的“狼神之战矛”无惧牙,赫骨铁骑,首领完颜苏乞!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   薄磷眯着淡金色的眼睛,眉心一道凝重的深纹:“无惧牙与苏罗耶勾结,里应外合,从背后杀了个靖安府措手不及。若不是北门与苏罗耶的主战场,尚有李先生坐镇,这里早就是苏罗耶铁骑的跑马场了。”   ——无惧牙造/反的时机太过刁钻,此时靖安府的精锐几乎全在北门与苏罗耶激战。背部面向的是云秦腹地,就算李拾风再小心谨慎,面对苏罗耶来势汹汹的十万铁骑,靖安府八万左右的兵力,对于内门的防御,只能是有心无力。   留守城中的靖安府将士,多是经验不足的新兵。赫骨狼兵何其凶悍,转眼间街头巷尾先后沦陷,完颜苏乞一声令下,杀向北门接应苏罗耶大军——   完颜苏乞千算万算,终究是没算到云雀这个杀神,居然专挑这个时候醒了!   ——是云雀突然从死妄海回归,一招“九龙伏我”撼天动地,几乎削减了无惧牙几乎半数的兵力!   云雀第一反应并不是惊恐,而是手脚冰凉的……愤怒。   这算什么?   她恍惚地想到,这都算什么?   那些在北门外浴血奋战的将士,那些与苏罗耶人血战到底的英雄,那些盘亘在战场上空咆哮不息的英魂,究竟算什么?   到头来,居然是云秦人背叛了云秦人,玩得好一手背刺。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云秦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不知疲倦地上演着同一出戏码。   “……”云雀眨了眨眼睛,勉强理清了思绪,“薄磷,你恢复了几成?”   薄磷一语不发。   也是,他要是恢复了,哪怕一成功力的薄九刀,现在也能杀进叛军里,把完颜苏乞那个王八羔子的头给拧下来!   况且残雪垂枝还没了——这回不是断了,是粉身碎骨地没了。   残雪垂枝不比闻战那把列御寇,列御寇由紫薇软钢铸成,闻战可以用自身炼气瞬间补锻剑身;但是残雪垂枝至坚至脆,没了就是没了,云雀眼下也不能瞬间给他造出来一把趁手的兵器。   “那行,”云雀一抖衣襟,抬手一招,罗雀门自行飞来,悬在女孩身边旋转不休,“我自己去。”   “你去做什么?”   云雀一甩双手,猝然握拳,玲珑的指节逐次发出清脆的响动:   “——杀人,平乱,安内。”   作者有话说:   磷哥的刀在斩天海方舟的时候碎了,他开了通天路后耗尽炼气,现在还没恢复过来,暂且让磷哥当一下安静的美男子,雀雀继续solo。   神识这个挂确实太强,接下来的敌人强度也会翻倍,再也不是烟罗镇那种小打小闹啦x   双学位真的忙到头昏…我辅修要结业了,毕业论文杀我;一专面临分流,而我对本科专业一点兴趣都没有,已经学不动了(遇到困难睡大觉.jpg 第99章 、说第九十三:背刺.狂澜孤城(二)   咯、咯、咯咯咯咯……   人偶机括的响动一声声地磨锯着人的头皮, 宛如黑白无常追魂索命的急鼓。   陆梨衿毛骨悚然地贴在墙上,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生怕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声惊动了正从窗外路过的、模样畸形的、满身血污的匍匐人影。   这里是炎虎关城内, 闻家商队的据点,“春风渡”酒肆。靖安府在炎虎关北门迎敌,向北商道就此而断, 炎虎关全程戒严,闻家商队暂时停驻在“春风渡”, 由陆梨衿暂行打点上下事宜, 等闻征人从拥雪关回来。   是以,苏锦萝听闻小陆大夫尚在城中,又因为她与闻战皆要上北门战场, 便把无人照看的小丫鬟抱去了春风渡,让陆梨衿帮忙照看一下。   眼下小丫鬟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嘴巴, 在陆梨衿怀里瑟瑟发抖。小女孩显然是吓坏了, 但还记得陆梨衿“不能出声”的嘱托,无声无息地掉着眼泪。   ——“春风渡”所在的一带街道,俨然变成了地狱的一隅。汩汩的鲜血填满了青石板上的每一道罅隙,流成一张完整而狰狞的蛛网;随处可见人体的残碎, 断口平滑得不可思议,酷烈的血腥气刺激得人手脚生凉。   始作俑者便是一具具造型诡异的人偶, 它们全身长着四对手脚, 像是蜘蛛一样四肢着地, 可以轻易地攀附在任何一个平面上,灵敏而迅疾地在大街小巷爬行来去。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这些人偶是胸腹朝上, 头颅可以自由翻转来去, 张开的血口里锋芒绵密,有节律地摩擦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窸窣声。   与它们相逢的下场并不难猜——在春风渡的闻家伙计中不乏好手,但都死在了这些东西的手下:它们的手脚上都生着密密麻麻的倒钩与直刃,一动起来就自行疯转,足以切开任何一个方师的淬体法身和血/肉之躯。   陆梨衿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   ——天机变时.时家的邪门秘法,“倒吊臣”。   与傀儡派的十殿阎罗不同,时家作为偃师三大家族之首,是云秦历史上首次将“人偶”与“机关”两者概念相结合的偃师门派。时家的人偶能根据机关运转而“自律”,换而言之,时家的人偶拥有一定的自我意识——“倒吊臣”便是这类杀器中颇具代表特色的产物,它们喜欢群体行动,嗜好撕碎人/肢,为了最大程度地满足倒吊臣的杀戮技巧,它们的关节灵活得不可思议。   小陆大夫本就不是块打架的材料,一身不伦不类的功夫,多半还是闻征那厮逼出来的。陆梨衿在江湖中单打独斗都嫌够呛,如今面对这么多具的倒吊臣,被一拥而上地撕碎只是时间问题。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梨衿咬着手指,不安地思虑,“如今全城戒严,到处都是警戒的将士,怎么还有倒吊臣在城内作祟?”   不对——   小陆大夫是何等聪明的姑娘,瞬间猜透了前因后果:   ——他之妈,这些倒吊臣不是“在城中作祟”,而是从城墙上爬过来的!   炎虎关东西南北四道门,定是有哪一支力量叛了;此时是以倒吊臣为车前卒,先造成民心恐慌、士气动荡,再一网打尽,背刺北门的靖安府主力!   怎么造成恐慌,怎么扰乱军心呢?   当然是杀足够多的人!   那到底是谁叛了呢?   ——不用猜了,谁跟炎虎关利益牵扯最小,那就一定是谁:   “无惧牙”赫骨铁骑,完颜苏乞。   陆梨衿:“……”   她就知道,赫骨人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活该被清嘉帝差点灭/种!   咯咯咯!   陆梨衿头皮全炸了起来!   此时她抱着小丫鬟缩在“春风渡”的账房里,倒吊臣时出现时她还在核对账目——万幸的是账房好歹是机要之地,闻家在账房里设下了多重禁制,虽然比不得闻征房内的防御阵法,但好歹能将账房完全包裹起来……就是不知道这种民间工艺,能挡住倒吊臣几息了。   陆梨衿本来在低头屏息,捱过倒吊臣的路过,但她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抬头定睛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全身冰冷。   ——账房房门并不直接挨着地板,房门边沿与地面尚且留着一指宽的缝隙。此时缝隙并不微微透着光,而是塞满了——   倒吊臣的眼睛。   咯!咯!咯!   .   .   轰!!!   陆梨衿抱着小丫鬟破窗而出,身后缀着的倒吊臣追魂夺命而来,当即削去了陆梨衿一截雪白色的袖袂!   街道上的倒吊臣俱是被这边的声响吸引,机括的“咯咯”声连缀成一片杀气腾腾的海,不计其数的倒吊臣更改了方向,头颅诡异地旋拧而来,大张的巨口一路咧向了耳根,露出其内犬牙交错的刃齿来!   陆梨衿一手把小丫鬟摁在怀中,以自己的身体为垫,在一处琉璃瓦上翻滚着卸力;与此同时,小陆大夫另一只手反腕向后,抽出了一柄竹节锏,直指向天!   无相雷引!   冥冥的空间障壁被陆梨衿以四两拨千斤的技巧撕开,汹涌耀目的乱式雷从罅隙中泼溅而来,转眼间触及陆梨衿的锏尖,形成了一道纵贯天地的耀目光流!   这正是漕道楼船上,小陆大夫对付金钩人的那一招!   陆梨衿:“……”   然而并没什么卵用。   “无相雷引”引的是乱式雷,与她的竹节锏“白骨梨花”相联结,照例来说会产生一股巨力,将周遭的倒吊臣击退、撕碎、扬起;但是这群人偶只是被击退了五步左右的距离,又无所畏惧地飞扑而来!   倘若此时云雀在场,一定明白这是为什么:   ——倒吊臣的身体材料特殊,在偃师行话里叫做“绝缘之物”,不导电的。   饶是教养良好的陆梨衿,此时内心也只剩下了一万句太原脏话:“……”   ——什么他妈的叫惊喜!   眼下她虽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下意识地作出了防御姿态:陆梨衿抱着小丫鬟蜷成一团,疯狂释出的炼气包裹住了两人全身,形成了一块巨大的正方体冰晶!   砰!   倒吊臣从四面八方一拥而上,锋利的手脚与牙口抓刨在冰面之上,转眼间就形成了十几道裂痕;倒吊臣破坏冰晶的速度远远大于了陆梨衿填补冰晶的速度,倒吊臣奇长奇瘦的手臂顺着裂缝朝冰晶内部的小陆大夫抓来,转眼间就够着了她雪白的发梢!   “风骑听令——!!!”   一道清脆娇嫩的女声从天而降,快要抓住陆梨衿的倒吊臣浑身一震——一道灿银色的物什从天而降,当场贯穿了它的机关脊椎:   “张!”   二十四道伞骨应声急张,撑出一面寒光凛凛的伞面来;本是长/枪形状的兵器瞬间变成了伞形态,轻甲长翎的少女足点于冰晶之上,窈窕宛曼得像是一株柳;她以伞面弧度巧妙地卸开倒吊臣的巨力,伞柄点、刺、抹、拨,机关零件一时飚若如雨,周遭顿时清开了一圈的倒吊臣!   ——正是风骑兵首领,燕安楠少尉!   燕安楠原来是一马当先,紧随其后的风骑兵似是疾风里纷扬的飞蓬,正面撼上了杀势未减的倒吊臣!   陆梨衿睁大了眼睛,她原以为靖安府会封锁区域,以黑/火/药轰炸处理;没想到靖安府何等悍烈,直接派人杀了进来!   “先救人!”燕安楠旋身发力,伞柄抡转成一道矫健的游龙,少女年纪绝对不大,眉眼像是被烫晒的花瓣一样娇嫩欲滴,“——救人为先,少跟这些鬼东西纠缠!”   陆梨衿突然有些明白了,都是驻守一方的军队,为何靖安府这样深得民心。   .   .   大地猛地晃震起来!   躁烈的马蹄声自北飚射而来,那是由时云起率领的一支小队,十万火急的传令军旗在疾风里翻卷成几道火龙般的焰影。传令小队目不斜视地飞掠过一片狼藉的街道,压根不分给倒吊臣一个眼神。   小陆大夫抱着小丫鬟在房檐上看得惊骇莫名,这支小队显然是从战场上刚刚撤下,北门战场惨烈的腥气直扑人鼻——   她倒是猜到了时云起要干什么:这是求援。   北门战场的局势恐怕不容乐观。   等等——   好大的排面,到底是什么援军,还要山骑兵首领时云起亲自去请?   莫非是封剑臣老元帅亲临?   不、不对……   陆梨衿头皮一炸:   虽说军师李拾风的智谋天下无双,但这人也不是全知全能的!   李拾风此时尚在战场控局,与城中形成了信息鸿沟;眼下的李拾风怕是不知道倒吊臣一变,还以为——   无惧牙没反!   时云起这么火急火燎,是要去西门交接事宜,将无惧牙抽调进战场!   等等——等等!!   .   .   “完颜首领,北门告急!!!”   时云起拽缰、勒马、踢蹬、急停,他根本没等马蹄下落,急急地向完颜苏乞道:“北门告急,那群北蛮又来了援兵!盛爷有命,无惧牙前去增……”   时云起瞳孔骤然一缩,缓缓地看向自己的胸腑。   一支/弩贯穿了他的身体,在背后露出凛凛的一个尖。   完颜苏乞此时才慢吞吞地从城楼上站起来,露出一个很惊讶的表情:“嚯,还有盛昭缇那女人搞不定的男人?”   时云起张了张口,鲜血漫溢过唇齿,从嘴角涎下一条黑红色的线:“你——”   赫骨骑兵早就等候多时,城楼上的暗/弩机括连发,将传令小队射成了筛子!   时云起半跪在地,目眦欲裂。他的淬体极其强劲,除了第一支箭/弩,其余皆是没能击穿他的防御:   “叛、徒……”   完颜苏乞洋洋得意:   他就知道。   ——所以第一支弩,抹的是火狐剧毒,要的就是时云起这厮,来得有去无回!   呸!   完颜苏乞向来看不起靖安府,一群只知道围着盛昭缇一个女人转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出息?盛昭缇算是什么东西,攀着周朝辞那个便宜王爷罢了,还敢在他面前摆架子!   一切尽在计划之中,完颜苏乞得意极了,小人露出了原本的嘴脸,便愈发地像个畜/生。   完颜苏乞晃晃悠悠地走到时云起面前,飞起一脚,把那根贯穿了时云起的箭矢,再踹得深了三寸!   时云起登即痛得弓起了身体,呛出了一大口血来!   “别说你时云起,”完颜苏乞志得意满地背着手,“盛昭缇、李拾风、百里临城……哦,还有云雀那个小婆娘。”   “你们不是稀罕炎虎关么?一个个把这个破地方看得跟祖宗似的……那就陪着炎虎关,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讲得是云雀进入死妄海后,炎虎关城中的异变,接下来会顺着时间线把炎虎关的战事讲完。   烽火篇即将进入高/潮—— 第100章 、说第九十四:报君黄金台上意(上)   时云起的胸口艰难地起伏了一轮, 年轻的将士以长/枪支地,脊梁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完颜苏乞见对方并不配合自己的表演, 恼羞成怒地暴虐起来, 一脚踹向时云起的胸腑:“让你还装——!!!”   砰!砰!砰!   完颜苏乞连蹬三脚,时云起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硬是没被他撼动半分;完颜苏乞面上有些挂不住了, 飞起一脚踹向时云起的面门,这一下时云起被蹬得仰面后倒, 头盔和鼻血一齐飚溅出去。   赫骨兵们哄笑起来。   时云起涣散的目光从炎虎关的西门, 摇晃向炎虎关的城楼,再重重地摔碎在炎虎关的穹隆上。   年轻的将领恍惚地想:我是要死了。   我是要死了……   他时云起,庸人一个。天赋不如百里临城惊艳, 心性不如苏锦萝坚韧,身手不如燕安楠出众, 说白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   “云起, ”李拾风曾经用折扇敲他的头,“——平庸,从来就不是过错。”   普天之下,少见的是天才, 繁多的是庸人。他时云起就是那千千万万粒尘沙里,最平平无奇的一颗。   好在他虽然比不上苏锦萝那般坚忍卓绝, 但确实算是勤奋刻苦, 夏练三伏、冬练寒九, 好歹给他练出了一身淬体,吃得了伤害、扛得起毒打, 勉勉强强地在战字旗里拥有了自己的位置。   平平无奇, 不足为道。   时云起是家里的长子, 似乎从小心肠就比同龄人更软一些,通情达理、圆滑世故,都是他听过最多的夸赞。风林火山四支骑兵里,他是最好说话的首领,也是人缘最好的领袖,靖安府上下五旗,就没有他混不开的地方。   李拾风曾经笑呵呵地敲打他,云起,这是你的本事。   时云起当时难受极了,会称兄道弟、呼朋引伴,不过市井流气罢了;好男儿要做的是安/邦定国的大将军,这算什么本事?   ……当时的李先生,是怎么回答他的?   .   .   “炬火只有一支,星火才有千万。”   “改写史书的,推动时代的,匡扶社稷的,正是一个个怒发冲冠的匹夫,正是一个个微不足道的百姓。”   “——云起,一个人平庸,从不代表他无能。”   我不……无能。   .   .   时云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啐去了淤积在喉咙里的黑血。火狐之毒已然攻进了他的心脉,本来被麻痹的气府像是回光返照般的活络起来,他动了动僵冷的手指,既而攥紧了手里的枪身。   他还身披铠甲;他还手握长兵;他还是靖安府的将士。   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这里是他死去的地方。   ——首尾相和,有始有终。   吾之一世,堪称圆满。   明明、明明还没活够啊……   完颜苏乞面色一僵,他像是条感知敏锐的鬣狗,瞬间察觉到了一股死而未绝的杀气!   他震悚地低头,对上了一双濒死不暝的眼睛。   时云起乌黑的瞳仁里,烧出另一种灼烫的华彩,恍若金刚怒目!   完颜苏乞像是被毒蛇蛰中了眼睛,下意识地感觉到了畏惧:   时云起会杀了他!时云起一定会杀了他!!   “来人!!!”完颜苏乞连连退后,“放箭——!”   哗!!!   时云起身上疯涨的炼气直冲云霄,那是他燃烧了自我气府的后果;诡蓝色的炼气催到极意之后像是熊熊的火焰,浑身浴火的年轻将军发出一声堪比暴雷的咆哮,震得在场所有叛军魂飞魄散!   这是小人遇上英雄时的畏惧;这是卑劣直面壮烈时的瑟缩;这是披坚执锐的下作,遇上残缺不堪的大义时,下意识的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时云起迈步、抡枪、扫箭、突刺!磅礴雄浑的炼气凝聚字在枪尖一点,眩出耀眼欲盲的十字锋寒,刺势磅礴地直取完颜苏乞的喉咙!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砰!   由于时云起的炼气聚集于枪尖,近距离下弩矢刺破了他的淬体法身,瞬间贯穿了他的双腿,弩矢上捆绑着的硝/石/火/药轰声爆炸!   完颜苏乞放声惨叫起来——时云起的枪尖扫过了完颜苏乞的胸甲,冷硬的甲胄在时云起的攻势下恍若细脆的纸张,皲裂、破碎、飞溅!   时云起的双腿爆散成了纷飞的血雨,当即向前摔去;但他的攻势未停,时云起的目光像是粲粲不息的火焰,烧穿了完颜苏乞的神魂!   完颜苏乞万念俱灰:他完了,他完了!时云起一定会杀了他,时云起绝对会要了他的命!   时云起单手支地,右臂扬起,长/枪直指前方,他这一掷必将贯穿完颜苏乞!   ——叛我云秦,难逃一死!   .   .   ……时云起的一枪,终究还是没能投出去。   完颜苏乞身边的赫骨兵不是傻的,数十个弓箭手见状齐齐放箭,如潮如瀑如雨的箭/矢把时云起钉在了原地。   完颜苏乞冷汗涔涔,脱力跌坐,时云起几乎是当场暴亡,一双眼睛却犹自灼灼,死死地盯住了他:   你.死.定.了。   叛我云秦者,皆难逃一死!   .   ,   时云起看见了自己的走马灯。   他是个琐碎又婆妈的男人,连走马灯都是絮絮叨叨、啰啰嗦嗦的。   时云起看见了战字旗的大老爷们闹哄哄地挤作一团,每个人端着盆大的饭碗吃饭;他看见了李先生不忍直视地以扇掩面,盛爷在大咧咧地嚼他养了好久的一盆富贵花;他看见了苏小将军又和闻二公子吵架了,百里将军在一旁默默地嗑瓜子;他……   ……他看见了云雀姑娘,路过校场的时候恰有微风拂来,她抬手撩了一下鬓角,眉眼婉约,睫羽纤长。   他看见了最初的最初,自己灰头土脸地带着弟妹,在农田里插秧。路过的靖安府士兵鲜衣怒马,威风极了。   他很羡慕地看着这些军人,有个老兵见他眼神亮晶晶的,扔了一颗小石子过来:   “小鬼,敢上战场吗?”   小云起问,有没有饭吃?   ——有饭吃,我就跟你走。   时云起笑了起来,自己真是个俗人。连最初的志向,都是这么的平庸且俗气,没沾上半点少年英雄的风光。   ……最后的最后,时云起看见了一个双鬓斑白的妇人,坐在门槛上缝着他的冬衣。   妇人抬起头来,又惊又喜:“云起,你回来啦?”   时云起也跟着笑,眼泪从笑纹里流溢下来:   “……对不起,阿娘。”   ——儿子太没本事,回不了家啦。   .   .   什么?   燕安楠脸色一白,如遭雷击,顿在原地。   倒吊臣从背后袭来,锋锐的手刃劈向女孩后背,燕安楠踉跄了一下,跪在了地上——   ——旁侧亲兵用身体撞开了那具倒吊臣,伞尖贯穿了人偶的头颅:“首领你发什么……”   亲兵惶惶地收住了声。   街道末端,视线尽头,传来整齐划一的行军声。无惧牙整齐地向这边行进而来,为首的完颜苏乞一脸得意,马前正高高悬挂着——   时云起的头颅。   靖安府战字旗,山骑兵首领,时云起的头颅。   倒吊臣感觉到了无惧牙的靠近,像是野兽看见了天敌,居然潮水般地向四方退去;杀红了眼的风骑兵怔愣在了原地,心情不比身后幸存的百姓更平常,齐齐向无惧牙的方向看去。   燕安楠跪在原地,女孩像是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来,恍惚地对上了时云起的圆睁的怒目。   他怎么会死呢?   ……不是说山骑兵都是能扛耐打的巨盾成精,时云起更是刀枪不入,他怎么会死呢?   时云起怎么会死呢?   骗子。   ——骗子!   燕安楠突然恼怒起来,喂……喂喂这算什么?我和你在校场还没分出胜负呢!你不是稀罕玄机局那个云雀姑娘么?你这副模样怎么娶人家?你……   ……你这副模样,我怎么给你收尸啊?   燕安楠耳里嗡嗡作响,对面的赫骨人好像是在说什么,但是她没听清,也不想听清。   无非是招降的屁话,再给自己的反叛贴金。   ——听了都嫌脏了自己的耳朵。   燕安楠看向地面,眨了眨眼睛,她为时云起掉了两滴眼泪。   上次她哭,还是三年前,在校场上比武,输给了苏锦萝。当时的自己还是个幼稚又无能的小妹妹,心里对苏小将军又羡慕又妒忌,凭什么她能被盛爷指点,活得这么风光?   然后还是时云起那个多管闲事的碎嘴男人,把苏锦萝拉过来,强行让她俩坐在一起喝酒……然后她和苏锦萝开始对骂,既而开始打架,最后两个人都折腾饿了,又偷跑出去抓羊,时云起负责烤羊和背锅。   那还是敏感多思的小安楠,第一次在靖安府交到了好朋友。   ……   燕安楠的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她为时云起掉了两滴眼泪,够给他面子了。   接下来……   燕安楠顿步抬臂,二十四道伞骨锵然回缩,女孩手中长兵眩出了一笔冷冽的锋寒。   风骑兵见状,纷纷向她聚拢;风骑兵人数本来就少,面对浩浩荡荡的无惧牙,他们的队形更像是一片脆弱的纸张。   “风骑听令——!!!”   燕安楠的身形恍若离弦之箭 ,铮铮然飙射出去;二十四道伞骨倏然弹开,怒张的伞面接下了飞箭,燕安楠一骑当先,向着无惧牙冲杀而去!   “——随我杀!!!”   接下来……她只会流血!   作者有话说:   时云起此人出现在说第五十六,首次高光在说第六十六。   燕安楠此人高光在说第七十四。(注意不是章号,是章节名)   不知不觉100章了,评论区发红包叭。 第101章 、说第九十五:报君黄金台上意(下)   殷红的鲜血像是一条条艳色的细蛇, 从燕安楠满身的伤口中蜿蜒而下,“啪”地一声坠在她脚下的青砖上。   摔得粉身碎骨, 死得无声无息。   “呼……”燕安楠的胸膛起伏了一轮, 随即艰难万分地咳嗽起来,“……啐!”   长发泼散,铠甲尽碎、浑身浴血, 燕安楠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眼睛里却飘摇着火焰, 像是色泽深沉、烈烈燃烧的海。   ——状若疯狗。   别人倒也骂的没错, 她燕安楠确实是靖安府,最疯的那一条狗。   燕安楠的□□如今被拆分成了两柄纤细的弧刃刀,适合在近战中削骨斩肉。女孩双手倒提着两柄滴沥不止的血红长锋, 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去。   天地皆是白茫茫的一片,燕安楠像是雪地里的一粒红豆, 虽然微末渺小, 却又艳色无畴。   她抬起没有聚焦的眼睛,皲裂的嘴角勉强地向上提了一下:   “……我比你多活了几个时辰。算我赢了。”   时云起正站在五步远的地方,闻言笑了起来。他本就生得眉目干净,笑起来还有几分少年的光影:   “好好好, 你最厉害了。”   燕安楠面无表情地歪了歪脑袋,显然是不怎么受用:“那我和苏锦萝谁更厉害?”   时云起:“……”   “……咳, ”时云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是送命题, 战术转移了话题, “小将军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风骑兵是去解决倒吊臣的, 谁……”燕安楠的睫羽扑闪了一下, 顿了顿才稳住了表情, “……你看到风骑的其他兄弟了么?”   他们应该比我先走。   他们都应该比我先走……   全体风骑都死在了叛徒的刀下。   “都在,”时云起低头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干净又温柔,“大家都在。”   燕安楠浑身一凛,抬头望去。白茫茫的天地里,开始浮现出众人的身形:风骑、林骑、山骑、火骑……战字旗的大老爷们人均一米八以上,勾肩搭背地挤作一团时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岭,人人浑身浴血、铠甲尽碎,笑起来却憨得要命:   “是狗楠楠——!!!”   他们都是靖安府最骁勇善战的士兵,都是最年轻有为的后生,是云秦未来边关的王屋太行,是云秦未来军旅的国家柱石。   但通通都到此为止了。   燕安楠眸光闪动了几息,女孩应该是想哭的,又好面子地忍住了,随即张口骂道:“别这么叫我,恶不恶心!”   她迈步、拔足、疾奔,就像以前无数次跑向校场那样,阔步冲向白光中的众人。惝恍间岁月倒流,时光回转,燕安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女,傲气的高马尾抛甩在骀荡的流风里,居然比飞燕还要飒沓几分。   ——命运太仓促、太残忍、太沉重。   但好在天公怜我,至死都不曾孤独。   .   .   时云起突然出手拦住了她,横足一绊燕安楠的下盘;这是他俩在校场常见的拆招,燕安楠娴熟地以后手为撑,抬足往时云起胸腑一蹬;时云起抬臂锁住了燕安楠的脚踝,躬身拔背、骤然发力:“去——!”   ——他把燕安楠狠狠地甩了出去!   燕安楠陡然一惊,猝然睁眼!   ……云海倒悬,雷霆奔涌;血流漂杵,白骨成舟。   这里是,炎虎关?   喊杀声从不远处传来,铁锈味缓缓地渡入鼻腔,痛觉争先恐后地闯入知觉。   这是呼吸,这是痛楚,这是活着的实感。   燕安楠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纹渴饮着殷红的血流 ,绞出生命坚韧的脉络。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还活着的事实:   我……还活着?   我怎么……还活着?   燕安楠恍惚地抬起头来,一抹天水碧色亮堂堂地闯入了她的眼睛。对方正站在不远处,手搭凉棚,看向远方。   燕安楠看向她发间扑烁的光影,那是四片清嘉孔方铜钱:   ——那不是玄机局新来的那个,据说实力有九钱的女偃师?   叫什么鸟来着?   云雀察觉到了背后的窸窣,回过头来,唔了一声:“你看看,哪里还动不了?”   燕安楠怔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自己之前身陷重围、重伤倒地,之所以还没被乱刀剁成肉泥,是因为云雀出手救了她。   不然她的头颅,也和时云……也悬在完颜苏乞的马头上了。   燕安楠抱拳一礼,沉声道谢:“多谢师傅。燕某欠你一命,往后余生,供你差遣。”   云雀闻言无波无澜地眨了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阵:“唔,你没什么本事,不用了。”   燕安楠:“……”   时云起,打烂她的嘴!   ……啊。   啊,对,她忘记了。   燕安楠眨了眨眼睛,突然反应过来,刚刚自己看到的时云起,看到的战字旗,都不过是自己濒死时的一场幻梦。   他们都不在了;她却活了下来。   茕茕独立,孑然一身。   为什么?   ……凭什么啊,我怕死吗?我怕死吗……   燕安楠的哭相和苏锦萝不一样,苏锦萝其实被惯得娇了些,哭起来是鼓着脸的,总有几分撒娇的意思;而燕安楠的哭相却像是悲极的野兽,双眼血红、悲声凄哑,她这一辈子不懂示弱、不懂央求,连哭起来都是磕磕绊绊的:   “怎么……”   “……怎么还是输给你了啊?”   “我想跟你走啊……我想跟大家在一起啊……”   云雀默默地站在一旁。   大概是在濒死的幻象里,发生了什么伤心的事吧。   .   .   燕安楠吸了吸鼻子,咳嗽了一声:“我哭的事,你不准和别人说。”   云雀凉凉地扫她一眼,居然是嫌弃的:“也许你活不到那个时候。”   “……”燕安楠额头上凸鼓着青筋,“小心我蹲下去打你的嘴,小矮子。”   燕安楠虽然体量纤细,能御风而行,但也是战字旗的平均身高,确实比云雀高出了一个头不止。   矮云雀白眼之:“你这么平,得意什么。”   燕安楠怒道:“生这么大干什么?赶着喂奶吗?”   得意的矮云雀:“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燕安楠:“……”   云雀还真不是嘴臭,燕安楠能恢复意识就是奇迹了——云雀赶到的时候,燕安楠遍体鳞伤,刀影狂舞成一瀑流炎,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   于是云雀决定救她。   云雀救人的方式也很粗暴简单:   ——把敌人都杀了,就是把队友救了。   叛军颇有眼色,也颇为惜命。有人一眼认出了刚刚的天地异象,就是云雀搞出来的大手笔,本来团团围住燕安楠的叛军,皆作鸟兽四散而去。   云雀也不急着追,她不急。   关门杀狗,多大点事,她一点都不急。   云雀往燕安楠的身体里灌入自己的神识,犹如滚烫的黏浆灌入瓷器的裂纹,淬冷凝滑的银光顿时填满了燕安楠浑身上下的伤口裂隙:云雀在救人方面没什么造诣,只是在死妄海听薄磷说过神识的医疗用途,眼下随便试试。   结果这一试,差点把云雀的命给试了——   “九龙伏我”的消耗太剧烈,眼下又救濒死的燕安楠,云雀的神识彻底透支,脑袋随即反噬来一阵蚀骨焚心的剧痛:好在云雀的死妄海确实强大,痛得撕心裂肺,也没有要裂开的意思,云雀抱着脑袋熬了一阵,总算缓过了一□□气。   不过云雀没跟燕安楠说这些。   她救人只是救人,只是单纯的爷乐意,没有要让对方对自己感恩戴德的意思。   眼下燕安楠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本来这里有一记极其恐怖的贯穿伤,——如今这里温热而光滑,连一点疤痕也没有。   这又是什么神通?   偃师本就秘密重重,九钱偃师更是一身的玄机。燕安楠也知道避嫌,不准备打听云雀的神通:“现在是什么情况?李先生可知晓无惧牙叛变一事?要回去支援北门么?”   “现在大家都知道无惧牙反了,炎虎关城内打成了一锅粥,不过也气数也该尽了。”云雀漫不经心地低头玩了玩手指,毕竟被她杀了半数,“是否回援北门随你,我还有事要办。”   燕安楠眸光一顿:“师傅不跟我一起回援?”   “叫我云雀,谁是你师父。”云雀手搭凉棚,向四下望去,“有人躲起来了,必须得揪出来。不然北门就算赢了,炎虎关也有大患临头。”   “此话怎讲?”   云雀面无波澜,抬脚一蹬,把之前踩在脚下的实物踢到了燕安楠跟前。   燕安楠:“……”   虽然这玩意形容狼狈,残缺不堪,但她还是认出来了,这东西是让风骑死伤惨重的机关人偶!   “时家的东西,倒吊臣。”云雀抬脚再踹了一记,异形的人偶在瓦上滚了一遭,燕安楠发现这东西居然还会动,四对手脚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却没一支敢攻向云雀,“有时家的偃师混进了炎虎关,而且还站在叛军一方。必须得把他找出来,不然——”   ——不然他把城中百姓都做成“人皮偶”,到时候全城皆敌,炎虎关就彻底嗝屁了。   云雀眯缝着眼睛,眼底尽是锋寒凛凛:   时、家、人。   既然你们送上门来,就别怪我大开杀戒。   .   .   话分两头,炎虎北门。   穹隆之上、极目之处,已经变成了火焰与冰霜的世界;燎燎的火红与森森的冰蓝交错着相互飞梭,连缀成一片恢诡怪诞的云霞!   云霞内人影骤撞疾闪,龙吟和凤唳传震四扩,空气中抖擞着灿烁灼灼的灵子,天地都为这次交锋颤栗不已!   危纪分悚然道:“……盛爷和应龙打了多久了?”   李拾风面沉如水:“半日。”   危纪分倒吸一口冷气。   当日盛昭缇向着应龙的惊天一枪,几乎打出了云秦武艺的巅峰极意:   凤引九雏洞穿了应龙化为的“银海冰蛟”,重伤了应龙本人,迫使他退出了真身本相;然而从天坠落的凤引九雏去势未减,居然当场贯穿了苏丹尔答大元帅本人!   ——焕哉何煌煌!!!   当年铁无情一枪风雨惊、鬼神泣,“霸下铁相”之威震慑整个东陆大漠;如今盛昭缇作为“天/行/枪”的集大成者,“惊龙狂骨”的风华不减铁相当年之神勇!   然而——   应龙出手了。   李拾风错估了应龙的实力——几乎所有人都错估了应龙的本事:这个男人神神秘秘地裹在萨满法袍里,像极了外强中干的神棍,谁想到他比楼烦还要悍勇!   应龙正面承受了盛昭缇一记突刺,居然还能再战;他在空中吟唱施术,靖安府的鹿砦大盾发出一声令人心惊胆战的嗡鸣,开始锈蚀、腐化、崩解!   靖安府的主军大阵失去了大盾的防御,云秦步兵在苏罗耶的重骑面前,顿时化为了蹄下的尘土和泥沙!   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场,再次向着苏罗耶而倾斜!   盛昭缇一声清啸,掠身而上!女将血红的披风顿时拉伸出一道惊才绝艳的红,盛昭缇转眼间突破了十几丈的间距,一枪直夺应龙咽喉!   然而应龙并非强弩之末,他与盛昭缇打得有来有回,几个时辰的死斗也未见颓色。高空之上焰影翻卷、冰霜飚溅,这是整个东陆最顶尖的高手之间的激斗,旁人甚至看不清他们的拆招!   李拾风眼中银辉映彩,他作为云秦为数不多的神识大能,倒是能看清高空正在发生什么恶斗;李拾风还能看出应龙的私心,于是被后者狠狠地恶心了一回:   ……这玩意是想跟盛昭缇多待上几息!   妈的!   李拾风在心里脏话难忍,但他必须坐镇阵后,大局在前,不容他出手分心,把应龙从天上摁下来打。   不过……   ……应龙的实力,确实当得起苏罗耶圣教第一天才的名号。   若不是云雀先前逼得应龙自亮底牌,百里临城又削弱了应龙的防御,昭缇眼下对上应龙,可能还打不出如今的均势来。   天道冥冥,因果相系。应龙欠盛昭缇的,兜兜转转十余年的光阴,终究还得盛昭缇亲手讨要回来!   .   .   危纪分惊得侧目:   “……先生?”   李拾风起身站立,一抖衣襟,气度悠容。他本就出身皇室,又长于大儒,一身洗不去的高贵雍容,一身褪不尽的清和风骨。   他确实有紫薇命格,他确实有帝王之相。比周火更适合坐上龙椅的,本该是他周朝辞。   ……可惜那个周朝辞的心肠太仁慈,手段太软弱;周朝辞斗不过他的皇兄,也斗不过周火。周火逼得周朝辞装疯卖傻,周火逼得周朝辞远走京城,周火甚至夺走了周朝辞一切的希冀,名姓、前途、地位、权势……   和小糖斋。   “皇兄,”李拾风喃喃自语,“——你说你欠我多少?”   危纪分这时才意识到了惊变——   混战中楼烦一刀击飞了闻战,兔起鹘落间人直逼城楼,一刀如雷如电如龙,直冲李拾风本人而来!   李拾风低下头去,展开了那把从不离身的折扇。   扇面上绘着碧海明月、孤舟独火,那是清嘉帝周火亲自画给弟弟的礼物;太后唐水烛当年还是个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小糖斋”,硬是要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墨宝”:   “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   李拾风笑了一下,眼神温柔:“非我意也。”   我意如是——   楼烦刀锋直迫城楼,李拾风手腕一抖,折扇轻挥而过,从容得近乎悲楚:   “——靖安山河,太平天下。”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   .   *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出自刘向《战国策.魏四》   作者有话说:   *注意:   1、本章开头与说第六十六一致,是暗指时燕二人同途不同归,并不是作者有意偷懒。   2、wb上有超话啦!!!欢迎大家去玩鸭!   3、雀雀头发上系着的确实是四枚铜钱哦,其余五枚都给红云了。 第102章 、说第九十六:提携玉龙为君死(上)   飒——!   急急前突的一剑好似跃渊而出的蛟龙, 闻战的身形潇洒、落拓、飞逸,像是惊涛骇浪中翻飞的银燕!   闻战的剑锋撩向楼烦的手腕, 楼烦行云流水地错开半寸, 古老而繁丽的刀镡倏然一转,巧妙绝伦地卡住了闻战的剑尖;随即楼烦的手腕猝然一抖,刀身震开了古意雍容的刀鞘, 豁开一线幽泠泠的寒光——   哗!   与楼烦的刀身一起脱鞘而出的,还有一股催金裂玉的刀风, 宛如一记悍勇而豪迈的横斩, 楼烦前方五步之内,士兵、大盾、钩枪、尘沙、天光——皆被一刀两断!   这是由云秦雪山传向苏罗耶冰原的刀,“风卷尘息”刀。但是云秦的山河太过俊秀, 刀法太过纤巧,数百代的苏罗耶人用它与风雪、与冰川、与巨熊、与群狼相抗衡, 逐渐异化成了适合苏罗耶的模样。岁月更迭、屡变星霜, 如今的“风卷尘息”刀在云秦虽已式微,在苏罗耶却传遍千家万户,一招一式更加粗犷、更加豪横、更加悍勇,皆是苏罗耶民族性格中的底色。   楼烦呼吸一顿:不见了?   ——闻战不见了!   破军剑第六.金蝉脱壳!   楼烦眼神倏然一凛:   在——   从天而降的一剑好似晴空劈下的霹雳, 惊若飞鸿、亮如电殛,汹汹下刺的列御寇, 直直夺向楼烦的头颅大穴!   破军剑第一.将星乱!   千万星火竞逐在两刃交击之处, 楼烦不闪不避, 正面迎上了这一刺!闻战的炼气顺着这一刺沛然爆发,燃烧成一瀑耀眼欲盲的烟云, 剑意汪洋捭阖、炼气幻化无方, 烟云飚散成了一剪剪落拓飞逸的人影——那是闻战游弋、忽闪、腾挪的残影, 眨眼间闻战已绕着楼烦连刺了上百剑!   破军剑第九.连星百闪!!!   闻战出手、进攻、变招皆是打得又快又急,逼得楼烦连连防守,看似占尽上风,实际上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他打不过楼烦。   高手过招,只需一眼,高下立判。闻战一眼看见楼烦握刀的姿势,就明白这玩意根本不是他闻战对付得了的:他只有打得快一些、打得再快一些,在对方反击之前、在自己死亡之前,把自己能打出来的伤害,尽数泼在楼烦的身上。   倘若这是在江湖上狭路相逢,闻战早就跑路了——大丈夫能屈能伸还能弹呢,谁还不是一根识时务的橡皮筋,大不了下辈子再战。   不就是打不过吗,我打不过的人多了去了,这有什么?   闻战向来心比天宽,他不像他哥闻征那个德行,成天苦大仇深地想要变强,舍去一身剐、受尽千重罪,最后闹得谁都惧他三分、畏他三分、敬他三分,好好一个闻家家主,硬是给闻征活成了闻家孤儿。   ……好在闻征就算活成这副铁孤儿的鸟样,也是有小陆大夫往心里稀罕的。闻征打过亲爹、叛过家门,走过邪路、入过魔道,最后还是活成了“天下第一剑”该有的亮敞模样。   挺好的。   闻战是真心实意地祝福自己的亲哥,赶紧娶了陆梨衿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你是积了八辈子的阴德才能娶到小陆大夫这种媳妇,别他妈再作了。   闻征这逼已经活得够精彩纷呈,他闻战就没必要再高/潮迭起,闻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二重唱的刺激。   自打来到炎虎关之后,闻战看明白了很多东西。彼时狂得不可一世的“千秋风雨”,也开始慢慢明白自己并不是什么天选之子——他闻战,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富家子,就是个天赋不错的小剑客。   “少年成名”的风光、浮躁、包袱,能毁掉太多太多的年轻人。曾经那个骄傲耀眼的少年剑圣,也开始像个成年男人一样低头沉思,自己肩上的重量,自己脚下的未来。   闻战觉得自己从此扎根边疆,内能照应闻家,外能为国效命,陪着苏大萝卜在塞北一辈子,普普通通地过完这一生,还真的没什么不好。风口浪尖的权柄、金山银山的富贵,对他闻战来说,还真比不上每天跟苏锦萝打一架。   他闻战就是个小男人,算不上大丈夫。   ……那为什么一个“小男人”,要挡在苏罗耶大狄银的面前呢?   .   .   楼烦刀尖直指地面,犹如巨锤重击大地,狰狞的裂纹向四方急急绽去 ,掀起的伟力扬起冲天的尘沙,将周遭一众的士兵都震得向上抛飞而起!   楼烦悠容淡逸地振臂挥刀,他的神情寒冷而淡漠,刀意寂寥得像是苏罗耶亘古不化的冰川,肃杀、寒冷、威严,没有一丝一毫的赘余。他的每一刀都能切开数十具云秦士兵的尸体,他的每一步都代表着云秦防线的溃退!   锵!!!   一道惊才绝艳的疾电追上了楼烦,转眼间突破了数十丈的距离,寰转出如云如瀑的剑光;被楼烦一刀吹飞的闻战又汹汹杀至,刀剑轰鸣、星火飞溅,转眼间两人又对拆了数十招,最后闻战一招被破,又被楼烦击飞出去!   ——闻战在空中变向、落地、掠上:“再来!!!”   楼烦一蹙眉峰,颇为不耐:   “蚊蝇。”   闻战早就输了,只是他还有点本事,楼烦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死他——楼烦的目的是制造更多的杀伤,而闻战的目的就是阻止他施展手脚,尽可能地压缩楼烦给普通军阵带来的致命伤害!   兵对兵,将对将,王对王。如果他闻战此时退了,周遭根本没有能与楼烦缠斗的高手,在城楼上的玄机局腾出手来之前,还会有成百上千的靖安府士兵遭到楼烦的碾杀!   这不是江湖,这是战场;这里没有输赢,这里只有生死!   闻战不能退,闻战只有死!   楼烦一压银白色的眉峰,沉声厉喝,刀身狠甩:“找死!”   咣!   这一刀挥出的炼气何其浩荡、何其磅礴、何其豪悍,朔风震铄、异象陡生,楼烦以一刀之威,挥出了一座巍巍冰川!   闻战嘶声咆哮,几乎破了喉咙:   “都他妈闪开——!!!”   冰川轻而易举地碾过了十几张鹿砦大盾,人仰马翻、惨声如潮!阵中尚有三台投石机来不及撤退,闻战飞身而上,列御寇绷出一线濒临碎裂的锋寒,重重地劈在坚冰之上:“——起开!”   咔!   列御寇没有劈开冰雪,反而自己碎成了千片万片,又被闻战的炼气一瞬缝合。少年死死地顶住了冰川,几乎咬碎了齿关:“干……”   咔!   列御寇再次碎裂,闻战干脆弃剑不要,炼气咆哮着裹住了少年全身,闻战以人躯向冰川撞去:   “——起开!!!”   咔!!   闻战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千钧万钧的巨力之下,他的淬体法身和肉/体人躯被冰山一齐碾碎了;此时他也没感觉到疼痛,反而恍惚地想:   “爷爷……”   对不……对不起……   ——轰!!!   闻战给城楼上的战争偃师争取到了关键的瞬息,两道术式纹章校准了战场上的冰川,悍然劈下的炫光将庞然的冰雪轰声炸裂!与此同时,危纪分也掐准了楼烦炼气亏空的瞬间,随着他一声令下,千万道弩矢向着楼烦暴拥疾卷而来!   苏锦萝心头猝然一痛,悚然回过头去——   “闻战——!!!”   .   .   崩碎的冰川瞬间淹没了闻战。   闻战的视觉、听觉、触觉都在被慢慢剥离,世界带着他一点点地沉进了静默的深海。   原来死亡……这么安静,这么寂寞。   光怪陆离的走马灯涌进了闻战的意识,永远面无表情的母亲,对他不管不问的父亲,不想与他交谈的大哥——   干,他小时候,确实还活得挺难受的。   万幸的是有闻老爷子:“阿爷来啦!今天带小闻去偷猪猪!”   闻战看着幻象笑了起来,乐出了眼泪:“我才不去,你多大的岁数了,要点脸行不行?”   好在闻老爷子愿意带小闻战玩儿,天南地北地胡乱蹦跶。闻战被闻戎老爷子简单粗暴地拉扯长大,有了一个鸡飞狗跳、瞎几把来、非常快乐的童年。闻战性格里的开朗、温暖、潇洒,大多来自这个跟窜天猴一样活泼(简直就是一只老泼猴)的老爷子。   但是好景不长,他闻战堕马瘫痪,一度沦为族中笑柄。   万幸又遇见了云雀,那个帮他站起来的女孩子:   “噫,你好幼稚。”   “你还是很好,”闻战轻声道,“但我不喜欢你了。”   其实在烟罗镇时他就想明白了,过去云雀带给他的悸动和惊艳,终究是过去了。云雀以前不会喜欢他,现在照样不会喜欢他;再苦苦追求只不过是自我感动,给人添麻烦罢了。   后来在沁园春时遇上了癫痴二蛊,苏锦萝的舍身一举狠狠地震撼了闻战。这时的闻二少爷才把目光从云雀身上彻底收下来,认真地打量这个自己忽略已久的姑娘。   脾气暴、嘴还臭,平日里一副二五八万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火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挺像闻战他自己……结果冷硬如冰的甲胄里,装的是敏感又专情的女孩。   一个又蠢又凶的姑娘,大大方方地把命塞进了你手里,霸道又粗暴,也没想过索取回报。苏锦萝的骄傲像生铁一样又白又硬,她从来就不在意这些——只要她喜欢谁、稀罕谁,就不顾一切地把她觉得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全交给你。   你这么蠢,将来可别被其他男人骗了……   静、静、静。   闻战沉浮的意识像是一根脆弱的渔线,此时“啪”地一声,终于断了。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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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面瞬间被扯碎为千万细屑!伴着十二根扇骨的是一阵摧古拉朽的罡风,其声威比楼烦的一斩还要大上百倍有余,惹得楼烦不得不横刀格挡——而李拾风的一击何其霸道、何其惧怖、何其豪悍,楼烦的身形宛若秋风里一片残叶, 瞬息之间便被吹飞了百丈有余!   李拾风沉声厉喝:“来!”   十二道扇骨上银光大绽,幻化为十二道参天巨碑, 恍惚间北门战场之上, 像是凭空多出了十二道巍峨高山!楼烦根本来不及反应, 便被巨碑团团围困在内!   叮叮叮——   李拾风腰间的南阳玉禁步被乱风所拨,骤然响起了一串悦耳的天籁妙韵。哗然大起的猛风吹卷起李拾风的宽袍大袖, 漫卷成流云滚雾一样飞逸的白影!   李拾风朗声道:“雷!”   楼烦浑身一栗, 一股从未有过的战栗从他足心直冲头顶!十二道无字巨碑轰声巨震, 遽尔生发出成百上千道明烈的乱式雷,瞬间淹没了楼烦的身躯!   轰!!!   ——没完。   李拾风的眼睛漠然地一转,突然看向遥遥百丈外,正在与工字旗对垒的萨满军团。   “危纪分,”李拾风目不斜视,淡声吩咐,“传令下去,所有城楼上的偃师,闭眼。”   ——不然会死的。   正在施术的萨满齐齐一惊,李拾风的眼神高高在上、漠然冰冷、甚至带着几分客气的笑意。那是来自云秦天子的凝视,足以让任何一个人心生畏惧。   “该把我的兵一个个地吐出来了,”李拾风的声音温和又醇厚,像是足以溺死昆虫的琥珀,直接在众萨满神魂中响起,“诸位。”   十二尊无字碑发出了一声雄浑而磅礴的咆哮,耀眼欲盲的白光骤闪而灭!   最吊诡的事情发生了——   被白光照射到的苏罗耶萨满与战士,像是受到了什么神祗的召见,整齐划一地双膝跪地。   一瞬之间,战场上铺满了苏罗耶人的背脊。   静、静、静。   他们齐齐抬头,七窍内皆冒出了如烟似雾的银光;银光似是受到了号召,齐齐向着高悬于天的十二座无字碑聚去!   如若在场的有神识大能,定能看出来李拾风动用的是什么禁术——那些银光皆是苏罗耶人的神魂,而李拾风强行将它们剥离了出来!   神识范式.苍生起灵!   李拾风身上看不见任何喧嚷的杀机,他的攻势犹如白云出岫、流水下滩,一颦一蹙、一举一动,都彰显著不属于这个战场的从容写意。   李拾风的招式,本就超越了凡俗的认知——所有力量、套路、技巧,在他面前,不过是蝼蚁的儿戏!   李拾风寒声下令:“醒。”   神识范式.乱灵归位。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剩下的苏罗耶战士皆是毛骨悚然,惶惶四望:   ……战场的尸体,居然起死回生,站了起来!!!   .   .   如若此时还有人能冷静思考,定能发现一个巧妙至极的事实:   苏罗耶中的神识大能,正是应龙大萨满;有能力阻止李拾风完成这个神识范式的,也只有应龙大萨满。   ——而应龙此时与盛昭缇陷入死斗,本就分身乏术,根本无力顾及正面战场。   李拾风接连施出的“苍生起灵”、“乱灵归位”——抽取生人魂魄、将于死尸之上,从而制造出大量战斗力极强的死士亡傀,需要有大量的死伤;而北门战场上的牺牲人数,恰好迈入了这个神识范式,最低所需的尸体门槛。   ——你说李拾风,到底算到了第几步?   .   .   小丫鬟睁着透亮的大眼睛,愣愣地盯着天空看。   她本来被小陆大夫抱着,与幸存的百姓一起,逃进了靖安府中;眼下陆梨衿看着医字旗忙乱,也过去帮忙救治伤员,嘱咐小丫鬟待在原地,切莫乱跑。   小丫鬟一直很听话,只有乖巧温驯才能讨人喜欢。苏锦萝在沁园春捡了她,她就一心一意地听苏锦萝的话;陆梨衿在倒吊臣中救了她,那么她就听小陆大夫的话,说坐着就一定不站着。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   她看向遥遥的天空,远处风雷滚涌,十二道无字巨碑金声震铄,场面恢弘得近乎震撼,像是神祗在对凡人宣读审判。   ……那是,神识。   李拾风的神识太过强大,影响到了小丫鬟的神魂,直接催去了封印住她记忆的枷锁;小小的女孩站了起来,既而四肢着地,眼睛碧光磷磷,头发火泽艳艳。   像是一只狐。   像是一只红狐。   那就对了。   ——她本就是苏罗耶女帝、莉莉谢怀中的,一只红狐。   她本就是苏罗耶最强的刺客之一,“红狐”阿萨辛。   .   .   苏罗耶的号角凄厉地悲鸣。   天幕四合,夜色哀泣。   苏罗耶的一万残兵在号角声中溃退,死士亡傀犹如一卷致命的海潮,向着穷寇嘶声追去;超出百丈之距后,死士亡傀脱离了李拾风的神识范围,重新化为了一片沉默的尸海。   幸存的靖安府将士皆是浑身浴血、双目尽赤,杀红了眼的云秦士兵惶惶地向四下望去,天地阒静得只有气鸣自促的自己。   ……苏罗耶人,退了?   “……百里将军,”有人小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赢了啊?”   ……炎虎关,我们是不是守住了?   百里临城披挂着一身的猩红,少年回头时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疑问,为什么问的是自己。他这才发现提问的士兵年纪比自己还小,几个新兵不知所措地望着百里临城,他们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刚刚在第一场死战里捞回了自己的性命。   老兵的死伤远超过阵后的新兵。百里临城年纪轻轻,已经是新兵们眼中稳重可靠的前辈了。   百里临城想起了林骑兵的弟兄,想起了护着自己的老兵。   ……自己是不是也有一天,也会伸出手去,将下一个年轻人推出重围?   咣——!!!   传令兵狠狠地撞响了战锣!   山呼海啸般的欢呼这才席卷了炎虎关的北门——   “我们守住了!!!”   “我们胜了——!!!”   “北蛮子跑了!!!北蛮子跑了!!!”   苏锦萝长/枪拄地,金发泼落,女孩子一脸血污,恍惚地看着欢呼的众人,直到被同伴搡了一把,才回过了魂来。   守住了?   ……守住了。   她茫然地望向一片狼藉的战场:“……”   苏罗耶人退兵了——炎虎关守住了——赢了——赢了!!!   苏锦萝突然哭了起来,吓了周遭战士一跳;苏锦萝也顾不上什么颜面,边哭边向前跑去。   她认不出来了。   她认不出来了……   战场上一片狼藉,闻战的尸骨在哪里呢?   她明明记得的,她怎么忘记了?   她……她不记得了……她不记得了……   苏锦萝踉跄地扑在地上,似乎是被什么绊住了。她突然失去了站起来的气力,女孩子跪坐在焦裂的地面上,双手掩面,放声大哭。   “……火神在上,美丽的女士,到底什么能停止你的哭泣?”   苏锦萝:“……”   苏锦萝噎住了眼泪,不可置信地向下望去。   刚刚绊住她的,好像是……   ……人手?   有、有伤兵!   苏锦萝抹了把眼泪:“你是被战车压在下面了?我马上救你出来!”   “不、不用那么着急……”哔哩哔哩被压在了战车下面,年轻的偃师灰头土脸,但坚持向苏锦萝挤眉弄眼,“我可是波斯的绅士,怎么好意思打断女士的悲伤呢?你可以哭完再救我。”   苏锦萝:“……”   她这才认出来了,这是玄机局的那个波斯偃师,哔哩哔哩!   “哎哎哎轻点,完颜都统也还活着,不过烧得有点惨,你这么一揭容易撕下他一层皮。”哔哩哔哩翘着兰花指对着苏锦萝指指点点,“女孩子,要优雅。”   苏锦萝:“……”   哔哩哔哩是最靠近苏罗耶铁骑的战争偃师,一招“九龙吐绣”为战字旗打开了局面,算是一等一的英雄了。   她不能对着英雄说脏话,只能憋着。   苏锦萝发力推开了压着哔哩哔哩的战车残骸,女孩子本想弯腰将他扶起来,——突然钉在了原地。   苏锦萝哆嗦了起来:“……师、师傅,他——他——”   “哈?”哔哩哔哩看她指向自己怀里,“哦,这是闻二公子啊?也没毁容吧,不认识了么?”   苏锦萝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反而吓了哔哩哔哩一跳:“……他,他还活着么?”   哔哩哔哩茫然地眨了眨大眼睛:“废话,我抱着个死人做什么?”   ……活着、活着、活着。   闻战还活着。   苏锦萝高悬起的心倏地坠在了地上,砸得火花四溅,女孩脱力地向后跌坐,伸出手去想触碰闻战,发现自己的手指上全是血污,又惶惶地缩了回来。   “谢谢你……”苏锦萝捂着嘴,呜呜咽咽地出声,“谢谢、谢谢、谢谢……我不知如何感激您……”   苏锦萝浑身一颤,既而泪如雨下。   ——那是闻战的小指,轻轻勾住了她的衣摆。   .   .   “先生,叛军已经攻占了城南,正以铜雀大道为分,与我军对峙。”   李拾风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是想跪下去,又端端正正地坐住了。   如今盛昭缇仍在与应龙死斗,他就是炎虎关的主心骨,他不能倒。   他绝不能倒。   李拾风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折扇,又反应过来折扇已经没了,自己的十二无字碑已然化为了十二根斑驳的竹简,整齐划一地立在紫檀案上。   ——小糖留给他的唯一一件东西,也被他造光了。   “传我命令,”李拾风轻声道,嗓声无比的疲惫,“负隅顽抗,株连九族;举报有功,缴械不杀。”   他忍下了胸腑翻山倒海的恶心,咽下了嗓子里的腥甜。动用十二碑的后果就是“苍老”,他李拾风的寿元根本经不起这么折腾,李拾风已经能预感到自己这具身体的大限。   ……不是现在。   起码不是现在。   李拾风稳住了中气,突然有些困惑,自己身边怎么——   这么安静?   李拾风的瞳孔悚然一缩:   “……你?”   天地变成了一片刺目的红!   ——这是苏罗耶顶尖刺客“阿萨辛”的领域,“绝对深红”。   静、静、静。   李拾风定格在致命的深红里,睁大了眼睛:   你是——你是锦萝捡回来那个——   深红倏然坍弛,哗然收缩为艳红的一线;这一线贯穿过李拾风的胸腔,重新化为了女孩嫩白的手!   小丫鬟不知何时绕至了李拾风的背后,白生生的小手从后向前,贯穿了李拾风的左心!   “长眠吧,”阿萨辛的声音稚嫩而冷漠,“昭王。”   李拾风目眦欲裂,向前扑去。   ……他的一生,居然与周火一样,结束得如此仓促、如此儿戏?   这就是周家的……帝王命么?   .   .   李拾风向前倾的身体,突然被另一只手扶住了。   ——之前云雀出手向应龙发难时,觉得自身尚且难保,怕是要连累缠着自己的小白蛇,索性将小白蛇留给李拾风保管。   如今小白蛇突见异变,危急关头摇身一变,猝然化作了人形!   白银长发、猩红竖瞳,头生双角、身覆白鳞。   小白蛇单手扶住了李拾风,另一只手扼住了阿萨辛的喉咙,将人活生生地提了起来!   小白龙女冷冷地开口,声音又软又娇:   “——喂,你怎么这么坏?” 第104章 、说第九十八:追凶.狂澜孤城(三)   话分两头, 炎虎城中,云雀方面。   ——砰!   云雀抬起白生生的赤/足, 一脚踏爆了一具倒吊臣的头颅!   阴云滚卷、细雨滴沥, 森冷彻骨的夜风吹振开云雀的长发,女孩束带当风、袖袂怒张,似是一面杀意凛凛、死气森森的旗帜。   “……”燕安楠被云雀的威势所撼, 一时间居然忘了言语,“……十七具。”   云雀抬脚一踹脚下的破铜烂铁, 应了声后打了个哈欠:“……唔噫, 快了。”   ——时家偃师同时能驱使的机关偶,最多不过半百之数。加上风骑兵之前杀的那些,在城中流窜的倒吊臣, 差不多被云雀剿干净了。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倏然一转,女孩子陡然转过头来, 一动不动地盯着燕安楠:   “问。”   燕安楠莫名其妙:“……哈?”   “——你有话想问我。”云雀淡声道, “接下来有一场恶战要干,我到时候没时间回答你的问题,你对我有什么顾虑或者好奇,最好现在问完。”   燕安楠哑了。   的确, 她的确有很多话想问——事实上燕安楠随着云雀追缉时家偃师,已经憋了一路的惊疑, 问题都快从她嘴里爆炸出来了:   为什么倒吊臣如此凶悍, 遇见云雀后却战战不已、如遭天敌?   为什么云雀对时家偃师的藏身之处胸有成竹?   ——你, 云雀,究竟是何方神圣?   燕安楠一压柳叶似的眉毛, 声音清清朗朗:“我不在意。”   云雀微微睁大了眼睛:   诶?   “我对你的秘密没兴趣。”燕安楠神情坚毅、目光明亮, “你是我朋友, 我相信你。老娘对窥探别人隐私没兴趣,这么说你能相信我吗?”   云雀下意识地反驳:“我没有不……”   “云雀。”   燕安楠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她:“我出身寒微,从不相信有无端端的真诚,无端端的善心,无端端的信任。我知道这就是贱出来的,我出身的环境太烂了,我是烂人,也把所有人都看成是烂人——烂人就应该等价交换,互不相欠,这才公平。”   ……可世界上就是有一种傻子,就是有一种叫“时云起”的傻子。他大大方方地向你敞开心怀,毫不忌讳地与你分享他的温暖和善良。   可惜老天爷从来都不开眼。   这么好的一个人,这样一个全府上下都喜欢的年轻人,照样要死在完颜苏乞那种阴险小人的手里,首级还要被后者得意洋洋地高高挂起、招摇过市。   燕安楠顿了一下,神色有一瞬的黯然,很快又被抖擞一空:“我认得你的眼神,我们都一样的贱。你刚刚认识我,自然不信我,但我们要合作,就得建立信任。”   “——那就我先来。我相信你,我把你当朋友,你可以把我当朋友吗?”   云雀:“……”   云雀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睛,燕安楠的态度真诚又豁达,靖安府的女将似乎都是这个模样,——脾气都爆得一批,人格却闪闪发光。   ……云雀突然有点儿生气了,女孩鼓起腮帮子,冲燕安楠吐了几个愤怒的泡泡:“噗噗噗!”   燕安楠:“……?”   这是什么意思?   既然如此,云雀也不再废话,语气淡然地抛出一个惊人的事实:   “我是时家人。”   燕安楠睁大了眼睛,震惊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跟着吐起了泡泡:“噗噗噗!”   云雀怒道:“别学我,噗噗噗!”   燕安楠回怼:“我偏要,噗——”   .   .   为了防止同门相残、动摇基业,时家人皆会接受一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从而获得一个特殊的体质:   “御体璇玑”。   在这个体质的保护下,时家人制出的机关偶,会视时家人为莫大恐惧,犹如鼠见猫、兔见鹰、鹿见狼。所以倒吊臣看见云雀,基本只顾得上畏惧和逃亡,云雀打倒吊臣就跟打孙子似的。   燕安楠在惊骇之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完颜苏乞挂着时云起的头颅,是为了驱散倒吊臣,不伤及无惧牙吗?   燕安楠思及至此,一股恶气便逆涌上喉口,激得她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时云起死前受尽折/辱,死后还要惨遭利用——   你们怎么敢——你们怎么敢?!!   云雀看了眼燕安楠,猜出了她心中所怒,但什么话也没说。   她说出来也是废话。只有凶手的人头,才能告慰死者的魂灵。   云雀对时云起这个同宗,并没什么太深的印象,最多不过是初来乍到时,时云起用手帕递过来的一把糖。云雀已经不是情窦未开的女孩子了,时云起先后多次的示好和搭讪,云雀多多少少也能猜得到他的心意。   但是她只生了一颗心。这颗心既然给了薄磷,就不会再分出来给其他的男子,对她再好都不行。   “御体璇玑的作用不尽乎如此。”云雀突然开口,“其中有一个,便是‘同门感知’。这个时家偃师感觉得到我在追索他,我也感觉得到他在附近。”   燕安楠眉目一凛,虎口锁紧了伞柄:“在哪里?”   “不急。”云雀寒声应道,衣袂裙摆翻涌而起,罗雀门自行疯转起来,飘摇的烛火映出了云雀眼中的寒光碧血,“——他现在,反而来找我了。”   大概是,旧相识。   .   .   出身永远是云雀心头的一道疤,每每想及都是一阵手脚发凉的反胃。   她是母亲被□□诞下的杂种,本就不该活在世上的玩意。但是云雀的母亲太过卑贱,以至于被反污成“勾引”,短暂的一生都抬不起头来;云雀那个从未谋面的父亲,却高中状元、三房连娶,活得风光体面,好不得意。   云雀从小就明白,她身为女人、她出身低贱、她弱小可欺,那就讲不得道理。   大家都很忙,谁会去听一个弱女子的声音?   云雀改不得自己的性别,改不得自己的出身,但改得了自己的能力。她看遍了贮经室里的所有书卷,偃家三千学识烂熟于心,但云雀缺一个时机,一个需要苦苦等待的时机,一个她能站起来的时机。   ——她等到了。   声震江湖的杀神,“一杯无”陆鸣萧,踏着冥冥的天意,闯进了那间逼仄狭窄的贮经室,也闯进了小云雀暗无天日的世界里。   陆鸣萧问她,她想杀谁?   云雀一时语塞。   杀什么?   她想手刃自己的生父,她想打碎这个吃人的礼教,她想摆正这个畸形的世界。   她想的,不单单是与时家为敌;她要的,是与礼教为敌,是与体/制为敌!   如果众生都装作听不见女孩的声音,那么她就撬开这些人极力堵住的耳朵,好好听一听她讲的道理,好好听一听她要的公道!   我的拳头很痛?   ——那就对了,因为打的就是你这个傻/逼!   .   .   话分两头,炎虎城内,叛军方面。   无惧牙此时占领了一半的炎虎关,但完颜苏乞一点也不开心:   此时北门大胜,李拾风腾出手来,下一个对付的就是自己!   妈的,放眼整个云秦,谁敢得罪李拾风,谁敢开罪周朝辞?   连太后那个飞扬跋扈的恶女,都不敢摔李拾风的奏折!   ……此时无惧牙在李拾风的嘴里抢走了半块炎虎关,那还能讨得到好吗?   他慌、他急、他后悔得要死——谁知道苏罗耶南下的十万铁骑,楼烦大狄银亲率出征,居然败了?!   “……难道,”完颜苏乞惊恐地想,“李拾风真如传言所说,是真正的天子?靖安府被皇气所护,所以屹立不倒,连楼烦都败给了他们?”   ——那他完颜苏乞岂不是死定了!   叛国之罪谁担得起?凌迟九族谁受得起?唐水烛那个恶女怎么可能放过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完颜将军,怎地慌张至此?”一道含笑的嗓声响起,醇厚又清冽,话锋幽幽地一转,“——哦?这是后悔了?”   完颜苏乞如遭雷击,浑身一震,全身上下冷汗涔涔:“……岂敢、岂敢!”   他在心里大骂:你逃得掉,你是不慌!   完颜苏乞在心里把对方骂了个狗血淋头,但表面上还是毕恭毕敬地,向着悠容步来的人影低头一礼。   ——毕竟谁敢开罪时家的十钱偃师?   时家人向来长得人模狗样,时起光更是生得英俊,凤眼端正又冷肃,偏偏笑得弯弯,瞳仁里却没有半点笑影。这是时家派来支援无惧牙的高手,把城中杀得大乱的“倒吊臣”就是他的得意之作。   “不慌,不慌。”时起光一吹指尖,“过不了多久,云秦的长城阵线将会全面溃退。到时候完颜将军,将是苏罗耶一等一的功臣。”   完颜苏乞将信将疑:“可是……”   楼烦的十万铁骑都败了!   时起光朗声大笑:“世上有几个李拾风?世上又有几个盛昭缇?云秦长城关隘上百,难道每一个都有高手坐镇?”   完颜苏乞:“……”   他见时起光一脸得意,身上犹带着些脂粉香气,就知道这人去做什么了。   完颜苏乞知道自己是烂人,但他也有看不起的东西,比如他就看不起时起光这种比他还烂的人——好歹完颜苏乞一身的武艺,是自己苦练出来的;而时起光这一身本事,全是从女人身上吸出来的!   完颜苏乞也是碰见时起光之后,才知道世上真有这种“高手”:他们多半出身于王侯贵族之家,养着数不尽的“鼎炉”,他们一身功力,皆是以房事为媒,汲取女孩的精魂生命所得来。   所以时家人多在外的野/种——比如之前的时云起,完颜苏乞虽与他不熟,但多少也能猜出一些他的身份底细。   时起光神光焕发,好不得意。他一点都避讳自己去干什么了,倒吊臣对他的消耗确实大了些,他赶紧抓了两个民女找补:   强了就强了,采了就采了,这里谁能奈何得了他?盛昭缇还在天上跟应龙斗个没完呢!   时起光正想说什么,神色突然一肃,君子端方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无尚的阴狠:“……”   完颜苏乞吓了一跳:“时大师,怎么了?”   时起光一字一顿道:“有人在杀我的倒吊臣,向我挑衅。”   挑衅?   挑衅时起光?   “——哦,”时起光嘴角浮起一个古怪的笑意,“是她啊……原来是她,老相识了。”   ——要不是陆鸣萧这疯子太扎手,时起光到底是没能采到那个小姑娘,如今这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时起光一抖衣襟,朗声大笑:“完颜将军,我去去就来!”   完颜苏乞大惊:“那人皮偶一策——”   “用不了多久。”时起光一哂,“这炎虎关,除了盛昭缇,还有谁奈何得了我?” 第105章 、说第九十九:恶女.我不姓时(一)   ——来找你了?   啊?   为什么这时家偃师会自个儿找上门来, 他不是得躲着才更好办坏事么?   燕安楠听得云里雾里,简直莫名其妙, 她没时云起那种察言观色的本事, 一看就知道别人藏了什么话没说出口——在她听来云雀就他妈是个谜语人,说话说得九曲十八弯,经常前言不搭后语, 问就是“你自己品”,大有李拾风第二的意思。   云雀一抬睫羽, 神情寒冷:“来了。”   什……   ——锵!   燕安楠浑身一凛, 全身警报皆响,下意识地抬刀去挡,刀身上猝地接住了一物, 骤然激起了一目的星花火粒!   那是一柄形状奇怪的暗器——   燕安楠瞳孔一缩。   云雀的手后发先至,截住了钉向燕安楠后脑的暗器:   “‘双燕回还’, 时家机关榜排名第一百零三。一旦你截住了母暗器, 众多的子暗器就会以你为目标,把你扎成一个大筛子。”   周遭猝然炸开无数道绚丽的星火,恰好印证了云雀的解说——那是被云雀的鱼镜花截住的子暗器,少说也达上百之余!   燕安楠后知后觉地起了一背的白毛汗。   她是正儿八经的军旅出身, 战场上行军列阵,玩得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暗器这种东西门槛太高, 杀伤力又一言难尽, 在军队里普及不开, 况且盾阵和术式一挡,两军对垒时顶个蛋用。   ——但是一旦脱离了疆场这个环境, 暗器的险恶就凸显了出来。燕安楠身为云秦边武, 自然瞧不上江湖草莽、散兵游勇, 如今这么一看,倒是她的偏见。   刚才她差点死了!   “时家家规第三十二条,暗武不对兵戎。”云雀眉峰一骤,鱼镜花应念而动,缴落的子暗器簌簌而下,一时竟然纷落如雨,“冲我来,时起光。”   哈。   夜色凄凄,风声猎猎,几声轻笑猝地溅落在人耳;倏见白影翩翩,宛如流云下泻,一道牙白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襟飘带舞,飘逸出尘。   天机变时.时宗,十钱偃师,时起光。   云雀一见这个逼,胃里直犯恶心,干脆拉着一张脸闭上嘴了。   时起光眯起的眼睛像是两把细细长长的钩子,意味深长地在云雀身上打量来去,似乎是要把她的衣裳剐下来:   “长.大.了.嘛。”   至于是“哪里”长大了,时起光用眼神补充完整。   燕安楠被恶心得一激灵,手背上的汗毛都炸了起来,额角青筋暴凸而起:“啐!——”   秦广王凭空而现,春秋大刀一横,挡住了燕安楠。   云雀眉毛都没动,权当时起光放屁;后者倒是面色一肃,腮帮子不由得抽了抽:   “……十殿阎罗?小时雨,你还真喜欢捡别人的破烂来玩。”   “是不是破烂……”   ——哗!   猛风自云雀脚底生发而起,将云雀的长发吹得旋溅四射,云雀身后漫开一片悚人的阴影,楚江王那张白皮黑唇的瘆人笑脸,从云雀背后缓缓地探出来:   “——死一死就知道了。”   .   .   说到云雀与时起光的恩怨,还得跳进记忆那条肮脏的河流里。   若干年前的云雀,还是时家公用的笑柄,“不干不净”的庶女,连名字都起得下/贱——她连姓时都不配,只能跟着短命的母亲,窝窝囊囊地起了个名字:   “寻时雨”。   .   .   “……”陆鸣萧伸出手去,捏住了女孩秀丽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看向自己,“你就这么去赴宴?”   寻时雨的眼睛是翡翠的颜泽,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陆鸣萧时,后者被看得喉咙一阵发干,能感觉到女孩的呼吸软软地扑在自己下颌上。   陆鸣萧一度觉得自己是个癖好特殊。   他与寻时雨少说差了十岁,女孩子从小就没吃过饱饭,人更是瘦瘦窄窄的一条,寻时雨还在谈不上“女人”的年纪里,他却起了男人的心思。   寻时雨生得清丽无畴,陆鸣萧走南闯北这么些年,还没见过比她生得更好看的女孩子——但是女孩被饿得面黄肌瘦,加上人又不知道打扮,成天都是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人人都避而远之,生怕沾上了晦气。   如今小姑娘大发慈悲地收拾整齐,披头散发地准备出门,去参加偃师行内一年一度的“青云宴”。   说是说宴席,实则是男人比试,女人相亲的地方。   青云宴由天机变时、地机五陈、人机灵危三大偃师宗门联合举办,每年都会聚来五湖四海的年轻偃师,通过擂台的方式选出一批最杰出的少年英才,也就是偃师三大宗门下一批重点培养的对象——而这也是闺阁小姐们觅得良婿的好机会,毕竟能一天之内看遍全行的男人:她们或花枝招展、或三五成群,挑自己的男人,或者等着男人来挑。   陆鸣萧一见寻时雨的邋遢样就头大,抬手拨拉了一下女孩的头发,把乱七八糟的碎发掖到她耳后去:“去,梳头。”   小姑娘颇不乐意地错开视线:不要。   ——她不是去找男人的;她是去和男人打架的。   “青云宴”是寻时雨为数不多的机会,能正式成为偃师的机会。   搞这么多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陆鸣萧一压眉峰,男人本就生得冷峻威严,如今气势更加迫人:“你不听话?”   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杵在哪里,倔了吧唧地顶了回去:   对,没错。   陆鸣萧啧了一声,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面无表情地往里屋走。   寻时雨的小脚不高兴地蹬来蹬去:“我不要!”   我不喜欢梳头发!   陆鸣萧把人摁在妆奁镜前,佩刀九歌往案上一拍,威胁得明明白白:   你梳不梳?   寻时雨瞪着他愤怒地吐泡泡:“噗噗噗!!!”   你欺负我!   陆鸣萧面色冷淡,不为所动:   对,没错。   寻时雨:“……”噗噗噗噗!!!   陆鸣萧突然伸手按住了女孩的后颈,寻时雨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还以为这人要揍她,结果陆鸣萧抄起了梳子——   寻时雨好奇地探头,到底是个小姑娘,眉眼就算生得再清冷,露出讶色时也是遮掩不住的娇憨:“你还会梳辫子么?”   陆鸣萧握梳的手势像是握刀,但力道却是精准而小心的——毕竟寻时雨的淬体练得一言难尽(就雪老城的标准而言),陆鸣萧也怕自己稍有不慎,给小姑娘整出个好歹来。   寻时雨被杀神“一杯无”伺候着,还要指指点点:“给我梳个好看的。”   陆鸣萧:“……”   小女孩子最知道蹬鼻子上脸,得了便宜还卖乖,偏偏她笑起来时又是货真价实的甜,让人发不出什么脾气来。   事实证明陆鸣萧梳头发的手艺确实不错,寻时雨一头野蛮生长的乱毛,在他手指下服服帖帖。陆鸣萧在抽屉里扒拉了半晌,最后屈服于这小姑娘没有半点钗环首饰的事实:“……”   他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抬手取下了自己的叶子牌,系在了女孩的发间。   寻时雨很是嫌弃:“好丑,不要。”   陆鸣萧面无表情地抽出佩刀来,寻时雨生怕这人真的一刀把自己剁了,扭头噔噔噔地跑掉了。   陆鸣萧大怒:“穿好鞋再出门!!!”   彼时的寻时雨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小少女,并不知道全天下仅此一对的“素冠荷鼎”叶子牌,江湖上谈及色变的杀神标记,曾经因为主人的偏宠,系在了一个她的头发上。   .   .   时起光与陆鸣萧一样,也曾做过云雀的师父。如果说寻时雨遇见陆鸣萧,还能算得上“机遇”;——那么寻时雨遇见时起光,那就他妈纯粹是在渡劫。   寻时雨是在青云宴上遇见的时起光。   时家作为云秦三大偃师宗族之首,宗门府邸宏规大起,重楼叠宇枕山襟海,坐拥着一城一池的好风光。此次青云宴正是举办在时家宗门正央的大殿,画栋雕梁、丹楹刻桷,煌煌牌匾上书:   “疏钟度”。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青云宴乃是偃师一行的盛会,各路名流皆聚于此,一时间殿内到处都是煌煌宝气、皎皎珠光,醇贵的熏香好似杳霭流玉,潺湲地淌过各色裘袍鹤氅。   “时,上一门,四钱偃师,时雨!”   “危,下七门,五钱偃师,危纪分!”   “陈,上三门,五钱偃师,陈默恂!”   门廊伙计一身宝蓝衫子,躬身接过名牌时也不显谄媚,各家小辈就在嘹亮的唱名声里次第入场。   “好嘞,”宝蓝衫子顺手接过了递来的名牌,下意识地唱出了嗓子,“时,下九门,……好嘞,寻时雨——”   宝蓝衫子呆了一秒,险些咬住了舌头,惊讶地看了对方一眼:“这位小师傅,这……?”   “对。”寻时雨一身素净的天水碧,一张脸清冷得没有半分胭脂。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里,她清绮得就像一株梅。   寻时雨闻言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这个事实:“我不姓时。”   宝蓝衫子:“……”   这哪来的傻之逼?   既然是外姓亲戚,做什么顶着时家的招牌?   这样既不会给你面上贴金,一来时家连家仆都姓时,这只能衬得你地位比家奴还要次;二来青云宴的比试顺序,是按宗门出身来的!   如果是时家出身的小辈,那么擂台上只会遇见时、陈、危三宗的高手,官窑出身的小辈和民窑出身的混子,实力可是天差地别!   而且这人连一钱都没有,又碰到的是官窑;恐怕第一轮就得下去,连个印象分都混不上。   这倒不是寻时雨头铁,她又不傻,当然会知道这条规矩:   ——跳过民窑直接跟官窑打,这不是更省时间么?   御三家的官窑里,还有我打不死的小辈?   .   .   “哈?”一道清亮亮的女声响起,恶意满满地向上撩起话音,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她?我要跟她打?”   此时寻时雨还不知道说的是自己,女孩正坐在角落里干饭,端着一碟桂花糕吃得满嘴都是。   众人齐齐看过来时,寻时雨才不明所以地抬起花猫似的脸来:?   唔噫?   ——啪!   嘹亮的鞭声破空飚溅而来,一道鞭影朝着寻时雨的面门径直劈下:“我在跟你说话!”   周遭众人大哗,在场的都是偃师,大家都是识货的内行——这是“银月千灯节”,千机榜排名第八十八的命械!   这一鞭要是打中了,那还了得?   但是也没人去拦,大家都各自管好了眼神,顾左右而言他:   打得是个小庶女而已,各大宗门里皆是寻常,没见过欺负人么?   寻时雨坐在八仙凳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事实上能吓到她的东西确实不多。她每天可是被杀神提刀追着砍,世界上能比陆鸣萧更吓人的货色,好像还真的没几个。   来人见此不由得一愕,她确实是没想真的打死寻时雨,但起码得刮花对方的脸——   但是寻时雨一眼就瞧出了鞭影击来的方向和劲道,稍稍一偏头,鞭身上险恶的倒刺与女孩脸上的绒毛堪堪擦过。   寻时雨翡翠色的眼睛无悲无喜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把最后一个桂花糕给嚼了。   发难的人她倒是很熟。大小姐一身火红的骑装,灿白色的“银月千灯节”好似一鞭泠泠的月光,从她虎口流泻下凛凛的一笔。   这是时家上一门,四钱偃师,时雨大小姐。   时雨因为就跟寻时雨差了个姓,自觉晦气得很,凭什么她是正儿八经的嫡宗女,得跟一个下贱的野/种公用两个字?   也配?   这野种也配?   寻时雨“啊”了一声,似乎是反应过来了,青云宴擂台抽签,她抽到了时雨:“喔,运气不错。”   时雨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嫌恶地皱起了眉毛:“哈?你嘀咕什么?”   寻时雨没搭理她,反倒扭头问了旁人:“擂台规矩里,只要不打死,都不要负责对吧?”   被问的人一脸怔愕,下意识地点头。这是青云宴公认的规矩,为的就是让年轻人抛开身份地位,尽情施展手脚,展现自己的本事——毕竟也就这个年纪,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伤筋动骨都算少数了。   “好喔。”寻时雨点了点头,又伸长了胳膊,从桌上摸了个饴糖塞进自己嘴里,她平时没这些甜食吃,如今得吃回本来。   女孩子鼓着一腮帮子的甜食,径自向擂台走去。   时雨发现自己居然被无视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你——”   ——寻时雨猝然回头。   寻时雨生得清冷秀丽,眉眼浅淡婉约,但回头一瞥时,光线从她颇具棱角的眉眼上流淌下来,带出一笔无尚的锋利。   她的瞳仁本是翡翠一样幽冷的颜色,此时却碧磷磷得像是地狱的冥火。   这是杀气。——这是真正沾过人血的眼睛。   时雨虽然天赋异禀、能力超群,放在同龄人里也是个出挑的佼佼者,但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世家小姐,哪里见过这种亡命徒的眼神?   她被骇得浑身一震,下意识地退后一步:“……”   这、这个野/种,到底怎么回事?   .   .   寻时雨其实没在干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在克制自己的杀心。   她还记得小时候,时雨带着一群丫鬟婆子闯进贮经室来,把她熬夜做了数月之久的机关模型砸得粉碎。大小姐坐在贮经室的扶手椅上,丫鬟一脸得意地当着寻时雨的面,烧掉了母亲留给她的图纸。   那是寻时雨的娘亲,留在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东西。   彼时还是寒冬腊月,婆子从院里打上一桶水,泼在寻时雨身上:“哭什么哭,和你娘一样聒噪!时雨小姐能来你的破旮旯,还是看得起你!”   当时寻时雨惶惶地发着抖,惊恐地反思,我到底哪里得罪她了呢?   她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现在的寻时雨毫不关心,也不想讨回公道。   人,可以做坏事;但做了坏事,就得付出代价。   她只需要在擂台上废了时雨,就这么简单。   .   .   寻时雨自青云宴一战成名,正是从时雨大小姐的血开始。   据说旁观那场比试的贵妇小姐,几乎当场晕厥过去了一圈——只见铜锣一响,比赛开始,随即结束。   时雨的“银月千灯节”根本不及发难,持鞭的右手蓦地断了!断口整齐而平滑,鲜血都似是惊愕了瞬息,才迟迟飚溅出去!   接着是左手、左脚、右脚!   全场惊哗!   ——她干了什么?!寻时雨干了什么?!!   寻时雨面无表情地站在擂台上,冷淡地垂着视线,无动于衷地看着惨声哭号的时雨。   她没做什么。   ——寻时雨只是祭出了梳骨寒,瞬间切断了大小姐的手脚而已。   是不是快了些?   寻时雨疑惑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她一直觉得自己太慢了,原来是跟陆鸣萧比出来的?你们都这么慢的?   “小姐又没把你怎么样!”时雨的贴身丫鬟尖声大叫,“你歹毒!你凭什么——”   “对呀,我歹毒。”   寻时雨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嗓声纤细又寒冷:   “知道我歹毒还主动招惹我,你这不是贱得慌?”   .   .   *注1:“画栋雕梁,丹楹刻桷”出自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注2:“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出自李贺《高轩过》。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看看文案的稳定更新的公告呀——   本章进入云雀的过去,将云雀与时家的恩怨说清。打脸套路,略带凶残,非常之爽:D 第106章 、说第一百:恶女.我不姓时(二)   她……做了什么?   她在满堂时家长老、各路宗门名流、天下偃师英豪面前, 做了什么?   全场死一般地寂静了一瞬,既而榨来一声妇人的尖叫, 那是时雨大小姐的生母;珠圆玉润的妇人被一群丫鬟婆子搀扶着, 脸色煞白、目光惊恐,似乎还没缓过来:“啊……啊!!!”   寻时雨闻声冷淡地撩起了眼皮,女孩子的眸光恍若一条碧磷磷的毒蛇, 冰冷地蛰上了妇人的喉口——后者吓得一哑,直接昏厥了过去。   她也颇为眼熟这个妇人, 当初提议要把寻时雨的娘亲沉塘谢罪的, 好像就有这时雨的母亲。   寻时雨面无表情地戳在原地,身前浮着冷幽幽的罗雀门。她本就穿的素净,表情更冷得像是给人送葬, 看得人后脊生凉。   “小/畜/生,休得嚣张!”   高台上射来一箭粗哑的厉喝, 一位时家长老猝然出手, 磅礴的炼气犹如青龙探海飞掠出袖,似乎是准备以修为直接压制,把寻时雨当场拿下:   “孽性深重,不可久留!”   此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纷纷附和长老道:“快拿下她!”   “小小年纪居然作出这等恶事……”   “最毒妇人心,说了不能随便让女人上擂台!”   寻时雨振臂抬手, 云袖荡卷, 全身炼气骤然提至顶峰, 毫不客气地跟这位长老正面对撼!   ——如果现在站着的时雨,四肢尽断的是她, 哪来这么多“主持公道的长辈”, 哪来这么多“心怀正义的路人”?   刚刚时雨往她脸上甩鞭子 , 可是没有人敢放一声屁!   两道炼气悍然对撞在一处,飒飒然溅出无数明明烁烁的灵子;产生的冲击波豪横无匹地四下迸爆,一时间灯火飞摇、人声惊哗,擂台周遭设下的保护禁制应激开启,几道呼吸明灭的八卦阵型幢幢铺就,将四方宾客与这等冲荡隔离开来!   时家长老当即脸上挂不住了——他虽然没使出全力,但没想到这恶女居然凶悍如斯,一抬手将他的炼气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她怎么敢?一般的小女子见着时家嫡宗长老出手,不就该吓得两股战战、任由处置了么?   她怎么敢!   旁遭坐着的长老们也颇有眼色,这么多双眼睛还在这看着,若是让这个恶女再嚣张下去,打的可是整个时家的脸面!   几位长老同时出手,雄浑的炼气泼天而下,寻时雨感觉一座太行暴降而落,激得她头皮都不由得发麻起来——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无数片菱形金属铮铮然瀑散开去,在寻时雨头顶拼合连缀,铺成一片明明烁烁的云彩;女孩喀地一声咳出口血,终究是扛不住几位长老合力之压,双膝顿时在地面上撞出一张皲裂的蛛网!   飒!   一道疾影破空飙射而来,“夺”地一声插/在寻时雨面前,其上携裹的炼气犹如天风携裹海雨,霸道无匹、豪横如斯,生生地震散了压在寻时雨头顶的炼气!   这是一把刀。   长柄窄身,刃尖微扣;刀穗如血,刀身如墨。   此刀名唤“九歌”,因为历代主人的杀名,得以与“天问”、“离骚”两把传世名刀,光辉相衬、遥相呼应。   貂裘鹤氅也掩不住陆鸣萧一身的凛凛杀气。男人面色冷淡、负手而立,宛如一篇运笔飞拓的长短句。他没打算出口维护擂台上那个小兔崽子,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你们动她,问过我了?   当即有人发现了陆鸣萧耳下的叶子牌不见了,物什正系在寻时雨绾在脑后的发髻两旁,一时间看台上下私语如潮:   ……原来这恶女是陆鸣萧房内的人?   头一个出手的长老面色铁青,寒声道:“陆少侠,此乃时门私事!”   陆鸣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人没开口,意思尽显:   ——我管你私不私?   “一杯无”是何等霸道的人物,陆鸣萧要给面子,也是给救济他的时家宗主:   你又算是什么东西,在教我做事?   “哎哟哟,好吓人呀。陆少侠莫不是忘了,这是时家府邸,诸位坐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陆鸣萧淡金色的瞳仁漠然一转,正好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   时家上一门,嫡出排行老三,人称“三公子”。   三公子摇着一柄折扇,阴阳怪气地继续:   “陆少侠,这里可不是江湖,是要讲规矩,讲道理的。你如此这般,是把三大宗门都不放在眼里么?”   陆鸣萧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一代杀神的面色颇有些茫然的意思,随即大大方方地颔首承认了:“正是。”   你说得对。   三公子:“……”   他存心阴阳怪气陆鸣萧不懂礼数,没想到陆鸣萧狂妄至此,连三大偃师宗门的脸面都敢驳!   ——说来也是,“一杯无”是出了名的混不吝,看过谁的脸色?   场面顿时无比尴尬,默不作声地僵住了;寻时雨茫然地看了一圈,发现好像没有自己的事,便从口袋里掏出栗子来剥着吃。   无数双眼睛齐齐聚焦,一眼难尽地注视着这个心比天宽的二百五。   打破沉默的是一声轻笑,声色温润又醇厚,好似能折出一圈微醺的月色:   “小友这话有趣,那是要讲什么道理?”   言中“小友”自然是指三公子,三公子冲着声源遥遥作揖:“自然是时家的规矩……”   那道声音笑吟吟地撩起一个弧度,讥诮之意含蓄地露了一个锋:   “哦?擂台赛不是生死之外,任君发挥么?”   三公子:“……”   这话很明显是在拉偏架,三公子眉头不耐地一皱,循声望去到底是谁。   人影坐在一方雍容红帐里,依稀可见一把悠悠摇动的折扇。   !!!   喀拉拉——   桌椅牵动之声随即响起,族长席上已然躬身拱手、齐行大礼;众人次第反应过来、纷纷下跪,一时间看台上下铺满了脊背:   “参见太后,太后长乐无极——!!!”   “参见昭王殿下,殿下千秋无期——!!!”   .   .   寻时雨咔哧咔哧地嚼着栗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自己打听到的情报果然是真的,太后唐水烛与昭王周朝辞会现身青云宴;太后此次前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看热闹,她与昭王虽然在上京天都稳握皇权,但与偃师三宗的关系始终暧昧难明:   偃师三宗树大根深,又颇具眼色,先帝周火都撅不动他们;而如今偃师三宗持中立态度,既不想得罪太后一派,也不想得罪三公一派,谁给的好处多就站哪一边。   寻时雨对权谋一窍不通,也不想班门弄斧。玩心计手段,她从来就玩不过这群从小叼着算盘的人精。   她只需要一个机会。   女孩拥有着野兽一般灵敏的直觉,在太后与偃师三宗之间嗅出了自己出头的机会——   太后需要一个口子。   一个能破开一块铁板的官窑势力、将她的权力狠狠楔入其中的口子。这个口子不能背景优渥,那么他必是既得利益集团,不会对太后百分之一百的忠诚;而这个口子也不能过于卑弱,那么他必然不会掀起何等大浪,也不会对太后起到什么大用。   她寻时雨长在上一门,却贱为下九门;她靠近时家的权力中枢,却没有丝毫地位——   寻时雨在擂台上把这战打得如此血腥,一来是为了回敬时雨的不义,二来是向太后和昭王展示:   看。   我出身低贱,一无所有,毫无后顾之忧;我新锐、激进、叛逆,行事狠辣极端,是最好利用的棋子,也是最好用的弃子。   ——来利用我。   我需要你们提供的资源,时家那个小小的贮经室,不足令我长为一代偃师大能。   寻时雨听见昭王周朝辞开口的一声笑时,就明白自己的豪赌已经赢了第一步。   .   .   寻时雨犹如一颗焰火,在青云宴上突地爆炸,她的才华炫烈无畴,寻时雨的“罗雀门”在擂台赛中大放光彩,连战五十余人未逢敌手,最后堪堪与来自陈家的一个女偃打平。   云雀至今还记得那个女孩子,冷漆漆的黑发下是一双厉红色眼睛,那是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神,连讲起话来的口气都是一样的细冷:   “陈家上三门,五钱偃师,陈默恂,承让。”   寻时雨刚想说什么,红色眼睛的女孩子细声细气地打断了她:   “你这次风头太盛,会死得很惨。”   寻时雨翡翠色的眼睛眨了眨,末了不着痕迹地弯了弯:   “不关你事。”   陈默恂厉红色的眼睛一闭:   “好自为之。”   .   .   寻时雨刚下了青云宴,就被告知自己即将有一个偃师师父,从此她正式跨入千机城的大门,取得云秦官窑偃师的资格。   “……”寻时雨还有些不可思议,“就,这么算了?”   陆鸣萧一扬飞掠的眉峰,示意她有屁快放。   小姑娘还有些在梦里:“我可是废了时雨,我不得受家法吗?”   陆鸣萧冷笑了一声。   周朝辞和他陆鸣萧同时站在寻时雨这边,时家为什么要为了时雨,同时得罪昭王和“一杯无”?   是,她时雨是上一门的千金小姐,但上一门有多少千金小姐?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你看时雨被废了,她亲爹有吭过一声么?   ——指不定还在想这是什么时候生的女儿呢!   一个闺阁女子而已,死了便是死了,在冷冰冰的利益权衡下,人命尚比草还轻贱,何况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女人?   寻时雨眨了眨眼睛,明白了陆鸣萧的意思。   她不知道自己乘上的顺风,是何等的赫赫炎炎。皇恩浩荡、强权如炬,所有人都是蝼蚁,所有人都是草芥。   寻时雨没感觉到窃喜,只觉得手脚一阵发冷:   ……这就是,权力吗?   “别想了,你命没那么长。”陆鸣萧毫不客气地打断女孩的茫然与震骇,“与其想那些不着边际的,先把现下解决了。”   寻时雨突然张开双臂。   陆鸣萧:?   寻时雨面无表情道:“要抱。”   陆鸣萧抱着九歌冷笑一声,抬脚就要路过女孩。寻时雨趁他经过时身形一低,钻进了陆鸣萧的臂弯下,强行把自己塞进了他的怀抱里。   陆鸣萧冷冷地向下一瞥:“你找打?”   寻时雨把脸埋进了陆鸣萧的衣裳里,喉咙里吚吚呜呜的。要不是陆鸣萧不是第一天认识她,还真以为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小东西,是什么娇软可爱的棉花精。   寻时雨闷闷地道:“喜欢陆叔。”   陆鸣萧最烦这种黏了吧唧的作态,当场要把女孩从自己身上撕下来:“老子没那么老,起开。”   寻时雨不撒手,抬起头来,下巴搁在陆鸣萧胸膛上:“陆叔,假如我要对付一个很厉害的东西,你会陪着我吗?”   寻时雨问得认真,眼神明亮,白瓷似的鼻尖攒着些委屈的红,陆鸣萧呼吸一卡顿,差点就答应了。   然后他神色迅速地冷下来,反手扣住了寻时雨的咽喉,往桌上狠狠一按!   这一下根本没留力,寻时雨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砸成了几段,痛苦地攥着陆鸣萧掐住自己的手:“……”   “睁眼,看着我。”   寻时雨泪眼朦胧地对上了陆鸣萧居高临下的视线:   “谁教你用女色解决问题?”   “下不为例。先说好,——我见一次打一次。”   .   .   陆鸣萧放开了寻时雨,小姑娘总算顺过了气,蜷着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   “陆叔最蠢!!噗噗噗噗噗——!!!”   寻时雨踩了陆鸣萧一脚,噔噔噔地跑掉了。   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寻时雨根本摆脱不了这个年纪的幼稚,眼下见了新师父时起光,就想借此膈应陆鸣萧一下:   让你掐我!噗噗噗!   时起光长相俊秀、气度温文,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根本没有因为寻时雨的出身,从而看不起她的意思。   寻时雨见过太多的人渣,已经养成了屎里找糖的本事,如今稍微正常点的时起光,俨然变成了那颗难能可贵的糖:   ……拜了个好师父呢。   寻时雨穿着时起光给她置办的新裙裳,小姑娘在西洋镜前转了个圈,全然忘了陆鸣萧的告诫:   ——天黑之前,必须从时起光的寓所里出来。 第107章 、说第一百零一:恶女.我不姓时(三)   寻时雨的眼睛震骇地瞋至极圆, 烛火在女孩颤栗的瞳仁里惶惶地燃烧。   入鼻是一股糜烂的胭脂香味,漫目都是凌乱又破碎的锦缎。大殿里横陈着上十具干瘪的尸首, 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的女孩。   寻时雨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这些女孩子, 是“鼎炉”。   陆鸣萧说过,苦心修炼是修者正道,但并不是唯途。京都何其之阔, 权贵何其之多,这些人宝马香车一样不缺, 凭什么要豁出半条命去修行呢?   但是成为方偃的好处太多, 单凭灵子入体、气府流转,就可以强身健体、延迟衰老,何乐而不为?   于是达官贵人间, 盛行一种方法,“养鼎炉”。   他们圈养年轻貌美的女孩, 让她们吞食大量的精华药草, 是为“鼎炉”。再以房事为媒,将鼎炉的精养一并采走,是为“采鼎炉”。而被采的鼎炉,并不是陪主人睡一觉就完事了, 修为转让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通常是鼎炉的阳寿。   而且鼎炉也分成色, 最好的鼎炉就是正在修行的方师或者偃师。寻时雨视线悚然地转了一圈, 这些女孩子无一例外, 都是挂着清嘉孔方的正式偃师。   成为女偃,不容易吧?   辛辛苦苦成为偃师, 一定有为之奋斗的希冀吧?   ……这些女孩子被掳、被炼、被采的时候, 又是什么心情呢?   都不重要了。   她们的惊恐、怨恨、痛苦、不平, 谁能听得见呢?   ——寻时雨神魂一震,猝然一惊:   等等。   这是在哪里?   这是她师父时起光的寓所,这是时起光寓所里一处秘密的大殿。   ——要不是寻时雨有问题想请教时起光,转了一圈又找不到人,误闯进了这处禁制,她还不知道时起光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背地里在干这等勾当!   那时起光的修为……?   寻时雨看着满地的女尸,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等等,等等,等等。   寻时雨摸了摸发间的清嘉孔方铜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   ……自己,是不是她们其中一个?   这些死不瞑目的女孩子,是不是跟她一样,都被时起光“收徒”的谎言所蒙骗,最后都被——   寻时雨头皮发炸:   逃,逃,快逃。   她看见了有一具女尸,起码是六钱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都算是出类拔萃的高手了。   ——但那个素未谋面的六钱女偃,也变成了干尸中的可怜一具,别说尊严和梦想,连命都没有了。   时起光都能把六钱的偃师炼成鼎炉,还对付不了她寻时雨吗?   逃——逃——逃!   这个人不是寻时雨能对付得了的,起码在时起光本人的地盘上不行!这里不比擂台,到处都是时起光做的机关,杀她一个寻时雨简直轻而易举!   逃!!!   “……是谁在外面……”   诶?   寻时雨如遭雷击,钉在原地。   谁……?   “救我……”   .   .   寻时雨没想到再遇见陈默恂,居然是在这种地方。   这个黑发红眼的小姑娘简直是另一个寻时雨,眉眼纤巧清丽,气度幽寒冷淡,连眼神都一模一样的漠然孤傲。   但寻时雨心里有数。虽然她们在擂台上打了个平手,但是陈默恂的才华远胜于她,只是寻时雨的“罗雀门”太过霸道,加之战斗经验不足寻时雨,这才失了胜机——毕竟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跟寻时雨一样有机遇,天天都能被陆鸣萧打得满地乱爬。   寻时雨自诩是个恶女、狂徒、亡命客,她为复仇而来,保不齐哪天就暴毙荒野;但陈默恂不一样,她不必和寻时雨一样拼得粉身碎骨,是可以成为陈家的地机首座,一代宗师的人物。   ……但是陈默恂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大殿墙缝内别有洞天,几乎是一处私人刑室,狭小的石室内挂满了森寒的刑具,可以窥见时起光让这些女偃就范的手段。   寻时雨第一眼险些没认出陈默恂来。后者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空气里粪尿的气味刺鼻难闻,想必是痛苦极致后的失禁。   寻时雨头皮一阵发麻:   时起光,你怎么敢……?   这就是你剥下尊严的手段吗?   刑室外的禁制并不复杂,寻时雨还算是时家人,根本不难进去——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禁制只关得住不是时家人的陈默恂,关不住送饭的、清理的、逼她吃药草的时家下人。   时起光之所以能如此猖狂,正是无数时家人的默许。那些知情的人知道陈默恂的遭遇,但是没有人伸出过手来救她。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智了。   寻时雨浑身发颤,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救陈默恂,她要救自己,趁时起光还不在,快点逃出去,找到陆鸣萧!   时起光再无法无天,也不敢在陆鸣萧面前放肆!   寻时雨祭出鱼镜花,锵然割断了锁住陈默恂四肢的铁铐。陈默恂心脉微弱,眼睛还是睁着的:“是……是你……?”   寻时雨解下自己的外衫,把陈默恂裹了起来:“是我,我来救你——”   “跑……你打不过他……去告诉我爹……让他向时家施压……”   寻时雨突然怒了:“你是傻/逼吗?!”   陈默恂一愕。   “你这伤口烂了几天了?你少说也被关了五天了吧?你们陈家人又不傻,这么大一个女儿突然没了音讯,他不会找么?外面风声我知道得清楚,陈家和时家突然多了好几笔大生意!”寻时雨说得又快又急,“交易!你被卖了!你被卖给时起光了,这玩意才能这么折磨你还不顾忌陈家的报复!别想他妈的陈家人了,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陈默恂一脸震骇,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那是我……”   “——那是你亲爹?你亲爹有几个儿女?”   陈默恂呼吸一滞,突然沉默了。   寻时雨背起陈默恂来,小心翼翼地摸出大殿。寻时雨能感觉到自己肩颈上的热流,那是陈默恂的眼泪。   寻时雨心里叹了口气,活着杀回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寻时雨随即转念一想,哦,不一样。   陈默恂这么信任她爹,想必儿时也是被宠爱过的。   寻时雨尚且没资格体会,也没资格理解,更没资格落泪。   “喂,”寻时雨突然出声,“你还能走吗?”   陈默恂愣了一下:“……我试试。”   “我背着你也跑不快,被截住我们俩都得完。我去引开时起光,你向南方跑,去找陆鸣萧,让他来救我!”寻时雨蹲身把陈默恂放了下来,又把自己全身仅有的银票塞在她的手心,“如果陆鸣萧不愿意,你就快逃出时家,别回陈家,找你娘的靠山,找你外公外婆,记得千万别回陈家!回了陈家也是把你再送到时家手里!”   陈默恂呆愣地抓着那把银票:“你……”   事不宜迟,寻时雨一蹙眉峰,推了她一把:“快走!”   陈默恂被寻时雨推了一把,也不再多言,扭头向南跑去。   她本来想问,为什么?   我们很熟吗?   为什么你愿意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陈默恂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   遇见了,一把“规尺”?   .   .   其实寻时雨并没有想很多,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她不去引开时起光,难道是陈默恂去引开时起光吗?   寻时雨如遭雷击,浑身一栗,鸡皮疙瘩传遍全身。   他怎么……   时起光笑着按住寻时雨的肩膀:“阿寻,怎么躲着师父?”   ……这么快就追上了自己?!   寻时雨下意识地想挣脱这只手,但是时起光的手掌犹如铜浇铁铸,压得她不能动弹半分!   时起光猝然发力,女孩顿时双膝砸地,跪裂了身下的汉白玉地面:   “……阿寻,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大殿里的禁制怎么开了?”   完了。   时起光知道她寻时雨,去过大殿了。   她完了。   “诶,别怕嘛。”时起光温柔地抚摸着寻时雨的头顶,“再给小阿寻一个机会:陈默恂去哪里了呢?”   寻时雨心底一寒,自己决不能说。时起光尊为长老,爪牙遍布全府,时起光的寓所离陆鸣萧所在的小筑还有上一段路,此时她说了陈默恂定会被抓!   寻时雨眨了眨眼:“……她向东去了,大概是急着逃出府上……”   时起光笑容温柔极了:“小阿寻,你怎么还在骗师父?此时陈默恂肯定跑去见陆鸣萧了,不然就没人来救你了呀。”   寻时雨瞳孔一缩:他早猜到……   ……这是在,试她?   时起光叹了口气:“真是,不乖呢。”   ——时起光猝然发力,他揪着女孩的发顶,往地板上狠狠一撞!   砰!!!   寻时雨耳里嗡地一声,剧痛绞碎了她的意识,似乎连呼吸都被血液堵住了;没等她缓过劲来,时起光拎起她的头发,往地板上再次撞去!   砰!!!   “寻时雨,”时起光语气森然,“师父对你不好吗?”   “我给你新衣裳穿,我给你置办书房,我给你这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你就这么对我?!!”   砰!!!   .   .   救我……   娘,救我……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小阿寻以后,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啊。”   寻时雨记得自己的娘亲,确实这么对她说过。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   真正厉害的偃师,不是分山开海的大能;而是一个个匡扶世道、为民请命、攘凶除恶的义士。   当时寻时雨就在想,这种人是神明么?   寻时雨不想成为这等圣人,也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她只是个犄角旮旯里的庶女,她想做的不过是出人头地、报仇雪恨,都是俗人的私欲和念想罢了。   ……但是她也做不到。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那些鼎炉的死,她做不到对陈默恂视而不见,她做不到抛下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独自逃命。   这怎么做得到呢?   ——要有多硬的心肠,才能做出这么冷血的事情来?   她寻时雨是个俗人,……又是个心肠软的俗人。面对呼救和求助,她又忍不住去握住他们的手,去拽他们一把——   ——如果当时有人拽娘亲一把,是不是娘亲也不会死?   ——如果当时有人拽自己一把,是不是自己也不用受这么多罪?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别人要帮你呢?   因为你可怜,所以你有理?   寻时雨从不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强求别人伸出手来,妄想那个“如果”。她从来做的,都是伸出自己的手,让下一个人不要成为下一个寻时雨,下一个受害者,下一个可怜人。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问心无愧了。   剥开那层野心勃勃的皮囊,寻时雨到底,还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   .   .   她知道。   她已经一无所有、无凭无依了。   ——如果还连一点点微末的天真都握不住,那她不就活得太可怜了么?   .   .   不过寻时雨跟天真幼稚的小女孩,尚且还有一个区别:   ——她很凶。   她很凶、很凶、很凶。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寻时雨一反击便是杀招,时起光条件反射地松开她的头发,随手运起一掌,将菱形金属一气击碎:   “雕虫小技。”   寻时雨沾满血污的唇角一勾:   “是吗?”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   青光与丝线彼此争逐,虚中变实、实倏转虚,攻向时起光全身上下三处大穴!时起光脸色剧变,他从未见过罗雀门还能玩出别的花样,更没见过同时玩出两个花样,惊骇之余祭出了自己的命械,将全身包裹在防御阵法中央!   寻时雨抢来了救命的瞬息,女孩满脸是血,拔足向外狂奔而去。   ——时起光一撩眼皮,探出一指,向寻时雨的背影,轻轻一点。   砰!   这就是上位修为对下位修为的绝对碾压,时起光掸指的一股精纯的炼气,犹如火神铳轰声发射的子弹,霎时间击穿了寻时雨!   寻时雨感觉全身上下的气力,都随着自己腹间的伤口流失,扑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可是女孩犹不认命,挣扎着探出胳膊来,向前爬去。   她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喀!   时起光一脚踩住了寻时雨,女孩胸腑巨震,当即咳出一大口血来:“……”   时起光笑道:“小阿寻,这么想活啊?”   “当我的鼎炉怎么样?”时起光弯下腰去,拨开寻时雨散乱的长发,捻住了寻时雨的后领,用力一扯,“虽然还是小姑娘,但也不是不能用……”   时起光浑身陡然一凛,敏锐地觉察到了杀机:   ——嗯?   嗖!   一道刀光仿佛激电、似是惊浪、宛若浮霜,朝着时起光头颅嚣然劈下!!!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时起光惊知这一刀避无可避,身上数个保命灵械接连亮起,防御法阵堆叠了数十重余——但这一刀蕴含着千钧的风雷、万顷的怒意,所有法阵被一斩击碎!   时起光高声叫道:“陆鸣萧,你杀我便是与时家为敌!”   来人理都没理他,一击不成、再次发难:   风卷尘息经.第十七:春冰虎尾!!!   “……陆叔。”   ——陆鸣萧去势无前的刀锋一顿。   寻时雨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一根细线,随时都有可能断:   “……他说的没错,你若是杀了他,便是与整个时宗为敌。”   陆鸣萧已是怒极,长发飚散、大袖振扬,刀锋遥遥向时起光一指:“我怕?”   寻时雨轻声道:“我怕我们,就分开了。”   陆鸣萧手背上青筋闪了一闪。   九歌出鞘,神鬼惊殊,仇敌就在眼前,哪有不见血的道理?   但是……   ……他胸膛缓缓起伏了一阵,九歌终究回了鞘,撞出一声金属的尖啸。   陆鸣萧低声道:“依你。”   作者有话说:   寻时雨阻止陆鸣萧杀时起光,可能会有读者老爷觉得是不是恋爱脑了,为什么不杀他呢?   第一是出于现实考虑,陆鸣萧杀了时家长老,与时宗为敌的话,那么一场恶战后,陆鸣萧遁走江湖,与寻时雨来说是没有好处的。寻时雨不可能跟陆鸣萧走(一是顾不了她的安危,二是寻时雨是要报仇,也不可能跟着陆鸣萧远走高飞),她只会少去一个强大的盟友。   第二是出于寻时雨的私情考虑,她不会让陆鸣萧为了她,得罪整个时家。这也是后面寻时雨拒绝陆鸣萧的占有欲,所持的底气:   ——拿什么情,承什么恩。   今日陆鸣萧不为她付出太多,来日她也不必为陆鸣萧付出太多。   我始终认为,一个女孩的正直和天真,只是她的人格魅力,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会影响她的聪明和强干。温柔善良不一定是白莲圣母,杀伐果断也不一定是黑化病娇。   寻时雨是,云雀也是。我笔下的女孩子们,基本上都是。 第108章 、说第一百零二:追凶.狂澜孤城(四)   若干年后, 炎虎城内。   天阴雨欲,寒鸦厉鸣。   云雀眼中眸光暗沉, 杀意森森:“我就该让陆叔一刀剁了你。”   “……小阿寻, 你不觉得很莫名其妙吗?”   时起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笑得格外开怀、格外放肆:   “你不过是陆鸣萧床上的玩意,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如今离了他, 你还敢这么猖狂?”   云雀眼中厉色骤闪:   “毕竟我打狗,从不看主人脸色。”   哗——!   秦广王的身影应念而动, 三柄春秋大刀荡卷开金属的风暴, 尖声厉啸着向时起光旋切而来!   时起光眉毛都没动,向着秦广王挥指一掸。   上一次时起光一掸指,当场洞穿了年幼的云雀, 几乎花去了她半条命;如今时起光旧招再现,威力压根不减当年, 空气宛如一面平湖, 骤然激起朵朵涟漪——   砰!!!   每一朵透明涟漪倏然炸开,那是对灵子精准至恐怖的操纵,这一炸的威力堪比黑/火/药贴脸爆破!秦广王被炸得犹如一面糠筛,时起光唇边笑意深深, 看来失传已久的傀儡派压轴绝技,在寻时雨的手上也不过如此!   ……时起光瞳孔一缩。   发生了什么?   两柄春秋大刀贯穿了时起光的身体!   在秦广王被炸的瞬间, 傀儡的臂膀模块顺势脱离, 借着爆炸的冲击凌厉锐进、去势无前, 汹汹贯越了时起光的淬体法身,直接捅穿了时起光的肉/体凡躯!   云雀咬着一绺乱发, 清冷的眉眼攒出一声笑:   “嗤。”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 居然搞不清修为和实战经验的区别?   秦广王此等应对, 无关修为阶等,只关乎战场上生死一瞬时,经验、意识、技巧的燃烧。   一个闭门清修的深山修士,永远敌不过身经百战的战场屠夫。这是方偃行内不可撼动的铁律,只不过贪生怕死的、走邪魔外道的、妄图一步飞天的太多,还偏偏混得不错,歪理甚嚣,真理失声。   也是。   毕竟时起光的修为根本就不是自己苦修得来,不过是个靠歪门邪道上位的下/流货色。   云雀沉声顿喝:“楚江王!”   十六小狱第三:五叉!   楚江王喉咙里发出机关咯咯的狂响,像是一连串嘶哑又诡异的冷笑。楚江王玉笏一扫,时起光脚下异光骤现,几道疾影破空而出,凛凛的金属巨叉刺破了凝重的夜露,曝露在了空气里!   电光石火间时起光抽身连退,贯穿他的春秋大刀分解成几抔轻烟;但是楚江王的玉笏随之横扫,金属巨叉急追直上,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当即割断了时起光的几根睫毛!时起光这一退退得更加狼狈,仓皇一打响指,全身骤然亮起一道焊烈的强光!   云雀心里陡然一惊:“燕安楠,闭眼!!!”   十六小狱第十五.孤狼!   楚江王玉笏往掌心一顿,咣然荡开一环漆黑的尘浪;一层灵子壁障在云雀身周猝然构成,强光撞上了这层屏障后自动拆解为无数细小的光线,一时间防御障上光怪陆离、云谲波诡,缀成一片目不暇接的乱霞飞霓。   这道强光是时起光的命械,“蓝桥春雪”的起始技能,“一瞬光耀”。   偃师不比方师,方师的命械来来去去都是那几项玩意,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再花也花不到哪儿去。但是偃师就不一样了,偃师的命械何止五花八门,简直比路边乘凉老头的裤/衩花色还更有看头,比如云雀的“罗雀门”是一盏八角宫灯,危纪分的“绯红海棠”就更奇葩了,人家直接是一朵大奇葩。   而时起光的命械,是一把刀。   刀身修狭微弯,装饰古意雍容,气态雄浑威武,武夫的粗犷和王侯的华贵,同时呈现在一把刀上。刀柄末端为方棱锤,制式已不可考,刀身上的纹络怪异而华美,整把刀像是一尊杀气腾腾的艺术作品。   看起来确实挺漂亮,名字也取得很文雅,“蓝桥春雪”。   ——但这玩意根本名不副实,和艺术绝对沾不上边。此刀是绝对的凶兵,就算时起光根本不是用刀的料,发挥出的威力也能胜过世上大多的凶/器:   比如“一瞬光耀”,这就是“蓝桥春雪”自带的技能,只要使用者祭出,那一瞬间的强光不仅可以烧瞎对手的双目,其威势更是催城拔寨。   三人原本在鱼鳞瓦上对峙,脚下是一片空置的民居,“一瞬光耀”直接扫平了整条长街的房屋,留下了十几丈长的漆黑焦痕。   若不是楚江王的十六小地狱中的“孤狼”也足够霸道,她和燕安楠怕是怎么死的都反应不过来。   “蓝桥春雪”几近怪异的威力,也是为什么时起光全然驾驭不了“蓝桥春雪”,也要削足适履,强行将它收为自己命械的理由。   “蓝桥春雪”一开锋,直接抹平了云雀起手造成的胜机:在蓝桥春雪的锋芒下,根本没有什么斩不断的东西,她压根不能再放出秦广王去。   云雀眼下还在思索怎么破开蓝桥春雪、弄死时起光的方法,结果一旁的燕安楠猝然开口,惊了云雀一跳:   “……你是不是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   云雀浑身一震,她之前从未把两人联系在一处,如今燕安楠这么一提,她倒觉得……   ……时云起和时起光,是不是模样相仿?   时起光的腮帮子,突然抽了一下。   “时云起跟我说过,他家里清苦,过年都不一定有新衣服穿。天下姓时的多了去,我也没把他和天机变时这种高门大户联系在一起。”   燕安楠压着飞凤似的眉峰,嗓子磨着一口的沙哑:   “但我也听说过,他老爹不是个东西,一天去田里务农,坐上了进城赶集的牛车,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时起光眉尾触电似地一抖。   燕安楠手背上青筋暴突而起:   “告诉我,是.你.吗?”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时起光居然露出了一个怀念的表情:   “我儿子也不投奔我……大家都很忙,谁记得到这么多?”   .   .   不记得?   不记得贫贱时的糟糠之妻?   不记得膝下的亲生儿女?   燕安楠嘶声问:“那你记得什么?”   “既然你跟我儿子相识,放过你也不是不可以。”时起光答非所问,看上去是真的在考虑放燕安楠一命,手指往云雀悠悠一指,“——但是她,我必须得代表时家,清理门户。”   时起光有些振奋:“那,我儿子在哪里?”   燕安楠冷冷道:“死了。”   时起光脸色一僵。   “他是英雄,死在了无惧牙手里。”燕安楠面无表情地继续,“时云起的家乡闹了一次瘟/疫,他的弟妹都死在瘟/疫里了。”   他的娘亲倒是勉强幸存,被时云起接来炎虎关,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但是燕安楠胃里一阵恶心,不再多言,面色寒冷地闭上了嘴。   时起光叹了口气,神情有些伤感:“真贱啊,这就死了?”   ——飒!   燕安楠的身形拔地而起,宛如脱弦之箭,双刀拉伸出火龙似的焰影流芒!   “谁给你的胆子……”   燕安楠旋身、拧腰、变向,闪让过“蓝桥春雪”刺势磅礴的刀风,她像是一抹艳红色的风暴,猝然刮至了时起光的近前!   燕安楠长发飙散、怒发冲冠,双刀并璧、轰声下斩:   “……侮/辱英雄?!!”   砰!!!   .   .   时起光笑道:   “小姑娘,我看着你就觉得可怜。”   时家暗器.暴雨梨花!   灿灿烁烁的金针贴着燕安楠猝然爆炸,宛如一颗烟火在两人之间轰然破开,咫尺之距尽是烟花乍亮般的金线流彩!   时起光放声大笑:“你会在意一根草的性命?你会在意一只蝼蚁的生死?站得高一些,你就是太贱,才会在意同样轻贱的性命!!”   与此同时时起光手腕一振,几道铁链破空闪现,企图锁住燕安楠的四肢向四方拉扯而去;燕安楠旋身而舞,双刀宛如赤红的绫绸,旋甩出烈火一样的暴风,锵然撞开了锁链,缴落了满地的金色长针!   燕安楠泼墨似的长发,在疾风里四散飞舞,女孩嘴里啐掉两根长针,炽烈的眸光燃成了星子:   “放你/妈/的屁!”   时起光的发难连贯得毫无破绽,燕安楠破开金针与锁链,直接等于将要门曝露在了蓝桥春雪的刀锋之下:“牙尖嘴利!”   一道银光凌厉锐进地激射而来,仿佛一道惊才绝艳的长虹,锵锵然撞开了蓝桥春雪!   这道银光蕴含着的巨力何止重逾千钧,强悍无匹、霸道如斯,远远超出了时起光的预计,蓝桥春雪一时间挣脱了时起光的控制,往一旁飞去!   云雀扫了一眼被她击飞的蓝桥春雪:   “……喔。”   好,好,果然是好东西。   果然是绝世好刀,被她的神识正面冲撞,居然连裂痕都没有。   云雀双眼一眯——   刀归我了!   如今云雀用神识强行割开了时起光与蓝桥春雪,紧接而上的攻势暴拥疾卷而来,云雀压着时起光接连出招,不给时起光重新召回蓝桥春雪的任何瞬息。云雀与燕安楠初次配合,竟然连贯得毫无破绽,一时间街头巷尾星火连烁、异彩旋溅,冲击波动甩出一抔抔灿亮的灵子,三人所过之处,留下了一道瑰丽的星河!   时起光的擅长领域本就不在贴身实战,他的专场机关偶又囿于时家人的“御体璇玑”免疫体质,无法冲云雀施展,一时间分外狼狈: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寻时雨的速度、技巧、攻势,居然都在他之上!   这怎么可能?   她只不过是一个躲在陆鸣萧背后呲牙咧嘴的玩意,要不是半路杀出个陆鸣萧,他时起光早就把她采死了!   “时起光……”   云雀的眼睛犹如两口窅黑的深井,晦暗的天光、森青的锋寒、淋漓的血色,在她眼中浇铸成了不可撼动的冷酷:   “——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作者有话说:   磷哥,接刀! 第109章 、说第一百零三: 雪恨.六刀勾销   一道炽烈、灿亮、耀眼的流星横划过整个炎虎城!   哗——!!!   所过之处飓风肆虐、砖瓦抛溅、尘沙激扬, 那是云雀与时起光的炼气彼此冲撞之时,迸爆开去的劲烈气流!   时起光胸腑间气血一阵烦恶, 猝然咳出一口腥血来——云雀的炼气太过豪横霸道, 犹如千钧重锤击打在他身上,几乎要撼碎时起光的气府!而女孩的炼气却依旧在狂涨、狂涨、狂涨,转眼间已然突破了十一钱的位阶!   滋啦啦——   天穹之上乌云滚涌, 骤然惊起的疾电掠开明锐的枝状分叉;这一道炫光何其惨亮,猝然映亮了云雀的面容!   襟飘带舞、长发旋溅, 眉眼高悬、半面染血, 泼天的杀意都聚在她清秀的眉峰之间!   她既是疾风、她既是惊雷、她既是火焰!!!   “时起光……”   天水碧色的袖袂迎风怒张、猎猎翻卷,云雀居高临下地垂来森寒彻骨的视线:   “新仇旧恨,都该清一清了。”   .   .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时起光震惊万分之余, 歇斯底里的恐惧简直要从他七窍溢出来:他太惜命、太怕死了,他费了多少气力才寻来这么多上乘鼎炉, 他花了多少心思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 怎么能死在这种贱/人的手里?!!   ——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寻时雨后来的下场!   这个小/贱/人虽然在青云宴上风光了一回,又被陆鸣萧从他时起光手里救下,可是那又怎么样?   贱/人就是贱/人, 一辈子也别想翻身!   时起光犹然记得陈家人来讨要陈默恂,寻时雨也不知道跟那小婆娘是什么交情, 居然拼命也要保下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陈默恂, 寻时雨不惜同时跟时陈两家撕破了脸面——   然后?   然后她什么也得不到, 还把自己赔了进去!   寻时雨真是幼稚,时陈两宗同时施压, 哪里是一个小女子抗衡得了的?   哪里是几个人抗衡得了的?   她以为她在抗衡什么?她在挑战的是整个偃师世家的脸面, 整个偃师体制的威严!   螳臂当车、蜉蝣撼树, 可不可笑?   最后连力挺寻时雨的陆鸣萧也扛不住,从此销声匿迹;陈默恂被陈家接了回去,从此不知所踪。而寻时雨则接受了时家的和解条件,自废去了气府,依照时家长老给出的条件,“安安分分地做深院妇人”。   但是寻时雨犯下的大错,可是整个世家的规矩,哪有裹个小脚、背个女诫就完事的道理?   于是那个在青云宴上,被昭王怼得屏声息气、面红耳赤的时三公子,突然开了口。他说不得昭王,还说不得寻时雨么?   时三公子指认道:“她勾引我!”   ——跟她母亲一样的下/贱!   众人大哗,连忙将寻时雨绑至宗祠,杖打五十示众;但是寻时雨命硬得很,仍旧不肯死。   时雨的亲娘提议,不如干脆沉塘,以免多生事端。   时家的女眷们七嘴八舌地纷纷附和,时家的男人们也纷纷觉得在理:   不听话的女人,太危险了!   然而……   这贱/人居然没死成!   .   .   “那是偃师三大宗里,天机变时.时氏偃宗的一个鬼故事。据说是一天夜里,时氏一个旁系后院里传来‘咯咯’的声音,像是机关器运转的动静,又像是成百上千的女人一起在笑。”   “等到白天大家一看,那个旁支的女人全死了。上至家母下至小姐,全被做成了‘人皮偶’,都在咯咯咯地笑呢。”   “这种偃师大宗的后院,男人是进不来的。但能把活人做成木偶的本事,的确是时氏偃师特有的邪门秘艺。”   “一夜之间能把这么多人全做成偶,一定是个本事高超又丧心病狂的女人。外人给这个传闻里的凶手起了个别称——”   “——‘罗刹鬼骨。’”   .   .   时起光倒是根能屈能伸还能弹的橡皮筋,如今再有一万分的不甘,也果断地下了决定:   跑!   如今的寻时雨不知道攀上了哪根高枝,他时起光没必要吃眼前亏,此时大势已去,走为上策!   时起光身上到底有几两真才实学尚且难说,但浑身上下也都是上等的机关,棘手程度仍旧不肯小觑。时起光抽身急急飞掠出去,火急火燎地在心间召唤蓝桥春雪,但通通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寻时雨她到底做了什么?!   此时形势十万火急,寻时雨一招一式都在要他的命,时起光早就乱了阵脚,也忽略了一个事实:   像蓝桥春雪这种等级的神兵,是能开启自己的灵智的。   一个仓皇四窜的懦夫,怎么配召令它的锋芒?   时起光倒也不再纠结,此时怎样都行,当然是活命要紧!他的流云广袖迎风怒张,袖间接连亮起几星异光,那是激活生效的夹子,接连释放出几个遁走的咒术——   神识范式.绝对寂静。   时起光瞳仁震骇地缩成一点,他只见眼前银光陡地一闪,……他全身上下的夹子,通通没了反应!   灵子!   那道银光之前撞飞了蓝桥春雪,此时又抽空了时起光身周的灵子!   这到底是什么神通……   ——砰!!!   云雀一脚踏向时起光的胸口,女孩全身的重量都落在这一踢上,把人生生地踩进了地面!青石板轰声碎裂,碎屑纷纷向上崩溅,乱石、尘沙、碎草冲天窜起!   没完!   哗哗哗——   这一踢的威势未减,云雀踩着时起光剐过长街,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沟来!   时起光就算再想端着架子,此时也是头破血流的狼狈相,他拼命挣扎着上望,无意间撞进了一双银色的眼睛。   砭骨刺髓的寒意从时起光的脚底蹿进了天灵盖。   那是云雀的眼睛。   女孩的一双眼睛仿佛两窟灿银色的灵泉,淬冷凝滑的银色流光,正顺着云雀微微下垂的眼角,缓缓流溢在空气里。   这是使用神识时,云雀身上呈出的异象。如今的云雀宛如一尊威武的罗刹,所有恶鬼都要在她脚下战战地臣服。   罗刹鬼骨,名副其实。   此时燕安楠也恰好把人带到,在一旁顿住了脚步:“姨母,就是这个人。”   时起光心里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云雀的脚还死死地踩着时起光,强大的神识范式压住了他的四肢百骸,时起光就算再有通天的法宝,眼下也使不出来半分!   嗒……嗒。   时起光听见了脚步声,一张妇人的脸孔,缓缓地出现在时起光的视线里。   时起光嫌恶地皱眉:   ——这老女人是谁?   .   .   时云起的娘亲惶惶顿住了脚步,似乎是有些承受不住,脚下踉跄了一步,燕安楠刚要去扶,——结果时云起的娘亲晃了晃,又自己站稳了。   也是。   她独自一人抚育五个子女,怎么会自己站不稳呢?   云雀踩着时起光,半阖着眼睛。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那么平凡、卑弱、枯槁,每一道皱纹里都是难以道清的苦痛。   她下意识地收敛了泼天的杀意,不让自己吓到这个可怜的妇人。   时云起的母亲颤声问:“大师傅,他是恶人么?”   云雀言简意赅地回答:“那些蜘蛛似的怪物,就是他放的。”   时云起的母亲想起了被倒吊臣杀死的街坊邻居,脸色惨白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夜风凄凄楚楚地呜咽,云雀和燕安楠皆是浑身浴血,沉默地等待妇人的决定。   时云起的娘亲胸膛起伏了一轮,随即扭头对燕安楠道:   “楠楠,刀给我罢。”   时起光此时才觉察到了不对,他此时山穷水尽死路一条,也顾不上什么从容体面,凄厉地尖叫起来:   “你敢!贱/人,你敢!!!”   时云起的母亲双手握着燕安楠的一柄弧刃刀,她没握过这种杀人的兵器,手势生涩,却不在发抖。   时云起的母亲静静地看着状若癫狂的时起光。   “我可是你夫君!!!”时起光嘶声大叫道,“你不帮着我,却帮外人!!!”   时云起的母亲眉毛都没动,眸光漠然而悲悯,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怜的小/畜/生。   时起光终于害怕起来,他终于开始害怕了:“……三娘,你知道,这些年我寻你们母子有多苦……”   飒!   时起光一窒,既而惨声哀嚎!   细小的血珠泼了妇人半脸,时云起的母亲面不改色,继续劈下了第二刀!   第三刀!   第四刀!   第五刀!   “……这些是云起、云存、云生、云荷,还有幺妹的。”时云起的母亲轻轻道,“我知道你没断气,听着。云起做了大英雄,风风光光地去了;云存把药给了弟妹吃,自己遭了瘟疫,也去了;云生想把自己卖给人牙子换药,结果半路上遭了人抢,被打得不成人形,也去了;云荷本就体弱,没熬住,也去了;幺妹去找姐姐,被野狗叼了去,也去了。”   “除了知事的云起,他们生前,我都没说过你一句坏话。结果你做了什么?——我看着都觉得可怜。”   时云起的娘亲猝然惊醒,说得再多,这个男人也听不懂的。   妇人心情平静,笑容慈祥:   “——那看好了,这一刀,是我的。”   不、不、不——!!!   时起光目眦欲裂,火红的刀光在他眼中无限放大——   哗!   .   .   云雀俯身仔细查看了时起光的心脉,确定这人已经死透了,这才抬起脸来。   时起光的娘亲遭受了太多的痛楚,满头银丝、形容憔悴,不像是时云起的娘亲,倒像是时云起的祖母。   但是她笑起来,倒是和时云起一模一样。   妇人揩干净了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包被手帕包好的糖:“大师傅,吃糖么?”   云雀怔愣地接过,惊觉自己与时云起初见时,后者也是这样笑着,递给了自己一包用干净帕子包好的糖。   云雀长长的睫羽眨了眨,终究是没忍住眼泪:   “……多谢。保重。”   .   .   “——云雀!!!”   云雀闻声回归头去,正好撞进了薄磷的眼睛。   薄磷刹住脚步,倒吸一口冷气:“……”   你怎么把自己造成这样了?   云雀跟时起光激斗过后,全身上下何止狼狈,女孩子披头散发、全身挂彩,眼神却还是清清亮亮的,一动不动地盯着薄磷看。   云雀背着手,突然发问:“你什么时候的生辰?”   薄磷啧了一声:“爷永远芳龄十八,才不过这种烦人的日子。”   云雀歪了歪了头:“唔……那好吧,换一个。”   换一个?   薄磷一头雾水,刚想发问,结果云雀抢在前头,截断了他的话茬:   “薄磷,我给你个宝贝,你嫁给我吧。”   薄磷:“……”   云雀以为他不乐意,又开始补充:“是大宝贝!”   薄磷:“……”   薄磷终于缓了过来,一言难尽地摆手:“……小姑娘,你知不知到嫁娶是什么意思?”   云雀觉得自己的智商被藐视了:“噗噗噗!我不仅知道成亲,我还知道要做——”   薄磷赶紧打断,以免云雀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行行行,云大偃师学识渊博,薄某甘拜下风。”   这男人磨磨唧唧的,云雀不耐烦了:“噗!你到底答不答应?”   薄磷继续磨叽:“……我占的便宜好像太多了,请问大偃师,我要做什么?”   云雀咬着手指想了想。   云雀眼睛一亮:“做牛做马!”   薄磷:“……”   宝才,我真是捡到鬼了:“……姥姥,详细点。”   云雀指指点点:“嗯,你每天要给我煮芝麻汤圆,我还要吃流心小糖包,夏天还要吃奶淇淋,晚上饿了你得给我煮好吃的。”   薄磷毫不留情地:“驳回,这么吃下去你就是云雀球了,三百斤的那种。”   云雀怒道:“那我娶你干什么!要你有什么用!噗噗噗!”   男人,不行!   薄磷:“……”   云雀扭头就走:“那我去娶别人!”   薄磷怒道:“你走一步试试?”   云雀也生气了:“我走一步怎样?”   薄磷厉声道:“哥就跪下来求你!”   云雀:“……”   云雀得意地回过头来,冲他一翻白眼:“噫,你好幼稚哦。”   薄磷本来想掐云雀的脸,结果女孩脸上一道大咧咧的血口子,薄磷无处下手,只能忍住了:“……小姑娘,嫁给你是不可能的。”   薄磷猝然伸出手去,摁住了云雀企图拔/出的刀,顺势把人捞进了怀里:   “——娶你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云雀被薄磷按住了蓝桥春雪的刀柄,腰身受制,分外不爽:“你油腻!我不嫁!”   薄磷悠悠地一挑眉毛:“哦?那这刀还给我吗?”   云雀:“……”   这人好讨厌!!!噗噗噗噗噗!!!   云雀把蓝桥春雪往薄磷怀里一捅:顶你个肺!   薄磷脸色一变,倏然蹲了下来。   云雀:“……”   云雀有些犯嘀咕:“别装,我还没倒呢。”   薄磷没说话,继续蹲在地上。   云雀看了看自己的手,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力度了:   是不是刚跟时起光打完,不小心下了杀手?   ——云雀赶紧蹲了下来:“哪里伤着了?”   薄磷痛苦道:“你听。”   云雀侧耳听了听:“……什么?”   没有啊?   薄磷继续痛苦:“你再听。”   云雀侧耳仔细听了听,一头雾水:“唔噫?没有。”   “那就对了。”薄磷点头,“毕竟父爱无声。”   云雀:“……”   云雀刚想喝令罗雀门,让薄磷切身体验一下什么叫父爱如山,下颌突然一凉,那是薄磷的手指。   ——他的亲吻却是热烈的。   作者有话说:   本章解释了女主“罗刹鬼骨”之名的来由,与说第二:九刀(下)遥相呼应。 第110章 、说第一百零四:女帝.绵绵绵绵   【注:史书明确有载, 临朝称制的太后,可自称为“朕”, 特此说明。】   .   云秦帝国, 上京天都,皇城轴心,“龙章凤台”。   龙威遮天, 宝气纷漫;金粉繁华,翠绮摇光。   太后寓所, 朝绯大殿。   “西北这么吵, 朕怎么不知?”   一道悠容淡逸的女声徐徐响起,轻柔得像是情丝千缠的呢喃,冰冷地抚过铺了一地的脊骨:   “——嗯?”   穿堂风惊得满室烛火战战兢兢、明明灭灭, 跪在金粉阶下的男子已是冷汗重衣,死死地盯住面前方寸之地。   他狭窄的视野里缓缓呈来一双描金凤履, 其上金线流彩, 明珠错落,熠熠辉光:   “如意,朕平时最是偏宠你,只因为你最是如朕心意。”   太后唐水烛负手逆光而立, 幽暗中表情不甚明晰,高悬的眸光却是寒光凛凛:   “——为何朕, 不知炎虎关告急?”   如意三魂都被惊出了七窍!   他惶急地分辨:“太后容禀, 北蛮突犯, 长城全线烽火三千里……”   如意想破了脑袋,也百思不得其解:区区一个炎虎关而已, 太后要控的是大局, 哪里顾得了这么多犄角旮旯?   唐水烛轻轻地笑了一声。   据说太后十四岁时, 才貌惊动整个上京,素颜出游时无意间的回眸一笑,令微服出访的先帝一时失神、纵马险些撞上墙壁,民间还流传着太后“素颜朝天”的传说。   如今岁月更迭、屡变星霜,绝世的佳人坐在了倾世的权柄上,一笑便能决定万家悲欢喜乐,一手便能按定山河乾坤。   唐水烛喜欢聪明的人,但她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满朝文武是这样,所以她血洗朝堂;世家大族是这样,所以她重整百家。   ——连李拾风也是这样,那她只好让他消失,滚回塞北做他的闲散王爷。   眼下这个如意,自作聪明、玩弄权柄,险些误了大事,令唐水烛很是不悦。   所以——   唐水烛笑起来时,绮华炫转、星宿摇曳,仿佛还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小少女,连嗓声还是如出一辙的细语轻声:   “来人,拖下去,杖毙。”   ——杀了。   “太后饶命!!!”如意大惊失色,急急忙喊,“上京最近转凉、太后凤体抱恙,是如意见政务繁多,恐太后……”   他猛地收住了声。   唐水烛微微欠身,金錾攒珠五瓣梅护甲套冰寒彻骨,轻轻柔柔地按在如意那张风流俊秀的脸上:   “如意,朕最疼爱的就是你。”   伴君如伴虎,如意如释重负、心如擂鼓,唐水烛温温柔柔地撩开他的鬓角,尖尖的护甲在如意脸上轻点:   “——你死了之后,朕会好好难过的。”   ……   白雪楼丞相来谒时,正好看见煌煌宝殿前,宫人们拖着如意的尸体,拽出一路的红污;满室烛光明灿,唐水烛懒散地斜靠在鎏金大座上,单手支颐、凤眸微垂,说不出的疲倦和失意:   “小楼,天下风流俊杰虽千万,却没一个男子,令我称心如意。”   白雪楼俯身作揖,姿态端方正肃,脸上却笑意深深:“可却有称心如意的女子,忧太后之所忧。”   唐水烛拿一颗红果扔她:“啐,你该忧的是万民之忧,白爱卿。”   比起名动天下的唐水烛,白雪楼年少时声名寥寥,好一个安分守己的闺阁贵女;但是太后每一次大刀斩根、小刀解牛的背后,基本上都有她含笑凝视的目光。白雪楼虽为白家庶出,却是太后多年的心腹知己;当朝女相曾经也是倩影黯柔的美人,如今仍旧明眸善睐,但眼角尽是敌不过岁月的皱纹。   “太后急诏我入宫,为的可是北边战事?”   “莉莉谢那小妹妹?她还不配。”唐水烛拨弄着护甲,慵散地一吹指尖,“苏罗耶虽然擅武,但战争打得不是武,是国力,是白花花的银钱——苏罗耶穷得东陆皆知,我断了它的商路,莉莉谢拿什么跟我耗?”   拿它摇摇欲坠的民生,还是拿它落后无比的生产?   白雪楼早有预料,浅笑不语。   唐水烛猝然睁眼,瞳仁灼灼,眸光如刃:   “——那是谁给她的胆子,敢挑衅我云秦国威?”   吼!   太后一怒,虎啸龙吟!   磅礴雄浑的杀势宛如飞龙探海、猛虎下山,大殿里如厉风过境,烛火皆是偏向一边!   白雪楼安静地坐在太后正对面,沉凝得像是一泓春水映出的梨花。   “小楼只是个不出户的小女子,才疏学浅,绠短汲深;懂得是农耕桑织,户银盐铁,国计民生。太后要猜测北蛮心思,应该找能谋善断的叶丞相,找满堂英武的军机院。”   “小楼该为太后分忧的,”白雪楼笑眼弯弯,皎若新月,“自是男子所不可分忧之事。”   ——差不多得了,开门见山吧。   唐水烛闭眼叹息,振臂甩袖,屏退左右;机关骤响,灵子四涌,大殿闭合。   “小楼,”唐水烛扶额叹息,“——明空不见了。”   白雪楼笑眼倏然睁开清亮的一线。   “公主殿下?”   唐水烛用力地掐着眉心:“已经走失三月。我派锦衣寻遍大江南北,然而天下女童何其多,哪一个是我小明空?”   白雪楼定定地望着唐水烛,沉吟了半晌,压低了细脆的声线:   “……昭王血脉?”   唐水烛蜷起了双腿,当朝太后抱着膝盖,在鎏金大座上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居然还有点委屈的意思。   白雪楼战术后仰:“……”   又来了,又来了,又他妈是周朝辞那玩意!   白雪楼以为唐水烛只是念旧,毕竟与昭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藕断丝连也在情理之中;而且先帝薨后、上京动乱,平乱之功也得跟昭王记上头等——   但你是他皇嫂!能不能有点分寸!!!   乱搞就算了,唐水烛睡过的男人还少?男人,玩玩就算了,如意的尸体还在外面,还不够说明她薄情寡义?   怎么到周朝辞这就情根深种了?   ——他妈的,女儿都出来了!   白雪楼心里脏话足以写成百余篇檄文,碍于世家大族的良好教养,只能绷着脸抽了抽腮帮子,温润润的黑色瞳仁转了个来回:   “小糖姐姐,小楼倒觉得,你对幼帝过于放心。”   唐水烛本来还在委屈,此时表情陡地一凝,白净修长的双腿往小几上一架。   幼帝是谁?   自然是周火从周室旁支里选中的继子,被唐水烛架空了十余年的傀儡皇帝:   周云讫。   算来幼帝也有十五岁了,确实是不安分的年纪。   不过:   “他害我明空做什么?我明空名不正言不顺,况且还是女儿身,难不成我能扶周明空做女帝不成?”   白雪楼面沉如水,静静摇头。   唐水烛柳眉一皱,与白雪楼对视片刻,如遭雷击,猝然一惊:   “他要对周朝辞下手……?!”   白雪楼沉声称是:“在幼帝及多数周姓旧部看来,当年先帝暴薨,多半与昭王有关。”   “愚蠢!”唐水烛眉峰一压,厉色尽显,“先帝是因为——”   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惶惶闭上了嘴。   唐水烛是何等的聪颖,当即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如果不是周朝辞……周室旧部的锋芒,应该直指向她才对。   昭王虽然被太后架空兵力多年,但却仍是太后背后一抹庞大震惧的阴影——当年京都大乱,昭王的三千靖安铁骑,杀光了多少叛军?   她唐水烛是女儿身,在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东西看来,是算不得数的;他们眼中,这个朝堂的权柄,还是握在昭王手上的。   “小糖姐姐,我虽然觉得昭王殿下之于您,确实辜负太多。”白雪楼轻声道,“但昭王……确实替您挡下了太多敌人。”   他当年如此控制你,却是还包藏着另一层远大的考虑。   唐水烛静了一静,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既而呛出一大口血来;白雪楼大惊去搀扶,被唐水烛冷冷打开了手:   “……说下去。”   “明空不过是个幼女,怎么才能害到她父亲?”   白雪楼冷冷地撩起眼皮,瞳仁眸光暗沉如海,齿根到舌尖迸吐出三个字:   “炎虎关。”   .   .   云秦帝国,西北边陲,炎虎关。   靖安府内,勤字旗所辖,“万有大牢”。   薄磷叼着根草,眯缝着眼看了看脚下,提溜着云雀的领子:“祖宗,看着点。”   万有大牢里碧火磷磷、水光摇荡,半座大牢都浸在森寒彻骨的漆黑深水里;云雀赤足踩过过道上凸起的冰凉砖石,刚被神识医好的小脚不怎么利索,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看得薄磷胆战心惊。   云雀睁圆了眼睛:“……她就是行刺李先生的?”   炎虎关不知拜错了哪路的神仙,糟心事像雨后狗尿苔一样窜出来,云雀前脚刚铲除了大患时起光,后脚又被一个消息砸得狗血淋头:   李拾风遇刺了!   云雀:“……”   玉皇大帝终于看不下去了,派人把他接回仙班了?   云雀虽人没回北门战场,但听传令兵说了一箩筐北门战场的险胜:只见李拾风拿出一柄和铁扇公主同款芭蕉扇,所以苏罗耶人全体戴上了痛苦面具,被他一扇子扇回了老家!   (不信谣不造谣不传谣,真相请见说第九十七。)   ——然后李拾风就翻车了。   据说李拾风被刺客穿心而过,好在医字旗的阿幼朵大都统的救命术式及时施展,勉勉强强地吊住了李拾风的半条性命。而那刺客被当场活捉,关在了靖安府勤字旗的万有牢里。   面前铁笼里这位,想必就是刺杀李拾风的刺客了——   等等。   等等,等等。   云雀祭出罗雀门左右照了半晌,总觉得这刺客生得贼几把眼熟:   “你不是……锦萝在沁园春捡到的那个小丫鬟么?”   不对、不对、不对。   云雀和薄磷对视了一眼,同时读出了彼此心里的惊疑:   ——如果这是苏罗耶派来的刺客,那么之前小丫鬟与皇宫之间的联系,又如何说清楚?   难不成……?   没等云雀再想,薄磷浑身一凛,伸手按向刀柄;一道白影猝然闪过,快得无法一眼辨识,直往云雀面门扑来!   扑!   云雀被扑了满怀的冰凉和柔软:“云雀姐姐——!!!”   云雀:“……”   不好意思,美女你谁?   来人在云雀颈窝蹭来蹭去,娇昵得像团人形棉花,但触感却是冰冰凉凉的,还能感觉到蛇类特有的鳞片。女孩边蹭边撒娇,声音又娇又嫩,直把人听酥了半边:   “绵绵抓住了坏刺客!绵绵要云雀姐姐夸夸!”   云雀:“……”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试探地向下看去,来人双足小巧白嫩,不堪一握的脚踝上还覆盖着银色的鳞片;最抓人视线的莫过于那条不堪寂寞的小尾巴,正讨好地蜷在云雀脚边,明明是条霸气开张的龙尾,硬是蹭出了猫尾巴的效果。   云雀:“!!!”   人间有爱,生活精彩。   云雀试探地出声:“……你是,小白蛇?”   不会吧?   不会吧?   来人猝然抬头,银白头发、猩红竖瞳、獠牙尖尖,笑起来甜得灿烂,“啵”地一声亲了云雀一大口:   “绵绵绵绵绵绵!!!”   云雀:“……”   薄磷:“……”   薄磷叹为观止地在一旁看戏,结果龙女绵绵亲了云雀还不算,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薄磷作了个鬼脸。   绵绵得意极了,龙尾巴简直能翘上天:你看,我能亲她,气死你气死你!   薄磷:?   小白蛇凑近云雀耳边,小小声地跟云雀咬耳朵:“薄磷被你惯坏了,我好心疼你呀,如果是我一定不会那样的……”   云雀:“……”   闻茶味识蛇。   ——这股洞庭湖边土生土长的碧螺春味儿,是小白蛇本蛇没错了。   作者有话说:   小白蛇是绿茶妹妹!但不是恶毒女配,硬要说,她是恶毒男配(草啊 第111章 、说第一百零五:黄昏.逆世洪流(一)   绵绵抱着云雀不撒手, 活像一团软趴趴的棉花。女孩子生得又娇又甜,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獠牙, 猩红的眼睛像是一汪剔透的红玉, 楚楚可怜的正红色里拉出一道细窄的竖瞳,浑然天真与千娇百媚吊诡地融为一体。   她是偷心的毒蛇,浑身鳞片都摩擦在人的欲/望上;她又是威严的龙女, 峥嵘的龙角高傲地衔住人的目光。   ——就是茶味儿实在太重,恐怕是茶叶蛋里孵出来的。   绵绵再接再厉地展示茶艺, 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双绣鞋, 蹲下身要给赤着脚的云雀穿:   “云雀姐姐,你这么好,某些人怎么不懂得珍惜?”   膝盖中了一箭的薄磷:“……”   “云雀姐姐你看, ”绵绵伸出腕子给云雀看,“我今天打这坏刺客受伤了!但我会坚强的, 我不哭……”   嘴里嘤嘤呜呜, 要往云雀颈间蹭。   薄磷:“……”   女同竟在我身边。   薄磷抱着蓝桥春雪默默退开三步,前去查看铁笼里的刺客。铁笼式样并不寻常,窄细的笼条以不同的程度弯曲,高地错落地垂悬着一张张道符诡咒。   万有大牢处处都有上京天牢的影子, 而这个铁笼也是天牢特有的牢笼技艺,“孽海花式”, 专门用来关押身手高超且意志坚定的绝世高手。黑水湮没了大半个铁笼, 犯人必须极力踮脚, 才能将头露出水面;而铁笼顶端设有钢针,如果以手攀附, 势必会被扎成筛子。   刺客半截白生生的小脸露在水面上, 果然是苏锦萝当日在沁园春捡着的小丫头。平额发、银华胜、垂环髻, 些微的光线流落在她发间,眩出火一样艳丽活泼的颜泽。   刺客额上犹带血污,想必是被绵绵打得不轻;但女孩一双眼睛像是燃着碧磷磷的狐火,一动不动地盯着绵绵看。   绵绵对杀气最为敏感,猩红的眼睛骤然收缩成诡异的窄线,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   你.有.事.吗?   恍若有山岳倾颓、瀚海呼啸,磅礴的龙威居高临下地压来!   刺客倘若有毛,此时估计就炸成了个球,小丫头掩不住歇斯底里的惊惧,但依旧向绵绵龇露獠牙:“呜噜噜!!!”   唔噫,小狐狸?   云雀灵机一动:“我放几只发/情的公狐进去,算不算调/戏她?”   薄磷:“……”   刑讯宝才,靖安府捡到鬼了。   绵绵“哇——”地一声,眼神崇拜无比,亮晶晶地盯着云雀看:“不愧是云雀姐姐!我都没想到呢!”   云雀被夸得很是受用,主动和绵绵贴贴。   薄磷:“……”   住手,你们两个简直拉低了整个靖安府的平均智力。   “所以,”云雀还是有些接受无能,“是她行刺了李先生?”   云雀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小丫鬟,小丫鬟经脉先天残缺,能不能修炼还很难说,就她还能杀了李拾风?   谁给苏罗耶的勇气,梁静茹吗?   绵绵沉声道:“——是‘绝对深红’。”   “云秦历史上少数被暗杀的君王,皆死于这个顶级的刺杀领域。‘绝对深红’是一个霸道的灵子力场,可以使目标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绵绵咬字不甚清晰,娇娇软软地拖着奶音,“唔,对你们人类来说,算是很致命的了吧?”   云雀摸着绵绵头上的龙角,恍然大悟:   类似于“百声讙”的催眠力场?   当初在塞北漕道边上,云雀一行人遭到“催眠力场”的埋伏,除了她和薄磷之外全中了招,连“寒山客”闻征这种级别的高手都不能幸免;云雀本以为“力场”的载体只能是卷轴之类的器件,没想到人居然也能释放出来!   由人释放出的力场,被称为“领域”吗?   云雀沉默地陷入了反省:“……”呜噫……!   如今云雀的实力突飞猛进,连打昔日的大敌时起光都费不了多少工夫,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得意的:她以为自己悟得了神识,便登上了人生巅峰,起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   ——然而天降的绵绵,简直把新世界的大门给云雀踹开了,顺手证明了云雀是个见识短浅的傻/逼。   绵绵倒不知道云雀内心的曲折,接着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   “当然,她不是刺客本人啦,不然我打她也没那么轻松,起码得掉好些鳞片吧。”   云雀:?   薄磷:?   什么?   “唔,你们不知道吗?”   绵绵一脸莫名其妙,随即恍然大悟:“——对哦,我忘了说!”   云雀:“……”   薄磷:“……”   “你们听说过‘心火狐’么?唔,让我想想,云秦怪异志《山海录》里有载,‘绥绥白狐,九尾痝痝’,就是指这种大妖。它能千里夺人心智、附人/肉/身,如同偃师操纵傀儡一般。”绵绵咬着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想,“这个小女孩老倒霉蛋了,就是被心火狐选择的‘傀儡’,不是心火狐本尊啦。”   云雀:!!!   薄磷:!!!   绵绵一脸惊异:“你们做什么?”   “把人放出来!”薄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屈指一弹绵绵不甚好使的小脑壳,“若是刺客以妖术上了这小丫头的身,那这小丫头还是个普通人,被黑水这么一泡岂有命在?”   “你说的对!”绵绵恍然大悟,随即又想到,“可是刺客依旧还附在她的身上呀?”   薄磷眯着眼睛默默地看了绵绵片刻,随即扭头问云雀:“你从哪儿捡来这条比你还蠢的蛇?”   ——你在,我在,云雀在,还能让这刺客掀了天不成?   云雀怒道:“噗噗噗噗噗!”   绵绵怒道:“嘶嘶嘶嘶嘶!”   .   .   “小友是说,这个刺客,是红狐上身?”   勤字旗大都统是位发须皆白的老叟,生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和蔼脸庞,两条臂膀却皆是机关铁臂,机括齿轮随着他的呼吸,贲涌出一团又一团冷青色的灵子浓雾。   如今盛昭缇依旧在天际与应龙死斗,李拾风重伤昏迷,叛军与靖安府相峙不下,而援兵迟迟不至——苏锦萝小将军被众人推上了主事之位,正在为了平叛焦头烂额;而靖安府内部事务暂由眼前这位老人定夺:   “霸下铁相”当年的得力助手,勤字旗大都统,人称“白铁飞鹰”,白孤鸿。   但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并没有要放人出来的意思。   白孤鸿上下打量了一下铁笼中的狐女刺客,缓缓地伸出右手按在铁笼上,像是抚顶的仙人,渊渟岳峙、气态从容。   薄磷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狐女浑身一颤,既而厉声惨叫!   一旁的云雀用神识看得分明,白孤鸿的灵子呈出古奥而诡谲的波动,老人将他的炼气刨为一根根锋利而纤细的丝线,透过女孩的身躯,直勒住了刺客的魂火!   这是天溪太白.白家的独有技艺,“千丝百足”!   那是从灵魂深处炸来的苦楚,难以形容的剧痛!狐女刺客目眦欲裂、毛发尽指,不要命似地撞着铁笼,怨毒的目光似乎想把白孤鸿生吞活剥:   “云秦人!!!你卑鄙——!!!”   女孩稚嫩而纤细的声线与另一股诡异而苍老的声音相互纠缠,震颤出金属嗡鸣般锋利的弦音,满室烛火皆是不安地跳动!   白孤鸿慈祥地微笑,根本不为所动:   “上幼女之身,行刺客之举,谁更卑鄙?”   “你会后悔的!!!”狐女刺客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把我驱赶了,原主也要死!!!”   白孤鸿雪白的眉毛动都没动,轻叹着嘲笑刺客的天真幼稚:   “孰轻孰重?那就请原主为炎虎关牺牲了。”   狐女刺客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啸,几乎要撕碎人的耳膜!烈红的光芒骤撞疾闪而过,铁笼上下垂坠的符咒倏然亮起——符咒上联结的术式形成了密不通风的屏障,不仅将它的攻击悉数挡下,还转换成了数道亮如雷殛的电流,狠狠地蛰向刺客本身!   一时间星花火粒、光怪陆离,铁笼亮如白昼,似乎有雷霆绽放成花!   这便是“孽海花式”牢笼的霸道之处,狐女被电流反噬自身,浑身痉挛不已,眸光仍旧烧灼,似乎要把白孤鸿烫出一个洞:   “傻子,你可知道,这原主是谁?”   云雀有些看不下去了,薄磷横刀拦在她身前,沉默地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出头。   白孤鸿笑而不语,他与苏锦萝关系平常,也听说过小将军捡了个小丫头回来。   一个几岁幼女的性命,和危及炎虎关的大局,孰轻孰重,一眼便知。眼下证明施加在幼女身上的刑罚,是能令附身的刺客痛不欲生的,这就足够了。   ——世上还没有一张嘴,是他“白铁飞鹰”撬不开的。   “愚蠢的云秦人!”狐女刺客恻恻道,“原身可是明空公主,太后的亲生女儿,身上还有一半是你们李先生的血脉!!!”   “——你敢剐她半身皮,太后就敢要你的命!”   .   .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云雀震撼到头飞,此话看上去荒诞不经,但居然被她理清了逻辑——   白孤鸿一压眉宇:“胡言乱语!!!”   ……不,她倒觉得,刺客说的是真的。   先不说为什么当朝公主会出现在沁园春,但是小丫鬟的症状就是失魂症,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唯一的记忆是“要飞”。   要飞?   当初苏锦萝和闻战听来听去也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如今刺客那么一说,云雀倒觉得这两个字是——   “朝绯”!   太后的行宫,朝绯大殿!   那么狐女刺客是何时附上了明空公主的身?   云雀猜测,是一开始。   明空公主本就是凡常之躯,哪里受得了心火狐的附身?她的神识根本承受不起如此能量的控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于是明空公主和心火狐的附身一起犯了失魂。   明空公主失魂,也就是失去了记忆;而心火狐的附身本就是一股灵子,它失去了记忆,也就是陷入了沉睡,像是安在明空公主身上的,一包不知何时爆炸的黑/火/药。   而心火狐附身的苏醒,也就是明空公主恢复记忆,是因为——   李拾风在北门战场祭出了十二尊无字巨碑,发动了号夺阴阳的神识范式,其神识之威浩浩汤汤,转眼间扫彻百里方圆!   血脉传承是相当玄妙的东西,现如今世人也只能窥其一二;按照刺客的说法,明空公主若是李先生的子嗣……   那就说得通了。   生父的神识影响到了明空公主的死妄海,很有可能是自行弥补了残缺的神识,于是在明空公主恢复记忆的瞬间,心火狐附身也随之苏醒,抢夺了明空公主的身体控制权。   而且依照绵绵所说,她是在狐女刺客给出致命一击后,才化成的人形,将刺客制服在地(其实就是暴打了一顿)——   云雀恍惚地想:   ——如今李先生还吊着半条性命,心火狐未能一击得手。   刺客没能一击成功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明空公主的意志……   ……在保护她的父亲?   .   .   话分两头,靖安府,将军大帐。   侍卫一顿大戟,沉声顿喝:“见过将军!”   苏锦萝裹着一身斜风细雨,目不斜视地穿过走廊。女孩一夜之间像是年长了许多岁,眉眼凛然、眸光沉静,脸颊上挂着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冷冷地呈出一道杀气腾腾的妩媚。   盛爷如今还在跟应龙死斗;李先生被贼人所害昏迷不醒;完颜烈大都统全身烧伤不省人事;危纪分大都统力竭昏迷尚不知何时能醒;……而完颜苏乞那王八犊子还占着半个炎虎关,硬是不肯投降。   医字旗的阿幼朵大都统忙于救治伤员,而勤字旗的白孤鸿大都统已经帮她分担了大部分的内务——现在所有人都等着苏锦萝拿主意,所以人都看着苏锦萝行事。   苏锦萝第一次感觉到肩铠是如此沉重,重得她直不起脊梁骨来。   她不能倒,她得撑着。   苏锦萝见一个医字旗的姑娘匆匆路过,还是忍不住叫住了,压低了声音询问:   “……闻战,他什么情况?”   医字旗姑娘小声地回道:“一直没醒。小将军有空去看看闻二公子吧,陪他多说说话,说不定就醒了呢。”   苏锦萝没什么表情,冷淡地点点头,示意对方去忙。   “小将军!!!”   燕安楠纵马直奔而来,飞身掠下了马,凑近苏锦萝急急道:“完颜苏乞那边来了话,说是只要靖安府答应……”   燕安楠一顿:“小将军?”   苏锦萝低头擦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仍旧没什么表情:“你继续讲,我在听。”   燕安楠迟疑着继续:“完颜苏乞说,只要靖安府答应诚心投降,无惧牙便可与靖安府和平共处……”   苏锦萝金色的眉毛一挑,额角暴起了青筋:“他放什么屁?”   “如今北门大捷,靖安府还对付不了一匹不听话的反骨狼?”   ——你真的对付得了吗?   苏锦萝后脊一寒,心里的声音像是毒蛇抽嘶:完颜苏乞怕的是盛爷,怕的是李先生……苏锦萝,你算什么东西?   如今当家的是她苏锦萝,她苏锦萝有什么好怕的?加伤现如今的靖安府,死伤何其惨重,他完颜苏乞又有什么好怕的?   是。   ……是、是、是。   如果主事的是陆梨衿或者云雀,事情也不会变得这么糟糕,她苏锦萝根本什么也不会,只知道焦头烂额地瞎忙活。   ……她连去陪陪闻战都做不到。   但事实如同阎王催命,根本不容苏锦萝停下来自我怀疑。燕安楠连脸上的血污都来不及擦,紧接着抛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小将军,拥雪关破了。”   苏锦萝睁大了湛蓝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还是潮湿的:   “什么意思?”   燕安楠压低了眉宇:“……事实上,我们周边的关隘,都破了,苏罗耶来势汹汹,长城全线告急。”   等等,等等,等等。   苏锦萝两眼一黑:   “……你的意思是,援兵不会来了,而炎虎关周边的城市,都陷落了?”   “正是如此。”燕安楠沉声承认了这个令人惊恐的事实,“苏罗耶多线向云秦进攻,苏罗耶女帝莉莉谢甚至率兵亲征……云秦塞北,除了炎虎关以外的关隘,都破了。据前线传来的风声,苏罗耶被炎虎关的惨败所激怒,苏罗耶女帝下令升起十字旗……”   苏锦萝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她知道那是什么玩意——这是苏罗耶军队“拒绝投降,破门屠城”的标志!   “拥雪关全城驻军,加之百姓无一幸免,皆被屠戮殆尽……完颜苏乞有恃无恐之处,显然在此。等到拥雪关的苏罗耶军队修整,接下来就该跟无惧牙里应外合,再次攻打炎虎关!”   噗!   苏锦萝本就负有内伤,如今被心绪所激,呛然咳出一大口血来!   她弯腰咳嗽,狼狈万分,恍惚地想:   怎么会这么巧?   为什么刚好有能拖住盛爷的高手?为什么李先生在这时遇刺?为什么……会安排得这么巧?   被将士们死守下的炎虎关,要在我的手上被破了吗?   “安楠,”苏锦萝拒绝了燕安楠的搀扶,擦了把血站了起来,“我们还有多少将士能战?”   燕安楠闭着眼摇头:   “……能操戈列阵的,不超过三百人。”   三百?   够了。够多了。   苏锦萝倏然地撩起眼皮,眸光好似粲粲的星火,声音冷得像北地呼啸不绝的罡风,犹自带着臆想中的凛凛霜寒:   “传我命令,关门打狗!”   .   .   *注:“绥绥白狐,九尾痝痝”出自《吴越春秋》。   作者有话说:   ▼卡文太痛苦了,非常抱歉没有定时更新!期末周我也很多作业,还根本没复习(或者速学)(草啊),可能最近一段时间都不会准时…!(跪下)   ▼关于“力场”的设定,章节号42的说第三十九已经介绍过啦X 第112章 、说第一百零六:黄昏.逆世洪流(二)   百里临城出手如电, 抓到了条小贼蛇。   绵绵大惊一个从早到晚失色,浑身鳞片都竖了起来:“噫——!”   她本欺负这人是个伤兵, 半死不活地躺在塌上;哪成想她甫一接近, 就被这人瞬间锁住了喉咙!   好快!   百里临城冷淡地撩起眼皮,眸光森寒彻骨:“还给我。”   绵绵的龙尾巴战战兢兢地甩来甩去,女孩子一双眼睛伶俐柔活, 此时心虚地转来转去:“你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百里临城刚从北门战场上被人抬下来, 背上被砍了几刀, 敷了伤药还是疼痛难忍。百里临城扛着伤筋动骨的痛楚,根本懒得跟对方再逼逼,面无表情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绵绵浮夸地“啊”了一声, 歪胳膊、吐舌头,直邦邦地企图装死。   百里临城:“……”   百里将军还没见过这么傻之逼的女孩子, 一时间陷入了单纯的震惊:   这就是传说中的两千五么?十个二百五相加。   百里临城内心高潮迭起, 脸上冷得像是从不回头看爆炸的酷哥,直接伸出手探向女孩怀里——绵绵刚刚顺走了他身上的长命锁,那是盛昭缇有一天喝醉酒,挂他脖子上的东西。   后来百里临城去还, 结果盛昭缇大手一挥,大大方方地送给他了:“我师父当年生怕我嫁不出去, 亲手给我未来儿子或者女儿打了个长命锁, 结果?——哈哈哈哈哈他没想到我这个岁数还单着!多好的物件儿啊, 放我这也是浪费,你要喜欢就拿去吧, 送别人也行。”   怕是盛昭缇本人也没想到, 百里临城其实珍重得不行, 一直当宝贝揣在身上,危纪分三番两次说要瞅瞅,百里临城都不给看:“我的。”   这是……盛爷送给我的。   其实如果绵绵偷的是其他东西,百里临城也没兴趣起身跟她计较,干脆让给她算了,战时大家都不容易。   ——但是这个不行。   但是唯有这个不行。   浮夸装死的绵绵知道此路不通,诈尸似的陡然惊起,扭来扭去地撒娇:“这个给我好不好!这对我好重要的!——我拿我的宝贝跟你换!”   这个长命锁上面有银海冰蛟的龙气呢!   百里临城冷酷如斯,不为所动,一口咬死:不行。   绵绵虽然生得娇小窈窕,但本质上还是条白龙,真身本相可是有足足几丈长。她的劲道大得百里临城险些握不住,女孩子生猛无比地撒娇道:“不要嘛不要嘛不要嘛——!”   嘶!   绵绵:“……”   百里临城:“!!!”   百里临城本是一手掐着人、一手探向她怀里,结果绵绵挣扎得实在太厉害,而百里临城手背上的护甲也没来得及卸:错乱间不知道是绵绵的衣服勾住了护甲的棱角,还是护甲的棱角勾住了绵绵的衣服,——总之“嘶”地一声:   扯、开、了!   百里临城:“……”   绵绵:“!!!”   百里临城的反应快得堪称一绝,电光石火间抽手拿回了长命锁,又飞速把撕开的衣服给女孩子拉上了;绵绵似乎是没反应过来,瞪圆了眼睛发了好一会儿的呆,然后默默地蹲了下去:“……”   百里临城看了看自己的手,护甲上残缺了一块,裂出锋利的棱角,还勾着一小块红软的布料。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刚刚不经意的一眼,女孩纤细笔直的锁骨下生了一圈灿银色的鳞片,珠玉都不及这等耀眼生花。   ——打住:“喂。”   绵绵蹲在地上,开始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呜……”   百里临城头痛欲裂:“……”   绵绵觉得自己的龙角被捏住了,不明所以地抬头看去,百里临城捏着女孩子优雅锋利的龙角,脸上露出单纯的诧异:   这是真的?   ——长在上面的,居然拔不动!   绵绵:“……”   绵绵“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百里临城:“……”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能量,绵绵的哭声马上惊动了外面来去的士卒:“谁在哭?”   “百里将军房内的?”   “百里将军,您——”   百里临城手疾眼快地捂住了绵绵的嘴,朝门外淡声回答:“什么?”   门外的士卒道:“刚刚我们听见——”   “我也听见了。”百里临城死死地捂着绵绵这只大喇叭精,“是窗外。我在打坐调息,无事莫要打扰。”   士卒立正:“是!”   挣扎的绵绵:“……唔唔唔!!!”   .   .   绵绵吚吚呜呜地缩在地上,像只失去梦想的棉花糖。   百里临城挑亮了灯芯,端着灯盏凑近了绵绵;峥嵘的龙角被烛火一映,眩出绮丽而迷幻的光斑。   百里临城觉得自己懂了:   小龙女竟在我身边。   哦,关我屁事。   于是百里临城放下了灯盏,盖上被子,准备睡觉。   绵绵:?   绵绵:???   绵绵怒道:“你干嘛!!!”   百里临城莫名其妙:“睡觉。”   绵绵:“……”   百里临城福至心灵,联想到一些巫山云雨的人妖话本,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不行。”   绵绵:?   绵绵气得一蹦一蹦:“你看了我身体!你是坏蛇!”   百里临城纠正她:“我是人。”   绵绵继续一蹦一蹦:“坏人!”   等等,这不是重点!   绵绵捂住脸:“我嫁不出去了!”   百里临城显然不是白潇辞那种正儿八经的君子,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没长成一个军痞已经是李拾风教育的大成功。他没什么怜香惜玉的习惯,残忍无情地指出:“如果我刚才让你继续哭,旁人看到你衣衫不整地出现在我房中,你才真的嫁不出去了。”   绵绵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好像,是自己先偷人东西,是、是自找的。   绵绵自知理亏,响亮地“哼——”了一声,扭头就要往外走,嘴上还要占便宜:“小气鬼!不稀罕!”   一柄玄黑金纹的长/枪倏然横过,拦住了绵绵的去路。   百里临城握着“龙战于野”,表情淡漠得像是深冬里凛凛的寒雨。   绵绵尾巴上的鳞片都炸了起来:“你要怎样?我很厉害的!”   “你身上有云雀的气息。”百里临城道,“你是她什么人?”   绵绵怒道:“与你何干!”   百里临城正色道:“兴趣使然。”   绵绵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八卦的味道,小白蛇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哦——你喜欢云雀姐姐!我看出来啦!”   百里临城:。   算了,灭口比较快。   .   .   这么一折腾,百里临城清楚了李先生遇刺的消息,以及绵绵到底是谁。   但是:“为何你不一开始就展露真身?”   绵绵一翻白眼,觉得这人好蠢哦:“你们靖安府的龙气可吓人了,我才不要,万一被吃掉怎么办。”   百里临城有些诧异:“龙会吃龙?”   绵绵坐在百里床边咔嚓咔嚓地啃红果,莫名其妙地反问:“你们人还杀人呢,这么惊讶做什么?尸体处理方式不一样罢了。”   百里临城:“……”   这小姑娘的逻辑粗暴简单又直白,偏偏让人不太好反驳,百里临城粗略地将它归结为爬行类的哲学。   “大龙吃小龙,强龙吃弱龙,很正常的啦。靖安府的龙气属于天帝蟠龙,把我吓得不行,还以为要被吃掉了。”绵绵心有余悸地啃着红果,反正怎么都不耽误这小姑娘吃东西,“等打仗了我才知道,那是蟠龙柱上的气息。”   百里临城一压眉峰:“白龙来炎虎关做什么?”   龙是云秦帝国的标志,传闻周王室就是天帝蟠龙,所以每代皇帝都被称作“真龙天子”;其余龙种虽然稀世罕见,但也频频出现在各种民间传说之中。绵绵所属的东海白龙便是民间传说的常客,比如老百姓乞求降雨的龙王,就是东海白龙。   当然,民间传说只是传说,白龙王只能喷水救急,一激动喷太多还容易破坏当地生态环境……降雨还是老天爷说了算,按危纪分的话来说就是相信科学,不要迷信。   绵绵愤怒地露出两颗獠牙:“你以为我想来!!在家里窝着多好!嘶嘶嘶!!”   百里临城:?   “我,”绵绵一挺胸脯,格外骄傲,“可是肩负着白龙一族的使命!”   百里临城默默地摸了个红果,赶在小龙女全部吃掉之前,自己尝尝什么味道。   绵绵愤怒地甩着白龙尾巴:“你这个人好不会聊天,就不会问我使命是什么吗!”   百里临城:“……”与我何干。   但是跟龙女聊天还是挺有意思的,百里临城把自己全身上下抖了抖,勉强榨出来一星半点的温和耐心,给小姑娘捧捧场子:“是什么?”   绵绵一本正经、字字铿锵:“传宗接代!”   百里临城:“……”   哦。   “我要找到最强大的男人,让他给我白龙一族延续香火!”绵绵双手握拳,信念坚定,“天机已变,龙脉改道,整个云秦的气运都汇向了塞北!我有预感,在这里我就能找到他!”   “到时候,我看上了他,他就逃不掉了!”绵绵一脸霸道,表情冷酷,“——我要一口气生八个!!!”   “……”百里临城叹为观止,好心地提醒她,“这话不能到处说,会被人说成荡/妇的。”   龙族一脉本就濒临灭绝,每次龙女出世都是为了挑选合适的配偶(一般都是通过暴力掠夺实力强大、声名显赫、身体强壮的男人)繁育后代,久而久之以谣传谣,便有了“龙性本淫”的说法。   龙女本就不受世俗所困,大不了不跟他们玩了,绵绵十分不屑地摆手:   “长舌男人,不守男德,几/把骨折。”   百里临城:“……”   作者有话说:   战后来点欢乐日常缓一缓吧,比如百里已经接到了生育指标!(草啊   绵绵说“不守男德,几/把骨折”不是我原创的,来自豆瓣姐妹的精彩评论,我也不知道最初出自哪里X   最近期末期好冷……追文的读者老爷给点评论吧,什么都行,给点码字动力吧(跪下) 第113章 、说第一百零七:黄昏.逆世洪流(三)   注:砚以是闻征的侍卫首领, 正式出场于说第三十八:第一夜.请君入梦(章节号41)。时隔太久,特此注明。   .   .   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浑浑苍山、茫茫白雪, 千万星辰缄默无言, 宛如垂视因果轮回的冷眼;莽莽苍翠、窄窄山道,一人一马宛如凛绝的枯笔——一笔划碎了浑噩的天地!   砚以姑娘松手甩开缰绳,反肘勾住了身后箭筒的哨箭尾端;搭箭、展臂、张弓, 砚以自马背上仰首向天,瀑散四射的长发在狂风里猎猎翻卷, 箭矢呼啸着掠向云巅!   ——咻!!!   哨箭飙射出凄厉而尖锐的响动, 刺破了磅礴震耳的北风之声,不远处的哨卡轰声放行,暴烈的马蹄声直接掠入炎虎关内——   砚以摸出怀中书信, 死死地攥在手里,一头栽了下去。   .   .   这封染血的书信被杀人的凛冬冻得发脆。   以闻征侍卫首领砚以姑娘的性命为代价, 这封信成功地逃离了苏罗耶人的围追堵截, 终究还是呈在了苏锦萝的案上。   这是前去拥雪关商谈事宜的太原侯、太原正闻.闻氏的家主,闻征亲笔书下的求救信。   拥雪关城门一破,苏罗耶升起“十字旗”,无论老幼, 无论男女,皆需一死。拥雪关虽不如炎虎关繁华, 旦仍有上千余户百姓, 尽数被屠至绝户……只有部分壮年男子当做奴隶, 少数年轻女子作为娼/妓。   侵略者没有道德。从古至今,皆是如此。   闻家商队保护了九百零八个拥雪关平民, 其中有五百七十三个老幼妇孺, 还有三十八个尚在襁褓中的幼婴。但由于难民人数过多, 闻家商队虽及时撤出拥雪关,但仍被苏罗耶铁骑追上,危急关头闻征下令商队深入雪山野林,目前商队带着难民仍在与苏罗耶的追兵斡旋。   苏罗耶人耗得起,他们本就是冰天雪地里的狼,况且还有充裕的军资;但是闻家商队耗不起,九百余难民也耗不起,塞北杀人的凛冬断绝了太多生机,而商队本身的口粮也无法喂饱千余张嘴。   “……北蛮如虎狼,前途难卜。夤天性愚钝,不知生路自何处可寻……”闻征的字迹在此处晕开了一大团墨渍,继而运笔如凛凛剑锋,“但千余条性命,确乎是云秦之子孙 。”   如果三日后,救援不至,闻家商队粮草尽绝、无计可施,便会主动向苏罗耶铁骑进攻。   “夤自为先锋,身膏野革。他日胡虏尽逐,塞北光复,山间如有松涛阵阵,当是吾为国贺。”   闻征绝笔。   “……以上。”   苏锦萝坐于将军大座上,双肘支起、十指交叠、抵住下颌,眸光暗沉如深海:   “诸位如何作想?”   如今靖安府的将军大帐,早已物是人非。   原本的五旗大都统只到了两位,战字旗的百里临城和勤字旗的白孤鸿列席两旁,百里临城的伤势尚不能披挂甲胄,常服下是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危纪分力竭昏迷多时,哔哩哔哩暂代了他的位置,云雀坐在他身旁,两个人是玄机局目前唯一算得上的战力;燕安楠暂代防字旗事务,女孩劳累一夜,早就疲惫无比,但还是强撑着列席。   医字旗的座位上,阿幼朵大都统留下了自己的一副纯银挂饰——她此时忙于救治,分身乏术,将决定权交给剩下四旗:   “只要不投降,老娘什么都随你们。”   哔哩哔哩和云雀对视了一眼,他们作为技术人员,考量最为纯粹直接。哔哩哔哩眨巴眨巴眼睛,见帐中无人吭声,率先发了言:   “救人,救人,当然要救人。”   哔哩哔哩本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获得众人的支持,结果帐内一片沉默,苏锦萝静静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开了眼睛。   云雀莫名其妙,这哪里说错了?   沉默、沉默、沉默。   哔哩哔哩被众人的态度惹毛了:“见死不救并非大丈夫所为……”   燕安楠疲惫无比地打断他:“阿克苏师傅,叛军尚在一箭之地外,炎虎关此时内忧外患,哪里来的兵力拨出去,去救生死未卜的一队人?”   哔哩哔哩勃然大怒:“尊敬的燕少尉,那不是‘一队人’,那是拥雪关的可怜百姓,和英勇的闻家商队!”   ——他随即又想起来:“闻征是云秦的太原侯,闻家的领袖!他是英雄!”   哔哩哔哩去看苏锦萝,企图获得她的支持;但苏锦萝面沉如水、眸光沉静,漠然、理智、冷酷得像一尊雕塑。   涔涔的寒冷从哔哩哔哩的脚底钻了上来,冻得他喉咙一阵梗滞难言。   苏锦萝变了。   仅仅两日的光景,苏锦萝已经从那个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少女将军,蜕变成如今这个阴沉稳重的模样。她本是那个连吃红糖葫芦还是紫糖葫芦都拿不准主意的小小少女,如今的气度却沉凝得像是安静的虎狼。   苏锦萝不能意气用事,不能犹豫不决,不能慌张无措。她的决定关乎整个靖安府将士的性命,关乎整个炎虎关的生死存亡。   闻家商队与落难百姓确实可怜,但一千条性命和炎虎关的上万条性命相比,孰轻孰重?   ——孰轻孰重?   这个关头,还能轻松地说出“生命不是数字”这种漂亮话来吗?   这个时候,还能轻松地讲出“不可见死不救”这种豪言壮语来吗?   大家都是怕死的俗人,靖安府的兵力一散,如果苏罗耶突然来攻,与叛军里应外合,那么炎虎关就是下一个拥雪关!   到时候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男为奴、女作娼,炎虎关立刻就会变成人间炼狱,北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就没有了意义!   你讲道义,苏罗耶人跟你讲道义吗?   ……所以,这一千人,到底要不要管?   “要不这样。”   白孤鸿突然开口,老人的嗓音里也透着无尽的疲倦:   “那个送信的姑娘,身中数箭还能跑来炎虎关,是个英雄,厚葬了。这封信便是闻侯爷的绝笔,此时大雪封山,闻侯爷定是以身殉国,可歌可泣。来日定上报朝廷,追封闻侯爷即闻家其余子弟 ,设立寺庙,万古垂青。”   白孤鸿已经把话说得无比委婉:   别管了。   现在的靖安府,怎么管得起?   .   .   陆梨衿站在帐外守卫旁,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长长的睫毛上皆是细碎的霰雪。   她的旁听是苏锦萝特别允许的,也算是还了楼船上的恩情,让她知晓闻征的下落……和生死。   陆梨衿的心思何等聪颖?   其实她看见砚以的尸体时,就猜到了她冒死传讯的内容,也猜到了靖安府的决定。   她自己做不到去救闻征,自然也怪不了谁。   小陆大夫只是觉得疲倦,只是觉得无力。   她之前检查过砚以的伤势,已经药石罔效了。拥雪关虽与炎虎关相邻,但其间隔着上百里的深山巨谷,如今塞北严冬、天地酷寒,砚以一个女孩子是如何摆脱重重追兵,又是如何忍住穿腹箭伤,奔至炎虎关才气绝身亡的呢?   不重要了。   砚以从小就爱慕闻征,自幼伴着闻征长大,后来成功当上闻征侍卫首领,砚以做了闻征十来年的剑和盾,想必心里早就最好了觉悟。   ——她为闻征而生,为闻征而死;人生已然圆满,哪有什么缺憾?   砚以从来都陆梨衿不顺眼,平时也没少花心思为难她,现在想来也是小女孩嫉妒心发作的恶毒。   陆梨衿如今也仍旧不打算,原谅砚以之前的所作所为。但眼下尘归尘、土归土,为难她的砚以尸骨渐寒,往昔二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现在一看,真的无所谓了。   在生和死面前,人的爱恨嗔痴,显得滑稽又可笑 。   陆梨衿心想,算了,算了。   如果陆梨衿是苏锦萝,也会做出跟后者一模一样的决定:   ——自家前门雪尚且力不从心,哪里管得了他人的瓦上霜呢?   如果现在主事的是李拾风,早就默不作声地把信件烧了;只是苏小将军更善良一些,告知了靖安府的骨干,顺便通知了陆梨衿。   ……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所作决断,无甚分别 。   陆梨衿安静地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听得帐内一纤细女声,冷冷地打碎了窒抑的沉默:   “——我去弄死完颜苏乞,你派兵去救人。”   .   .   “我不懂打仗。”   “但现在靖安府兵力不够的原因,是还要跟叛军对峙,我们也暂时弄不死这拨人,对吧?”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直直地对上苏锦萝的眼神:   “如果我能在一日之内令叛军伏诛,你愿不愿意去救闻征?”   苏锦萝眸光微微一闪:“云雀……”   云雀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可以,还是不可以?”   苏锦萝盯着她。   云雀站得笔直,回以视线。   她们是第一次,以这个身份对峙。   苏锦萝眉峰一压,下定了决心:“然。”   她本想接着问云雀用何手段,结果云雀又急急追问:   “将军,你要多少活口?”   “……”苏锦萝这回是真的有些惊讶了,“李先生发布受降令已久,但无惧牙顽冥不化,故而——”   云雀冷声接口道:“自是一个不留。”   .   .   薄磷听说了云雀的军令状,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姥姥,如果你的计划是一个人把无惧牙全部人杀光,我现在就把你关起来,哪儿也不许去。”   云雀仰起头来看着他。   云雀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如果我做了很吓人的事情,你会不喜欢我吗?”   薄磷看着小姑娘沉默了片刻,旋即低下头去吻她。云雀的唇舌都冷得出奇,薄磷感觉自己在与刀锋纠扯厮缠。   薄磷抵着她的额头,声音又低又哑:“……雀雀,你到底要做什么?”   云雀揪着他的衣领,睫羽闪了闪,她浑身都冒着砭肤的冷气,那是如有实质的杀意——薄磷已经压不住她身上的戾气。   她是陈年的伤口,又是新硎的刀锋。   “我要用时起光打算祸害靖安府的法子,来消灭叛军。”   云雀的眼睛像是两窟寒气森森的翡翠,齿关舌尖迸吐出三个字:   “——‘人皮偶’。”   .   .   与此同时,将军大帐。   苏锦萝与白孤鸿对坐于帐内,一盏灯火幽幽如豆。还有太多事情,适合放在阴影里商议。   比如明空公主——   苏锦萝头痛欲裂:“此话当真?”   白孤鸿闭目叹息:“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   李拾风伤情凶险、生死为卜,狐女刺客所说真假,等留置李拾风醒后论断。眼下白孤鸿将狐女刺客暂时幽禁起来,此事再急也没有用。   苏锦萝头脑一阵发昏,扶额深深地叹息:   “……白爷,很多事情,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   白孤鸿笑吟吟的:   “小将军已有大将之风,不必这等妄自菲薄。”   苏锦萝动作一滞。   “你把信件公布出来时,老朽便知你想逼出云雀师傅藏着的后手,去救闻侯爷一行人。”   苏锦萝小聪明被揭穿了,眼下十分尴尬,局促地端起了茶杯。   白孤鸿抚髯微笑,眸光慈蔼,似乎是穿越了十余载光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无限风华:   “……你这行事风格不像盛爷,倒有几番铁相当年的意思。”   苏锦萝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反驳道:“小/畜/生还差得远……”   白孤鸿淡声道:“小将军,就在十几年前,盛爷和你说过一样的话。”   苏锦萝一愕。   “小将军不妨把目光放长,你不必成为下一个盛将军。”   白孤鸿神色一肃,金刚怒目,嗓声浑浊而苍凉:   “——如今的塞北,需要的是‘霸下铁相’!”   作者有话说:   我果然还是喜欢少年意气。 第114章 、说第一百零八:极夜.炬火为我(一)   云秦帝国羲和历天启七年冬, 西北方向长城全线告急,八道关卡被破七处, 史称“凛冬之耻”。   苏罗耶帝国的铁骑与西北凛冬一起到来。他们裹着北地罡风挥师南下, 他们在战争巨兽的阴影下冲锋,萨满术式的光亮耀眼欲盲,照亮了整个云秦西北的苍穹。传说中不可战胜的世界中心、东陆无可置喙的霸主、国祚延绵上万年的云秦帝国, 被苏罗耶用铁与血撞开了国门——潼远关西去三千里的塞上长城,皆在苏罗耶人的铁蹄下告破、倾颓、沦亡!   成千上万的百姓流离失所, 不计其数的性命尽数被屠, 泱泱整个西北大部,都沦为了苏罗耶民族的跑马场!   但所向披靡的苏罗耶铁骑,却在一处城池前怆然折戟:   楼烦大狄银重伤, 应龙大主教失踪,“天海方舟”坠落, 十万铁骑只剩下一万残兵。后世的云秦人将这个要塞颂为铜墙铁壁的传奇, 而苏罗耶史官则将这处要塞称作“天父折戟之处”:   ——炎虎关。   沧海横流,英雄方显。天启八年初,四面受困、孤军奋战、却仍旧屹立不倒的炎虎关,涌现出了无数的风云儿女、英雄豪杰;而在寥寥数行的史诗里, 也留下了一个个光耀千古的姓名——   .   .   【文名:《动如参商不须别》】   【作品:叶秀】   【2021/1/1,恭贺新年, 传奇继续】   .   .   “我叫云雀。”   女孩从垂纱斗笠下抬起一双翡翠色的眼睛, 小姑娘生得像尊清绮脆弱的白瓷, 眉目清妍、面容秀丽,气质却危险至极, 像是一把寒气凛冽的刀锋:   “没听过没关系, 记不住没关系——该认识我的人一定认识我, 传话让你们管事的来。”   这是炎虎关,阴市入口,“鬼门关”。   阴市入口的看守一身黑蓑斗笠,覆面面具是狰狞的恶鬼,嗓声浑浊而低哑:   “铁相在时,曾向阴市保证,官家与阴市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小娘子为靖安府效力,踏入我阴市是何居心?”   我为谁效力,关你屁事?   云雀嘴上和腹诽一样毫不客气:“我赶时间。”   看守冰冰冷冷地作了个揖:“规矩如此,恕难从命。”   云雀眼底厉色倏然一闪,浑身勃发的戾气惊了看守一个激灵,——结果旁侧伸来一只手,按住了云雀的脑袋。   揉了一把。   薄磷按着小姑娘的脑袋,把人往自己怀里一带。男人微微俯下身来,淡金色的瞳仁虚成了一道危险的线,像极了一匹犯了春倦的狼,冲着无甚威胁的猎物龇出雪亮的牙齿:   “我们懂规矩,不闹事,就是进去找个人而已。朋友,行个方便?”   看守维持著作揖的姿势,并不打算松口。   炎虎关的阴市,乃是整个西北阴影社会的集中地,向来不和地上城市有所牵扯。炎虎关的前途命运,阴市人们并不关系,谁当皇帝都一样,阴市的日子还不照样过吗?   云雀开始烦了:“我最后说一遍,叫管事的来。”   ——之前她在将军大帐立下了军令状,一日之内拿下叛军无惧牙,手刃完颜苏乞:   这件事通过“人皮偶”,确乎是做得到的。   但是如此大范围的施术,云雀起码得有两个应龙的修为,她暂时还没这等和玉皇大帝抢活干的本事,得有一群得力的偃师从旁帮助。助力偃师必须熟知“人皮偶”一术,工字旗的偃师们一时半会儿也学不会——当然,云雀一开始也没指望工字旗能帮忙,能彻底恢复元气就不错了。   她的目光,投向了寻时雨诛天一战之前,特意保留下来的一批追随者,这股偃师势力,如今正藏身于炎虎关阴市中:   “星阑命行”。   当年的“星阑命行”,基本是由天机变时.时家、地机五陈.陈家、人机灵危.危家,这三大偃师宗门中出身低贱的少年偃师构成,甚至还有一小部分是“清嘉三屠”中,傀儡派、皮影派、剪纸派幸存下的名门之后。   地机五陈.陈家的天才女偃,陈默恂为星阑命行的首领。   “星阑命行”不满如今的官窑独大的偃师体制,更不满等级森严、贪腐成风、固步自封的偃师行内生态,压根不屑于跟千机城之流的俗人为伍。星阑命行是偃师业内的高岭之花,是根正苗红的学术组织,只搞学术,不讲位阶。   这个理念吸引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偃师,比如海月要找的那个老疯子,“半枯翁”大师。   云雀有些恍惚:   如果当年的红云仙人,尚未行凶作恶前,便遇上了星阑命行,结交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好友……是不是就不会有烟罗镇与云雀的死斗,也不会有如此下场?   但是哪里来的那么多如果呢?   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总而言之,眼下云雀急着进阴市,去见以前的故友、旧部、学生,“星阑命行”,从而获得他们的助力,既而弄死完颜苏乞。   但是云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遇见这么没品的阻碍:   ——因为她现在为靖安府做事,就不能进阴市?   这阴市本就是被靖安府庇佑的存在,居然还来“朝廷鹰犬与狗不得入内”的那一套?   ——你哪朵高岭之花?我头都给你打歪!   云雀啧了一声,罗雀门应念亮起,守卫见状纷纷聚来、亮出兵器,阴影中接连传来力拉弓张之声,一时间寒寒的锋刃、凛凛的箭簇交织成一片生腥的樊篱,将云雀和薄磷围在了正中央。   薄磷举起双手,作投降状:   “哎,哎,各位大哥大姐——冷静,冷静……”   哗!   天地间骤然亮了一下!   所有守卫:“……”   他们根本没看见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碧磷磷的光彩倏尔一闪——   锵锵锵锵锵!   无论是明面上守卫的兵器,还是暗处搭于弦上的箭矢——通通被削去了尖头,断口平滑得像是姑娘的妆镜!   薄磷悠悠地接口:   “……你们加起来也是打不过她的嘛。”   这是云雀如今控制梳骨寒的速度,碧磷磷的丝线摧金断玉,其发难只在眨眼的一瞬间。   涔涔的寒意爬上了守卫们的脊背——再不识相也能看出来,云雀要杀他们简直易如反掌!   云雀面无表情地一甩手腕:“让开,我赶时间。”   .   .   云雀眼皮倏然一跳,浑身汗毛陡地炸了起来!   一道声音倏然响起,云雀眉头一皱,心说怎么如此熟悉——   咻!   一道疾影暴拥疾卷而来,宛如刺势磅礴的惊电,转眼间跨越了几丈之遥,刺向云雀面门!   泰阿剑!   剑气雄浑如惊涛骇浪,掀起冲天的尘沙;云雀浑身一凛,急急让避,然而对方再次发难,第二剑汹汹飞出:   赤霄剑!   艳红色的长虹激溅飞射而来,激起一路隐隐的龙吟;赤霄剑与泰阿剑遥相呼应,同时攻向云雀左右两侧!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宛如鱼鳞般的金属碎块铮铮然掠出,分别在云雀左右连缀成一片灿灿屏障;两把飞剑与鱼镜花锵然交击,激起一目炫丽无畴的金线流彩!   云雀突然仰面向后倒去,阻挡双剑的鱼镜花骤然撤出,两把剑一时间没了阻力,轰声交击在一处,正好形成了一道锋利无比的十字,将第三把飞来的剑格挡住了:   轩辕剑!   狂躁的气流四下旋溅飞射,云雀齐楚的鬓角被吹得一阵凌乱,女孩咬住了一绺碍事的发丝,抬眼向上望去。   对上了一双漠然森冷的红色眼睛。   发如泼墨,肤似白纸,眼若红樱。   这是星阑命行的首领,“千剑万马”陈默恂。   是诛天一战之前,为数不多能与“罗刹鬼骨”寻时雨,并驾齐驱的狠角色。   .   .   静、静、静。   云雀撩起眼皮,翡翠色的瞳仁像是两窟寒潭,不闪不避地对上了陈默恂深红色的眼睛。   穿堂风从两人之间流窜而过,长发飘散、衣袂翻卷,两个女孩像是镜子里外的人影,表情、眼神、杀气皆是别无二致。   云雀心头一阵发紧:   陈默恂不认她了?   星阑命行当真如此厌恶官家,就算她寻时雨亲自出面,也坚持不问世事?   陈默恂抬手一招,三把剑应念回撤,化为颜彩不一的流光,锵然插/进女孩腰后的剑匣中。剑匣名唤“秦王陵”,宝剑一共十把,每一把都是绝世的神兵,而陈默恂能同时控制它们,攻势自有万端变化。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   陈默恂张口道:“你……”   云雀心头一紧,等待着昔年旧友的发言。   陈默恂咬牙切齿:“为何不来寻我?”   云雀:?   薄磷:?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唔噫?”   陈默恂大怒:“唔你妈个头!”   云雀:“……”   薄磷:“……”   “你早就来了塞北,为何不来寻我?!”陈默恂瞪着云雀,目光继而一转,猛地蛰向一旁的薄磷,“——他!”   轰!   十把宝剑纷纷感觉到了主人心里的杀意,在秦王陵剑匣中发出一阵渴血的长啸,宛如黄钟大吕,直催人的神魂!   薄磷简直莫名其妙,指了指自己:“……美女,你说我吗?”   陈默恂指着薄磷,朝云雀怒道:“这是哪里来的野男人?!”   云雀:“……”   草!   云雀突然想起来了,好像是在很久以前,她跟陈默恂约定过的——   陈默恂厉声道:“你说世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和我一言为定,一辈子不嫁人!结果半枯翁大师说,有个野男人来了阴市,还自称是你的夫君!”   叛徒!   云雀:“……”   薄磷:“……”   云雀怒瞪着薄磷:你造谣,我还没嫁给你呢!   薄磷拿着蓝桥春雪遮住脸:“……”   你好,男人有一项爱好,叫瞎几/把口嗨。   云雀组织组织语言:“我……”   陈默恂寒声道:“你要我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做一千件一万件事都可以!”陈默恂一压柳叶似的眉毛,嗓声纤细而冷厉,“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雀此时很是心虚,小声地询问:“是什么?”   陈默恂遥遥一指薄磷:   “休了这个狗男人!”   薄磷:“……”   薄磷忍无可忍:“美女,您这算是嫉妒我吗?”   .   .   *注1:“沧海横流,英雄方显”化用自郭沫若《满江红》:“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注2:云雀的开场白,致敬漫画《镖人》。   *注3:“星阑命行”首次出现,是在(章节号73)说第六十九:今夜.风月无边(下)中,时隔太远,特此注明。   *注4:“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出自李白《古风(其三)》。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已经连载了五个月,谢谢大家的支持和陪伴! 第115章 、说第一百零九:极夜.炬火为我(二)   “哎, 别介。”   薄磷啧了一声,朝陈默恂笑了一笑, 他嘴里还叼着根草, 像极了在路边搭讪良家妇女的流/氓/地/痞:   “在下薄磷,交个朋友?”   陈默恂的眼睛这才来得及睁大——   什么时候?   陈默恂与薄磷的距离足足有几丈,但是下一瞬薄磷就在她近前, 有模有样地抱了个拳!   这是冠绝天下的步法,“踏雪寻梅”!   秦王陵!!!   陈默恂挂在腰后的剑匣应念启动, 机括暴响、灵子贲涌, 两把宝剑齐齐震出一声苍凉的龙吟,耀眼欲盲的惊电自剑匣处唰然掠出——   ——可是薄磷出手居然比剑还要快,蓝桥春雪的刀鞘一砸剑柄, 硬生生地把亟欲出鞘的两柄剑敲回了剑匣:   “回去。”   云雀脆声喝道:“薄磷!”   ——她是我朋友!   当!   薄磷一脚把剑匣蹬在地上,陈默恂反被剑匣拉扯着跌坐, 脖颈间随即一寒:   那是蓝桥春雪的刀柄末端, 造型粗犷的方棱锤轻轻地按在女孩细嫩的喉咙上。   陈默恂跌倒上望,薄磷沉刀下瞰,男人的眼睛是淡金一样的颜泽,居高临下地垂来似笑非笑的目光。   薄磷笑问:“够格了吗?”   陈默恂鬓角散乱, 人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   什么意思?   .   .   薄磷不能说没动真格,只能说保持了风度:   如果陈默恂不是个姑娘, 他刚刚那一脚就不是踹在剑匣上了。江湖风急雨骤, 不见得所有人都认识他, 薄磷自我介绍的方式大抵如此:   ——早上好,吃了吗?我是你爹, 放尊重点。   “我是说, ”薄磷手腕一抖, 蓝桥春雪顺势一收,坠回了男人背后。他往后让了一步,表情似笑非笑,“我够格了没,能和云雀一起进去么?”   .   .   薄磷这次终于走进了那一条,热得跟沸锅炉似的窄街。   这一回,薄磷终于弄明白,这条窄街之所以热得能把人原地火化,是因为里头在烧什么玩意了:   引入眼帘是一座高达百丈、阔不知数的巨型炼炉,赫赫炎炎的熔金色铁水奔涌四流,时而贲起灿烁明亮的星花火粒;惊人的热量扭曲了周遭的空气,炼炉附近的设施繁复而精密,齿轮、轮轴、枢机带轰鸣着运转,却不见任何一个偃师的身影。   就算是靖安府工字旗的偃师工厂,也没这等排面。   “这是星阑命行的生产母机,我们叫它‘祝融公’。”陈默恂介绍道,“星阑命行是全云秦的黑市最大的武器制造偃家,这也是我们主要的收入来源。”   薄磷笑了一声:我就知道。   星阑命行硬气了这么多年,手里果然攥着财富密码。   星阑命行作为偃师一行的阆苑仙葩,不屑于端官家的饭碗——这些高岭之花显然不打算采薇而食然后光荣饿死,反而把手伸向了整个地下黑暗世界,成了阴影中的另一个千机城。   云雀的重点显然不在于此,她凑近了正在运转轮作的机关,被这等惊艳才绝的技艺惊住了:   “这么大体量的机关,多少个偃师看管?”   陈默恂叹了口气,抬头向上道:“王仲戍,你要害羞到什么时候?”   云雀:?   云雀顺着她的意思抬头望去,才发现祝融公炼炉上居然还能站人,大概是便于护理维修。小小少年正躲在安全栏杆的后面,怯怯地露出半张脸来。   云雀和他对上了眼神,少年浑身一个激灵,彻底藏进阴影里,只能看见一个炸了毛的小辫子。   云雀:“……”   我有那么吓人么?   “民窑的苦出身,听你的故事长大的。”陈默恂对云雀解释,“从小就把你的名字写在所有课本的第一页,做梦都想向你看齐,如今见到正主反而害羞了。”   云雀:“……”   云雀在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自己简短的生平,尤其是自己犯过的浑、扯过的淡,想来想去也是“危险动作,专业人员,请勿模仿”,何德何能成为下一代人的榜样。   “草,”薄磷却认出来了 ,“小鬼,你还好意思躲我?”   ——上次他偶然经过了窄街,就是这玩意一声“他身上有阿寻大人的炼气——!!!”,于是一堆奇形怪状的机关器追着薄磷的屁股咬了整整三条街,要不是薄磷跑得快,这倒霉孩子可能会把薄磷裤子都给他扒拉下来。   王仲戍唰地探出头来,遥遥地和薄磷对线,看起来又怂逼又凶猛:   “喊我也没用!我才不跟你道歉!”   薄磷:?   哥一巴掌把你性取向都给打歪。   也许是两人互动太过弱智,陈默恂作为高智商人物看不下去了:“王仲戍是‘祝融公’的主人,整个机关都是他一个人在打理,黑市人都称他作‘火神爷’。”   “火神爷”灰头土脸地蹲在栅栏后面,小心翼翼地露出一双眼睛,默默地盯着云雀看了一会:   “……阿寻大人。”   云雀眨了眨眼睛,随即反应过来是叫自己,这还没来得及说话 ,十步外的“祝融公”倏然一震,数十个排气口锵然打开,喷出一雾的星花火粒,凑成了一个巨大的心形。   云雀:“……”   她也是头一次见着如此硬核的示好方式,迟疑了半晌才缓缓出声:   “……谢谢?”   王仲戍“啊”地一声,直挺挺地躺在了栏杆后面,一动不动了。   云雀惊道:“他怎么了?”   陈默恂一翻白眼:“偶像居然跟他说话,太激动昏过去了。”   云雀:“……”   ——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   .   .   祝融公后是一井升降机关,才是通往星阑命行本部的路径——云雀回头望了一眼,王仲戍本来在栏杆上俯瞰偶像的绝美背影,此时又做贼似的缩了回去。   云雀:“……”   薄磷突然问道:“那孩子几钱?”   这种设计,祝融公可不光是生产母机,是王仲戍一个人的命械吧?   守门的“火神爷”,十二三岁的年纪,实力能有几阶?   “星阑命行不屑于千机城的评定位阶。”陈默恂歪着头想了想,“但是非要说的话,大概九钱左右?不成器的东西。”   薄磷:“……”   云雀:“……”   ——干什么干什么,我几天前也还才九钱!   此时此刻,云雀终于想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别扭了。   故友重逢,她非但没怎么感动,反而觉得一股打心底来的不舒服。   “都变了”。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陈默恂非但不和她亲近,举止间反而客套又疏离;星阑命行也不是以前那个草戏班子,它已经蜕变成了黑市最大的军械商,寻时雨只是它过往历史中的一个姓名。   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过客罢了。   星阑命行还认云雀,只是因为以前的旧情。但任何一种情感在没兑换成实在的利益之前,都会显得空无而缥缈。   云雀能听见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阴冷又刻毒:   “凭什么呢?”   “这些年来,你为他们做过什么?”   “星阑命行如今根深叶茂,凭什么要认一个连名字都变了的主人?”   云雀恍惚地想:   ——自己是不是,太厚脸皮了?   升降机关一路向下,气温骤然降低,四下都是浓稠的黑暗,只有头顶一盏鸡血红的灯笼亮得分明。   薄磷眯着眼辨了一下灯笼上的字眼,是一行青涩稚嫩的嘱咐:   “出入平安”。   还真是家宅。   喀——   升降机下喷涌出纷纷扬扬的寒青色灵子团雾,那是机关的急刹装置在起作用。机关载着三人落在了一扇朱漆大门前,两丈余高、八丈余宽,灯笼血红、流穗金黄,两尊狮子雕像居然是用黑色金属所制,威武、吊诡、又杀气腾腾。   薄磷扫了一眼狮子,发现狮子的眼睛居然在动——狮子狰狞的巨大瞳仁跟着三人的身形,骨碌碌地转动着,令人无端端地惊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陈默恂察觉了薄磷打量狮子的目光,颇为得意地炫耀道:“可爱吗?一只叫旺财,一只叫福贵。”   薄磷:“……”   别人的审美顶多接地气,你们星阑命行的审美是接着地府吗?   “阿寻。”   陈默恂一推大门,嗓声带笑:   “——欢迎回家。”   .   .   “大叔叔,我可以摸摸你的刀吗?”   薄磷把蓝桥春雪高高地举起来:“叫哥哥,叫哥哥就给你摸。”   “哥哥你好俊啊,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薄磷严词拒绝:“不可以,我很守男德。”   “哥哥你是从外面来的吗?”   薄磷终于遇见了正常的问题:“对……”   “哇!那你会唱‘十八摸’吗?”   薄磷:“……”   你们星阑命行的启蒙教育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如图所示,薄磷被一堆小崽子包围了,两个抱着他的大腿不撒手,还有一个在薄磷的胳膊上吊着,企图顺着他往上爬。   薄磷连夜爬上恐孩山:“……”   人类的悲喜不相同,我只觉得吵闹。   “大哥哥,”有个小丫头吸了吸鼻涕,奶声奶气地问薄磷,“你是阿寻大人的正室吗?”   薄磷:“……”   薄磷懒得纠正了:“嗯,我是。”   “那你陪阿寻大人回娘家,”小丫头奶声奶气地逼问,“怎么不带礼物啊?”   薄磷:“……”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继续逼问:“我们没要彩礼就算了,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规矩么?”   薄磷挣扎着继续:“……即使两手空空,我的爱,在心中。”   小丫头戴着单片的祖母绿目镜,闻言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吸了吸鼻涕,一针见血地指出:   “我懂了,你想白嫖。”   薄磷:?   ——草,哥是遇见了云雀的精神丈母娘吗?   小丫头奶声奶气地挥手,显然在孩子群里颇有号召力:“大家不要跟他玩,他是白嫖怪!”   小崽子们面面相觑,随即“哇——”地一声作鸟兽散,坚决地跟薄磷这个敌对分子划清界限。   薄磷:“……”   “鬼姥姥?”   陈默恂从楼上探出头来,细细冷冷的嗓声溅落一地,恭敬的语气显然是冲着天井里的小丫头的:   “您怎么还在这?阿寻正急着想见您呢。”   薄磷:“……”   等等,等等,等等……   小丫头吸了吸鼻涕,娇娇软软地应下了:“哦哦,这就来。”   “姑爷也上来吧。”   在鬼姥姥面前,陈默恂显然换了一套措辞,叫得薄磷一身都是鸡皮疙瘩:“这位老前辈十分照顾我和阿寻,算是我们的干娘,你待会儿得敬她一杯茶才是。”   薄磷:?   ——好家伙,她还真是我的精神丈母娘啊?   薄磷看了眼自己两手空空,只有一把云雀送的蓝桥春雪,顿时感觉自己是攀了金枝、入赘高门的穷女婿,还一见面就把媳妇的闺中密友揍了一顿。   薄磷:“……”   哥现在滚出去还来得及么?   作者有话说:   女鹅的娘家人终于出现了!!!我最喜欢写令磷哥尴尬的章节(X)   大家习不习惯这种日常(?)呢,还是要我加快点节奏呀? 第116章 、说第一百一十:极夜.炬火为我(三)   薄磷非但没滚成, 反而觉得自己像是扎在地里的一棵菜,走又走不了、动又不好动, 只能跟一群奇形怪状又生机勃勃的玩意面面相觑:   尴尬。   薄磷戴着自己的痛苦面具, 默不作声地往云雀身后一坐——结果陈默恂挺惊异地看了过来,小声对这个江湖泥腿子道:   “姑爷,您是可以上桌的。”   薄磷眨了眨眼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星阑命行内部还是讲着世家大族的规矩,屋内座位朝向都各有考究, 自己坐着的地方, 显然是折煞了云雀的身份的:“……”   “哥这算什么?”薄磷心里乱七八糟地寻思,“——祸族妖妃么?”   祸族妖妃灰头土脸地往云雀身旁一坐,云雀从大袖下偷偷摸摸地伸出冰冰凉凉的手指, 拽着薄磷的手指摇了摇,灵息跟着探了进来:   “你生气了?”   薄磷一口茶差点呛在喉咙里:“……”   灵息虽然没有语气, 但是灵子波动是骗不了人的, 云雀这句话是货真价实地在紧张。   薄磷的灵息回了过去:“我生气做什么?你磷哥看起来那么不好伺候?”   “就是……”云雀的灵息顿了顿,“我没想过是这样。”   她真的,没想到。   云雀从来不觉得“星阑命行”是自己的财产,“星阑命行”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多年重逢的故友, 感慨之余还是竖起了满身的敌意和戒备,等待着一场利益对等的谈判——云雀是代表靖安府的商人, 她已经做好了一切的谋算, 就为了说动星阑命行出山, 弄死外边的叛军,手刃完颜苏乞。   她来, 裹着战争的阴风冷雨;她坐, 也是要谈沾着人血的生意。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扇朱漆大门后是规模恢弘的四合院, 建筑式样皆是上京天都的风格,丹楹刻桷间尽是一个名门望族的气阔。陈默恂直接带着云雀从抄手回廊直插主厅,把云雀摁在了陈默恂自己的位置上:   ——也就是首座。   紫檀鼓腿,雕花珐琅,宽绰宏阔。   云雀不比薄磷,她好歹也是世家出身,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登即想站起来——   ——陈默恂没让:“本来就是你的。”   云雀偏头看向陈默恂,光阴似箭、岁月如磨,陈默恂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致过分的纸娃娃了,女孩的眉眼都已舒展开去,古意而雍容,艳丽又冷漠,像一首古老又华贵的宫词。   “我在等你回来。”陈默恂道,“大家都在等你回来。”   云雀心头巨震,如坐针毡,无所适从。   她不明白。   “等我做什么?我……”云雀心心里一团乱麻,“……我很好么?我——”   ——为什么要等我呢?   世上变得最快的,不是人心么?   什么易子而食、骨血倾轧,什么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血缘牵系的情感尚同纸糊的一般,那没有血缘的情感更是如同镜花水月、空中楼阁,都只是过过场面的玩意罢了。   云雀早就过了天真烂漫的年纪,她自是不信星阑命行一行人对她的尊敬,能够耗过岁月的消磨。要是她内心再阴暗一点,说不定会反过来怀疑这是不是陷阱——   薄磷知道小姑娘心里的混乱,不由得一哂:“啧,多大点事,沉住气。”   云雀一愕。   “我不是陪你过来了么?”薄磷乐了,“是真心还是假意,哥都坐在你旁边,人又不会跑。”   ——我在这里。   云雀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薄磷的手指:   “好。”   .   .   主事大厅聚来了星阑命行的骨干:   陈默恂,十钱偃师,江湖名号“千军万剑”,命械“秦王陵”,代寻时雨暂行首领一职。   陈默恂坐在次席上,举起杯盏向云雀一敬。   鬼姥姥,真名不详,位阶不详,本是救济了寻时雨和陈默恂的前辈,如今在星阑命行担任长老一职,说白了就是带群小崽子们成天浪来浪去。   鬼姥姥还是那个奶声奶气的小丫头模样,也不肯老实坐在座位上,此时伸出一条胖乎乎的短胳膊,一把揪住了薄磷的三股辫:“你编得不好看,我给你编。”   薄磷戴上了自己的痛苦面具:“……有劳。”   半枯翁,海月要找的老疯子,也是星阑命行学识最为渊博的偃家泰斗。人倒没跟鬼姥姥一样返老还童,模样是个正常的枯槁老人,不过心智是疯了一半,迷迷瞪瞪地被一群小崽子簇拥进了正厅,一见着云雀就支棱了起来:   “小师父!!!”   老人家前脚还颤颤巍巍,后脚便精神抖擞,生龙活虎地一个滑跪,行的居然是正儿八经的谢师礼:   “小师父死里逃生,必有福报,学生一叩……”   云雀大惊失色,哪有八旬老人跪她的:“大师不至于——!!!”   半枯翁坚持要跪:“学生跪师长,天经地义,小师父莫要拦老夫!”   云雀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   半枯翁十分爽朗:“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雀:?   薄磷:“草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场面一度鸡飞狗跳,陈默恂作为高智商人士,终于受不了这等弱智的展开:   “大师,再吵下去,您孙儿就得醒了。”   半枯翁陡然一惊,身手敏捷地一个滑铲,抄起自己轮椅上的小木偶,兔起鹘落地坐回了机关轮椅上。老人将“孙儿”圈在怀里哄了好一阵,轮椅无声无息地挪到了次席。   半枯翁向云雀低声道:“小安很是乖巧,您要抱一抱么?”   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起身把小木偶接了过来。她不怎么会抱“孩子”,只能照猫画虎地圈在怀里。   薄磷伸出手去矫正了云雀的姿势,什么也没说。   他自从得知海月要找的是“半枯翁”后,为了防止海月卸磨杀驴(他相信那眯眯眼真的干得出来),特地打听清楚了半枯翁的底细。   半枯翁出身官窑,是人机灵危.危宗的子弟,传言姿容人品皆是一绝,本是鲜衣怒马少年郎,年纪轻轻便名满京都。不少闺中女孩在街道旁苦候半日,就为了等半枯翁打马而过,一睹风华。   但半枯翁时运不济,遇上了云秦百年未有的大乱局。   清嘉帝周火即位前的血雨腥风,牵连了足足九家王爷、十二柱国,史称“永宁之乱”,每天几乎都有权贵尸首分离。当时云秦上下积弊严重,朝野贪腐成风,百姓苦不堪言,一年间就发生了数十次大起义,甚至还有一支农民直接打入了上京天都。   半枯翁厌恶了皇城中的尔虞我诈,急流勇退、隐居山林、不问世事,途中收养了一个流浪小儿,名唤“小安”。   但是自关大门,挡不住时代的风雨。   国难当头,永远是集体性的悲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幸免于难。   一队流民自发结为山匪,他们掳走了小安,生生打断了半枯翁的双腿;等到老人拖着断腿爬去匪寨,发现孙儿早被凌/辱至死,没等到爷爷来救,便断了活气。   但天底下不是所有的偃师,都跟云雀一样擅长干架。   大多的偃师跟半枯翁一样,都是纯粹的工匠,他们更擅长机关巧术,而不是与人争斗;半枯翁大恸之下祭出气府,几乎烧光了自己半生的修为,以山石为锤、以山雾为斧,连人带寨尽数夷平,整座山都他一人之力削矮了几丈,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以为是地震来临,惊恐奔逃。   半枯翁因为气府大损,影响到了心智,从此以后便疯疯癫癫,抱着小安的小木偶,臆想成孙儿本人,天南地北地流浪。   他不知道去哪儿。   危家?回不去了。   上京天都?回不去了。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竟然没有一处,是他能回的地方。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就是想带着小安,多走走多看看,“永宁之乱”后的大好人间。   半枯翁也有过发光的岁月,如锦的年华。他曾经也是白马银鞍的青年才俊,曾经也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子,曾经也是满街姑娘争相窥望,蹄踏飞燕、风流无畴的梦中情郎。   如今白发凌乱、满面尘埃、一身褴褛,像是永宁之乱后的旧魂灵,浪迹在金粉繁华的街头。   一个时代的悲剧,细细地刻在半枯翁满面的皱纹里。   ——有一天,终于有人认出了曾经的翩翩少年,曾经的泰山北斗,曾经的风流人物:   “……您是,‘神机妙手’危先生?”   半枯翁人如其名,半疯、半癫、半傻,有些道理却拎得分明:   “老夫不吃官家粮,不做官家事。”   对方轻笑一声,银铃好似:“与我何干?”   那便是半枯翁,第一次遇见寻时雨。   当年的寻时雨,很容易被人误解成苦大仇深的恶女,一心想着复仇、干架、杀人,怼天怼地怼空气,最后跟老天爷干了一架。   但其实——   “是阿寻救了我们。一开始也没有星阑命行这个名字,只是她多管闲事,偃师一行里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基本上都被她拉过一把。久而久之,受过恩惠的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反正无路可走,还不如追随阿寻。”   陈默恂的声音又轻又细,腥风血雨、刀光剑影,都沉淀在她略微缓慢的语调里,烹调出另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来。   薄磷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把“高贵”这个词摁在了陈默恂脑门上。   还真不是阴阳怪气,而是这个女孩身上,真的自成一股高贵。无关出身,无关穿戴,是见过大奸大恶的优雅,是见过世态炎凉的从容。   “星阑命行的首领,一直是阿寻。如今阿寻回来了,自然是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伸出手去,握住了云雀的手,“我会把账本都交给你,姥姥、大师和我,都会不费余力地帮你。”   鬼姥姥本来沉迷与玩弄薄磷的头发,闻言蹦了一蹦:“好耶!”   半枯翁最看不惯这个老妖婆子,还缠着小师父的夫君:“为老不尊。”   鬼姥姥一翻白眼,虽然模样是个人畜无害的小丫头,一开口却泼辣至极:“风乍起,吹皱的也是我的包/皮,管你鸟事?”   脸皮薄的陈默恂:“……咳咳咳咳咳!!!”   半枯翁被这女流氓呛得吹胡子瞪眼,抱着小木偶怒气冲冲地转了个身,背对着鬼姥姥。   “……”陈默恂尴尬无比地企图圆场,“……二老,比较,比较有孩童之气。”   薄磷心说孩童可不知道包/皮是啥玩意,但是小陈姑娘已经涨红了脸想要翻篇,他也只能闭上自己的贱嘴,老老实实地当云雀族长身旁的祸族妖妃。   云雀不像祸族妖妃那般有闲情逸致,她现在感觉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她知道鬼姥姥是什么意思,二老既然肯在自己面前斗嘴,那就是不把她当外人了,让云雀打消心里的疑虑:   云雀回星阑命行,那就是回家。既然小陈姑娘也没意见,云雀坐上星阑命行的第一把交椅,那就是天经地义的。   但是——   云雀眉头一压,下定了决心,表明了来意:   “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剿灭叛军一事。”   三人脸色登即大变。   薄磷心里叹了一声:   终于来了。   陈默恂反应得最快,她连忙抢声道:“阿寻,你才刚跨进门槛,没必要——”   云雀冷声打断了她:“军情十万火急!”   “与你何干?与我何干?”   鬼姥姥虽然还是稚嫩清脆的女童声音,却已经冷得像是一把鬼气森然的刀,呛得云雀不由得一窒:   “阿寻,不说老身,这星阑命行里的娃娃,有多少是被官家迫害,你是忘了么?”   云雀沉声回答:“阿寻从不敢忘。”   “小陈说你在为官家做事,我是不信的。”半枯翁颤巍巍道,“此事,难道当真?”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千真万确。”   鬼姥姥突然提高了声音,尖厉刮耳,隐隐中还有千万个怨灵齐声呼啸:   “寻时雨,你这是背叛——!!!”   哗!   惊人的杀气扑面而来,薄磷手指一按蓝桥春雪,又被云雀按住了。   “这是我的亲人”。   薄磷读懂了云雀的意思,默默地松开了刀柄。   “姥姥,阿寻从来没有背叛。”   云雀声音冷静,气度从容,目光明亮得像是星子:   “我们不吃官家饭,不行官家事,是因为以往的官家腐败无能,鱼肉百姓,我们不屑于与这等酒囊饭袋为伍。而世族内部腐朽,人心相斗,也早就失去了偃家初心,星阑命行故而远离官窑,潜心学术。”   鬼姥姥冷飕飕地开口:“你是想说靖安府不一样?”   “姥姥遭过的罪,阿寻一辈子也不敢忘。我也不敢像你们保证,靖安府全府上下,都是十全十美的好人。”   鬼姥姥冷嗤一声,为周家人效命的,能有什么好人?   “但是现在局势,与以往不同。……”   陈默恂闭着眼打断了云雀:“阿寻,皇帝都是一样的,我们并不关心谁来当。地上打得热闹,就让他打便是,我们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   云雀默了默。   静、静、静。   飘摇的烛火哔剥一声。   电逝星飞的刹那,云雀想到了很多。   她想到了她前往阴市的路上,道旁百姓的尸体,妇孺老幼的哭声。   她想到了铁相庙的前面,停满了士兵的遗体。   她想到了天际那抹灿烂的云霞,那是仍在和应龙死斗的盛昭缇。   她想到了苏锦萝坚毅又冷酷的眼神,她想到了小陆大夫安慰又勉强的笑容,她想到了……这两个女孩子,本来都不应该是这个模样。   这是一个国家的劫难,这是一个民族的危机。   有谁能够幸免?有谁能够逃脱?有谁能够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云雀一压眉峰,厉声断喝:   “愚蠢——!!!” 第117章 、说第一百一十一:极夜.炬火为我(四)   “——倾巢之下, 安有完卵?!”   .   .   阴风卷着碎冰剐过破败不堪的街道,家家户户悬挂的白绫猎猎翻飞, 乍然间大街小巷尽是倏飘忽闪的白影, 像是一个个爬上人间的仇怨魂灵。   .   .   “云秦不是周家人的天下 ,是云秦人之天下!若塞北沦陷,外种称王, 全天下的云秦儿女,便是丧家之犬、阶下之囚、亡国之奴!”   啪!   云雀一拍桌案, 满室皆静, 震颤不已的紫檀桌案裂开几道犬牙差互的缝隙,喀拉拉地蔓延向四方:   “——你们,我们, 所有人的儿女,都将是奴隶的子孙, 都将是异类的子孙, 都将是最下等的、最卑贱的、最不堪的贱民!”   “谁都逃不掉!”   .   .   炎虎关被一道潦草的防御工事,粗暴地劈成了两半;这象征着叛军盘踞之地,与靖安府控制的范围。由于倒吊臣的血腥清洗,叛军控制的街道几乎没有人烟, 偶尔传来几声刺耳的尖叫,既而重新归为死一般的寂静。   “还有一部分百姓没撤出来。”燕安楠蹲在檐牙之上, 向远处遥遥一指, “保守估计, 是五十户。要么被倒吊臣杀了,要么沦为了无惧牙的军奴, ……”   陈默恂敏锐地偏头:“还有什么?”   “……有些恶心, 陈师傅听了可能会吐。”燕安楠皱着眉毛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一介粗人,就直接说了——‘菜人’。”   陈默恂愕然,还真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菜人?那是何物?”   “啧,就是——”薄磷插话进来解释,“用来吃的人。像过冬前家里储备的菜一样。”   吃人?   陈默恂捂住了嘴,感觉胃里翻江倒海的不适。   “叛军占领区没有粮仓,而无惧牙是马背上的狼,根本没有储存的习惯,平日里开伙都是来靖安府领饭吃。”燕安楠沉声解释,“敌占区中的百姓,如果家中的粮食被军队抢光,男丁便会向军队卖‘菜人’,换粮食吃。”   陈默恂疑道:“无惧牙哪来的粮食?”   “就是别家的菜人。”薄磷叼着跟草,神情淡然,语气也不甚分明,“不太好意思吃自家人,就通过军队,跟别家换着吃 ,军队从中榨取最多的‘肉’充当军饷。”   陈默恂皱着眉毛:“那这些菜人……”   燕安楠言简意赅地回答道:“多是家中妇孺。”   ——谁没反抗能力,谁就更容易被吃。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女人和小孩。   大多数人的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陈默恂沉默了半晌,扭头向云雀道:   “我们要怎么弄死这帮叛军?”   .   .   几个时辰之前的云雀,还在星阑命行的议事正厅,与陈默恂、鬼姥姥、半枯翁,做着仅此一次的交涉。   星阑命行是否与靖安府合作,成败在此一举。   云雀的眸光扫视在座,像是两簇碧磷磷的火焰:   “星阑命行可以在阴影里龟缩于一时,何以能龟缩一世?北蛮当权,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我们这群人,要刀有刀,要炮有炮,苏罗耶人会放任一群全副武装的云秦人,在他脚底下做着岁月静好的美梦?”   静、静、静。   陈默恂十指交叠,抵住了下颚,率先打破了沉默:   “依阿寻所见,星阑命行,应该如何自处?”   云雀张了张口,力道从齿根漫向舌尖,冷冷地迸出二字:   “上去。”   噼啪——!   满室烛火猛地一震颤。   陈默恂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既而撩起素白的眼皮:   “——容我三问。”   云雀抬起眼睛,与陈默恂静静地对视。   第一问。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要是官家事后反咬星阑命行一口,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官家不会咬自己身上的肉。”   ——那就把星阑命行,与官家的利益绑在一起。   第二问。   “如何保证,官家闭门清算时,我们不是那块腐肉?”   “云秦人谁敢咬昭王周朝辞?”   ——树大招风,我们就站在更大的树后面。   第三问。   “阿寻,你站在哪一边?”   云雀猝然一静。   “靖安府,”陈默恂深红的眼睛蛰着云雀的视线,不容许后者错开半分,“还是星阑命行?”   “——你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的声音又细又脆,却激得薄磷头皮一炸:   ……这小陈姑娘,果然好手段。   .   .   云雀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冷幽幽地抛出了一个反问:   “星阑命行追随寻时雨的时候,又站在哪一边?”   陈默恂神情一肃。   “当时的寻时雨,根本不成什么气候。大多数人愿意跟随我,也不单单是因为感恩。——感恩的手段何其多,不然不至于时隔多年,星阑命行已然愿意认我为领袖。”   字字中的,句句诛心。   云雀边说边慢慢调整姿势,她本来是老实巴交地坐在首座上,膝盖乖巧地并得紧紧;如今云雀手肘撑住扶手,双腿自然交叠,一点一点地,找回了寻时雨的气度来:   阴沉寒冷,不怒自威——霸气无畴。   她既是疾风,她既是惊雷,她既是火焰。云雀本就是偃师里的邪祟,人世间的罗刹,一拳击碎了天眼!   “你们追随的,不是寻时雨这个人,而是寻时雨的信念……能让星阑命行,始终团结在一处,不瓦解、不分裂、不流散的信念。”   陈默恂浑身一凛,手背上燃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孤为朝露,各挣其命;聚为江河,与天论道。”   云雀轻声问:“那这个‘道’,寻时雨的‘道’,星阑命行的‘道’……到底是什么?”   答案不言自明,昭然若揭。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   真正厉害的偃师,不是分山开海的大能;而是一个个匡扶世道、为民请命、攘凶除恶的义士。   云雀柳叶似的眉毛向下一压,狠狠地锁住了眉心:   “我与此道,站在一处。”   .   .   陈默恂:“……”   陈默恂突然怒了,把茶盏往桌上一摔:“你这么凶瞪着我做什么?你说什么我都是跟着你走的!”   ……综上所述,云雀运用了话疗,成功地为靖安府拉到了一批助力:   星阑命行,民窑里的千机城,阴影中的庞然巨物;江湖上各大门派,无论是沁园春还是槐木堂,凌霄阁还是倾国舟,论谁都得喊星阑命行一声:   爹!   亲亲热热,情真意切,发自肺腑。   ——饶是见多识广的燕安楠,看到这阵仗也惊了,她倒不至于喊爹,但脏话还是要说出来感叹感叹的:   “我,操。”   大地轰鸣、机括暴响,一队机关驮兽宛如钢铁洪流,沉重的金属铁蹄整齐划一地踏下,排废阀喷吐出浓云一般的灵子滚雾,那是动力炉沉重的呼吸;驮兽背上是造型奇诡的机关武器,等灵子明火往上一照,眩出一笔令人齿冷的锋寒来。   “按照阿寻大人的要求,‘仁王无相’终型机已经全部出单了。”   朗润温和的声音响起,像是春水抚琴一般动听。   燕安楠被驮兽排气阀喷了一脸的黑烟,不甚在意地一擦脸,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来人一身清凌凌的蓝,晃亮了女将的眼睛。   来人鼻梁上架着单片目镜,垂下的银链坠出一道优雅的弧,没入漆黑的发鬓里。少年人像是一株蘸着碎雪的梅花,气质儒雅、风度清和,明明都是书生相貌,李拾风自生威严,气韵如山;而来人一派和气,梅兰竹菊这等风雅又无甚威胁的玩意,都可以往少年的气质上附会。   燕安楠顶着花猫似的脸,心里没什么想法,战字旗的帅哥一抓一大把,个个又强又壮还持久(?),比这小白脸有味道多了:“你谁?”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端端正正地一揖:   “在下时攸宁,星阑命行的总管,受命来与将军交接剿灭叛军一事。”   燕安楠一扬眉毛:“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时攸宁微微一愕。   ——哗!   猩红的刀光倏然一闪,横在了时攸宁喉间;燕安楠反手握住弧刃短刀,把时攸宁逼得靠在了墙壁上。奈何燕安楠生得确实短了点儿,只能仰起头来看人——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时攸宁往下蹲了蹲,给足了燕安楠排面。   “我书读得没你多,但是常识还是有的。”燕安楠踮了踮脚,企图让自己的气势蹿起来,“我信不过你们,别给我耍花招——明白了吗?”   时攸宁举起双手,连声称是。   燕安楠奇道:“你笑什么?”   时攸宁眉眼笑得弯弯,少年人本就姿容上等,眼下眼角眉梢似乎都泛着华彩:“‘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今乃得见,何尝不喜?”   燕安楠听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大眼睛:“……”   哈?   我不害怕,你正常点,不然我可能会打你。   .   .   时攸宁虽然说话酸不拉几,但做事却干净利落得很:燕安楠不一会儿便交接完毕,年轻的女将军扭头就走,一踏飞檐二度借力,掠上了与云雀约定的高楼。   时攸宁站在原地笑吟吟地挥手:“将军阁下,回见!”   燕安楠默默加快了脚步:“……”   鱼鳞黑瓦上躺着黑蓬玄衣蹀躞带的刀客,那是薄磷;屋脊上袅袅婷婷站着的红裳少女,便是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她身后还恭敬地蹲着一个男人,像是狼一样四肢着地,体格威猛、身形健硕,寒冬腊月里也只有腰间围了一圈野兽毛皮,古铜色的皮肤绷出流畅而狞厉的肌肉线廓。   男人脖颈上铐着精铁项圈,锁链的另一端连在陈默恂白嫩纤细的手腕上。   燕安楠不悦地一压眉毛:“陈师傅,炎虎关明令禁止豢奴。”   男人感觉到了燕安楠的敌意,幽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她,喉咙里发出含混而威胁的呼噜来。   陈默恂轻声咳嗽了一声,男人不情不愿地收敛了敌意。   “这是仇牙,我的侍卫,燕将军误会了。”陈默恂解释道,自行露出手腕给她看,“——锁链是铐我的,他总疑心我会走丢,每次出门都要拴好我。”   仇牙一看相貌就是赫骨狼人。赫骨狼人传闻是赫骨狼女与狼神诞下的子孙,这支血脉则是天生的武夫,速度、力量、技巧、意识均为战斗所生,是一等一的近战高手——而且狼人极度忠诚,一生只会认一个主人,王公贵族间一度掀起猎捕狼人的热潮。   想来赫骨人对中原王朝抱有如此深重的敌意,成天想着造反分/裂,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默恂如此给面子,燕安楠也没屁放了,索性直入主题:   “往南边看,那道工事后面,就是无惧牙。”   .   .   云雀站在檐牙上立了半晌,衣裳漫卷,长发飞舞,像极了一道孤冷而笔直的剑锋。   她转过头来,将心底的计划和盘托出,简单得近乎粗暴:   “我会带三十名星阑命行的偃师,在空中直接施术。燕将军负责布好‘仁王无相’终型机,看好防御工事,别让任何一个活物跑出来。小陈的秦王陵随时待命,如果仁王无相漏过了活物,你负责解决干净。”   “——切记、切记、切记。”   云雀加重了语气,再强调了一遍:“‘人皮偶’一术一旦成功,这片区域,再无可救的活人。除了我和其余三十名偃师之外,——任何一个活物,哪怕是一个孩子,哪怕是一个婴儿,你们都不能动恻隐之心,更别说把他们放出来。”   燕安楠听得一头雾水,但是本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放出来了会如何?”   “都会死,无一例外。”陈默恂显然明白脸色不善,一字一顿道,“‘人皮偶’是以一传百的邪术,如果我们放出来了一具……整个炎虎关都会玩完。”   云雀之所以向星阑命行求援,并不是一个人做不到施展“人皮偶”一术:时起光若是没死,也该一人开始施展此术,把整个炎虎关变成人间炼狱。   时起光能做到的,云雀没理由做不到。   但是——时起光不需要考虑后果,总之全部人死了就完了;但是云雀只需要剿灭叛军,而不是让整个炎虎关的军民都去为无惧牙送葬!   人皮偶一术,是不该出现于世的禁术。它的险恶可以令所有施术者终身难忘,令目睹者连夜噩梦……也不知道发明此术的云秦先祖,究竟抱着怎样的心态。   陈默恂没经历过北门战场,此时还有些犹豫,觉得用人皮偶对待活生生的人,似乎还是太不……道德了:   “云雀,一定要用这个么?”   总会有——总会有其他的方法、更人道的方法吧?   燕安楠有些惊讶,她还以为阴市里的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杀人不眨眼的那种。   “速战速决。”云雀打消了陈默恂不切实际的幻想,“别的方法都会被拖住。如果一旦纠缠起来,街头巷尾游击能打个没完没了。我们耗不起这么长的时间,闻家商队还在深山里等待救援。叛军一日不除,苏锦萝是不会发兵的。”   云雀垂下娓娓的长睫,既而冷淡地睁大了眼睛,抬头望向高远的天穹。   她的嗓音还是少女的声音,又纤细又清脆,只不过她经历得太多,铁马秋风、楼船夜雪、边关冷月,都压在这把细细脆脆的嗓音上,乃至于绷出一股无法撼动的冷酷:   “——我没得选。”   .   .   *注1:“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出自《诗经.小雅》。   *注2:“以月为神,以玉为骨”出自清.张潮《幽梦影》,此句开头是“所谓美人者”。 第118章 、说第一百一十二:第一夜.自剥人皮   接下来发生的事, 怪诞、离奇、恐怖。   黑云欲坠不坠,阴风要哭不哭, 天地间像是纠缠着无数昏暗的愁恹悲苦, 寒寒的夜露像是人的冷汗,涔涔地渗了满墙。   是无惧牙的暗哨,最先发现了不对劲:   “……下雪了?”   细碎的白影簌簌纷落、随风飞舞, 死气沉沉、哀意深深,像是撞向大地的群蛾, 扑棱出歇斯底里的断翅之声。   是……这是——   ——纸钱?   无惧牙的暗哨和明哨齐齐上望, 不可置信地看向暗沉的天穹:   天上在,下纸钱?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哗!   天空突然亮了起来!   遥遥的天穹之上, 倏然燃起了几十团碧磷磷的火焰,乍然间像是无数只绿幽幽的鬼眼!   “——”赫骨人视力卓绝, 片刻后当即有人看出了这是什么, “等灵子明火!空中有偃师、有偃师——!”   “敌袭——!放箭!!!”   咻咻咻!!!   三支引导箭铮铮然脱弦而去,带着身后如雨如瀑的箭雨,朝着空中的碧火暴拥疾卷而来!   碧火的位置井然有序,赫然构成一张完整的星图。三十名星阑命行的偃师披着鸦黑色的斗篷, 脚踝上装备着飞行机关附骨“随风好去”,按照云雀的指挥在高空展开成阵, 每个人皆是捧着一簇飘摇明沛的碧绿火焰。   云雀在战阵中心当风而立, 此时冷淡地撩起眼皮, 女孩的瞳仁本就是翡翠的颜色,在碧火下映出了另一番幽诡的绿意:   “楚江王。”   悬于云雀身后的楚江王领命而动, 白皮黑唇的傀儡咯咯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手中玉笏往掌心一顿:   十六小狱第九.铁铠!   当当当当当——   黑压压的箭雨像是倒坠的暴雨, 锋利的箭簇在伤及空中偃师之前,锵然撞上了铁物,激溅出无数金线流彩。乍然间夜幕里光怪陆离,好似炸开了一帘阔绰的焰火,朱紫榴黄的光影映亮了铁物的模样:   一面大盾。   这是一面遮天蔽日的巨大盾牌,其上雕刻着无数恶鬼的面孔,犹如地狱绘卷里的百鬼之态,或是青面獠牙,或是白面血唇,栩栩如生,吊诡至极。   云雀的炼气输入楚江王仿造经脉,借由傀儡的玉笏,凭空制造出了一张长宽足足几十张的巨盾来。   罗刹鬼骨的大手笔,果然不凡。   呼啦啦——   穹窿高处的罡风如同惊慌的马群奔腾而过,云雀的长发在狂躁的流风里四下飞舞。   她抬头向天,双臂张开,拥抱暴风。罗雀门悬浮在云雀的身前,白皮八角宫灯里燃烧着碧磷磷的火焰。   静、静、静。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力道从丹田漫入嗓喉,汇成一道清脆而苍劲的长啸:   “——魂兮归来!!!”   所有偃师长声悲啸:   “魂兮归来——!!!”   时家禁术.人皮偶!   天地乍然一亮!   .   .   操!   燕安楠一句脏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人从后向前捂住了眼睛。   时攸宁的声音罕见的严肃:   “燕将军,直视这个量级的等灵子明火,会当场暴盲。”   燕安楠有些莫名其妙,我这不是闭上了眼睛么?   燕安楠:“……”   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刚才强光来的太突然,时攸宁大概是下意识的反应。   思及此处,燕安楠毛骨悚然:   他.关.心.我?   ——等等,不是,老子盲不盲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有什么目的?   在燕安楠看来,星阑命行就他妈的是□□,比全副武装的匪人都还要黑上一个级别——要不是阴市的特殊协定,她早就带人去查抄星阑命行了,遇着时攸宁绝对是拉去闹市砍头,骨头扔去喂狗。   他是贼,她是官。   ——自古以来只有贼怕官的道理,哪里有贼关心官的道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燕安楠手肘向后一顶,语气冷淡道:“不干你事,起开。”   时攸宁无动于衷:“燕将军先答应在下,以后不能直视九钱量级以上的等灵子明火。”   你在教我做事:“你是我爹?!”   时攸宁忍俊不禁:“未尝不可?”   燕安楠反手向后一抓,扯起了时攸宁的衣领,回头正想给这玩意一记人格修正拳:“崽种——”   时攸宁笑眯眯地凑上来,配合地把脸放到了燕安楠拳头下面,大有打完这边再换一边的意思:   ——我不正常,你害怕点。   燕安楠:“……”   燕安楠在军营里摸爬打滚,见过狠的,见过横的,见过疯的,但还真没见过这种二百五:“……”   诚然,靖安府女将成风,军纪是严明他妈给严明开门——严到家了,燕安楠从来没被当作姑娘撩过,只觉得时攸宁这人真是奇奇怪怪,可能是想没有脑袋。   无惧牙的占领区和靖安府的控制区之间,隔着一道潦草的隔离工事,而此时两人正站在隔离墙附近的屋顶上,冷冷的北风在两个人的脸上胡乱地拍。周围屋顶上皆是人头攒动、寒光凛凛,那是布置好的“仁王无相”终型机,和负责操控它的偃师,以及给偃师打下手的靖安府士兵。   此时星阑命行的偃师,和靖安府的士兵,齐刷刷地扭头,围观各自领导的对线。   燕安楠当然丢不起这人,松手甩开了他:“哼。”   时攸宁笑呵呵地一抖衣襟,看上去心情极佳,就差叠个千纸鹤,再系个红飘带。   咯咯咯咯咯——   什么声音?   燕安楠背后一凛,循声望去,瞳孔骇然缩成针尖大小的点,鸡皮疙瘩随即爬了满背。   ……开始了。   .   .   无惧牙占领区的上空,已经被一片碧绿的火烧云所笼罩;幽幽的惨绿色下,叛军们人人都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然后影子,自己动了起来!   难以名状的声音接连响起,像是沸腾的锅开始冒泡,又像是毒蛇开始蜕皮,黏糊、诡异、恶心的窸窣声阴阴地滑过人耳。   燕安楠呼吸一窒。   她用“千里眼”镜筒窥得分明,那些影子从平地上窜了起来,像是一堆沸腾的、冒泡的、粘稠的黑色汁液,转而塑成了一个个“木偶”模样的怪异人形!   咯——   被燕安楠用千里眼镜筒望着的怪异人偶,突然喀喀地转过了头来,对着几百步之外的燕安楠,露出了一个阴森又狰狞的笑意:   “咯咯咯咯咯咯!!!”   燕安楠浑身一凛,头皮都炸了起来!   啪!   时攸宁猝然出手,关上了镜筒盖子:“燕将军,人皮偶视力绝佳,你看着它,它一定能看到你的。”   燕安楠手脚冰凉,下意识地接了话:“看到了会怎样?”   时攸宁扫了她一眼,他的镜片浮着一层幽幽的绿光,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悲喜:   “它会不顾一切地接近你,剥下你的皮,套在它身上。”   .   .   惨声不绝于耳!   人皮偶们从叛军的影子中所生,犹如一个个被烧焦的尸体,全身都是可怖的疮疤;但是人皮偶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所有视线与它相接触的活人,都会被它用奇长的双手,从天灵盖处“嘶”地一声,剥一下一张完整的皮囊来!   被剥皮的活人,并不会立刻死去,而是变成了一具尖笑不止的肉核,转而又化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碧火;这团碧火点燃了满地的纸钱,转而燃向城中各处,将致命的惨绿色强光带去各处——   只要被碧火照射到的人,影子皆会化为人皮偶;被剥皮的活人,又会化作熊熊的碧火!   燕安楠此时才明白,为什么云雀一定要杀了时起光:   ——原来时起光,是想用这等阴毒的招数,清洗整个炎虎关?   但是……   惨叫声抓心挠肝,燕安楠心里一团乱麻,惶惶不安地犯着嘀咕:   ——我们用这种手段对付叛军,岂不是跟时起光一样了么?   ……   “燕将军,燕将军,燕将军——?”   燕安楠恍然回神,时攸宁正咬着一根发带,将长发高高地束向脑后,似乎是把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束了起来。   少年人眉目端正俊朗,眼神冷淡锋利:   “事情还没完,请专心。”   “——那道隔离工事是挡不住的人皮偶的。”时攸宁没再看她,沉声喝令:   “全体听令,见者必杀!”   .   .   时攸宁取出了一个造型奇诡的机关:   漏壶倒悬,下置罗盘。   滴答。   漏壶滴出了一颗红墨,啪地一声响,坠在了罗盘的西南方向。   时攸宁的下属当即会意,一声呼哨,西南防线陡然一亮:   砰!   一道明悍无比的光束刺破了湿漉的夜幕,一具人皮偶被“仁王无相”终型机当场贯穿,胸腹间呈出一道焦黑的大洞。几缕诡异的青烟上攀,人皮偶痉挛着焦曲起来,像是被烈火焚烧的纸张,不消片刻,地上便只剩一堆不辨形状的余烬。   ——这便是“仁王无相”终型机的威力,能对人皮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是时家又一个禁忌机关。时家人似乎非常喜欢捣鼓出威力恐怖的玩意来,再让他们相生相克、彼此掣肘。   “他们在享受‘造物’的乐趣,”云雀曾经口气冷淡地解释道,“……一群人渣。”   哒哒哒!   漏壶连滴三颗红墨,落在罗盘的三个方向;三台“仁王无相”终型机声若暴雷,耀眼欲盲的灵子光束将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燕安楠紧握着刀柄的手松了又紧,紧而复松,不知不觉已经起了一背的冷汗:   “……好像没问题?”   “不。”时攸宁眉头紧锁,额头见汗,“……刚刚开始。”   燕安楠刚想说什么,时攸宁的漏壶突然一震,继而整个爆开!   漏壶里装着的红墨四下飙射,把整个罗盘都染成了血一般的红!   ——这证明人皮偶数量之多,不计其数!   砰砰砰砰砰砰!!!   最前线的偃师率先踩下了发射蹬,仁王无相的铳枪□□开十字状的火焰,既而喷射出一道焊烈的强光;既而机括暴响、枪身转动,强光扫出一道淬烈的扇面,将数个人皮偶拦腰熔断!   当然还有更多的人皮偶,轻盈而灵巧地躲开了扫射,黑压压的人皮偶潮漫过了隔离工事,朝着靖安府控制的街道狂奔而来!   仁王无相终型机全线开火,铁靴霍霍之声夹杂其中,那是靖安府的士兵,在填充仁王无相所需要的“气石”——一块块诡蓝色的砖石,被士兵们成堆地倒进仁王无相的动力炉里,排废阀冒出大团大团的青色灵子烟雾。   当然,也有人皮偶能逃过铺天盖地的强光熔烧,窜到偃师和士兵的面前!   星阑命行的偃师们眼皮都没抬,仁王无相机前秩序井然,没有半分骚/动。这群偃师们在阴市上摸爬滚打,好像心理素质都与地面上的不同,追魂夺命的恶鬼就贴脸蹿了上来,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分心叫上一声。   因为——   一道剑光从天而落,把人皮偶钉在地面上!   随即仁王无相机飞扫过来,把这条漏网之鱼燃成灰烬。   飞剑剑身也被这道灵子强光灼烧得烫红,但刃身纹络连带着剑穗配饰,都没有半点要熔要焦的意思。   ——因为这是出自秦王陵的宝剑,“七星龙渊”。   这是星阑命行首领的威严,也是所有偃师心里的底气——陈默恂在高空管控着战场,他们无需畏惧!   七星龙渊剑应念飞起,化作一道寒青色的焰影流芒,窜上极目之处的高空,与其余九把宝剑排成一道宛曼的扇形,如同孔雀灿烂无匹的开屏,静静地候命于陈默恂的身后。   城中高塔的顶端,陈默恂负手而立,长发与衣袂翻飞不息,气度却娴静得像是映入春水的梨花。   “千剑万马”,名不虚传。   仇牙向着远处的阴影,威胁地龇出獠牙。秦王陵飞剑应念而动,如同彗锋拖曳着灿烂的光冕尾翼,飞掠出一道炫烈瑰丽的剑影;飞剑贯穿了仇牙看到的人影,陈默恂抬手一指,飞剑将这两具挣扎不已的人形扔进仁王无相的射程里。   从始至终,陈默恂都没有表情。   .   .   燕安楠瞳孔一缩:“孩子?”   ——陈默恂的飞剑上,串着的是两个孩子?   飞剑遵循陈默恂的心意,将二人高高扔下;两个孩子皆是腹部中剑,软绵绵地摔在仁王无相的射程里,身下漫开粼粼的血泊来。   血——是活人——是逃出来的活人!   燕安楠啧了一声,当即要展动身形,飞身下去捞人;结果旁侧里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她:   “燕将军,你做什么?”   人命关天,燕安楠懒得跟时攸宁废话,猛地搡开他的胳膊:“我去救人!”   时攸宁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力,燕安楠被他扳着肩铠,一时间居然无法挣脱:“燕将军,阿寻大人说过,无论是……”   燕安楠怒道:“书呆子!那可是两个——”   时攸宁转头对一旁的偃师吼道:“开火!”   燕安楠瞳孔一缩,大喊不要!   砰!   燕安楠被震得浑身一粟。   仁王无相悍然开火,光束一扫而过,原本两个孩子所在之处,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焦印。   “……人皮偶剥的人皮越多,就越像活人;也有些人皮偶天性狡诈,附在活人背后,等到旁人一靠近,便出手剥皮……”时攸宁低声解释道,“为了保证零伤亡,阿寻大人早有命令,我们不得接近这片区域任何一个活物,仁王无相一律射杀。”   燕安楠轻轻道:“万一呢?”   时攸宁一愣:“什么?”   “万一那两个人,”燕安楠抬起涣散的眼睛来,“——只是死里逃生的孩子呢?”   万一那就是剩下的五十户百姓里,被父母拼死保下的孩子呢?   ——孩子们逃过了人皮偶,却被当作人皮偶杀了吗?   时攸宁张了张口,一时间没找到自己的声音。   燕安楠抬起手,将时攸宁推了个踉跄,默不作声地与他擦肩而过。   “我们不是一路人。”燕安楠轻声道,“但我尊重你的判断,时师傅。”   时攸宁心说不是的,我想跟你交朋友——   他张了张口,终究什么也没说。   .   .   仁王无相轰鸣声宛若洪钟巨震,强光把黑夜照得宛如白昼,令人作呕的焦糊味掺杂在呼啸来去的北风里,晃动的大地把细碎的砾石震得四下窜动。   火焰,血迹,焦尸,余烬。   这便是叛军的下场。   这便是云雀的心肠。   这便是星阑命行的手段。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那是高空中的偃师联袂施展的“水幕天华”,大范围术式高屋建瓴,力图将所有碧火全部扑熄。   “五人结为一小队,逐次推进,清理战场。”燕安楠披着雨蓑,振臂指挥道,“有情况吹哨。以上,散开!”   哗!   云雀在高空之上,默默地俯瞰着脚下的人间。   旁侧偃师请示道:“阿寻大人,碧火已灭,我们……?”   “辛苦了,你们回去吧。”云雀把散乱的鬓角撩向耳后,“有条鱼漏网了,我去找一找。”   ——完颜苏乞呢?   云雀面沉如水,眸光阴鸷:   她怎么没见到完颜苏乞?   .   .   清理战场比预想中的要快,人皮偶有往人群密集处跑的习性,几乎全部都往仁王无相的铳口上撞——敌占区并没有残存太多,零星几具也被靖安府的士兵们钉在地上,一把火烧了。   “排查到天亮,若无异状,百姓们便可各回各家。”燕安楠道,“——”   一个士兵与她擦肩而过。   燕安楠神经紧绷了一夜,此时有些恍惚:   ——这张面孔怎么没见过?   靖安府有这号人吗?   “喂。”   燕安楠回过头去,叫住了那个士兵:   “你是谁?在哪个百夫长手底下做事?”   士兵脚步一顿,回过头来。   时攸宁本来在与偃师下属清点仁王无相的损伤状况,此时也被吸引了注意力,向这边看来——   他瞳孔惶惶地一收缩:“……”   这个士兵,在……在变脸?   他的脸像是书页,一张又一张血淋淋地翻过;最后定在了完颜苏乞的脸上,静静地盯着燕安楠看。   燕安楠被骇得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完颜苏乞——这是一具人皮偶,它剥过太多的人皮,套在自己的身上——完颜苏乞只是它剥过的其中一张!   人皮偶剥的皮越多,就越聪明,也越强大……   这具剥了多少张皮,才能让一个本无智慧的怪异,懂得乔装成士兵的模样?   燕安楠心里突然升起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   ……这一具,是不是她之前用千里眼镜筒时,远远对上了视线的那一具?   .   .   “它会不顾一切地接近你,剥下你的皮,套在它身上。”   .   .   燕安楠眼睛惶惶地睁大——   砰!   “士兵”的手指突然变得奇长而柔软,恍然间倒像是乌鱿的触手,向着燕安楠的头顶激射而来!   燕安楠被一道人影撞得扑倒在地,与此同时反手握刀出鞘,猩红色的刀影一闪而灭——燕安楠本就是战字旗的狠角儿,一刀如雷如电如龙,直接将“士兵”的五指齐根削断!   她低头看向撞倒了自己的时攸宁:“……你做什么?”   时攸宁显然不知道燕安楠牛逼成这样,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少年人居然有些结巴了:   “……挡,替你挡一下。”   “傻子,你是偃师,你的命械是摆设吗!”燕安楠恨铁不成钢地用刀柄敲他的聪明脑袋瓜,“你有几条命能让你造?!”   时攸宁:“……”   “士兵”一击并未得手,双臂都扭曲成了人皮偶畸形的模样,乌鱿般的触手迎面甩了过来;近距离下燕安楠也不指望近战废物时攸宁,女孩双刀旋舞出瑰丽的一弧,烈红的刀光向“士兵”狂削猛斩而去!   当!   燕安楠身后传来一记洪亮的钟声,恍若黄钟大吕漫过天地,汇聚成一张钟面模样的屏障,将燕安楠和“士兵”隔离开来:   砰!!!   “士兵”突然炸成了一团漆黑粘稠的液体,“啪”地一声打在了那道屏障上!   时攸宁在她身后道:“高阶的人皮偶惯用的招数,谁沾上谁就脱皮。”   燕安楠回过头去,时攸宁手上托着一尊造型精巧的西洋钟塔,刚才那记钟声正是发端于此。   ——这是时攸宁的命械,“长安钟”。   “那要怎么办?”燕安楠退了两步,企图离那摊液体远点,“我让人泼点火油,烧了行不行?”   时攸宁朗声道:“薄大侠!”   “啧,在呢在呢,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   .   薄磷作为星阑命行的祸族妖妃,其实一直在场——   摸鱼。   真的,云雀干杀人放火的事从来不需要他帮忙,而小陈姑娘和星阑命行又太靠谱,导致薄九刀难得觉得自己就是个花瓶——祸族妖妃显然没什么廉耻心,大大方方地靠在屋顶斜坡上打了会儿盹,就等着接媳妇下班。   然而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也八九不离十。   薄磷活动活动脖颈,叼着根草叹了口气,神色倦懒地张口吩咐道:   “闭眼,不然会瞎。”   ——飒!   蓝桥春雪倏然出鞘,耀眼欲盲的强光倏飞骤聚,浩瀚暴虐的刀意横扫长街: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天地骤然为之一寒,整个长街雾凇沆砀,黏稠黑液冻成了一张墨色的薄冰;催山分海的刀锋随即而来,冰炸雪碎之声不绝于耳,蓝桥春雪一刀斫裂了地面,斩出一道三丈有余的裂缝!   薄磷啧了一声,一扬眉毛:   “……啧,阴间玩意。”   .   .   薄磷也没想到,高阶的人皮偶已经牛逼到了这个地步——在蓝桥春雪开锋的瞬间,一滴黑液便逃出了薄磷的刀意范围,倏尔窜入高空,直接附在了飞鹰的身上!   好在出手的也是薄磷,眼力、反应、身手皆是一等一,身形当即拔地而起,直直追向远处的黑鹰!   “薄磷——”   薄磷没回头,随手一捞,把赶来的云雀夹在了胳膊底下,言简意赅地解释现在的状况:   “好消息,完颜苏乞死了;坏消息,还剩一具人皮偶,而这玩意变成了液体,其中一滴附在了这头鹰身上。”   云雀眨了眨眼睛,随即反应过来,罗雀门应念一转,对准了远处的飞鹰——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伤门状态下的罗雀门,就是小型的仁王无相。淬烈烈的青光横扫长空,极高温的灵子将飞鹰当场洞穿,燃为一团焦黑的余烬,飞散在了流风里。   云雀心头一松,如释重负。   ……结束了吗?   .   .   好像没有。   薄磷还叼着根狗尾巴草,眯着眼睛望向远处:   “雀雀,这里是不是很眼熟?”   什么?   云雀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周遭皆是瑰艳无匹的云霞,交织成一片灿烂难言的云海。灵子潮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恍若天上星河落入九天,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云雀,也被此等恢弘、瑰伟、雄奇的景象惊得呆住。   薄磷抬起手来,敲了敲她脑壳:   “别走神,哥也知道很好看,——还记得这里是哪么?”   诶?   云雀抱着头,莫名其妙:   这是哪?   云雀:“……”   云雀如遭雷击,浑身一栗:   这是哪?   ——这本该是盛爷和应龙的激战之处!!!   对,对,对——这个方向,这个地点,这个灵子潮汐的密度,绝对不会错!   当日北门战场,苏罗耶惨败退兵,但是应龙仍在高空与盛昭缇死斗:两个绝世高手对决,无人够格插手,就算是云雀,连靠近都做不到。   而薄磷——   云雀猜测他是能插手的,但是太危险了,他不愿意,其实也没太大意义。苏锦萝也没理由也没能力,逼迫薄磷为了盛昭缇而玩命,众人只能干瞪着天空无可奈何。   但是,但是,但是他们人呢?   云雀揉了揉眼睛,重新环顾四下,云海瑰丽,星河璀璨,哪里还有盛昭缇和应龙的影子?   云雀突发奇想:“他们藏起来了?”   薄磷一翻白眼:“姥姥,长点脑子,不吃亏的。”   云雀:“……”   她鼓着腮帮子踩了薄磷一脚。   薄磷浑身倏然一凛,绷成了警戒的一道弓;云雀心说哪有那么痛,发现薄磷正在抬头上看,不明所以地跟着抬起头来。   云雀的眼睛惶惶地缩成了一点:   ……这是什么?   一道巨大的裂口盘亘在云海上方,恍然间像是苍天的创痕,证明着这里发生过多么激烈的战斗。   这当然不是老天爷的伤口,科学点来讲,这是空间位面的裂缝!   云雀震撼到头飞:“……他,他们,是撕裂了空间么?”   “撕裂了空间不稀奇,我也能撕。”薄磷也是一脸震骇,张了张口才找到自己声音,“雀雀,‘撕裂’和‘打通’,完全是两码事。就像是擦伤和贯穿伤一样,根本就不是一个力量级的。”   云雀惊道:“你的意思是——”   ——这道裂缝后,通往另一个空间?   “……”云雀有些想明白了,“盛爷和应龙,是掉进了这里面么?”   对面是什么?   是炼狱?是死妄海?还是另一个……云秦大地?   “等等,不对,”薄磷脸色一变,“——跑!”   他猛地搡了云雀一把,似乎是想把云雀远远地推出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裂缝里陡然产生的吸力牢牢地攥住了两人!!   电逝星飞之间,云雀只来得及抓住蓝桥春雪的刀身……   ——啪!   云雀的意识,倏地断了。   作者有话说:   正式进入华胥篇!   燕安楠是太过正直,善良和圣母还是有区别的哈(。) 第119章 、说第一百一十三:第二夜.温顺良夜   “雀雀?”   唔……汤圆……芝麻汤圆……   “雀雀?”   头好疼……好累……不想起……不想……   “雀雀, 雀雀?”   云雀迷迷瞪瞪地把头藏进胳膊底下:“陆叔我再睡一会儿,不急着练……”   薄磷眯着眼睛沉默了半秒, 既而冷酷无情地一掐云雀人中。   薄磷练了一辈子的刀, 手指劲道大得惊人,云雀一个激灵,陡地清醒了, 女孩嘴角还挂着点哈喇子,不明所以地眨巴着大眼睛:“……唔噫噫!”   薄磷看了她一眼, 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 笑得云雀一头雾水,笑得云雀十分心虚。   云雀一边搓手一边小声询问:“……唔嗯?”   薄磷没搭理她,径自坐下了, 拎着树枝朝跟前柴火堆里扒拉了几记,让明火燃得更旺了些。云雀后知后觉地开始打寒战, 这时才发现薄磷只穿着件贴身的里衣, 外边那件圆领黑袍正罩在自己身上。   云雀抱着衣裳默不作声地朝薄磷挪了过去,薄磷偏头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对付那堆四楞八叉的柴火。   云雀摸了摸鼻子:   他生气了?   薄磷撩起眼皮看了小姑娘一眼, 云雀一脸迷迷瞪瞪的茫然,像只炸成了球的麻雀团子, 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句:“——姥姥, 调息。”   云雀睡得有些发懵, 人还是断片儿的,此时更是冷得不行, 低头要往薄磷怀里钻, 结果被这王八蛋按住了后颈, 不让她贴上来。   理由如下:   “抱你陆叔去。”   “……”云雀被这醋味儿呛了一跟头,“我梦里喊了陆鸣萧么?”   薄磷没说话,提着小姑娘的后领,不由分说,把人从自己怀里往外摘。薄磷平日里体温确实低,但是比起这环境来暖得太多,云雀圈着他的腰不撒手:“不,不,我不,我冷。”   薄磷:“……”   薄磷还是吃她撒娇这一套的,没真的把人提出去扔到一边。云雀哆哆嗦嗦地往他怀里钻,小姑娘拱来拱去终于找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整个人全缩进了黑袍下边,露出两只眼睛来:“这里是哪里?”   薄磷显然没翻篇儿,态度冷淡得一逼:“你问陆鸣萧去。”   云雀:?   这男人怎么那么幼稚!   云雀摸了摸鼻子,口气软趴趴的:“我那是做梦呢。”   薄磷胸膛震了一震,脸上没什么笑意:“哈。”   云雀:“……”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换了话题:“我睡了多久?”   薄磷沉默了一阵,在云雀以为这人是真的不打算跟她说话的时候,终于开口了:   “我醒来之后,你接着昏迷了一日半。”   薄磷藏着几句话没说。   他险些被这小姑娘吓死——人皮偶一战几乎消耗了云雀所有的灵息,又赶上了空间裂缝里的乱式雷,小姑娘人差点就没了:薄磷醒来的时候,云雀连心脉都不怎么摸得着,好在云雀的神识确实强大,顽强地吊住了主人的性命。   而且云雀的经脉并不脆弱,居然承受得住风卷尘息刀的灵息,薄磷砸进了几年的修为,云雀濒临迸裂的气府终于又开始运转。   十一钱的偃师,只要气府还在运转,基本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云雀的修为开始复苏,以惊人的速度开始恢复,一日过后气息已经平稳,已经会吚吚呜呜地说梦话了。   然后她说什么?   她叫陆鸣萧:“……”   薄磷脾气再好,也彻底被云雀惹毛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薄磷好不容易把人给救回来,也没打算渴死她。薄磷胳膊伸向一旁,拿起他随身携带的酒囊,凑到云雀嘴边。   云雀眼睛一亮,不假思索地一仰脖子,被刮口烫喉的烈酒这么一烧,女孩子神色一振,终于有了些活劲儿。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云雀趴在薄磷胸口,眼巴巴地盯着薄磷:“不生气了,我给你打一下?”   薄磷淡淡道:“你哪里经得住我一下?”   云雀:“……”   云雀被他惹毛了:“——你打,我撑不住算我没本事!”   话音未落,薄磷反手扣住了云雀的喉咙,居高临下地垂下目光。这个眼神压迫性实在太强,云雀条件反射地向后缩,结果腰身被薄磷另一只手扣住了,云雀抬手横在两人之间:   ……他还真要打我?   不是吧?   薄磷低下头去,一口咬住了云雀的小臂。   云雀:“……”   小陆大夫说的没错,只要关起门来,男人的智商基本都在狼和狗之间,并且无限接近于后者。   薄磷满意地松了口,云雀的皮肤显白,鲜明地呈出一道牙印来。云雀拿近了看了看,连淤青也没有,不可置信道:“完了?”   薄磷面无表情道:“那哥给你咬下一块肉来?”   云雀唔了一声,把胳膊凑了过去:“给。”   薄磷:“……”   云雀认真道:“你消气就好,我不怕痛的。”   薄磷:“……”   “薄磷,”云雀莹白的指腹按了按那个浅红的牙印,“……我很高兴。”   薄磷一扬眉毛,示意她接着说。   “……我以为,”云雀低下头去,“你只是觉得好玩。”   薄磷没听明白:“嗯?”   云雀心跳有些乱,连带着表情都局促起来——这件事显然在考验她的脸皮厚度,但是有些话现在不说、有些事不问,就不知道下一次还有没有机会了。   大家都是在风口浪尖搏命的人,哪有这么多风花雪月,好慢慢再讲呢?   也许下一次,就是生离死别了。   戎马倥偬、战火连绵,往阎王爷手里要命的事经历了一箩筐后,云雀自己都有些恍惚,上次两个人这样独处的时候,是在多久之前?   好像也没隔多久,又好像是上辈子的故事。   “——就是,我一直觉得,你愿意跟我……是觉得好玩。”云雀低着头,把自己的鬓角绕在指尖上,“我……”   我……我们这样算什么?   薄磷迟疑地猜测道:“你是觉得自己没名分么?”   云雀:“……”   少女情怀顿时烟消云散,云雀愤怒地朝这个大猪蹄子吐泡泡:“噗噗噗噗噗!”   “哎别介,”薄磷掐了掐她的脸,“大偃师,你不就这意思么?”   云雀气成了个球:“谁稀罕那种没意义的东西!”   我——我是要——   “哦,懂了,”薄磷眯着眼睛,往墙上一靠,“——‘我爱你’?”   云雀:“……”   云雀哑了。   薄磷还真是人精,真的猜中了。   但是……不知这样的。起码她想象中的,不是这样的。   恋人之间的剖白,不应该更郑重、更深情一些吗?   薄磷的眼神、表情、口气……   哪里像是发誓的人?   云雀浑身一凛,手脚冰凉,她终于找到了问题的核心:   ——他们这样,算是恋人吗?   她以为是的,但是她……从来没听薄磷承认过,唯一沾得上边的,也是一句暧昧不明的“我家姑娘”。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是你情我愿的逢场作戏,她云雀信以为真了吗?   哦……哦,好像真的是这样。   云雀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好像一开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   ……   “这个交易不算亏吧?”云雀掰着手指算给他听,“你把我捎上,不就是我好用么?我也觉得你好用,你只需要喜欢我就行了。”   薄磷眯缝着眼睛:“你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你。”   冷银谱成的月色下,云雀的眼神却比冷月还要寒凉:“女孩子的感情被回应,总是会觉得高兴的。”   “我活着,”云雀歪着头思考了一下,“不求别的,就是为了开心。”   (注:此段闪回出自章节号40:《说第三十七:意难断》)   ……   是她蠢。   是她太蠢了……是她太蠢了。   “雀雀,”薄磷乐了乐,“那玩意更不值钱。你真的要个说法,还不如……”   ——薄磷陡地刹住,吓了一跳:   “你哭什么?”   .   .   “诶?”   云雀陡然回神,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脸:“……啊,没有,没有,……”   云雀觉得确实,确实没什么好难过的。她又不吃亏,也没被欺负,她身边确实也缺薄九刀这样强大的盟友。   况且一开始的合作,不就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吗?   “我活着,不求别的,就是为了开心。”   她确实挺开心。   ——况且薄磷救她也不下三回了,这还不够展现他的诚意么?   就是……   ……就是,就是她太蠢了,把一个男人的温柔当做了真心。   还是挺——还是挺尴尬的——戏里戏外分不清什么的,居然恬不知耻地去要说法……哈,哈哈,这个话题不要继续了。   自取其辱……自取其辱而已。   云雀突然觉得自己还真是不要脸,薄磷不拒绝,她就贴上来了吗?   还……   还真是贱啊。   云雀整个人慢慢地往后缩,薄磷的手还扣在她腰上,云雀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地让他松开,岔开话题道:“这里到底到底是哪里?我们是被空间裂缝卷进去了?……”   薄磷没回答。   云雀脚趾蜷了蜷,顾左右而言它。   是不是特别好笑?   是不是特别难看?   ……别再看我了,我……我这不是知道自己不要脸了么?   云雀后手撑住地面,哆嗦着想要站起来,还是走吧,还是走吧,走到哪里都好。   就像……就像刚开始一样。   她自己赤着脚下山,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认识,心里全是茫然和好奇,觉得天地多辽阔,人间多温柔。   ……怎么就偏偏遇上了薄磷呢?   .   .   世间这么多男子,她怎么偏偏看上了薄磷呢?   .   .   薄磷伸出手去,把云雀按坐下了:“喂……”   云雀默不作声地打开他的手,又想站起来。   这次薄磷不耐烦了,把人直接推在了地上:   “……啧,云雀,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   .   满室寂静,火焰燃得极凶,光影绰绰,木柴噼啪一声。   云雀睁大了眼睛,眼角还是红的。她本就生得素冷,活泼昳丽的火光往上一泼,像是染了层醺红的胭脂,无端端地生出三分媚来。   薄磷直起身体,低下头去,从脖颈上取下了什么,递给云雀。   云雀腿被薄磷有意压住了,一时也坐不起来,只能躺着接过去,赫然是一把钥匙。   造型古朴,花纹繁丽,分量沉重。   云雀奇道:“……这是什么?”   “雪老城的钥匙。”   云雀顿了一顿:“你不是说……”   “雪老城上方的建筑是烧没了,但是地下宫殿依旧在,那才是师门留下的旧产,里面有雪老一脉全部的家当。”薄磷解释道,“能开启地宫的,就是这把钥匙。”   云雀突然感觉到此物的沉重,天下第一刀的传承,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   不是:“……你给我做什么?”   薄磷没什么表情:“这是我唯一还稀罕的东西,现在归你了。”   云雀一脸茫然,没明白他的意思:“诶?”   薄磷一扬眉毛,低低地笑开了:“你不就是觉得,我不是真心喜欢你么?现在雪老城的地钥在你手上,你总该信我了?”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   诶?   ——诶?!   云雀挣扎着想坐起来,薄磷手腕一翻,蓝桥春雪的刀柄按住了她的肩膀:“躺好别动,听我说完。”   “云雀,我听过誓言百种,也见过人心千面。约定、许诺、誓言……这种东西,空中楼阁,镜花水月,徒增烦恼,我是从来不信。”   ——我自己都不信,我也不会给你。   云雀一语不发地握紧了雪老地钥。   “……”薄磷沉默了片刻,末了扬眉一笑,“结果有的小姑娘就在意那点仪式感,不证明给她看就要胡思乱想。”   云雀突然被点名,恼羞成怒,抬脚去踢他:“噗噗噗!”   “有的小姑娘不仅凶,”薄磷抬手捉住了云雀的脚踝,笑意越来越深,“还非得觉得自己是单相思,硬是把自己委屈哭了。”   ——云雀捂着脸深感丢人,抬起另一只脚去踢他:“你又不说!”   薄磷好整以暇地捉住女孩白净的脚踝,笑得十分揶揄:   “哥刚刚明明说了,你还哭着要跑呢。”   云雀:“……”   傻/逼竟是我自己。   “我不管,”云雀炸成了一个云雀球球,“——你的错!”   薄磷愣了一下,倒也没反驳:“是,确实是我的错。”   噼啪一声,火焰似乎燃着了什么,几粒火星飞溅开去。   云雀蜷起了脚趾,慢慢地顺着他的力道,向胸腹的方向折起双腿。   “之前,……”   薄磷慢慢地俯下身去,撩开云雀整齐的鬓角。不知道是不是玩刀的都这样,薄磷的压迫感牢牢地摄住了云雀的心神,女孩在他身下的阴影里不安地挣动了起来,不由自主地瑟缩成小小的一团——   薄磷握着女孩纤细的脚踝,没打算让她蜷起来,悠悠地补完了下文:   “……确实是委屈你了。”   云雀气鸣自促,仓皇地逃开他的眼神——薄磷啧了一声,反手扣住了她的下颚,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薄磷的压迫感本来就强,此时眼神更是凉薄又锋利,云雀顿时觉得自己是被扣住喉咙的羊,被狼摁在爪下冷淡地打量。   不行、不行——   薄磷这人十分矛盾,处处留情又处处无情,放荡不羁又故旧情深。你说他有仁有义,他偏偏又是来去如风的刀客,做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人命买卖;你说他无情无义,他又确乎没做过什么恶事,还偏偏不止一回地救过你。   神秘、放纵、风流、危险。   他像是刀尖上的心头血,松枝上滴落的琥珀,诱惑危险十足,风度赏心悦目,让人不由得溺毙其中。   现如今他的姿势毫无防备,全身上下都是破绽,她随时都能杀死他。   ……好像,也不是……不行。   云雀还是有些紧张,不安地微微挣动:   “这里到底是哪里?”   安安安安全么?   ……唔噫,我的第一次怎么交代在这么寒碜的地方?   “没问题,等回去了,你再慢慢造。”薄磷挑开云雀胸前的系带,掌纹和女孩的脖颈相贴合,刀茧摩挲过女孩的皮肤,“你大可以焚香沐浴,再颂上一本佛经,全方位多层次宽领域地洗涤身心,我们在塌上补过一次——这样是不是就有仪式感了?”   云雀抓住了神奇的重点:“原来洞房花烛要念佛经的吗?为什么,——活不好就把你超度了?”   “……”薄磷表情复杂,“……大家都是新手上路,你能不能对我宽容一点?” 第120章 、说第一百一十四:第三夜.有限恐怖   云雀不仅不宽容, 反而凶得很。   “……啧,祖宗, 来, 你自己看。”   薄磷转身背向云雀,低头抬手撩起了背后长发,露出修长的后颈和强健的腰背来:   “——看看你挠的, 猫都他妈没你专业对口,您怎么不不给我挠出个‘精忠报国’来?”   云雀恹恹地抱着衣裳, 没力气接岳母刺字的大任, 懒洋洋地撩起眼皮,白了薄磷一眼,态度十分嚣张:   我不但没错, 我下次还敢。   薄磷一眯眼睛:   是吗?   薄磷的阴影气势汹汹地罩过来,云雀全身的毛炸了个来回, 迅速把脸埋进了衣裳里:“我睡着了——!”   薄磷一个在刀丛里摘花的老浪货, 收拾起云雀来根本没什么难度,云雀呜呜噫噫地蜷成个团子,凶狠地威胁道:“我要打你了!”   薄磷低低地笑了起来,冷酷无情地揭露了云雀是脆皮法师的事实:   “——小姑娘, 十步之内我才是爹。”   云雀:“……”   太坏了,准备用眼睛去瞪!   云雀眼角眉梢都是软趴趴的红, 此时故作凶狠的表情压根没起到什么杀伤效果, 反而给自己讨到一个吻。   薄磷抵着她的额头, 搓了搓云雀的脸颊:“再睡一会儿?”   云雀脸上藏肉,一搓就是个团子, 团子云雀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仇, 牙尖嘴利地反驳:“就你?我还能下不了床?”   “得嘞, ”薄磷乐得不行,比了个请的手势,“那您没病走两步?”   对话以云雀愤怒的吐泡泡告终:“噗噗噗!!!”   云雀还真不至于下不来床。   小姑娘脸色不善地抱着罗雀门调了会儿息,恢复了点气力,抬脚把动手动脚的薄某某踹开,喉咙里呼噜噜地表达不满,气汹汹地开始穿衣服。   薄磷弯腰探过头来:“有的小姑娘还生气呢?”   云雀面无表情地挠他:“有的小姑娘不生气了。”   薄磷的语气轻飘飘的,顺手把她的鬓角撩到耳后去:“那行,那我开始说正事儿了。”   唔?   薄磷正经起来准没好事,云雀神情不由得一凛。   但是——   从衣冠禽兽到人模狗样,薄磷还真就是穿没穿衣服的问题。如今薄磷着装整肃而冷淡,举手投足间都是不容靠近的危险欲气。   云雀不由得恍惚了一下,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薄薄的、晶莹的汗液,蛰伏在薄磷肌理上的模样,收紧的肌肉勒出长刀出鞘一样锋利的力量感。只要云雀愿意睁眼,就可以看见薄磷淡金色的眸光,桀骜而野性地从透湿的额发间穿刺出来,把她牢牢地钉在掌控之中。   薄磷挑着眉毛没笑,在云雀面前一打响指:“收。”   云雀猝然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地打开他的手——薄磷好整以暇地错开了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指尖:   “别闹,真的是正事。”   薄磷脚尖一撩搁在一旁的佩刀,蓝桥春雪被他反手握住,斜挂在了蹀躞带上:   “情况一言难尽,得你自己过来看。”   .   .   云雀本来还有些迷迷瞪瞪,女孩子心神恍惚地看了前方的事物几眼,既而惊骇地睁大了眼睛。   两人待着的地方是处再狭小不过的房间,四面都是空空荡荡的白色,一摸上去便是一手的白/粉。薄磷先于云雀醒来,把这个落脚的地方布置了一下——比如烧火用的干柴,比如隔火用的砖石,再比如垫在云雀身下的棉絮。   云雀现在回过头来一想,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还有床(大概能算),薄磷早就有贼心想办她了。   思及此,云雀愤怒地踩了薄磷一脚。   这一脚踩得又凶又狠,差点没给薄磷送走:“……?”   薄磷之所以判断这个地方是安全的,就是因为这个拦在云雀面前的事物——   “铁丝网”。   这是云雀临时给它起的名字,因为它的冶炼技术和焊接技术远远超出了云雀所知,整个东陆上并不存在这种技术的铁物。这些细如发丝的特殊铁质相互交织,成了一张生腥又森冷的网。   云雀白嫩的指腹触摸着粗砺生锈的铁面,心里的惊涛骇浪无法言说:   ——怎么做到的?   竟然还有其他未知的文明,冶炼技术甩开了云秦帝国几百年吗?   外行薄磷没看出来铁丝网的技术含量,他担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你醒来之前,我在周围转悠了一圈,找来了树枝生火——差点把命给玩丢了。”   云雀面色一凛:“怎么了?”   这个地方,还有活物?   “别紧张,它们越不过这个铁网,这里很安全。”薄磷屈指在铁网上一掸,“这个东西,是保护活人的。”   ——“它们”?   .   .   情况诡异而怪诞。   云雀只能粗浅地判断两人处在一个巨大的建筑里,但无论是建筑材质、结构还是风格,都十分的新奇怪异,完全独立于云雀认知里的任何一个文明风格。四下都是比鬼脸还要白的墙壁,将空间分隔为了狭窄而逼仄的房间,楼道和羊肠一样逼狭而弯曲,上面盘虬着金属材质的管道。   铁丝网在四处疯狂地扩张,岁久年深的锈蚀和蛛网攀附黏连其上。灰尘在罗雀门的光线里起舞,四下呈出幽暗的琥珀色,整个建筑都浸在沉沉的死寂里。   这地方阴森而怪异,云雀已经开始佩服自己的心大,居然能在这种地方睡男人。   她本以为薄磷能交代清楚前因后果,但薄磷掌握的信息并不比她多:   空间裂缝联结着的另一个世界,显然也超出了薄磷的认知,两个人之所以还坐得住,是因为周遭的灵子密度极大——   恐惧,往往来自于火力不足。   薄磷和云雀的气府与命械都能自然使用,罗雀门和蓝桥春雪都能随时开干,云雀除了背脊发凉之外,甚至还有些旅游观光的乐观心态。   云雀的夜视能力远远不及薄磷,女孩早早地祭出了罗雀门,白面银穗碧玉坠的八角宫灯里燃起一簇等离子明火,惨白的光亮照亮了周遭的空间。   诶?   云雀目光一顿,铁丝网上挂着一块铁牌,和蛛网难分难解地糊在了一起。云雀拈着一小块鱼镜花,菱形金属锋利的边沿刮去了蛛网,显出名牌本身的模样来。   云雀心神一凛:   文字?   这个世界,有云秦的汉文字?   罗雀门骤然提高了亮度,云雀皱着眉毛凑近铁牌,分辨着锈蚀不清的字迹:   “……什么什么国,……什么部队……哦,‘秘密单位’?……号,模拟场……什么号,诶,那是什么字?”   云雀指着的地方,字迹其实很清晰,但两个人都没见过这等怪异的文字:   “3453”。   这是什么?   云雀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要是哔哩哔哩在就好了,他知悉好几国的文字,简直就是被偃师耽误了的鸿胪寺官员,说不定还真能看出什么来。   云雀看向自己的手心,运起的灵息自行汇聚于手心,燃起一簇诡蓝色的炼气来。炼气的光芒就是“等灵子明火”,这是灵子燃烧时的呈现方式,是所有偃师公认的常理。   如果把云雀本来所在的世界称作“现世”,那么这里就是“异世”,是和死妄海一样的空间。死妄海作为神识空间,显然有自己的一套运行规律;但这个异世,居然和现世一样遵循着同样的灵子规律。   ——那文字相同要怎么解释?   云雀脑海里一团乱麻,突然升起了一个悚然的念头:   难道在空间障壁的两侧,存在着两个“镜像”的云秦文明?   不,不是镜像,这里的一切,都证明着其科技发展水平,远远不是云秦帝国所能企及……   咣!!!   突兀的巨响如同一声惊雷,猝地打断了云雀的思绪!   云雀浑身一震——声源就在头顶,盘根错节的金属管道里!   咣!——咣!咣!!   巨响接连而来,像是重物击打在管壁上的动静,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云雀突然想到一件要命的问题:   “薄磷,你说的‘它们’,是越不过铁丝网么?”   那它们能不能……通过管道,从头顶上过来?   咣!!!   金属碎裂之声猝然爆响,云雀头顶上方的管道整个炸开,侵削的厉风当头刺下!   哗!   梳骨寒应念激射而出,碧磷磷的丝线宛如狂舞的群蛇,将刺下的一物瞬间绞在了半空!   云雀跌坐在地,震悚上望。刺下的一物像是昆虫的肢节,不过大了千倍万倍,边沿锋利而坚硬,丝线绞出了刀锋相击一般的星花火粒。   这到底是……   咣!!!   数道巨大的肢节从管道内接连刺下,云雀眉峰一蹙,厉声喝道:“薄磷,躲开!”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炫烈明灿的青光激射而出,当场将此物从管道里轰了下来!   啪!   粘稠怪异的绿色血液飞溅开去,空气里弥漫着令人反胃的焦糊味道。罗雀门旋转着下沉,映亮了此物的相貌:   蜘蛛。   ——巨大的、怪异的、狰狞的蜘蛛。   怪物的身量绝对不小,身体中间却裂开了一道缝,恐怖的裂口几乎把怪物全身劈开,以至于怪物的身体能像两扇门一样地开合;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蜘蛛的腹面长着一张巨大的人脸——   不是平面的花纹,而是凹凸立体的人脸,似乎还是活物,此时正在做着痛苦万状的表情。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云雀,也被这种邪气森森的玩意吓得心神俱丧:   ——这是什么东西?!   啪!   云雀的手腕突然被人握住,女孩子条件反射地一激灵,下意识地就要甩开——抬头望去发现是薄磷,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和惊慌:   “快走!”   !   云雀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了薄磷的意思,被他拽了起来,没命地跟着他跑。惨白的墙壁幢幢飞掠而过,羊肠小道像是迷宫一样四通八达,云雀很快就丧失了方向感,只是跟着薄磷向前跑——   “等……”   云雀张了张口,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四肢百骸都坠入了冰窟。   不对,不对,不对……   “薄磷……你什么时候,开始右手拿刀了?”   .   .   众所周知,薄九刀的风卷尘息刀,是颇为罕见的左手刀——薄磷是如假包换的左撇子,平日里吃饭也是左手拿筷子。   据说是因为他当年与薄远州死斗之时,亲手把自己的右手经脉给废了,大有把这一身武艺还给薄远州的意思——薄磷的武功是破而后立,但从此以后薄磷的右臂其实承受不了什么重力,甚至连筷子都会发抖。   外附骨骼只是战时之用,薄磷平日里是不会怎么用右手的;蓝桥春雪不像垂雪残枝一样能够化形,平时也是垂挂在薄磷右侧的蹀躞带上,方便薄磷左手抽刀出来。   但是此时的薄磷,右手提着蓝桥春雪。   云雀浑身一哆嗦,此时脚下一绊,不由得踉跄前扑,梳骨寒及时激射而出,稳住了云雀的平衡。   跑在云雀前边的“薄磷”也刹住了脚步,似乎是奇怪云雀为什么不跟上来,缓慢地回过头来——   云雀瞳孔骇然地收缩成针尖大小的点:   这不是薄磷。   ——这张脸上长着的,是她刚刚翻开裂口蜘蛛时,在腹面看到的那张人脸!!!   等等,等等,我是中了幻术么?   云雀好歹是神识方面的大能,障眼法逃不过她的眼睛;而且刚才拉扯自己的力道是真真切切的,不对,现在该惊异的不是这个——   而是自己……跟着“这个人”,跑到哪里了?   云雀环顾四周,心神巨震,鸡皮疙瘩起了一手背:   ……外面。   这里是,铁丝网的外面! 第121章 、说第一百一十五:第三夜.怎么是你   薄磷啧了一声, 左右没找见人:   “雀雀?雀雀?”   就在云雀用青帝报把那只人面巨蛛轰下来后,这姑娘也不知道究竟着了什么道, 没命地拔腿往后跑;薄磷当即动身去追, 喊了几声云雀也不听,这小姑娘简直是静若处子动若疯狗,几个迷宫似的拐角一转——薄磷立刻没了方向的概念, 眼睁睁地把人给跟丢了!   薄磷其实心里有了点数,云雀要是真的遇见危险想跑, 没理由不捎上自己。这跟道德没什么问题, 这就是纯粹的智商问题,两个人的战力加在一起,肯定比千里走单骑要安全得多。   ——啧, 小姑娘肯定是被什么魇住了。   薄磷勉力压下了心头的烦躁,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 反手去摸蹀躞带上挂着的火折子, 吹亮后去照地面。这里到处灰尘久积,云雀的轻功又不太行,地面上肯定得留下点足印。   果然。   薄磷心头算是松了一些,刚想循着脚印向前走, 目光突然一凝。   血手印?   火折子的光跟罗雀门并不能比,但薄磷视力显然胜过一般人, 薄磷淡金色的瞳仁缓慢地转动, 一道细小的血手印从面前的道路一直延伸到薄磷面前, ——然后转了个弯,绕到了薄磷身后。   一股恶寒炸上了薄磷的后脊:   刚刚他摸黑前进的时候, 有东西迎面向他凑过来, 还在他浑然不知的情况下, 绕到了他后面?   嗒。   薄磷神情一顿。   一滴脓黄色的涎液,坠向薄磷的肩头。   火折子映出的有限光亮里,一个巨大的头颅从薄磷身后的黑暗里,缓缓地探了出来,张开了寒光绵密的嘴巴。   .   .   薄磷强压下去的火气,终于他妈的爆发了:   蓝桥春雪.一瞬光耀!   薄磷前扑的同时旋身拔刀,逼狭的空间里他居然还能施展开来,骤然大起的强光吞噬了周遭一切,磅礴的刀意如同北地生发的冰风雪暴!   ——操/你奶奶,这一天天的,到底有完没完?在我眼皮底下偷我媳妇,这个操作已经够你死个九九八十一回了,现在还跟你爷爷我玩背后有鬼的那一套?   蓝桥春雪在薄磷手上的威势,跟在时起光手上简直不是一个量级,蓝桥春雪在后者手上就他妈是个烧火棍子——薄磷这一刀何止催山分海,淬烈的刀光似乎将整个空间一分为二,他不仅斩开了绕去自己背后的大头怪物,几乎连带着整个楼层都一起削了开来!   ——我是你爹,放尊重点!!!   轰!!!   薄磷这一横斩犹如北风摧折百草,风卷尘息刀的豪横霸气展露无遗,极寒、极烈、极劲的刀风几乎荡平了整个楼层,将胆敢拦路的一切事物通通斩作两截!烟尘卷涌、碎石旋溅,薄磷一脚踹翻了那个大头怪物,看清了这玩意的样貌:   婴儿?   这玩意被薄磷一刀枭首,脑袋和身体简直不是一个尺寸;巨大的脑袋下本是小而畸形的身体,怪不得只能以手撑地,爬起来倒是悄无声息。   薄磷手腕一翻,一看刀身。蓝桥春雪上沾着一层薄薄的绿色血液,看来就是这玩意的。   啧,记得下辈子投个好胎。   薄磷面无表情地一甩手腕,听觉里突然捕捉到细碎的动静——   薄磷头也不回地反手出刀,刀尖眩出一星凶险的寒光,冷冷地点住了来人的喉咙:   “老实点。”   “怎么,”白潇辞的声音无悲无喜,“你连我也要砍?”   .   .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见,薄磷几乎都快把这个便宜师弟给忘了。   自从阴市一别后,白潇辞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不过他俩确实没兄友弟恭到互报行踪的程度,薄磷也没主动联系白潇辞。   眼下白潇辞这朵高岭之花还是一身清凌凌的白衣裳,一把寒江沉雪,一副阆苑仙葩的表情。   在这个鬼地方碰见师弟,这等惊吓非同小可,薄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来找你。   实话太过温情脉脉,白潇辞自然是说不出口,提纲挈领地说明了情况:“你与云雀姑娘一失行踪,凌霄阁便接了星阑命行的生意,来探查那道神秘的天缝——我、丽娘、陈首领都来了此地。”   薄磷愣了一下,他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就算死在外头也不会有人找……直到他遇见了云雀。眼下现世那边没有放弃,是在努力寻找他们的。然而空间乱流里的乱式雷,并不是谁都能扛得住,能来寻人的自然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比如白潇辞,比如陈默恂……   等等。   薄磷眼皮跳了跳:“丽娘?啧,谁家的姑娘啊,白少侠叫得那么亲热?”   “……”白潇辞顿了顿,不着痕迹地摸了摸鼻子,“狐丽。”   薄磷乐了:“哟,谁家的姑娘能被白少侠有幸看上……”   薄磷顿住:“……”   薄磷哽住:“谁?哪位?哪个狐丽?”   白潇辞咳嗽了一声,表情还没变,只是说话愈发地小声:“你妹妹。”   薄磷:“……”   薄磷怒道:“你妹!!!”   白潇辞何等文明礼貌的乖小孩,从没见过这等骂人方式,一本正经地纠正他:“我,独生子。”   “谁管你妈生了几个!!”薄磷大怒,“——我不同意,你们不能在一起!”   毕竟是私定的终身,白潇辞本来还有些不好意思——如今被薄磷这二百五一激,白潇辞也忘记了脸皮是何物,但是教养显然限制了白大公子的发挥,白潇辞只能文雅含蓄地怼回去:   “你?你是何人?”   ——我是你二大爷!   薄磷的心情宛如白菜被猪拱了的老农,简直要对白潇辞起了杀心:“狐丽人呢?”   白潇辞:“……”   他还没找到。   空间裂缝的传送机制尚不明朗,但是白潇辞和狐丽显然没像薄磷和云雀一样幸运,被传送到了一个鬼地方——但两人还是在一起的。白潇辞醒来身边空无一人,一路上遇到了各种妖魔鬼怪,反正没找着狐丽:   结果暴怒的薄磷拔刀一斩,动静大得非同小可,世上一刀能有这个动静的不多,白潇辞一猜就知道是薄磷,立刻寻来了。   薄磷:“……”   被拱了白菜的老农继续大怒:“自家媳妇你都看不住,要你有什么用?啊?”   白潇辞被薄磷训得十分羞愧,低头反省自己:“我和狐丽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夫妻之实。”   薄磷:“……”   妈的,小子,你是最好没有。   白潇辞发现薄磷身边也是一个人:   “——云雀姑娘呢?”   薄磷:“……”   薄磷咳嗽了一声:“……”   “你是找不到云雀姑娘,”白潇辞的阅读理解一向可以,“在无能狂怒吗?”   薄磷:“……”   看不住媳妇的废物又多了一个,当事人一度十分尴尬。   .   .   与此同时,云雀方面。   云雀何止是毛骨悚然,她倘若有毛,此时就是个云雀球球:“……”   这里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不过世上的活物都有异曲同工的地方,云雀也见过野兽之间的合作:   一个负责引诱猎物……一个负责捕杀猎物,二者分食狩猎的成果。   而被引出铁丝网的云雀,显然就是那个倒霉催的猎物。   云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了蜷,薄磷至今也没来得及告诉她,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怪物究竟是什么东西——肯定不是那个蜘蛛,薄磷如果见过能从管道里扑下来的人面蜘蛛,不可能不叫她注意头顶。   而且——   “管道”这个概念,除了常年和机械打交道的偃师,一般的云秦人是根本不可能有的:“管道”在云秦是根本没普及的事物,是存在于机关巨械里的零件。就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薄磷,一下子也没能想到能有那么粗的管道,里面还能爬行着跟磨盘一样大的蜘蛛。   这个建筑背后的文明,非常、非常、非常的先进。   云雀几步远处的薄磷,突然“塌了”。   薄磷的模样突然分解成了无数攒动的小点,纷落如雨、掉了一地,密密麻麻地攒动在一处,激得云雀头皮发麻:   虫子!   这是虫子、五彩斑斓的虫子、难以计数的虫子——刚刚那个“薄磷”,是这些虫子,相互堆叠在一处而凑成的!   一股难以形容的、黏腻的、吊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地响起,像是惊恐而不安的群蛇在黏液中游蹿,鳞片相互摩擦出令人齿冷的动静。   这一瞬间,云雀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薄磷烧火用的柴,哪里捡的?   这个建筑里,还有植物不成?   哗!   流动的阴风倏然拧转了一个震怖的大角度,几道疾影刺势磅礴而来!   碧磷磷的惊电一掠而逝,梳骨寒瞬间切断了刺来的疾影,触感像是什么木质的植物——   云雀目光陡然一顿:   藤蔓?树枝?   入眼的活物像是疯狂挣动的蚯蚓,又像是死命挣扎的细蛇,浑身都是肉乎乎的褐色,一点都没有植物的模样——但是断口依稀是植物根茎的模样,被梳骨寒切断后的部分掉落在地,居然瞬间又恢复了活性,朝云雀疾弹迭卷而来!   窸窣之声骤然加大,黑暗里探来了无数柔软而恶心的植物枝条,黑压压地连缀成一片蠕动的狂影,呼啸着包裹了云雀!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明灿的青光从罗雀门内飙射而出,经过鱼镜花的反射交织成无数细小而明锐的光束——但这些极高温的灵子光束并没有将枝条焚于一旦,这些“植物”像是烧红的烙铁一样变得烫红,反而比原先还要危险上了一番!   云雀猝不及防地被最近的枝条刮到了手背,烙红的枝条瞬间烫下了云雀一小块皮肤,而其中一小根枝条居然像是灵活的蠕虫,直接钻进了云雀的皮肉!   明灿的银光骤然大亮!   剧痛逼出了云雀的凶性,女孩的神识如同天风携裹海雨,横扫、荡卷、贯穿了整个黑暗,将这些枝条悉数碾为碎屑!隐隐之中传来了刻毒而凄厉的嚎叫,依然有无数枝条争先恐后地向此处探来,被神识缴落的碎屑一时间沸反盈天!   云雀厉声喝道:“楚江王!”   十六小狱第十六.寒冰!   这回云雀终于找对了路子,这个怪物确实是怕冷——楚江王玉笏一顿,森幽的薄冰喀拉拉地冻上了枝条,张牙舞爪的植物顿时定在了半空中,既而大段大段地坠向地面,和冰块一齐碎成毫无声息的死物。   云雀终于松了吊在喉咙里的一口气,这玩意让她起了一背的冷汗——   砰!   云雀后颈陡然遭到重击,人还没来得及反应,意识便倏地断了:   什么……   云雀软软地向下坠去,摔进了一处臂弯里。   陆鸣萧看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啧,废物。”   作者有话说:   白潇辞和陆鸣萧上线了!!!   给忘记的读者老爷补课:   白潇辞,薄磷师弟,佩刀寒江沉雪,先前暗恋云雀被拒,后来遇见了狐丽,两人在阴市联手杀死了穷奇;   陆鸣萧,薄磷师叔,云雀师父,佩刀九歌,跟云雀的关系暧昧难明(。 第122章 、说第一百一十六:第三夜.纵横捭阖   话分两头。   现世, 天地苍蓝、大雪初停。   此乃炎虎关与拥雪关交界的无名川,闻家商队与难民逃亡的必经之路。   “所有人纵马向前——!!!不要停!!不要回头!”   哗——   拔地而起的狂风滚卷出磅礴而浩大的声浪, 草木偃仰、兽群低伏、寒气弥漫, 上苍沉默地拔出了一把冷白色的弯钩月。   “谁掉队了也不要停!!!跑!!!被蛮子追上就完了!!!——”   寒风掣曳着狼嗥划拉出恻恻的长线,将闻家伙计的呼喊声撕扯得七零八碎。闻征一人一骑压在队尾断后,山路两旁的积雪被狂躁的马蹄所晃震, 纷纷从枝头上倾泼而下。   哒哒哒哒哒!!!   碎雪被纷乱的马蹄踏碎,苏罗耶铁骑追上了闻征, 几道苏罗耶弯刀好似生腥的断头铡刀, 从四面八方向闻征削来!   闻征笑了一声,傲慢又疯狂:   “——想杀我?”   你没资格!   闻征的佩剑“徐无鬼”猝然出鞘,天地为白纸、黑衣为笔墨, 徐无鬼的剑光好似一道苍劲而嚣狂的枯笔 ,刺势磅礴地疾掠向旁侧, 荡卷开一道金属的风暴!   飒!!!   血光泼天而起, 当即被凛凛的寒气冻成了厉红色的碎琼乱玉;闻征一剑削开了四处喉咙,整个人从马背上飞掠而起!他的身法快得像扑食的苍鹰或者飞天的流星,杀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闻征一人、一剑、一步、一杀, 在苏罗耶的追兵中转圜出一个血腥的圆!   饶是崇武善战的苏罗耶人,饶是悍勇无匹的北地勇士, 也被这个穿着雍贵的男人摄住了心神——   他是暴风、他是乱雪、他是雷电!   他是太原侯, 他是寒山客, 他是天下第一剑!   闻征的发带在混战中不知被什么利器削断,男人泼墨似的长发飞舞在咆哮的北风里, 他朗声大笑, 状若癫狂:   “下一个是谁?”   苏罗耶人扬喉高呼:“放箭——!!!”   力拉弓弦之声纷纷响起, 闻征骂了句脏话,拉起一具尸体,滚向马腹之下——   .   .   ——嗖嗖嗖嗖嗖!!!   .   .   闻征闻到了一股清清浅浅的梨花香。   闻征手指动了动,也不知拽住了什么,梨花香气倏然一浓,女孩温软的呼吸探了过来:“少爷?少爷?”   陆梨衿伸手按向闻征的脉搏,果然人与人的体质不能相提并论,脉象基本平稳,灵息也恢复如常了。   ——十多日前,闻家商队携难民奔向炎虎关,苏罗耶人紧追不舍,危亡之际闻征一人断后 ,身中数箭,居然还能提着徐无鬼,杀得百步雪地尽是赤红。   闻征力竭之后,以雪松为支撑,双手拄剑、巍然而坐,杀势凛凛,沉威雄浑,野兽不敢近,寒鸦不敢栖。   闻征一人一剑、百步百杀,打出了云秦武人的风骨。   陆梨衿:“……”   真是气死个人,这人怎么就这么莽?   万一真……真死了怎么办?   她倒不关心风骨不风骨的,那日她赶到时,第一眼望过去,闻征的伤口露出了森森白骨,差点没把陆梨衿给吓死。   ……好在她赶来的也不算晚,救治也算及时。   “少爷?”此时陆梨衿侧坐在床榻边,俯身下去查看闻征气色,“我是陆梨衿,这里是炎虎关,——唔噫!”   闻征本来扒拉着她的袖子,此时猝然发力一扯,小陆大夫本就是俯身的姿势,一时间没稳住平衡,摔在了闻征身上——陆梨衿还惦记着闻征身上的伤,勉强撑住了:   “……少爷?”   闻征的眼皮动了动,既而慢慢地睁开眼,深碧色的瞳仁转了转,恍惚地看着陆梨衿。   陆梨衿悬了十几日的气,终于松了下来:   “少爷,好久不见。”   .   .   闻征疑惑道:“你是谁?”   .   .   “……”苏锦萝眨了眨眼睛,努力消化了一下事实,“你的意思是,太原侯他……”   犯了失魂症?   “或许是濒死重伤所致。”陆梨衿坐在下座,低头看着手里的珐琅彩瓷杯,沸茶的热气打湿了女孩长长的睫毛,“少爷什么也不记得。”   苏锦萝头痛欲裂,用力地掐着眉心。   炎虎关除薄磷之外,唯二的通天境高手,闻征居然丧失了记忆,也不知道何时能恢复。   而闻战——   陆梨衿询道:“二少爷好了一些吗?”   一提闻战,苏锦萝就想哭——但她现在坐在盛爷的位置上,不能是爱哭的小女孩了,靖安府上下都指望着她,她要是慌了,靖安府就乱了。   苏锦萝尽量简洁道:“……没什么变化。”   陆梨衿立刻明白了,那就是很糟糕。   在北门一战里,闻战被楼烦重伤,全身筋骨皆断,能活着纯属阎王爷漏看了生死簿——现在闻战依旧躺在医疗术式里,好几次都停止了呼吸,如今勉勉强强地吊着口气,也不知何时能够醒来。   而且……   “阿幼朵跟我说,”苏锦萝低声道,“闻战的武功……算是废了。”   陆梨衿瞳孔骤然一缩。   “闻战的气府几乎碎了,灵息根本无法自流,这也是闻战为什么迟迟不愈的原因。”苏锦萝的嗓音越来越嘶哑,最后勾连出几星颤巍巍的哭音来,“……我怎么告诉他?”   闻战是多么骄傲的人?   他怎么能——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要经受这些……   ……是她。   是她苏锦萝,不然闻战也不会留在靖安府,也不会对上楼烦这等劲敌……怪她,该怪她,应该被废的是她才对……   “锦萝。”   苏锦萝浑身一凛,猝然回神。   陆梨衿不知何时靠上前来,伸手握住了苏锦萝发抖的手指。小陆大夫的手又软又小,苏锦萝茫然地看着她,苏小将军眼角发红,睫毛湿润,像是个受尽委屈的小小少女。   她本来就该是个小小少女。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陆梨衿握着苏锦萝的手,望着她的眼睛,“没有你,炎虎关根本撑不了这么久。”   “你真的,做得很好了。”   苏锦萝胸膛起伏了一阵,强压已久的委屈终于决堤。苏小将军蜷起了身体,低低地啜泣出声: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小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   .   .   陆梨衿还真不是在安慰苏锦萝——苏锦萝年纪尚幼,稳坐大局,手腕雷霆,炎虎关被她治理得像是铁桶一般。如今全西北都落入了苏罗耶人的手里,只有炎虎关宛若中流砥柱,屹立不倒。   ——城中百姓都在议论,“大夏龙雀”苏锦萝,便是下一个“霸下铁相”。   “乱说,我算什么东西?”苏锦萝把鼻子都哭红了,抽抽噎噎地打了个嗝儿,“盛爷的天/行/枪,我还只学了个皮毛……呜……”   苏锦萝想起盛爷如今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有没有吃饭,又开始哭起来了。   陆梨衿:“……”   你管那叫皮毛?   “现在星阑命行的陈首领,和‘天下驿’凌霄阁的阁主都进了那道天缝,一定能把盛将军和云雀都带出来的。”陆梨衿温声安慰,企图顺毛,“炎虎关有如此多的高手坐镇,谁能攻下这座城?”   苏锦萝眨巴眨巴掉眼泪:“他们会回来吗?”   ——他们,回得来吗?   陆梨衿心里苦笑,我怎么知道呢?   命运,是最蛮不讲理的贱/人。   古往今来,高手如云,有多少豪杰死于莫名其妙的小事?   “他们会回来的。”陆梨衿弯起了眼睛,握紧了苏锦萝的手,“否极泰来——上天让炎虎关吃了这么多苦,总该眷顾一下啦。”   .   .   好……好温柔。   苏锦萝缩在陆梨衿怀里,一边擦眼泪一边收拾好了心情。陆梨衿身上有一股绵软的梨花香,闻多了就会令人不自觉地上瘾,苏锦萝也有些上头,蹭在小陆大夫怀里暂时不肯松开。   苏锦萝想明白了,小陆大夫和云雀到底有什么不同——云雀虽然年龄成谜,但本质上还是跟她一样,为了恋爱而烦恼的小姑娘 ;小陆大夫虽说大不了她几岁,但总感觉不是一辈人,陆梨衿笑眼弯弯,里面却是千帆阅尽的从容。   苏锦萝没来由地关心起了八卦:   “小陆,你会做我嫂嫂吗?”   陆梨衿:“……”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国家也不管管。   陆梨衿缓缓地纠正:“……锦萝,你好像还没嫁给闻战。”   ——你这个提问是不是太前卫了?   苏锦萝:“……”   哭懵了都,她忘记自己没跟闻战还没成亲。   “……但是,”苏锦萝清了清嗓子,艳蓝色的眼睛局促地转来转去,“我们……”   陆梨衿:???   陆梨衿:“……”   陆梨衿听明白了:“——你们,你们……”   睡过了?   苏锦萝哼哼唧唧地往陆梨衿怀里一钻,只要她不抬头,她就没有脸皮。   陆梨衿瞳孔地震:“……”   她就不该相信闻家男人的道德操守,姓闻的全是老色鬼!!!   闻战!枉我看你是纯情少年郎!!!在盛昭缇眼皮子底下偷吃,你上哪儿借来的狗胆能包天?   啧,如此说来,居然是薄磷最君子?   陆梨衿:“……”   柳下惠竟在我身边!   .   .   “我不会嫁给闻征的。”陆梨衿一撩鬓角,“我是罪臣之女,门不当户不对的,怎么可能……”   苏锦萝抬起眼睛来:“你愿意吗?”   我?   陆梨衿眨了眨眼睛,觉得苏小将军果然还是小姑娘,这种事情只有男人愿不愿意,哪有女人愿不愿意呢?   “你照顾了太原侯这么久,而且还那么聪明。”苏锦萝诚恳道,“没人能争过你的,我也喜欢你。”   陆梨衿笑着摇头 ,苏锦萝还是太天真了,她和闻征就是单纯的枕边关系,大家各取所需罢了。   况且……   她啊,已经不喜欢闻征了。   .   .   在漕道楼船的时候,陆梨衿就已经得知,少年时的惊鸿一面,居然是认错了人。   那又怎么样呢?   陆梨衿最美好的年华,全部砸在闻征手里了。   陆梨衿也不矫情,事实如此,只怪她当时太蠢。闻征愿意以自己为鼎炉,给她治“空识色”的绝症 ,已经算是恩惠了,她打理着闻家商队的事宜,也捞到不少好处。   那不就得了,闻征又没欺负她,陆梨衿也乐意在闻征身边,谁不愿意当富婆呢?   陆梨衿笑道:“他如果要成亲了,我就会走。”   苏锦萝惊道:“你要去哪里?”   “……回四季雪吧。”陆梨衿想了想,“我现在的钱财,下半辈子也不用愁,就算是义务行医,我也能做个富贵闲人。”   苏锦萝皱着眉头:“不要,我不准你一个人回去,多孤单,我不准。”   陆梨衿被她逗乐了:“那苏小将军要怎么处置民女呀?”   苏锦萝朗声道:“来我帐下!”   陆梨衿一愕:   诶?   “我是认真的,早就想说了。”苏锦萝坐直了身体,正视她的眼睛,“你既然不喜欢太原侯,那就去他娘的!别管男人了,多少伙计照顾他一个呢,你来我帐下做事。”   陆梨衿有些无措:“……我……我什么也不会……”   “你读过的书足足能把我火化三遍,怎么叫‘什么也不会’?”苏锦萝越说越觉得可行,当即拍板决定了,“小陆,你比我聪明,我需要一个帮我拿主意的。白爷虽然多智,但也是老人的心思,难免有迂腐脱节之处。小陆,你很适合,做我的幕僚。”   .   .   “——现在,你对眼下的局势,有什么看法?”   .   .   陆梨衿沉吟半晌,缓缓道:   “如今的炎虎关,是势力博弈的僵局。”   苏锦萝心头一凛,她知道陆梨衿才华不凡,但没想到她一出口就是这么惊人的论断:“怎么说?”   陆梨衿撩起长长的睫羽来,对上了苏锦萝的视线。小陆大夫好姿容,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只不过平时太习惯收敛,只让人觉得是楚楚可怜的尤物——   但她只要一露锋芒,便有着狼一样的眼神。   “据小将军所说,明空公主被火狐刺客附身,才刺杀了李先生。”陆梨衿嗓声侬侬软软,说的却不是闺阁密语,“这件事,这样看,确实令人一头雾水。但我们有个很简单的思维方法——”   苏锦萝迷茫道:“是何?”   陆梨衿浅浅地笑起来,唇齿舌尖迸出二字:   “——角色。”   “整个正常运转的权力体系,一定设有许多既有角色。如果有明君,那必定要有谏臣;如果有良将,那必定要有奸相;如果有世族联结,那必定要有寒门新贵。权谋之道,帝王之术,不外乎一个‘平衡’。”   “李先生被刺一事,用‘角色’的角度来看,一一填充进去,那也不难猜了。”陆梨衿笑意盈盈,眸光灼灼,“李先生是哪一派?”   苏锦萝愕然接口:“……太后。”   “那与太后为敌的,又有哪几派?”   苏锦萝挠了挠头:“……很多人都看不惯太后吧?”   “与太后为敌的,首先满足的条件,不该是‘为敌’,而是‘资格’。”陆梨衿笑道,“权势如棋局,能坐在太后对面的,有能力、有资格、有手腕的,当世只有两人。”   “谁?”   “一个是当今皇上,幼帝周云讫。”陆梨衿伸出了一根手指,既而伸出第二根,“另一个这是先帝旧部,海月先生。”   苏锦萝向来听不懂权谋之争,她连当今显贵的脸都还没认全:“小陆你能直接说结果,我不关心这个。”   果然还是个孩子。   陆梨衿无奈,提纲挈领道:   “太后如今权倾朝野,李先生便是太后在边塞的权柄化身。但李先生姓周,先帝旧部想与之交流,但无奈被太后阻绝,这是僵持其一;幼帝想推翻这个权柄化身,直接质疑太后的威信,这是僵持其二;先帝旧部敏感地察觉到了幼帝的动向,但两者理念似乎不合,也在相互试探,这是其三。”   苏锦萝一脸懵逼:“那这跟炎虎关有什么关系?捍卫疆土,天下匹夫皆有责,这不应该是三方势力都希望的吗?”   陆梨衿叹了一口气:“锦萝,炎虎关就算如今被苏罗耶攻陷,只要云秦元气不伤,十年后再要回来,那也还是炎虎关。”   苏锦萝怒道:“可是将士会死!百姓会死!我们在北门杀了多少苏罗耶的兵,他们不会放过炎虎关的!”   陆梨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眸光里没有悲喜:   “你觉得,他们在意吗?”   苏锦萝浑身一凛。   “你觉得,站在权力最顶端的人,会在意一个城的百姓,一个府的将士吗?”   “众生,数字而已;士卒,棋子而已。”陆梨衿的眼睛温柔地弯成月牙,眼神却没有半分温度,“——锦萝,我们的生死、悲喜、爱恨,他们并不在意。”   苏锦萝听得手脚发冷:“……那我们要如何?”   陆梨衿笑道:“等。”   “等?”苏锦萝睁大了眼睛,“等什么?”   “僵持只是一时之计,肯定会有人着急。”陆梨衿缓缓地呷了口茶,“——放心,锦萝,现在明空公主还在大牢里押着,不少人一定比我们都还着急。”   苏锦萝急急道:“现在苏罗耶人四面包围我们,我怎能坐得住?”   陆梨衿只是笑着摇头:不急。   “——报!”   苏锦萝刚想再说什么,帐外士兵突然高声呼道:   “苏将军,星阑命行的长老求见!”   诶?   苏锦萝惊愕无比,下意识地看向陆梨衿,小陆大夫端着茶盏,像是雾里的兰花,美得像个谜题:   ——你看,这不就有人坐不住了吗?   作者有话说:   打个预防针:   陆梨衿,本文女二,唯一能和太后智斗的女人 第123章 、说第一百一十七:第三夜.华胥秘境   无事不登三宝殿。   星阑命行作为阴市最大的地头蛇, 半枯翁身为星阑命行的主事长老,眼下居然主动拜访靖安府, 身为塞北边军魁首的苏锦萝——   总不能是拜年。就算靖安府如今弱得像鸡, 但是星阑命行没有当黄鼠狼的志趣。   如今靖安府穷得铃儿响叮当,苏锦萝扣扣索索了好一阵,不由得露出了穷鬼的担忧:   ——干, 不会是来讨薪的吧?   .   .   半枯翁还遵着老一派的作风,见官前特地换了一身行头, 算是给足了苏锦萝颜面——说到底, 云雀的脸面是硬通货,星阑命行因为她,给足了靖安府尊重和客气。   老人鹤发雪髯, 鸦羽大氅,怀中抱着一个小小木偶, 轻裘缓辔而来, 依稀可见当年是何等风流无畴。   星阑命行的成员历史,细究起来能写成几大本的《水浒传》,篇篇是血、字字是泪——苏锦萝知道这伙人极其厌恶官家做派,只是因为云雀的关系, 主动向靖安府伸出了橄榄枝;工字旗在星阑命行的帮助下逐渐恢复了元气,如今偃师作坊重新开始运转, 靖安府的军工又活了过来, 很大程度上都得感谢星阑命行的外援。   苏锦萝自是不敢怠慢, 起身抱拳一礼:   “见过老先生。”   半枯翁此时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言辞谈吐都保持了偃家泰斗的风度。苏锦萝坐在这个传说中的老疯子对面, 顿时想起了自己的义父。   ……也不知义父驻守东北, 潼远关的战事如何。   苏锦萝心中叹声连连, 又开始烦了。   “苏将军,”半枯翁缓慢而沙哑地拽回了苏锦萝乱飞的思绪,“先帝与海月先生的往事,你知几分?”   啊?   苏锦萝一脸懵逼:   这是什么操作?   有这功夫唠闲嗑,她还不如去军营巡查!   苏锦萝知道半枯翁有要事相商,但不耐烦于老一辈那套三纸无驴的话术,索性单刀直入、开门见山:   “眼下炎虎危如累卵,苏罗耶四面紧逼,盛爷、云雀、白阁主、陈首领,又是不知所踪。老前辈若无正事,恕晚辈先行告退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半枯翁磨叽了半天,终于提起了来意:“此事,关乎‘天缝’所连接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阿寻师父他们,如今所在的另一个空间——”   .   .   “——其名曰,‘华胥秘境’。”   .   .   苏锦萝顿时支棱起来了:他知道那道空间裂缝是什么?!!   展开说说展开说说?   半枯翁一捋雪白的长髯:“这得从先帝讲起……”   苏锦萝:“……”   心好累,也无所谓,我是午夜伤心的玫瑰。   半枯翁和李拾风一个博士买驴的毛病,硬是要从先帝往事开始讲起——苏锦萝碍于尊老敬老的传统美德,努力地按捺着自己的脾气,心里只想快进到华胥秘境。   先帝周火,也就是耳熟能详的清嘉帝——偃师们发间坠着的清嘉孔方铜钱,那个“清嘉”就是指清嘉帝周火。周火这一生何等瑰玮而雄奇,就算傻/逼/事确实也干了不少,但他仍然是云秦历代帝王里,最牛逼的那一批。   吊诡的是,周火本不该是帝王。   这还是给面子的说法——说得难听点,十几个皇子谁当帝王,都轮不着周火来当。周火的皇帝老爹天天嫖/娼身体棒,勤快地见人就播种,压根就不知道小婢女偷偷诞下了周火;周火的母亲也没有母凭子贵,毕竟皇子多如狗,公主满地走,周火从小在冷宫中长大,是被太监和宫女养大的。   周火的皇帝老儿最擅长的就是非字面意义上的耕地播种,政务是一塌糊涂,整整三十年不去金銮殿上班,云秦帝国之所以还能运转,纯粹是完整的官/僚/体/制的功劳。   没等周火长到十岁,他皇帝老儿就蹬腿嗝屁了;还没等国家大丧,农民起义军就攻入了上京天都。   还没到十岁的周火,背着和他同样不受宠的皇弟周瑾,在太监宫女的帮助下,逃离了上京天都。   可以这么说,周火他爹驾崩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一系列皇子夺权、世族倾轧、农民起义,周火就是个吃瓜群众——不是他明哲保身,而是他太弱了,就是个边缘小角色,也参与不了这些大事。   周火在干什么呢?   背起行囊走四方。   跟谁呢?   弟弟周瑾,也就是后来的谨王爷;书童海月,也就是后来的海丞相。   这两个人在如今的云秦政坛上都是风云巨佬,一颗棋子落下去便能决定万人生死;但是在那个时候,两人都只是跟着周火讨生活的小小男孩。   -------------------------------------   注:谨王和海月在《说第十:起杀局》(章节号13)中一起登场。时间久远,特此注明。   -------------------------------------   “先帝与海月丞相,游走于江湖各大门派,在乱世中抢到了一碗饭吃。年纪大点的人或许还记得 ,当时中原武林中确实有两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一个武力超卓,一个足智多谋……”   往事多温柔,岁月多蹉跎,老态龙钟的半枯翁的表情居然有了神采:   “人称‘舟火海月’。”   舟中火,海上月。当年的周火与海月,白马银鞍过洛阳,金粉繁华追不上,是何等的风流。   “苏小将军可知,”半枯翁缓缓道,“先帝为何重回上京?”   苏锦萝心说这有什么难猜:“当皇帝呗。”   却一说一,周火的皇位就是捡来的——周姓皇子为了帝位杀红了眼,最后几乎同归于尽,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周火的皇帝老儿留下了这么多的皇子,居然杀得只剩下小猫两三只:   远在江湖的周火;   远在边关的周朝辞——这个逼更过分,连名儿都改了,因为受仙人抚顶,顿悟天机,清虚观的张天师赠名“李拾风”,连“周”字都给去了,可见昭王当年是有多怂。   选谁呢?   最讽刺的是,周火和周朝辞,都没有兴趣当这个皇帝。   .   .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的云秦帝国,内有积弊、外有强敌,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东南西北四面疆土同时告急。   周火与海月商谈一夜,两人决定重回上京:   践帝业、振超纲;平四海、定边疆。   半枯翁缓缓道:“当时云秦积贫积弱已久,根本不像如今这等硬气。在苏罗耶和波斯的联合施压之下,先帝迫于无奈,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   “……”苏锦萝莫名其妙,“我们有割让哪里么?”   如果割让了城市和人口,我在边军多年,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我也不能清楚,当年先帝,到底与苏罗耶女帝、波斯国王签订了什么协约,而后来太后掌权,又废除了几条。”半枯翁道,“但我知道,其中一条,便是‘华胥秘境’。”   .   .   \"其一,云秦人不得进入华胥秘境。\"   “其二,云秦应当把与华胥秘境所有相关人员,全数交给苏罗耶处置 。”   “其三,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琅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相关文献。”   .   .   哈?   天塌地陷紫金锤,这个瓜把苏小将军直接砸懵了——苏锦萝下意识地开始怀疑半枯翁所说的真实性,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家突然睁开了眼睛,浑浊而苍老的瞳仁直视着苏锦萝:   “苏小将军,你真以为,‘清嘉三屠’,是因为不服先帝?”   苏锦萝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虽然不是偃师,但也清楚“清嘉三屠”;这跟焚书坑儒一样,是所有偃师的噩梦。云秦三大绝技,剪纸戏派、皮影戏派、傀儡戏派,被先帝发兵屠戮殆尽,从此以后云秦偃家皆如鹌鹑,比刚过门的小媳妇还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比如之前她在大凉州,与闻战联手合击的悍将,便是出身于皮影戏张家。   -------------------------------------   注:详情参见第二卷 《大凉:将军一剑》。   -------------------------------------   “……前辈的意思是,”苏锦萝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连在了一起,像一张巨网泼天而落,把所有人笼在了其中,“当年的清嘉三屠,极多的三绝技子弟,是因为与华胥秘境有关,被送往了苏罗耶?”   半枯翁嘶声道:“先帝不会放任如此庞大的偃师力量流入苏罗耶,否则后患无穷!但云秦也不能直接开罪苏罗耶与波斯……”   ——所以找了个借口,把他们都杀了,苏罗耶只能收到无用的尸海。   苏锦萝闭上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剧,没有任何人有罪,也没有任何人无辜。   “此事机密,本不为我所知。”半枯翁道,“我只是转述,苏小将军莫要细究,我是从何得知。”   苏锦萝不是二百五,不用半枯翁说,她也不会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华胥秘境……”半枯翁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描述,“是个怪诞之地。”   .   .   苏锦萝顿时精神了:来了!   .   .   半枯翁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华胥秘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华胥秘境里怪物横行、环境凶险;但其又存在着神秘的人类文明,与云秦共享一套汉字;然而文明遗迹中的科技水平,远远不是云秦所能够理解,但处处又有相互承接的痕迹,就好像是……   半枯翁犹疑着吐词:   “未来的云秦。”   苏锦萝被激得浑身一凛:   什么意思?   ——那道不是空间裂缝吗?   “不对,”苏锦萝陡然想起来,“前辈,你怎么就确定,那道天缝后,就是‘华胥秘境’?”   半枯翁缓缓道:   “本来,我与鬼姥,也并不确定。”   .   .   “这关乎一个……荒唐可笑的预言。”   .   .   \"之前我与你说,昭王周朝辞,在边关避祸时,从受仙人抚顶,顿悟天机。\"   苏锦萝一头雾水地点头,这个她早就知道了,李先生可是看着她长大的。   “——昭王顿悟的天机,便是一段简短的文字。”   苏锦萝惊道:“是什么?”   华胥秘境会在炎虎关上空开放入口?这么神的吗?   .   .   “云雀在华胥国唱歌。”   苏锦萝如遭雷击,心神巨震:   什么?   .   .   “等等,云雀?”苏锦萝咬着了舌头,说话都不利索了,“云雀?云雀——”   云雀?   云雀出现在了,李拾风顿悟的天机里?   不对、不对、不对,那时云雀还没出生呢!况且云雀又不是打娘胎里就叫云雀,云雀这个名字是薄磷起的!   她本名叫寻时雨……   苏锦萝突然一顿。   她猝然感觉到了命运的脉络、何其庞大、何其震怖、何其圆融:   ……云雀如果不遇上薄磷,也不会有云雀这个名字;云雀如果不追人皮偶,也不会发现那道天缝;而人皮偶之所以到天上去了,是因为薄磷的一刀……   环环相扣。   “昭王顿悟的此段天机,是云秦国命的节点。先帝一直猜测,是不是一只云雀,作为神鸟,飞入了华胥秘境,昭示着云秦帝国的浩劫……但是这段预言太过荒唐,经年累月后,已经没有人再相信了。”   结果在先帝驾崩,苏罗耶再次进犯,昭王遇刺重伤之后——   一个叫云雀的女孩子,走入了华胥秘境。   作者有话说:   “此乃天意。”   本章是主线收束,下一章又是惊险刺激的打怪啦! 第124章 、说第一百一十八:切肤之吻   “阿寻?”   唔……汤圆……芝麻汤圆……   “阿寻?”   头好疼……好累……不想起……不想……   “寻时雨, 起床。”   云雀迷迷瞪瞪地把头藏进胳膊底下:“不要,薄磷你自己起……”   陆鸣萧:。   陆鸣萧毫不留情地一掐云雀人中, 云雀本来感觉自个儿脑壳跟驴踢了似的疼, 打赖皮不肯起床,此时终于清醒过来,陡然坐直了:“……”   经典复刻, 梅开二度,心肺停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哪方面都是。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 茫然地看了陆鸣萧一眼。   诶?   诶——?!   云雀倘若有毛,此时就是一个云雀球球,女孩子惶惶地喝道:   “罗雀门!——”   唔!   风向陡然转了一个惨恻的弧度, 云雀下意识地后仰,闪开了逼近她喉间的疾光——那是陆鸣萧的佩刀九歌, 森寒的刀背贴在云雀的喉咙上, 逼着她乖乖躺回了先前的地方:   “别动。”   云雀怒道:“你要做什么?”   陆鸣萧看了云雀一眼,这人的性子比白潇辞还要冷,眼下似乎是不想多跟她交流,沉默地收回了刀。   云雀:?   这人发什么疯?   ——介于陆鸣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云雀真被这人囚禁出了心理阴影 ,此时云雀根本不敢放松警惕, 蜷着脚往墙角缩了缩, 背上的汗毛齐刷刷地倒立着:“……”   等等……等等。   这里——这里是哪里?   云雀抬眼望去, 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那栋阴森诡异的大楼里了,两人所在的空间狭小而温暖, 云雀伸手去摸粗糙的“墙壁”, 指腹感受到了植物粗砺的脉络。   云雀陡然一惊, 起身踩下干草铺成的床榻,原地环视了一圈,再几步小跑到门口——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惊骇地瞋至极圆:   这里是……什么地方?   .   .   云雀和陆鸣萧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巨树的树心空洞。   云雀跑到空洞入口,涔涔的寒意从她的赤脚爬上脊骨,梗住了女孩的喉咙。   哗!   瓢泼大雨如同汪洋倒卷、狂倾而下;参天的树冠把急湍的雨流分裂为千万道漱玉飞花,挂出浓烟滚雾似的雨帘来。   到处都是巨大而高挺的树木,树冠在极目之处的高空张出浓绿,联结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碧海狂涛;空洞里地面起码有十几丈的落差,以云雀的轻功是绝对上不来的。地面上刺藤遍地、荆棘卷涌,奇花异草间浮着一层诡异的银色碎光。   云雀心里震撼难言,回过头去:“这是哪里?”   陆鸣萧答非所问:   “你元阴不在。”   ——你身子破了。   .   .   云雀:“……”   云雀促狭地一撩鬓角,既而恼羞成怒:“与你何干?”   陆鸣萧坐在干草塌的边沿,开始解开自己湿漉漉的衣裳。云雀也不是头一回看他脱衣服,站在火堆一旁问道:“这里是哪里?你怎么在这里?”   陆鸣萧散下湿漉漉的黑发,低垂的睫羽还含着一夜的暴雨。他已经过了少年人的年纪,眉眼却依旧英俊而侵削,云雀不知道男人是不是越老越有味道,起码陆鸣萧是这样——“一杯无”陆鸣萧的风华更胜往昔,举手投足都引得人离不开目光。   偏偏他还是垂头丧气的,像是被雨淋了一夜的大狗狗。   云雀莫名其妙:“……”   这男人在委屈什么???   陆鸣萧解开衣裳,露出精健的上身,把被雨淋透了衣裳用树枝晾在一旁:   “特来寻你。”   云雀:?   寻我?   云雀宣布这是她下山以来听过的最无聊的冷笑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鸣萧拉着一张天下人都欠了他五万两黄金脸,没有打算搭理云雀的意思,闭目、打坐、调息,权当云雀在学狗叫。   云雀怒道:“噗噗噗噗噗!”   跟这个狗男人打交道,就是容易把自己憋出内伤!   云雀意识到他是受了伤,走近蹲了下来,伸手想去查看,陆鸣萧抬手毫不客气地打开了她的手。   云雀:。   ——哦,那你就去死吧。   云雀面无表情、转身就走,她没理由和陆鸣萧待在一起,此时也不知道薄磷上哪儿去了:   “那我走了。”   ——噌!   .   .   云雀被九歌拦在了原地。   云雀一撩眼皮,眸光清冷:“陆鸣萧,你以为我还怕你?”   陆鸣萧也抬起头来,两人气质一致、表情一致、眼神一致,连腾腾的杀气都一模一样,乍一看像是镜面双像。   还真是一对师徒。   陆鸣萧寒声道:“你去何处?”   云雀毫不客气:“不干你事。”   陆鸣萧面色陡然一凌,脚下一绊云雀,抬手就要来拿她;云雀就知道他一定会动手,神经早就绷成一线,旋身让开了他的发难。何奈树心里太难拉开间距,云雀的速度显然比陆鸣萧慢了不止一成,女孩子还没来得及祭出罗雀门,整个人就被陆鸣萧制在了地上:“……”   云雀杀心已起,但又犹豫着停住了:   真要对陆鸣萧,使用神识吗?   ……不至于,不至于,况且陆鸣萧确实没有伤她……   唔!   云雀唇上一痛,惊骇莫名 ,耳边嗡了一声——   .   .   陆鸣萧低下头来,咬住了她的下唇。   .   .   云雀的心情何止是吃惊,简直是吃鲸——   他发什么疯?   云雀挣扎着伸出手去,被陆鸣萧强行按住了手腕,刚劲的手指扣进云雀的指缝。   云雀更加确信了陆鸣萧在发疯,可惜他找错人了,她云雀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婆娘!   云雀恶狠狠地一锁齿关,凶狠决绝得像是要咬下陆鸣萧的舌尖,云雀瞬间就尝到了铁锈的腥咸,猝然发力蹬开了陆鸣萧。   铮!   梳骨寒从云雀指尖激射而出,碧磷磷的丝线在云雀炼气的加持下像是一泓碧幽幽的刀锋,冷冷地顶在陆鸣萧的喉结上。   云雀起身往后缩了缩,嘴角上残留着鲜艳的血红,女孩子气鸣自促、面色微红,只有眼神依旧清明而凶狠:   “陆鸣萧,要说算旧账,总该也是你对不起我。”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委屈:   “……你现在是发什么疯,要这样羞/辱我?”   作者有话说:   是填榜的短更,接下来恢复大肥章(。) 第125章 、说第一百一十九:第三夜.泰父巨陵(一)   陆鸣萧嘴角让云雀给咬破了, 沁出些艳色彻骨的红。   “一杯无”陆鸣萧,高山巅一抔雪, 男人面容清减而冷峻, 眼下难得有了些鲜活颜色,如同白雪上蘸着朱砂红蕊,愈发地惊心动魄起来。   他可能确实是老了, 云雀居然觉得陆鸣萧在难过。   云雀百思不得其解,陆鸣萧在难过什么?   ——他又没有心, 他有什么好难过的?   云雀用手背用力地擦了擦嘴, 她跟陆鸣萧没什么好说的,眼下得尽快找到薄磷,没时间陪这疯逼在这消磨人生。   陆鸣萧喉结上下动了动, 声线黯然又喑哑:   “阿寻。”   云雀心神狠狠一震,多年前的记忆纷繁沓来, 少女时的情窦、幻想、心动接踵而至, 海潮一样湮没了她的呼吸。   我喜欢过他,我依赖过他,我也曾经做过梦,他会带着自己辞别红尘, 遁隐深山。   然后呢?   然后陆鸣萧把她抛弃了,和所有人都一样。   岁月交迭, 屡变星霜, 经年往事, 痛也好恨也罢,大可以一笑了之, 云雀都不甚在意了。   她已经不喜欢陆鸣萧了, 也谈不上仇恨他。寻时雨的原谅, 让寻时雨来给,现在陆鸣萧向云雀示弱,没有任何意义。   来不及了。寻时雨已经死了。   .   .   陆鸣萧投身天缝,是专程来救云雀的。   但走到这般田地,陆鸣萧也无话可说,一代杀神安静地顿在原地,仿佛一尊苍老又颓然的石刻。   师徒心意究竟是想通的,陆鸣萧也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那个在时家贮经室里,生着翡翠眼睛的女孩,早早就被他自己抛弃了。   从此以后,陆鸣萧浪迹天涯,足遍海角,也找不到那双翡翠眼睛。   他爱得太迟太迟,阿寻已经是故梦的泡影,再也不能回应他。   .   .   砰!!!   静默的风向倏然一转,一道瑰艳而明灿的闪电猝然闯入树心,哗然溅起一目纷纷扬扬的火粒!   陆鸣萧明明是背对着飞剑,眼下头也没回,佩刀“九歌”安静地滑出半寸,精准无比地拦下剑锋,铮铮然把飞剑反弹了回去:   ——飒!!!   摧枯拉朽的剑气虽然伤不到陆鸣萧一分一毫,但在原地兀自爆开了锋锐难当的气浪,唰然横斩开了整颗参天巨木!   云雀大惊,抬手去挡。狂风卷涌、寒意凛冽,彩霓漫天、霞光四射,来人当风而立,红裳烈艳如火,十把形制各异的飞剑整齐地排列在她身后,像是孔雀的锦屏哗然展开!   来人正是,“千军万剑”,陈默恂。   陈默恂立于高空,嗓声像把纤细的刀:   “陆.大.侠。”   .   .   陆鸣萧撩起眼皮,漠然地看了她一眼,既而兴致缺缺地垂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这是当年那个,云雀从时起光手中救下的陈家女孩,居然已经长成了这般模样。   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   陆鸣萧确实是老了,这个时代已经不属于他,他的亲朋,他的仇敌,都已经老死在了江湖。   “小陈,没必要动手。”   云雀叫住了陈默恂,再也没看陆鸣萧:   “他不会留我,走吧。”   这是云雀和陆鸣萧,生前最后一次见面。   .   .   云雀奇道:“你怎知我在此地?”   “刚刚陆鸣萧自行放出了一道灵息,风卷尘息刀的灵息在这密林里,犹如暗夜提灯,我在一里外便注意到了。”陈默恂十指绽放如兰,比了个曼妙又复杂的手印,十道飞剑唰然收回剑匣中,“我当是薄爷,特来寻你。”   “倒是你啊——”陈默恂研判地看了云雀一眼,挑起一根眉毛来,“怎么回事?”   云雀被她看得全身不自在:“……什么?”   陈默恂肩膀撞了撞她,神秘兮兮地跟她咬耳朵:“跟谁啊?薄磷还是陆鸣萧?”   云雀:“……”   云雀恼羞成怒:“噗噗噗噗噗噗!!!”   “别吐泡泡,”陈默恂戳了戳云雀鼓了吧唧的腮帮子,“告诉我嘛,我口风紧得很。”   “……”云雀鼓着腮帮子,不自在地问道,“……怎么你们都看得出来?”   我额头上又没写着行房!   陈默恂乐得不行:“我给你守着,你自己调息。”   两人落在了一处巨树的树干上,云雀将信将疑地坐下,灵息在经脉里缓缓轮转了一个周天。   云雀大受震撼:“唔噫?”   她之前要么跟薄磷鬼混,要么跟陆鸣萧撕逼,两个都是风卷尘息刀的高手,当时云雀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远离他们一调内息,立刻就看出问题来了。   云雀的经脉和气府都是有残缺的,灵息根本通不过去,这跟先天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她后天受伤太重,给身体造成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云雀经脉和气府原本残缺的部分,都被一股外来灵息给补全了!   云雀试着动了动那股灵息,立刻被寒得一哆嗦:没跑了,世上这么霸道肆虐的灵息,只有风卷尘息刀了。   云雀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不耻下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默恂笑得快站不稳了,抱着秦王陵支撑重心:“这就是双修的好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雀面无表情,假装自己很高冷:“……”   这有什么好笑的!!!噗噗噗噗噗噗!!!   .   .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咬耳朵,话题是正经不起来的。   “这个功效大概能持续三到四天。”陈默恂还是乐得不行,“欢迎加入双修,不要生气啦。”   云雀还是气成了球,太坏了,准备用眼睛去瞪!   等等。   云雀抓住了重点:“你——”   陈默恂支着秦王陵,懒洋洋地开口:“我元阴早就不在了,谁跟你一样纯情,跟薄爷拉了几个月小手硬是不动嘴,我还跟鬼姥姥说薄磷是不是不行?”   “……”云雀大受震撼,“谁?”   .   .   “死了,”陈默恂一撩散乱的鬓角,脸上表情像是四月的凉雨,“我杀的。”   .   .   陈默恂和云雀终于碰头,两方情报一沟通,云雀终于对这个鬼地方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个大概。   半枯翁告诉小陈,天缝所连接的空间,很可能是传说的世界,“华胥秘境”。华胥秘境里存在着一个比云秦更加高级的文明,环境十分吊诡,除却那栋阴气森森的铁丝网大楼,其余的地方都是像巨树密林这样的原始环境,生长着无数凶悍的怪兽和珍奇的药草,灵子密度更是出奇的高,简直是当年红云洞府的两倍有余。   陈默恂祭出一串铃铛,材质青铜,花纹古老,摇撼起来能发出幽远而空灵的珑玲声。铜铃声仿佛碎石激入平湖,肉眼可见的银色波纹在空中传荡开去,远方传来一声苍凉而悠远的狼嗥。   陈默恂侧耳听了听,皱了皱眉毛:   “——走,仇牙他们遇到了麻烦。”   .   .   陈默恂和云雀悬空还算可以,但都不怎么擅长轻功,俩走地鸡在密林里拔腿狂奔,惊起了一路的妖魔鬼怪美女画皮!   陈默恂眼皮直跳:“陆鸣萧是什么毛病?怎么带你往怪兽老巢里钻?”   云雀:“……”   她觉得这波陆鸣萧应该不是故意的,雪老城的“踏雪寻梅”独步天下,陆鸣萧的鞋底应该还没沾过这儿的地面。   嗷嗷嗷!!!   几头身躯庞大、口生剑齿、背负双翼的猛虎从绿意深处悍然扑来,浓腥的狂风又倏然拐了一个陡峭的弯,猩红的蛇信子疾弹迭卷而来,一条五人合抱粗细的巨蟒盘亘在参天巨榕之上,兜头朝二人张开了血盆巨口!   云雀啧了一声,彻底烦了:“小陈,不跑了。”   陈默恂陡然刹住:“?”   ——不是,这都咬到跟前来了,你想干嘛?   云雀十指倏然一张,梳骨寒应念缠上女孩纤细的手指,云雀像是勾纵着无数道碧磷磷的闪电,在暴风中心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干它!”   .   .   哗!   薄磷从溪边提起一大桶水,哗啦啦地从云雀头顶倒下来。   云雀湿答答地蹲在地上,又慢吞吞地换了个面儿,于是薄磷再浇了桶水下来。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陈默恂十分尴尬,“嗯……嗯。”   薄磷和白潇辞赶到的时候,这俩姑娘已经杀疯了,绿意盎然的森林红了一条路,满地都是怪物的残尸碎肢,云雀跟从红油漆桶里捞出来似的,偏偏满脸都写着高兴。   陈默恂相对还好一点,打得比云雀矜持了许多,薄磷眼睁睁地看着云雀厉喝一声,把白森森的脊椎从老虎的身体里掰扯了出来:“……”   薄磷面无表情地问:“开心不?”   湿答答的云雀:“……”   薄磷戳了戳云雀眉心:“幼稚!”   湿答答的云雀鼓腮帮子。   “你还敢吐泡泡?”薄磷怒道,“万一这林子里藏着什么你搞不定的怪物,是不是准备死在这儿?云雀小朋友,你要是嫌命长直接跟我说,我现在就送你去投胎!”   云雀被训得没屁放了,蔫巴巴地蹲在原地。   陈默恂看不下去了,开始找白潇辞转移话题:“白少侠,你和仇牙是怎么遇见的?”   眼下的情况是,一只湿答答的云雀,一个训媳妇的薄磷,一个尴尬的陈默恂,还有一个原地待机的白潇辞,一个嗅来嗅去的仇牙。   仇牙终于和主人见面,开心得不行,毛茸茸的狼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就差凑过来舔陈默恂了。   如果仇牙是只大型犬还行,但如今的仇牙是个体格精健的男人,小陈姑娘脸皮薄得很,拉着脸让他乖乖坐下。   仇牙:“……”一只大狗狗从此失去了梦想。   白潇辞也受不了这群脑子只长了四分之一的神奇智猿了:“我与师兄刚出了那栋大楼不久,感觉到了丽娘的灵子波动,等赶到地点时,就看见仇牙在一处雪地前闻嗅。”   “雪?”陈默恂惊讶,“此处天光灿烂,枝繁叶茂,居然还有雪?”   “……”白潇辞一言难尽地顿了一会儿,“请跟我来。”   .   .   云雀一行人跟着白潇辞来到了一栋大楼前。   云雀当即看明白了,这就是之前的铁丝楼,自己就是在这栋楼里面遇到的各路妖魔鬼怪。说是“楼”,这栋建筑风格十分古怪,像是一尊切得有棱有角的白豆腐,其上还开着密密麻麻的窗口,像是白豆腐上长了无数只眼睛,令人后脊无端端地生出一层寒意。   这栋风格古怪的楼,扎在荒烟蔓草之间,显得离奇又怪异。周边也扎着一圈铁丝网,但都被疯长的藤蔓湮没了,云雀看见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牌,残缺地呈出什么什么“研究所”的字样。   “研究所”?云雀觉得自己学到了个新词。   陈默恂恍然:“这就是翁老说的‘原点’。”   “‘原点’?”薄磷闻言一挑眉毛,倒也没多问,“还挺形象。”   话音未落,薄磷的身形拔地而起,唰然窜向极目之处的高空。云雀被他拽着一路向上,薄磷的“踏雪寻梅”出神入化,他在垂直的大楼外侧几个借力,犹如一片轻盈又飞逸的雪花,骤然越过高楼楼顶,腾至极目之处的苍穹!   云雀的长发和衣袂一齐飞扬在了流风里,女孩俯瞰着脚下的景色,震撼地睁圆了眼睛。   “见鬼了是吧?”薄磷淡凉道,“我也觉得。”   .   .   正如小陈所言,这栋大楼,正是一个“原点”。   由原点生发出了几道瑰奇的“线”,把楼外的大地分为了四块;向东是绿意盎然、烟雾缭绕的密林,正是云雀之前待过的地方;向西是黄沙漫天、晴空万里的沙漠;向南是黄金沙滩、碧波千顷的海洋;向北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雪山。   这四处截然不同的景象相互交错的地方,存在着一道瑰丽和绚烂的“线”。   云雀试探着伸出手去,感受着空气里的灵子波动:视觉可以造假,但灵子流向不会,这四处气候各异、风光不同的地方,真的无缝衔接在了一起!   耳边风声一掠,白潇辞也挽着陈默恂上来了。比起瞳孔地震的云雀,小陈姑娘的反应出息得多:   “这就是华胥秘境……”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陈默恂心神一震,骇然回神:“云雀,你唱过歌吗?”   云雀被问得莫名其妙:???   唱歌?   还好,至少现在,一切还能用巧合解释……   陈默恂在心里安慰自己。   .   .   “华胥秘境?”薄磷啧了一声,“那老头跟你说了半天,告诉你怎么出去了没有?”   小陈姑娘很是为难:“半枯翁说怎么来的,就怎么出去。我再问他,他便什么也不肯说了。”   薄磷:“……”   所有谜语人都应该抓起来各打五十大板。   “那就先去找狐丽女侠吧。”陈默恂道,“仇牙,你在雪地里发现了什么?”   仇牙不会说人话,只能发出类似野兽的咆哮声。陈默恂倒是跟他心意相通,几回合驴唇马嘴后,陈默恂还真的搞明白了仇牙的意思,一脸诧异道:   “真的吗?你没搞错?”   仇牙疯狂摇头,毛茸茸的狼尾巴甩来甩去。   陈默恂脸色煞白地踉跄了一步,仇牙是不会跟她说谎的,仇牙的智力也编不出这种谎言来。   但是……但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云雀奇道:“仇牙发现了什么?”   陈默恂张了张嘴,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带:   “仇牙说,他发现了‘泰父’。”   .   .   “泰父?”云雀一头雾水,“泰父?哪个泰父?”   薄磷脸色一变:“等等等等,小陈姑娘,你说的泰父不会是……”   “对,”陈默恂一字一顿道,“就是我们都认得的那个。”   云雀双眼倏睁,如遭雷击,心神巨震!   ……泰父……是劈开天地的那位神明吗?   .   .   在场众人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还有云雀这种顶级偏科大师,但大家都知道“泰父”是什么东西,就跟云秦人都听过“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样。   在云秦耳熟能详的神话里,鸿蒙初期,天地混沌,泰父一斧劈开天与地,从此灵子泻入凡世,玄武神龟负河图而现,朱雀神鸟衔洛书飞降,从此云秦先祖灵智开启,方偃也随之而生。   但这不是神话吗?编的叫神话,真的叫历史,大家都听过玉帝和王母,哪有真见过的?   “仇牙说,”陈默恂也是一脸不可思议,“在那片雪山里,他感觉到了‘泰父’。”   “会不会是一种概念?”白潇辞猜想道,“比如说纯正的‘炼气’……话说回来,为什么仇牙能感觉到泰父?”   ——他难道闻过泰父身上的味儿吗?   陈默恂问:“你见过会说话的狼吗?”   白潇辞一窒,这谁见过。   陈默恂一指仇牙:“这就是。我从狼窝里把仇牙捡回来时,他就是一匹纯正的狼崽子。”   白潇辞看上去高贵冷艳,其实是个老实孩子,触及到知识盲区后无话可说,老实巴交地站在那反省:“……”   “小陈不是那个意思。”云雀踮起脚拍了拍白潇辞的肩膀,“总之先过去看看,反正在那里是最后一次察觉到狐丽的灵息。”   .   .   薄磷突然道:“你怎么不拍我肩膀?”   云雀莫名其妙:“唔?”   薄磷一指白潇辞:“你都拍了他。”   怎么不拍我?   云雀的眼神像是在看弱智:“……”   男人,你好幼稚!   .   .   也不知道华胥秘境遵循着什么诡异的机制,在楼边明明还是春暖花开的气候,一进入雪山区域,众人皆被裹着冰碴子的罡风拍了个劈头盖脸。   好在在场众人都是高手中的顶流,气府内息稳如泰山,不会觉得太过寒冷。   云雀好奇地看向雪山边缘,那道把它与密林分割开来的“线”。这道“线”如同天际的彗锋,绚丽而明灿,在风雪混沌里,依然大放光彩。   “看可以,别去用手摸。”薄磷出声道,防止这姑娘把自己作没了,“我之前看过了,那东西的灵子密度奇高无比,打个比方,那根线是把整个塞北区域的灵子全部浓缩起来的强度,也不知是什么神通。”   云雀吓了一跳:“怎么可能?”   偃师行内也有类似的工艺,叫做“灵子聚压”,是偃师把灵子紧密地压在一起,以淬炼出更上等的材料。像是薄磷的“蓝桥春雪”,白潇辞的“寒江沉雪”,基本上都离不开灵子聚压的工艺。   但是这么高强度的“线”,得用多大的气炉?   随即云雀就意识到,是自己短视了——这个华胥秘境,处处呈现出的科技水平和偃师工艺,都跟自己所认知的,不是一个时代的水平。   这个华胥秘境,存在着一个比云秦更加先进发达的文明。   不详的预感阴阴地爬上云雀的后脊,女孩忍不住想:   这个文明,也在看着云秦吗?那个比它更落后、更愚昧的帝国?   ……它会怎么想呢?   .   .   带着仇牙的好处,就是找路快。   一行人在皑皑白雪里跋涉,很快就来到了之前薄磷和白潇辞,找到仇牙的地方。仇牙四肢着地,围着一处雪地转来转去,喉咙里含混地发出呼噜声。   云雀单膝跪地,闭目沉思。银白色的神识从她指尖流泻出来,像是几条明灿的游蛇,钻进深深的积雪、穿过厚厚的冰壳,一路向下探去。   云雀双眼倏然睁大,眼中银光熠熠,宛若燃烧的星子:“是陵墓。”   这句话一出,给众人炸得不轻:   ——陵墓?   不是,难道这雪山下面,还真葬着泰父吗?   “我的神识能感觉到一个体量庞大的建筑,还有云秦的墓石。”云雀皱着眉头,“但再往深,除了能隐隐地察觉到一股庞大的灵子波动,我的神识就被拦住了。”   薄磷和白潇辞还是外行,听得一脸懵逼,但陈默恂立刻听懂了:“锁连环?”   “对,”云雀点头道,“就是锁连环。”   葬由偃生,历代帝王陵都需要最好的偃师工匠,这个墓石的工艺是非常古老的一种,叫做“锁连环”,刚好能挡住云雀的神识。   仇牙得意地甩了甩狼尾巴,显然对之前众人质疑他的话格外不满,陈默恂伸手安抚性地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大脑袋。   “也就是说,”白潇辞踩了踩这块雪地,“我们得挖雪?”   .   .   *注1:“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出自元好问《临江仙.自洛阳往孟津道中作》。   *注2:泰父的传说可见《说第一:狂徒》(章节号2)。 第126章 、说第一百二十:第三夜.泰父巨陵(二)   众人齐齐看了白潇辞一眼, 眼神难得达成了共识:   震惊!智障竟在我身边。   白潇辞:“……”   委屈,却不说。   “都起开, ”云雀呵出一口白雾, 蹦着搓了搓双手,“让小陈来。”   .   .   论搬山填海这种大工程,偃师本来就是专业的大自然搬运工。   薄磷似是不服, 跟云雀咬耳朵:“哥也能。”   云雀抬头看了看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噫, 幼稚。   薄磷啧了一声, 伸手就要掐她脸,云雀连蹦带跳地绕开薄磷的手,呀呼一声从后圈住了薄磷的腰:   打不到, 气死你!   薄磷:“……”   啧,还真长本事了。   在旁边的白潇辞简直没眼看:“……”   光天化日, 成何体统!   .   .   闲话少叙, 众人齐齐退让,各自掠入半空,给陈默恂腾出了足够的表演场地。   苍穹阴鸷,北风凄切, 陈默恂安静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蘸着一层细碎的雪。她的胸膛缓缓起伏了一轮, 口鼻间呵出绵长的雾线。   一道猩红、瑰丽、明艳的闪电纵贯天地, 猝地点燃了全世界的颜彩!   雄浑的炼气从陈默恂体内咆哮而出, 皑皑白雪、莽莽冰川,倏然盛放开了一朵艳色彻骨的业火红莲!   狂风拔地而起、红裳猎猎如火、长发飞溅如墨, 恢弘而壮丽的音律响彻云霄, 秦王陵剑匣发出洪亮而苍严的咆哮, 十把名剑犹如十道煌煌的流光,整齐地排列在高空之上,宛如孔雀绚烂无畴的锦屏!   在杀气的正中央,在风暴的旋涡眼,陈默恂缓缓地抬起右手,指向荒莽而凄阔的山脉:   “自我之后,无人称剑!”   陈默恂声音纤细,语调冰凉,女孩纤弱的身体里仿佛有上古神祗苏醒,威如狱海、势若山倾,冷漠地命令天与地。   唰!!!   十剑齐出,垂天而落,激溅起万丈高的灵子狂浪,惝恍间千百年里,只剩下了这惊才绝艳的一斩!!   ——她切开了雪山!   .   .   巍峨的雪山在十把名剑的锋芒下,比一块豆腐坚强不了多少,陈默恂一招就把山坡整个儿破开,像是给这座山开膛破肚:   光滑的断面在众人眼前曝露出来,几丈的白雪和寒冰下,居然是一座辉煌而宏伟的陵墓。   陵墓殿前高达十丈,宽不知几许;千叠石阶上矗立着形态各异的石兽,雕工精绝、栩栩如生,众人像是在《山海录》中穿行,各色或狰狞或畸形的怪异,纷纷与自己擦肩而过。   四道龙楼盘宝殿,九尾仙车入黄泉。   云雀眼睛睁得圆圆的:   ……莫非这里,还真是泰父陵不成?   .   .   千叠石阶的尽头,便是整个陵墓的入口。巨门色泽猩红如火,其上横平竖直地钉着无数黄澄澄的铜钉,油光锃亮,崭新如昨。   云雀与陈默恂对视了一眼,这是很古老的偃师工艺,“还尘”。这种工艺经常用于帝王寝宫与皇家陵墓的修建,可以让建筑装潢“永葆青春”,当然也被许多士大夫批评为“小儿女态”,这群老夫子觉得岁久年深的老建筑才有味道。   薄磷忍不住了,显然跟老夫子们观点一致:“阴曹地府昨天刚装修了?”   有一说一,确实如此,泰父陵的“还尘”工艺出神入化,配合上古老而神秘的设计,犹如一位鸡皮鹤发的老人,“鸡皮”和“鹤发”却都是婴幼儿的质感——这种观感也太他妈阴间了。   云雀咬着手指:“我以后能有这么大的墓吗?”   “多喝热水少做梦,”薄磷毫不留情地打击她,“活着都没这个待遇。”   云雀鼓着腮帮子:“噗噗噗噗噗!”   太坏了,准备用眼睛去瞪!   .   .   猩红巨门打开了一条狭窄缝隙,虽说是缝隙,但也能容一行人鱼贯而入。白潇辞走在最前,目光倏然一顿,身形顿时僵住了。   缝隙间的青砖地面上,静静地躺着一枝花。   一枝鲜艳欲滴的朱顶红。   ——这是“一枝春”,其上花朵常开不败,是沁园春大小掌门的标志。   这是狐丽的发钗。   白潇辞瞳孔骤缩,心神一凛:   狐丽进去了?   她一个人,进了泰父陵?   “不是一个人。”薄磷跟了上来,单膝跪下去,指向青石地面,“有两种脚印。狐丽应该是被挟持的。”   “挟持‘九尾火狐’狐丽?”陈默恂皱起眉毛,“华胥秘境里,还有高手不成?”   云雀心里小声反驳,陆鸣萧不是也来了。   “……”薄磷眼皮一跳,“等等,会不会是盛爷和应龙?”   .   .   安全起见,云雀放出了秦广王,让这尊傀儡走在队伍最前面。   从大殿前门穿进,空间更加巨阔而宏伟,青石甬道两旁燃着千年不灭的鲛油火,煌煌地照应着色泽鲜艳的壁画,那是洪荒时期的一幅幅瑰丽的传说。   ——应该是后人建的,总不能是泰父刚死的时候,用脚想也知道,鸿蒙时期哪来那么多颜色的颜料。   但云雀一行人里都他妈是清一色的武夫,除了小陈姑娘和白大阁主文化涵养更深厚一点,但也没到看画风知朝代的地步。不过众人的确也没什么钻研的意思,他们的目的始终是找到狐丽和盛爷,从华胥秘境里赶紧出去。   薄磷突然出声:“操?”   他从蹀躞带上摘下一个火折子,走向一幅壁画。   云雀讶然道:“唔噫?”   薄磷和她艺术修养差不多,都是“画得像就觉得画得好”门外汉水平,云雀一路走下来只觉得这些壁画画工精细,虽然不太明白,但是一定厉害。   薄磷居然能看出门道来?   众人凑近薄磷所在的壁画,一头雾水。这副壁画确实有些不一样,其他的壁画都是画面宏大,人物奇多,而这副壁画只有一个人,旁边都是血一样的颜色,看得人十分懵逼。   云雀踮着脚围观:“怎么了吗?”   ——这有什么?其他壁画不也看不懂吗?   陈默恂惊呼一声,脸色突变,其余人也先后反应过来,齐齐看向云雀。   云雀回头看了看自己背后,不明觉厉地眨着眼睛:???   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雀雀。”薄磷让开自己的位置,口气意外的严肃,“你凑近点看看,这幅壁画,画得是不是你?”   .   .   情况顿时吊诡起来。   秘境古墓里有一副壁画,居然出现了云雀?   云雀第一反应就是扯淡,壁画的画风不都挺抽象的,画的女孩子也别无二致,顶多是衣服什么的一样,壁画宫女不都穿得花花绿绿,颜色重了也是很有可能的。   她走近了壁画,突然睁大了眼睛,诡异的寒冷传遍全身。   壁画上的女孩跪在无边无际的血红色里,脚边是一盏残碎的八角流穗宫灯。女孩仰首向天,神情凄楚,冷灰色的头发、水碧色的衣衫,还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   怪不得薄磷随意一看,就被这幅壁画吸引了注意:“还挺伤心的模样。”   云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种感觉太他妈诡异了,自己怎么可能出现在古墓的壁画上?   壁画上的女孩大张着嘴,像是在放声悲号。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陈默恂如坠冰窟,手脚发冷:   ……李拾风的预言,出现在了泰父陵的壁画上?   .   .   薄磷突然觉得云雀的表情有些不对:“雀雀?”   云雀没回应他,神色震恐无比,微垂的眼角沁下两道殷红的血泪。   薄磷吓了一跳:“云雀?”   “云雀!”   薄磷的声音与一道苍老的声音相互重叠,冥冥中有什么正式撞在了一处,云雀头脑如遭钝击,痛得几欲裂开: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谁?……谁在说话?谁在那里?   这道声音苍老而悲凉:“……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云雀突然想起来了,这是自己当时在死妄海时,触碰应龙走马灯时,看见的怪象!   云雀张了张口,迟疑地出声,女孩脆冷的声音,和这道苍老的疑问缓缓重合: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咣——!   青铜巨钟摇撼出宏大的声浪,整个世界都被炸成了千片万片!一道闪电划过云雀的视野,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云雀眼前迅速翻过:   她看见了一群穿白色大褂的人,无数造型诡异的机器;她看见了开开合合的人嘴,汉话杂乱无章地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了一道“链条”建起,将大地围成了一个圆——   “这是真相……”苍老的声音悲号道,“这是世界的真相!!!”   “懦弱的君王不敢告诉他的人民,暴虐的皇帝还在奴役整个文明!”   “【天】,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下一个【问天者】,你的敌人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这个世界的对面!!!”   “我们,已经被敌人,注视、包围、禁锢了上万年!!!”   轰!!!   青铜巨钟再次摇晃,画面再次坍塌崩碎,向着视野中心塌陷下去;一星野火从遥远的黑暗里开始燃烧,转而熄灭;一星微火又在稍近处开始发光,转而熄灭;如此反复轮回、火焰一路近前,最后的光亮没入了云雀的眉间——   云雀喃喃自语,也不知道是向谁发问:“为什么?”   .   .   ……为什么,是我呢?   .   .   “因为你,一拳击碎了天眼。”   .   .   *注1:“四道龙楼盘宝殿,九尾仙车入黄泉”出自郭璞《葬经》。   *注2:“一枝春”最早出现于《说第三十五:小春门》(章节号38)。   *注3:云雀所见怪象出现于《说第八十五:吾爱.九霄环佩》(章节号91)。   作者有话说:   【华胥篇】是世界线收束的篇章,会揭晓整个世界的秘密。   呜呜呜,以前的小可爱去哪里了,评论区让我感觉到你们的爱好吗qwq给点动力球球了! 第127章 、说第一百二十一:第三夜.泰父巨陵(三)   薄磷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是大受震撼:   我,草。   云雀一行人本来站在墓葬的青石甬道里, 甬道两侧皆是诡异艳丽的壁画, 煌煌的长明灯缀成了灿灿的一行,跳动的烛火摇曳出千般阴影,画中人的脸显得更加鲜活而震怖。   “……”陈默恂呼吸不由一窒, 向后退了一步,“我眼睛出问题了吗?”   白潇辞一语不发, 寒江沉雪骤然出鞘, 眩开一道灿目的十字。   ——这些壁画上的人,都在哭!   随着两行殷红的血泪沁出云雀的眼尾,画中人整齐划一地扭曲起五官 , 这是一副极端痛苦的表情,两道殷红的细线流溢出他们的眼睛。   “……”薄磷抖了抖手里提着的云雀, 没什么太大的效果, 女孩子似乎是被什么魇住了,“我觉得我们该溜了。”   咚!咚!咚!   有重物凶狠地撞击大地,整个甬道都在战战着摇晃!墙屑簌簌而下,烛火哔剥晃动, 涔涔的寒意灌入了甬道内——   砰!砰!砰!   整齐划一的巨响接连炸起,好似万鼓齐声轰鸣, 气势雄浑、来势汹汹,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陈默恂侧耳细听, 不确定道,“行军声?”   ——这也太扯了, 这里可是雪山下的远古陵墓, 还能听见行军的声音?   “行什么军?”白潇辞匪夷所思, “阴兵借道吗?”   薄磷淡金色的眼睛惶惶地缩成了一点:   “辞儿,你这小嘴还真是开了光。”   一行整齐的队伍赫然出现在甬道的尽头,空气中突然亮起了一盏盏悬浮于空的冥火;鹿砦大盾、流穗大纛、青铜战马,披盔戴甲的兵马俑们整齐划一、动作别无二致,凛凛的锋寒交织成了一张腥气森然的网,向云雀一行人汹汹笼来!   这个场景太过恢弘、壮阔、匪夷所思,在场众人都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条,俱是一脸震撼我妈的表情。   薄磷嘶了一声,发现了一个更惊悚的事实:   “你们看那个将军……”   .   .   主阵中央的将军一身白银铠甲,披挂猩红风氅,手提烈红长枪,威严御凌万象,身上升腾着的杀气如有实质,蒸腾着所有人的目光。   “——这个将军,像不像盛昭缇?”   .   .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继白潇辞小嘴开光之后,薄磷的嘴也像是开了光——薄磷这厢话音未落,战阵中央的将军猝然抬起眼来,属于眼睛的两窟孔洞里喷薄着诡绿色的冥火!   薄磷向来对美女过目不忘,眼下还是顽强地认出了人:   还真是盛昭缇?!!   “你说这人就是‘惊龙狂骨’盛昭缇?”陈默恂匪夷所思道,“那现在如何是好?叫她一声她会答应么?”   现在的情况太过怪诞不经,伶人的戏本子都不敢这么编,薄磷人也看傻了,叫她?这要叫什么?   “将军别开枪是我”?   白潇辞忍无可忍,实在受不了这俩磨磨唧唧的玩意了,白大公子直截了当道:“跑还是打?”   吱呀——   力拉弓张之声随即响起,几人皆是浑身一凛;兵俑们挽弓如满月,密集的箭雨交织成一道生腥的樊篱,向云雀一行人兜头罩下!   “个人觉得,”陈默恂喃喃,“跑不掉了。”   .   .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薄磷、白潇辞、陈默恂、仇牙、外加一个暂时报废的云雀,虽然人数上凑不齐八个,但至少排面上是够了。   炫烈的白色猝然吞没了巨阔的墓室,薄磷迎着劈头盖脸的箭雨猝然出刀,“蓝桥春雪”犹如一条狂龙咆哮着脱鞘,刀光如惊雷、似疾电、若飞瀑,满场箭雨被他一刀横切而开,青铜箭矢被暴烈的刀风所卷缴,一时间纷落如雨!   “薄九刀”如今风华更胜往昔,薄磷右手抄着云雀,左手倒提佩刀,身形飒沓如流星,犹如快刀断开水流,汹汹然冲进了军阵之内!   喀拉拉拉——   幽蓝的冰棱冒着雾白色的寒烟,刹那间结满了整间墓室;白潇辞几乎与薄磷同时出刀,一左一右杀向了军阵!   比起暴如狂龙、势如激雷的薄磷,白潇辞的风格禅意而静谧,连刀刃撕开风的呼啸都如此写意,形同琴弦被春水惊颤出的悠扬吟哦。“寒江沉雪”仿佛一道林间飞瀑,在墓室内流溢出几道圆润的滚弧,刀刃安静地收割下途经的性命。   薄磷大开大合、力破万钧,白潇辞悠容淡逸、网罗万物,师兄弟看似风格迥异,杀招却殊途同归,各分“风卷尘息刀”一半的风光。   天下数一数二的刀客冲杀在前,“千军万剑”陈默恂的压力顿时一轻。小陈姑娘悬立于墓室后方,白皙柔嫩的十指绽放如兰,“秦王陵”剑匣轰声如雷,掠出的每一道飞剑都像是颜彩各异的闪电。   陈默恂一时监督整个战场,管控混战局面,二来是——   小陈姑娘抬起猩红色的眼睛,遥遥望向那战阵后方,不怒自威、霸气无畴的身影。   盛昭缇稳坐中军,面无表情。她没有发起任何进攻,安静得像一尊雕塑,眼窟里跳动着两窟鬼气森森的火焰,在两旁长明灯的映衬之下,更像一尊凶诡怪异的兵俑。   陈默恂冷冷地与她对视,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云秦武力的巅峰、一代名将盛昭缇,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出现在华胥秘境下的雪山古墓里,变成了这副模样?   .   .   啧,见鬼了。   薄磷反身一脚直接踹断了一具兵俑的脊背,旋身横扫的一刀回山倒海、鹰撮霆击,薄磷这招打出了具象化的刀风,俑身爆碎、断裂、飞溅,在朱砂红的梅花花瓣间纷落如雨!   兵俑身体为青铜材质,动作却凶猛灵活,也不知是哪门子的机关巧术,饶是薄磷自己提刀来切,仍然觉得颇为吃力。   薄磷眉毛一皱,这不成,很扎手。   先别说他们几个能不能削完这么多的兵俑,在场谁能打过盛昭缇?   当日炎虎关北门一战,盛昭缇惊才绝艳的一枪,直接重伤了银海冰蛟形态的应龙,当场击杀了大元帅苏丹尔答!   ——这是什么概念?   换而言之,盛昭缇如今的实力,一枪下去可以重伤铁无情,再当场击杀薄远州!   “雀雀,”薄磷再抖了抖手里的云雀,“你得醒了……”   薄磷呼吸陡然一窒。   盛昭缇动了。   雕像似的女将猝然转头,眼窟里的两盏碧火,冷冷地盯住了薄磷!   薄磷心里如坠冰窟 ,下意识地抽身后撤,但盛昭缇的长/枪后发先至,三棱枪尖在烛火下眩出一道耀目的十字,猛地挑开了薄磷的喉咙!   白潇辞大惊道:“师哥——!!!”   .   .   云雀朗声唤道:“薄磷!!!”   没有回应。   云雀倒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巨变,她之前的心神被壁画摄住,也不知怎么就挣脱了出来;但此时异变陡生,没等云雀的神识归位,盛昭缇的神识乱流汹涌而至,云雀的意识好似风逝浮萍、骤雨梨花,瞬间被这股劲流卷了进去!   云雀烦躁地鼓起了自己的腮帮子:“……”   噗噗噗噗噗!   有完没完?   云雀举目四望,入眼云烟绚缦,光怪陆离。这是灵子无序组合下的发光效果,之前在北门战场,云雀误入死妄海,已经见识过应龙的神识乱流了。   紧接着,她听见了哭声。   绚丽的云霞骤然有了次序,整齐地分列在云雀两旁,共同构筑起了一道如梦似幻的长廊;云烟里开始浮现出清晰的图画,这是盛昭缇戎马峥嵘的一生,或壮阔、或瑰丽、或凄绝、或静好的画面,从云雀身旁匆匆掠过。   逝者如斯夫。   原来盛昭缇的神识乱流,长这个模样?   云雀听薄磷说起过,神识乱流的模样,和神识主人是相似的。应龙的神识支离破碎,情绪强烈,乱式雷动不动就劈一个,随时准备杀了云雀助助兴——说明这位应龙大萨满就不是什么正常人。   而盛昭缇的神识乱流却井然有序,看来军旅生涯中的秩序和铁律,已经烙印进了这个女将的神魂里。   哭声越来越清晰,云雀抬起头来,看向不远处的人影。   ——居然是两个盛昭缇。   .   .   两个盛昭缇。   一个幼嫩,一个成熟;一个清纯,一个妩丽;一个荆钗布裙,一个银铠红氅;一个农家小女,一个边关猛将。   丫鬟盛昭缇坐在地上,灰头土脸,面黄肌瘦,放声哭泣。女将盛昭缇单膝跪地,表情淡然而哀伤,抚摸着丫鬟盛昭缇的头顶。   这个画面离奇又哀艳,云雀一时间惊得呆住,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神识乱流里,看见神识本尊出现。   女将盛昭缇回过头来,她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娇得英姿凛凛,艳得凄怆宏阔,边关冷月是她的铅粉,壮士热血是她的胭脂。   盛昭缇开口:“为何?”   她抬首向天,神情悲楚:“为何苍天,这般待我?”   “我盛昭缇一生,步履维艰,风僝雨僽,也从未怨天尤人……”盛昭缇喃喃自语,“我为国尽忠,为民履命,也无一日懈怠。”   她轻轻地重复了一遍:“为何?”   ——为何命运,这般待我?!!!   哗!   一声仇恨的、悲苦的、凄绝的叫喊冲出她的喉咙,犹如一道烈烈的血箭,飕然射向无尽的云巅!!!   这声叫喊几乎能撕裂云雀的神魂,盛昭缇站在熊熊燃烧的黑色烈焰里,身后是万丈高的巨大阴影,女将双眼空空,血泪潸潸,语调木木:   “为什么?”   .   .   为什么父母会丢下我?   为什么二哥会出卖我?   为什么应龙会欺辱我?   我可有做错过什么事?我可有辜负什么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命运对我,如此不公?!!!   .   .   猛风拔地而起,气旋四下飙射,云雀几乎瞬间就被吹飞出去,而盛昭缇的身形转眼就至,一枪挑向云雀的胸口!   盛昭缇入魔了!!!   云雀心神巨震,她感同身受。当日诛天之战,自己在尸山血海里,一拳击碎了天眼——那个状态和武力,是云雀难能企及的巅峰,很大可能就是在巨大的痛苦和仇恨下,丹元火焚烧了自己的意志,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走火入魔”!   云雀头皮发炸:以寻时雨当年的状态入魔,尚能一拳击碎了天眼;如今盛昭缇这等巨擘入魔,得是何等拔山举鼎的威能?   此时情状不容云雀多想,一道淬烈的银虹飙射而出,那是云雀疾弹迭卷而来的神识,锵然撞上了盛昭缇的长/枪枪尖,两厢锋寒交击,骤然炸起了一目星花火粒!   喀!喀!喀!   云雀愣了一下,这什么声音?   云雀的神识正面撞上了盛昭缇的枪尖,居然发出了银镜碎裂的声响——不可思议的裂纹在云雀的神识上疯狂蔓延,盛昭缇旋身回枪一挑,飒然突进的一枪如同蛟龙探海,当场把云雀的神识击得粉碎!   什么?   盛昭缇……仅凭一枪之力,居然击碎了神识?   灿亮的银色光点爆溅开去,这一下同样击中了云雀的死妄海,这等内伤非同小可,一股血箭当即蹿出了云雀的喉口,云雀整个人被这一□□得横摔了出去!   入魔后的盛昭缇无法思考,敌我不辩,更别说对突然出现在神识乱流内的云雀手下留情。云雀鲜血滚溅着倒摔出去,盛昭缇的身影犹如一道烈红的火暴风,后发先至地截住了云雀的背后,枪尖眩出一笔杀势凛凛的锋寒——   云雀拧腰旋身、攥起一拳,正面对撼上了盛昭缇:   “——冤有头债有主,你打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这个市场我是伺候不下去了,感谢各位慧眼识珠,墙角作者感激不尽 第128章 、说第一百二十二:冠世红颜   一声轰然巨响, 恍若天陨击地,云雀在爆溅的音锥里撞出一拳!!!   砰——!!!   云雀一拳之力沸乎暴怒, 汹涌澎湃;盛昭缇一枪之威好似海啸山崩, 天催地塌。末日般的炫光在两人交锋处迸爆,狂飙的风暴汹汹然拔地而起,神识乱流的空间都沦为了黑白二色, 乍然间天地只剩下了这一击的神威!!!   焕哉何煌煌!   “你说为什么?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云雀冷声断喝,“我一拳击碎过天眼, 它也没告诉过我为什么!!!”   盛昭缇似乎是被云雀激怒, 一声利啸恍若万鬼嚎哭,锋锐而尖厉的音轨纵贯天地,似乎要把整个神识乱流都碾为碎片!   扑棱棱棱——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身形好似脱弦利箭,猝然冲天而起。神识乱流中的“大地”居然皲裂为无数碎片, 在风飚云涌中好似翻飞的蝴蝶;扑棱棱的振翅之声愈来愈密, 这些碎片真的幻化成了无数黑焰颤身的蝙蝠,朝着云雀暴拥疾卷而来!   这是盛昭缇的愤怒、仇恨、委屈、迷惘、自弃,她在无尽的痛苦中化身为业火,势要焚毁这个炼狱一样的人间!   云雀啐了一口鲜血, 手指绽放如兰,结出一个繁复而华丽的手势:   神识范式.造炬成阳!   飚举电至, 划然长啸!云雀一指向天, 神识迸发, 灿银色的神识汇聚在她指尖,形成了一轮煌煌的巨大火球, 恍惚间像是另一轮银白色的太阳;“太阳”遽尔贲涌爆散, 化作无数飞溅四射的流星乱雨, 席天卷地的蝙蝠黑潮顿时被裁剪成千万破片!   云雀和盛昭缇的发难、拆招、对招只在电卷星飞之间,她们此时的力量都凌于云秦武艺的巅峰,掸指间便可摧毁一座苍莽山岳。   云雀飞悬于空中,长发飚散,碧袖怒张。   盛昭缇顿步于地面,铠甲森凛,风氅怒张,枪尖晃出一道令人目眩神驰的光斑。   “还好这是在神识乱流,比神识我可不会输给你。”云雀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勾,无数亮银色的丝线缠绕在她的手指上,“你生气是吗?”   “——那我就陪你打,好好地疯一回。”   .   .   如果说谁能与盛昭缇共情,那必定是云雀。   盛昭缇因为薄远州的事,没一枪捅死薄磷,都算她有好生之德。盛昭缇不待见薄磷,连带着云雀一起疏远,但其实云雀本人,是挺喜欢盛昭缇的。   没人不喜欢盛昭缇。   盛昭缇为人爽朗,行事大方,明快得像是秋日澄澈的阳光。光看盛昭缇的豪迈和豁达,是很难想象盛昭缇的过去,是何等悲惨又阴暗。   而就是这样一个可怜的女人,却在边防栉风沐雨数十载,“惊龙狂骨”之名威震西北,傲视天下。这个大名鼎鼎的女将豪爽热情,毫不吝啬地与众人一起分享她的温暖和善良。   盛昭缇在用自己的正直和坚守,尝试着与这个不公的命运和解。   云雀悬于高空之中,安静地垂下眼帘,看着远处默立的盛昭缇:   “喂,盛将军,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的记忆被篡改过了?”   这是在她的神识空间,盛昭缇一枪仍有万钧之威,盛昭缇可能不是什么神识大能,但盛昭缇的神识随着武技水涨船高,是绝对不会弱的。   ——当年之事,就算是李拾风亲手篡改了她的记忆,那段往事何其刻骨铭心,盛昭缇难道一点也记不起来吗?   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继续面对李拾风,继续相信李拾风,继续与李拾风朝夕相处?   或许李拾风误会了,他的三师妹从来都不是有勇无谋之辈,盛昭缇的心思,和寻常姑娘一样敏感而纤细。   只是……   只是盛昭缇没有父母,没有亲人,师父仙逝,师兄暴亡。伤她至深的应龙,根本没有资格做她的夫君。   天高地迥,南北无边,云秦这么大,生灵何其多,堂堂“惊龙狂骨”盛昭缇,却只有李拾风这一根牵系。   她除了原谅他之外,还能怎么做?   但是盛昭缇错估了自己的强大,她以为自己足够宽容,足够豁达,足够没心没肺,足够无坚不摧。   当日在炎虎关的北门战场,冥冥中的因果再次连结,盛昭缇与应龙在万丈高空中激斗,激战数个昼夜难分胜负,反倒是空间障壁经不住他们的炼气撕扯,误打误撞地撕出了一道空间裂缝。   两人皆被空间乱流所卷裹,几道乱式雷劈中了盛昭缇,阴差阳错地解开了李拾风给她设下的记忆障壁。   重创了盛昭缇的,是她终于想起来的事实:   ——她有过一个孩子。   她怀胎不足十月,早产生下的男孩。   而她最信任的二哥,最依赖的李拾风,抹去了这个事实。   .   .   盛昭缇抬起脸来,看向空中的云雀,她眼尾的两道血泪早已干涸,像是绘在脸颊上的谶纹。   盛昭缇张了张口,语气是迷茫的:   “我该恨谁?”   李拾风其人,是大奸大恶之辈吗?   不。李拾风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是世上最好的二哥,他陪着盛昭缇守在这座小小的要塞里,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度过了多少磨难蹉跎。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盛昭缇恍惚地想:   他要这样害我?他为什么要和应龙串通,加害于我?   我该恨谁?我能恨谁?我不知道恨谁。   看,我的命运,就是如此……   ……令人发笑啊。   -------------------------------------   于此同时,炎虎关方面。   百里临城瞳孔一缩,心肺剧痛,陡地呛出一口血来。   小白蛇绵绵“哇”了一声,蹦蹦跳跳的:“喔!你吐血了!你是不是要死了?”   百里临城:“……”   ——你这一副要过年的口气是怎么回事?   但百里临城胸腔剧痛,嗓子里腥甜逆涌,压根说不出话来。绵绵愈加好奇,歪着头打量他的脸色:“唔,你爹娘要死了。”   百里临城:“……”   百里临城面无表情地擦了一把嘴,这女人真是好烦:“我没有爹娘。”   “没爹娘你怎么来的,没见过也不代表没有嘛。”绵绵嘟嘴道,“你这个症状,是龙族特有的‘血悲’,一般是至亲之人将死,你就会感觉到心痛、惶恐、巨悲……还会吐血,就像你这样。”   百里临城莫名其妙,我头上又没犄角,我可不是龙族……   ……嗒。   百里临城瞳孔骤然一缩,少年将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惶恐和悲伤,决堤的眼泪汹涌而出,烫得他手指都不由得蜷缩了起来。   绵绵哎了一声去拿手绢:“我娘死的时候,我也跟你差不多,也是又吐血又掉眼泪的,不用觉得在我面前丢脸啦。”   父母?   百里临城心有恍惚,这个词对他来说陌生无比,他怎么会有父母呢?   可是百里临城的眼泪还在淌,腥甜的血漫溢出他嘴角,涎下一道烈烈的红。   “……老龙都说‘血悲’,是还清父母恩了。”   .   .   百里临城转过头来,恍惚地看着绵绵:“我父母是谁?”   “?”小白蛇一脸莫名其妙的,把他嘴角擦干净,“给你长命锁的人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百里临城一脸空白,“什么?”   “我之前不是要偷你的长命锁吗,”绵绵解释道,“这块长命锁上有银海冰蛟的龙气,可稀罕的宝贝呢。但是你不给我,我就放弃了嘛,后来跟着你久了,就发现你的炼气和长命锁上寄存的气息,是一脉相承的。”   “你是说,”百里临城艰难道,“……这来自于我的父母?”   不对,不对……乱了,全乱了。   这块长命锁可是盛将军所赠,怎么会是我的父母?   “你说盛昭缇?哇我可怕她了,她身上的龙气太吓人了,感觉随时都要被杀掉。”绵绵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突然想到了什么,凑近了百里临城,竖瞳睁得又大又亮,“诶你别说,你和盛昭缇确实有些像……哇呜!”   百里临城猝地推开了她,霍地站了站起身来,绵绵被他推了个屁股蹲,在床榻上滚了一遭,怒气冲冲地朝他扔枕头:“你干嘛推人家!我要生气了!”   百里临城径直走向房门,绵绵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发疯:“喂,死木头,你现在的伤不可以乱动……”   吱呀!   百里临城猝地拉开了房门,绵绵被外边的天光刺得眯缝起了眼睛:   真是的,臭男人!   诶?   绵绵一愣。   百里临城也是一愣,惊在了原地:   “……李先生?”   ——他的房门门口,站着李拾风。   李拾风披着墨鸦大氅,身形清臞瘦弱,脸上也是掩不住的憔悴病容。“昭王”周朝辞确实是老了,暮去朝来,乌飞兔走,李拾风微垂的眼尾下是藏不住的纹路。   这个男人曾经站在权力的巅顶,万万里乾坤在他股掌间翻覆。如今权倾天下的太后,曾经也只不过是他的一枚小小弃卒。   而眼下,李拾风只是一个形容枯槁,心事沉沉的普通男人,浑身都冒着将死之人的暮气。   “我特来寻你。”李拾风咳嗽了一声,“……有些话,我必须跟你交代清楚,之后你要不要杀我,你自己决定。”   -------------------------------------   于此同时,上京天都方面。   太后睫羽一颤,猛地从案前站起:“!!!”   女丞相白雪楼讶然,拂退左右,柔声问道:“近日兵马倥偬,太后宵衣旰食,还是先休息片刻?”   太后唐水烛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小楼,我们有多久,没接到过炎虎关的折子?”   白雪楼神色一凝:“昨日晚已有来报,北蛮已经侵吞了整个西北,炎虎关作为塞北咽喉,自然也失手……”   唐水烛双眼大张,目光如炬:“如若炎虎关真如所报,陷于北蛮之手,以昭王之尊,为何北蛮久久没有动作?”   不应该拿着昭王来威胁上京天都了吗?   昭王和明空,唐水烛唯一的两块软肋,莉莉谢又不是蠢货,还不知道这两人的重要?   “……”白雪楼何其聪慧,立刻明白了唐水烛之意,“我们被蒙骗了,底下有人截住了炎虎关真正的折子。”   “天高皇帝远,手底下人做的手脚还少吗?”唐水烛揉着眉心,“谎报军情,整个枢密院都不够我杀!……为什么要做这等手脚?如若炎虎关没有沦陷,依然固守,以‘惊龙狂骨’盛昭缇的本事,总会让我知道……瞒住我的人,比如说幼帝,为什么要这样做?”   炎虎关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幼帝和苏罗耶联手,封闭从炎虎关发出的一切消息,造成炎虎关已经沦陷的假象?   “小楼,”唐水烛突然道,“我刚刚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还记得昭王在边关避祸时,受仙人抚顶,顿悟天机吗?”   白雪楼心里诧异,真有其事?她一直以为是周朝辞为了避祸,编出来的借口。   “我也以为是编的,直到我确实知道了‘华胥秘境’。”唐水烛眉头紧锁,神色阴郁,“昭王在民间有‘千卦百算’之名,他有一个很清晰的预言——”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   .   “无论是昭王本人,还是先帝,或者是奇人异士,皆将这个预言与华胥秘境所联系,猜测这是云秦的国命节点。”唐水烛神色恍惚,声同梦呓,“……我只是个小女子,那些假的,大的,空的,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一直有一个很可怕的直觉,这一句话……是昭王阳寿的终点。”   唐水烛按向自己的心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有多不安,她能感觉到昭王生命的凋零。   昭王、周朝辞、李拾风,就要死了。   她与周朝辞,不像师生,不像夫妻,不像仇敌,不像盟友,更不像叔嫂。真要形容,只能是一段造孽的缘分,彼此都不会为对方生死而落泪。   只是……意难平。   “争点气,”唐水烛喃喃自语,“别死在我前面,我要亲手杀了你。”   ——别死。别死。别死!   -------------------------------------   于此同时,泰父巨陵方面。   盛昭缇这一枪星流霆击,薄磷的踏雪寻梅催至极致,这才险而又险地避开了盛昭缇的枪尖!   叮叮叮叮叮!   清脆悦耳的冰棱之声急急连响,寒气森森的冰棱钉向盛昭缇的残影,那是白潇辞疾风骤雨的刀风催生的异象;与此同时陈默恂的飞剑也汹汹杀至,颜彩各异的名剑如同几尾瑰丽绚缦的彗锋,向着盛昭缇交错着下斩!   不妙、不妙、不妙!   薄磷此时不知道云雀正在神识乱流里,和盛昭缇的神识战得天崩地裂;薄磷十几年的战斗经验告诉他自己,两方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在盛昭缇面前,薄磷、白潇辞、陈默恂绑在一起,也只是充场面的臭鱼烂虾!   不够这位祖宗一枪打的!   “撤撤撤!”薄磷厉声疾呼道,“先跑再说,这个地方就快塌了——”   薄磷淡金色的眼睛惶惶地睁大:“……”   什么?   盛昭缇一枪未中,竟没紧追不放,而是原地顿住了,赤红色的长/枪“凤引九雏”,在手中旋转了一轮。   薄磷头皮发炸:   这是……?   盛昭缇师从“霸下铁相”铁无情,是“天/行/枪”的集大成者,而她在前任武学的基础上,自创了一招绝技:   天/行/枪.项王击鼎。   薄磷喝道:“跑!!!”   哗!!!   盛昭缇一枪/刺/出,形如流星掣电,整个墓室猝然一红!   刷刷刷刷刷刷刷!!!   随着盛昭缇这一动,凌空探出了无数道凛凛的枪尖,向众人疾风骤雨般地连刺,锋锐的枪影封搪壅塞了整个墓室!   这一击非同小可,巨阔的墓室被盛昭缇瞬间夷平,长明灯爆碎一地,明烈的鲛油四下流溢,地面上刮卷起一道又一道熊熊的烈火!   猛火燎燎,焮天铄地,盛昭缇默立于烈火之中,再次举起了自己的长/枪:   她要向这个不公的命运复仇,她要毁灭所看到的一切,她要焚灭这个炼狱般的人间!!!   既然谁都没有罪,谁都不能恨……那么所有人都有罪,她仇恨所有人!!!   .   .   “……昭缇,找到你了。”   众人皆是一惊,回头望去。   薄磷、白潇辞、陈默恂、仇牙皆没见过这个男人,这人银发凌乱,步履蹒跚,显然是受了重伤。来人面容憔悴,嘴角带血,周身冒着沉沉的死气。   这人阳寿将尽,薄磷也没什么好拦的,自觉为他让开了路来。   ——他是,应龙。   应龙看都没看众人一眼,径直走进了熊熊大火,走向烈焰中的盛昭缇。   “有罪的,是我。”   他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极寒的炼气从他身上奔涌而出,玄青色的寒冰自他脚下疯狂蔓延,瞬间熄灭了满墓室的烈焰。   盛昭缇坐于青铜战马之上,改变了攻击形态,“凤引九雏”枪尖下压,是一个冲锋的姿势。   “你该恨的,也是我。”   马嘶声响起,盛昭缇的身形恍若离弦之箭,猛地朝应龙疾冲而来!应龙陡地一声厉喝 ,术式炫光骤撞疾闪,他一拳打断了彪猛的马颈——   他们厮杀,他们死斗,他们的恩仇交错相缠,至死方休!   .   *注1:“沸乎暴怒,汹涌澎湃”出自司马相如《上林赋》。   *注2:“海啸山崩,天催地塌”出自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作者有话说:   华胥篇进入高潮! 第129章 、说第一百二十三:百里临城   呼……呼……呼。   云雀气鸣自促, 冷汗淋漓,碧滟滟的衣裳被多处燃毁, 曝露在外的白皙皮肤上也爬着恐怖的焦痕。云雀的眉心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利刃破开, 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来。   云雀本就生得素冷清丽,如今被这惊心动魄的血色一衬,如同落梅点红白雪, 足够映亮任何一双挑剔的眼睛。   可惜这里没人看,云雀也不关心这个, 区区致命伤, 她顶多魂飞魄散。   这里是神识乱流,云雀的形态只是她意识的投影,并不是她肉/身真的被烧成这个惨状——在这个空间里, 云雀所受的伤害都归为精神重创,还好云雀的心性坚定, 死妄海极其坚固, 就算被盛昭缇这么造,暂时没有要魂飞魄散的意思。   在现实中,盛昭缇与云雀的实力有云泥之别,就算云雀和薄磷绑在一块, 也未必撑得过盛昭缇一个套路——但是这里是神识乱流,云雀是神识方面的泰山北斗, 虽然还是干不过盛昭缇, 但是也不会被盛昭缇干掉。   “你很强。”   云雀撩起眼皮, 看向远处的身影:“我和锦萝,都想成为你。”   盛昭缇站在云雀极目之处, 灿银色的铠甲缝隙间贲发出烈红色的火焰, 赫赫炎炎的大火拔地而起, 灼烧着凄清的苍穹。她的风氅在狂风里猎猎翻飞,仿佛凤凰拖曳其后的光冕尾翼。   她本该是一只凤凰。   “云秦历史很长,女子很多,肯定也有过,比你更强的女人。”云雀把血啐出去,咳嗽了一声,“世人对女子的要求总是完美的,一般的女高手总是像高山一抔雪,闲杂人等皆不可近,史书不关心这种漂亮的瞬息。”   “史书是男人的史书。济世安邦的是男人,伐罪吊人的是男人,扶困济危的是男人。都说女子无能,细想起来也是可笑,女子向上的路径,被礼教斩断了,好女子都争做‘无才’,又怎么‘有能’呢?”   “想在史书上留下姓名的,要么是嫁了个好丈夫,要么是死了个好丈夫。”云雀望向凄清杳茫的天空,已经被盛昭缇烧出一个骇人的大洞,“我无聊时也会想,云秦的女人,究竟要如何,才能离得开男人?”   云秦有厉害的女人,有许多厉害的女人。   无论是太后唐水烛、女相白雪楼、还是元帅叶七妹,这几个云秦最有权势的女人,要么出身世族大家,从小便比万人更尊贵;要么所托良人,身后有夫家力荐,才得以站稳脚跟。   但人上人太少,人下人太多,能和她们同等出身和际遇的女子,又有多少呢?   “是盛将军。——是盛将军您,让许许多多心有不甘、出身落魄的女子,第一次有了反抗命运的勇气。”   .   .   “昔为烈士雄,今为娇子容。   亲戚持酒贺父母,始知生女与男同。”   .   .   “回来吧。”   云雀呛出了一大口血,却依然坚持着伸出手去,她难受地皱着眉毛,却勉力地提起唇角,眸光里泫然有泪:   “盛将军,回来吧。”   “你该平安喜乐,你该长命百岁。锦萝在等你,百里将军在等你,靖安府的大家都在等你,你们都是好人,都该好好活下去。”   “这个狗屁不如的世界,真的、真的、真的不值得你自毁。”   我理解你的痛苦,我同感你的仇恨,但是真的不值得。   云雀的姿态放得极低,几乎是在嘶声乞求她。盛昭缇静静地看着云雀,脸上还是凝结干涸的血泪。   云雀的心一点点地冷下来。   是她太天真了,盛昭缇已然走火入魔,又怎么听得进一个外人的话?   吱——!   云雀陡然一惊,银镜碎裂之声接连响起,犹如伶人造势的鼙鼓,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整个神识乱流寸寸碎裂,恐怖的裂纹四处蔓延,无一不昭示着这处空间的崩溃和坍塌。   云雀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不是她的功劳,云雀顶多暂时安抚了盛昭缇的狂暴;而此时外界有人趁机施力,在破坏盛昭缇的神识乱流!   等等,云雀突然想到,外面?   外面不就是薄磷他们,哪里来的神识高手,能做到从外界破坏他人的神识乱流?   砰!!!   没等云雀想清楚,盛昭缇的神识乱流爆碎开来,漫天都是缤纷的、各异的、迷幻的碎片!   云雀如遭重击,浑身巨震,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神识被人强行拽出了这个空间,迅速回归了自己的肉/身——   云雀双目突张,猝然清醒!   她回来了!   .   .   云雀刚醒过来,便被薄磷的胡茬扎了一下:“雀雀!!!”   云雀唔噫一声,残忍无情地推开他的脸:“走开,你胡茬扎疼我了。”   薄磷:“……”   一时辰不见,云雀的没良心指数简直翻着筋斗加剧。   云雀的神识刚刚归位,头晕目眩、脚下发虚,勉强地扶着薄磷站稳了。她恍惚地环视了一圈,拍了拍前来关心的陈默恂,人被森森的冷气一冰,陡地精神了:   唔唔噫?   云雀才发现薄磷一行人站在边角旮旯里,是吃瓜群众的位置。   而墓室中央火焰燎燎、冰霜凛凛,猛风大起、炮车云生,烈红的凤凰和森蓝的冰蛟如同一红一蓝的两道流星,在爆散的灵子中激斗不休。   震撼云雀十年:“那是盛昭缇?谁能跟盛昭缇打得有来有回?”   玉皇大帝终于看不下去,下凡要收了盛昭缇?   薄磷凉悠悠道:“是应龙,差点杀了你的那个。”   云雀:“……”   此时盛昭缇占据了上风,掐着应龙的脖子撞向地面,皲裂的石块向上抛起,地面上炸出了一张恐怖的蛛网裂纹!   ——哟哟,这不是应龙吗,几日没见,这么拉了?   云雀搓手,跃跃欲试,相当兴奋:“那我偷袭,趁机搞死他!”   薄磷:“……”   年轻人不讲武德。   薄磷忍无可忍地敲了她脑袋一记:“应龙死了,你来跟入魔的盛昭缇打?”   云雀抱着脑袋:“也不能看着应龙打盛爷,噗噗噗噗噗!”   这是立场问题!   “这人的丹元火已经极其虚弱,伤至气府,时日无多,无需你亲自动手。”陈默恂在一旁插嘴道,“而且你的神识能够回归,多亏了应龙的术式,是他把你拖出来的。”   云雀眨了眨眼睛,确实如此。在场只有应龙有这个本事,从外破坏盛昭缇的神识乱流,把云雀的神识硬生生地拽出来。   云雀仰头问薄磷:“那现在该怎么办?”   “应龙说他有办法,让盛昭缇清醒过来。”薄磷抄着双手,神色淡凉而复杂,“我们之中谁也没这个段位能插上手,那么就等吧。”   云雀匪夷所思道:“你不能?你信应龙那玩意?”   ——苏罗耶人可是敢把银海蚁浇在城墙上的货色,尺缩的惨死一直是云雀心头的巨疤,叫她如何敢信这种大奸大恶之辈?   应龙不惜跟入魔的盛昭缇死斗,是为了让她恢复神智?   这话鬼都不信!   薄磷笑了起来:“别太看得起你男人了,我真帮不上忙。”   云雀踩了他一脚:“别跟我装,你三刀能斩天海方舟,你有多少能耐我最清楚。”   薄磷叹了一口气。   “听着,雀雀。”薄磷低下头来,“我要插手的话,只能开通天路。那玩意折寿,我又不做慈善,我还想多活几年,盛昭缇对我来说还是外人,我不至于为了她做到这个程度。”   云雀闭上了自己的狗嘴,薄磷没参与北门大战,和盛昭缇也没什么感情,她也不能慷他人之慨。   “而且应龙……”薄磷眯着眼睛,“其实就我而言,我相信他。”   云雀瞪他:?   “你爱上一个人,眼神是不会骗人的。”薄磷悠悠道,“比如云雀小友,虽然天天踩她可怜夫君的脚,但眼神是发亮的,是喜欢我的。”   云雀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你正常点,我不害怕,我会打你。”   云雀匪夷所思:“照你这个说法,应龙看着盛爷的眼睛在发光?”   这他妈真的不是饿狼看到黄羊吗?应龙的神识乱流你也看到了,这玩意说的好听点叫强取豪夺,说的难听点就是下/流无/耻……   他要是真的喜欢盛昭缇,怎么舍得她难过呢?   “是难过。”薄磷纠正了云雀,“应龙的眼神,是发自内心的难过。”   云雀毫无共情,只觉得恶心:“他?他怎么配?”   他可是强迫了盛将军!   薄磷看了云雀一眼,笑了起来,嗓声轻飘飘的:   “对,他不配。”   .   .   无论应龙现在做什么,如何挽回,如何赔罪,都不配了。   .   .   明烁的灵子如同翩翩的火蝶,在应龙染血的视野里翻飞四散。   盛昭缇本和应龙不相上下,但是她已然入魔,战力涨了不是一个段数,饶是应龙使出浑身解数,终究难当其锐,一点一点地露出败相来。   应龙知道的,自己赢不了。   从他发了疯一样地喜欢上这个她起,应龙就知道自己的嘴脸是何等丑恶,何等下作,何等可鄙,他注定是在泥沼里挣扎的怪物,永远也攀不上这轮圣洁的月亮。   昔年盛昭缇心归薄远州,少年的应龙妒火难忍,利用“那件往事”,让铁无情误以为薄远州其子是孽障,从而令铁无情误杀白雪斋,引得铁无情与薄远州师徒反目,最后薄远州遁隐山林,铁无情郁郁而终。   应龙满以为薄远州重伤铁无情,又抱子而去,盛昭缇便会死心……   ……但是他忘了,盛昭缇又怎么会看上他这种腌臜之徒?   应龙赢不了她。盛昭缇就是这么正直、善良、刚强,就算他千方百计地想拖她一起沉沦,盛昭缇在泥沼里狼狈不堪,也还是一轮月亮。   无从占有,无从侵/犯,无从亵/渎,只会让人自惭形秽的月亮。   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也许是应龙确实没有坏到骨血里,他的神思恍惚又游离,怔怔地思索:   ……他是这么喜欢她,又是怎么舍得让她难过的?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罪不容诛。   应龙伸出烟熏火燎的手掌,他的气府已被盛昭缇震裂,丹元火岌岌可危,已经活不过今日了。   也好。   也好。   他的命本来就是盛昭缇救的,现在又还给她,也算是圆满欢乐。   ……就让他死前,多为她做些事吧。   神识范式.正本清源。   .   .   云雀睁大了眼睛,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她同为神识高手,知道应龙动用了何等玄妙的神识范式;应龙在神识上的造诣并不下于李拾风,这种范式居然能瞬间生成,施加于盛昭缇的身上!   墓室内银光大盛,宛如水银泄地,满室都是晶亮的银泽;盛昭缇被应龙的范式所击中,全身都被银光所缠裹,宛如另一轮皎洁的月亮。   应龙恍惚地看向面前的人,这是他一生疯狂追逐的月亮。   不是他的月亮。   砰!!!   千万银光铮然爆碎,如同银镜被炸成千千万的破片;盛昭缇在银光里缓缓下落,靴尖点地,长发瀑散。这一刻她的美丽跨越了岁月,恍惚了所有人的心神。   他不配的月亮。   应龙喉口里呛出一口血箭,颓然倒地。他全身都被魔火所烧,遍体鳞伤,狼狈尽显。   他快死了。   盛昭缇魔火已尽,神识清明,她的眼睛乌黑又明亮,静静地映出应龙狼狈不堪的模样来。   盛昭缇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救我,拼到这个地步?   .   .   为什么?   应龙心腑大损,剧烈地呛咳起来,血沫汩汩地流溢出他的唇角。   为什么?   ……他可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知道为什么?   应龙笑道:“你猜。”   盛昭缇嫌恶地皱起眉毛,她觉得自己又被愚弄了。   应龙大笑起来,就是这个表情,他就喜欢盛昭缇露出这个表情。   应龙要她恨他,最好恨他一辈子,厌他一辈子,唾他一辈子!   ……这样就记得他,这样就不会忘记他。   盛昭缇觉得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话好说。盛昭缇枪尖一转,对准了应龙咽喉,神情淡凉又寒冷:   “我送你一程。”   应龙还在笑,他是个无人理解的疯子,在生命的最后嘲笑着自己的疯癫。   ——等等。   应龙猝然想起来什么:“……你小心。”   盛昭缇枪尖一顿,没听清楚:“什么?”   .   .   应龙记得自己做过一个预言,盛昭缇将死在最亲近之人的刀下,屈辱地、含恨地、无用地死亡。   应龙总觉得是自己,但现在看来,自己还不配是“最亲近之人”。   那是谁?   应龙心思急转:“你要小心身边的人——”   轰!!!   盛昭缇骤然一惊,抽身飞退!   .   .   云烟卷涌,乱风飚散,众人俱是大惊,向墓室内望去——   应龙双眼圆睁,气息已绝。   他胸口上插着一杆长/枪。   通体玄黑,花纹熔金,曾是“霸下铁相”铁无情的命械,如今转交给了另一个人手上。   这是百里临城的命械,“龙战于野”。   百里临城站定,面无表情地甩枪,枪尖啪地一声,震落一行血红。   “……”盛昭缇一脸惊愕,“百里?”   百里临城恍若未闻,漠然地垂着眼帘,冷冷地看着应龙。   应龙一脸惊骇,死死地盯着百里临城。   两人面相相似,气质相同,眼睛都是一样的颜色。   他们血脉相通,命运相牵。   可惜你不配做我爹。百里临城冷冷地想。   .   .   云雀还浸在震惊中,突然被人扑了个满怀:   “云雀姐姐!!!”   云雀一愕:“绵绵?”   绵绵张开胳膊紧搂着云雀,欢天喜地地蹭来蹭去,龙尾巴比狗尾巴还甩得积极:“绵绵好想你哦!!!要抱抱!!!”   绵绵绿茶本性当即发作,贼兮兮地凑近云雀的耳边,小声挑拨:“云雀姐姐,如果我是薄磷,才不会带你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一边装作没听到的薄磷:“……”   一边的白潇辞叹为观止:“……”   一边的陈默恂听不下去了,戳了薄磷一下,眼神询问:   这是哪里来的绿茶?   薄磷:“……”   这不是绿茶,这是个女蛇精。   “绵绵你们怎么来了?”云雀奇道,“你们也从天缝进来了?”   “不是的,是李先生做法,让我们传送过来的。”绵绵答道,小声哔哔,“百里居然是盛昭缇的儿子!好厉害啊!我嫁给他是不是就能继承将军家产呀?”   云雀:“……”   你的目的纯洁一点。   .   .   盛昭缇倒吸了一口凉气:“……百里?”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百里临城抬起眼睛来,淡声道:   “娘,我来接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应龙的预言在第70章就有提到,这里只是伏笔继续。   百里临城至此改名叫盛临城,好儿子要随妈妈姓( 第130章 、说第一百二十四:儿女情长   大仇得报, 母子相认,总算是发生了件好事。   “让我看看, ”绵绵蹦蹦跳跳地贴上百里临城, 歪着头查看后者的脸色,“你哭了没?”   百里临城不给看,面如寒霜:“走开。”   “哎——”绵绵十分受伤, 皱起小脸来,“你怎么可以对我那么凶啊?昨天床上你可不是这个态度!”   盛昭缇与应龙激战的墓室快要坍塌, 众人另寻了一处耳房打坐休息。盛昭缇刚刚经历魔火焚心, 神志恍惚、气府虚弱,小陈姑娘略通岐黄,正在给盛昭缇运功疗伤。   百里临城刚刚经历弑父认母, 此时胸有激雷,根本无法平静, 但也不想打扰疲惫的众人, 自行走去了耳房前的走廊里。   绵绵好奇地跟了过去,于是就有了开头那出。   绵绵人软声娇,声线又嫩又亮,龙女也不觉得云雨之事有甚好避讳的, 根本没压声音,于是在场长了耳朵的人全都听见了。   薄磷:我靠。   白潇辞:我靠。   陈默恂:我靠。   云雀:好饿啊……   “……”百里临城心肺停止, 悲痛之情一扫而空, “我娘还在!”   “我知道啊, ”绵绵莫名其妙,“这有什么, 你认了娘我们也可以做啊。”   百里临城:“……”   薄磷:我靠!   白潇辞:我靠!   陈默恂:我靠!我们偷听是不是不太礼貌?   云雀:好饿啊……   百里临城迅速回头扫了耳房一眼, 众人齐齐端正了坐姿, 在雪山古墓里讨论起天气状况来。   百里临城:“……”   此生再无可追恋,本人自挂东南枝。   .   .   绵绵莫名其妙地被百里临城拉到走廊拐角,龙女歪着头甩了甩龙尾,踮起脚尖迅速地亲了亲百里临城的嘴角:“别生气啦,给你亲一下。”   百里临城本是一脸阴鸷,如今表情喀拉拉地裂开了:“……”   百里临城气结:“你这——”   绵绵尖尖的獠牙咬住了他,龙女把冰冷的舌探进了百里的齿间,末梢分叉的舌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他的口腔上颚:   “不要生我的气了。”   百里临城:“……”   算了。   旁侧传来一声咳嗽,薄磷扶着额头,一脸没眼看的表情:“那什么,盛爷让你过去。”   百里临城刚要跟着薄磷离开,薄磷哦了一声,补充了自己的传话:   “——盛爷喊的是绵绵。”   百里临城:“……”   要完。   绵绵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薄磷吊儿郎当地勾住百里临城的肩膀:“诶,百里将军看不出来啊——”   ——龙女你也敢睡?   百里临城面无表情地撞开他:滚!   白潇辞面色局促,但还是努力严肃,正人君子地好奇道:“我记得书上记载,东海白龙女,阴阳调和之处有鳞片。”   男人在一些事情上总是一致的好奇。   薄磷撞了百里一下:“那啥,鳞片刮着不疼吗?”   白潇辞十分严肃,从另一边夹住百里临城:“这个问题,值得一探。百里将军如实告之,以便建立你我信任。”   百里临城:“……”   百里临城咳嗽一声,压低声音:“不疼,反而滑。”   薄磷大为震撼:“草,这么刺激?……”   白潇辞咳嗽一声,一本正经:“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薄磷嘶了一声,突然想到:“等等,龙女是冷的吧?不冻得慌?”   百里临城言简意赅道:“……更妙。”   薄磷立刻懂了:“甚妙。”   白潇辞表示反对意见,被薄磷和百里临城齐齐推走了。   白潇辞:?   .   .   相比于走廊上的男人们,耳房里的女人就正经太多。   云雀探头看见三个男人在那嘀嘀咕咕,一脸好奇:“他们在聊什么?”   陈默恂听力极佳,咳嗽一声:“别去,他们都不是好人。”   云雀:?   这边盛昭缇握着绵绵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眼:“姑娘可是东海白龙?”   绵绵的龙尾巴甩来甩去:“我是绵绵哦!”   陈默恂插口道:“白龙一族已经多年没有进入尘世……”   绵绵大大方方道:“是找男人生孩子的!不然我们家就要绝后啦!”   盛昭缇:“……”   陈默恂:“……”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盛昭缇笑了起来,“爽快!我喜欢!”   小陈姑娘大为震撼:???   这婆媳关系未免太诡异了吧!!!   盛昭缇突然问道:“应龙算是银海冰蛟吗?”   云雀心头一凛,果然如此,盛爷其实并不关心自家儿子找媳妇,她自己在婚配上都态度随意,也不会随意干涉百里临城的选择。   她关心的,还是应龙身上的秘密。   ——盛爷有没有喜欢过应龙呢?   云雀想起当时百里临城突然出现,一枪钉入应龙胸口,盛昭缇悚然抽身后退,看向应龙的眼神里,确实是有痛心的。   ……谁知道呢。   .   .   绵绵眨了眨竖瞳:“不是。”   “苏罗耶的武学里,就有‘拟态’这门学问。”绵绵解释道,“无论是应龙,还是之前夜里突袭靖安府的梼杌、混沌、饕餮,都不是凶兽本身的血脉。而是苏罗耶的武者通过艰苦的修行,‘模拟’凶兽的成果。应龙就是‘模拟’了银海冰蛟,并不是承袭了银海冰蛟的血脉。”   云雀恍然大悟,说来也是,如果苏罗耶的真身本相都代表家族血脉,那苏罗耶的军队不早成动物园了,还搞什么人族帝国。   “但是临城的长命锁上,确实有银海冰蛟的龙气。”绵绵补充道,“我和临城也是以这缕龙气为引,让李先生用秘法打通了空间障壁,才得以来到华胥秘境的。”   盛昭缇一悚:“长命锁?”   云雀奇道:“李先生醒了?”   陈默恂则问:“是何等秘法,还能突破空间障壁?”   “呜啊绵绵脑子不够用了!”绵绵抱着脑袋,“姐姐们一个一个问啦!”   .   .   首先是长命锁。   盛昭缇差点把这玩意给忘了,她送给百里临城的时候也没想太多,只是命运玩笑,因果勾连,居然真的送给了她的亲生骨肉。   但是——   这把长命锁,是铁无情送给盛昭缇的,怎么会有银海冰蛟的龙气?   又是何等巧合,应龙会修炼银海冰蛟的拟态武功?   这一切巧合得诡异。   而且,如果不是这缕银海冰蛟的龙气,与应龙身上的拟态气息相似,李拾风也无法定位应龙在华胥秘境的位置,百里临城也不至于刚出场就能杀了他——   应龙还能把话给说完:他死前让盛昭缇小心,小心什么?   死前还要挑拨离间一回?应龙有这么无聊吗?   不安的阴寒爬上盛昭缇的脊背。   不对,不对,她是不是漏了什么?   等等,长命锁?   盛昭缇悚然一惊:   ——应龙和铁无情,又是什么关系?   .   .   其次是李拾风。   关于李拾风的惊天大瓜,在场女人们都知道的差不多,连盛昭缇也并不惊讶:   “明空公主?……啊,二哥确实有一个女儿。”   云雀惊道:“您早就得知?”   我靠,这盛昭缇和李拾风是怎么回事,互相欺瞒对方有一个孩子?   这就是天意昭昭,报应不爽?   “……”盛昭缇疲惫地扶住额头,“我与太后私交甚笃,是太后性子倔强,就算珠胎暗结,也迟迟不肯让步……”   小陈姑娘虽然瓜没吃全,但是大受震撼:“……”   不是,不是,这应该不是重点吧!!!   ——重点难道不是,太后是李拾风的长嫂?   你们官家人怎么回事,一个玩的比一个大?   盛昭缇这么一说,云雀和陈默恂终于吃到了完整的瓜。   昭王周朝辞,也就是后来的李拾风,本与太后唐水烛是青梅竹马,私定终身;然而造化弄人,先帝横刀夺爱,这才有了后来一系列的破事。   “……”陈默恂艰难地阅读理解,“先帝驾崩后,昭王火速回京,自己并不觊觎帝位,而是坚定的扶持太后与幼帝——”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不,不对,昭王可没这么好心。如果他真的清心寡欲,后面太后与昭王也不会决裂:后来李拾风重回炎虎关,可是被太后逼回去的!   总而言之,李拾风与太后新仇旧爱,藕断丝连;几年前李拾风回京述职,太后大概率是那时怀上的明空公主。   陈默恂:“……”   周家皇室,精彩纷呈。   .   .   “现在的情况是,”云雀快把自己绕进去了,“明空公主被妖祟上身,又恰好被锦萝捡到,才有了后来妖祟利用明空公主的肉/身,刺杀李先生?”   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李先生被刺客重伤,面有死气,时日无多。”绵绵接着道,“他亲自找到了临城,把往事和盘托出;自开‘通天路’,以长命锁上的龙气为引,定位了华胥秘境,一记打通了空间障壁。”   通天路?   云雀想起之前在炎虎关城门,薄磷自开通天路,三刀便斩下了天海方舟;李拾风本就功力深厚、灵息磅礴,他自开通天路,能打破空间障壁,也不算奇怪。   但是:“为什么要那么麻烦?”   从天缝里进来不好吗?   “天缝已经闭合了。”绵绵看向云雀,“现世里的人,包括苏小将军,都默认你们死亡了。临城知晓他的身世,非要亲自来寻盛将军,打动了李先生。”   陈默恂悚然大惊:“闭合了?”   ——天缝既然闭合,说明华胥秘境自行关闭了与现世连接的通道;那么他们一行人身陷泰父陵,又要如何逃出这个华胥秘境?   众人顿时陷入了沉默,突然听得走廊上一阵骚动,白潇辞的声音疾呼道:   “——丽娘!”   作者有话说:   狐丽:白潇辞你刚刚在聊什么? 第131章 、说第一百二十五:疯言真相   “哥们, 冷静。”   薄磷脸上还挂着笑,左手向下按去, 是一个息事宁人的手势:“没必要, 没必要。”   对面正是狐丽和一个哆哆嗦嗦的疯子,服饰极其怪异,穿着白色的大褂, 鼻梁上架着类似于波斯目镜的两片水晶。他手里拿着一支造型更加奇异的短铳枪,正顶着狐丽的太阳穴:   “不要过来!你们不要过来!怪物!怪物!”   薄磷啧了一声:“……你冷静一下……”   铮!   一道碧光骤撞疾闪而过, 疯子手中的铳枪裂为两半!   那是梳骨寒。   云雀不知何时到了薄磷身后, 梳骨寒猝然飙射出去,斩断了这人的铳枪!   薄磷:“……”   ——有一说一,云雀的暴躁无情和心狠手黑, 真的是多种挟持场面的对敌宝具。   狐丽趁机挣脱对方的挟持,局势立刻转换, 疯子崩溃地大喊大叫起来, 但还是难逃被五花大绑的命运。   “怪物!你们都是怪物!”疯子又哭又笑,“我完了!我死定了!哈哈哈哈哈!”   薄磷叹为观止:“……狐小丽,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被这等智力的人挟持的?”   “那把短铳的威力比火神铳还要大。”狐丽懒得跟薄磷扯皮,神情意外的严肃, “这人并不傻,甚至……”   ——我觉得他不疯。   狐丽皱着火凤似的眉毛, 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   .   其实白潇辞和狐丽的破事, 薄磷在路上就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自打薄磷与白潇辞在阴市一别, 白潇辞偶遇狐丽,合力击退了北蛮强敌;狐丽因被沁园春通缉, 为求自保, 与白潇辞一道上了凌霄阁。   狗师弟(白潇辞:?)变好妹夫, 薄磷的心情十分复杂,仿佛三秋桂子混着十里荷花。   白潇辞看着狐丽,狐丽看着薄磷,薄磷看着白潇辞。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云雀好奇地探过头来:“你们为什么站着又不说话?”   《这是在干什么》?   “……”白潇辞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嗽了一声,“丽娘,你是如何进这陵墓的?”   狐丽做事利落果决,说话也简明扼要,众人立刻明白了来龙去脉。   狐丽与白潇辞一道进入天缝,但是空间之法玄妙至极,两人并没有像薄磷与云雀那般幸运,得以传送至同一地点:白潇辞从那栋阴气森森的大楼醒来,而狐丽却在雪山附近出现,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被一队奇装异服的人给制住了。   云雀手指一勾,梳骨寒应念射出,卷起地上裂成两半的短型火铳,拿至眼前仔细观察。她虽然是玄机局的扛把子,但也不是全知全能,云雀对火器制造一知半解,但也能看出这支火铳的先进和精妙来。   云雀奇道:“你问过他没?这是什么物什?”   狐丽顿了顿,还真答了上来:“‘手/枪’。”   云雀眨了眨眼睛,脸上没什么表示,也没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静静地走到疯子跟前,原地坐了下来,温驯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像是来春游闲玩的小小少女。   疯子刚刚被云雀打断了武器,此时相当害怕云雀,哆哆嗦嗦地移开自己的目光。   云雀歪了歪头,强行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为什么,我们的语言文字是一样的?”   疯子脸色一变,震惊地望着她。   “我不喜欢你的眼神,你的眼神更适用于观看一只过于聪明的猴子。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们的,但我们并没有你么想象中的蒙昧而愚蠢。”云雀冷冷地撩起眼皮,嗓声纤细而冷静,“真诚而友善的交流,对你我都有好处。”   疯子试探性地看着云雀,也没有之前抖得这么厉害了。他张了张口,嘴唇哆哆嗦嗦的,勉勉强强地挤出了自己的声音:   “我是,周火。”   .   .   周火?   这人是周火?   云雀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这人是先帝?   等等,不对,不对,盛昭缇还在这里,她是见过先帝模样的……   云雀震撼得失语,随即反应过来,不是她想的那样,这人只是跟先帝同名了而已。   要是在云秦,所有叫“周火”之人都得避讳更名;毕竟是不同的世界,这个疯子明显是重名了,算是令人心惊的巧合罢了。   “你们的皇帝,”周火咽了口唾沫,把吐字咬的很清晰,“也是叫这个名字吧?”   “这是先帝的名讳。”云雀道,“你好像也不是很了解云秦。”   疯子浑身一震,眼泪婆娑:“谁知道空间法则居然变更了呢?哈哈哈哈哈,几代人的心血,完了,都完了!”   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号啕起来,崩溃地厉声叫道:“完了!都完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云雀和薄磷对视了一眼,薄磷摇了摇头,这人不是演的,就是这么疯。   能从疯子嘴里问出什么来?   云雀倒是心存希望,偃师行内也没几个正常人,比如半枯翁或者鬼姥姥,这俩老人家都是偃师中的大能,但脑子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你们要杀就杀,你们不是人!”周火满脸涕泪,语无伦次,“我不想活啦,我不想活啦!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   “我觉得你才不是人。”云雀冷冷道,“我看不到你的丹元火,也感受不到你的气府,你的经脉与云秦普通百姓也不甚一样。”   周火突然哽住了,似乎是被云雀呛住了;随即他对云雀怒目而视,高声咆哮道:   “你懂什么!愚蠢、无知、傲慢!你,你,你,还有你,你们所有人都是我们创造出来的!”   “你才是傲慢!”云雀同样提起了嗓音,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你在用你浅薄的见识定义我们!我们同样拥有智慧,谁比谁更高贵?!”   周火静了静,恶狠狠地瞪着云雀。   云雀睁着翡翠色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叫云雀。”   “……”周火眨了眨眼睛,似乎平静下来不少,试探着出声道,“你,你是不是你那个世界的,科学家?呃,或者说,是术士,智者,哲学家之类的?”   云雀皱了皱眉毛,没听明白这些乱七八糟的:“我是偃师。”   “偃师,”周火恍然,“哦,你们叫偃师……”   云雀手指按向一旁的墓砖,灵息从气府催至指尖,云雀所接触的墓砖自行分解成千万齑粉,在空中自主悬浮着:   “你所说的‘科学家’,也可以这样吗?”   “不,不,我们没有你们这样神奇的能力。”周火摇了摇头,“我们可以通过仪器,解析万物的本质……”   “仪器?”云雀抓住了话头,祭出了自己的罗雀门,“是这样的吗?我们叫做‘机关器’。”   “不,你们这些神奇的能力,我们并没有。”周火摇了摇头,“我存在的世界,和你存在的世界,两者的空间法则并不一样,我们世界不存在‘灵子’……”   灵子?   云雀惊了一跳:“你知道灵子?”   这人连偃师都不知道是什么,却能知道“灵子”的存在?   周火干巴巴地笑了笑,无比的苦涩:“就是因为灵子,我们才创造了你们……”   云雀震撼得失语,心里冒出了一个不可能的设想:   “——你们,是‘泰父’吗?”   你们,是创世神吗?   .   .   “泰父?你们关于世界起始的神话,是这么说的?”   薄磷给周火松了绑,周火委顿在地,头发凌乱,面容憔悴。周火的面相端正而英俊,但这人气质像是苦瓜成了精,无论做什么表情都一股令人同情的苦相:   “云雀,你是你们世界的,大学者吧?”   云雀受宠若惊,她极度偏科,算不上什么“学者”:一方面她确实是偃师行内的巨擘,另一方面她连薄磷的磷字都写不明白!   “那你有没有想过,”周火抬起沧桑而疲惫的眼睛,“这个世界的本质?”   世界的本质?   云雀眨了眨眼睛,这个命题太过玄奥,一般是儒夫子爱探讨的话题,云雀只能朴实无华地堆砌自己的知识:“我只知灵子构成‘灵子潮汐’,从而产生‘灵息’,经过人体释放出‘炼气’,炼气还可以通过机关,产生巨大的威能……”   云雀越说越觉得自己是文盲,结果周火居然点了点头,认同了她这个说法:“对,灵子,就是你们那个世界的本源。”   【泰父开天辟地,引得灵子从天河泻入凡世。】   云雀陡地想起这个人尽皆知的传说,心神巨震,真相早已摆在众人眼前,只是大家都视而不见——   云秦所有的文明,都是“灵子从天河泻入凡世”之后,才产生的。   原来如此!   “那么云雀,”周火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灵子从何而来呢?”   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把云雀问傻了。   一旁的陈默恂款款而坐,也加入了话题:“周先生,灵子自古有之。”   “自古有之?”周火笑了起来,摇着头否认,“没什么东西是自古有之的,万事万物都有它的起源。你们世界的起源是灵子,而灵子也有自己的起源。”   云雀心思电转,跟上了周火的意思:“‘灵子’,是你们创造的?”   “不能这么说……”周火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回忆,“是‘气魔’。大量气魔的消灭,就产生了灵子。”   “?”小陈姑娘已经听懵了,“气魔?那是什么?……”   云雀浑身一凛,心下大骇!   连起来了……连起来了……她之前的奇遇与周火口中的信息,连在了一起!   当时云雀初入泰父陵,在壁画上看见了形貌酷肖自己的人形,既而进入了一个玄妙至极的神识旋涡——   .   .   她看见了一群穿白色大褂的人,无数台造型诡异的机器;她看见了开开合合的人嘴,汉话杂乱无章地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了一道“链条”建起,将大地围成了一个圆!   “这是真相……这是世界的真相!!!”   “懦弱的君王不敢告诉他的人民,暴虐的皇帝还在奴役整个文明!”   “【天】,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下一个【问天者】,你的敌人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这个世界的对面!!!”   “我们,已经被敌人,注视、包围、禁锢了上万年!!!”   .   .   云雀喃喃道:“敌人?”   这个“气魔”,就是注视、包围、禁锢我们的敌人吗?   就是“懦弱的君王”隐瞒的真相吗?   周火目露讶异,点了点头:“气魔,确实是你们的敌人。”   “等等,”陈默恂打断了两个谜语人,“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了?你们在说什么?”   “也是,你们的政府绝对会三缄其口,不然肯定会造成大规模的恐慌。”周火目光迷蒙,“要说气魔是什么……最高端的科技也无法确认,它们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什么东西。”   .   .   云雀和陈默恂勉勉强强地听明白了。   所谓“气魔”,就是非常强大的怪异,或者说妖魔、巨兽、恶鬼之类的玩意。它们体型庞大,嗜杀残暴,皮坚肉厚,力大无穷,可以轻松地毁灭一个国家。   “如果是上古巨兽,”陈默恂皱眉道,“倒也没必要隐瞒……”   周火打断她:“它们是存在的。现在,还是存在的。”   云雀奇道:“在这个华胥秘境吗?”   “你们称呼这里为‘华胥秘境’?”周火扶了扶眼镜,既而回答了云雀的问题,“不,在你们世界。”   云雀大惊:“这么残暴的怪物,君主是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陈默恂也是一凛:“我在阴市混迹多年,从未听闻过此类咄咄怪事!”   旁听的白潇辞也跟着插嘴道:“凌霄阁也不知。”   周火疲惫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国家,有没有防御工事?”   防御工事?   陈默恂脱口而出:“长城?”   “对,长城。”周火点了点头,“你们存在的那个世界,也有一道长城。”   “这道长城把你们的世界给围了起来,防止气魔的入侵。”   陈默恂并不相信这疯子的胡言乱语:“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云雀目光炯然,看着周火:“你如何得知?”   周火苦笑一声:   “那是我们建的。”   .   .   “首先说明,因为两个世界的空间法则迥异,我们世界的时间流速,和你们世界的时间流速,是不一样的。而在我们那个世界,几百年前,遭受了气魔的入侵,死了很多很多的人。”   “当时大家都很恐惧,以为是世界末日到了,外星人要占领我们地球了……但是现代科技救了我们,气魔终究敌不过我们文明最先进的武器。”   “死亡的气魔留下了大量的灵子,是我们从未见过的物质,当时的科学家将其命令为‘灵子’。在我出生的国家,就秘密成立了这样的研究所,专门从事灵子的研究和利用,用以辅助国家的建设和发展。”   “后来我们发现,这种物质并不适用于我们的空间法则。而此时对于气魔的研究也有了突破,我们发现了它们存在的空间,并能够通过……嘶,我要怎么跟你们解释?就是通过一种特殊的手段,我们能够来到你们空间。”   “这个小空间,被你们称作‘华胥秘境’对吧?这就是当时我们世界,和你们世界的中转站。我们的科学家先进入华胥秘境,就能再进入你们的世界了。”   .   .   周火叹了口气:“我们本想在你们的世界拓荒,建设,发展,在太阳爆炸前,成为人类另一个归处……”   “但我们无法在你们的世界消灭气魔。你们的世界,灵子浓度太大,气魔与这个世界共生,我们所做的努力像是从沙漠里挖沙子,永远挖不干净。”   小陈姑娘有些反感地皱起眉毛,这只是另一只形式的侵/略和屠/杀罢了,只是对象换成了气魔而已。   “我们只好在地面上建立起特殊的屏障,把气魔隔绝在屏障的另一边。”周火缓缓讲述道,“一开始格外顺利,虽然我们做不到消灭气魔,但是驱赶气魔还是做得到的。我们秘密募集了一批志愿者,来到了你们的世界,从事生产和劳作……”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大变!   “等等,等等,”云雀抬起手来,“你的意思是……”   “是的。”周火撩起眼皮来,神情无比的黯然,“我们的志愿者,是你们的祖先。”   所以云秦的语言文字,是这样一致的?   陈默恂忍不住道:“那为什么——”   “问题就出在空间法则上。”周火痛心地闭上了眼睛,“空间法则发生了变化,我们的世界、你们的世界、与夹在中间的华胥秘境,相互连结的通道,消失了……”   周火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苦不堪的往事,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的母亲,我的祖国,我的一切……全都离我而去了!我和我的同事被迫留在了华胥秘境,这个鬼地方,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我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周火抱着头,号啕大哭起来。   .   .   周火接过了陈默恂递来的手帕,慢慢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   “周先生,”陈默恂试探着问道,“您现在,到底几岁了?”   “我说过了,我们的时间尺度,是不一样的。来自不同空间的生物,只会遵循它们来源空间的时间。”周火擦着自己的眼泪,“但是华胥秘境里的时间流速,也是不一样的。我在华胥秘境生活已久,也受到了这个空间的法则影响,我大概六十岁了?谁知道呢。”   云雀和陈默恂对视了一眼,云雀缓缓道:“云秦的历史,已经延续几万年了。”   ——也就是说,当初第一批来到云秦的志愿者,不出意外的话,还有存活至今的?   “那这个地方,”云雀惊道,“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真正的泰父陵吗?”   周火抬起黯淡无神的眼睛来:“你们把它叫做泰父?”   陈默恂喃喃道:“毕竟传说中,就是泰父劈开了天地……”   周火嗓声嘶哑:“你们所说的泰父,应该是最强大的那一只气魔。”   “那只气魔撕开了空间障壁,所以我所在的世界,才会遭受到气魔的入侵。”   .   .   “我们忌惮这只气魔再次撕开空间,我们的世界已经承受不起下一次浩劫……所以我们进入华胥秘境的第一要务,就是控制这只气魔。”   云雀人傻了:“不是,你们能控制……”   最强的气魔?   周火看了云雀一眼,缓缓垂下眼睛去:“我们世界的科技之先进,是你们难以想象的。”   “所以,”陈默恂也是震撼我妈十年的表情,“你们把这只最强的气魔,抓到了华胥秘境?”   ——那这座陵墓是谁建的?   总不能是周火那个世界的人 ,在周火他们看来,泰父就是造成浩劫的罪魁祸首……   周火小声道:“你们那个世界,是有原住民的。我所说的志愿者,只是你们云秦的祖先。”   诶?   等等,等等,也就是说,周火他们的人还没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还生存着人类?   云雀毛骨悚然,急忙追问道:“谁?”   “我们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根据他们的发音猜测。”周火摇了摇头,尝试着学了一个含混的发音,“……”   众人听得一脸茫然。   仇牙突然低声咆哮了起来,陈默恂吓了一跳,脸色登时一变。   云雀奇道:“怎么了?”   “仇牙,仇牙,仇牙他说……”陈默恂一脸震骇,几近失语,“他说,他觉得这个发音——”   .   .   “——像‘苏罗耶’。”   .   .   据周火所言,云雀他们所在的那个世界,拥有一批原住民“苏罗耶”。周火他们并不懂苏罗耶的语言文字,经过艰难的交涉,才达成了一致:   苏罗耶愿意与周火他们合作,把“泰父”赶去“华胥秘境”。   周火他们的最尖端的武器,也无法杀死“泰父”,只能令这只最强大的气魔,沉眠在这座雪山底部。然而苏罗耶人崇拜力量,也憧憬气魔的强大,他们建造了辉煌而华丽的宫殿,并命令后人不断翻新修缮。   这下就全部说得通了。   先帝在位时积贫积弱,与苏罗耶签订了一系列秘密协议中,关于华胥秘境这一条的款项,也说得通了:   .   .   “其一,云秦人不得进入华胥秘境。”   “其二,云秦应当把与华胥秘境所有相关人员,全数交给苏罗耶处置 。”   “其三,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琅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相关文献。”   .   .   华胥秘境与周火所在的世界彻底断绝了通道,但与云雀所在世界的连接,是时灵时不灵的。在连接通道稳定的时候,苏罗耶试图独占华胥秘境,还屡次三番想要掳掠周火一行人,觊觎他们所掌握的科技。   “所以你们为了抵抗苏罗耶人,”云雀终于听明白了,“把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放得满地都是?”   周火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推断。   “那,”陈默恂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的同伴呢?”   你之前说你的同事——   狐丽在一旁低声道:“不见了。”   云雀一惊:“不见?”   “他的同伴……”狐丽表情复杂,似乎是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形容,“走进了泰父的棺材里。”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云雀震惊地重复了一遍:   “——泰父的棺材?”   作者有话说:   世界观已经揭秘,华胥篇临近完结! 第132章 、说第一百二十六:古神泰父   虽然很不文明礼貌, 云雀第一个想法的确是:   ——周火这群人终于疯了?   依周火所言,泰父既然是能撕开空间的狠角儿, 自然不是什么和蔼可亲的货色。周火的同事们先后走进了泰父的棺材, 难道是给这老人家送点心去的吗?   陈默恂更文明礼貌些:“为何如此?”   周火问:“云秦的科学家们,你们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云雀和陈默恂同时一静,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她们是怎么来的?   自然是因为炎虎关上方的那道天缝——   不对!   那道天缝可不是自然产生的, 是因为盛昭缇和应龙在高空对决,彼此的炼气爆开难以想象的能量, 无意间撕开了空间障壁!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转了转:“你的意思是……他们要唤醒泰父, 用它的力量再次撕开一道空间裂缝?”   “胡闹!”小陈姑娘一蹙眉心 ,“泰父自然也不是傻的,如果它再次苏醒, 那么——”   ——一个在雪山底沉睡了几万年的气魔,还能安生地待在华胥秘境吗?无论它是去了周火的世界, 还是云雀的世界, 那都是又一场灭顶之灾!   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周火抬起了他的眼睛,这个男人绝不年轻,黑色的瞳仁像是两口深宫枯井, 眼尾的纹路像是老树的褶皱。   他像是一个会呼吸的秘密。   周火笑了一下,凉薄又嘲讽:   “谁在意呢。”   .   .   ——这说的是人话?   陈默恂皱起了眉毛, 刚要发作, 云雀抬手按住了她, 摇了摇头。   不至于,没必要。   周火他们一行人, 背井离乡来到华胥秘境, 结果空间法则改变, 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这个古怪世界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经年累月下来,换谁都得疯。   周火这群——按他的说法——“科学家”们,脑子绝对不怎么正常。对一个本来就半疯半癫的男人谈道德聊民生,确实没什么必要。   “现在泰父还没苏醒,不然以它的力量,整个雪山都会被掀开,我们这群人也就玩完了。”周火抬起头来,看着墓室顶部,“可能他们失败了?可能他们放弃了?谁知道呢。”   云雀看着他:“你为什么不和你的同事们一道?”   反要挟持狐丽?   “我的同事们根本没把握,只是厌倦了现在不人不鬼的生活而已。空间乱流是难以把握的,谁知道泰父撕开的空间裂缝通往哪个世界?”周火笑边笑边拍手,“死!都死!死了最好!”   薄磷没忍住:“不是,兄弟,你挟持狐小丽就是图一乐?”   周火继续大笑,如癫似狂,根本没有搭理薄磷的意思。   云雀霍然起身,众人以为她要干什么,结果女孩卷起袖子,给了周火一拳!   所有人都惊了,薄磷观感尤甚,他是见过云雀一拳之威的,他都替周火觉得疼。   周火被云雀一拳打在脸上,当即向后摔去,痛得说不出话来。云雀揪着他的领子,既而又给了他一拳!   小陈姑娘被云雀吓了一跳:“阿寻你做什么?”   云雀面色冷酷,口气淡然:“揍他。”   陈默恂:“……”这还要你说。   云雀这一拳打碎了周火眼镜,周火也吓呆了,愣愣地看着她。   “你看,你会痛,你还会害怕。”云雀松开了他的领子,让周火重新跌坐回去,“你的内心,没你想的那么不想活下去。”   周火捂着自己的脸,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你这小姑娘懂什么……”   “井蛙不可语海,夏虫不可语冰,我当然不懂。”云雀垂下眼帘,冷冷地看着他,“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   周火愣了一下:“去哪里?”   “去云秦。”   周火摇了摇头:“苏罗耶人也来抓过我们,我不会跟你们走的。我们掌握的科技不适用于你们的时代,科技爆/炸只会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我不要你的技术,”云雀打断了他,“之后你要去哪里,都随你的便。你愿不愿意来云秦生活?”   周火嘴唇开始发抖了:“你有办法回去?”   云雀凝神发难,女孩清秀的眉心眩出一道淬烈的银光,横亘在周火的眼前:“这是灵子的一种特殊形态,‘神识’。”   周火喃喃自语:“它真美……”   “看,云秦的世界没你想象的那么无聊落后。”云雀收回了银光,“我可以用神识定位我原来所在的世界。”   众人也是第一次从云雀嘴里听到这个办法,陈默恂惊道:“你当真有法子?”   云雀点头:“刚才绵绵给了我灵感,李拾风既然能直接定位华胥秘境,那我也能从华胥秘境直接定位现世,不过都需要一个凭引而已。”   陈默恂听着有戏:“凭引?”   云雀神秘兮兮地亮出一把钥匙,造型古朴,花纹繁丽。   雪老城地宫的钥匙!   薄磷捂脸扭头:“……你别把这个随便拿给别人看……”   白潇辞怒视薄磷:“此乃门派重物,你——”   “嚯,”狐丽看了看薄磷再看了看白潇辞,“你们师兄弟穷得叮当响,居然还有家产可争?”   白潇辞的重点立刻跑偏:“我哪里穷?明明是你用钱无度,我管了管你,你记恨到现在!”   狐丽瞪他:“那匹布多好看?这月我都没新裙子可穿!”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一副“本少侠不跟傻女人纠缠”的高冷表情。   薄磷啧了一声:“那匹布多少钱?”   来,你哥给你买。   “江南最有名的浮花锦,”白潇辞凉悠悠地,“一万三银钱——半尺。”   薄磷:“……”   薄磷诚恳地拍了拍自家妹子的肩膀:“让辞儿给你买。他家凌霄阁老有钱了。”   哥穷,告辞。   狐丽:“……”   云雀拉了拉狐丽袖子:“狗男人是这样的。”   薄磷:?   白潇辞:?   百里临城:?   仇牙甩着尾巴:“汪。”   .   .   因为百里临城的长命锁上有银海冰蛟的龙气,与身在华胥秘境的应龙身上的气息相应,所以能成功将两个世界定位在一处,完成一次传送。   现在云雀手上有雪老城的钥匙,与雪老城的寒气相连:理论上来讲,云雀也能把大家都传送过去。   不过李拾风是传了百里临城和绵绵二人(严谨来讲是一个人一条龙),云雀要传整整九个人,可不是一个等级的难度。   “无所谓。”云雀摆手,她一直狂的可以,“华胥秘境的灵子浓度也现世要大得多,我施法也轻松得多。”   薄磷小声问:“你真有把握?”   云雀小声回答:“你行你上。”   薄磷:“……啧,我这关心一下你,小姑娘怼我做什么?”   云雀瞪他。   薄磷莫名其妙:“咋?”   云雀怒道:“你都没给我买过裙子。”   小气鬼!噗噗噗噗噗!   薄磷:“……”   薄磷嘶了一声:“你也要那浮花锦?”   云雀踩了他一脚,薄磷嗷地一声,看着云雀走开了。   薄磷:“……”   买就买嘛,又不是不行,怎么还踩人呢!   薄磷刚回过头去,正好看见狐丽的白眼。   薄磷:?   狐丽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得,妹妹就不是妹妹,媳妇就是媳妇了呗。”   薄磷:“……”   薄磷刚想说什么,脸色突然一变。   狐丽心说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变脸了,也感觉到了灵子剧烈的震荡,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墓室都开始摇晃起来,墙屑粉尘簌簌而下,陈默恂悚然道:“怎么回事?”   这次的灵子震荡非同小可,整个华胥秘境的灵子潮汐都卷起了惊涛骇浪 ,往着雪山下的一处哗然卷涌而去,形成了一个劲烈的旋涡眼!   能造成这种异变的——   周火喃喃道:   “我同事他们,成功了。”   .   .   泰父,苏醒了。   .   .   轰!!!   天崩地解,巨声如雷,一股摧枯拉朽的巨力从地底催发,巍巍雪山在这一刻犹如一张薄纸,被抛卷上了云霄之巅!!!   焚风贯日,泥云吞渊!咆哮的灵子犹如浩荡的江河,向着力量的源头奔涌而去,灵子潮汐的尽头是一片空无的黑暗,陡然亮起了一双眼睛——   世界猝然陷入了死寂。   难以言喻的威严席天卷地,众人原本在乱尘碎石中四散奔逃,此时都被定住了身形。   静、静、静。   穿空的碎石绣在了天空上,击底的残叶刻进了大地里,华胥秘境的一切都被定在了这一瞬间。   这就是泰父的力量吗?   周火原本被云雀拉扯着逃命,此时如坠冰窟,全身发冷:   泰父的力量,又变强了!   它苏醒那一刻的磅礴巨力就足以掀翻一座巍峨高山,在空间障壁还未被撕开之前,泰父便能轻易地毁灭华胥秘境中的一切!!!   .   .   动不了。   云雀的长发飘逸在半空,她极力地想催动自己能够调动的一切力量,发现仍然不能挣脱泰父的桎梏。在泰父的伟力面前,众人就好似狂澜怒涛中的浮木,只能任其摧折摆布。   喀拉。喀拉。喀拉。   云雀知道这是灵子活动的躁动,薄磷与盛昭缇的炼气在剧烈地激荡,他们在尝试撕开泰父的控制。   但也只有他们两个能动了。   能动了又怎样?连挣脱控制都如此困难,泰父的攻击又要如何抵御?   薄磷冷汗重衣,他已经开了通天路,但是暴涨的刀意已然无法削开泰父的力量。盛昭缇那边也不容乐观,全盛状态下的“惊龙狂骨”还很难说,但是如今的盛昭缇经历激斗,元气大伤,能动就已经不错了。   薄磷不得不承认,他心底的绝望已然胜过了斗志——   这怎么打?   在泰父的威压下,他连刀都抽不出来。   .   .   一声清越的鹤唳穿云裂石,打碎了满世界的死寂!   鹤唳?   等等,鹤……鹤——鹤?   薄磷突然感觉似曾听闻,那是在四季雪的时候,他与小陆大夫对敌“晨钟暮鼓”老人时——   轰!!!   一道催山撼海的力量正面撞上了泰父的威压,两道难以形容的伟力相互激撞、角力、吞噬!焊烈的灵子残碎四下飞溅,犹如历劫的颗颗星光;绚缦的异彩顿时填满了整个苍穹,瑰玮雄奇的场景震慑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不知何时,万尺凌空之上,已生出了成百上千的太极阴阳图。黑白双鱼相报相逐,太极图案缓缓轮转,它们同时酝酿出无数道炫烈奇灿的雷电,共同交汇在一道剑尖前。   三尺青锋,一尊道冠。来人的衣袖翻飞在呼啸来去的罡风里,像是从天空剪下的一段乱云,又像是跌入凡尘的一捧月光。   来人身段清臞,眉眼清峻,四散的长发犹如瀑溅的浓墨,两绺鬓角却是清洌洌的雪白。   云雀张了张嘴,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鹤阿爹?”   作者有话说:   失踪人口回归!   说明一下,狐丽不是要白潇辞出钱买这么贵的布匹,狐丽是自己冲动消费被有经济头脑的白少侠拦下来了( 第133章 、说第一百二十七:诸神黄昏   霞海倒卷, 异彩泼天!   轰——!!!   当空爆炸的灵子潮汐仿佛乍亮的焰火海,成百上千的金线流彩垂天而落!   整个华胥秘境都在剧烈的晃震, 山川、河流、生灵都在向上抛飞, 大地上豁开了一道又一道震怖的巨大裂痕;地面上缓缓地隆起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巨弧,那是泰父硕大无朋的身躯,经过万万年的禁锢, 终于曝露在了天光之下!   云雀在呼啸来去的罡风中勉强站定,翡翠色的眼睛惶惶地睁大:   这就是……泰父吗?   刺耳难忍的利啸声划锯着人的耳朵, 天地间突然多了无数疯狂挥舞的长影, 那是泰父身上延展出来的、覆满鳞片的、样貌丑陋的巨大触角,每一个触角的顶端都长着一张獠牙凛凛的血盆巨口!   静、静、静。   触手群下是一只形貌狰狞的脑颅,乍一看像是深海志怪中所说的巨型乌鱿, 深青色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泰父的身体似乎不止如此,还有一部分陷在大地里, 此时华胥秘境山崩地解的动静, 正是因为泰父身体的挣动。   薄磷的身形飞降在云雀身旁,云雀下意识地抬头扫了一眼,薄磷的脸色同样白得吓人,嘴唇抿成了紧张的一线。   在云秦的文化巨构下, 神祗都是体面的官僚,比如玉帝王母, 比如十殿阎罗, 就算是阴差手底下的恶鬼, 那也好歹有个人样。然而泰父的相貌何止不是人,它的狰狞、恐怖、丑陋、邪恶, 超乎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   周火喃喃道:“这就是高维生物, 人类的审美还是太过原始, 无法欣赏这种美丽……”   云雀心念一动,突然想到之前在那栋大楼,把她逼得动用神识的诡异怪物:“你们在模仿泰父,制造怪物吗?”   “直接点。”薄磷看了眼周火,“他们在参照泰父,制造泰父。”   ——?   这个想法大胆而疯狂,云雀匪夷所思地看了周火一眼,周火的表情淡然而恍惚:   “你也会迷上它的……它很美,不是吗?”   .   .   “——阿寻!!!”   云雀循声望去,陈默恂和仇牙在向这边飞身掠来;与此同时,盛昭缇、百里临城、绵绵,也在向她这边聚过来。   “时间不多了。”陈默恂额上见汗,气鸣自促,“这里的灵子浓度越来越高 ,再攀升下去,不用泰父动手,我们的气府的经脉都要炸的。”   云雀看向自己的手心,雪老城的钥匙刺骨地寒凉,她能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力量,从钥匙本身发端,一路延伸向无穷远的地方。   这是云秦第一刀的传承。上面附会着的寒气,是风卷尘息刀数千年的炼气脉络,与雪老城紧紧地相连在一起。   这也是薄磷给她的承诺。   “那我现在就开始。”云雀狠狠地一压眉毛,“但施术不能被打断,我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薄磷眯缝起自己的眼睛,看向万尺高空之上那道飞渺的人影,“我们的压力不算大……”   ——因为有鹤阿爹在。   自塞北楼船上金钩人一战后,鹤阿爹下落不明。薄磷也曾多次打听鹤阿爹的行踪,但就算动用了全天下的情报网,也捕捉不到这只鹤的踪迹。   薄磷做梦也没想到,鹤阿爹居然会以人形现身于华胥秘境,一出手就和泰父打得有来有回!   你爹还是你爹。   .   .   鹤阿爹撩起了眼皮,冷冷地对上了泰父的视线。   鹤道长清俊非凡,气度凌然,一副谪仙的好姿容,很难想象本人居然是一只抠脚大鹤。   泰父巨大而怪异的颅腔内,震鸣出了一阵极其诡异的声浪,像是巨兽的咆哮,有像是恶鬼的絮语,更像是神祗的低吟。   “云秦人讲好生之德。”鹤道长淡淡道,“如果你现在改变主意,我可以不杀你。”   嗖嗖嗖嗖嗖——!   泰父显然是被鹤道长的傲慢和骄矜激怒了,成百上千的巨大触角破空而来,触角顶端的獠牙巨口纷纷大张,朝着鹤道长暴拥疾卷而去!   鹤道长抬起右手,他握着一柄险伶伶的细剑,像是一截明澈通透的好玉。   他猝然挥剑,剑身横划,剑光成圆。   ——飒!   群魔狂舞的触角猝然一静,既而被尽数斩作两截!!!泰父的怒吼犹如万万道雷霆齐齐奔涌,碧绿色的鲜血如同天降暴雨,染遍了整个华胥秘境!   “……”盛昭缇双眼圆睁,脸色震骇,“是他?”   薄磷敏锐地侧耳:“盛爷,谁?”   .   .   “原来他真的存在……”盛昭缇犹在震惊之中,“你们有没有听过,茶公主的传说?”   几个年轻人皆是一脸懵,绵绵突然“啊”了一声:“绵绵记起来了!!!”   在盛昭缇那一辈的女孩,几乎人人都知晓“茶公主”的故事——这是个套路挺老的爱情故事,故事格局也挺小,骗骗小姑娘的眼泪倒可以,只能说是一个红极一时的民间传说。   “茶公主”本是一个农家采茶女,一日在山野看见一只受伤的野鹤,采茶女心底良善,便将它带回家中疗伤。接下来的故事展开更加俗套,说这个采茶女本是当朝公主,早年不慎被遗弃在外,仙鹤为报其恩,托梦给她母妃;之后采茶女便被迎进宫内,滴血认亲,成了“茶公主”。仙鹤从此与茶公主日夜相伴,形影不离。   时逢茶公主父皇大病,皇帝老儿想要捉来仙鹤进补;茶公主闻之大惊,放飞了仙鹤,因此蒙遭大罪,与母妃一同被斩。   仙鹤听闻茶公主的死讯,泣血七天七夜,大恸之下悟得天机,突破了修为瓶颈,身体化为人形,鹤喙化作长剑。   化得人形的仙鹤提剑上京,连斩三千禁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皇帝驾前。此时茶公主魂魄显灵,要仙鹤以社稷为重,毋杀国君,仙鹤怒极悲极,一剑斩断了蟠龙大柱,化为鹤形飞去。   这只仙鹤就是后来的云秦剑仙,“白鹤道人”。   .   .   “别怪我。我懒得很,只是受人所托,定护云秦周全。”   鹤道长神情淡漠,掐指念决,剑指向天。   ——轰!!!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道雷霆泼天而下,宛如一道万人合抱的巨型战/矛,从天穹之顶汹汹坠落,直刺向地面上的泰父!   这一刻时间丧失了刻度,空间丢失了尺度,华胥秘境的一切都沦为了黑白二色,被压爆的空气向着四面八方推卷而去,荡开一圈囊天括地的尘环!   鹤道长一剑之威劈开了华胥秘境,同时也撕开了空间障壁,云雀的神识终于得以突入空间乱流之中,与无穷远处的现世,连结在了一起!   淬烈的银色光焰从云雀身上熊熊燃起,像是被蒸腾成雾的月光,将众人裹进其中。如烟似梦的银雾中央,云雀长发漫卷,衣袂怒张,女孩双眼紧闭,七窍见血,眉间时不时掠过一道炫烈的银色闪电。   神识范式.万烬归尘!   一道豪悍的银色雷电纵贯天地,整个华胥秘境的色彩都被这道炫光点燃!   云雀身上爆散开无数亮银色的碎屑,乍一看是月亮的碎片,细看去却是一个个精致细巧的道符诡咒;她的神识桥接上了现世与华胥秘境,只需要半炷香的时间,她就能把所有人都带往现世!   .   .   泰父密密麻麻的红色眼睛,原本紧紧地盯着鹤道长,此时却被神识的激荡吸引去了注意力,冷冷地锁定了银色滚雾中的云雀。   .   .   首先被传送的就是薄磷。   暴涨的银光自下而上地吞没了薄磷,云雀的神识迅速将他拽离了华胥秘境。然后再是陈默恂、白潇辞、绵绵……云雀确实不客气,把在场所有人分了个亲疏远近,一个接一个地抽离这个世界。   在这里多待一刻,就越危险一分。华胥秘境只是一个夹在空间乱流中的狭小空间,它已经快承载不住鹤阿爹和泰父的力量,随时都可能崩塌!   断后的自然是云雀,这个没得选,她总不可能把谁丢在这里。   这个传送范式跨越了空间障壁和空间乱流,对神识的消耗极其剧烈,云雀一开始还觉得自己的死妄海是一片汪洋,此时只剩下了半杯冷茶。起初她只是七窍流血,云雀知道这是神识剧烈震荡的常态;等她传送走末尾的周火之后,云雀能听见一阵极其恐怖的声音——   她的气府,正在裂开!   这个概念就相当于普通百姓听见自己脑壳缓慢开裂的声音一样,饶是云雀这种不怕死的也觉得心胆俱丧,但云雀只能抢在气府彻底裂开之前中断这个范式,在此之前她必须也把自己传送走!   她可以做到!   她必须做到!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   .   鹤阿爹瞳仁骤然一缩——   泰父上百只猩红的眼睛骤然一锁,一股空前强大的灵子波动扭曲了空间,它在一瞬间制造出了一道阔达百丈、长达千刃的猩红闪电,犹如一弯血淋淋的弯月巨镰,向着云雀摧枯拉朽而来!   云雀此时还在施术阶段,根本动弹不得!   凄厉而愤怒的鹤唳划破长空,鹤阿爹一剑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风雷,再次重击在泰父的身上!   然而这道猩红闪电并未停止,云雀整个人都被这道闪电的炫光所染红——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陆鸣萧的身形拔地而起,冲天而去,与云雀擦肩而过。他的佩刀“九歌”摧折成了一道磅礴劲烈的暴风,他迎着闪电而上的背影像是最盛灿的焰火。   这是风卷尘息刀里,最强的一招。   这是陆鸣萧一生里,最强的一刀。   ——飒!!!   这一刻陆鸣萧终于突破了自身的瓶颈,他的刀意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嚣狂的刀风化作沸反盈天的兰花花雪,下斩的九歌切断了暴烈的风雷!!!   静、静、静。   陆鸣萧究竟是肉/体/凡/躯,与泰父的力量正面相撞,只能被碾作齑粉。传世名刀“九歌”寸寸崩解、断断碎裂,最后也化为了一抔飞尘,吹散在了呼啸来去的罡风里。   他活得疯狂又放肆,王公贵族皆可拭刀,“一杯无”的声名便是一道腥烈的飓风,席卷遍整个云秦;他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灿烈瑰玮,兰花“素冠荷鼎”纷落如雨。   寥落又幽凉,一如这个男人凉薄的品性。   一代杀神,就此陨落。   .   .   “……阿寻。”   .   .   云雀躺在地上,安静地望着天空,她明明在华胥秘境也没待上多少时日,如今却觉得现世的天空陌生极了。   碧空如洗,朗日高照,一派祥和安宁。   她成功了。   旁侧传来脚步声,应该是薄磷把她抱了起来,云雀没有反应,形如石刻,怔怔地看着天空发呆。   云雀七窍流血,衣袖焦枯,薄磷差点被她这副德行吓死:“雀雀?云雀?”   云雀恍若未闻。   眼泪终于漫出了她的眼眶,她突然哭了起来,眼泪潸然,嗓声断续,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小小少女。   可她明明已经不是了。   “为什么?为什么……”   薄磷吓了一跳,没听明白,什么为什么?   这是怎么了?   云雀不答,放声大哭。   .   .   众人一来到现世,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   华胥秘境与现世的时间流速,果然是不一样的!   按照云雀一行人的感觉,他们也就在华胥秘境待了几天左右;然而在现世,足足过去了三年有余!   盛昭缇:“……”   苏锦萝:“……”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锦萝一声欢呼,把盛昭缇抱起来转了一圈:“师父!!!”   盛昭缇人都傻了:“……”   女大十八变,苏小将军简直跟换号了一样,灿灿的金发编在了脑后,是一个端庄秀丽的——   妇人髻。   盛昭缇:“……”   等等,等等,你怎么梳头发的?   没等盛昭缇开口出声,一旁的亲兵跑了过来:“苏爷,铠哥儿偷了只鸡!”   盛昭缇:?   “哈?!”苏锦萝一扬眉毛,暴躁如斯,“奶奶的,闻战人呢?”   盛昭缇:???   亲兵哆哆嗦嗦地:“闻先生今日去商会了,不在府里。”   苏锦萝勃然大怒:“所以?所以就把铠哥儿扔街上?”   “等等,”盛昭缇打断二人,“铠哥儿是谁?闻先生又是谁?”   亲兵也是个小年轻,没见过盛昭缇,大大咧咧道:“能是谁啊?苏爷的夫婿和女儿,你新来的吧?”   盛昭缇:“……”   ???   .   .   闻铠今年三岁了,是个凶巴巴的小糯米团子,此时灰头土脸地站在那,手里抓着只失去梦想的大公鸡。   闻铠不情不愿道:“娘。”   苏锦萝面色凛然地瞪了过去,厉声喝道:“跪下!”   盛昭缇:“……”   这个场面好像似曾相识……   闻铠立刻跪下了,姿势还很端正,看上去就没少跪。   苏锦萝大怒:“你偷人家的鸡干什么?!!”   闻铠面无表情,一脸拽相,如果云雀在场一定能发现,这丫头片子像极了之前妈见打的闻二少爷。   不过现在也是闻二老爷了。   苏锦萝抬手就要暴揍自己崽子,盛昭缇吓了一跳,拦住了她:“打不得,三岁小儿,懂什么对错?”   苏锦萝:“……”我小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盛昭缇循声望去,是个束冠鹤氅的风流公子,乍一看还以为是李拾风——李拾风腰间插着一把折扇,这位腰间坠着一把长剑。   盛昭缇:“……”   这是闻战?   盛昭缇记得上次见面,闻战还是个面相俊俏、穿着不俗的小少爷,这个风流蕴藉、气度不凡的贵公子是哪位?   男大也十八变呗?   作者有话说:   闻战,好快.jpg 第134章 、说第一百二十八:现世安稳   闻战何止男大十八变, 简直就是塞回娘胎里再生一遍。   闻战身量拔高了些许,体格清减了许多, 居然有几分雪压病梅的意思。明明先前还是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 此时更像是气韵如竹的文人墨客,一身白凌凌的宽袍大袖,鸦羽鹤氅披在肩头, 慵闲的气度如同古镜平湖。   少年时的闻战锋芒毕露,像是一轮灿烈的骄阳, 轻剑快马入上京, 只身孤影下江南,说不尽的潇洒,道不完的风流。   如今的闻战却像是一柄敛入鞘中的古剑, 慵散的清贵气从骨子里生发出来,偏偏又不似薄磷那般浪荡, 气度从眉目端正到骨血里。   好一个君子端方, 好一个太原正闻。   盛昭缇看了几眼,心里满意许多,之前的闻战太过骄傲,性子浮躁了些, 一看就知道是没经过大喜大悲的小毛头,当时的盛昭缇虽然没怎么表示, 但确实是看不上这个闻家小公子的。   以前是闻二少爷, 现在得叫闻二爷了。   盛昭缇有些恍惚, 总觉得在他身上看见了李拾风的痕迹。只不过闻战腰间并没有插/着一柄风雅折扇,而是一柄华贵雍容的长剑, 剑柄垂坠着长长的剑穗, 血红的长穗上停栖着一只振翅的玉色蝴蝶。   盛昭缇瞳孔微微一缩, 这柄剑可不是凡物,云雀亲手所铸的“列御寇”和它一比,也像是乡野集市上淘来的玩意!   这是闻家老爷子,剑圣“大寒山”闻戎的佩剑,闻家的镇宅之宝,名剑庄周梦!   -------------------------------------   *注:名剑庄周梦出现于《说第三十四:斩立决》(章节号37),此剑被闻征从活蛊罐的大肚里剖了出来。时隔久远,特此说明。   -------------------------------------   闻战倒不知道自己已然过了盛昭缇这一关,闻二爷此时惊出了一身的白毛汗:   ——他之妈,闻战是赶过来阻止老婆打孩子的,哪里想到这一进院门,丈母娘就大咧咧地杵在自己面前,差点吓得他当场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恭喜盛爷脱出秘境,”闻战硬着头皮作了一揖,“晚辈……”   盛昭缇打断了他:“你气府怎么了?”   我怎么感觉不到,你的丹元火?   苏锦萝脸色一变,抢声急道:“师父——”   闻战轻声喝道:“锦萝。”   苏锦萝闭上了嘴,不出声了。   在炎虎关北门的血战里,闻战提剑对阵楼烦大狄银,闻战为保身后军阵,正面对撼上了楼烦的刀意,挫筋断骨、气府尽碎,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还是因为危纪分及时援手,闻战虽在阎王爷面前遛了一圈,险则现矣,但人还是活过来了:   ——但闻战的丹元火已经熄灭了。   也就是说,闻战的气府虽然还在,但灵息散尽、修为全失。楼烦一刀可是实打实地砍在了闻战身上,闻战的奇经八脉基本断绝,就算想要从头修炼,都是天方夜谭。   闻战少年成名,江湖人称“千秋风雨”,众星捧月下的骄傲少年,怎么忍受得了这种耻恨?   苏锦萝得知此事,张榜寻医,但是小陆大夫都治不了,天底下确实难有郎中能给出第二个答案。   闻战挥了挥手:“别瞎折腾了。”   苏锦萝惶然问道:“那怎么办?”   闻战被这傻姑娘逗乐了:“什么怎么办?找面墙撞死?没办法就没办法,好不容易活下来,日子还得照样过。”   他其实早就有这个觉悟了,正面对上楼烦,肯定无法全身而退,他闻战虽然自恋,但颇有自知之明。   那时的闻战,是做好了死的准备的。   但他福大命大,人居然活了下来,手脚俱全,这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哪里敢贪心太多?   闻战伸出手去,揩去锦萝的眼泪:“足够了,我醒来你高兴高兴行不行?”   闻战醒来的一个月后,苏锦萝趁夜向拥雪关出兵,星阑命行三百名偃师随行,靖安府新铁骑势威若雷,大战不过两个时辰,拥雪关失而复得。   这是塞北第一次反击告捷,百姓奔走相告,三军士气大振,苏锦萝一战成名,世人谓之“小铁相”也 。   在盛昭缇、百里临城、云雀等多名高手不在城中的情况下,靖安府不仅恢复了自身元气,还能取得如此惊人的战果,虽有炎虎关百姓极力支持,前军师李拾风、勤字旗都统白孤鸿、星阑命行大长老半枯翁等多位前辈指点引路,但也足够彰显苏锦萝本人的经天纬地之能。   在拥雪关大捷的庆功宴上,苏锦萝向众人宣告了她与闻战的婚事。   战时期间,一切从简,两人在铁相祠拜了天地,从此比翼高飞,连枝相依。   白首不离。   .   .   闻战还没有这么不懂事,连忙向盛昭缇补充:“待战事结束,王师北定,商道一通,仪礼规矩自会补上。”   盛昭缇心中暗道:算你识相。   闻苏伉俪之名已传遍西北战区,太原闻家那群老僵尸肯定有所耳闻。锦萝和闻战虽有三军作证,那也是私定的终身,闻家那边承不承认锦萝的名分,盛昭缇其实还是非常在意的:   她盛昭缇可还没死,要是那群闻家人上人把锦萝定为妾室,她第一个带头刨了闻家的祖坟!   介于盛昭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看闻战的眼神也愈发冰冷,苏锦萝连忙提起了闻铠的后颈皮,拎狼崽子一样地把自家女儿拎给了盛昭缇:“师父,这就是铠哥儿。”   盛昭缇立刻变脸,和蔼可亲,迅速进入了慈祥姥姥的角色:   “果然继承了我锦萝的美貌,但那纨绔子弟的孟浪要不得,得好好教一教。”   纨绔子弟闻战:“……”   我爬,我爬,我这就爬。   .   .   铠哥儿这名儿很有杀伐气,相当符合闻家的起名风格。   小姑娘还是小小的一只,但性格极不安分,满世界地撒丫子乱跑,总是像只滚了圈灰尘的糯米团子。   云雀一推开门,就看见薄磷拎着这个闻铠。小姑娘被捏住了命运的后颈皮,非常不服,一脸凶狠,吱呀乱叫,声音又奶又软,云雀被可爱到了,立刻跑来搓搓搓。   闻铠恶狠狠地瞪着她:“唔唔唔唔唔!”   云雀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在比眼睛大小上她还没有输:“噗噗噗噗噗!”   闻铠:“唔唔唔唔唔!!!”   云雀:“噗噗噗噗噗!!!”   薄磷面无表情地看着云雀跟三岁小姑娘打得有来有回:“……”   战斗十分激烈,场面十分火爆,最后薄磷默默走开,他已经承受不住这个弱智的场面了。   .   .   云雀一行人从华胥秘境传送过来的时候,正好逢上炎虎关绚缦多彩的初秋,也是铠哥儿的诞辰。按照闻家那边的规矩,是得好好办一办的;不过如今还是战时,不宜太过铺张,最后闻战拍板决定,找熟人好好聚一聚就完了。   这消息还是绵绵告知的,小白蛇光着脚在靖安府呼啦啦地跑来跑去,嗓声又清又亮,像是哨子成精:   “绵绵也想生好多龙崽崽!!!”   百里临城——如今应该是盛临城了,盛小将军面无表情地策马而来,把这丢人玩意抓回去了。   “云雀姐姐记得来哦!!!”绵绵在马背上大叫,“你旁边那个来不来都——可——以——”   旁边的薄磷:“……”   .   .   聚一聚……聚一聚呀。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也配得上这个词了?   云雀仰面向天,双眼大睁,爽利的秋风携裹着落叶扫卷而过,女孩的衣袂和长发在风里飞舞成花。   塞北的天空总是这么高远旷达,碧蓝蓝的颜色泼天而落,比起上京天都四四方方的天空,炎虎关的天更加坦荡而开阔。   云雀抬起手来,五指张开,伸向天空。明亮的天光浇在她的掌心,把她的手指照得几乎透明,云雀能感觉到光阴温柔地从她指尖留过。   如今云秦和苏罗耶仍在僵持,苏罗耶侵占西北大部,却啃不下再多的土地;云秦一改之前东陆霸主的凌厉,不声不响地慢慢夺回失去的城池。炎虎关稳稳地立在塞北,堪称中流砥柱、屹立不倒,在浓浓的硝烟与滚滚的血流里,开辟了一片百姓安宁之所。   而据陈默恂的消息,星阑命行成功地融入地面,与靖安府通功易事,拥雪关大捷正是来自于两者合作的战果。星阑命行在地表也有了自己的居所,越来越多的民窑偃师走出阴市,投入到西北光复的浪潮中去。   乱七八糟的一切,都在慢慢地、缓缓地、步步地变好。   薄磷在云雀身旁定步,轻声笑道:“会好起来的。”   云雀笑了起来,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薄磷侧耳问道:“你说什么?”   云雀神秘兮兮地招了招手,薄磷俯身附耳过来:“嗯?”   云雀踮起脚尖,咬了薄磷嘴角一口,转身往小楼跑——薄磷眯了眯眼,游刃有余地展臂一捞,把云雀拎了起来,侧过脸去吻她。   这个吻温柔又绵长,云雀睫毛颤了颤,连带着眸光都迷蒙起来。   薄磷意有所指:“回雪老城看看吗?”   ——你得过个门?   云雀嫌弃得一逼:“你,有点赘婿的自觉。”   薄磷:?   我还真就祸族妖妃呗?   .   .   华胥秘境一战,简直要了云雀半条命,加上薄磷又来闹她,等云雀穿着新衣裳迈出自己在玄机局的小楼,已经是铠哥儿诞辰当天了。   闻苏夫妇这宴席阵仗不大,锦萝办事说话毫不夸张,说是熟人聚一聚,那就全是真金白银毫不掺水的熟人。锦萝和闻战的小院里露天摆了几桌饭菜,云雀迷迷瞪瞪地环视了一圈,靖安府作风是真的清廉,堂堂闻二爷和苏将军的爱女诞辰,搞得跟村口老百姓成亲似的接地气。   “不要嘛不要嘛!!!”绵绵的声音从人声里强有力地穿刺出来,“我就要喝——”   盛临城被她闹得不行,脸色犹如刚被板子大刑伺候的屁股,但又碍于将门风度,只能含蓄地怒喝道:“胡闹!”   绵绵呜呜噫噫地钻到云雀怀里,云雀险些被她的龙角戳死。   ——云雀抱着绵绵入座,一直挺好奇一件事:“你们怎么好上的?”   盛临城面沉如水,咳嗽了一声,青天白日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   绵绵跟云雀咬耳朵:“是我偷偷爬到他被子里,霸王硬上弓。”   云雀大受震撼。   云雀身后立来两道阴影,是白潇辞和狐丽,他俩明日就要启程返回凌霄阁,几人在华胥秘境多多少少有共难的情分,特来告辞。   薄磷一张口就没打算吐出象牙来:“你俩何时成礼?”   白潇辞把球踢了回去:“你不也是。”   薄磷啧了一声:“这哪能一样……”   狐丽和云雀同时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嗯?   薄磷:“……”   我爬,我爬,我这就爬。   .   .   云雀没心思看着一群臭男人勾肩搭背地扯淡,宴席空隙溜了出去,正好抓到了锦萝。   锦萝把食盒递给亲兵,转头看向云雀:“你比我更显小了。”   云雀突发奇想:“你也给我盘个头发。”   锦萝匪夷所思:“你觉得我像是会的样子吗?”   闻战编的,爷才懒得梳这么麻烦的头发。   云雀:“……”   云雀转头看向四下,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小陆大夫呢?”   怎么横竖都见不着她?   “……”锦萝沉默了片刻,“我忘了告诉你。”   “闻征犯了失魂症,小陆……不见了。”   不见了?   云雀没反应过来:“不见了是怎么个章法?”   被抓走了?   “不,她专程等我做完月子,再不告而别的。”锦萝心烦意乱地一踢脚边石子,到底是少为人妻,举手投足都还是少女模样,“……我总觉得,我们没懂过她。”   云雀睁大了眼睛,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明明是相处甚好的姐妹,但她对陆梨衿的想法行事,其实一无所知。   ——她不是一个对闻征痴情的小女子吗?   这么一说,楼船上那个杀伐果断的陆梨衿,又是谁呢?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雀喃喃道:“小陆比我们聪明得多。”   “对,小陆聪明得多。”锦萝叹了口气,“但是她只要活得快意,我也跟着开心啦。”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过于危险的话题。   云雀凑到锦萝耳边,神神秘秘地问道:“生孩子疼不疼啊?”   锦萝想来就气:“可疼!”   “唔,”云雀想象了一下,“多疼呢?”   锦萝手按着云雀的肚子,比划了一下:“朝你这里刺几百枪吧。”   云雀噫了一声:“那我不生了,让薄磷去生。”   锦萝:“……”   你这个想法倒是很有创意。   云雀跟着锦萝往小院里走,云雀眨着眼睛,怔怔地出神。   原来这么疼啊,连“惊龙狂骨”都觉得疼。   ——那母亲当年,到底是抱着多大的觉悟,才独自把我生产下来呢?   云雀看向自己的掌心,这本来该是年轻姑娘的手,从手背看还是细嫩水灵的,从手心看却布满了创痕和薄茧,证明着主人承受过多少苦楚。   这一世,我要好好活。   云雀五指握拳,心中默誓。   .   .   苏锦萝的亲兵蹑手蹑脚地放下了食盒,向着铁牢中的两位恭敬地抱拳一礼,再缓缓地退了出去。   就算外面秋光明媚,万有大牢还是一副阴间德行,鸟雀不敢栖,鸡犬无胆近,牢内漆黑冷肃,安静沉闷。   地牢深处,水光澹澹,烛火哔剥。   李拾风端坐在黑水中央凸起的怪石上,像是求仙问道的仙人,就算衣衫褴褛,也难掩琅琅风骨。   盛昭缇姿势随意,坐在他对面,抬手取了食盒,大咧咧地揭开了盖子,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   “今天是铠哥儿的诞辰。”   李拾风笑道:“铠哥儿根骨奇佳,以后定是一名猛将。”   盛昭缇眸光暗了暗,开口几乎是叹息:“二哥,不要随便安排人的人生。”   李拾风陡然闭上了自己的嘴,一时间水牢内只有杯盏相撞的声音。   他们明明都是云秦最有权势的那批人,此时却像是两道伶仃可怜的影子,坐在黑暗中央唯一的光明里。   盛昭缇仰起脖颈,一饮而尽:“你不必如此。”   李拾风一饮而尽:“我心有愧。”   “你把自己关在大牢里,”盛昭缇幽幽道,“难道就心安理得了吗?”   李拾风突然道:“昭缇,我们在此处审问了多少边关探子?”   盛昭缇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不知凡几。”   “对,不知凡几。这些人被抽筋扒皮,剜骨剖心,血淋淋地挂在刑拘上。”李拾风抬起眼睛,眸光凄迷,似乎在看向无限远的地方,“我以为这些人都是草芥,不值一提。原来我跟他们一样,都是被天意玩弄的尘沙,却自作聪明地觉得自己悟尽天机。”   盛昭缇看着他。   李拾风看着她。   盛昭缇道:“二哥,没必要。我不恨你,你这些年为我做的,早就还清了。”   李拾风闭目不言。   “……”盛昭缇沉默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道,“大哥在就好了,大哥在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昭缇,”李拾风轻声道,“你已经有临城了。你不缺亲人了,你没必要念着昔日的情分,强迫自己原谅我。”   盛昭缇猛地抬起眼来。   ——啪!   这记耳光清脆又响亮,李拾风整张脸都被扇得偏过一边,盛昭缇眉毛倒竖,怒目圆睁,眸光里分明有泪:   “李拾风,你是我二哥。你再看不起我,你也是我二哥,世上最知疼我的二哥。”   静、静、静。   水牢里突然响起了细小的抽噎声。   李拾风捂着脸,肩膀颤动,嗓声断续。   他在哭。   .   .   太后唐水烛独上高台,仰面朝天,西北天际众星灿烁。此时夜幕四合,京都灯火绚缦,又以秋夜凉风飒飒,檐牙风铃齐声晃震,玲珑之声汇聚成一片沧海狂澜。   唐水烛默立不动,喃喃细语:   “朕……讨厌秋天。”   身后响起女孩柔婉的声线:“太后此意何如?”   唐水烛默了默,有些事太老旧,连启齿都嫌烦,干脆让它烂在心头。   她记得自己进宫,也是一个凉意飒飒的寒秋。少女年纪的唐水烛心里装着一个恶人,去嫁给另一个恶人。   唐水烛笑道:“你有没有中意过恶极了的男人?”   陆梨衿敛衽一礼:   “无。”   作者有话说:   华胥篇结束,帝国篇开始! 第135章 、【特别篇】吾爱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薄磷已经受不了云雀的阴间作息了:玄机局向来昼伏夜出, 白天气若游丝、晚上精神抖擞,月亮不睡我不睡, 我是秃头小宝贝。   薄磷的作息素来严苛, 闻鸡起舞几十年,熬不起这个夜。每次都是薄磷睡着了一个时辰,云雀才推门回来。薄磷睡眠向来浅得很, 总能被云雀三脚猫的轻功吵醒,女孩子蹑手蹑脚地从他身上爬过去, 钻到拔步床向里那侧的被窝里。   今天有些不同, 玄机局难得收工,云雀从吃晚饭起就开始缠着薄磷,兴致勃勃地要他交公粮。   薄磷:“……”   我还收拾不了你咋的。   .   .   做完之后云雀又开始拱来拱去, 跟四肢没装好似的,要薄磷陪她翻花绳。   薄磷作息雷打不动, 今儿个实在没办法陪她作妖了, 翻身睡着了,云雀毫无睡意,开始拿薄磷头发编辫子。   薄磷脾气确实好,就算云雀手劲儿大, 简直是在跟他头皮过不去,薄磷还是恪守男德, 真的睡着了。   云雀霍然坐起:“你发现了没有?”   窗外还是一片溶溶的夜色, 虫声从窗纱外潺潺地流淌进来。云雀这一坐连着掀开了被褥, 飕飕的寒气灌进被窝,把薄磷冻成了一只鹌鹑。   薄磷睡得正迷糊, 懒洋洋地睁开一缝的眼睛来:“……姥姥, 这大半夜的你又在做什么?”   云雀推了推薄磷, 精神抖擞:“我是红娘!”   薄磷梦到一半,困得要死,以为这傻女人又做梦,转了个身继续睡了。   云雀:?   噗噗噗噗噗!   云雀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这个事实,没有听众怎么能行,女孩翻身跨坐在薄磷腰上,强行把人拉起来:“我是红娘!!!”   生无可恋的薄磷:“……”   得,得,得。   薄磷打了个呵欠,不情不愿地抹了把脸,这天是越来越冷了,薄磷把坐起来的云雀重新拉回了被窝,掖好了被角:“行行行,你是红……红什么来着?”   云雀愤怒地瞪他:“你敷衍我!”   “哎,”薄磷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被你看出来了。”   云雀:“……”   云雀动手去拔薄磷胡茬,然而薄磷人确实困,但反应一点也不慢,后发先至地截住了云雀作妖的手。云雀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挣脱,薄磷趁势沉肘一压,把乱蹬的云雀摁进了被褥里,床板立刻发出一声要断了的抗议。   吱!   薄磷笑了笑,有恃无恐地:“得,您继续,这床要断了明儿个你自己解释去。”   云雀:“……”   “——行,现在说吧。”薄磷被她一闹也睡不下去了,“你是什么来着?”   云雀重整旗鼓:“我是红娘!”   薄磷兴致缺缺地转了个身:“哦。”   云雀:?   云雀勾着他肩膀不让他翻身:“你知道?”   “不然呢?哥早就看出来了。”薄磷打了个哈欠,抬手抓住了云雀踢被子的脚,揉巴揉巴塞了回去,“你八字比较特别,别人是命里克夫,你这是命里送妻。”   ——喜欢你的,都有老婆。   云雀:“……”   云雀大受震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没十年脑血栓确实问不出这样的问题,薄磷诚心实意地按着胸口:“雀雀,你男人真的不瞎。”   云雀:“……”   云雀也是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恍然惊觉的。   闻战喜欢她,现在已经成亲抱女了;白潇辞喜欢她,现在带着狐丽行走江湖去了;百里临城好像也对她有过意思……然后他就有了绵绵,这绵绵还是她自己花钱从西域奸商手里买的。   唔,还真是命里送妻呢。   然而——   云雀突然道:“你说陆叔喜欢过我吗?”   .   .   为什么偏偏只有他,不得善终呢?   .   .   薄磷:“……”   雀雀,你还真是个聊天宝才,我捡到鬼了。   男人女人,对于伴侣的占有欲和嫉妒心,其实都差不多的意思。都说女子善妒,但是男人也不见得有多豁达,况且云秦是一妻多妾的规矩,薄磷只听过男人把不洁的女人浸猪笼,还没听过女人把不洁的男人浸猪笼的。   云雀扭了扭,转过头来对着他:“你讨厌陆叔。”   薄磷心道:说的你很喜欢明百灵似的。   不过这样聊天就没意思了,薄磷还不至于跟媳妇在口舌上争个高下,有意地岔开了话题:“我是感激他的。”   感激他在华胥秘境,舍身救了你一命。   云雀喃喃道:“他不必如此的。”   薄磷瞬间听懂了:“——哦,你之前跟他在华胥秘境见过面?”   特地瞒着我?   云雀:“……”   薄磷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我就说,我问小陈姑娘在哪里找到的你,她说自然遇见的,自然是怎么个自然法?”   云雀一翻白眼:“你这男人好生小肚鸡肠,跟个逝者争风吃醋!”   薄磷:?   云雀面无表情地睡下了,还特别翻了个身。   薄磷:“……”   薄九刀性子凉薄,一生放荡,从来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算了,还能离咋的。   .   .   “薄磷。”   渣女云雀呛了薄磷一口,此时又不知道怎么回心转意,又翻过身来,眼睛又大又亮:“我要不要给你个名分?”   薄磷:?   “你跟着我这么久了,”云雀掰指头跟他算,“没名没分的,野男人一个,也怕别人说你小话。”   野男人薄磷:?   “锦萝今天跟我说,”云雀趴了过来,“我这次炎虎关北门一战,立了大功,圣上得封我。”   薄磷顿时支棱起来了:“封你什么?”   有地吗?有钱吗?有人吗?   “唔,”云雀咬着手指想了想,“‘舜华夫人’,好像是这个?”   虚名而已,薄磷又困了。   云雀继续道:“就,顺带着能封你一个,‘舜华君’。”   薄磷:“……”   ——合着我真就祸族妖妃呗?   薄磷更关心她以后的打算:“你还真准备吃官家饭了?”   云雀点了点头,她其实无所谓,但是经过这一战,她跟靖安府的大家也有了感情。   薄磷叹了一口气。   云雀紧张道:“你要走吗?”   薄磷捏了捏她鼻子:“我们还欠海月一个半枯翁,你记得不?”   云雀建议道:“赖账!你也犯失魂症了!”   薄磷:“……”   行走江湖,最讲一个信字,他如果把海月的账给赖了,那他薄九刀真得去星阑命行当赘婿了。   “我与闻二爷商定好了,等炎虎关局势一缓,我就和半枯翁南下去辰海明月。”薄磷揉巴揉巴云雀, “你可以跟来看看,全当是游玩。”   云雀兴奋地拍床:“好耶!!!”   能去玩了!!!   嘎吱!   ——床板没受住十一钱偃师的掌力,咯吧一声断了。   云雀:“……”   薄磷:“……”   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说:   一块承上启下的日常小甜饼。 第136章 、说第一百二十九:南下.万尘归一   “唔嗯……”   薄磷体寒, 夜里总觉得冷,理所当然地认为云雀也觉得冷——薄磷下床时把云雀裹成了球, 如今云雀从掖得严丝合缝的被子里钻出来, 脸颊、耳廓、脖颈都被煲红了,像只毛喇喇的大熟雀。   云雀腰酸背痛地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找着了自己昨晚乱踢下去的绣鞋, 踩着鞋后跟儿站起来,哈欠连天地去抓衣钩上的衣服。   云雀生活作风一团糟, 婚后更是原形毕露, ——脸都不想要了:   她睡前衣服定是随手乱扔,反正都在房间里,又不会不见了;薄磷这人逼事多得很, 睡前衣服定要整整齐齐地搁在一边。   云雀丝毫没有体贴夫君的意思,你整齐你的, 我乱丢我的, 咱不是一家人,也能进一家门。   薄磷:“……”   啧,听听,咱雀雀还真是贤惠。   薄磷懒得说她, 反正云雀不会改,还一脸嚣张地朝他吐泡泡——薄磷还不至于跟媳妇计较, 每次都把云雀的衣服顺手给收拾了, 云雀每次都四楞八叉地躺床上看他忙来忙去, 好一副地主婆压迫劳动人民的残酷画卷。   吱——   眼下云雀还没把衣服穿好,薄磷就推门迈槛进来, 估计是忘拿了什么东西。此时日上三竿, 外边的太阳晃得云雀唔了一声, 薄磷悠悠地在屏风旁站定,懒洋洋地笑了一声:   “——哟,您老还舍得起?”   云雀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薄磷难得地把长发全都束了起来,一身利落而冷肃的黑,裾边滚着乱云飞渡的银绣纹,蹀躞带上斜挂着蓝桥初雪,锋芒内敛,华韵暗藏,风流俊逸。   云雀脸色淡漠地回过头去:“小白脸,你是谁?”   薄磷危险地眯起眼睛,捋着袖子就来捉她:“采花的。”   云雀一脸嚣张地朝他吐泡泡:“噗噗噗噗噗!”   薄磷跟她闹了一会儿,又把人抓去梳妆台,时间差不多了,等行李打点完,他们就得上路了。   今天是云雀和薄磷向靖安府辞别的日子:   他们要一路南下,履行与海月之约,带着半枯翁回到辰海明月。   .   .   ——此事牵系甚多,暂时急不得,得倒回去慢慢说。   几个月前,云雀差点折在华胥秘境里,要不是陆鸣萧以命相救,她早就被泰父给劈没了。   云雀神识大损,气府皲裂,整个人三魂飞了六魄,勉勉强强地回了现世,立刻被医字旗都统阿幼朵接去诊治。云雀受的全是棘手的内伤,好几次丹元火都险些熄灭,好在阿幼朵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硬生生从阎王簿上划去了云雀的名姓。   云雀总觉得这个剧情有些眼熟:“……”   说来也是奇妙。她好像死里逃生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危在旦夕,每次都能化险为夷。   “——你想得美。”阿幼朵冷笑一声,残忍无情地打碎了云雀的幻想,“小师傅,听我一言,少折腾自己的身子。就您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伤势痊愈,也会给肉/身留下难以逆转的伤害。您现在要有身孕已相当困难,长寿那就更别想了。”   云雀眨了眨眼睛,丝毫不为所动:“嗷。”   生育、健康、长寿,云雀想都没想过,她拿着自己的命在风口浪尖赌了小半辈子,得不到这些是正常的。   阿幼朵:“……”   阿幼朵吃了云雀一颗软钉子,水灵灵的大眼睛向上一翻,噔噔噔地被她气走了。   阿幼朵年纪绝对不小,眉眼长得秾丽明艳,身段生得婀娜窈窕,一身叮铃作响的白银首饰,走到哪儿都是华光濯濯、熠熠风姿,跟苗疆的烈日一样火辣又夺目。   云雀跟这苗家美人不熟,一来是工字旗跟医字旗交流本来就少,二来是阿幼朵性格泼辣刻薄,怼天怼地怼空气,北门大战之前,经常能瞅见防字旗都统完颜烈和她吵架——当时将军大帐议事,差点打起来的就是他们俩。   如今完颜都统重伤难愈,半条命还握在阎王爷手里,阿幼朵没人吵架,总觉得有些寂寞。   且说阿幼朵被云雀气走,薄磷恰好在房外侯着,阿幼朵一看他就火气上来,揪着他劈头盖脸地一顿数落:   “看到这条绑纱没有?别随便把修为乱渡给小师傅,不然这块料子就是你娘灵堂的白布!”   薄磷:“……”   当时初入华胥秘境,薄磷为了救云雀,强行渡了一段修为给云雀——这个行为确实是对的,但不该薄磷来做。   薄磷修的是世上最为霸道酷烈的刀法,风卷尘息刀的灵息森寒彻骨,云雀的气府根本承受不住这等强劲的灵息——好在云雀也确实不是一般人,硬生生地扛下来了。   但是之后,泰父苏醒、众人脱逃时,薄磷之前渡给她的修为,险些害死了云雀——云雀的气府被那股极寒灵息一冻,变得脆弱了许多,在云雀大幅度调用神识和灵息的情况下,云雀的气府差点就完全裂开了!   当时的情况真是险之又险,薄磷后知后觉地一阵心悸。   云雀又……差一点死了。   .   .   云雀倒是不知道薄磷心里作何愧疚,云雀从来不觉得薄磷该保护她:   她手上的性命不比薄磷少。有朝一日如果她真的死了,那也只能怪云雀自己没本事,怨不得别人的。   薄磷爱她、惯她、陪她,能做到这个,在云雀心里,就算是好夫君了。   云雀给陆鸣萧立了衣冠冢,又好生修养了几个月,日子难得算是清闲 。虽然西北沦陷,炎虎关四面受敌,但在苏锦萝和闻战夫妇俩的治理下,炎虎关和拥雪关固若金汤,城中百姓安居乐业,倒是难得的太平。   “世人多把炎虎关称作塞上江南,”狐丽端着一支烟杆,殷红的唇瓣间呼出一口白雾,“苏小将军的名号,算是响遍了云秦。”   云雀跟着点头,苏锦萝带着靖安府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守住了城池还收复了旁近失地,说是边军中的中流砥柱也不为过。如今这些美誉和荣勋,都算是迟来的了。   华胥秘境一事过后,云雀写了近万字的内情陈说,全数交给了苏锦萝。   苏锦萝大为震骇,嘱咐再三,关于云秦真相一事,切不可随意告诉他人。   周火与李拾风连夜密谈,一日后,李拾风好歹把自己从水牢里挪了出来,在自己小院里闭门思过。   周火则跟着危纪分和哔哩哔哩——   找到了青春。   砰!!!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人仰马嘶,云雀和狐丽淡定地坐在栏杆上嗑瓜子。   为了避先帝名讳,周火被迫改名成了周炎,周炎与危纪分和哔哩哔哩一见如故,天天都在倒腾一些“奇/技/淫/巧”——如今星阑命行与工字旗联盟,时局在混乱中保持着微妙的稳定,苏锦萝也没多管危纪分:   毕竟每一次危纪分他们折腾出来的动静,都会引起方圆数百里灵子潮汐的剧烈震荡,这种威慑简单实惠奏效,比什么都更好用。   饶是不通治理的云雀,也明显能感觉到,靖安府在苏锦萝的带领下,一点点地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来。   盛昭缇则退居二线,专心练兵,闲时也能看见盛将军带孩子。铠哥儿跟窜天猴一样,上蹿下跳、蹿房越脊,每天都跟灰头土脸的;而另一个小丫头则娴静许多,娇娇怯怯,风声一大都能吓她一跳。   这是当时苏锦萝从沁园春捡的小丫鬟,身份惊人、经历离奇,居然是明空公主。后来的波折和真相云雀也知道的差不多了,明空公主本被软禁在密室里,据说是周炎上窜下跳地好一阵折腾,才把红狐刺客的神魂,从明空公主身上彻底祓除。   明空公主恢复了自主意识,比先前还要更加娇怯怕人。铠哥儿明明年纪比明空还小,看上去却更像长姊,云雀时不时就能见着铠哥儿,拉着明空公主跑来跑去。   云雀对盛昭缇简单粗暴的育儿方式叹为观止:“这样妥当么?”   明空公主和他们这些泥腿子可不一样,金身玉体娇贵非凡,摔着了有个好歹怎么办?   当时盛昭缇身边的亲兵低声道:“这是李先生的意思。”   云雀眨了眨眼睛,李拾风这人……还挺别扭的。   “老一辈跟我们不一样。”狐丽心思何等玲珑,当场看穿了云雀所想,“我们这代人,敢爱敢恨,什么都敢摆出来扯个清楚。”   云雀这一代的年轻人,生在了云秦格外特殊的风云年代,傲气、胆气、锐气构成了云秦的文化巨构,庙堂之上多谏臣猛将,江湖之远多英雄儿女。   而上一代人,生在沉疴的帝国、飘摇的皇权、破碎的山河下,所有人都被命运压得发沉发闷、腐烂生疮,老一辈人习惯了“不可言传”,习惯了“心照不宣”,习惯了在沉默中掩埋微渺的自我,把整个人缴进巨大的国家机器。   无论是活蛊罐、金钩人,还是薄远州、白雪斋,或者是盛昭缇、应龙,他们来路各异、性格迥然,但脾性深处,多多少少都积压着时代留下的沉抑。   个人的遗憾、悔恨、悲痛,都是一个时代下的微小创口,连绵成一道伤遍一辈人的巨大疮疤。   云雀突然问道:“你觉得云秦会走向何方?”   狐丽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笑道:   “好嫂嫂,狐丽怎么会懂这个?”   .   .   云雀挂在狐丽胳膊上嗑瓜子。   南下之行凶险万分,薄磷和白潇辞再三计议,还是决定一同出行。等过了大凉州,白潇辞和狐丽上凌霄阁,而云雀和薄磷则带着半枯翁,通过“灵津”传送往辰海明月,把海月那档子事给了了:   但目的不仅如此。   当日在华胥秘境,鹤阿爹一剑敌泰父,留下了太多未解的谜因:   鹤阿爹就是“白鹤道人”吗?   如果鹤阿爹就是白鹤道人,那在漕道边时,鹤阿爹又怎么会被金钩人掉包?金钩人差点杀了一船的人,背后又受何人指使,跟鹤阿爹又有什么联系?   说到底,鹤阿爹是云雀从海月身边带走的。鹤阿爹的底细,也只有海月能说得清。   照小陆大夫给锦萝的分析,此时云秦的势力三足鼎立,太后派、海月派、幼帝派三方颉颃不下。炎虎关此时处在三方僵持的旋涡中央,这些人上人耗得起,炎虎关可耗不起。   于公于私,辰海明月,薄磷和云雀也必须去一趟:   上一次去辰海明月,二人还只是江湖客;   这一次再访辰海明月,云雀和薄磷肩上扛着的就不只是自己的脑袋了。   “一定有不少人不希望我们见到海月。”薄磷淡淡地道,表情像是罩了层雾,“这一路不好走,……”   “云——雀——姐——姐!!!”   薄磷皱着眉毛,满脸写着开心:“……”   云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白潇辞扶额扭过头去:“……”   狐丽似笑非笑地继续嗑瓜子:“哟,这不是绵绵妹妹么?”   “狐丽姐姐!”绵绵跟狐丽处得也极好,亲亲热热地和她贴贴,这小白蛇最喜欢美女,见着好看姐姐叫得比谁都亲热,“李先生说啦!要我和大冰块一起去!”   大冰块自是盛临城(之前人家还叫百里临城)——敢给小将军起外号的,也只有绵绵独一家了。   难得见少年将军没披盔戴甲,而是穿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蓝,少年身形修挺,眉眼冷峻,倒是个翩翩好郎君。   白潇辞奇道:“那炎虎关城防——”   盛临城移开目光,面无表情:“我娘说用不上我。”   白潇辞礼貌地咳嗽了一声,笑出来未免太不给面子了:“……”   薄磷毫不客气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以上只是玩笑话。   盛昭缇另有隐忧,白鹤道人居然是在海月这边的人——那辰海明月里一定不止鹤阿爹一个高手,为了安全着想,辰海明月之行,还是多添几个人手为妙。   云雀心里有些暖,盛昭缇把他们的安危记挂在心,是真的当自家的小辈来看的。   况且此时炎虎关不同以往,星阑命行现身,城中有鬼姥姥、陈默恂等高手坐镇,有没有盛临城还真就差不多。   盛临城面无表情地纠正道:“还是不一样的!!!”   绵绵毫不留情地嘲笑道:“哈哈,傻男人。”   盛临城:?   场面一度十分紧张,以绵绵躲在云雀背后,蛇仗人势而告终。   .   .   出行时间被薄磷定在了傍晚。   炎虎关四面受敌,驿道难通,云雀一行人得先潜入被占领的建春城内,取车马再作打算。   绵绵快乐地举手:“骑绵绵也是可以的!!!”   盛临城面色寒冷地敲了记绵绵的脑袋,让这玩意少说两句:   还真当自己是白龙马了。   “车马?”狐丽诧异,往南都是苏罗耶的占领区,她以为这一路能骑马都不错了,最差的情况就是一路走过去,“敌占之域,不该是城城戒严?”   “的确,”薄磷打了个响指,“但我们有苏罗耶的内应。”   ——内应?   云雀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谁?”   盛临城脸上也有讶色:“何人?”   薄磷执意保密,表情颇为复杂:“嗯,你们都认识。”   .   .   狐丽受不了了,肩膀一撞云雀:“我哥在你面前一直这么说话的么?”   云雀奇道:“唔噫?”   狐丽啧了一声:“就是那种,有话不直说,故意卖关子,听得人想报以老拳的说话方式。”   云雀诚恳道:“人到中年,体谅一下。”   男人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   .   .   建春城。   建春城作为距离炎虎关最近的一座内地城池,为了防止流民逃跑到炎虎关,设置了重重关卡阻拦。   但这玩意是拦流民的,云雀这些人少说也能代表新生代云秦的战力天花板,进个城还不算难。一行人由轻功最好的薄磷牵头,众人从最陡峭的城墙上攀入,运着轻功从暗哨头顶掠过去。   云雀敏感地发现了一个问题:“……”   怎么就我轻功最差?   薄磷和白潇辞就不必说了,这两人雪老城出身,步法“踏雪寻梅”冠绝天下;沁园春的“飞鸢泛月”仅屈其下,狐丽的身姿轻盈而曼妙,像是在流风中翩然起舞;半枯翁他老人家身法如雷如电,整个人追风赶月而来,竟然也不落人后。   盛临城出身行伍,没专程练过轻功,但修为摆在那里,轻功也就跟着水涨船高,也不会逊色到哪里去。绵绵本就不是人类,平日里也没少浮在半空,倒也不用担心她。   倒是云雀:“……”   高情商的狐丽:“小嫂嫂,你这轻功……得多上点心。”   低情商的薄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雀雀,铠哥儿昨天抓的鸡飞起来都比你畅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云雀大怒:“噗噗噗噗噗!”   虽然出了这么个小插曲,但一行人还是有惊无险地潜进了建春城。   建春城经过苏罗耶的洗劫,街道萧索破败,沉沉的暮气压在街头巷尾,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盛临城身为官兵,当即沉了脸色:“……兵险之灾,百姓何辜。”   众人都没有说话。这是成千上万人的悲剧,他们也无能为力。   云雀撩开了幕篱的垂纱,看向哭声的方向。一个老妇人正拿着一盆水,大声悲号着,把水泼向地面。   哗!   云雀奇道:“这是……”   “那里杀过人,她在冲地上的血。”薄磷揽过了云雀肩头,“别看了,此地不宜久留,少生事端。”   云雀点了点头,默默地回过头去,妇人的哭声像是一根纤细的针,斜斜地扎进人的耳朵里。   绵绵脸色苍白,眨巴着眼睛,看了看众人,小声地问盛临城:“要不要我过去问问?”   盛临城没说话,只是攥紧了绵绵的手,没有让她过去的意思。   绵绵心思纯净,过意不去:“……她哭得好可怜啊,我们真的不管吗?”   白潇辞皱了皱眉毛,狐丽立刻会意,刚要跟绵绵说什么,突然被一阵燥烈的马蹄声打断了——   咣!   云雀睁大了眼睛。   一队人马从街头飞奔而来,旁侧骑手刀光一掠,路旁哭号的妇人哭声戛然而止,头颅高高飞起,血光顿时泼了满地!   哐啷。   木盆砸在了潮湿的地面,头颅滚出去老远,妇人睁着眼睛,正好盯住了小巷中藏身的众人。   云雀手背青筋一闪,默默地攥住了拳头。   破门、抢砸、尖叫、哭号、笑骂之声接连响起,来人皆是一身胡虏打扮,但模样却是中原面孔。他们随手砍杀了路边的妇人,又冲进了街道两侧的民居,目的昭然若揭——   自然是抢粮食,抢钱财,抢女人。   狐丽喃喃道:“……居然是云秦人所为。”   薄磷淡声解释:“苏罗耶占领了城池,可不管治安。城中百姓无人约束,自然就有人抢劫作恶。”   白潇辞眉毛抽了抽:“师哥?”   ——管不管?   薄磷心里叹了口气,这句话是盛小将军问出来还行,你一个老江湖问这种幼稚问题做什么?   世上多得是沟沟坎坎,官家都填不平,我们又能做什么?   半枯翁苍老的声音响起,替薄磷做了这个坏人:“不要横生枝节,走吧。”   云雀看向薄磷。   薄磷闭眼摇头。   云雀眼神一暗,到底还是听话了,薄磷确实是对的,如果此时出去救人,只会招来苏罗耶驻军,到时候只会越闹越大,谁也活不下来。   “你们在干什么,卑鄙的云秦人?”   云雀一愕,向外望去。   他是……?   .   .   盛临城瞳孔一缩,低声叫道:   “楼烦?”   .   .   来人一身貂皮大氅,身姿魁梧挺拔,银色的长发像是凝滑的月光,恣意飞散在萧索的北风里。男人是典型的苏罗耶面孔,眉眼深邃,鼻梁鹰钩,嘴唇削薄,英俊、刚毅、冷漠同时镌刻在这张脸上。   正是当年率军进攻炎虎关的苏罗耶敌酋,楼烦大狄银!   云雀与盛临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目光里皆是震惊之色——他们俩都参与了北门大战,楼烦的悍勇与强大令所有人永生难忘。   要不是闻战的武功因他而废,云雀是可以夸他一句“龙骧麟振”的。   此时楼烦并不知道旁侧暗巷里藏着故人。楼烦坐于雪白骏马之上,眸光居高临下地睨下来。   强盗们面面相觑,他们不认识楼烦,但还认得楼烦这身打扮,定是惹不起的苏罗耶老爷。   但楼烦又没带着侍卫,他怀中坐着一位身形娇小、形貌妩丽、打扮不俗的少女,看上去倒像是哪家公子和宠妾私自出游——   楼烦确实是私自出游。   最近军务繁忙,冷落了小竹筱好几天;眼下楼烦好不容易得空,街道又冷清无人,正好能教小竹筱骑马。   至于城中的云秦人死活,他一个苏罗耶人毫不关心;但是强盗劫匪这般行径,确实令一个苏罗耶勇士所不齿。   以楼烦的武功,自然不需要侍卫。   小竹筱一脸诧异,她是万万没想到,楼烦居然会帮城中百姓说话:“大人……”   楼烦以为小竹筱在催他,啧了一声:“等我。”   楼烦翻身下马,一拍马臀,白马得令,驮着小竹筱快跑起来,直直向强盗们冲去!   小竹筱还没学会,吓得脸色苍白,拽着马缰也无果:“……”   强盗们也看傻了,哪有自己下马,让自己婆娘冲过来的——   哗!!!   小竹筱身侧卷起了朔风。   极寒、极烈、极劲的刀风,犹如北地摧折万物的暴风雪,所有强盗在一瞬间身首分离,瓢泼的血色被劲烈的刀身所携裹,扫卷成了烈红色的一圆!   风卷尘息刀!   此时小竹筱身下的白马,刚好踏着强盗的尸首狂奔而过,楼烦身形拔地而起,重新落在小竹筱身后的马背上,明晃晃的刀身锵然回鞘。   楼烦不以为意,重新拽起而来马缰,人血的腥味都来不及追上他:“走,今晚都陪你玩。”   .   .   云秦人冷眼旁观,苏罗耶人打抱不平,确实讽刺了 。   云雀一行人眼下都没说话,各自揣着沉重的心思,顺着暗巷向目的地走去。   白潇辞侧脸问薄磷:“你看清楚那一刀没有?”   薄磷嗯了一声,懒洋洋的:“是云秦这边失传的‘北派’。师父以前说过,云秦的风卷尘息刀,都算是‘南派’,更原始、更豪悍、更戾气的,还在云秦的北边。”   白潇辞低声道:“我打不过他。”   “你打不过的人海了去了,没必要在意,苏罗耶人耍刀得天独厚,压云秦人一头也正常。”薄磷表情淡淡的,“看清楚刚才那个姑娘没有?”   白潇辞惊道:“有女人?”   ——他只顾着看楼烦砍人了,哪有心思看什么女人?   薄磷:“……”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把狐丽交给白潇辞,确实是令人放心的选择。   狐丽借口道:“这是梅月绫花魁身边的小竹筱?”   薄磷奇道:“你认得?”   狐丽:废话。   但倾国舟的梅花魁对薄磷痴心一片,好像也不是什么秘密,起码白潇辞是知道的——但云雀还在旁边,狐丽也不好说薄磷以前风流债,闭上了自己的嘴。   薄磷奇怪地看了狐丽一眼,他根本还不记得有梅月绫这号人,不明白她为什么就安静了,兄妹俩始终没想到一块去:   “小竹筱,就是我之前说的内应,车马正是她给我们准备。”   .   .   当日楼烦一刀直取城门,被李拾风一招重伤,还是部下拼命,才把重伤的楼烦救了回来。   楼烦折戟炎虎关,女帝闻之大怒,削了楼烦的官职——这是对一个苏罗耶勇士最大的侮/辱,楼烦重伤卧榻不起,本想以死谢罪,几个忠肝义胆的老部下泪声俱下,楼烦才收回了自裁的心思。   那段时日,楼烦身份尽失,身负重伤,难以自理,简直是最难捱的日子。   是小竹筱一直陪着楼烦。   楼烦伤势恢复过后,又向女帝主动请缨。楼烦确实是将帅之才,武功高强,深得人心,连下几城,重新赢回了大狄银的身份:   等战事一结束,楼烦就向全族人宣布,小竹筱是他的妻子,与他共享天父的荣膺。   听到这等剖白,小竹筱也没什么反应,神色淡然,声调淡漠:   “大人开心便是。”   她其实已经不恨楼烦了,甚至说不上讨厌。岁久年深的相伴,可以磨平太多的伤疤。而楼烦其人,在她面前褪去了战神的光环,也只是个懦弱逃避的普通男人。   罢了。   小竹筱早就感觉不到什么是爱,什么是恨了。   她只想回家。   作者有话说:   正式版本将救明空公主的“鬼姥姥”改为“周炎”。 第137章 、说第一百三十:鬼镇.恶鬼拦路   楼烦今晚难得没事, 决心要把这一个月的公粮全给补上。   小竹筱被他闹到半夜,忍无可忍地在他背上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 连拉带扯地把楼烦赶下了床:“我不要理你了!”   小竹筱本就生着一把吹拉弹唱的好嗓子, 如今被泡得发软发绵,毫无威慑力,小竹筱想了想, 又把枕头扔出去:“走开!”   楼烦没躲,小竹筱的力气能有多大, 他还不至于闪开, 默默用脸接住了:“……”   楼烦大概是苏罗耶第一个被宠姬赶下床的大狄银,他抱着枕头在地上萧萧索索地坐了一会儿,又狗狗祟祟地爬上了床。   小竹筱瞪他。   楼烦真诚地:“太冷了, 我身子虚,受不住。”   小竹筱:?   楼烦就算被李拾风重伤, 整个人确实清减了几分, 但苏罗耶的体格优势摆在那里,楼烦虽然不如手下的力士那般肌肉贲张,但也精悍健硕,凛冽的臂膀线廓像是白虎的脊背, 蓄满了磅礴的威势与力量。   小竹筱:“……”   不要脸!   楼烦得了便宜卖乖,臂膀从后向前, 把小竹筱圈进了怀里。小竹筱被他醇厚冷冽的气息一裹, 恼怒地踢了他几脚。   楼烦捂住被踢中的地方:“骨裂了, 我输了。”   小竹筱:“……”   她习惯了,这男人一直挺幼稚的。   秋夜寒凉, 更深露重, 小竹筱能感觉到他的吐息, 温温地扫过自己的锁骨。   楼烦睡眠很浅,长年失眠,不服用药物无法入睡,如今却慢慢地改过来了。   小竹筱就是他的药物。   小竹筱望着帐顶 ,心里突然蹦出一个词,“贫贱夫妻”。   当然,他们现在不贫也不贱,楼烦的位衔换作云秦的官阶,那也是从一品的武官。把苏罗耶的大狄银和他盛宠无度的宠姬,说成是贫贱夫妻,未免也太不识趣。   但是……   要真是就好了。   楼烦已经睡着了,楼烦的睡相一直很安静,这个角度看居然还有些阴柔秀气,似乎谁都能伤到他。   小竹筱抚过楼烦银白色的长发,看着他的头发在自己指尖流泻,像是水银一样逃逸进阴影里。   王/八/蛋。   小竹筱没来由地难过起来,……王/八/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现在对她这么好?   搞得好像她会真的……会真的……   会真的喜欢上他一样……   小竹筱的眼泪惊动了楼烦,楼烦梦中猝然惊醒,下意识地按住了枕下的佩刀:“怎么?”   小竹筱低声呜咽起来,不由分说地推开他。   楼烦吓了一跳,甚至回头看了看床外:“到底怎么了?”   他撩开小竹筱的鬓角,凑过来端详她的神色:“做噩梦了?”   小竹筱张了张口,哽咽着道:“我梦见你死了。”   你会死的。   你会死的。   你迟早有一天,会死在云秦人的手里……会死在我手上。   楼烦低声笑了起来,小竹筱被他笑得浑身发冷,楼烦突然凑了过来,是一个很轻的吻。   “我死了,你就能回家了,不应该高兴吗?”   .   .   小竹筱浑身一震,如遭雷击,寒冷从脚底攀上脊椎,瞬间冻住了她的心跳:   什么?   等等,等等,等等……   什么意思?   这是在诈她,还是说……   楼烦叹了口气,指骨顶起她的下颌,两人的目光在黑暗里对接。   “李拾风不是好人。”楼烦把小竹筱拥入怀中,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我也不是。”   小竹筱喃喃道:“你早就知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李先生的内细?   为什么?   为什么还容许我在你身边,甚至还能自由进出你的大帐?   小竹筱震骇之下心思电转,楼烦并不是那种极端傲慢的人,如今炎虎关久攻不克,小竹筱的情报可是起了三成的功劳。   为什么?   小竹筱自然不信楼烦是那种色令智昏的男人,她长得本就不算国色天姿,而且跟楼烦也不算情根深种,楼烦喜欢的小竹筱早就死了,她只不过是个恰好同名的替身而已:   那是为什么?   楼烦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真对别人的国土有兴趣?”   小竹筱睁大了眼睛:“你……”   “我只想回家。”楼烦神情阴郁,眼神寒凉,“苏罗耶的民生,已经支撑不住女帝扩张的野心了。我更关心百姓有没有充足的牛羊和丰茂的牧场,云秦的土地适合农耕,而不是放牧,与苏罗耶本就不相适,我要这些城池来做什么?”   这些话一旦宣扬出去,那就是要杀头的谋反之语,小竹筱惊诧万分:“你明明……”   你明明带着十万铁骑南下,进犯云秦的第一战是你打响的——   楼烦胸腔震了一震,是一声冷如细雪的轻哼。小竹筱抬头看着他,楼烦睫羽银白,眼瞳幽蓝,脸上没什么表情。   小竹筱猛地惊觉,自己始终看不懂楼烦。   .   .   哗哗哗——!   晦色的密云把天空压得愈来愈低,湍急的骤雨恍如飞泉流瀑,漫山遍野的秋色都像是被水打湿,绚缦的颜色各自深了一层。   西北本就不是云秦发达处,城池星星寥寥,大部分都是这种荒无人烟的郊外。大西北是山连着山的地界,养着一窝又一窝的土匪,苏罗耶虽然占领了西北大部,但没有把爪牙向着荒郊伸手的意思——   对付云秦官军就够头疼了,剿匪这种麻烦事倘若没必要,苏罗耶是绝对不回去做的。   也就是说,这片地儿就是苏罗耶的管辖死角。   薄磷一行人在约定处领了车马,便取道土匪的快乐老家,一路向南行去。云雀、狐丽、绵绵坐在车内,薄磷、白潇辞、盛临城在外骑行,薄磷坐在车前控驭着两匹枣红大马,白潇辞和盛临城一人一骑,把马车夹在中间。   这个阵容,想被劫都难。   “雨急路滑,”盛临城沉声斥道,“绵绵,不许胡闹。”   绵绵本来在车厢咯吱云雀,女孩子们嬉闹地嚷成一团,此时绵绵吐了吐舌头,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又从车窗探出头来,向盛临城比了个鬼脸:   “嘶嘶嘶!”   盛临城嫌她丢人,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去:“……”   幼稚。   狐丽斜托脸颊,眸光流转,笑得不怀好意:“绵绵还真是把小盛将军吃得死死的。”   “那是,”绵绵骄傲地抬头挺胸,龙尾巴甩得格外欢快,“我每天晚上——”   盛临城怒道:“绵绵!”   薄磷扭头忍笑:“……”   白潇辞咳嗽了一声:“……”   绵绵万分委屈:“你凶什么凶!就你嗓门大!嘶嘶嘶!”   盛临城被这玩意气得高血压:“……”   云雀这人坏得冒泡,偏偏还要问下去:“每天晚上怎么了?”   薄磷表情淡然地从车帘外伸过手来,把云雀的小脸掐住:   “蔫坏玩意,差不多得了。”   云雀怒道:“噗噗噗噗噗!”   白潇辞和盛临城同时鄙夷:“……”   秀给谁看呢,好像谁没老婆一样。   .   .   唯一没老婆的半枯翁端坐在马车后端,表情淡然地闭目养神,仿佛是一座石像。   云雀和狐丽都很默契地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但绵绵生性活泼,哪儿都要凑个热闹,如今打开了一盒桂花糕,吵吵嚷嚷地要让所有人都尝上一口:   “这个是绵绵做的,大家都要吃哦!”   薄磷上了年纪,经不起绵绵那么闹腾,脑瓜子都嗡嗡嗡的:“小将军,你怎么受得了她?”   盛临城面无表情,咬牙切齿:“我一定好好说她。”   白潇辞插口道:“男人,要有家庭地位。”   薄磷冷笑一声,用刀鞘捅了这玩意一记:“滚,你能有什么家庭地位。”   白潇辞:?   ——还真以为我不敢在云雀面前揍你?   .   .   人一多就热闹。加之众人共同经历了华胥秘境一难,彼此都交心许多,一路上虽然颠颠簸簸,倒也不无聊。   雨过天晴,空山如洗,女孩子们都要出来晒太阳,绵绵骑着盛小将军的神骏,嘚嘚嘚地跑在最前面:“呀呼——!!!”   盛临城坐在马车车顶,无能狂怒道:“小心点!!!摔着了活该!!!”   狐丽乐得不行:“绵绵真是可爱。”   白潇辞终于找到了插嘴的机会:“你也可以……”   狐丽咬着翡翠烟管,波光流转的瞳仁打量了他一眼。她本就是顾盼生姿的大美人,一颦一蹙都是无畴的艳色。   狐丽呼出一口白雾,皮笑肉不笑地:“白大少侠原来喜欢活泼伶俐的小姑娘?”   “?”白潇辞莫名其妙,也不知道狐丽吃哪一壶的飞醋,“我不是,我没有。”   狐丽淡淡地:“我是老姑娘了,比不得绵绵,老是占着白大少侠的眼。”   白潇辞:?   白潇辞转过头来,一本正经地:“你要是愿意,我只看着你。”   狐丽:“……”   这男人怎么没羞没臊的,谁要他哄了?   .   .   薄磷看了云雀一眼。   云雀吧唧吧唧地吃桂花糕,丝毫没有要搭理她夫君的意思,末了发现薄磷在看她,护食地把桂花糕藏到身后去:“不许抢我的,噗噗噗噗!”   薄磷:“……”   行,哥连桂花糕都不如!   .   .   绵绵陡地拽住了缰绳,骏马扬声长嘶,盛临城被她吓了一跳:“胡闹!这里是山道,不许——”   薄磷也受不了盛小将军了,绵绵又不是真是一般小姑娘,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龙女,龙族向来堪称“钢筋铁骨”,别说堕马了,人家绵绵就算从炎虎关城头跳下去,能剐下一片鳞片来,薄磷今天就当众表演倒立打云雀。   而且你啥时候那么怜香惜玉了,当初你怎么揍云雀的你忘了?   绵绵睁大了竖瞳,惶惶地喊:   “不是,前面有……”   ……一座,小镇?   作者有话说:   以后稳定更新啦!   一天参商,一天拷问者   对古风/权谋/强强有兴趣的,看看预收《疯臣》呀w 第138章 、说第一百三十一:鬼镇.深雨凄迷   小镇?   薄磷嘶了一声, 振臂一展卷轴,这鬼地方有小镇?   地图上可是标得明明白白, 这片地儿是正儿八经的荒山野岭, 地势奇峻而凶险,土匪一窝接着一窝,官家驿道都没在这个地儿打通, 哪来的小镇?   ——在这个地界遇到小镇,跟白天撞鬼是差不多的意思。   薄磷皱了皱眉头, 脸色有些阴沉, 与白潇辞和盛临城各自交换了一个眼神:   啧。   “绵绵,”盛临城明白了薄磷的意思,向着绵绵招手, “过来,我们绕道。”   绵绵眨了眨大眼睛, 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小镇, 双腿一夹身下马匹,嘚嘚嘚地小跑过来。   秉着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原则,薄磷敲板下了决定,一行人绕开这个鬼气森森的小镇。   武林中人遍布云秦各地, 但是由于历史原因,西北大部武林荒芜, 虽然队伍里“天下驿”凌霄阁阁主白潇辞, 但他也不甚了解当地风土。   “沁园春在西北的分堂也仅有五家。”狐丽敲了敲烟杆, 柔柔媚媚地揉着太阳穴,“云秦的西北, 不算是江湖。”   还是绕开吧。多赶几天路也不会死, 进去这个小镇就很难说了。   .   .   哗——哗——哗!   山路愈来愈险, 雨势越发湍急,厚重而潮湿的雨幕密不透风地裹住了众人的视野,漫目都是烟白色的水沫,硕大的雨滴凌空相撞,粉身碎骨。   白潇辞一看脚下土壤,出声喝道:“不能再走了。”   不然马匹很容易失足跌滑,不能再行进了。   轰!   惊雷滚涌,闪电掠出,一道诡蓝色骤然划开水汽迷蒙的世界,点燃了半面苍穹的颜彩!   云雀看了看薄磷:“唔噫?”   薄磷伸手在云雀头顶揉了一把,脸色很不好看。   他是旧伤犯了,倒没多大问题。   薄磷的右臂一直接着外附骨骼,不然他右手连筷子都拿不稳。阴雨天就是薄磷的煞星,这种天气下外附骨骼的接榫处就会格外疼痛难忍。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在这个暴雨倾盆的深山里,薄磷痛得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薄磷感觉自己袖子被撩了开去,云雀冰冰凉凉的手滑了进来,她握住了薄磷的右手,还特地摇了一摇。   云雀的手不比寻常姑娘家的,她只是看上去肤质白皙,但握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就算是满手刀茧的薄磷,也能感觉到云雀指间的硬茧和疤痕,偏偏女孩的手确实生得小巧纤细,巨大的反差令人心中发紧。   她可是一拳击碎过天眼。   薄磷心里一动,刚想回握,右臂的疼痛毒蛇出洞似地一蛰,薄磷嘶了一声,冷汗都下来了:“……”   云雀一皱眉毛,太反常了,怎么回事?   她太了解薄磷了,薄磷的忍耐度超乎常人,这男人可是断根手指都能面不改色地跟你笑谈风生的主儿,如今只不过是旧伤复发,哪里能让他疼成这样?   云雀神识陡地一凝,瞳仁中银色火焰飘摇而起,无数根亮银色的细线以云雀为中心,瞬间向四面八方瀑散开去!   以神识为媒介认识天地,云雀神识触摸到的一切都归为本质,蓝色的水元素、黄色的土元素、绿色的木元素,在云雀眼中纠缠、流动、难分难舍,共同缀成了一张诡艳难言的图画。   神识之下,任何一个障眼法,都逃不开云雀的眼睛……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心下震骇得难以形容,恐惧瞬间传遍全身:   这……这——这到底是什么?   .   .   在各路元素共同铺就成的图画里,出现了一只狰狞骇人的血红眼睛,眼白处暴涨着血丝,瞳仁死死地锁住了云雀:   “时、家、后、人!”   什么……   ——轰!!!   一声巨响突然炸开,震得人耳嗡鸣不止,云雀延展出去的神识被炸成了千片万片!   神秘的、恐怖的、磅礴的巨力击向云雀的死妄海,几乎要吹熄云雀气府中的丹元火,云雀承受不住此等重压,呛咳出一口烈烈的血红来!   薄磷大惊,捞住了前倾跌去的云雀,云雀扶住了薄磷的手臂,又撕心裂肺地咳出几口血来!   薄磷霍地变了脸色,知道这是伤及经脉,在云雀身上连点数下,与此同时气沉气府,厉声疾呼道:   “何方高人指点浑家?!!”   狐丽嘶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一挡,她没想到薄磷这么喜欢这个小嫂嫂,连“声威”都用上了!   “声威”是云秦侠客跑江湖时的黑话,多是高手主动暴露自己实力,有驱散宵小、出谏邀战的意思在里面。薄磷这一喊掺了十成十的内劲,风卷尘息刀摧枯拉朽的炼气扫卷开去,一圈肉眼可见的诡蓝脆生生地向四周疯狂蔓延,那是一层薄薄的冰晶,证实着风卷尘息刀的酷寒与霸道。   风卷尘息刀代表酷寒,而狐丽修的“风月刀”代表炽热,正与风卷尘息刀相克——这么说还是给她面子,狐丽顶多算个一流高手,还不至于跟薄磷不相上下!   薄磷一开声威,狐丽属相相克,手臂当即就冻青了,喀拉拉的冰碴从手背一路结到指尖,把绵绵看得一愣一愣的。   风卷尘息刀这么霸道的吗?   她没见过薄磷三刀斩落天海方舟的无畴风华,东海白龙女心高气傲,自然不会把凡人武学放在眼里,绵绵只是觉得薄磷确乎有那么一旦本事——靖安府群英荟萃,高手如云,薄磷也不过如此。   薄磷个性太随和了,加上从不跟小姑娘计较,久而久之,绵绵还真把薄磷当成个祸族妖妃了:“……”   原来风卷尘息刀霸道凶狠,暴戾蛮横,这是天下至凶之刀,习者本该也是天下至凶之人。   薄磷破而后立,锋芒尽敛,洗去了这门武学无尽的戾气。   他无意间的锋芒显露,就足以未战而先寒敌胆。   .   .   白潇辞伸出手去,撩开车窗遮帘,握住了狐丽的手。   狐丽能感觉到白潇辞略施巧力,四两拨千斤地推开了薄磷的威压,深青色的冰碴寸寸皲裂,最后消散为一抔灵子。   “师哥,”白潇辞寒声道,“不对劲,我们在原地打转。”   只不过雨流湍急,地面变幻,车辙印被巧妙地掩盖了。   “知道,”薄磷抱着云雀,眼睛危险地一虚,“有人在玩我们。”   ——而且薄磷主动“声威”,对方也没有褪却的意思。   盛临城啧了一声,盛小将军是行伍出身,不见得多看得起“江湖中人”。眼下情况诡谲迷幻,他颇为不耐:“我去看看。”   绵绵戴好了自己遮雨的斗笠:“我也去我也去!”   盛临城啧了一声,刚想说什么,天上闷雷沉沉一滚,一道惊电悍然下劈,点燃了不远处一颗巨榕!   众人皆是大惊,火焰暴燃而起,昳丽的焰色将雨幕烧出一个大洞,为众人撕开了一道明晰的视野!   白墙乌瓦,青石板街,赫然是之前那个小镇——   他们又回到了这座小镇面前!   .   .   那还真是见鬼了。   薄磷啧了一声,看了眼半枯翁,老人依旧在闭目养神,没有要搭理外界的意思。   眼下他也有些踌躇难定:“狐丽?”   你怎么看?   狐丽咬着烟杆,定定地盯着眼前小镇,沉默了片刻:   “——躲不掉的话,那就做掉它。”   .   .   云雀渐渐恢复了意识,睁眼便是狐丽暗香涌动的怀中。她枕在狐丽膝头,马车摇摇晃晃,正式踏入了这个诡谲万分的深山小镇。   云雀打了个哈欠,往狐丽怀里蹭了蹭:“唔噫,我要跟狐丽成亲!”   狐丽:“……”   薄磷:“……”   白潇辞:“……”   绵绵兴奋地掺和进来:“我也要跟云雀姐姐成亲!!!”   盛临城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假装自己不认识这群二百五:“……”   .   .   薄磷一勒缰绳,马车在道路分叉处停下,这个小镇寂静得像一座空荡的坟冢,入耳尽是雨流磅礴之声。   没有一个人。   静、静、静。   云雀突然喔了一声,眼睛睁得圆圆的:“唔噫!”   薄磷以为她饿了:“这儿可没有芝麻汤圆……”   云雀摆摆手:“还记不记得天海方舟?”   薄磷心下错愕,云雀一脸迷糊,说的居然是正儿八经的东西:“自然记得。”   当时炎虎关城门的银海蚁浪,经历过的人一辈子都难以忘怀。至于那艘遮天蔽日的飞天巨舟,真是云秦偃师三大绝技之一,剪纸派的惊世绝作。   讽刺的是,云秦剪纸派的后人,居然为苏罗耶人所用。   云雀一脸还没睡醒的样子,低着头陷入了沉默。   在场只有云雀和半枯翁是偃师,也只有他俩最可能看出门道来,但半枯翁似乎决心不理睬外物,众人的希望就托在了云雀身上。   云雀猝然睁眼,瞳光奕奕:   “折子戏?”   ?   隔行如隔山,众方师皆是一脸迷茫,还是闻多识广的狐丽最先反应过来:“等等,你是说——”   “对,就是这个!”云雀一拍手,“这个是‘折子戏’!”   狐丽惊道:“可是这么大的范围……”   “这个范围,需要很多的偃师施术。”云雀皱了皱眉,“当然,也可能是更加奇诡的机关巧术……”   “停,”薄磷忍不住了,“咱不做谜语人,到底什么是‘折子戏’?”   .   .   折子戏,用大白话说,便是一种随身携带的空间。   传说中剪纸派的工匠,只需打开巴掌大小的一张剪纸,便有百里方圆的煌煌宫殿拔地而起、迤逦而开;更有甚者说,剪纸派的师祖将整座帝都化为一张剪纸,折叠之后仅有小儿手掌大小,也就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清明上河图”。   白潇辞也想起来了:“但这已经失传多年……”   白大公子突然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傀儡戏也失传多年,身边的云雀不是照样会用?   “也许是剪纸派的后人。”云雀清秀的眉头冷冷地锁在一处,“我倒是想好好会一会他。”   狐丽突然道:“盛将军,绵绵在你那儿吗?”   ——绵绵?   盛临城莫名其妙:“她不是在车内?”   薄磷悚然一惊,猛地回头,刚刚绵绵还坐在云雀身边,现在却不见了!   .   .   绵绵白皙的脚掌踩在青石板上,她孤身一人站在瓢泼的大雨里,娇嫩妩媚的眉眼饱蘸着沉沉的雨意。   绵绵脸上冷若冰霜,眼瞳炽若熔金,细窄的瞳仁收成诡异的一线:   “——滚出来!!!”   豪悍清越的龙吟声随之响起,如同一道清冽冽的长哨直蹿云霄,天地都静默了一瞬!   磅礴浩瀚的龙威从绵绵身上陡然生发、坍驰四扩、威如狱海!   “嘁。”   密云浓雨中陡然传来一声冷嗤:   “小爬虫。”   绵绵额角青筋暴闪,龙鳞顿时爬上了脸颊,凛凛的杀气随时要在空中擦出火花!灵子潮汐剧烈地震荡起来,绵绵猝地飞出一脚,绷直的腿线扫出一道凄厉的刃弧,锋利不啻于任何一位刀客的出刀!   咣!!!   光线、雨流、水沫,皆被这一腿刀一分为二,惝恍间天地只剩下了这一斩!!!   砰——   绵绵一腿刀横扫出去,撞上了一处冷冷的铁物!   万事万物陡地收止了一瞬,八方雨流惶惶地噤声,巨响随即轰声爆起;绵绵一腿扫卷出了无尽的风雷,磅礴肆虐的劲风狠狠地撞在了铁物之上,脚下的青石板街像是脆弱的纸张,喀啦啦地裂开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铁物岿然不动。   绵绵眉毛一抖。   这根铁物绝非凡品,恰好她也认得,这是南洋玄龙一族的传世神兵:   方天画戟!   绵绵冷笑了一声:“丑八怪,你来做什么?”   来人还真不是丑八怪。   来人长发如同漆墨,眼瞳似是丹樱,肌肤恍如凝脂,两根竹筷仿佛远山寒碧,发髻高高绾起,露出修美无畴的肩颈。   ——是一个女孩,一个相当漂亮的女孩,眉宇英气,面容妩丽,气质阴郁。   女孩锁骨上生着一圈漆黑如墨的龙鳞,证明着她超然不凡的身份:   南海玄龙,钟应悔。   绵绵冷嗤一声,册那老母龙,怎么还不懂规矩?   一山容不得二虎,一域容不得二龙——龙族内部有不言自明的规矩,这千里方圆内,只允许有一位龙族现世。   二龙相斗,在龙女看来,是极其没品的事情,好比两位泼妇骂街,丢人现眼得很。   钟应悔皱了皱眉毛:“你为何在此处?”   绵绵冷笑一声:“与你何干?”   钟应悔眉心一蹙,她比绵绵大了一千多岁,自有一番心高气傲,才懒得和这种小爬虫斗嘴。   钟应悔冷冷道:“我来寻夫。”   绵绵撇嘴,老母龙又下山吃嫩草了!   绵绵一脚踢在方天画戟上,脚还疼得厉害,脑瓜子都嗡嗡嗡的,心中骂的也不甚讲究——绵绵还没意识到她把自己都骂了进去。   她绵绵好像也是吃嫩草来着。   不知钟应悔怎么想的,见绵绵一身刺喇喇的,居然还出声问道:“你认识么?这个的主人。”   绵绵不情不愿地看过去,瞬间惊住了:“……”   诶?   诶?   这这这个香囊是——   绵绵伸手要去夺,钟应悔让开一步,恰好错开了她的小龙爪子:“这是我心上人给我的。”   绵绵气红了眼睛,鼓着脸嗫嚅了几声,扭头噔噔噔地跑掉了。   钟应悔:?   钟应悔在背后唤她:“喂!不打架了?”   绵绵突然哭了起来,捂着脸跑得更快了。   .   .   盛临城正急着找绵绵,见绵绵捂着脸跑得飞快,血压都高了不少:“啧,绵绵——”   绵绵猝然拧腰,抬腿横扫,一脚把他踹进了墙里,哭腔娇娇软软的:   “你是龙渣!”   盛临城:什么?   我是龙虾?   作者有话说:   觉得香囊莫名其妙的观众老爷可以翻一翻烽火篇,百里临城给云雀赔罪的那个香囊23333 第139章 、说第一百三十二:鬼镇.行运黑虎   天地良心, 盛小将军一脸懵逼,被踢了一脚十分委屈, 真的不是有意气绵绵:   “我不是龙虾。”   “???”两人简直在跨球交流, 绵绵莫名其妙,随即更生气了,“你是人/渣!!!”   盛临城正色道:“确实有几分道理。”   盛临城不像白潇辞, 是非分明、善恶昭昭,他没那个公德心。盛临城食云秦禄、作云秦臣、奉云秦命, 只讲成败, 不讲对错。   所以盛小将军是真心实意地觉得绵绵骂得不错。   绵绵以为盛临城在阴阳怪气,顿时成了一个长着龙角的包子,眼泪都气出来了, 跺着脚道:“我不要理你了!!!”   坏龙!坏龙!坏龙!!!   盛临城奇道:“这是为什么?”   ——有一说一,盛临城的直男脾性, 是白潇辞见了都会自愧不如的程度。   好在绵绵不是狐丽。   狐丽性格看似八面玲珑, 实则暴烈强悍,如果白潇辞胆敢负心,她一定扭头就走,把头喂狗。   绵绵性格娇软——那是真的娇软, 盛临城闹来这么一出,绵绵只觉得委屈想哭, 扭头噔噔噔地跑掉了。   盛临城一脸茫然, 抬手拽住了绵绵的龙尾巴:“你做什么?”   龙女尾巴是最为敏感之处, 和寻常女子的屁股差不多,是光天化日下绝对碰不得的存在——绵绵顿时跳了起来, 涨红了脸:“你欺负我!!!”   盛临城坦然点头, 大大方方:“对, 我就是欺负你。今天你不说清楚,我们就在这站着。”   绵绵:“……”   这个人讨厌死了!!!   .   .   盛临城惊道:“香囊?”   “别想抵赖!”绵绵握拳捶他,“针脚都跟你送我的别无二致,就是你缝的!”   龙女力拔山兮气盖世,绵绵的拳头可不是什么“粉拳”,一拳下去足以打塌一个平常人的胸腑。野史秘传中也经常有龙女与男子行云雨之事时,一兴奋扯断人手脚的骇人记录。   好在盛临城硬功扎实,淬体过硬,以上安全隐患都不会发生。盛小将军顶着一张薄情寡幸的脸,听绵绵一边锤人一边说完了来龙去脉:   “我不认识她。”   绵绵气鼓鼓地:“你都送人家香囊了!”   还送的是我讨厌的黑爬虫!   “若说香囊是我的,那也有可能。”盛临城思索一二,“我曾经送给云雀一个。”   绵绵警觉:“你送云雀姐姐干什么?云雀姐姐是我的!!!”   盛临城:“……”   ——醒醒,云雀不是你的,你只会爬。   .   .   “……你的意思是,”绵绵大受震撼,“是云雀姐姐送的?”   龙族作为力量巅峰的存在,因为香火不旺、龙丁稀少,一直是东陆大局中相当边缘的存在。每隔几十年就会有龙女现世,来到人间拐几个精力旺盛的对象,回家生龙崽去。云秦官家知道龙族这德行,几万年来从不插手,爱拐就拐吧,龙女向来都是倾国倾城之姿,还怪让人羡慕的。   钟应悔此次前来,甚至不惜与绵绵争地盘,大概也是因为她的“梦中情龙”——   云雀?   绵绵大受震撼,却觉得确实有道理:“……”   云雀的女人缘一直不错,到处都有和美女贴贴的机会,今天搂着苏锦萝明天枕着盛昭缇,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风月场的摘花高手了:“……”   喔……喔,这样说来,薄磷还怪可怜的,后院别说起火了,天天都足够火化他。   .   .   话分两头。   此时云雀还不知道自己随手送出去的香囊,引发了一场非同小可的桃花债,差点牵连着盛临城一起倒霉。   眼下云雀正跟着薄磷,行走在暴雨倾盆的小镇里,两人着装相衬、气质相合,还真有几分江湖侠侣的模样。   白潇辞和狐丽守着马车和半枯翁,以防万一;盛小将军去找自家媳妇,绵绵肯定遇上了什么麻烦;而薄磷则与云雀一道,深入这个跟拦路鬼似的小镇,把“折子戏”给破了。   ——这个魔障不除,他们是别想过这处山了。   云雀伸出手去,在薄磷眼前晃了晃:“要牵手。”   薄磷眼角一扫,云雀小脸嫩白,五官玲珑,不由自主地开始贩剑:“——哎,叫声相公来听听。”   云雀翻了个白眼:“油腻。”   薄磷:“……”   薄磷碰了一鼻子的灰,还不敢不从,老实巴交地把云雀的手捏在手心。   云雀浑身一凛,突然甩开了薄磷的手!   薄磷的错愕只在一瞬之间,他随即反应过来,手指按住蓝桥春雪的刀柄;云雀碧滟滟的大袖迎风怒张,指间碧光倏然飞射,梳骨寒宛如飙射而出的激电,飕飕然直刺向虚空之中!   ——哗!   梳骨寒切裂雨幕,激溅起水沫晶晶;然而丝线似乎撞在了什么硬物之上,透明的空气涟漪波动开去,周遭景色犹如被碎石惊扰的湖面,荡漾起诡异绮幻的波纹来!   云雀脸上煞气陡现,面色倏然一寒:“——嘁!”   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云雀能感觉到灵子潮汐的波动,一道术法已然生成,把云雀和薄磷包裹在了其中!   薄磷眉头一蹙,刚想抽刀出鞘,云雀摁住了他的手腕:“慢。”   “这是在折子戏里布下的空间术法,用偃师行话来讲叫‘连环扣’,诡奥难言,凶险叵测,勿要轻举妄动。”   云雀神情难得严肃起来,清丽的面容与伞外骤雨一样冷淡疏离:   她刚刚试过了,神识都穿不过这层障壁,怕是背后还另有机关。眼下敌暗我明,云雀和薄磷对敌人一无所知,能确定的只有一个:   ——对方,是很高明的偃师。   云雀一压眉宇,眸色暗沉,杀气凛凛:   跟我玩?   我奉陪到底!   .   .   薄磷啧了一声:“什么声音?”   云雀莫名其妙,耳外尽是雨声磅礴,能有什么声音……   不对!   云雀细细听来,也发现了雨声中夹杂着的细微动静,也就只有薄磷的耳力能够瞬间察觉。   云雀耳力不及薄磷,也没听出个门道来:“唔?”   薄磷皱着眉头:“吆喝声。”   ——吆喝声?   没等云雀再问,絮絮低语声骤然抬高,清晰的喧嚷与雨声不分上下,小贩热闹的叫声甚至盖过了雨声:   “小钵酒——可甜咯——卖酒不咯!”   “磨剪子,戗菜刀!”   “上好的玉兰脂,小娘子看看啰!”   云雀陡地倒退了一步,一尊纸人凭空而现,探出他那张涂着诡异腮红的白皮脸来,无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云雀,嘴上却是格外客气的:   “小娘子,好姿容,试试最新的玉兰脂?”   眼下场景倏然变幻,空无一人的街巷陡地热闹起来,各路小贩在街旁朗声叫卖,乍一听像是到了上京天都的佳节庙会;然而这些小贩都是清一色的纸人,白皮肤、血腮红、艳寿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薄磷和云雀,像是从阴司爬至人间的索命厉鬼。   场面震撼而吊诡,还透着一股瘆人的死气,薄磷和云雀对视一眼,此地断不可久留,两人齐齐快步掠出长街——   更诡异的事情接踵而至!   薄磷陡地刹住了身形,天地骤然改头换面,暴雨凭空消失!   鸡血红的灯笼往下一照,丹楹刻桷、宝气盈室,热闹的市井大街,猝然变成了红墙绿瓦金雕栏的雅轩。   而薄磷和云雀则位于雅轩正中的天井下,四面高处都设着垂帘的雅座,珠帘后人影攒动、私语如潮,他们站在众“人”视线的聚焦之处,变成了供人观赏议论的玩物。   幻术?   不,——不对,云雀随即否认了自己的猜想,如果是一般的障眼法,她的神识不可能认不出来……   锵!   锵!!   ——锵!!!   三声锣鼓如同惊雷炸起,打断了云雀的思路;四面八方的人影纷纷激动起来,高声喧嚷、齐声叫好。   云雀和薄磷抬起头来,看向坐北向南处的雅座。   此时血一样红的帷帐倏然拉开,主人大座上端坐着一位头冠冕旒、黑金官袍、手持玉笏的高大纸人,俨然是民间传说里阎王爷的模样;   而旁侧侍立着一黑一白两位纸人,白色的身材高瘦,口挂长舌,官帽上书“一见生财”;黑色的身宽体胖,个小面黑,官帽上书“天下太平”。   想必就是黑白无常了。   此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主人座上却供着几位阴司厉鬼,场面相衬之下,显得更加瘆人诡异。   “不是吧,真见鬼了?”薄磷喃喃,“——这是传说里的‘行运黑虎’?”   云雀奇道:“那是什么?”   .   .   云雀身为偃师,自然不信鬼神,也没关注过民间怪谈。   民间传说里,“行运黑虎”是阴曹地府里的一种游戏,由阎王主持、百鬼观看,类似于上京天都里贵族之间流行的□□——然而贵族顶多赌钱(敢玩人命的基本都被太后斩了),百鬼赌命。   这个残酷诡异的怪谈,自然是百姓用来借骂地主豪强的暴虐;薄磷只当个故事听听,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能碰上!   云雀第一次听说,还有些好奇:“怎么玩?”   “……”薄磷脸色难看,“来了,你马上就知道了。”   云雀听见一阵小儿的清脆小声,犹如骨铃伴着阴风脆声摇曳,令人无端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童男童女缓步入场,皆是白青面皮、大红腮红的纸人,脸上咯咯笑个不停,手上推着一方一人多高的巨型骰子。   云雀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陡地发觉身后有人,猛地回过头去,才发现天井下站满了纸人:   男子穿着大红婚服,女子穿着大绿嫁衣,皆是一水儿的惨白面孔,颧骨上涂抹着鸡血红的腮红,正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黑白无常,大巨骰子,红男绿女,”薄磷阴沉着脸色,“齐活了,就等阎王发话了。”   云雀还是莫名其妙,突然见阎王爷抬起手来,一挥玉笏,场下巨大的骰子倏然转了起来——   满场大哗,人声喧天,那是赌客们激烈的叫注,童男童女们在雅座前奔走来去,记录着赌客们的下注。   一声高亢凄厉的唢呐响起!   满场齐齐噤声,骰子陡地顿住!   薄磷脸色一变:“一?”   “???”云雀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一?一是什么意思?”   薄磷扫了一圈场内,低声解释:“就是‘一个也不能留’的意思。”   云雀心底一寒,满场的红男绿女,陡地收住了瘆人的笑容 ,眉眼口鼻皆是扭曲起来,是一个极度狰狞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bgm推荐:人间地狱; 第140章 、说第一百三十三:鬼镇.红男绿女   喔!   云雀睁大了眼睛, 她理解了一切:   奇怪的新知识又增加了——就是要打架嘛!   薄磷忍无可忍:“你理解了个嘚儿!”   傻大雀,明明什么也没听懂!   打架这种豪悍暴力的粗活, 云雀从来不需要别人教, 她自己捋起袖子就上了——   满场的纸片人,这还不容易!   薄磷心累无比,槽多无口:“……”   有一说一, 云雀虽然长得玲珑可爱,面相阴郁清丽, 看上去心眼比莲蓬还多, 但是时间一长就会发现,云雀并不和大多数女豪杰一样,是偏智谋型的人物……   比起动脑子, 云雀大偃师显然更擅长动拳脚:   好娘子能动手绝不吵吵,手撕了你就完了!   .   .   云雀十指绽放如兰, 往虚空一握, 女孩骨肉匀停的指节上猝然亮起了磷磷的碧色,纤细、荧亮、绿意森森,仿佛鸿蒙初辟之时,母神指尖裂出去的惊电!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   等等——   云雀细眉陡然一皱:?   哪里、哪里、哪里变了?   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觉袭上了云雀心头, 云雀急急地扫视了周遭一圈,随着穿云裂石的唢呐声, 场内的红男绿女开始了厮杀——那是最原始、最残忍、最粗暴的相搏, 纸做的头颅、躯干、四肢扬得到处都是。   等等……   云雀转头看向薄磷, 心底蓦地一寒:   “你什么时候换的衣服?”   .   .   薄磷素来喜欢穿黑。   一开始是因为耐脏,薄磷向来没什么理财概念,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明日愁来明日愁, 日子过得那是一点都不讲究。自从和云雀好上后,薄九爷才开始收拾自己,之前还是个粗犷豪迈的江湖侠客,现在已经是个雍贵难言的官家武人——于是衣服料子直线上升,漆黑生泽的圆领袍上滚着流云飞鹤,还真有几分祸族妖妃的意思。   不过还是黑,云雀也承认,这个颜色确实最衬薄磷的风采。   但是眼下,薄磷的衣裳突然变了,这个变化太过离奇突然,云雀讶然睁圆了眼,薄磷此时一身张扬热烈的大红吉服,整个人犹如裹在明火中央——   这身诡艳张扬的衣裳,和场上其他男纸人别无二致!   云雀心下大骇,低头一看,云雀本来就穿着碧滟滟的大袖衫,此时色调陡地深了一个颜色,赫然是女子出嫁时的青绿婚服。   他们的着装打扮,跟场上的红男绿女一模一样!   当然,变化的可不止这一个——   大红灯笼烧出火一样昳丽的光线,敷金填彩的雅轩皆在熠熠生光,人潮喧嚷声一浪高过一浪,场下的红男绿女疯狂又骇人的相互厮打。   场面恢弘、瑰丽、古怪,却处处透着与常识相悖的阴森,真像是阴司地府才有的狂欢盛日。   薄磷静静地低头看了过来,表情木然而冰冷。   云雀头皮发炸,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心下一乱,一道声音像是毒蛇嘴里吐出的红信,陡地呈在她的脑海里:   “杀了他”。   .   .   澄黄的唢呐高高抬起,吹振出凄厉而高亢的长鸣!   薄磷上身下俯,重心前倾,左手向右侧探去,右手向前方比来。   这是风卷尘息刀最经典的起手式之一,云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连人都不由得清醒了几分:   “薄磷?”   我、我可是云雀——   飒!   蓝桥春雪的刀刃电射出鞘,砭骨寒气顿时漫过整间雅轩,耀眼欲盲的白光陡地遮蔽云雀的眼睛!   云雀下意识地闭眼,梳骨寒后发先至,疾弹迭卷的碧色丝线陡地缠住了几丈开外的雕花栅栏,铮铮然收卷缩减,把云雀拽了过去!   薄磷一出刀便是生死相搏,速度好似星流霆击;蓝桥春雪的刀身在急速中摧折成了一抹呼啸的疾影,云雀只要慢下一步,就会被这摧金断玉的刀风一分为二!   唰!   云雀贴地闪出十几步的距离,周遭的纸人残碎飞散四射,好似一场倒着纷飞的鹅毛大雪;云雀的身形陡地拔地而起,薄磷旋身、拧腰、出刀,蓝桥春雪自下而上,划出优美贲圆的一弧,酷寒霸道的寒气四下弥漫,雅轩陡然变了一层颜色,那是冰霜凛凛的青蓝色!   云雀的心猝然收紧:   距离!距离!距离!   ——她跟薄磷拉不开距离,只会被他一刀斩下!   梅花字往上的偃方相斗,最重要的是距离,本来云雀和薄磷的段数不分上下(修为上薄磷还要高出一截),但是两人本就近在咫尺,薄磷走的还是流星掣电一样的快刀路子,云雀根本拉不开足够的距离!   薄磷就是云雀天生的克星!!!   云雀后知后觉地发现了此局的凶险:   ……借薄磷的刀,要云雀的命?   哗!!!   薄磷这一刀又快又狠,杀势磅礴,刀风打出了具象化的效果,朱砂血一样的梅花花瓣纷纷而落,场面凄艳又哀绝;云雀险而又险地避开了要害,蓝桥春雪劈山分海的刀锋割开了云雀的发带,雾灰色的长发顿时瓢泼开去——   云雀一咬舌尖,唇间有血,厉声怒喝:“薄磷!!!”   惊亮的银色光芒一闪而过,那是云雀飙射而出的神识,场面危急得不容她细细思考,总之那是一种能蛊人心智的术法就对了,薄磷在神识上的造诣不如云雀,被魇住了。   还好这里有个清醒的。   云雀会计念决,眼中银光骤然大盛,先用神识把薄磷的死妄海护住,祓除了搅扰魅惑,薄磷自然就会清醒——   风声呼啸,寒气凛凛,薄磷的身法好似电卷星飞,汹汹推来的一掌后发先至,猛地击中了云雀的身体: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一:拨云推月!!!   喀拉拉拉——   瓷器碎裂的清脆之声骤然响起,似乎有什么脆薄的硬物裂成了千片万片;那是云雀的淬体法身,在薄磷全力的一掌下好似一层徒有其表的琉璃瓦,云雀的肉/身吃下了大半的伤害,宛如一碗被倾泼的红汤,猛地倒飞出去!!!   云雀瞳孔惶惶然一缩:   我完了。   .   .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这是风卷尘息刀中速势最快的一斩,刀锋甚至比杀气还要更快一步;云雀此时被薄磷一掌击向空中,根本避无可避!   砰!!!   辉煌的灯火流淌在森森的刀身上,浓艳的鲜血跨空飞射而去,惊心动魄的妩丽,仿佛横贯长空的红绸。   薄磷一刀钉住了其中一个纸人。   这具纸人也是一身大红喜服,看似与别的纸人一模一样,但蓝桥春雪猛地穿刺而过,纷扬的不是霰雪般的纸屑,而是火艳艳的鲜血。   人血。   云雀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踹在了纸人的脸上,居高临下的眼神犹如凛冬清晨的冷泉:   “你玩得挺开心?”   .   .   薄磷的意识确实被魇住了片刻,但在云雀咬破舌尖血、怒喝薄磷名姓的那一刻,薄磷的神识就已经被她拉了回来。   原因无它,薄磷的神识相比云雀来说,确实拉了一点,但还没有拉到云雀喊都喊不回来的程度。   两人默契相生,配合无间,做了一场夫妻相杀的戏码,为的就是布局者露出马脚,而云雀和薄磷趁着相互喂招的功夫,在天井内满场乱跑,云雀趁此筛别出了幕后真凶,然后——   ——薄磷一刀把这阴损玩意钉在了墙上。   风卷尘息刀加上蓝桥春雪的霸道豪悍,实打实地击上来人,绝对能瞬间缴去对方战力,别说再做别的手脚,能不能活下去都得看薄磷的心情。   云雀和薄磷静立在真凶跟前,女方清冷暗郁,男方阴鸷凛冽,两人的杀气好似恶蛟探出深渊,乍一看上去还真不像是什么好人。   恶人夫妇也不赖。“薄九刀”和“鬼骨罗刹女”的组合,能是什么正气凛然的组合。   .   .   薄磷这一刀钉住了施术者,术法就立刻破了。   和之前在炎虎关时,北门战场上偃师对决,那些宏大又危险的“术式”不同,“术法”则是范围更小的偃师之术,也从一味追求杀伤力而扩展到其他层面。   术法不仅种类繁多,而且便于储存,根本不需要偃师现场施咒。之前闻战在辰海明月的寸金,要买给云雀的“多宝夹”,正是储存术法的宝器。   (还好那玩意早就没了,不然苏锦萝的陈年老醋一定得翻坛子,云雀之于苏锦萝,好比明百灵之于云雀,都是提起来男方满头大汗、女方复杂难言的尴尬之事,此处按下不表。)   周遭灯火血红、装潢雍贵、鬼影重重的景象,犹如被烈火焚烧过的画卷,烫出一个又一个焦黑的孔洞来;这是“术法”崩溃后灵子恢复时的正常现象,小镇上的浓烟急雨再次瓢泼而落,只不过这一次除了薄磷和云雀,还多了个生面孔:   这人就是藏身在纸人里,布下的这个诡奥难言的术法。   要不是云雀强大的神识救了两人一命,那么现在云雀和薄磷都还是自相戕残的可怜人偶罢了。   仔细想来确实如此。薄磷和云雀的强大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一个刀法冠绝江湖数十载,一个偃家机关屡屡大放异彩,比起直接与两人开打,设局让两人相残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云雀在北门战场上,误打误撞获得的强大神识,则是鲜为人知的秘密了。   “喂,哥们,”薄磷眯起眼睛来,“你谁?”   “纸人”的幻象也渐次消去,现出了来人的真身本相来。   薄磷还被惊艳了一下:“——美女?”   云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瞎么?——这明明是个男人。”   薄磷:“……”   我爬,我爬,我自己爬。   作者有话说:   让磷哥看岔眼的美少年(?)登场! 第141章 、说第一百三十四:鬼镇.剪城四神 (一)   少年恶狠狠地瞪向云雀, 眸光砭骨刺髓,仿佛要把云雀刺个胸穿背透:   “——我特来向你索命!”   有一说一, 这还真不是薄磷招子出了问题。   来人面容婉丽, 形貌清秀,五官玲珑;发色一分为二,向背的一面是漆黑, 向前的一面是碧绿,也不知道是村头哪个师傅的好手艺。   薄磷看了看自己的头发, 突然有了大胆的想法:   我也想把这玩意染成绿的。   “男的。”云雀淡淡地听了, 脸上也没什么表示,甚至有闲心跟薄磷继续纠缠他的性别问题,“你朝他胯/下捏一把。”   薄磷:“……”   少年:“……”   云雀是何等的恶女, 这种“纳命来”的狠话没听过三千次也凑够了八百句,眼下心情毫无波动, 只觉得有些好奇:   “我以前见过你么?”   怎么这个面相如此面熟?   少年一听就红了眼, 要不是薄磷制着他,说不定此时他就扑向了云雀:   “——你可记得,锦官城的徐记铁匠铺?!!”   .   .   徐记?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这可忘不得, 要不是徐记的匠人徐半州,云雀的罗雀门还做不出来!   云雀虽然没心没肝, 但是对她好的人, 云雀都记挂在心, 眼下顿时变了脸色:   徐记?徐记怎么了?   “怎么?”薄磷啧了一声,他也记起来了, “我们可是照顾了徐记生意, 小兄弟, 你为了什么要拿人性命?”   少年目瞋极圆,嗓声凄厉:“都是因为你——”   “徐记上下五十四口人,全部都死光了!!!”   骄阳似火,天高云淡,烈焰冲天,楼宇倾塌,人声嚎哭。   ——锦官城最负盛名的徐记铁匠铺,在云雀一行人离开之后,化为了浓烟与焦木。   云雀惶惶睁大了眼睛:   怎么会?   ……这怎么会?   -------------------------------------   注:徐记铁匠铺出自《说第十:起杀局》(章节号13),云雀在此得到了命械“罗雀门”。   -------------------------------------   薄磷倒是比云雀冷静得多,甚至还留了个心眼:“徐记可是官家核查过的民窑,你不可能是姜家后人。”   姜?   少年冷冷地皱起眉毛来,不知道这人在胡扯什么:“我姓徐,不认识什么姜蒜!”   果然。   薄磷套话成功,扭头对云雀道:“他不是折子戏的幕后黑手,顶多算是个被撺掇的龙套。”   ——而布下鬼镇这一大局的,另有其人。   “小兄弟,不管你信不信,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薄磷发力收刀,振腕甩刃,语气和动作一样轻悠:   “——但是你再伤害云雀,我就一定会杀了你。我薄磷从不恐吓小孩子。”   .   .   话分两头。   密雨霢霂,水汽朦胧,静静地洇深了山镇图景。   白潇辞端坐在车帘前,好似一赋璧坐玑驰的长短句,竟然比空山新雨还要禅意几分。   狐丽随意地靠在白潇辞背上,往自己头发上编织红绡,嘴里哼着不成调的俚俗小曲。   一人素淡冷峻,一人娇艳张扬,如今能走到一处,还多亏了造化。白潇辞和狐丽平日的相处大抵都如此,白潇辞不声不响,狐丽哼哼唧唧,两人嘴上没什么交流,却是相伴在一起的。   “我颠簸半生,”狐丽有时还会感慨一番,“突然岁月静好,让人不自在得很。”   白潇辞随立刻进行反省:“是我太无聊。”   狐丽笑着刮他鼻子:“我就喜欢你这种老实又无聊的男人。”   白潇辞面无表情地揣起手,沉默地反对这种明褒暗贬你的说法:“……”   ——我明明比薄磷那个油嘴滑舌的有趣多了!   ……   眼下狐丽眨了眨眼睛,在车上等待未免太无聊,得逗一逗白潇辞来消磨时间,伸出手来轻轻地拉扯了一下白潇辞的头发。   白潇辞头皮一痛,莫名地转过头来:“?”   狐丽伸手一刮白潇辞的脸颊,动作像极了市井流氓调戏良家妇女,只不过狐丽做来就少了那股猥琐劲儿,显得明媚又风流:   “白大阁主,想什么呢?”   白潇辞拍开她的手,显得坚贞不屈:“无聊。”   狐丽眉毛一挑,顿时来了兴致,出手捏住白潇辞下颚:“来,香一个。”   白潇辞沉下脸色,摁着她坐好:“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成何体统……”   ——哗!   尖厉的长啸骤然炸响开去,好似一道惊雷震碎了雨幕,激溅的水沫四处飞射,谱成几道瑰丽无畴的虹彩!   暗器?不不不,这个威势,明显是偃师机关——   白潇辞和狐丽的反应都不慢,在利啸乍起的一瞬间收身飞撤,一时间密雨里飚起了两道暗风!   喀喀喀喀喀!   白潇辞衣袂倏然一张,好似一抹飘逸写意的行云,极寒之气弥漫开去,冰晶凝结之声玲珑脆耳,天地间蓝光倏然一眩!   无数悬坠的雨滴凝滞了一瞬,通通被冻结为了剔透的冰晶——白潇辞踩着冰晶在凌空借力,好似飞鸿踏雪泥,佩刀“寒江沉雪”在翻身之际锵然出鞘,炫白的厉光倏地劈斩而下!   风卷尘息经第四.雪鹰示现!   于此相应的是一道活泼艳丽的红光,在水汽氤氲里像是一朵抖开雨露、肆意绽放的火牡丹。   狐丽的速度比白潇辞要慢得多,她在利啸瞬间便拔刀出鞘,人随刀进、刀带人走,佩刀“锦囊艳骨”劈斩出一道凄厉的圆弧,幽艳的刀光仿佛一轮被胭脂染红的弯钩月——   风月刀第一.珠缨炫转!!!   呼呼呼呼呼!   自炎虎关千红窟一战后,狐丽的伤势大愈,风月刀更是参透了一层。眼下狐丽这一刀的威势如龙如虎,霸道得不能同日而语:灼热的炼气顺着这一刀推砍出去,狐丽一击便打出了具象化的刀风,灼灼的焰影流烁成一条明烈的火龙,猛地回环收卷,与白潇辞的刀光合作一处,劲绞向利啸的来源!   狐丽黑发飞舞,瞳光奕奕,脸色陡地一变:   什么?   “寒江沉雪”幽白的刀身与“锦囊艳骨”海棠红的刀身锵然相交,两刀刀刃居然——   斩了个空。   躲开了?   白潇辞脸色一变,厉声疾呼:“狐丽,后面!!!”   狐丽身后劲风陡起,寒光暴现,一只造型奇异、锋寒凛凛的奇异兵器猝地闪现,像是工匠锅炉里旋转的扇叶,又像是东瀛忍者手中放大了百倍的“手里剑”——以一点为轴心,四道锋利的扇刃呈辐射状放射开去,此时疯转不休、来势惊人,好似疯马撞碎整片雨幕,猛地向狐丽的背后削来!   不可能,不可能,白潇辞下意识地否认,这种体量的兵器,如果从他的攻击死角中逃开,以白狐二人的眼里,不可能被动成这样——   砰!!!   浓艳的血红陡地炸开!   .   .   如果这里站的是云雀,或者绵绵,那么可能真会翻车。   然而这里站着的是狐丽,在江湖上摸爬打滚了半辈子的狐丽,江湖中人惯用的阴谋诡计、奇技淫巧,她比看到自己老家门口还要亲切。   狐丽在斩空的一瞬间就作出了决断,她瞬间摘下了头发上的“朱顶红”,抬手向凌空高高一抛!   这发饰本是一枝火艳艳的花,在凌空倏然变了模样,浓艳的血红陡地炸开,好似一盒胭脂轰然爆炸,几十条烈烈的红绸向四周飞射开去,全方位地包裹起了白狐二人!   锵——   那具造型奇异的兵器汹汹撞上大红色的绸缎,仿佛撞上了坚不可摧的钢制巨盾;令人牙酸的冷铁相剐之声骤然炸起,飞溅的火花飚射开去,一如历劫的流星乱雨。   这是沁园春的顶级防御武器,“霓裳羽衣”。   万千红绸包裹的正中央,白潇辞捞住了前扑的狐丽。狐丽虽未被那具奇异兵器所伤,但她的淬体不比白潇辞,兵器上卷裹着的炼气恶狠狠地震伤了狐丽的内腑,白潇辞此时伸手一捞,便捞到了满手心的血。   白潇辞瞳孔骤然一缩。   “没问题。”狐丽一皱眉毛,推开了白潇辞,不在意地一擦嘴角,“听着,刚刚那一招估计是用了什么瞬移的法子,才能把这么大的一个风扇叶变得时有时无——你知道是哪门哪派吗?”   白潇辞摇头,他没有印象,凭着机关器认人的本事,只有云雀或者陈默恂这种偃师才有。   半枯翁不是还在车里——   “别去惊动他老人家,”狐丽摇头,“马车附近不止一个人。”   高手过招,立见高下。   刚才狐丽与那位从未谋面的敌人陡地一对招,她心里大概估算出了对方的段数,自己和白潇辞加起来,未必撑得到云雀他们赶回来——   总得有一个人活下来,告诉云雀他们,到底是谁杀了我们,有仇报仇,血债血偿。   .   .   咔咔咔咔咔咔——   白潇辞与狐丽的心神俱是一震,“霓裳羽衣”似乎被什么剧烈撕扯,袅袅的红绸像是濒临碎裂的银镜,碎裂之声催魂夺命、急响连连!   狐丽如坠冰窟,她倒是没想着靠霓裳羽衣抵御住敌人,但这也就片刻的功夫,沁园春的绝顶防御居然就撑不住了?   ——这么说,敌人的武器,在云雀的“罗雀门”之上!   白潇辞和狐丽同时跃起腾空,狐丽伸手五指一张,霓裳羽衣化为一团猩红张扬的浓雾,在狐丽掌心重新凝为一枝朱顶红的模样。   狐丽刚想说什么,白潇辞猝地一震,口中喃喃:   “是你?”   ——是你在四季雪,差点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可能读者老爷都不记得了,这是大凉篇的事情,那个时候小陆大夫刚出场,云雀和薄磷在小陆大夫的医馆庭院里发现了重伤的白潇辞,白哥说他是被神秘人所伤(看都没看清楚是谁)。   这个人现在出来了。   接下来是非常艰难的战斗—— 第142章 、说第一百三十五:鬼镇.剪城四神(二)   白潇辞心下骇然:“是你?”   “?”这下轮到狐丽惊讶了, “你认识?”   “不,我不认识。”白潇辞清峻冷冽的眉宇向下压去, 蹙起深刻的纹路来, “……这个人,在大凉州,差点杀了我。”   .   .   那次在大凉州, 白潇辞被杀得着实莫名其妙(上文可见章节号26《说第二十三:第四日.通天箓》):   对方是奔着“通天箓”来的,而白潇辞拿不出来——事实证明本来就没有这种东西, “通天箓”纯属“通天路”的以讹传讹, 而对方瞬间就动手了,连招呼都没打,白潇辞血溅五步, 差点命丧当场。   而且最草的地方在于,以白潇辞的眼力, 居然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   狐丽奇道:“这么厉害?”   ——不过厉害也是曾经厉害, 现在情况可不一样了。   如今白潇辞解开心结,心境、功力、修为皆不可同日而语,加上华胥秘境的奇遇,整个人气息都为之一变。再者有“九尾火狐”狐丽并肩同战, 狐丽虽然相较起其他女子(这里的女子特指云雀或者这种战力奇卓的怪物)弱了一畴,但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眼下甫一交手, 双方抽身飞撤, 彼此都为对方身手吃了一惊。   白潇辞与狐丽掠身腾空, 前者足尖凌空一点,正是“踏雪寻梅”的借力之法, 白潇辞脚下绽开一朵六角冰花, 于狐丽并肩立在流风正中, 一红一白、一艳一素、一动一静,与来人冷冷相峙。   深秋急雨,水沫濛濛,两人身周不知何时,被布下了千万根火红的丝线,犹如一张烈艳艳的天罗地网,把白潇辞和狐丽困在中央。   红线的末梢皆汇于一双鸡皮老手上,白发老妪静默地立于十丈开外,瑰红重紫的宫装蒸腾着漫天大雨,像极了一道妖诡不详的诅咒:   “老身,姜白氏。”   姜家人?!!   狐丽悚然一惊,心神巨震:“等等,你若是姜白氏……”   剪纸派、傀儡派、皮影派并称云秦三大绝技,而剪纸派姜家曾是偃师一行中的万年世家,天机变时.时家、地机五陈.陈家、人机灵危.危家与之相比,都算是穿着开裆裤满街乱跑的小儿!   要不是清嘉帝周火的“清嘉三屠”,以姜家的声威权势,统一江湖、号令天下,甚至与朝廷分庭抗礼,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姜家虽为一棵万年不倒的巨榕,遇上了周火这团焚天烈焰,到底还是要毁为焦木。   面前这个盛装出行的白发老妪,鸡皮鹤发仍有当年风韵,此人正是剪纸派姜家“剪城四神”中的“剪女”,姜白氏!   不,狐丽立刻否认,姜白氏这个年纪,早就升至“剪姥”之位,“剪女”应该另有其人……   一阵粗豪的大笑声打断了狐丽的思绪:“你变得有趣多了,薄家小儿!”   白潇辞冷冷一皱眉头,不悦地纠正道:“鄙姓白。”   老妪身旁陡地卷起一阵嚣狂劲风,一道身影从天暴降而落,仿佛是猛虎下山、雄狮落地,雨幕再次被震碎成千万破片。   来人身形高大威猛,形貌粗犷不羁,身上披挂着冷光流转的机关甲胄,也不知是何等金属材料制成。之前差点把狐丽背脊旋裂的古怪兵器,被这人随意地持在手中,肌肉虬结的手腕轻轻一转,狰狞锋利的扇叶刀片便呜呜地旋转起来。   狐丽倒吸一口凉气:“姜家最强,剪皇尊礼?”   ——如果是尊礼亲自出手,那么之前白潇辞还能留着一条命,都算是白潇辞命大!   “这小娘子认得咱家?”猛汉豪声大笑,对狐丽的忌惮颇为受用,不甚在意地挥手,“你这刀耍得确实漂亮,但总归是女人的刀,轻飘飘的,无甚力气。咱家见你确实是个烈女,也不想拿你性命,你现在走人便是!”   狐丽敛衽一礼:“晚辈不知何事得罪了剪皇剪姥二位前辈?”   “得罪?”剪姥姜白氏低哑地一笑,“年轻人,莫要妄尊自大。”   狐丽面色一沉。   剪皇尊礼一声呵欠:“哎,只是有人想要你们性命罢了。小娘子莫要多嘴,走人便是,咱家不听由头,只取性命!”   白潇辞冷冷撩起眼皮,嗓声森然,冒着臆想中的血气:   “——你倒试试?”   狂风一卷,碎雨纷纷,白潇辞衣袂怒张,暗风狂飙,寒气弥漫。白森森的炫光猝然一闪,幽蓝的冰晶四下狂蔓,纤细宛曼的寒江沉雪猝然横展开去,长达三丈、横有一丈的冷银巨刃当空现形,赫然是寒江沉雪的真正形态——   千山飞绝!   六道炽烈的银光缠身飞舞,仿佛是太阳瑰丽炫灿的日冕;那是六把相对纤细小巧的刀刃,甫一现形便对抗上了蟠天际地的火红丝线,旋切出熠熠明灿的点点火花。   剪皇尊礼一愕,随即朗声笑道:   “有趣!有趣!薄家小儿,着实有趣!”   唰!   千山飞绝猝地向前突进,撞碎雨幕重重,朝着剪皇尊礼刺势磅礴地斩下!   尊礼爽朗的笑声并未消散,身形却陡地一闪,他身材高大健硕,速度却不下白潇辞,转眼间便出现在了千山飞绝的刀背之上,造型奇异的兵器向着白潇辞旋削而来!   叮叮叮叮叮——   白潇辞来不及召回千山飞绝的巨刃,六道飞舞游走的细刃抢在扇叶之前,勉力截下了飞旋的奇异兵器。呜呜疯转的扇叶刀刃疾撞在这六道细刃上,毫不留情地撞开了这些体量纤细的飞刃,两兵相击时骤然炸开劲烈的冲击风暴,刮得白潇辞倒飞出十几丈的距离!   “听闻‘风卷尘息刀’是云秦第一刀,”尊礼轰声大笑,“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第一’法!”   白潇辞面无表情,心神一凝,炼气陡发: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千山飞绝看似笨重迟钝的巨刃陡地一震,爆散为耀眼欲盲的白色流萤,幻化为滔天垂悬着的巨刃之雨,直指尊礼暴拥疾卷而来!   剪姥姜白氏眸光暗郁,白潇辞进步之神速,确实令她始料未及。姜白氏褶皱横陈的手指一勾,漫天红线猝然一动,但一殷红的刀光追风赶月而来,朝着姜白氏当头劈下!   这一刀狠戾无情,这一问娇柔婉转:   “喂,你在看哪里?”   狐丽猝地出现在了姜白氏的近前,她的身法比白潇辞更似鬼魅,飞舞旋转的裙裳比榴火还要烈艳!   姜白氏悚然一惊,她确实大意了,白潇辞的“千山飞绝”太过惊艳,导致她忘了关注那个火红衣裳的年轻姑娘——   江湖上的老一辈,向来是看不起年轻人的。   而江湖上的老怪物,比起那些年轻力壮的少侠,更看不起相貌娇娆的年轻女子,她们的武器只是青春而已,心机也只是为了讨好男人,论起真功夫来,哪能轮得上她们?   但狐丽的本事,确实大大出乎了姜白氏的意料。   姜白氏手指微勾,红线唰然收卷,在面前缠成一线,锵然抵住了狐丽削斩而来的一刀!   狐丽咧嘴一乐。   狐丽的身形刹那一变,以刀线相交处为抵,轻盈而鬼魅地一转,仿佛舞姬风情万种的折腰,千重万重的飞红里探来窈窕宛曼的腿,狐丽一足飞出,猛地踢中了姜白氏的胸口!   她以腿为刀,以腰为轴,旋身送出了风月刀中以点破面的一招:   风月刀第二.点绛唇!!!   姜白氏心道不妙!   距离!距离!距离!   方偃交战之时,最要命的就是距离!   姜白氏就算再强,也是个偃师;而狐丽再弱,也是个方师!   是她、是她太傲慢了……   姜白氏整个人都被狐丽一脚踹了出去,胸腑剧痛、淬体俱裂,嗓喉里飞出一口血箭来;狐丽收势出刀,猝然发难,身形飙射成一道烈艳无畴的猩红闪电,断金截玉的刀锋猛地向姜白氏的咽喉追赶而来!   姜白氏急急挥袖,重紫瑰红的宫装大袖中掠出千百个红色的剪影,落地便化为形貌狰狞的纸人杀手;而狐丽眉毛都没动,脚下运起步法“飞鸢泛月”,穿花绕树一样地掠过剪纸的重重阻碍,海棠一样嫣红的刀锋宛若阎王催魂夺命的下帖,依旧直追姜白氏杀来!   看轻我?随便;下地狱,你先!   .   .   变故就是在一瞬发生的。   等到狐丽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来人半点杀气也无,好似凭空出现的一尊佛,安静、沉凝、毫无生机,眉细如星月,瞳冷似寒泉,唇上一点朱砂红,冰雕一样的美人,连丽色都像是冻结了千万年。   她出现在狐丽正上方,快得毫无预兆;女孩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来,向下冷冷一指:   “你,死。”   狐丽瞳仁一缩,她听出来了,若姜白氏年岁渐高,已成为“剪姥”,那么这位,就应该是剪城四神之一的“剪女”——   随着剪女的下令,似乎有什么机括启动,三四道疾影朝着狐丽飙射而来!   什么?   雷/火/弹——这是雷/火/弹——!!!   这个剪女出手就要狐丽的命,她以黑/火/药所致的机关器为武器,朝着狐丽砸下了三颗雷/火/弹!   狐丽心底大寒,任何方偃的淬体,都拦不住黑/火/药的爆炸……   轰!!!   烈光熊熊,猛风飚起,黑烟滚滚,三颗雷/火/弹猝然炸开,震得深山小镇都摇晃起来。   .   .   滴,答。   狐丽睁大了眼睛,脸色一瞬间惨白如纸:“——”   白潇辞在雷/火/弹/爆/炸之前勉强赶上,千山飞绝勉强撞飞了一记雷/火/弹,剩下两颗在巨刃刃面上轰声爆炸,巨大的威势直接把白潇辞砸进了地里。   雨声潇潇,血色郁郁。   黑/火/药前众生平等,白潇辞再强悍的淬体也是白搭,这一炸直接刨开了白潇辞的胸膛,他本是明玉白雪一样的好姿容,如今衣衫尽破、皮翻肉卷,像是一碗打碎的红汤。   赶上了……他赶上了。   狐丽怔愣了片刻,既而剧烈地发起抖来:“……”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狐丽觉得自己算好了,她是多么自私自利的女人,她得死在白潇辞的前面,好让她不再伤心。   怎么变成这样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敌人强大得前所未见,只需一个不慎,千般心绪、万般情思,都炸成了血和泥。   这就是……江湖啊。   白潇辞给她的,自由自在的、无忧无虑的、纵览天下的美梦,太美好也太短暂,以至于狐丽时时恍惚,自己本是个身出高门、深受宠爱、无所顾虑的自在侠女,拥有令凡常女子都羡艳的伴侣和爱情。   不是的。   她是“九尾火狐”,那只一直在泥里打滚的,那只狼狈不堪的,那只一无所有的小小狐狸。   .   .   白潇辞真的没想太多。   他只是单纯地觉得“大事不好”,三颗雷/火/弹炸下来,狐丽一定死无全尸,他一定得做什么才行。   ……只是电光石火的功夫,他来不及去考虑太多,包括自己的生死安危,都不那么重要了。   好在他赶上了……他到底还是赶上了。   白潇辞其实并不了解狐丽的过去,只要狐丽不主动说,他绝对不会开口去谈。   他知道狐丽命不好,出身也不光彩,经历倒是传奇。她和自己并不一样,没有值得尊敬的父辈,没有值得骄傲的师门,没有值得倚靠的武力。   狐丽一无所有,却能爬上小春门掌门的位置,成为江湖中举足轻重的巨头之一。   这很了不起。   令他动心的,就是这个了不起的狐丽。   但是偶尔白潇辞也会难过,自己与狐丽相与得太迟太迟,很多事情都败在一个“来不及”。   来不及参与狐丽伤痕累累的过去,来不及为她分担那些风风雨雨。   来不及,来不及,来不及。   ——好在他现在赶上了,倒是弥补了这一缺憾。   .   .   狐丽看着白潇辞愣怔了片刻,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早过了哭哭啼啼的年纪。   狐丽霍然起身,横刀而立。   如今剪姥姜白氏、剪皇尊礼、以及半路杀出的剪女,成三足鼎立之势,把狐丽困在中央,冷冷地看着她。   白潇辞死了的话,狐丽是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被杀只是时间问题,三个人都心知肚明。   只是……   她为什么不害怕?   .   .   她男人死了,她也马上要死了,不害怕么?   她既然无喜无悲,方才那么惊恐骇然,又是做什么?   .   .   狐丽胸腑缓缓地起伏了一轮,口鼻呼出雾白色的长线,全身上下的灵息起伏激荡,外扩为暴涨不息的火红炼气。   她很清楚,她只有一击的机会,她的武力也只能带走一个人。   足够了。   狐丽眉宇下压,瞳光灼灼,杀气凛凛:   足够了。   她“九尾火狐”,能带走一位剪城四神,下了阎王殿也能算是谈资一件!   哗!   剪姥姜白氏最早动手,红线激射而去,把狐丽缠裹在其中——   唰!   雨幕碎裂,裙摆怒张,狐丽的身形好似一道夭矫的火龙,贴着红线飞旋出去,在半空中游弋出一道炫烈的圆弧!   剪皇尊礼轻叹一声,似乎不明白狐丽为何要自寻死路。他手中造型狰狞的奇异兵器突然消失,接着在狐丽背后猝然现形——   ——锵!   金属相击之声凄厉至极,狐丽在瞬间以刀刃为抵,格挡住了疯旋不休的扇叶刃身,既而以这点着力,把自己猛地挑向了空中——   狐丽臂膀猝然一震,“锦囊艳骨”脱手飞掷,飞旋的刀身化为一团熊熊烈火,仿佛是天外暴降而来的陨石,轰然砸向一旁的剪城剪女!   风月刀第三.天火阳炎!!!   .   .   剪女面沉如水,嗓声清冷:   “嗤。”   江湖上的,小泥腿子。   剪女向着这团去势无匹的烈焰一指,仿佛壁画中胆敢指向太阳的神女,表情倨傲,气势森严:   “炸。”   狐丽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她的命械,可不是凡常器物,怎么会——   砰!!!   爆裂声响随之传来,威慑江湖的凶兵,狐丽的命械“锦囊艳骨”,服从于剪女的旨意,凌空爆炸,仿佛焰火。   “你,”剪女皱起淡若罥烟的细眉,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好幼稚啊。”   你怎么敢觉得,就凭一个你,伤得了剪城四神?   .   .   嗖!!!   一道疾影骤然闪过,隐隐中可见沉雄悠扬的龙吟,密雨纷纷碎裂开去,漫天都是绚丽的虹彩!   剪女瞳孔骤然一缩,猛地抽身后退,一道暴风轰声刮来,剪女神思一凝,炼气陡发:“炸!”   爆声响起,火光飞溅,但这道暴风去势未减,从滚滚浓烟中飞旋而来,重重地抽打在剪女身上!   这是一记鞭腿,腿线玲珑宛曼,肤质白皙如玉,但细细看去,可见银光玓瓅的细小龙鳞。   龙女强悍恐怖的护体龙鳞,可不是一点小爆炸能奈何得了的!   绵绵一腿扫出,踹飞了剪女,熔金色的龙眼里,瞳孔收缩成诡异的窄线:   “喂,你们……”   “干.了.什.么.啊?”   绵绵这一记腿刀,威力比狐丽大了百倍不止,剪女当即飞出了数十丈有余!   姜白氏喝道:“小小爬虫,竟敢插手云秦内务!”   盘根错节的红线突然暴涨开去,化作一片片烙红的细长钢条,陡地缠卷上绵绵——绵绵发力飞踢,脸色陡然一变,触及钢条的龙鳞,被烫成了焦黑的一片!   绵绵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火毒?   锵!   长/枪如雷如电如龙,飕然挑开飞舞的钢条;既而枪缨猛地一抖,三棱枪尖骤然刺向姜白氏!   盛临城飞身赶到,面无表情,直接开打。   剪皇尊礼眼神一亮,洪亮地笑道:“好小子,跟我打!”   飒——!!!   一股霸道、狂放、寒冽的炼气凌空而现,朝着尊礼汹汹横斩而来!   尊礼心下一凛,这个感觉与白潇辞师出同门,但论起声威却要强悍些许,若说白潇辞是行云流水,潇洒飘逸,正好被尊礼死死克住;那么这股刀风则是汪洋恣肆,豪悍至极,与尊礼一模一样!   这是……风卷尘息刀?   砰!!!   尊礼心下大惊,知道避无可避,他伸手向前,机关甲胄猝然变形,他右手赫然化为一面钢制巨盾,急急地挡在身前;明烈的刀锋如同削入软泥之中,把这面巨盾一分为二,暴烈的刀风甚至袭进了尊礼的胸腑,把他硬生生地击退了数步!   “哟,还挺厚?”   薄磷抬起头来,两眼微眯,神色冷淡:   “——来,兄弟,跟哥玩玩儿。”   作者有话说:   薄磷:?听说你想看看风卷尘息刀?? 第143章 、说第一百三十六:鬼镇.剪城四神(三)   ——锵!   蓝桥春雪汹汹劈斩而来, 磅礴刀风恰如天风携裹海雨,惊亮的刀光骤撞疾闪而逝, 尊礼手上的巨盾仿同泥塑、一分为二!   这一霎太快太急, 蓝桥春雪在高速旋切中幻为一片烈烈的炫光;这一霎太缓太慢,薄磷的面孔一瞬逼近,乱发飞浮、衣袂怒张, 淡金色的瞳仁亮得似乎随时要燃烧起来:   “……哟,还挺厚?”   剪皇尊礼心底恶寒, 抽身飞退, 薄磷招展的衣袂唰然收卷,好似一团瀑散的浓墨重新聚拢,凝为一支墨意淋漓的狼毫。   薄磷在檐牙站定, 蓝桥春雪斜斜一指,忧悒的天光从修长的刀身一路流淌至微扣的刀尖, 眩出一笔令人胆寒的锋芒来。   他在炎虎关休养生息得太过, 平日里又极近低调,似乎云雀已经消磨了这把疯刀的戾气。如今江湖上到处都是薄九刀归隐的传闻,好像这个游戏人间的疯子,终于也埋进了岁月的黄土里。   ——可惜不曾。   云雀自己尚且是个疯女人, 何来消磨薄磷的戾气?   薄磷从斗笠下的阴影里抬起头来,笑容放肆又嚣张:   “来, 兄弟, 跟哥玩玩儿……”   “——别怕。”   唰——锵!   天地间骤然亮了一下!   剪皇尊礼心下大骇, 不可置信:“——”   高手过招,立分高下。方才尊礼甩出了那把造型诡异的凶兵, 扇叶刀刃疯转着没入虚空, 既而凭空而现, 自下而上削向薄磷;这个角度本就刁钻,正是冲着薄磷右臂死角而来,薄磷就算闪得开,也会被削得形容狼狈。   然而薄磷瞬间就作出了最不可思议的应对——   别误会,他没动。   薄磷静静地站在原地,渊渟岳峙、不怒自威。他持刀的左手随意一挑,蓝桥春雪锵然截住了这轮疯旋不止的兵器;气力陡发、振臂横甩,这轮把白潇辞和狐丽逼得格外被动的奇异兵器,被薄磷一刀挑飞,兀自砸进了百丈开外的民居里!   轰!   这一招平平无奇,在一刀恐怖霸道,薄磷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他的功底——   力量,速度,反应。   这是任何一个方师的基本功,入门醒骨后再三强调的东西。但这些东西一旦做到了极致,便能拈花劈山、摘叶开海。   剪皇尊礼眼皮活了似的往上跳,不详的阴冷镊住了他的心脏:   他……打不过这个疯子!   .   .   其实薄磷在遇见云雀之前,一直没在“实力”上考虑太多。   薄磷少年成名,九把断刀震铄武林,早就是风口浪尖上的“天赋异禀”,万人瞩目的“惊才绝艳”——薄磷一直是相当强大的那一个,没什么能彻底地威胁到他,加之明百灵的心魔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境界,薄磷的功力一直被压在了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但是自从遇见云雀之后……   啧,这小姑娘。   自从薄磷捡着云雀,云雀大概是命里招邪,敌人的质量和数量一路飞升,薄磷愈来愈觉得手里这把刀的孱弱无力。   华胥秘境一行,大大刺激了薄磷。   不是盛昭缇追魂夺命的枪法,也不是泰父恐怖至极的杀势,还不是白鹤道人汪洋捭阖的百剑,而是——   云雀,差点,死了。   云雀在他先走一步的情况下,一个人在华胥秘境时,差点死在了泰父的一击下。   薄磷时而梦见云雀的尸首 ,女孩面容盈白,浑身浴血,纤细的眉宇间锁着巨大的仇苦,仿佛是一尊碎了一地的白瓷。   与多年前的百灵,一模一样。   ——薄磷的无能和孱弱,与多年前的自己,一模一样。   薄磷和白潇辞、甚至和闻战他们都不一样,薄磷的心境是真正意义上的闲云野鹤,他没什么“天下第一”的志向,他之所以这么勤恳,完全是处于对风卷尘息刀的热爱 。   薄磷向来心大,大可以原谅自己的无能。   但他不能原谅,那个保护不了云雀的自己。   .   .   薄磷俯身前倾,重心压低,呼吸匀长,口鼻呼出雾白色的长线。他左手手指卡住了蓝桥春雪的刀柄,青筋如狂龙疾走上薄磷的手背,猝然发难的一刀好比星流霆击,平平地削开天光、雨流、水沫——   送至尊礼近前!!!   咣!   薄磷的炼气好似狂龙扫卷而去,犹如一瀑蓝墨泼入澄湖,横平竖直的蓝色丝线缠裹住了尊礼身周一步之内的空间;尊礼周遭的雨流被拉慢,尊礼的动作被拉缓,千万颗雨滴悬于凌空,把薄磷的刀光拆解为点点流光,慢慢悠悠地向地坠去。   风卷尘息刀.秘法:苍山负雪!   这一招把尊礼身周的时间拉至极慢,而薄磷的一刀好似流星掣电,猛地掠过了尊礼本身!   这一刀本该是腰斩的效果,薄磷落地旋身而起,锋利英气的眉宇倏地一皱:   这个手感……?   砰!   尊礼那身机关甲胄才来得及反应,恐怖的裂纹顺着蓝桥春雪下刀的位置寸寸蔓延,在急湍的雨流里炸为了两截!   只是甲胄被腰斩了而已——甲胄里并没有人!   薄磷头疼地啧了一声,这招恁地眼熟,像极了闻家破军剑中的“金蝉脱壳”。   草,不是吧,那个姜家和闻家的“风流韵事”莫非是真的?   .   .   传闻闻老爷子——也就是闻战他爷爷闻戎——对就是“大寒山”剑圣闻戎,年轻时青衫白马银鞍闯荡江湖,睡了剪纸姜家的嫡女,结果被姜家人抓起来一顿好打……听说最后是闻戎交出了闻家剑谱(没错就是破军剑,闻家的传家宝),姜家人才把这个丢人少爷打出山门。   薄磷:“……”   有确说实,闻家男人真是个顶个的奇葩,云秦第一奇男子。   .   .   哗!   薄磷敏感地察觉到雨流的突变,抬头向天看去,尊礼赫然出现在薄磷正上方的高空!   尊礼霍地向前击出一掌,拍在了身前的一方剪纸之上,诡蓝色的炼气灌注而下,顺着剪纸设计的凹槽奔涌四流,天空上兀地呈出了一幅花纹繁丽的神秘符文,在晦暗的雨空中兀自生光。   薄磷脸色冷淡,漫不经心的:“……嚯。”   小玩意,还挺吓人的。   哒哒哒哒哒!!!   难以言喻的呼啸声骤然炸起,好似伶人造势的鼙鼓,又仿佛机括尖厉的连鸣;明沛磅礴的炫光从天暴降而下,湍急的雨水与析出的灵子被撞得四散飞溅,天地间骤然沦为了黑白二色!!!   那是枪——那是一根根的长/枪——那是一根根向下突刺的金属长/枪,高速突刺的枪尖封搪壅塞了每一处间隙,潮湿的青石地面顿时像是千疮百孔的筛子,多出了密密麻麻的孔洞来!   要是打在人身上,那肯定是血翻肉卷、四分五裂、不成人形的下场!   薄磷脸色骤然一变,他暂时没有变成人肉筛子的想法,身形如同离弦之箭飙射出去,刹那间掠开十几丈的距离;但悬天而落的群枪并没有放过他,急急刺落的枪尖紧追不舍,薄磷身后的地面皆是一片千孔乱洞的狼藉!   这是姜家剪纸戏.百炼千枪!   .   .   薄磷垂下眼帘,叹了口气。   他早就过了俊俏公子的年纪,但眉眼确实生得英俊,以至于垂下眼睫时,照样有股惊心动魄的易碎感。   虽然他无坚不摧,只有别人碎的份儿。   “这个量级的高手……你是‘天’派来的?”   薄磷抬手横刀,眸光暗郁,瞳仁中静静地映出悠然一道白。   咣!!!   陵劲淬砺的弦音好似吹毛断发的利刃,飕飕然锯开了繁芜冗杂的声轨,那是成千上万的灵子急速聚拢、轰声相撞、膨胀不断的声响!   天地骤然大亮,一道炫光冉冉升起,好似另一轮太阳!   震撼难言的威势掀天揭地、气吞虹霓,纵贯天地的光束呈出烫人眼目的炫白色,薄磷通身沐浴在这道瑰奇的炫色里,上飞的眼尾各自掠出两道细小的闪电来!   通天路!   雪老开锋,君临天下!   .   .   话分两头,绵绵方面。   比起另一头打得惊天动地的大老爷们儿,女孩子们显得要——   香/艳几分。   绵绵匍匐在地上,好似一条优雅宛曼的白蛇,长腿向内弯勾,绵绵上身仰起,兀地低头一咬,再次抬头,唇边赫然衔着一柄灿金色的粲然长剑。   剪女的脸色猝地变了:   “……‘山衔好月’?”   绵绵倒钩的长腿柔软至极地向前一探,龙族特有的狰狞足爪卡住了这柄纤细修美的剑刃。一股不属于人类的妩媚滋上绵绵的脸庞,绵绵的眸光像是一杯上好的酒酿,波光流转,华韵暗藏。   “嘛,”绵绵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剪女的说法,“你还挺识货的。”   这是东海龙女特有的武技,“山衔好月”。   唰!   剑光亮极、快极、猛极,好似晴空下的一道霹雳,兜转出一道圆融的长弧,猛地向剪女削斩而来!   剪女汗毛倒竖,自知不敌,身形拔地而起,倏然向后疾退——   哗!   灿金色的剑光骤闪即灭,笼罩着整个小镇的烟雨似乎都被这一剑斩断,剪女身后的白墙、乌瓦、青石都豁开深深的裂口来!   剪女被这一剑所伤,身形却毫无停滞,飞溅的血液在凌空撕扯出赤练般的长线,好似横贯南北的惊艳长虹。   绵绵的身姿优雅、柔软、妩媚,仿佛翩然狂舞的灵蛇,力量与柔美在此刻奇迹般地融为一体。绵绵一剑得手,身体翻转着收卷,腰肢弯折出一道难以想象的角度,脚卡剑柄、手压剑尖,纤细的剑刃压出一弯蓄满力量的弧,既而剑身猝地一弹——   刷刷刷刷刷刷!   明灿的金色剑芒纵横交错着编成一场生腥的巨网,幕天席地、囊括八荒,朝着剪女汹汹收拢而来!   叮——!   一道细脆清越的金属相撞声响起,好似被风聚拢的浮冰撞出的一声乍然长吟,绵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   什么?   她的剑芒被……   ——反弹回来了!!!   这一下绵绵避无可避,血花四溅着向后翻滚,熔金色的剑芒把她斩得皮翻肉卷,绵绵嗓喉里压出一声痛苦难言的悲号,隐隐间还能听到一声凄厉的龙吟!   哗!   云生西北,雾锁东南,晦暗天光下,剪女当风而立,衣袂飞浮,长发飘飘,六面菱形巨镜绕身飞舞,恍若一道炽烈耀目的圆环。   剪女撩起长长的睫羽,下睨的眸光森冷而无情:   “妾身,剪城阿镜。”   “哦,姜家镜术的后人啊……”   剪女阿镜心下一惊,绵绵面上一喜,脆声叫道:   “——云雀姐姐!”   .   .   *注:“云生西北,雾锁东南”出自李碧华《青蛇》。 第144章 、说第一百三十八:鬼镇.剪城四神(四)   绵绵眼睛陡地一亮, 清脆脆地叫道:“云雀姐姐!”   剪女阿镜心头倏然发紧:   ——什么时候?   这个女人,到底、到底、到底什么时候出现的?   云雀披风带雨而来, 雨遮幕篱投下沉沉的阴影, 清丽姣娆的面孔晦暗不明。   ——唯有她那双寒潭一样的冷眼,仿佛是燃烧着的翡翠,又恍若坟冢前荧荧的鬼火:   “姜家人, 别来无恙。”   剪女阿镜脸色一变,不详的阴冷镊住了她的喉咙, 要逃, 要逃,现在一定要逃——   眼前的云雀一身清绿的大袖衫,好似一株默立在风雨里的素荷, 明明是清新雅丽的少女颜色,但是她的气质过于冷淡森严, 整个人几乎与这场深山寒雨融为一体。   剪女看得分明, 这个女人好像是从九幽地狱爬来的千年恶鬼,周身上下都冒着乌黑的阴司鬼气,幽深的气息压是按也按不住的凛凛杀气!   江湖,向来是最服从丛林法则的地方。   剪女阿镜心中陡然升起一个预感, 清楚而明晰:   ——这个女人,会杀了我!   唰!   一道炫光骤撞疾闪而过, 淬烈烈形同贯日的银虹, 那是云雀快到不可思议的神识, 倏然刺向了剪女阿镜——   叮!!!   云雀的神识恶狠狠地撞在了阿镜面前的银色巨镜之上,脆生生的金石相撞声越拔越高, 好似筝琶之声弹至断弦, 从清脆玲珑直至尖锐凄厉, 震荡出了令人牙酸不已的锋锐弦音!   喀拉拉拉——   六面飞天云镜陡地排成了整齐的一列,云雀的神识与镜面相交之处,蛛网裂纹疯狂地向四面蔓延开去!   啪!   第一面镜子破碎!   猛风大起,炮车云生,云雀逆风而立,眉眼冰冷,衣发怒张,眼瞳里跳动着森然寒冽的银色烈火!   她既是风雷,她既是火焰,她既是地狱!!!   啪——!   六面飞天云镜被云雀的神识一记贯穿,好似一道穿云之箭直刺九霄,亮得如同天降雷殛,怒得仿佛劈天洪荒!   剪女阿镜十指怒张,如兰绽放,她结出了一个繁复又优美的手印,无数碎裂的镜片一同发力,云雀的神识被这些镜片反复溅射、拆解、削弱——六面飞天云镜以碎裂的代价,抵消了云雀这鬼神难当的一刺!   云雀厉声大喝:“秦广王——!”   剪女阿镜心下一愕:“你……”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十殿阎罗可是傀儡派的绝技,云雀只是个时家人而已!   “没什么不可能的。”   云雀嗓声细脆,声音冷淡,好似一把锋利的细刀划在镜面之上,剐削出笔直的纹路来:   “你们姜家人应该早就死绝了,现在不还活着吗?”   剪女阿镜脸色猝地一冷,像是被冰雪冻至寒青的一具尸。   她本就肤如白玉,唇色浅淡,冰一样的美人,不屑于外露太多的妍丽。但此时阿镜的脸色差得骇人,好像是子夜前来索命的森罗厉鬼:   “放肆!!!”   你根本——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   .   “剪城姜家,欺君罔上,清嘉年间,全族论以极刑。”   盛临城歪着头回忆了片刻,这个老实孩子从不会看人脸色,他觉得难以理解,便问出口了:   “你们怎么还活着?”   ——不是吧,居然还没死?   剪姥姜白氏:“……”   老夫人睁大了眼睛,嘴唇哆嗦了半晌,她是教养良好的高门贵女,从没见过盛临城这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玩意,一时间居然骂不出什么来:   “……放肆!”   “?”盛临城百思不得其解,“你们区区民窑,乌合之众耳,青/天/白/日公然行凶,到底是谁放肆?”   姜白氏:?   一旁的狐丽和白潇辞都听不下去了,白潇辞身负重伤,气息奄奄,没这口气吐槽他;狐丽的悲伤一扫而空,只能强行扭过头去,不笑出声来:“……”   盛临城和盛昭缇一个德行,真不愧是母子,管你是什么牛鬼蛇神,他最讨厌装/逼的人,尤其是一边干着不入流的事儿,还一边觉得自己优雅高贵的装/逼/犯。   盛临城出身行伍,没觉得江湖中人都是泥腿子已经是对薄磷他们最大的尊敬,他对那种江湖名号相当当的高手,其实真的没有多大的概念。   倒不是说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是盛小将军接触的武力值都太过逆天:   “惊龙狂骨”盛昭缇、“千卦百算”李拾风、苏罗耶大萨满应龙、苏罗耶大狄银楼烦——哪个不是战斗力天花板的巨佬人物?   在盛临城面前装/逼,除了薄磷成功了之外,其他的还真没什么好下场。   -------------------------------------   注:磷哥暴打临城在《说第六十四:角声满天秋色里(中)》,值得回顾,不要错过。   -------------------------------------   “黄口小儿,张狂太过!”   姜白氏宽大飘逸的宫装衣袂飞舞开去,仿佛一朵瑰红重紫的花朵砰然盛开。之前际地蟠天的红线通通化为了烙红的钢制长条,如同千万条烫红的长蛇在凌空恣肆狂舞;它们彼此交错、纠缠、延展,向着盛临城疾弹迭卷而来!   剪城机关.金蛇狂舞!   盛临城:“……”   盛小将军有个秘密,他怕蛇。   某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名字里带两个“绵”字)(没有特指的意思)化作白蛇悄咪咪地爬上盛小将军铺盖的时候,盛临城没厥过去已经算是极其坚强了。   当然某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绵绵霸王硬上弓、强扭瓜为甜的恶霸做法实在太过可恨,此时情况危急,按下不表。   好在这些钢条名虽如此,但长得确实不太像。   盛临城抬手一招,当空一握,硬生生地抓住了烙红的钢条!   姜白氏陡然一惊,从来没有人胆敢抓住她的“金蛇”,先不说这些都是削铁如泥的利刃,光是表面温度就足以把人体皮肤烫糊!   但姜白氏深居简出,没见过边军功夫,自然不知道身为虎狼之师的靖安府,战字旗的将士淬体法身到底有多强悍!   盛临城弓身拔背,气力陡发,他抓着烙红的钢条,肌肉绷成了凛凛一道,——硬生生地把剪姥姜白氏拉扯了过来!   这个后生……   剪姥姜白氏心下大骇,仓皇放手,狂舞的金蛇猝然一亮,等灵子火焰熊熊燃起,诡蓝色的火光幕天席地,蒸腾着这一场凄清杳茫的密雨。   盛临城也知这金蛇的厉害,在剪姥姜白氏放弃的瞬间,他也抽手飞身而撤。   咻!   一道明灿的闪电从天而降,纵切、横斩、斜劈,纵横来去的诡蓝烈蛇静了一瞬,既而被斩作上百截有余!   一道窈窕矫健的身形御风而下,正是绵绵:“我来帮你啦!!!”   盛临城:“……”   绵绵鼓着腮帮子:“什么嘛,你不感动一下?”   盛临城扭过头去,假装世间没有这个活物。   绵绵大怒:“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剪姥姜白氏心神巨震,连“金蛇狂舞”被废成上百截都顾不上:   “你是……铁无情的后人?”   霸下铁相?   盛临城莫名其妙:“我不是。”   虽然我娘是他徒弟。   “那这个金刚淬体,”姜白氏心绪激荡,近乎哽咽,“你是在哪里学得的?”   绵绵一翻白眼:“就不告诉你,略略略!”   盛临城拍了绵绵一下,示意她不要胡闹,沉声答道:   “——时云起。”   时云起是战字旗淬体最强,战字旗所有将士的淬体法身,几乎都是跟他学的。   剪城姜白氏哆嗦道:“……小云起?你、你认识三姐儿?”   -------------------------------------   注:时云起,隶属靖安府战字旗,于《说第九十四:报君黄金台上意(上)》(章节号100)战死。   三娘,时云起之母,于《说第一百零三:雪恨.六刀勾销》出场。   -------------------------------------   诶?   绵绵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她虽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总之是熟人相见的意思:   “你知道就好,那还不停手!”   “没想到有生之年,居然还能再看见三姐儿的功夫……”姜白氏垂下眼帘,表情怅惘,“造孽……真是造孽……看在三姐儿的面上,老身也绝不能与你相斗。”   绵绵刚想说一句“算你识相”,但姜白氏话锋急急一转,厉声喝道:   “老头子,出来!”   绵绵:“……”   百里临城:“……”   这剪城姜家到底是什么家风,打不过就摇人,还他妈摇两次!   不过确实,剪城四神,应该有四个人才对,现在才是三个人而已……   迟迟不出现的这位“剪翁鬼面”,到底又是何等强大的敌人?   .   .   喀喀喀!   只不过这次没什么神兵天降,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绵绵吓得缩在了盛临城背后:“呜呜呜有妖怪!!!”   盛临城默默偏过脸去,装作不认识她:“……”   你是龙!哪有龙叫别人妖怪的?你这大脑袋长来究竟做甚,顶龙角的么?   盛临城看着吱哇乱叫的绵绵,觉得可能确实如此:“……”   姜白氏的头颅倏地震了震,角度极其诡异,像是运作不良的机关偶人;随即姜白氏的头颅“喀喀喀”地拧转过去,脸朝向背,后脑勺朝向盛临城和绵绵!   绵绵吓得不轻,当即尖叫道:“好吓龙啊——!!!”   盛临城槽多无口,满脸都写着冷漠:“……”   那又怎么样,我觉得你比妖怪恐怖多了。   .   .   “哈哈哈哈哈……”   苍老又妖诡的笑声响起,隐隐中还有可怖的和声,盛临城和绵绵俱是浑身一凛。   姜白氏“后脑勺”,如今被撩开了其上干枯的白发,居然是张鸡皮老脸,是个老翁的模样:   “老婆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就这几个小猫小狗,还折腾这么久……”   喀!喀!喀!   姜白氏的身体吊诡地扭曲了一瞬,身体佝偻、四肢萎缩,上一秒还是风韵犹存的深宫夫人,下一秒却是年迈苍老的干瘪老翁。   那一身瑰红深紫的宫装也随即变了模样,似乎是什么精巧至极的机关,随着身体的变形,随之更改了样式,老翁身上挂着如此华贵的布料,好似灵堂摆着的寿衣纸人。   “那就由我这个糟老头子……会会年轻人吧。”   老人出手虚空一弹,盛临城立刻倒飞出去,撞碎了身后一堵高墙:   “打完了。——女娃娃,到你啦。”   作者有话说:   临城只是在凡尔赛,他可喜欢这个傻媳妇了.jpg 第145章 、说第一百三十九:鬼镇.剪城四神(五)   云雀歪了歪头, 她的鬓角被雨水濡湿,耳侧垂下娓娓的一道弧:   “我、放、肆?”   剪女阿镜面色冷肃, 眸光暗郁, 抬手一招,千千万万块云镜碎片同时旋转起来,好似历劫的星光, 眩出不计其数的十字光彩,“砰”地一声重新组合成了六面银光璨璨的飞天云镜。   云雀低低地笑了起来。   天光晦暗, 密雨濛濛, 云雀素淡寡意的面庞浸在幽诡的光线中,反而呈出另一种鬼气森然的妖艳来——好似生长在冥府边的素色花,虽然没有什么夺眼颜色, 但一枝一蔓都写着张扬又倨傲的美艳。   罗刹鬼骨,名副其实。   云雀伸出手指, 眯了眯翡翠色的眼睛, 遥遥地向她一指:   “我、放、肆、给、你、看。”   ——秦广王!!!   剪女阿镜瞳孔骤然一缩,这股杀气凭空而现,毫无预兆,根本来不及分辨方位——这不是傀儡戏, 张家傀儡戏,根本没有快到这个地步……   秦广王破虚空而现, 三头六臂的偶人迅疾地旋转起来, 三柄春秋大刀飞旋成金属的风暴, 汹汹然旋切向剪女阿镜!   刹!   在云雀神识的辅助下,秦广王周身都泛着如梦似幻的荧光, 它的速度更是达到了令人胆寒的地步——剪女阿镜还没来得及动作, 春秋大刀已然逼向她的脊背, 吹毛断发的刃缘噌地斩断了剪女阿镜的三股长辫!   天地间陡然亮了一下!   剪女阿镜周身本来飞舞着六面飞天云镜,此时六面云镜各自翻转了一个特殊的角度,中央的剪女阿镜身形顿时一模糊,秦广王斩了个空;剪女阿镜的形影被六面银镜投射,转眼间出现在了十丈开外的位置!   姜家镜术.瞬步虚空!   此时阿镜位于高空、云雀处于低空,阿镜垂眸下瞰、云雀扬首上望,剪女阿镜双臂举起,口中一声清啸震耳不绝!   哗哗哗哗哗哗——   冥冥中似乎有上百个嗓子在应和她的长啸声,彼此共鸣、彼此交织、彼此迭缀,形成了蟠天际地的巨大潮浪!   这是最纯粹的修为碾压,稍微弱小一些的方偃可能就此爆体而亡。   好在这里没有弱者,只有高手、高手、和比高手更强大的怪物!   深山密雨下得湍急,一股奇异的诡蓝之色弥漫开去,这是剪女阿镜啸声中掺杂着的磅礴炼气,周遭雨流悉数化为了陵劲淬砺的冰锥霜刃!   剪女阿镜气力陡发,双臂下劈!   这是一个号令的姿势,和云雀之前“御物”时打的响指的意义差不多;眼下的场面瑰奇而宏大,无数寒光绵密、蓝泽熠熠的冰刃像是拍岸的惊涛,朝着云雀暴拥疾卷而去!   云雀静静地悬浮在低空,眉毛都没动一下。   千万道杀意像是毒蛇的红信,滋溜溜地舔向了她跟前,云雀岿然不动,漠然无应。   ——因为没必要。   楚江王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了云雀身后,白面黑唇,笑容阴诡,官袍上爬满了血红色的暗纹,衣袂翻飞间好似有无数血红毒蛇翻涌不休,配合上官袍下狰狞庞大的机械触手,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楚江王手中玉笏一敲,一股灵子以奇异吊诡的频率传震开去,拧成了一股诡奥难言的炼气,幻化成了几颗瑰红色的艳丽光球。   十六小狱第十:幽量!   剪女阿镜心神巨震,她看得分明,这的确是张家傀儡戏,而且云雀的掌握,显然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磅礴汹涌的冰刃海潮遇到这些瑰红的光球,骤然放慢了上百倍;等到冰刃从光球另一端出现的时候,赫然是绣花针一般大小的细碎物件,既而被楚江王飞舞的钢铁触手上的巨大吸盘吞噬殆尽。   怎么会?   如果这是张家傀儡戏——张家傀儡戏最大的缺陷,就是傀儡从虚空中出现的速度极慢——但云雀召唤出秦广王和楚江王,都只是瞬间的事情!   剪城阿镜心神一震,心中冒出一个极其恐怖的可能:   ……这个女人,是把傀儡戏改良了吗?   这个女人、是把传了上万年的傀儡戏、给改良了?   不可能,不可能,这也太荒谬了……   .   .   “偃者,革也!”   剪女阿镜没来由地想起了幼年的自己,嗓声清脆,瞳光灼灼,大胆又无畏: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姜家若是再无变革,好似死水一潭,那么……”   啪!   她记得那记耳光,响亮无比,打碎了阿镜所有的天真和幼稚:   “田舍奴妇,张狂太过!”   .   .   剪女阿镜喉头遽然一紧:“——”   云雀倒是不知道剪女阿镜在想什么,淡声说道:“你的那几面镜子很棘手,是会反弹攻击?”   ——绵绵就是这么吃亏的,差点没被自己的剑雨给砍死。   “但是……”云雀双眼微微一眯,这个表情像极了薄磷,慵懒、危险、冷酷,“——好像也不是很好用啊。”   唰!   剪女阿镜双眼陡然睁大,瓢泼的血色纵横开去!   秦广王的身姿陡然出现在了六镜之内,春秋大刀抡转出令人心惊胆战的风暴,蓦地劈开了阿镜的脊背!   白衣、血雨、刀光,阿镜被这一刀斩得翻卷腾空!   ——没完!   春秋大刀追魂夺命而来,秦广王飞身追上,阿镜勉力地伸出血污沾染的手指,向着秦广王一点——   阿镜的胳膊被秦广王一刀两段,喷薄的血雨好似瀑散的红樱!   于此同时,阿镜的术法在秦广王身上起效,锃亮的炫光陡地一闪,秦广王的身体在凌空爆炸开去,浓黑的硝/烟好似一块深沉的夜幕,弥漫、铺满、搪塞了整个穹苍!   云雀心里无波无澜,秦广王只是一具傀儡,只要她记得图纸,再造出来只是时间问题;用一具偶人的身体换取剪女这等偃师的一只手臂,怎么说也值了!   她伸手虚虚一抓,“梳骨寒”应念亮起,数十道碧磷磷的丝线朝阿镜下坠的地方直直刺去!   这个空当抓得又准又毒,隐隐中居然有些薄磷出刀的意思;此时剪女阿镜一臂失去、脱力下坠,正是云雀当空刺穿剪女的最佳时机!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砰——!!!   旁侧兀地飞来一物,把云雀撞得当场倒飞出去!!!   这一力道好似共工怒触不周山,云雀的梳骨寒在地面上犁出了几十道深深的沟壑,也止不住云雀的身形!云雀和飞来那物一起,连连撞塌了几栋民居!   尘烟弥天,雨声潇潇,云雀在断瓦残砖中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瞳仁突地顿住:   “……绵绵?”   是绵绵。   绵绵瞳光涣散,脸色苍白,四肢反曲,像是一只精致又破碎的人偶,被人残忍地拧断了四肢。   云雀突然意识到,绵绵是被人扔过来的——当然是有意为之,砸的就是她云雀,云雀和绵绵一道撞进了民居里,砸穿了好几堵白漆墙壁。   要不是有淬体法身护着,那么此时就不应该是民居坍塌,而是她云雀粉身碎骨了。   云雀心底发寒:谁?   绵绵不是去帮盛临城了么?那个剪姥姜白氏看上去比剪女阿镜弱得多,绵绵可是龙女,霸体龙躯纵横天下,怎么会被人——   生生拧断了四肢?   ——到底是谁?!   云雀撩起被血打湿的眼皮,向前望去,深红重紫衣裳的老人好似朝堂上垂垂老矣的耄耋大臣,衣裳华丽,形容枯槁,身形佝偻。   他颤颤巍巍地向云雀走来,脚步声不轻不重,但好似阎王催命的鼓声,一步步都敲在人心上:   “……女娃娃,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天”在下一章现身! 第146章 、说第一百三十九:天眼   “……女娃娃, 到你了。”   剪翁鬼面生着一双干枯无神的老眼,此时好像是蒙着一层幽幽鬼火, 云雀被这股苍老而淡漠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四肢百骸都冻在了一处:   她、她动不了了?   怎么可能?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术法?或者是术式?抑或是范式?   不不不,云雀心下连连否认,冷汗涔涔重衣, 她的确没感觉到任何灵子的波动,这是——   ——气场。   这是凌于绝对强势的人, 对弱者的天然逼挟。就好似烈火与红蜡, 寒风与百草,巨象与蝼蚁——前者什么都无需做,后者已然战战兢兢, 奄奄一息,勉力地吊在生死一线上。   云雀的眼神诡异地涣散开去, 连心神都变得恍惚而飘悠:   ……这就是, 天威么?   .   .   薄磷悚然回头:   怎么回事?   五丈开外,云雀呆坐在地,剪翁鬼面步步逼来,一掌拍向她的头顶!   ——这一掌似乎是打碎了周遭灵子潮汐的平衡, 澎湃的灵子浪潮向着老翁的掌心卷涌而来,扭曲成一股磅礴骇人的炼气, 空气被撕扯、压爆、震碎, 一时间居然挤压出了类似于鬼婴哭喊的利啸声!   薄磷目眦欲裂, 掠身而上:“云雀——!!!”   唰!   然而旁侧劲风一起,薄磷被迫刹住身形, 蓝桥春雪荡卷出咆哮的金属风暴, 狠狠地对撼上了突袭而来的拳影!   剪皇尊礼浑身浴血, 肌肉贲张,朗声大笑,连拳出击:“你的刀乱了!你也会恐惧?通天箓不过如此!——哈哈哈哈哈哈!”   剪皇向来是姜家人体改造的极致存在,整个人等于一尊会思考的机关器;他全身上下的肌肉经过诡奥的机关改造后,每每释放出的力量好似几万匹疯马的冲锋。   薄磷出刀汪洋恣肆、狂放磅礴;剪皇尊礼出拳势若奔雷、力可拔山。电逝星飞的转瞬,两人对拆了上百招,薄磷本就以速度见长,如今居然甩不开他,——硬生生地被剪皇尊礼拖住了!   相较于火急火燎的薄磷,剪皇尊礼虽然半面染血,但兴奋无比,竟是愈战愈强。剪皇尊礼弓身拔背、探手攥拳,无尽的风雷在他拳心凝聚,放射出耀眼狰狞的电光!   姜家体术.星流霆击!   薄磷啧了一声,剪城姜家确实不以机关器见长,这些鬼神难当的奇诡术法才是最致命的——   炽烈的电光耀眼欲盲,染蓝了整个世界!剪皇尊礼发须怒张、逆风而立,他像是一掌勾下了九天的雷霆,成百上千道雷电如有实质,在他身后摇曳飞舞!   哗!   薄磷骤然一惊,剪皇尊礼那个神出鬼没的瞬移技巧再次出现,这些滋滋作响的雷电陡然消弭,进而出现在了薄磷咫尺之遥的地方——   轰!!!   无数道雷电劈在薄磷身上!   爆炸的灵子好似瑰艳的焰火,震碎深山古镇琥珀色的阒静。   .   .   ——结束了。   剪翁鬼面一掌向云雀拍击而来,云雀表情呆滞,神魂游离,愣愣地看着杀机迫面而来。   啪!!!   深山,古镇,急雨。   阴晦的天色、咆哮的灵子、飞溅的血色。   杀机凛凛、血火燎燎,画面却又像是必然发生的谶言,镀上了一层沉重而悲哀的琥珀色。   ——从炎虎关南下的这一批年轻人,势必会打破当下的僵局,破坏更多的“规矩”,是绝对不能活着离开塞北的。   这是“天”的旨意。剪城四神,只是奉天而行。   剪翁鬼面心底苍凉一叹,这些都是惊才绝艳的后生。天意一斩,今后云秦,几百年之内,怕是没有后起之秀了……   但他们逆天而行,着实该死!   天意已定,这些人的气数,到此为止!   .   .   然而云雀伸出手来,一拳击向了剪翁鬼面的掌心!!!   轰!   画面锵然破碎,天光骤然乱舞,震爆的雨滴碎成更加细小的水屑,像是一颗又一颗历劫的星辰,兀自眩出不熄不灭的光芒!   “你——”   云雀的拳头触碰到了剪翁鬼面的掌心!仿佛是明火点燃引信,钟木撞上巨钟,激起了一圈惨白的音锥,既而生发出成百上千圈的巨大潮浪!   那是大地碎裂的泥石、那是飓风荡卷的尘爆、那是灵子碰撞的狂嚎!   砰——砰——砰!!!   云雀浑身山下的炼气都汇聚于一拳之中,向着剪翁鬼面的一掌悍然拍去!女孩长发飞扬、衣袖怒张、神色冷淡,云雀站在千钧杀气的正中央,眸光璨璨如同星火:   “——算是什么东西?!”   姜家余孽,苍髯老物,算是什么东西?!   .   .   命运算是什么东西?   ——天又算是什么东西?!   我来,我去,皆由我!   我生,我死,皆由我!!!   .   .   与此同时,上京天都。   咣——咣——咣!   千千里有遥,万万里之外,上京天都中心的青铜巨钟轰然作响,灭世般的恢弘声浪席卷了整个煌煌帝都!   “永安钟响了?”   “没错,是永安钟,它居然响了……”   “妖惑现世,声震国钟,云秦有大难了啊——!”   .   .   与此同时,辰海明月。   啪!   辰海明月里,海月小筑中,一面菱花水镜倏然碎裂!   海月先生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十成十的惊诧:   “这是在……”   这是云秦某地,炼气威能超过“天际线”带来的震动!   这种震动,白鹤道人击退晨钟暮鼓时不曾有,薄磷三刀斩落天海方舟时不曾有,盛昭缇对上应龙时也不曾有,这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骇世奇景——   不过是云雀的话,倒也不稀奇。   她当年一拳,可是击碎了天眼!   “……这份云秦的大礼,还真是足金足量啊。”   .   .   与此同时,炎虎关内。   李拾风本在闭眼静坐,此时浑身一凛,双眼陡睁!   旁边默立小厮奇道:“先生?”   李拾风心下大骇,霍然起身,在庭院里急急踱步来回:   他搞错了——他搞错了——他和周火,都误会了一件事!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这个华胥国,是指华胥秘境吗?   华胥秘境可不是生来就叫华胥秘境,而是云秦人为了称呼这个世外神秘之地,特意起的名字——   “世外神秘之地”,可是相对的!!!   在云秦看来,华胥秘境就是“世外神秘之地”,而在华胥秘境看来呢?   ——云秦才是那个世外神秘之地,云秦才是那个“华胥国”!   哗!   疾风大起,乱云飞絮,李拾风仰首向天,瞳孔颤抖不已:“——”   这是灵子潮汐的剧烈翻涌,说明在云秦某地,一股炼气的威力突破了“天际线”……这个现象本是千年难遇,但上一次出现,是在“罗刹鬼骨女”撼天之时!   那个来自时家的女偃,一拳击碎了天眼!!!   而如今……而如今……历史重现,恶女再来!   李拾风侧耳细听,他是神识高手,五官本就比常人发达。李拾风能听见除却灵子震荡之外,一股清越的、悠扬的、嘹亮的长啸声!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原来云雀的歌声,早就在一拳击向天眼的那时,已经传遍了云秦帝国。   国运的大变,早就开始了。   .   .   话归古镇。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云雀一拳——一拳——一拳把剪城鬼翁击飞了上百丈有余!   尘烟卷涌,瓦砾抛溅,剪城鬼翁在地面的巨大坑陷里剧烈咳嗽,他出掌的一臂不翼而飞,被云雀的炼气齐根震断;老翁浑身狼狈、血肉翻卷,倒像是个干瘪可怜的小老头儿。   他不可怜。   云雀面无表情地起身,冷冷地垂下自己的目光。   如果她更弱,现在她的下场,会比这老东西更惨。   道德约束不了强力,但是比强力还更有力,便可以。   云雀在被剪城鬼翁击飞的时候,想清楚了这小老头是怎么做到的——绵绵和盛小将军可都是体术高手,能把这种级别的高手击飞,那么用的一定不是纯粹的力量。   剪城鬼翁是竖了一面“镜子”。   无论是绵绵或者盛小将军,在受到攻击的那一刻,肯定是调起全身的炼气,防御住对面的攻击——这个剪城老头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竖起了一面扭曲的镜子,能把敌人的力量放大上百倍,再奉还给别人。   剪城姜家威名已久,甚至在江湖上有一句古谚,“姜还是老的辣”。姜家是非常奇怪的偃师大族,他们所有的创新,出现在老人身上。   或者说,只有老人,才有资格创新革变。   这个剪城老头和之前那个剪女阿镜,其实用的是一个道理的术法,但是剪翁鬼面的更加可怕,剪女阿镜只能反弹远距离的攻击。   这一点只要想清楚了,那这个姜家老头儿,也没什么可怕的。   云雀将计就计,迎身而上——   她这一拳击出的是纯粹的神识,灵子构成的最特殊的形式,这股力量无视了剪翁鬼面的“反弹”和淬体,直接催伤了他本身!   姜家匹夫,不外乎此!   .   .   “喂。”   云雀闻声一愕,这是剪女阿镜的声音,女孩捂着断臂委顿在地,好似一朵被骤雨打落的梨花,居然也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阿镜抬头向天,冰封一样的妍丽面庞上,呈出了一个极其惊惧的表情:   “快,走……”   不然来不及了——快走——快走!!!   你惊动了“天”……你撼动了“天际线”,“天”要发怒了!!!   云雀莫名,神魂一寒,这股感觉,这股感觉是……?   一阵恢弘瑰玮的声浪泼天而下,云雀悚然抬头,天穹之上乌云密布,卷涌成了一个巨大的——   天眼!!!   作者有话说:   帝国篇进入第一个高潮!!!   求评论呜呜呜,是我写崩了吗,好冷啊最近qwq 第147章 、说第一百四十:天谴   云雀仰首向天, 目眦欲裂:“——”   四面八方的乌黑云浪卷涌而来,在这一处深山古镇之上, 形成了一道直径百丈的恐怖云涡。云涡中央奔涌着无数亮烈的雷殛, 那是最高量级的乱式雷,哪怕随便一道劈进世间,都会带来千里方圆的焦土与废墟。   这便是, “天”的力量。   云雀站在天眼之下,乱发飞舞, 衣袂怒张。云雀生得本来就小, 身段纤细,体态瘦削,与体量巨怖的天眼冷冷地对峙。   她笑了一声, 嘲讽又傲慢:   “哟,好久不见。”   .   .   飒!   一道沛然耀眼的金光从天而降, 无数道符箓在这道强光里明灭闪烁, 天地间霎时变了颜色!   薄磷嘶了一声,淡金色的瞳仁缩成了诡异的窄线;他是来自雪域高原的“魁”族,能在极强的天光中锁定一掠而逝的雄鹰,也只有薄磷还能在这道金光中保持着最基本的视力——   剪城四神——准确来说是三个——缓缓浮向了空中, 他们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提住,向着天眼的方向徐徐上升;地面上些许残碎也跟着上向飞, 那是剪皇尊礼破碎的甲胄、剪女阿镜抛飞的断手、剪翁鬼面迸溅的残碎, 追逐着主人的身影而去。   这个场景宏大、瑰玮、吊诡, 在金光的粉饰下显得更加神秘,仿佛是古老巨石之上, 原始壁画之中, 人类跪伏于地, 以身祭拜神明。   薄磷倒也不闲着,浮就浮被这等异象还不能阻止他砍人,此时正是大好机会。游龙似的刀影在凌空闪逝了一个来回,薄磷抽刀横斩向浮空的剪皇尊礼,只听得冷铁撞出一声凄厉的巨响!   当!   薄磷这一刀好似斩在了另一把刀刃上,蓝桥春雪狠狠地咬向剪皇尊礼的躯体,居然撞出了刀锋交击般的星花火粒;在金光镀身之下,剪城四神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化,一个个都变成了坚愈精钢的雕塑!   薄磷手腕巨震,心下骇然:这是什么?   他虽然没有云雀对灵子变化来得敏感,但他的神识并不差,薄磷能感觉到灵子在以一种诡异而缓慢的频率震动来去,但强度远远超过了灵息、炼气、神识!   ……这就是,“天”么?   ——当年令师父畏惧的,就是这样一股力量么?   “薄磷——!!!”   薄磷神魂一凛,汗毛倒竖,摆脱了那股袭上心头的震惧,扭头看向不远处的云雀:“怎……”   哗!   金光陡然收去,色彩渐次恢复,唯有剪城四神像是三尊金光焕焕的巨烛。在那道奇异的强光之下,他们的身体再次组合完整,通身犹如被液体黄金浇盖而过,连腾腾而起的炼气都是喷薄无休的金色!   薄磷心头升起了莫大的恐惧,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剪城四神改变了朝向,他们包围住了天眼之下的云雀——   “不要过来!!!”   云雀骤然拔高了声音,天水碧色的裙摆飞振开去,在疾风里好似一朵尽态极妍的碧色春花:“他们冲的是我!!!”   .   .   几乎是与此同时,剪城四神同时向云雀出手!   此时白潇辞和狐丽已不能再战,而绵绵和盛临城也身负重伤。剪城四神齐齐放弃了薄磷,一同向着云雀狂攻而去,暴涨的炼气搅动了整个灵子潮汐,暴烁的焰影蒸腾着漫天的大雨!   云雀巍然而立,面不改色。她全身上下的灵息调动而起,诡蓝色的炼气冲天而去,楚江王和罗雀门同时发难——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十六小狱.斫截!!!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密雨骤然改变了方向,万事万物都被罗雀门所吸卷,朝着云雀身前的黑洞缴卷而去!于此同时半空出现了无数道涟漪,每一道都代表着截锋断金式的凶悍劈斩,两道术法交织齐发,在云雀身周布下了天罗地网!   云雀并不畏惧!   她就在这里,她就站在这里!   天要她的命,那它就自己来取!!!   啪!   几股强悍无匹的炼气汹汹对撞,几股冲击气浪飚飞而起、横扫而去,深山密雨中的古镇静默了一瞬,既而被这股灭世的气浪吹为平地!   砰!   云雀身后的楚江王先一步支撑不住,在剪城四神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十六小狱.斫截”轰声瓦解,楚江王也在狂乱的炼气撕扯中寸寸崩解,傀儡木质的身体迸爆开去,无数精巧的零件四下飞溅,一如流星乱雨!   喀——   罗雀门发出了几声濒临碎裂的声响,云雀注入的炼气体量实在过于庞大,它终究是凡俗之物,已经到了崩溃瓦解的边缘!   云雀眉头狠狠一皱,还没完!就算罗雀门报废,她还有手段!   大不了一起完蛋,我们一二三四五,都不算是什么好东西,通通下地狱算了,谁也别想活!!!   ——唰!   一道极其炫烈的光芒骤然炸起,荡卷出磅礴而圆融的一弧;仿佛是蛟龙在凌空盘转,甩卷出赫赫炎炎的光冕尾翼来!   云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喂喂……   薄磷人未到、刀先至,云雀能看见他飞身而来,一刀斩开了剪皇尊礼!   薄磷一纵凌风而下,衣袂翻飞而起,好似落地的鹰隼,疾风乱电跟不上的脚步,朗朗青天都是他的影子!   喂喂…… 你在干什么?   .   .   云雀记得自己和薄磷的初见,是在大黔州深山下的小镇,薄磷戴着满满的算计和利用,靠近了当时一无所知的云雀。   其实云雀并不计较这个,他们都已经不是少年人了 ,考虑的东西太多太多,谁又能指责谁的心机深重呢?   互相利用和互相扶持,其实也并无不同。   并无恶意的陪伴,在这个杀机凛凛的世间,已经难能可贵了。   其实现在薄磷转身就走,云雀也不会恨他。这是她与天之间的仇怨,本就与他没有关系。   谁会想到这个疯子居然……居然……   .   .   薄磷大骂:“操!”   他背脊上被什么刮了一下,飚飞的人血好似狂舞的红绸;薄磷硬生生地扛住了这个痛苦,俯身抱起了云雀,身形猛地疾掠出去!   ……谁会想到,这个疯子,居然会以命相陪?   云雀惊道:“你疯了!”   “哥现在背疼得厉害,懒得跟你吵吵。”薄磷眉头紧锁,眸光冷淡,“你最缺的就是速度,我们两个遛也能把这仨玩意给遛瘸了!”   云雀这才看见薄磷背上狰狞骇人的伤口:“你——”   薄磷不耐烦地打断她:“我以前对你不好么?”   云雀愕然。   “谁让我摊上了你,这不就是该么!”薄磷翻腕出刀,狂放的刀意荡卷出金属的风暴,“——恰好我也看这个‘天’,不爽很久了!!!”   .   .   这是云雀和薄磷最默契无间的一次配合。   薄磷擅近战、快击、一刀归心;而云雀擅远程、控制、范围收割。两人心意相通、意识相连,一招一式连接得毫无破绽,刀风和术法绵密地咬合在一处,剪女阿镜与剪皇尊礼连连退败,居然已成压倒之势。   云雀陡地感觉哪里不对:“——”   等等,这股灵子震荡是……?   “薄磷!”云雀猝然一惊,“咬住剪翁鬼面——!”   从薄磷加入战场之后,剪翁鬼面就消失了!   薄磷也是心底一寒,他也发觉了,无论是剪皇尊礼还是剪女阿镜,招式是曝露得相当之多的;但是剪翁鬼面的出场太过惊悚,退场也太过突然,反而变成了整个战场之上,最为神秘的存在——   此时剪翁鬼面故意隐身,到底在做什么?   .   .   嗡——嗡——嗡。   空气里荡开数十道透明的涟漪,灵子互相碰撞出一股奇特怪异的频率;剪皇尊礼和剪女阿镜同时一震,抽身往后退去!   云雀莫名其妙,但惊悚万分,眼前的情况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想,但是云雀的本能告诉她,接下来发生的,一定是比刚才那道金光,还要诡异万分的事情……   薄磷本来一刀斩向剪翁鬼面,又不知看见了什么,猝然抽身后退!   云雀愣了愣:“薄磷?”   薄磷的身形拔地而起,低空掠过长街,猛地向云雀——   ——拥抱而来。   幽晦的天光,下坠的雨滴,大起的猛风。   ……云雀惶惶地睁大了眼睛。   薄磷松开了蓝桥春雪,任凭这把绝世名刀兀自下坠,他伸出手来,把云雀拥进了怀里。   “这次我赶上了,”薄磷喃喃自语,“……这次我赶上了。”   .   .   我再也不会让心爱的姑娘……孤独地死去。   .   .   咣——!   在薄磷拥抱住云雀的一瞬间,两人的身体猝然变成了石头。   大雨磅礴,狂风呜咽,天地浩大,他们静默地立在世界中央。 第148章 、说第一百四十一:鬼婴   ——咣!   静、静、静。   天光忧悒, 雨声萧疏,依稀有乌黑的鸦羽掠过这片深山古镇。狂乱的尘埃缓缓下落, 暴躁的灵子重新平复, 天穹与大地阖棺盖出一片巨大的坟冢,一切都重新沦进琥珀色的死寂里。   薄磷还维持着最后一个姿势,他俯身下去, 紧紧地拥住了云雀。他们身高和体格本来就有差,云雀显得格外纤细娇小;她的手还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 飞旋开去的长发随之凝固, 下一缕光芒到来之时,他们通身上下都塑上了一层磐石般的冷色。   仿佛是远洋传说中,大地发怒、熔岩贲涌之时, 毁天灭地的末世光景里,紧紧相拥的一对璧人。   雨滴坠进了云雀睁大的眼睛, 既而又漫出了她的眼眶, 乍一看像是她在哭。   他们败了。   ……他们在“天”面前,再一次地败了。   .   .   剪翁鬼面颤巍巍地收回了手,白头老翁仿佛又苍老了许多,镀身的熔金也遮不住满脸疲惫的皱纹。   ——结束了。   这一支从炎虎关南下的人, 这一支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全部死在了“天”的旨意之下。   剪翁鬼面刚刚所释放的, 便是传闻之中“通天箓”九法之一, “石律”。这个术法是一道极其豪悍的“命令”, 一旦施术者施法完成,那么目标一定会化为一尊石像, 再无转圜的可能。   人都变成石头了, 那自然是死了。   浩浩天威之下, 凡人皆是蝼蚁。“薄九刀”和“罗刹鬼骨女”加在一起,也只不过是更凶猛一些的蚂蚁罢了。   .   .   ——等等。   等等,等等,剪翁鬼面悚然一惊,他们是不是……   是不是,忽略了谁?   老人双目骤然张开,浑浊的眼瞳扫向四下,最棘手的“罗刹鬼骨女”云雀和“薄九刀”薄磷已化为了一尊石像,而龙女绵绵和盛临城皆是濒死昏迷,最开始的“千山飞绝”白潇辞与“九尾火狐”狐丽也早已倒地不起——   还有谁?   还有谁?   剪翁鬼面活了太久太久,他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一股强烈而磅礴的杀气一直蛰伏在周遭,他一开始确实有在提防,但是——   突袭白潇辞,它没有出现;瞬杀盛临城,它还是没有出现;如今云雀和薄磷皆在“石律”下化为了一尊石像,它还是没出现!   是错觉么?   还是说,剪翁鬼面眼皮一阵上跳,……它在等什么?   人都死光了,又还有什么好等的?   .   .   密雨骤然一收,像是有一把巨剪,咔嚓一声剪断了千万雨幕。   这处深山的古镇开始渐渐崩坏,房屋街道都开始扭曲;崩碎的景物向上分解出无数细碎缤纷的光屑,场面云谲波诡、光怪陆离,充斥着不可言说的怪异与恶心。   如果云雀还活着,就能明白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天眼一开,金光一落,剪城四神又恢复了战力?   为什么“石律”这样庞大的秘法,剪翁鬼面能够瞬间完成?   为什么薄磷在那一瞬间的反应是弃刀折返?   ……一切的秘密,都归于这个小镇上。   当时云雀通过神识,看见了一处猩红骇人的巨大瞳孔,那便是这处小镇的本体——   一个存在诡异的空间。   它相当于现世与“天”重叠的一处地方,既属于云秦,也属于“天”。而不能为“天际线”所容的强大存在,传说中的剪城四神,也能突破空间法则降临于此,斩杀云雀一行人。   剪城四神不能与普通方偃相提并论,他们比起“一个人”,更像是“一股能量”,与整个小镇本身的存在紧紧维系在一起;只要这个小镇不消失,天眼降下金光,他们就能再次复活、再次增强、再次战斗。   ——如何让这个小镇消失?   那只有击碎头顶正中的天眼,彻底粉碎小镇与“天”的联系!   当年云雀率领三千偃师,与“天”一决死战,一拳击碎了天眼;如今的天眼比之前的强大了百倍有余,云雀和薄磷根本来不及靠近天眼本身,便被剪城四神逼得形容狼狈——   他们毫无胜算。   薄磷正是看出了这一点,这才觉得绝望。   .   .   剪翁鬼面抬起手来,刚想说什么——   哗!!!   一道黑影暴拥疾卷而来,猝不及防、毫无预兆、迅疾如电,这道黑影如同一辆巨大的战车,汹汹地碾向剪翁鬼面!   喀!   那是铁物相击在一处的声音,来自于这道黑影寒光绵密的牙齿;在剪翁鬼面准备应敌的刹那,这道黑影张开了血盆巨口,——把剪翁鬼面整个儿吞了下去!   黑影尖声嚎哭起来,穿云裂石、振聋发聩!   这是一尊巨大的婴儿,曝露在外的身体泛着金属的冷意,显然是由精钢软铁制造出来的庞大傀儡。它穿着婴儿的肚兜,面孔上却只有一张描红的大嘴,张开口来可以看见其内轮转不休的锋利锯齿,森森寒光含而不吐,足以缴碎任何一个人的勇气。   倘若是云雀一行年轻人中,还有哪个尚且保留着意识,便能发现这个巨婴,居然与半枯翁常年抱在怀中的那个小木偶,有几分相似……   “去吧,孙儿。”   半枯翁终于睁开了眼睛,嗓声平静、苍老、威严:   “——去咬碎一切。”   .   .   这是……半枯翁的“参天鬼婴”?   剪皇尊礼和剪女阿镜皆是悚然大惊,他们与半枯翁生在一个年代,当年的半枯翁可是与鬼姥姥一起,“参天鬼婴”与“席地织梦”并称偃师界两尊邪神!   半枯翁——半枯翁——半枯翁竟在此处?   不对,不对,为什么?   既然半枯翁就在此处,为何迟迟不伸出援手?   他……他到底,在等待什么?   嗖——!!!   没等剪皇尊礼和剪女阿镜再加惊疑,参天鬼婴兀地动了。   它飞身而起,庞大的身躯轻盈而迅猛,好似一匹飞豹汹汹前扑,鬼婴直接无视了剪皇尊礼和剪女阿镜,直接奔着天眼而去!!!   一声陵劲淬砺的尖啸声陡然响起!鬼婴血口大张,哭声凄然,一口——   鬼婴一口吞下了天眼!!! 第149章 、说第一百四十二:母女   云雀长长的睫毛颤了一颤, 进而缓慢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翡翠色的瞳仁收进第一缕明光,既而收缩成了紧张的一点——   ——风向变了!   天光旋溅、草木摧折、鸟羽扑棱, 碧磷磷的丝线平直地拉伸出一道炫目无匹的疾光, 刺势磅礴地飚卷而来!   云雀:?   干什么干什么?   她怎么一醒来就要挨打?   云雀本人还是一脸的懵然,但战斗本能先一步反应,她情急之下只来得及祭出梳骨寒, 同样碧光凛凛的丝线缠上了她的手指,堪堪接住了突刺而来的另一道丝线——   当!!!   两股丝线悍然相撞, 爆溅出一行灿灿的星花火粒;云雀力犹不及, 仰面向后摔去——   来人游刃有余地一翻手腕,碧光滟滟的丝线骤然一分为众,交错着网住了云雀;云雀被这网子一兜, 这才没有一后脑勺直接撞在身下的碎石乱草上。   来人垂眸下瞰,云雀跌倒上望, 此时燥烈的流风骤然跟上了他们的对刀, 漫目都是旋溅飞舞的晚樱花瓣,簌簌的碎红连缀成一片惊心动魄的火烧云。   寻寺樱在焕彩的烟霞里垂下翡翠色的眸光,冷灰色的长发飞浮在涌动不息的风潮里,被漂染成水红色的天光细细碎碎地溶进她雪白的肌理, 像是刺入皮肤中的红樱。   云雀惶惶地睁大了自己的眼睛,她也是翡翠色的眼睛, 与来人的一模一样:   ……阿娘?   .   .   云雀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阿娘长什么样了。   在她的记忆里, 寻寺樱是两个人。白天的阿娘畏畏缩缩、胆小怕事, 永远挺不直自己的脊梁;夜里的阿娘则意气风发、开朗伶俐,像红樱一样绚缦, 生命也和花期一样短暂。   长大之后云雀才明白, 阿娘为了自己, 在企图和这个恶心至极的世间妥协。   但是寻寺樱失败了,她终究熬不过去,觉得人间刑期已满,悬梁自尽了。   云雀从来不怪她。就算云雀知道,如果寻寺樱还活着,也许自己的日子,未必有那么凄凉……   但是寻寺樱就是寻寺樱。就算寻寺樱是自己的娘亲,她还是该活成寻寺樱自己的模样。   世人给“母亲”这个角色加上太多的赞誉,再把这个头衔强安在女子头上:你就该伟大,你就该隐忍,你就该坚强。最后等到这个女子被岁月摧残得失去自我,再假意惺惺地歌颂一番,便能被人称作“仁孝”了。   这只是世间的男子,吃女子的一种方式罢了。   如今寻寺樱站在云雀面前,凛然艳质,眉目宛然,无奈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怎么又把自己折腾得那么惨?”   .   .   云雀怔怔地看着她。   寻寺樱蹲了下来,面无表情地伸手一戳云雀的眉心:“怎么,不认识娘了?”   云雀张了张口,嗓子堵得格外厉害,半晌也挖不出自己的声音:“……”   “……娘亲。”   娘亲。娘亲。娘亲。   所有的痛苦、怅恨、心酸奔来云雀心底,发酵成泼天的委屈,云雀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最后嚎啕大哭起来:   “我失败了……我又失败了……我又失败了啊……”   .   .   云雀心绪激荡,心神起伏,她听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讲着自己的经历,毫无逻辑、口齿不清,也不知道娘亲听懂了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争了一年又一年,却依然死在了天眼之下?   为什么我苦苦追寻了一世,却依旧死在了深山之中?   难道“天”真的不可战胜,你我凡人皆是巨掌之中的玩物?   寻寺樱静静地看着自家女儿,母女的形貌都是一等一的冷清幽艳,似乎都缺了这么点烟火气。没有表情时,眉眼便是冷的。   寻寺樱伸出手来,探向云雀面庞,小心地避开了云雀脸上的伤口,把被血糊住的乱发撩到云雀耳后。   “阿寻,你很努力了,这就很好了。”   云雀泣不成声:“可是我……”   “我告诉你,要与天争,要与人斗。这个世界对你太苛刻、太残忍,你就算什么也不做,别人照样会压迫到你头上来。”   寻寺樱看着云雀,云雀看着寻寺樱。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疲惫又温和,另一双翡翠色的眼睛红肿又狼狈,彼此安静地对视。   “但是阿寻,敢于抗争,已经是普天之下,莫大的勇气了。”   云雀哽咽道:“我对付不了。”   “我告诉你‘天’的存在,不是让你去毁灭它。”寻寺樱的嗓音纤细而温和,母女俩连嗓音都相差无几,“——人无‘天’怎么行呢?”   云雀一愕:“什么?”   寻寺樱笑道:“阿寻,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为何历代帝王将相,都默认‘天’的存在,甚至认同它插手凡间,操纵众生?”   无端的寒冷爬上了云雀的后脊,云雀张了张口,惊疑不定:“那是因为他们弱小……”   不对。   云雀陡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怎么可能?   她一直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觉得“天”太强大了,凡人无法反抗,只有臣服。   ……但真是这样吗?   云秦的周皇室虽然出了不少垃圾,但它本身可是最强大的存在:云秦自古以来便是东陆霸主,南边的梵竹帝国被外敌灭种三次,西边的大漠断代无数,大洋彼岸的爱琴诸陆反复易主——只有云秦屹立不倒、长盛不衰,即使是混得最难看的年代,云秦依旧是最强大的代名词。   帝国之间没有仁义道德之说,谁拳头更硬谁说了算。而令诸藩列国真正胆寒的,是云秦帝国强盛无比的方偃之术,其中震慑大陆的,便是周皇室的“天帝蟠龙”。   “天帝蟠龙”到底是不是一个龙种,如今众说纷纭,绵绵也没有印象。但是云秦的史书上有过只言片语,“天帝蟠龙”可以燃烧整个天空,好比太阳击中大地,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看到那道炫光:成千上万的生灵在一瞬间失去性命,在天帝蟠龙发怒的区域里,上万年间都不允许再有生机。   ……拥有这等力量的周皇室,会害怕“天”么?   “难道他们是,”云雀瞠目结舌,“彼此勾结的关系?”   ——不,不对,如果是这样,此次苏罗耶入侵,“天”不可能还在作壁上观。“天”可不缺使唤的高手,把剪城四神扔进苏罗耶帝都大杀乱杀就行了,反正这玩意也没讲过道德!   那到底是为什么?   寻寺樱笑了起来:“别急,阿寻,你的路很长,那些你现在想不通的秘密,以后也许是低头就能看见的事实了。”   云雀混乱无比,只觉得头痛欲裂:“……娘亲,我想不通,你这么一说,我反而在质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在……”   寻寺樱撑着脸颊:“现在阿寻是为了什么在抗争?”   为了什么?   这一下云雀都有些懵,为了什么?   “诛天之战”后,云雀被“天”捕获,又因为机缘巧合逃出,在深山中失去了记忆。尔后的故事便不是什么秘密,云雀从大黔州到辰海明月,从大凉州到塞北漕道,从炎虎关到华胥秘境,好一条腥风血雨路。   每一段旅途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集合起来一看,云雀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她要和天抗争,但事实上也就与剪城四神打了这么一场(自己还被打死了),其他的都是与人相斗的一地鸡毛。   “人生都是这样的,纷乱如麻,理不清楚。人人都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能坚守本心、活出自我,就已经实属不易。”寻寺樱笑道,“想不通就别去想了,也没多大的意义。解决好当下的问题,一路向前走,‘天’自然会到你的面前。”   云雀奇道:“为什么?”   “因为你不听话。‘天’在维持自己的秩序,惩罚那些打破规则的人。你只需向前走,把腐朽发烂的踩在脚下,‘天’自然会主动现身,与你再战。”   云雀眨了眨眼睛,还是没能明白:“不是,阿娘,你刚才又说,人不能没有天……”   “人不能没有天。”   寻寺樱看着云雀,眼神沉静而温和,像是两窟鸦青色的深谷:   “——但现在的云秦子民,需要新的天。”   她伸出手去,把云雀往后推了一把:   “去吧,阿寻。”   .   .   “去活出你自己,去换个新的天。”   .   .   云雀双目陡睁,眼尾都是漫溢而出的眼泪:“——啊娘!!!”   她看见了雪白的帐顶,飞燕白银挂钩,拔步床都包着一层光滑明亮的白漆。   云雀:“……”   ——这又是哪里?   她头痛欲裂,刚才她遇见了寻寺樱,只是她濒死时的幻觉吗?   也是。阿娘离世多年,又怎么可能与她重逢?   ——不对,她云雀应该也死了才对!   深山古镇、红男绿女、剪城四神、诡光一闪——云雀分明记得,薄磷低头拥抱她,两人一起变成了石头!   云雀不由自主地一哆嗦,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的手,谈不上吹弹可破,但也好歹是女人的手,捏上去都是肉,怎么也不像是一尊石像啊?   云雀:“……”   不是,不是,等等……   她可能淋雨太久,脑壳进水——眼下这个情况,分明是有人救了她!   谁?   云雀艰难地在雪白蚕丝被里拱了拱,翻身坐了起来,撩起洁白半透的帘帐往屋内一瞧,人都给看傻了:“……”   白、白、白。   牙白色的桌椅,牙白色的屏风,牙白色的地砖,入眼处皆是大片大片的雪白,根本找不出其他的颜色。   云雀诶了一声,这里倒像是,薄磷口中的——   凌霄阁?   作者有话说:   是白哥的地盘! 第150章 、说第一百四十三:欺天   有一说一, 对于“当年白潇辞倾慕于我”这件事,云雀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但是云雀只长着一颗心, 给了薄磷就不会再给第二个男人。云雀意识到了白潇辞的心意后, 说不上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但确实是常常留心于两人之间的距离——白潇辞这个虽然板正固执了一些,但总归是聪明的男人, 他不会看不出来云雀对薄磷的意思。   见好就收,无需赘言。大家都是江湖儿女, 将来两人还能像云雀和闻战那样, 能做上相视一笑的好朋友。   如果真要说别的理由……那就该是云雀也曾当方面的倾慕过薄磷,知道被正主直接拒绝,是有多伤人心。   既然云雀知道了这样做不好, 那她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对他人使用的。   云雀冷心冷眼, 却总是在与人相处的细节里, 保留着一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柔软温和。陆鸣萧、闻战、白潇辞、盛临城(当时还是百里临城)先后都对云雀动过心,确乎是有些理由的:   ——薄磷,你媳妇真棒。   .   .   薄磷:?   .   .   当初在塞北漕道的楼船之上, 白潇辞送给了云雀一块玉佩:   冷青色的寒潭凝碧,握住时滑腻冰凉, 模样是展翅欲飞的春燕:   这是凌霄阁的顶级信物, “堂前燕”。   彼时的白大公子说得仓促, 只说“可以随时找到我”,至于是怎么个找到法儿, 云雀一脸懵逼, 后者已经跑了。   彼时的云雀并不知道, 薄磷那时就已经帮她想好了,这条能够救命的后路:   凌霄阁,欺天瞒地之所。   将来若是云雀被天逼至穷途末路,至少还有一个栖身之处。   .   .   ——要说云雀对凌霄阁的了解,也还得回到这件破事上来说。   在炎虎关的某一天,云雀和白潇辞无意间谈起了这块“堂前燕”——云雀面无表情扭头就走,气势汹汹地一路杀到军帐门口,把拎起了正在和人插科打诨的薄磷,一脚踹回了玄机局的小楼。   “哦,你还真大方。”   云雀面无表情地仰起小脸来,手里握着这块寒气逼人的“堂前燕”,对着薄磷冷笑连连:   “——什么叫‘把我让给白潇辞’?薄磷,你到底得了几年脑血栓?”   薄磷汗如雨下,摸着鼻子尬住了,企图顾左右而言它:“……”   妈的,事儿太多,他都把这茬给忘了!   当时他嘱咐白潇辞,让他把“堂前燕”交给云雀,的确是有“云雀就交给你了”的这层意思在里面——但是他哪里知道后面发生的一箩筐破事,兜兜转转来,薄磷还是放下了自己的心结,握住了云雀主动伸来的手。   ——既然他薄磷真香了,那么之前那些“吾妻子汝养之”的屁话,不就自动不算了嘛:“……”   白潇辞到底是什么品种的老实孩子,居然把这种话也一五一十地给云雀交代了!   白潇辞,你对大哥爱理不理,对大嫂毕恭毕敬,你还真他妈的是当代云秦最佳好兄弟!   薄磷尴尬道:“啊这……”   云雀厉声喝道:“坐下!”   薄磷:“……”   江湖传说,武林疯刀,大名鼎鼎的薄九刀铁骨铮铮地——乖巧坐下了。   云雀一脚踩在薄磷面前的椅子上,居高立下,眼神寒冷:   “限你一炷香的时间,哄好我。”   薄磷:“……”   姥姥!!!怎么还搞限时作文的!!!   云雀就是在那个时候,彻底了解“凌霄阁”是怎样的组织的——   原因无它,只是因为薄磷实在他妈编不下去了,只好转移话题,让科普暂时蒙蔽云雀的双眼:   阿弥陀佛,哈利路亚。   .   .   “天下驿”凌霄阁,听上去是个仙气飘飘的江湖门派,或者干脆是个求仙问道的神棍基地。   ——非也。   凌霄阁的官家背景极其深厚,后台要多硬有多硬(这也是白潇辞当初敢砸倾国舟场子的最大原因),位于黑白两道交错的中心,网络全天下的传书往来——作为凌霄阁阁主的白潇辞,其实相当于云秦帝国半个邮政部门部长。   只是凌霄阁的运作规则极其成熟,白潇辞本人是没什么公务要处理的,堂堂邮政部门部长除了坐坐办公室,那就是兼职高难度的委托:   冷知识,凌霄阁阁主白潇辞,是有官家俸禄的。   云雀当时十分震惊:“……”   金饭碗竟在我身边!   据薄磷所说,白潇辞当上凌霄阁阁主,颇有些子承母业的意思。白潇辞的生母“九霄环佩”白雪斋,乃是凌霄阁上一任的阁主,在她的治理下,凌霄阁煊赫无比,当时多有“不闻官家铃,但识凌霄燕”的说法。   -------------------------------------   注:白潇辞生母实为白雪颜,白雪斋的胞妹,详情可见章节号92《说第八十六:吾爱.我非我愿》。时隔久远,特此注明。   -------------------------------------   而凌霄阁因为冠绝天下的“传信”职能,自身机密性极强,所在之地被称为“无天无地”之所:   上不接天,下不触地,瞒天过海之处也。   眼下云雀悠悠转醒,满室摆设大白,窗外云海千迭,心里跳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   ——这里是凌霄阁?   .   .   云雀赤脚走出了房间。   茂林修竹,浮岚软翠,凌霄阁轻巧地依傍在悬崖峭壁之间,仿佛漂浮于云海之中,好一处人迹不逢、飞尘罕至的“欺天瞒地之所”。   凌霄阁在极高之地,罡风咆哮不息,云雀此时内息紊乱虚弱,堂堂十一钱偃师居然被大风蛮横地一撞,差点来了个屁股蹲:“……”   云雀赶紧扶住了镂空雕花的朱红栏杆,嚣狂的洪风吹振起云雀披散的乱发,大袖裙摆在空中甫一展卷、猎猎飞扬。   云雀被这妖风吹得她三魂飞了七魄,堂堂“罗刹鬼骨女”当场表演乱爬,连忙从曝露在外的悬桥上蹿了下去。   她现在的气府干涸得像是大旱三年的田地,深山古镇一战耗光了云雀的元气。此时云雀虚弱得很,要真被吹下去了,那她可真就变成史上第一个摔死的十一钱大偃师了。   凌霄阁所在山川被称为“凌云七子”,巍峨险峻、叠嶂嶙峋,浩荡长风穿峰过谷,苍茫云海涌动不息,飞鸟像是游鱼一样跃动其间。   云雀大受震撼:   我靠,有钱!   层楼叠榭、丹楹刻桷,云海中的凌霄阁好似神话中的九天宫阙,仙气凛然于富丽堂皇巧妙地交织相融,竟然看不出一点尘世的俗艳。径缘池转、廊引人随,怪石与苍松相映、碧潭与朱阑相对,云雀感觉自个儿不在帝国邮政里打转,而是逛御花园的后宫娘娘:“……”   体/制/内恐怖如斯。   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云雀在令人眼花缭乱的抄手回廊里瞎逛了几乎半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到了第一个活人:   “小嫂嫂?”   云雀闻声回头,眼睛一亮——   来人一身火燎燎的红,身姿婀娜、玲珑浮凸,好似一株火红的梅花开在皑皑雪地里,张扬美艳得令人挪不开目光。   “狐丽!”   .   .   狐丽笑吟吟地带来了第一个好消息:   白潇辞、盛临城、绵绵,这仨虽然伤得爹妈都不认识,但也和云雀一样,恢复得差不多了。   震撼云雀一百年:!!!   她当初可是亲眼见识到众人被剪城四神造得有多惨,先不说她的石化是如何解除的,白潇辞可是被剪女阿镜炸得脱了层皮!   这就好了?   跨行业竞争如此恐怖,你们凌霄阁干脆抢了沁园春饭碗好了,官方背景也参与医疗行业内卷么?   “绵绵最近老是嚷着要吃大老鼠,”狐丽笑道,“和盛小将军好一顿吵呢。”   云雀现在不关心小白蛇的伙食,绵绵可是东海白龙,剪城四神还没牛/逼到可以屠龙,顶多把她打得不能自理。如今绵绵有闲情嚷着改善伙食,肯定好得差不多了——盛临城同理,盛小将军有力气跟绵绵吵架,那肯定离生龙活虎差不了多少。   云雀心里的问题快把喉咙堵住了,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跳,最先脱口而出的是:   “薄磷呢?”   狐丽脸色一变:“他……”   .   .   云雀脸色一变。   她迎着料峭的晨风竭尽全力地奔跑,支离破碎的记忆涌上心头,被耳侧呼啸而过的疾风刮向无限远,沸腾的血液和涌动的热意在她血管里四下奔流。   薄磷当时主动弃刀,拥抱云雀,并不是万念俱灰,要和她死在一起,而是——   云雀现在根本调不上灵息,只能用脚狂奔,她掠过寥寥无人的九曲回廊,大口大口地将冷冽的朔风压进自己的肺腑里。她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积压着的情绪在心里翻滚着迸爆,沉淀了几百年的情愫和遗憾被厉风撕扯得沸反盈天。   ——他一个人承担下了“石律”。   当初在沁园春时,闻战与苏锦萝遇上了“癫痴二蛊”,穷途末路时苏小将军动用了秘术“为君赴死”,与闻战交换了性命。   那是天/行/枪.命字诀,在靖安府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许多士兵都熟悉这一招,在关键时刻用自己的命抵下君王或主帅的性命,以保全整个大局。   没想到薄磷跟着云雀在靖安府生活,居然学会了这个秘术。   当时在深山古镇,剪翁鬼面释放“石律”之时,薄磷明白此事已无转机,但是他还可以——   还可以发动“为君赴死”,最大程度地削减“石律”对云雀的伤害,从剪城四神的手里保下她的性命。   从头到尾,薄磷都在为云雀铺设后路,堂前燕也是,为君赴死也是。他就怕有朝一日,这个疯疯癫癫的小姑娘,彻底把自己的命给玩丢了。   这个男人的爱意隐秘、深沉、弯折,从不屑于用海誓山盟宣之于口。但只要云雀回头,都会看见薄磷的身影。   混/蛋……   云雀双手用力推开煌煌殿门,天光打碎了满室的幽暗,薄磷的石像静立在大殿中央,还是那个低头拥抱的姿势。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她不想哭的,但眼泪还是漫出了眼眶:   “……谁要承你的情。”   混/蛋!   .   .   云雀从狐丽口中得知,在“石律”发生以后,战场又出现了突变。   半枯翁的“参天鬼婴”骤然出现,一口咬碎了天眼!   云雀点头,这她早有预料,这是她和半枯翁不成文的默契。让半枯翁伺机而动,切断剪城四神与天的联系,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最大的生还人数。   事实证明,除了薄磷之外,所有人都得救了。   “但是鬼婴吞下天眼,”云雀突然想到,“阿翁还有余力,与剪城四神再战吗?”   虽说天眼被吞,剪城四神与“天”的联系断了,但也不是马上就会消失在现世——她云雀要是剪城那四个玩意,肯定先发疯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圆满完成任务,“天”那个玩意还是不舍得放弃这种十佳员工的。   “……”狐丽的表情十分微妙,“小嫂嫂还不知道,有人上来向你讨情债了吗?”   云雀:?   .   .   当时的深山古镇,另一位高手姗姗来迟。   拔地而起的狂风将凄神寒骨的月色裁剪成千万碎屑,森森濛濛的水汽氤氲成飘渺不定的帘帐,潮湿的草木在四下逃窜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嗒……。   雪白的赤足悠悠地踏在积水的青石板上,仿佛踩中了某支弦乐清幽的节奏,一步步都踩在了剪城四神加剧的心跳上。优雅锋利的龙角拨开天地间飞渺的烟云,窈窕纤细的人影款步行来,像是一剪雍容华贵的黑金布帛烈烈地烧进了街道,万千颜彩都只不过是她的影子。   来人长发如同漆墨,眼瞳似是丹樱,肌肤恍如凝脂,两根竹筷仿佛远山寒碧,发髻高高绾起,露出修美无畴的肩颈。   “……”剪女阿镜看见了她漆黑如墨的龙鳞,脸色骤然一凛,“南海玄龙?”   这是龙族里最善战的玄甲黑龙——   龙女面色冷淡,腔调傲慢:   “你算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话?”   ——唰!!!   剪女阿镜只觉得有万顷沧澜从天倾泻,玄黑色的方天画戟勾落了漫天的流霜,如潮、如瀑、如雨戟/影刺势磅礴地卷扫而去!   千钧血气狂漫在呼啸的山风里,龙女从天而降、杀势凛凛、摧枯拉朽,浑身上下却感受不到一丝腾腾的杀气。   她是南海玄龙女,钟应悔!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的是番外篇,和主cp无关,只是帝国篇的分CP,好比烽火篇的应龙与盛昭缇,不想看的宝贝可以跳过不订哈,啵啵啵 第151章 、【番外篇】狼宰   三十年前, 云秦北地,赫骨大草原。   “谁干的——?!!”   暴烈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飙射而来, 完颜骨狠狠一振手中缰绳, 勒住了扬蹄与马嘶。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接天的碧草在明烈的天光下相拂偃仰,呼啸而过的长风将少年的暴怒撕扯向无限远:   “老子再问一遍……”   “是、谁, ”完颜骨缓慢地将声音磨出齿缝,像是咀嚼着凄冷的刀锋, “逼雪楼吃下了自己的小指?”   .   .   完颜骨叼着根草, 少年一手提着滴沥着人血的胳膊,一手提着黄羊的脖颈,毫不客气地飞起一脚, 把蹲在草丛里偷窥的男人踹得向前扑去:   “滚,去领十五军鞭。”   只要是白雪楼在河边梳洗头发, 旁边的草丛里就少不了窥伺的眼睛——即使特勤完颜骨基本上见一个打一个。   妈的, 少年戾气满满地从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烦死了。   白雪楼的两个妹妹拿着缺齿的小梳,姐姐长长的头发流淌过两个妹妹白嫩的指间,仿佛是黑色的流云滚雾。白雪楼安静地低垂着眉眼, 她是典型的中原女子,眉目柔婉, 唇色嫣红, 肌肤赛雪, 长长翘翘的睫毛上饱蘸着一整个春天的妩媚。   真好看。   ——完颜骨曾经向好友阿克苏,粗暴直接地描述过她的美丽:   “一万匹红鬃好马。”   彼时的阿克苏还没有“哔哩哔哩”这个一言难尽的名字, 金发的波斯少年抄着双手, 不屑地嗤了一声:   “这不符合科学, 一个女/奴/隶而已,还值一万匹红鬃好马?真有这种女人,我生吃我娘坟墓。”   完颜骨大为震怒:“——你他娘什么没吃过?洗好你娘的坟墓准备下嘴吧!”   赌约的结果是阿克苏心服口服,满地乱爬,承认自己见识短浅,不知九天仙女下凡,心甘情愿地给完颜骨烤了半个月的羊腿,好歹保住了自己老娘的坟墓和自己的牙口。   “她就是那个……”阿克苏倒是想起来了一些,“——上次我们劫掠的那个汉家商队?”   完颜骨一挑锋利的眉毛,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仔细去听还有点得意。   阿克苏大吃一惊,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那她……”   .   .   ——怎么没被玩完杀掉?   .   .   这里是云秦极北之地,与苏罗耶大漠接壤的草原,“狼神降生之地”,赫骨大草原。   这里虽然属于云秦辖内,却与山温水软的中原格格不入;在这片广袤原野上,只有狼神的子孙才配得上丰美的水草、膘壮的牛羊、甘甜的美酒。岁月交迭、屡变星霜,成千上万年来,草原各大部落都活在血与火的厮杀里,用绝对的暴力证明自己才是经过狼神考验的子民。   每天都有强大的部落吞噬弱小的族群,每天都有豪悍的赫骨狼兵侵吞路过商队,这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死灯灭像是绿草枯黄一样稀松平常:   羊,就得有被猎杀的觉悟。   在寒沙衰草里生存只是强者的权利,草原大漠不存在柔软的慈悲。   .   .   完颜骨所在的部族是无定川旁最强大的部落,一直奉行着草原上亘古不变的野蛮铁律:   被征服的部落,被劫掠的商旅,男人沦为奴隶,女人碾作风尘,老人和幼儿通通杀掉。而赫骨族为了防止勇士们争夺貌美的奴隶,女人们被玩弄后一并论斩。   ——那为什么,白雪楼还能带着两个年幼的女孩活下来?   .   .   完颜骨伸出手去,摊开了自己的手掌。年轻的赫骨小首领性格暴烈非常,皮肤呈出青铜兵器一样野性的色泽,掌心上有交错的两道伤疤。   他十分自豪地回忆:   “她用比我弱上百倍的手掌,拨开了赫骨勇士的弯刀。”   .   .   当时所有杀红了眼的赫骨狼兵,都震惊于白雪楼的美。   烈烈的火焰卷着毡房冲上高远的穹窿,北风在刀剑森冷的寒光里呜呜咽咽。完颜骨用铁绊索扯住了三个尚能抵抗的士兵脖颈,毫不留情地策马飞奔出去,任由人血在背后拖曳出一蓬又一蓬撕裂的红。   白雪楼就是在那时看到完颜骨的。   少年纵马驭风而来,仿佛浴血的修罗杀出地狱的烈焰,身后盛开着喂饱了人血的花。   而完颜骨看见了白雪楼伸出自己的手,神乎其神地接住了近在咫尺的赫骨弯刀。身形高大的赫骨勇士居然架不住这一双嫩如膏脂的手掌,血迹斑驳的弯刀当即脱手飞了出去。   ——当!   腥冷的夜风吹开了白雪楼纯白色的风帽,女孩的长发仿佛最浓稠的金墨泼洒出了风的形状。群锋环伺之下,白雪楼站得笔直,她撩起沾着细小血雾的眼皮,不卑不亢地与完颜骨对视。   隔着十几步的鲜血和尸骸,两头幼狼冷冷地注视着彼此。   .   .   阿克苏不明所以,以为完颜骨这边遭遇了险情,大声呼喝着射手放箭。完颜骨抬手阻止了满弧的弓弦,策马缓缓走近白雪楼,看清楚了她身后瑟瑟发抖的、更加年幼的两个女孩。   那是年幼的白雪斋和白雪颜,亦是后来另一个悲剧的主角。残忍的天意缓缓转动,复杂的命络交错延展,云秦的历史开始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完颜骨手腕稍稍转动,刀背顶起了白雪楼秀丽的下颌,少年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逼过来:   “喂,你叫什么?”   这也是云秦女相和赫骨狼酋,所有爱恨纠葛的起点。   .   .   白雪楼见完颜骨走了过来,抬手把两个妹妹拢到身后去,低头向年轻的特勤行礼。白雪楼学得很快,行起赫骨族的礼节来娴熟又优雅,似乎会有花朵从她指尖绽放开来。   她刚刚梳洗完毕,天边燃烧着的云霞流淌在她漆黑光滑的长发上,有几绺湿漉漉的鸦黑黏连在女孩白皙的肌理。   完颜骨弯弓能射落疾掠而过的雄鹰,少年卓绝的目力不难看清晶莹的水珠淌过女孩优美的颈项,一路向下滑进衣物遮蔽的阴影里。   完颜骨的喉结动了动,他侧开了目光,在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   “那个……”   .   .   我不知道那群畜生会为难你们——   他没向人道过歉。   赫骨族的勇士只向狼神认错,少年的骄傲像生铁一样又冷又硬,他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表达自己的歉意:“……”   “是我。是我没管教好手下,”完颜骨摸了摸鼻子,“这种事情……没有下次。”   白雪楼静静地听着,眼神像是安静的深井。   “那玩意摸你妹妹的手,”年轻的赫骨首领扔下手里滴沥着人血的胳膊,“——还有我这次出去狩猎的狼。箭矢是从眼睛里穿过去的,剥下来是张完整的狼皮,你拿去做件像样的衣服过冬。”   “害你吃下自己的小指……是我的原因。”   .   .   白雪楼是自愿的。   她其实没有多大感觉。白雪楼的那双手可以奏响最美的琴音,有资格拨响传世名琴“九霄环佩”,她的希冀、她的未来、她的自尊,都化为了梦幻泡影。   她身后便是白雪斋与白雪颜。为了自己的亲生妹妹,白雪楼无所畏惧。   白雪楼当时用白家特有的淬体,徒手打去赫骨狼兵的弯刀,幸运地得到了这位年轻首领的另眼相看——赫骨人认为悍不畏死的性格是狼神眷顾的象征,白雪楼和她的妹妹们因为她当时的决绝和杀意,逃过了□□和死亡。   完颜骨与她无亲无故,算是待她不错了。   她们被收编成普通的奴隶,用繁重的劳动换取保命的粮食和布匹。日子虽然艰难得像是在发疯的羊群里争夺一捧青草,但是她们好歹有尊严地活了下去,不用像一些女孩一样频繁地出入不同的毡房,凌晨时分在不定川旁哭泣着清洗自己的身体。   草原上的大多数女孩都不算人,她们卑微得像是风里飘摇的渺渺尘埃,就算是黄羊都能轻易地将她们践踏在脚下。   白雪楼用以掌断刀的勇气,换来了赫骨人吝啬的尊重。   .   .   白雪楼吃下自己的小指,其实也发端于这份稀薄的尊重。   彼时完颜骨带着阿克苏他们外出参与围猎,到了晚饭时分,白雪楼与自己的妹妹们照例为留下看家的赫骨人端上酒食,有个高大健硕的勇士看上了为他倒酒的白雪斋。   彼时的白雪斋还没有“九霄环佩”的声名,也没有“天下驿”凌霄阁的背景,尚且只是个瑟瑟发抖、相貌清丽的小小女孩。性格焊烈的完颜骨首领曾经扬刀砍下过企图伸向白雪楼的手,甚至不惜挑衅他的父汗,但是并没有看上同样貌美的妹妹的意思。酒意上头的勇士觉得白雪斋“可被占有”,在女孩惊惶的呼声里搂过了她的腰,抬手伸进了白雪斋的衣服里——   哗!   白雪斋抄起矮桌上的一碗酒,扬手泼向了企图侵犯她的男人。暴怒的勇士拔出了腰间的马刀,振臂就要斩杀这个不知好歹的奴隶——   白雪楼将白雪斋拢进了怀里,跪下连声乞求他的原谅。冷铁在白雪楼白嫩的脖颈徘徊了片刻,勇士想起了传遍赫骨毡房的传言,他不能斩杀被狼神眷顾的人。   他把自己的弯刀递给白雪楼,说出了自己的条件:   只要你敢切下你的小指,自己吃掉 ,我就原谅你妹妹的冒犯。   勇士其实只是想令白雪楼知难而退,别妨碍他在兄弟面前找回他的面子。   毡房里哄笑一片,勇士们都在嘲笑自己同伴的创意,却没有人向着这对姐妹伸出援手来。   白雪楼面色平静,眸光冷淡,她毫不犹豫地挥刀作力,切下了自己的小指。   静、静、静。   哄笑的男人们不约而同的住了嘴。   毡房里静得只剩下白雪斋破碎的、断续的、变调的哭声。白雪楼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捏起那根血迹斑斑的小指,平静地递进了自己的嘴里。   刺骨的寒风掀起毡房的垂帘,凄冷的月光浇在受苦的女孩身上,这一刻白雪楼神圣、高洁、不容侵犯,所有野蛮和残忍都羞惭地沉默。   .   .   其实白雪楼并不仇恨完颜骨,甚至也不仇视这片野蛮的草原。即使这片广袤无垠大地吞噬了白家商队,白家十几条性命都陨落在这个野性而狂放、原始而残忍的地方。   ——但这就是草原。   周皇室并没有完全征服这片草原,赫骨完颜可汗与云秦大帝称兄道弟,只是统一了整个云秦大地,赫骨野狼并没有向中原人俯首称臣。赫骨的叛乱无时无刻都在发生,没有人能拴住狼的脖颈,就算是云秦汉人也不能。   一群狼为了生存互相厮杀罢了。   白雪楼明白自己只是一头黄羊,暂时够不上仇恨狼群的资格。   她只想活下去,回家去。   .   .   阿克苏本来在低头折腾他的机关器,抬头正好看见完颜骨同手同脚地走过来。   阿克苏:“……”   哦上帝,这人好傻,我鄙视他。   完颜骨乐呵呵地在阿克苏奇形怪状的机关器上拍了拍:“这是干什么的?”   阿克苏赶紧护住自己的宝贝,别让这狠人把自己的心血拍散了:“……这是偃师机关,你不懂的——不是,你为什么那么开心?”   完颜骨被阿克苏微妙地鄙视了,本人也毫不在意,唰地一声拔刀出鞘,喜气洋洋地擦着刀,结果差点割到自己的手——阿克苏吓了一跳,结果完颜骨继续乐呵呵地擦:“……”   阿克苏:“……”   完颜骨神清气爽地宣布:“她对我——”   ……哦,那个女/奴/隶对你?   “——笑了。”   阿克苏:“……”   我他妈还以为你们两个睡了一觉。   .   .   阿克苏在心底叹息:   你手上握着她两个宝贝妹妹的性命,你就算命令白雪楼晚上去你的毡房,她肯定会同意的——对你笑一笑,讨好你而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完颜骨确实很久、很久都没有那么开心过了。   阿克苏不动声色地收刀回鞘,倒是没有指出这个事实。   一开始他以为完颜骨只是想玩一玩,完颜骨好歹也十七岁了,这个年纪喜欢貌美的女孩很正常,白雪楼确实长得比赫骨族所有女孩加起来都要好看。   但是完颜骨为了白雪楼挑衅可汗,是阿克苏万万没想到的。   当时可汗也听说了一个女孩徒手击飞屠刀的故事,命令完颜骨带白雪楼去见他。阿克苏作为跟班也跟了过去凑热闹,一看可汗的眼神就知道事情大条了——   这匹六十多岁的老种马看上了白雪楼。   完颜骨的势力一天比一天壮大,赫骨王帐与分帐之间关系日益紧张,加上还有小可汗那个草原第一搅屎棍,此时最好的方法还是把白雪楼拱手让出去——女人、牛羊 、美酒都会有的,跟可汗抢这种蝇头小利没有必要。   阿克苏还真不信完颜骨是□□熏心、不懂这种简单道理,但是完颜骨偏偏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让步,甚至还在篝火晚会上公然挑衅可汗——   他扯过白雪楼的领口,就着烈烈燃烧的火光,在胡琴、琵琶、羌笛的欢歌里吻她。白雪楼惊慌失措地挣扎,完颜骨狠狠地按住了她纤细白嫩的手腕。   当时很多人都在跳舞和对饮,但是明眼人都能看见,尤其是目光黏着白雪楼不放的可汗。   赫骨族的规矩里,父子是不能享用一个女人的,这会遭到狼神的诅咒。   完颜骨粗暴直接地怼着他父亲的脸宣告:   她是我的,给老子滚。   .   .   在那次篝火晚会上,白雪楼其实清楚完颜骨的意思——如果不那样做,她晚上就会被送进可汗的毡房。   白雪楼时常会梦到那个濒临失控的亲吻。   他是狼神的子孙。   草原上呼啸来去的罡风、无穷无尽的征战、虎视眈眈的野兽教不会他温柔,边关的冷月、颈间的飞血、凄惨的刀口教不会他示/爱。   完颜骨的血管里奔涌着无定川粗野的浪头,胸腔里搏动着少年人炽热的爱/慕和灼烫的念想。他在女孩细腻匀停的肌理上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凶狠而直白地宣示着自己的占有,像是狼崽子向同类宣告自己霸占的羔羊。   可她不是柔弱的羔羊。   她也是个狼崽子。   .   .   白雪楼会走出这片草原,重回上京天都,侍奉云秦第一个权倾天下的女帝,成为历史上功勋赫赫的铁血女相。这段风流过往最后只会出现在稗官野史的猜度里,成为云秦女相白雪楼心底不可言说的秘密:   ——也许她也动过心。   作者有话说:   白雪楼在前文出现过好几次了,就是太后唐水烛身边的那个女相。   白雪颜是白潇辞的生母,白雪斋是白潇辞的养母。   阿克苏就是哔哩哔哩,后面在靖安府玄机局,在北门一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   完颜骨是现在的赫骨可汗,在接下来的剧情中会出现,是重要的剧情角色。 第152章 、第一百四十四:瞒地   雨烟飘忽, 天光摇曳,钟应悔的龙尾猛然一甩, 南海玄龙的龙尾龙鳞密布、陵劲淬砺, 一行晶莹剔透的水沫飞溅出去,在幻光下折射出一行绚缦的霓彩来。   呜——呜——呜——!   低沉闷钝的风声陡然响起,好似厉鬼的嘶声呜咽。重愈千斤的方天画戟在钟应悔手里飞旋着抡了几圈, 三尖两刃的戟首倏然前指,眩出一笔耀眼欲盲的锋寒来:   “喂, 杂碎, 来打。”   剪皇尊礼和剪女阿镜心神同时一肃,虽然尚不明白南海玄龙与云雀一行人的关系,但这个黑鳞龙女的目的昭然若揭:   她这是要一挑二, 给足云雀一行人撤离此处的空隙!   剪女阿镜秀眉一压,面色一沉:“猖狂太过!”   小小爬虫, 竟敢插手“天”之内务!   呜——!   一声奇异而沉重的风声猝然炸响, 好似千万流风倏然压缩,震出的一声吊诡至及的动静。钟应悔本来还站在十几步之外的距离,眼下猝然逼近了剪女阿镜的近前,抡起的方天画戟眩出一道令人胆寒的冷光, 朝着剪女阿镜当头劈下:   “有意思……”   轰!!!   方天画戟本就是重型冷兵器中粗犷豪悍的杀器,在钟应悔手中更显八分凶相, 方天画戟压着剪女阿镜当空劈落, 仿佛一头墨色淋漓的蛟龙从天暴降, 地面呻/吟着碎裂开去,土石咆哮着倏然卷起!   苍天之下、大地之上, 悍然出现了一道长达八丈有余的巨坑来!   狂风大起、碎云乱旋, 钟应悔飞悬于天, 好似一尊临世的神祗。   她漆墨一样的长发挣脱了发簪的束缚,狂舞成流云一样的阴影;她高悬眉眼好比泣血的朱砂,垂下一道死意森然的视线:   “……你倒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猖狂?”   .   .   她是南海玄龙女,力量巅峰的象征,武艺巅峰的存在!   ——我本身就是力量,我本身就是猖狂!   .   .   唰——   钟应悔猩红色的竖瞳龙眼冷冷地一转,看见了一行炫烈狰狞的青色流光,横贯过十丈有余的距离,猛地向她的方向狂奔而来:   钟应悔伸出手来,向前一挡。   砰——砰——砰!!!   剪皇尊礼硕大的拳头狠狠地击在钟应悔的拳头上,这一拳打出了惨白的音锥,狂风以两人为中心飚卷而起,整个地面的沙石瓦砾都在这一瞬间向上抛飞!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剪皇尊礼双目炯然,笑容狰狞,“跟我打跟我打!!!”   这一拳是力量巅峰的角力,钟应悔悬浮在凌空之中,整个人好像刻在了流风里,硬是没有挪动半分!   钟应悔嫌恶地一皱眉头:“去死,臭男人。”   哗!!!   钟应悔身周空气倏然一扭,猩红色的粗大电弧暴涨而起,好似一朵杀气凛凛的曼珠沙华猝然绽放;钟应悔站在花蕊的中央,方天画戟化为一道赤红色的疾影,在电逝星飞的瞬间,钟应悔向着剪皇尊礼刺出了九九八十一戟,嚣狂的戟影交织成一片接天际地的巨大樊篱,向着剪皇尊礼暴拥疾卷而去!   钟应悔露出了一线讶色:“哦?”   她打出的戟影似乎摆脱了钟应悔的意志,反倒向着她本人卷裹而来!   钟应悔啧了一声,看向身下:“你还没死啊?”   这是绵绵先前吃过血亏的一招,剪女阿镜的镜面反射——在流星掣电的刹那,剪女阿镜反弹了钟应悔的戟影!   “我可不是绵绵那个小废物,除了撒娇什么也不会……”   呜——!   那道奇异而吊诡的空爆声再次响起,钟应悔的身形仿佛是凭空蒸发的鬼魅,再次跨越了几十丈的距离,出现在了剪女阿镜的身侧!   这回剪皇尊礼也及时赶到,一拳裹着暴风与闪电,向着钟应悔轰声砸来!   唰!   钟应悔的身形猝然“液化”开去,黑金衣裳的姑娘猝然化为一道劲卷的浓墨,好似书法家一记墨意淋漓的转笔,优雅、灵巧、迅疾地绕过剪皇尊礼的拳风!   下一瞬间,钟应悔重新化为了人形,黑鳞装点的赤足一脚踹向剪女阿镜,——南海玄龙的肉/体坚愈精钢,这一脚她直接踹碎了剪女阿镜护体的飞天云镜,把人踹向了高空!   啪!   钟应悔的身形倏飞骤聚,她出现在了剪女阿镜的上方,先前钟应悔被反弹回来的戟影还没消散,钟应悔揪着剪女阿镜的长发,向着这面赤红的戟影狠狠一按!!!   钟应悔放声狂笑起来,眸光癫狂又冷厉:   “——好玩吗?嗯?”   .   .   云雀叹为观止:“……”   等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云雀突然回过神来:“你不是说有人找我讨情债吗?”   怎么扯上了帮我们断后的高手?   “对啊。”狐丽点了点头,“钟姑娘是特地来向你讨情债的,顺手把剪城四神之二都给揍了。”   云雀:“……”   云雀:“……”   云雀痴呆道:“——钟‘姑娘’?”   我云雀何德何能,招惹上一条可以一拳打飞十个我的母暴龙?   狐丽憋笑道:“是呢,钟姑娘也在凌霄阁,这会儿估计是来找你了。”   云雀:“……”   我还是跟薄磷换一下吧,干脆我石化算了!!!   .   .   云雀一个冷心冷肺厚脸皮的玩意,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   ——她是真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时候,招惹过一条南海玄龙:“……”   “噫,”绵绵还是缠着一身的绷带,活脱脱的像个粽子成精,但嘴巴还是没被封住,“云雀姐姐,你好陈世美哦。”   盛临城连忙捂上了绵绵这张抹了蜜的小嘴,生怕云雀一拳把绵绵打穿:“……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绵绵不满:“唔唔唔!”   “唔你个头。”一道女声不耐地响起,冷淡又沙哑,反而呈出另一种风情的妩媚,“绵绵,我寻夫,你跟来作甚?”   绵绵大怒,明明是我先来的,你算什么东西!   但是她此时被盛临城捂住了嘴,不能骂回去,只能:“唔唔唔!!!”   钟应悔斜斜地靠在雕花扶手大座上,长腿交叠着下垂,右手懒懒地斜撑着下颌,一声嗤笑细冷如雪:   “——白痴龙。”   绵绵大怒:你这个哈皮蛇!!!   可是盛临城死活不松手,她只能:“唔唔唔唔唔!!!”   哈皮蛇哈皮蛇哈皮蛇!!!   盛临城槽多无口:“……”   你们两条龙加起来都有一万岁了,能不能表现得像条成年龙一点?   话归正题,钟应悔懒得再跟绵绵扯淡,直勾勾地盯着云雀:   “喂,你,跟我回南海。”   云雀:“……”   云雀悚然道:“回南海?”   去南海做什么?   钟应悔啧了一声,似乎觉得云雀也太磨叽了:“自然是成亲。”   云雀:?   云雀:???   云雀痴呆道:“诶?”   “你不懂什么是成亲吗?”钟应悔脸上浮出了单纯的怜悯,似乎觉得云雀十分纯真可爱,“就是两个人拜天地,结为夫妻,在一起睡觉。”   云雀:“……”   不是,我当然懂这个,我是说——   云雀干巴巴道:“我是女的。”   钟应悔蹙起眉毛来:“我也是女的,不是更巧么?”   云雀:“……”   一点都不巧啊!!!   “我知道你的顾虑。”钟应悔点了点头,黑龙女觉得凡人女子就是磨叽,但还是表示理解,“我会保护你的,不让别人对你说三道四。”   云雀:“……”   你觉得问题在这里吗!!!   .   .   当日深山古镇一战收尾,除了半路杀出的钟应悔,强硬至极地一打二(还差点打穿)之外,还有一个人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云雀睁大了眼睛,目光刻薄的打量了一下眼前人:   “……哦。”   少年极为不爽,横眉怒目:“什么叫‘哦’啊?!”   眼前的少年正是当时在深山古镇时,布下“行云黑虎”一局的徐家少年。他当时被薄磷和云雀合作抓住,在薄磷口中得知真相之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这崽子心地其实不坏,坑了云雀和薄磷一局后还是过意不去,又折了回来,帮助云雀一行人布置了“灵津”,众人这才得以迅速转移到凌霄阁。   像白潇辞这种级别的伤患能够迅速得到医师治疗,自然也离不开他的助力。   少年全名叫徐满月。   听上去倒像个女孩名字,虽然长得也跟女孩一样的伶俐秀气,只是这嘴儿一张就知道是个糙老爷们儿。   云雀沉默了一下:“徐半州是你什么人?”   少年愣了愣,随即移开了自己的眼神:“……”   “是我爹。捡的,不是亲的。”   我一直以为,我阿爹这么厉害,一定会成为云秦最好的铁匠。   但是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人,连那个讨人厌的算房先生都烧没了。徐满月站在一片废墟前,他再次一无所有,他再次无家可归。   徐满月鼻子不由得一阵发酸,但是表面还是要强的:“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会怪你的!但你也别想听到我道歉,哼!”   他扭头想跑,被云雀拉住了胳膊:“等等。”   徐满月语气不善道:“干什么?”   “你想不想报仇?”   徐满月浑身一震,抬起头来,云雀眼神淡漠,声线寒凉:   “——那就跟着我。我带你去辰海明月。”   .   .   徐满月好奇道:“那条母暴龙怎么办?”   ——她还要把你捉回去成亲呢!   云雀:“……”   有一说一,云雀本人到现在还是没能搞清楚,为什么钟应悔一条来自南海深处的玄甲黑龙,会一口咬死,她云雀是钟应悔的真命天女……   绵绵看上盛小将军,好歹是因为盛小将军能生养(?),钟应悔看上她云雀又是为什么?   云雀惊恐地猜测了一下:“难道是我能生?”   这也不太合理啊,抛开云雀身体的隐疾,首先她性别就不符合吧?   但是钟应悔既不说明,也不退让。黑鳞龙女态度傲慢,口气霸道:   “我不管,你就是我的夫君。当然 ,如果你不愿意,你还可以成为我的新娘。”   云雀:“……”   我在意的难道是这个吗!!!   南海玄龙和东海白龙性格不一样,白龙一族和人类关系还是不错的,渔民出海、农民耕种,拜的龙王爷就是东海白龙。像是绵绵,她天然就对人类亲近,也不觉得缠着盛小将军有损她龙女的身份。   但是南海玄龙就不一样了。玄龙一族脾性焊烈,战力极强,一直被人类帝国所忌惮,久而久之玄龙对人类是不怎么友好的,在玄龙眼里这些都是脆弱的猴子,得跪下感谢龙族的施恩。   现在钟应悔这个态度,其实已经算礼貌的了;要是换一条更不讲理的玄龙,云雀现在已经被生米煮成熟饭……好像哪里不太对,但确实如此,玄龙一族就是这种“霸道龙族爱上我”的行事风格:   你夫君是我,不满意?   .   .   眼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要让高傲的钟应悔改变主意,还剩下一个方法。   云雀讲出来都觉得离谱:“让薄磷和她打一架,谁赢了谁娶我。”   徐满月叹为观止:?   你们大人都那么怪的吗?   .   .   如今的薄磷还处于石化状态,他是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有一条长相美艳、脾气火爆、武艺高强的龙女要和他……比武抢老婆。   钟应悔为了早日能和薄磷打上一架,抢到老婆云雀,欣然答应了和云雀一起,前往沁园春,找到能够解除“石律”之术的医师。   徐满月叹为观止:“……”   成年人的世界这么怪的吗?   作者有话说:   薄磷:?我真的是晋江古言文男主 第153章 、说第一百四十五:休整   绵绵探出头来, 一脸新奇:“大春卷!!!”   一身绷带、无法动弹、露出一双眼睛来的白潇辞:“……”   白大春卷表示不悦,并用眼睛瞪她。   凌霄阁的医师也对绵绵怒目而视, 偏偏绵绵还看不懂别人的眼色, 企图把白潇辞手腕上的绷带打成蝴蝶结。   盛小将军扶额:“……”   盛临城本来坐在一边老实巴交地喝药,此时赶紧把绵绵往膝盖上一抱,以防凌霄阁的人一激动, 把绵绵下锅做蛇羹汤。   绵绵坐在盛临城膝盖上,不安分地拱来拱去, 狐丽笑着给她递了一盘金丝蜜饯, 企图用吃的堵住她的嘴:“盛小将军无恙否?”   盛临城偏头躲开绵绵要喂他的手,少年将军克制有礼地点了点头:“多谢姑娘关心。”   绵绵咬着一只蜜饯,笑出了尖尖的獠牙:“绵绵也好得差不多啦!”   有一说一, 确实如此,东海白龙的体质远远优于常人。按照当时在深山古镇的伤势来看, 绵绵全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 但如今绵绵恢复得比所有人都快,能跑能跳还能打滚,向来冷清素净的凌霄阁,到处都能见着这条小白龙在飞。   钟应悔斜斜地靠在门口, 冷淡地嗤了一声:   “白痴龙,你丢不丢龙。”   绵绵勃然大怒, 腮帮子都鼓了起来:“哈皮蛇, 你就不是龙!”   “哈?”钟应悔青筋凸起, 表情暴戾,“喂, 你这小母蛇, 是想跟你奶奶我打架吗?”   绵绵青筋暴跳, 毫不客气地回敬:“——来就来,谁怕你!”   云雀忍无可忍:“收声!坐下!”   云雀甫一发话,两位龙女通通一静,各自找地方坐下了,锋利的龙尾不悦地甩来甩去,好比两条闹小情绪的大狗子。   只是这两位大狗子谁闹起来都是天崩地裂的动静,云雀和盛小将军对视了一眼,各自看懂了彼此的眼神:   .   .   妈的,这个没有正常龙的世界我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   .   .   此时众人难得聚在一起,在摘星居吃蜜饯,场面一度十分诡异,仿佛是聚众围观白大春卷——不是——白潇辞大阁主。   白潇辞的眼神透着看破红尘的疲惫和苍凉,翻译过来就是:   你们他妈为什么要聚在我面前吃东西?   摘星居位于凌云七子最高峰 ,仿佛山巅之顶的瘦雪薄霜,轻巧玲珑地矗立在风暴中央。小居外阴风怒号、雷暴灿烁,好一处尘世难及的极危极险之地;小居内宝月卿云、奇文妙墨,竟是一方梅香淡逸的风雅之所。   白潇辞被剪女阿镜炸飞了半条命,能救回来已是大幸。如今白潇辞还是不能动弹,整天泡在医疗术式和奇珍异草里,好比一只腌入味的春卷,白潇辞自个儿都疑心自己能不能长出灵芝来。   “倒是没伤着气府。”狐丽笑着开解道,“按医师所言,等到经脉恢复完全,潇辞能够自行运转灵息,那么痊愈速度就能快得多。”   云雀满嘴塞着蜜饯,唔唔唔地点头。比起白潇辞,她更担心狐丽,当时狐丽的伤势虽比白潇辞更浅,但也算是重伤。眼下云雀一行人在凌霄阁的起居打点,全是狐丽一手安排,这么连轴转下来,是钢筋铁骨也得垮了。   然而狐丽如今还坐在众人身侧,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一点也没有要垮的意思。   云雀是知道一点狐丽过去的。狐丽年纪比云雀还小,居然已经爬到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位置,沁园春的小掌门,自创“风月刀”,这其中的坎坷艰辛,恐怕只有狐丽自己知道。   云雀扫了一眼凌霄阁,心道真好,狐丽遇上了一个配得上她的男人,也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模样,不用再违心扮演那个风情万种的“九尾火狐”了。   真好。   .   .   “你要回沁园春?”   云雀吃了一惊,下意识扫了一眼白潇辞,后者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若不是绷带绑着白大少侠,他现在肯定从塌上坐起来了。   “稍安勿躁,我又不是寻死。”狐丽握了握白潇辞的手,“大哥所中的‘石律’,据我所知,云秦各大岐黄巨擘之中,只有两人可解。”   ——沁园春的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和槐木堂掌门“毒绝天下”钟不悔。   -------------------------------------   注:两人首次出现在《说地二十八:槐木堂》(章节号31),时隔久远,特此说明。   -------------------------------------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这触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云雀虽然跟着薄磷走江湖,但本质上还是个官窑偃师,她对江湖各大人物的了解,还只停留在“薄磷是天下第一刀,闻征是天下第一剑,这俩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上。   ……她现在格外怀念薄磷。要是薄磷那个老江湖还在,她就不用那么一脸懵逼,等着狐丽的解说。   倒是黑龙女钟应悔冷嗤了一声:“两个人渣。”   她这么一开腔,众人皆是吃了一惊——而且钟不悔和钟应悔这两个名字,听上去就大有文章。   “……”绵绵眨了眨眼睛,她显然是知道什么,但嗫嚅着没说,“哦,那要去绑架一个过来吗?”   狐丽摇头:“那我们起码得死三个人。”   “一个老头而已,”钟应悔一皱眉毛,“我去就是。”   “——龙女大人可别小看云秦的医师啊。”狐丽眉眼笑得弯弯,“无论是钟无恨还是钟不悔,他们最厉害的地方都不在于修为,而是各种邪门僻冷的手段,来硬的肯定是得脱层皮的。而且这两位都是江湖上的参天巨树,根深叶茂,手下不知凡几,来硬的也未免不太聪明。”   不太聪明的钟应悔:“……”   你们人类就是事多!!!   白潇辞开了口,声音还有些嘶哑:“那你打算如何?”   云雀不知道的事,他可是清楚——沁园春可是抛弃了狐丽,还有杀手追到塞北千红窟,欲除之后快!   -------------------------------------   注:狐丽被沁园春追杀一事详情见《说第五十九:黑云压城城欲摧(上)》(章节号62)。   -------------------------------------   狐丽人在凌霄阁,他倒能护狐丽周全;但是狐丽要是回沁园春……沁园春未必会给凌霄阁这个面子。   狐丽知道白潇辞的顾虑,笑着一戳白潇辞眉心:   “你以为我是谁?”   ——我可是“九尾火狐”,又狠又毒又疯;沁园春欠我的,我自然是得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   .   眼下行程敲定:   为了解除薄磷身上的“石律”,由狐丽牵头,云雀、钟应悔、绵绵、盛临城,踏上了前往沁园春的道路。   ——其实盛小将军是不用跟着来的,北门一战给他留下了不少病根,加上剪翁鬼面一指弹飞了他,盛临城的伤势其实还没好利索,在凌霄阁安心养伤更妥当。   但是绵绵和钟应悔随时随地都能打起来:“……”   盛小将军作为勒住绵绵这只脱缰野龙的绳子,只能被迫营业,也跟了上来。   .   .   临行之前,半枯翁把云雀和狐丽都叫了过去,说是临行时的饯别礼。   云雀其实心有羞惭,更加老实巴交。她自从苏醒后,一直在为了薄磷的事打转,压根就没想起来半枯翁,更别说去看望一下他老人家。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狐丽笑着拍她肩膀,“小嫂嫂倒是不用介怀,我都安排妥当了。”   云雀顿感自己是一个铁废物的长房媳妇,而狐丽是八面玲珑的庶房媳妇,狐丽操持家宅、得心应手,而云雀只会阿巴阿巴:“……”   云雀甩了甩脑袋,赶紧把这个宅斗幻想扔出脑子。   半枯翁作为偃师巨擘,而且星阑命行的名头着实响亮,凌霄阁给足了面子,直接分给了他一间工坊,甚至安排了几个匠人供他差使,徐满月那小子就在这儿打下手。   多日不见,半枯翁身形更加枯槁,雪白的胡须也更长了一些,笑起来还是分外和善的:   “寻小师父,狐丽姑娘,请上前来。”   云雀不明所以,随即睁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宝贝!!!   半枯翁笑道:“老夫按照寻小师父的图纸,做出了十殿阎罗第三殿——”   半枯翁一扯遮挡用的白布,露出了这具傀儡的真身本相来。傀儡被丝线悬于空中,身量只有半人高,乌纱帽、红官袍、黑皂靴,横眉怒目,发须皆长,手持一条铁骨长鞭,凶相凛凛,寒意迫人。   ——宋帝王。   “此去沁园春凶险万分,”半枯翁捋了捋雪白的长须,“还请寻小师父,多加小心才是。”   毕竟你们的对手……是那个老东西。   .   .   狐丽的佩刀“锦囊艳骨”,在深山古镇一战中,被剪女阿镜以秘术所控——薄磷从千机城抢来的这把绝世神刀,被炸成几截破铜烂铁,半枯翁研究了数日,也只能放弃重锻的念头。   本来云雀设想的是,让狐丽先用用薄磷的“蓝桥春雪”算了——但蓝桥春雪分量极重,长度稍长,薄磷那种力拔千斤的大老爷们拿着还没怎么样,换狐丽来就吃力得多。   没成想半枯翁居然直接给狐丽重新锻了一把好刀:   “——此刀名为,‘祸水红颜’。” 第154章 、说第一百四十六:怪市   云雀人还没到沁园春, 就已经开始想念薄磷了。   以往云雀跟着薄磷走江湖,是行车走船, 还是驿道漕路, 或是打尖住店,完全轮不着云雀操心,她只需要一边跟着他一边玩手指就行了.   “那是因为大哥声名在外, 无人敢惹,一般的劫匪都要绕道走, 什么事办起来都方便。”狐丽笑着解释, “小嫂嫂还是得多出来看看,在官家领域之外,‘薄九刀’这名头可是金字招牌。如今大哥不在, 江湖上一些麻烦规矩,我们还是要守一守的。”   “喔!”绵绵虽然没听懂, 但绵绵大为震撼, “我一直以为薄磷是吃软饭的——唔!”   盛小将军手疾眼快地捂住了这条白龙天生的贱嘴:“不好意思,她可能是有什么大病。”   绵绵不满地甩着尾巴:“唔唔唔!”   我没有病!   盛临城:“……”   你以为我们人民边军会信你的鬼话!   绵绵不安分,一言不合就上蹿下跳,张嘴说话一定吐不出象牙, 盛小将军本就性子喜静,此时被这玩意一闹, 高血压都要犯了:“坐好!”   绵绵当即坐在了盛临城大腿上, 亲亲热热地往他脸上贴了贴:“噫呼!”   “……”盛临城呆滞了半晌, 随即恼羞成怒,“穿件衣服吧你!!!”   .   .   无论如何, 盛小将军还是坚强地没有被绵绵气死, 狐丽一行人从凌云七子的羊肠小径下山, 来到了山脚下颇为热闹的码头集市:   “飞龙舵”。   .   .   这一天,“飞龙舵”迎来了一批气度不俗的客人。   领头的姑娘一身榴火一样烈艳的裙裳,口齿伶俐、嗓音娇脆,像是一段活泼悦耳的琵琶声烧进了人耳里。虽说垂纱斗笠遮去了大半面容,依稀可见遮掩下棱角分明的娇艳红唇,像是被轻纱薄缦包裹住的殷红牡丹,让人不由得好奇遮掩下到底是何等无畴丽色。   但是美人腰间斜斜挂着一把白银纹路、海棠正红、金墨长穗的唐刀,玲珑耳垂下挂着一对叶子牌,牌面上的姚黄魏紫遥相辉映,风情万种地提醒着旁人:   滚。   红衣姑娘后跟着一对男女,少年眉眼端正、面容清冷,身段颀长、体格精健,背后一把绷带层层包裹着的长形兵器;女孩则活泼得过了头,走路一蹦一跳,还老爱绕着少年打转,搞得前者脸上一阵愠色。   队伍尾巴上缀着一道格外特别的身形,来人身量大半都隐没在了垂纱斗笠的阴影里,依稀可见是纤细小巧的一只,但背上却压着一具格外硕大的木箱,手上提着一只白皮银穗的八角宫灯——偏偏来人身上罩着一股阴鸷逼人的冷气,令人本能地觉得危险,赶紧转开了目光。   与队伍拉开了几人距离的,还有一位身量高大、体格健硕的异族女郎。她倒不是刻意女扮男装,纯粹是为了方便着想,袖口上紧紧地缠着便于动武的绑臂,饱满的胸/脯却毫不客气地撑开了男装的交衽。只不过来人背上挂着一件凶相毕露的方天画戟,凛凛的杀势而迫人的美艳交织在一起,霸道无畴地闯进人的眼睛。   来者正是狐丽一行人。   绵绵左手拿着两串糖葫芦,嘴里还吧唧吧唧地嚼着一串,含糊不清地问:“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招摇了?”   盛临城忍无可忍:“最招摇的就是你好吗?”   “有两位龙女大人随行,加上小嫂嫂这么大的偃师工具箱,想要藏住倒也麻烦。”狐丽不以为意,巧笑倩兮,“无事,正好能吓走一些不长眼的蟊贼,省了过多事端;要来找我们麻烦的,也不差识破这点遮掩——该找上门的,也避不开就是了。”   绵绵紧张地啃着糖葫芦:“难道我们还有麻烦?”   盛小将军翻了个小幅度的白眼,心说这儿最大的麻烦就是你。   狐丽笑道:“自然是有。但绵绵倒是宽心,‘天’那种级别的敌人,向来不会出现在这种耳目众多的江湖地,找上门来的——”   “我的仇家,小嫂嫂的仇家,大哥的仇家。”   “听上去挺多?——对,江湖就是这么热闹的地方。”   .   .   飞龙舵的繁华程度超乎云雀的想象。   这本就是一处船坞聚集之地,如今发展成了规模可观的集市。比起上京天都的雍容大气,江南商镇的精致华艳,飞龙舵更加粗犷豪迈,简易木棚遮蔽着迷宫一样曲折幽深的商街和码头,人潮涌动、灯火辉煌,云雀看着来往的方师和偃师,突然明白这就是江湖气。   ……这就是薄磷的世界啊。   往沁园春去,狐丽选择了水路,眼下一行人正是去租船。狐丽显然是飞龙舵的常客,由她牵头,云雀迷迷糊糊地跟着她转了十几个弯,路是越走越偏、越走越暗,之前在大道上还能看见木棚罅隙间明晃晃的天光,如今这儿只有鸡血红的灯笼,火燎燎地照着阴暗潮湿的窄巷。   “‘飞龙舵’有十几个这样的‘暗码头’,大码头人多眼杂,从小码头出去是比较保险的。”狐丽解释道,“像这样——”   她伸出手去,也不知道拉住了什么约定俗成的机关,只听见黑暗里“嘎巴”一声,冒出了一张青面獠牙的鬼脸来。   是一张恶鬼面具。   恶鬼面具动了动,居然还会说话:   “客人从哪来?”   狐丽亮出了“堂前燕”的令牌。   恶鬼面具上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哦呀!贵客!”   青面獠牙的恶鬼面具重新隐没进了黑暗里,一个穿着大红衫子的小丫鬟从拐角的黑暗里冒了出来。女孩子脸上敷着惨白的铅粉,嘴唇点着红艳艳的一点,腮边涂着过于鲜艳的两个红色的圆,嗓声和哨子一样又清又细:“贵客往哪去?”   狐丽答道:“沁园春。”   “贵客多少价?”   狐丽扔出了一包金叶子:“管够,快些。”   小丫鬟双手接了,往上一抛,掂到了满意的重量,给狐丽行了个夸张的大礼:   “天黑月上稍,三尺白绫下,海神娘娘见咯——!”   .   .   云雀吃惊道:“完了?”   这就租到了船?   “完了。”狐丽弯起眼睛来,“在江湖里,这叫走‘水鬼’,船夫和客人不直接见面,都通过‘水鬼’安排,出了事也是直接找水鬼。刚刚那个小丫鬟就是‘水鬼’,我开了她满意的价,她自然就接了这个大单。”   盛小将军也颇为好奇:“刚刚那串口令又是何意?”   “江湖黑话,算不得什么高深的。”狐丽笑道,“她的意思是子时三刻,在系了白绫的码头见。”   绵绵还在吧唧吧唧地吃糖葫芦:“那海神娘娘是——”   “今天正好是海神娘娘游街,”狐丽诶了一声,“登船之前,要不要去看看?”   哈?   在场都是没见过市面的乡下人,连钟应悔都诚实地转过了头来:   那是什么,听上去好他妈厉害的样子?   .   .   咣——咣——咣!!!   万灯煌煌,千锣喧天,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汹涌的人潮都被推挤在了一边。开道的武夫戴着恶鬼面具,袒露着精壮的上身,肌肉虬结的背上曝露着神秘而艳丽的刺青图腾。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踩着声乐妖诡的鼓点,迈着粗犷凛冽的舞步,从路人惊诧的目光下走过。   云雀在人潮之中仰头上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唔噫……!”   云雀的目光越过武夫、神女、僧侣,看见了十六人大轿之上,被众人垂拱着的海神娘娘。   那当然是一座神像,面目慈悲,风鬟雾鬓,口含朱丹——   云雀心中陡然一寒:   什么?   ——海神娘娘的眼珠转了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云雀看! 第155章 、说第一百四十七:魁刀   咣——咣——咣——!!!   万锣齐鸣, 千钟吟诵,僧侣、神女、孩童的颂唱泼天而下, 被妖异的鼓点、吊诡的弦乐分割成千万碎片。长街灯火是血染的红, 仪仗包浆是迫人的绿,海神娘娘身上穿着夺目的蓝,几种截然不同的颜彩明烈地撞在一起 , 共同缀成一幅浓墨重彩、阴气森森的画卷。   云雀站在攒动的人潮里,浑身上下的血液都结成了冰——   众人垂拱的神舆之上, 海神娘娘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过来, 视线木然又诡异,直勾勾地刺向云雀!   一道声音在云雀身后响起,懒散的、戏谑的、醇厚的:   “——找到你了。”   .   .   那一霎, 云雀险些以为,这是薄磷的声音。   .   .   云雀虽然心里惦记着薄磷, 但脑子清楚得很, 现在薄磷中了“石律”,是不可能出现在飞龙舵的!   电光火石的刹那,云雀当即有了应对,女孩的身形好似鹰隼一样拔地而起, 避开了一道圆融而锃亮的刀光——   唰!!!   身后来人的出刀毫无预兆、凌厉锐进、凶险万分,好似平地掠起的一道惊雷, 云雀只要再慢了一步, 现在就是两截儿云雀了!   云雀倒吸一口凉气, 瞳孔倏然一缩,认出了这惊才绝艳的一刀:   风卷尘息刀?   ——他妈的, 怎么是个人都会风卷尘息刀?   雪老城的武功, 已经变成烂大街的功夫了么?   .   .   云雀抽身而起, 后仰腾空。狂风拔地而起,光影旋溅变幻,刀风吹开了她遮掩全身的斗笠垂纱,云雀绾发的发绳被微凉的刀尖一气勾断!   ……云雀睁大了眼睛。   血红的灯火把视线都染上了一层生腥的颜彩,她眼前是自己飞扬瀑散的发丝,以及那把自下而上递来的刀。   刀身优雅纤长,通体形如冷月;刀镡是几片相互错开棱角的正方金属,握着刀柄的手愈显苍白就愈发贵胄。   来人穿着漆黑的斗篷,依稀可见是个高大的男子;男人额发散乱不羁,微微遮着一双微眯的眼睛。   他的瞳仁是极浅的金色,其上浮动着艳丽的血红:   “……你就是薄磷看中的女人?”   .   .   要换作一般女孩,此时早就滑跪了。   但云雀哪里是一般人,她是罗刹鬼骨女,就这点下马威,还是她早就玩剩下的!   云雀厉声疾呼道:   “宋帝王!”   喀喀喀喀喀喀——   机括声连连急响,一道火红的瘦小身影窜出云雀背后背着的巨大木箱,云雀身前陡然炸开了无数道“铁线”——那是宋帝王的铁骨长鞭,此时骤然分成了十几束,如同离弦之箭一样激射出去,嗜血的铁钩鞭撞向来人的刀身,激出了刀锋相击般的星花火粒!   与此同时,云雀指间的梳骨寒骤然一亮,碧磷磷的丝线际地蟠天地激射开去,在凌空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云雀踩着丝线借力纵身,与对方再次拉开了距离!   敢跟我动手?   你路走窄了!   云雀和来人甫一动手,人群大哗,尖叫四起,前来围观游街的行人四散奔走,武夫、神女、僧侣也是一脸惊惶,纷纷向远处逃去。   无人扶抬的神舆向下一砸,海神娘娘的雕像顿时晃了一晃——   接着,海神娘娘自己坐正了,全身上下的关节发出了机括凛冽而锋利的响动。   云雀啧了一声:   也是傀儡?   ——哗!   海神娘娘陡然向云雀奋臂一砸——砸的是她自己的手臂,人偶的手臂与她的肩膀猝地脱离,在半空中完成了机关变形,赫然是一根通体生刃的回旋巨镖!   云雀:“……”   这玩意跟剪皇尊礼的那个扔来扔去的风扇叶子长得真他妈的像,深山古镇一战给云雀的心里阴影不小,云雀背后的汗毛顿时根根倒竖,下意识地祭出了大招: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长街陡然亮了一下!   一道沛然明烈的青色炫光贯越长街,好似一道霸道无畴的火焚风,沿途一切都被熔为了焦黑的残碎,海神娘娘躲闪不及,顿时被熔去了一半的身体,曝露出里边绵密精巧的机关零件来!   云雀足下一点,踩住了横亘而过的梳骨寒,袅袅婷婷地立在了凌空之中,碧滟滟的大袖仿佛飞鸟的两翼,在流风中展卷飘荡。   这身法还真有些踏雪寻梅的意思,不过云雀在体术方面确实不行,只是学了个粗浅的壳子而已,薄磷的迅疾灵动、白潇辞的变化无方,云雀是一点也没沾上。   “哟,这脾气还真暴,——磷哥现在好这一口?”   云雀受不了这玩意阴阳怪气的调调了,翡翠色的冷眼漠然一扫,右手虚虚地一抓——她手指上牵连着宋帝王身上的操控丝线,云雀的手指这么一动,宋帝王身形陡地向后一撤,云雀反手一甩,宋帝王好比一道灵巧迅疾的火球,又钻进了云雀身后的箱子里。   算是休战的意思。云雀一出手熔了对方半个海神娘娘,算是给以颜色了,没必要太凶,先问清楚再说。   云雀一吹散乱的额发,口气颇为不耐:“你倒是谁?”   .   .   低沉的笑声滚过来人的喉咙。   说实话,这个笑声,像极了薄磷——薄磷真就喜欢这么笑,云雀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薄磷还有一个兄弟么?   来人摘下黑色的兜帽,左右随意甩了甩,露出了一张英俊清隽的脸来。   他虽然长得不像薄磷,但确实是薄磷那一路数:眉刀锋利,鼻梁高挺,眼窝偏深,唇线削薄,是张天生像女人讨要风流债的脸:   “——叶灼华,见过云雀师傅。”   长得不错。云雀在心里淡淡地评了,冷冷地看着他:   “不认识,我跟你有仇么?”   “小嫂嫂——!!!”   一声清喝打断了两人对峙,云雀循声回头,是狐丽听见了动静,向这边飞奔而来:   “华爷,刀下留人!!!”   云雀一鼓腮帮子:?   什么叫刀下留人,我还办不死他?   “小嫂嫂莫要动怒!华爷是我堂兄,是自己人!!!”   云雀人听傻了:“……”   堂兄?   这是薄磷的堂兄? 第156章 、说第一百四十八:母债   一言不合就开打, 要么是杀手刺客,要么是绝顶高手。   敢在江湖上混得如此狂妄嚣张的, 总是这么一种疯子或者怪物。他们身手卓绝、胆大包天, 看起来什么事儿都没个正形:兴致来了就掺上一脚,觉得乏味了调头就走——他们在各路刀枪剑戟、妖魔鬼怪里嬉皮笑脸、游刃有余,行外人见是疯子一个, 行内人见总得心服口服地称上一句:   佬儿。   差点把云雀一刀斩作两截的,显然跻身在这一列。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就凭刚刚来人展露的那一下, 云雀就为对方的身手吃了一惊:   堂兄?   比起上面唠的那些,云雀更吃惊对方居然和薄磷沾亲带故,女孩子睁圆了眼睛, 不可思议地看向这个半路杀出的二百五:   ——这浓眉大眼的玩意居然是薄磷的堂兄?   有一说一,乍一看来人长得确实跟薄磷是一个路数, 全天下的帅哥其实都差不多。   但细看下去立刻能感觉到不对劲。薄磷平日里面色冷淡, 玩世不恭,活像一头犯了春困的狼,但依稀还有个板正模样,这才招惹了一身的风流债, 还摊上个“春闺一梦”的名号;而来人一脸的皮笑肉不笑,活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狐狸, 全身上下都是破绽——   但你偏偏不敢对他拔出刀来。   他是刀尖上滚动的心头血, 妖诡、危险、惊心动魄。   叶灼华此时一抖衣襟, 稍微端正了几分站相,笑眯眯地抱拳一礼。原本满地都是庆典时神官泼洒的彩色纸屑, 此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阴风鼓涌而起, 一时间缤纷彩屑沸反盈天, 好似一场嫣红黛绿鹅黄重紫的花雪。   云雀注意到了他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微回扣着装饰雍雅的刀柄,云雀这时才认出了这把赫赫有名的魔刀:   “云容冱雪”。   天机不可测,天意不可谋。薄磷手上一把“蓝桥春雪”,叶灼华手上一把“云容冱雪”,冥冥中居然形成了对照,像是命运的一道生腥味极重的暗示。   云雀只听得耳边轰地一声,她瞳孔骤然一缩,心尖陡地一凛!   是他?   是他——怎么可能是他?不可能,不可能……   此时狐丽的声音从旁响起,沙哑又妩媚:   “……小嫂嫂,这是魁家人,‘桃花三寸’叶灼华。”   .   .   云雀眼下全然顾不得感慨这玩意居然和薄磷是堂兄弟,这一家子人是不是在养蛊这个问题。她心里回想起了当初在华胥秘境之时,与陈默恂短暂的闲聊——   -------------------------------------   两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咬耳朵,话题是正经不起来的。   “这个功效大概能持续三到四天。”陈默恂还是乐得不行,“欢迎加入双修,不要生气啦。”   云雀还是气成了球,太坏了,准备用眼睛去瞪!   等等。   云雀抓住了重点:“你——”   陈默恂支着秦王陵,懒洋洋地开口:“我元阴早就不在了,谁跟你一样纯情,跟薄爷拉了几个月小手硬是不动嘴,我还跟鬼姥姥说薄磷是不是不行?”   “……”云雀大受震撼,“谁?”   “死了,”陈默恂一撩散乱的鬓角,脸上表情像是四月的凉雨,“我杀的。”   (注:此处出自《说第一百一十九:第三夜.泰父巨陵(一)》,章节号125。)   -------------------------------------   ——后来云雀还惦记着这事,养病时穷极无聊,拉着小陈追问了老半天的瓜,结果挖出来的瓜居然是烂的:   骗过小陈姑娘青春的,倒是位好姿容的俊儿郎,叶子牌是龙游梅花,佩刀是云容冱雪。   (当时云雀还特地回想了一下“云容冱雪”到底在谁手里,结果实在回想不起来,这种传世的宝刀下落众说纷纭,云雀只好草草作罢。)   起初这男的只是勾三搭四,小陈姑娘捏着鼻子忍了又忍,好几次在花街捉了个现形,也被他巧嘴滑舌哄回来了,那些风流债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后来,一个姑娘大着肚子寻上门来,要这男的给她个名分——   陈默恂恶心了。   她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主儿,星阑命行的首领,阴市里的活阎王,“千军万剑”陈默恂压着全身的戾气,跟这男的谈了青春谈终身,结果对方不稀罕,陈默恂也就不矫情:   ——她用秦王陵,把这男人十剑穿心,钉在了悬崖峭壁上。   这件风流韵事太过鲜血淋漓,隔着岁月都能闻到当时的泼天的血气。云雀吃这烂瓜吃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如何评价,不知道该说小陈姑娘是太暴烈,还是太过激——   但云雀换位一想,如果有一天有个姑娘寻上玄机局,说是薄磷的孩子呢?   云雀:“……”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云雀抱着罗雀门闭嘴了。   后来云雀把这事说给薄磷听,薄磷表情诧异地停顿了一下,骂了声“我/草”,随即岔开了话题。当时云雀只觉得薄磷是个不嘴碎的男人,可能对这种血淋淋的八卦(?)不感兴趣,如今一想——   他之妈,这明明是吃瓜吃到自己家!   当时薄磷就意识到了,陈默恂可能是他以前的堂嫂!!!   陈默恂当时十剑穿心的玩意,就是薄磷的堂兄叶灼华!!!   云雀:“!!!”   薄磷,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噗噗噗噗噗!!!   .   .   这个巧合实在太过震撼人心,云雀心里除了“草”之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还在犹豫有没有必要挑明自己的身份:   嘿!我是你前女友的闺蜜!   云雀:“……”   她冷静了,这个不行。云雀眼下还不想跟叶灼华干起来,快点去沁园春找大夫,才是云雀的头等要务。   至于小陈的事——   都他妈十剑穿心了,恩恩怨怨也该两断了。而且陈默恂也不见得乐意,知道这男的居然没死的事实——只要叶灼华不提,云雀也不开这个口,省得多生事端。   “薄磷的堂兄?”   云雀甩开了一脑袋的草,绕回了正题:“这是怎么回事?”   薄磷的堂兄为什么不姓薄?   .   .   狐丽纠正了云雀一个错误:   薄磷的姓氏是跟着师父薄远州的,狐丽和薄磷严格来讲都是没有姓的——窑/姐/儿生的孩子,哪里能有姓这东西。   薄磷和狐丽的娘亲姓叶,她来自于雪域高原上最强大的民族,“魁”。   ——“魁”?   云雀继续瞳孔地震,薄磷虽然经常跟她讲故事,但向来不怎么说自己的过去(因为明百灵,懂的都懂,薄磷总不能天天跟老婆宣传自己的惨痛情史,这也太不是人了),云雀对他的身世从来都是一知半解,除了一个大写的惨字还是一个大写的惨字,他的母系家族居然如此牛之逼,云雀是万万没想到的。   “魁”族人被誉为“雪域飞鹰”、“贯日白虹”、“山巅闪电”,听名字就知道,他们的武力天赋,足足甩开了生在山温水软之处的中原人十几条街。   魁族人基本上是黑色长发、金色眼睛,身形高大、体格健硕,是天生的猎人、神赐的武者,听上去与北边的苏罗耶人有些相似——但是魁族人比苏罗耶人还要悍勇,他们居住的地方,远比苏罗耶大冰原还要更加险恶艰难。   而魁族人内部一脉相承的刀法,则是除去雪老城之外,风卷尘息刀的另一脉。   云雀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白潇辞一直说他的刀比不上薄磷,抛开修为不谈,明明看上去师兄弟的刀法不相上下——   薄磷既是魁族人,又是雪老城大弟子。天下第一刀——风卷尘息刀,在历史上曾经分支的两脉,在薄磷的刀上再次聚合一处。   薄磷是集大成者。   .   .   云雀睁大了眼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铮!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凌空陡然出现一道碧磷磷的丝线,横亘在了叶灼华的喉间:   “那、你、为、什、么、要、砍、我?”   叶灼华一脸的笑,眉毛都没动:“老族长死了。”   云雀莫名其妙:“哈?”   听上去挺惨,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们相隔十万八千里,总不能又赖到我头上!   叶灼华的口气轻飘飘地:“老族长曾经被一位偃师下过一种毒,一直用修为压制着此毒的毒性。三月之前,此毒再次发作,老族长年迈,无力压制,就此仙逝。”   云雀愈发莫名其妙:“——所以这与我又有何干?”   叶灼华睁开了弯弯的笑眼,他的瞳仁也是极浅的金色,看上去像是两窟寒气腾腾的冷泉:   “这位偃师,叫寻寺樱。”   云雀面色一僵,心中巨寒:“——”   叶灼华笑吟吟道:“不知弟媳可有印象?”   一旁的狐丽听得云里雾里:“等等……”   哗!!!   缤纷的彩色纸屑被凄厉的刀风卷缴绞成炫丽的风暴!   叶灼华猝然发难,他的刀和薄磷一样快,冷月一样的刀身在凌空游弋出陡峭的圆弧,猛地向云雀斜挑而来!   云雀总算听明白了——   她的娘亲不知道什么时候欠下了一笔人命债,居然还和薄磷的母系家族有关;薄磷这个笑面魔堂兄不是来认亲,是来取她性命,母债女偿的!   不过云雀也不是好相与的,她和叶灼华说话时,始终没有放下自己的戒心来。云雀仰身一让,险而又险地避开了叶灼华这一刀;碧磷磷的梳骨寒倏飞骤聚,锵然格挡住了劈砍而来的云容冱雪!   叶灼华笑了:   “真有意思……”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腹划过优美的刀背,既而猝地屈指一弹!   锵!!!   云雀脸色骤然一变,一股磅礴的力道迎头击来,云雀力有不逮,急急连退,她在半空翻身变向,脚下一踏纵直的树干,狂风鼓涌不息,她在瀑散的缤纷彩屑里冷冷地撩起眼皮。   树木被云雀一蹬,弯成了一张蓄力的弓;她在树木木身猝尔回弹的大力里掠身而上,微凉的夜风灌满了她怒张的袍袖,月下的女孩像一朵刀锋攒成的桃花,在凛冽的杀机里砰然盛放——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叮叮叮叮叮!!!   千万片菱形金属倏尔现形,向着低处的叶灼华锵然钉去,好比一窝蜂的乱箭流矢,整条青石板街都被击成了筛子!   ——唰!!!   满街灯火瑟瑟发抖,一道烈艳的刀光横亘而过,好似一道惊才绝艳的飞虹,如雷如电如龙的刀势猛地钩落了漫天的彩雪!   那是狐丽出手了,她一手挥刀斩落漫天霰溅的鱼镜花,一手拿着刀鞘横格住云容冱雪,兀地挡在了两人之间:   “给、我、停、手,听.不.到.吗?” 第157章 、说第一百四十九:因果   其实狐丽的武力一直处在一个极其尴尬的位置, 她确乎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风月刀”的名号传出去也能砸半个坑;但她确乎没什么过于高光的表现, 从沁园春到华胥秘境, 从炎虎关到深山古镇,狐丽的刀就没怎么斩过东西。   ……以至于云雀忘了,她这位八面玲珑的弟媳, 在江湖上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狐丽出刀时的动作轻盈又柔媚,像是红衣舞姬翩然起舞;名为“祸水红颜”的佩刀依稀是唐刀的制式, 刀身修狭、刃尖微扣, 冷铁上流溢着鲜血一样的液红,挥舞时好似舞姬抛甩出的殷红长绫,刀光在凌空游弋出瑰丽的一弧——   仿佛横跨长空的火霓虹。   狐丽一刀出袖, 斩落了漫天激射而下的鱼镜花;她拧腰旋身,朱缨炫转, 花鬘抖擞, 狐丽另一只手反腕扣着“祸水红颜”的刀鞘,此时不偏不倚地撞在叶灼华的刀上,险而又险地接下了这一刀:   当!!!   叶灼华这一刀可不是谁都能接,排山倒海的伟力顺着出刀的动作猝地传震过来, 狐丽脚下的地面如同被重锤砸过,四五道恐怖的裂纹从她足下喀拉拉地开裂, 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   狐丽袅袅婷婷地立在风涡正中, 红衣烈烈如火, 表情冷冷似雪:   “……啧,差不多得了, 好哥哥, 要说谁更希望老族长死, 天底下还有人比得过你么?”   .   .   诶?   云雀人都听傻了:“……”   “?”云雀百思不得其解,“???不是,什么?”   ——这人不是来寻仇的么?   叶灼华一耸肩膀,这男狐狸精倒是好姿容,人渣的表情都能被他作出几分风流相来:“嘛,那老不死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关系?——早就该死了,族长就是我了。”   云雀瞳孔地震:“……”   她今天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做大孝子。   云雀更加不能理解:“那你与我动手是为了什么?”   叶灼华撩起眼皮来,懒洋洋地打量着云雀。他是天生的狐狸眼,万种风流衔在眉梢,百般情思堆在眼角,好一副天生的勾人皮囊。   他笑了起来,无辜极了:   “——就是觉得惹你好玩儿。”   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   .   云雀:“……”   她以为自己足够疯了,没想到薄磷这边才是真正的云秦精神病院,随便放出一个来都是她无法理解的自由人类。   叶灼华一言不合就打云雀,理由如下:   有趣的女人,我要砍砍试试。   云雀:“……”   陈默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跟这种疯子看对眼的?   不过叶灼华前来寻找狐丽一行人,倒是事出有因:   “老族长确实是蹬腿断气了,眼下的魁族,亟需推选出新一任的族长。”   云雀奇道:“你不是说是你么?”   “本来应该是我的。”叶灼华伸了个懒腰,绝世名刀“云容冱雪”被他随意地靠在肩膀上,“但按照魁族的规矩,族长必须是我这一辈里,最强的那个人。”   云雀:“……”   比武招聘真是云秦的文化毒瘤。   狐丽乌溜溜的眼珠伶俐柔活地转了转,马上明白了叶灼华的意思:   “你是说——”   “对。”叶灼华悠悠地呵出一口气,一吹垂在面门前的刘海,“我把这一辈的魁族后人都挑战了一遍,只剩下薄磷一个没打了。”   云雀憋不住了:“他都不姓叶呢。”   “魁族经历过仇家洗劫,许多女眷流落在外,如今魁族血脉遍布云秦各地,姓不姓叶倒不是最重要的,名字而已,符号罢了。”叶灼华摆手道,“我必须跟他比出个高下——确定好弟媳,我这个便宜弟弟,如今在哪里?”   云雀:“……”   .   .   薄磷,怎么你一被石化,这么多人都想找你打架?   .   .   叶灼华面露诧色:“变成了石头?”   “对,”狐丽一言难尽,“中了石律。我与小嫂嫂此次前去沁园春,就是为了寻找解除‘石律’的法子。”   叶灼华:“……”   叶灼华缓缓道:“那我岂不是白走一趟?”   狐丽深沉道:“正是如此。不过大哥对魁族族长之位本就无甚兴趣,四舍五入一下,全当是你赢了。”   叶灼华:“……”   云雀:“……”   场面一度十分安静。   叶灼华显然没打算消停,扬起眉毛刚想说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   .   叶灼华的反应能力远远卓于云雀。   云雀先是看见叶灼华淡金色的瞳仁,受激性质地微微一缩;她再感觉到了一股凛凛的杀气,陡地破空劈来;紧接着一股劲风刮卷而起,叶灼华漆黑的长发瀑散开去!   叶灼华不愧是“桃花三寸”,他在一瞬间就作出了最机巧的应对。叶灼华的手腕猝然一翻,云容冱雪穿过他的肋侧,他以背负剑、手腕发力,云容冱雪推开一线寒光,恰好接住了劈砍而来的——   方天画戟!!!   轰——!!!   这一击打出了惨白的音锥,狂乱的气流四窜开去,裹挟着尘埃荡卷开圆融的一环!   狐丽脸色一变:“钟姑娘且慢——!!!”   .   .   “哟,我当是谁呢……”   叶灼华站在龟裂地面上,头也没回,淡金色当年瞳仁稍稍一转,表情轻嘲、语气冷淡:   “这不是小黑蛇么,好久不见。”   云雀和狐丽同时一凛:   ——他俩认识?   钟应悔一击并未得手,龙女从鼻腔里哼出一节音,她收身果断后撤,方天画戟甩出一圈金属的风暴,三尖两刃斜斜地点在地面上:   “叶灼华,你还怎么没死?”   云雀愣住,她好像模模糊糊记起来了,自己为什么会招惹到一条南海玄龙:“……”   云雀记起来了:“我靠……”   云雀看了一眼此时场面,心里大受震撼:   我靠!!!   ——原来钟应悔就是当年陈默恂养的小黑蛇?   .   .   你们龙女怎么回事,都乐意被人当成蛇来养?   .   .   事情是这样的。   华胥秘境一行之后,云雀身负重伤,在玄机局的小楼里修整了数月,在此期间云雀简直就是闲人一个,哪儿都去逛一下。   她逛得最勤的地方,便是星阑命行的地下老巢——这个说法不太妥当——地下基地,找小陈姑娘说话。   陈默恂养着一只小贼蛇,浑身黑鳞,宛如漆墨,什么都吃:   鸡鸭鹅,猪牛羊,还有云雀的手指。   云雀:“……”   云雀向来不跟小玩意计较,被小黑蛇的獠牙啃出几个洞来,云雀权当没看见。当时身上刚好挂着盛小将军送的香囊,想也没想就解下来绑在小黑蛇身上了:她的本意是为难它一会儿,身上系着个大物件,总不能到处乱窜。   云雀现在想来,心情一言难尽:“……”   她万万没想到,那只小黑蛇居然是钟应悔!!!   云雀抬眼望去,钟应悔单手持戟,长发飞扬,眼神锋利,活脱脱从史书里走出来的玄甲女将,哪里跟那只黏糊糊的小贼蛇扯上关系!!!   这还不算什么,更麻烦的事情是——   在场知道陈默恂和叶灼华那段一言难尽的破事的,就不止云雀一个了!   钟应悔既然是陈默恂养着的小贼蛇,那么就说明……   “……既然陈大人当年没有舍得杀了你,”钟应悔臂膀发力,重愈千斤的方天画戟在凌空旋出一声沉闷的“呜”,三尖两刃直接顶在了叶灼华的咽喉上,“——我就替她了结好了!”   哈哈哈哈哈。   云雀听见了叶灼华的笑声,戏谑又嘲讽,放肆又寒凉:   “小黑蛇,要真算起来,当年可是我把你从钟无恨那老头的手里救下来……你这就忘记了?”   .   .   钟无恨?   沁园春掌门人,“春风化雨”钟无恨?   狐丽也听蒙了,自从叶灼华一出现,她就像是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如今吃瓜居然还吃到了自己家:“……钟姑娘,你与沁园春居然……”   居然有关系?   等等,等等,云雀眨了眨眼睛,这人际关系也太复杂了,她不是人精薄磷,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首先,叶灼华是薄磷堂兄,他为了新族长选拔一事而来;   其次,叶灼华与陈默恂是老情人,两人已经决裂,陈默恂对叶灼华下了重手,但却没有真的杀了他;   最后,钟应悔其实是多年前,叶灼华在沁园春所救的黑蛇,又被陈默恂饲养在身边。在炎虎关时,钟应悔因为云雀当时给的香囊,认为云雀就是她的真命天女,一路追到了深山古镇……?   这是哪个天才能想出来的因缘,云雀一个头比活蛊罐还要大!   如今云雀为了解除薄磷身上的“石律”,前往沁园春;而钟应悔的目的,恐怕就不是随行那么简单——   “我此次前去沁园春,一是协助云雀,找到精通解除‘石律’之术的医师,好让薄磷能早点跟我打上一架。”   钟应悔听见了狐丽的问询,冷淡地嗯了一声,大大方方地回应了。   龙女的骄傲像是生铁一样又冷又硬,在她看来确实没什么好隐瞒的,只是狐丽之前没问而已:   “——以及顺手,把钟无恨那个老东西给杀了!”   .   .   狐丽比出大拇指:“有志气!我欣赏!”   .   .   云雀:?   怎么你也?   ——不是,这世界还有没有正常人了?   .   .   这场架还是没能打起来。   因为云雀开口拉架了:“钟姑娘,这是我夫兄。”   钟应悔人听傻了:?   哈?   云雀又向叶灼华道:“夫兄,钟姑娘很可能是我未来夫君。”   叶灼华人也听傻了:?   啊?   什么??? 第158章 、说第一百五十:沁园春.医者(一)   综上所述, 眼下场面十分之诡异:   云雀左边坐着她的小姑子狐丽,右边不远处靠着她的夫兄叶灼华;   她的对面是曾经企图拆散(?)她和薄磷的绿茶绵绵, 绵绵旁边坐着曾经对云雀起过念头(?)的绵绵夫君盛临城;   不远处窗棂上, 还坐着一位企图迎娶云雀、手刃薄磷的南海玄龙,钟应悔。   云雀:“……”   这是什么令人窒息的构图。   .   .   自飞龙舵一战之后,双方暂时停手, 达成了以下协议:   一,叶灼华必须协助云雀, 一同前往沁园春, 找到能为薄磷解开“石律”的医师;   二,叶灼华必须再与陈默恂见上一面。   有“桃花三寸”叶灼华的助力,这场沁园春之行绝对会轻松很多。但云雀对这个条件, 一直很忐忑,总觉得是坑了小陈姑娘——云雀的闺中密友并不多, 小陈姑娘位列其中, 让她再见到糟心的前任,总让云雀有种负罪感。   “管他呢,”云雀暗搓搓地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坏得冒泡的主意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 “留着叶灼华也是个心头大患……他靠自己找到小陈,那也只是时间问题;还不如我带着他去见小陈。若小陈愤懑难平, 与小陈联手杀了他算了。”   思及此处, 云雀还是悬着一颗心:“你找小陈究竟做什么?”   寻仇?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叶灼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难得没有露出那种戏谑凉薄的笑容,英俊清朗的面孔上没什么表情, 浅金色的瞳仁里衔着一泓光:   “你不会信的。”   狐丽小声对云雀道:“堂兄人不坏的。”   云雀没说话, 她不是不信狐丽, 一个人也可以有很多面;叶灼华可能在狐丽面前确实是个好兄长,但在陈默恂面前,就是个不知检点的负心郎。   .   .   虽然添了个叶灼华,但狐丽约好的船家也没说什么,大家都是老江湖,叶灼华蹀躞带上大大方方地挂着“云容冱雪”,但凡有眼力价儿的人都知道他来历不凡——狐丽一行人成功登上了乌蓬小船,向着烟霭空濛的江面缓缓渡去。   船家是一等一的行船好手,云雀倒也没感觉多摇晃,只是近来喉咙里泛着股恶心,吃饭也没什么动筷子的欲望。   眼下就是一桩。   已经到了饭点,船娘张罗着客人吃饭;云雀握着筷子,不但不觉得饿,反而还觉得一股恶感顶在喉口,吐也不是咽也不是,只能干巴巴地咬着自己的筷子:“……”   狐丽最是机巧,看了云雀一眼:“小嫂嫂?”   云雀以为狐丽在催她吃饭,赶紧往嘴里扒拉了几口;这不吃还好,一吃就出了问题,顶在喉咙的恶感直接变成了排山倒海的恶心,云雀捂着嘴匆匆出了乌蓬,扶着船舷吐了个昏天黑地:“……”   船娘吓了一大跳,知道这些江湖人是不好惹的,连忙自证道:“这饭菜可是经红衣姑娘验过的,我和当家的也是吃这个……”   狐丽按住了船娘瑟瑟发抖的肩膀:“没事,大娘,不怪你。”   船娘心有颤瑟:“那,那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狐丽:“……”   狐丽皱着眉毛,看着云雀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恐怕不是。   .   .   云雀半死不活地挂在船舷上,绵绵帮她捞着鬓角,以防她整个人栽进江里去:“云雀姐姐?云雀姐姐?”   云雀被绵绵喊了几声,算是清醒不少,眼珠子总算会转了:“……没事,没事,就是——呕——”   云雀又吐了。   其实深山古镇一战以来,她这个毛病就没停过,但云雀打坐自观,她的大小伤口基本上都痊愈了,气府也运作正常,也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可能是剪城四神实在恶心,打出云雀的生理阴影来了。云雀安慰自己。   船娘端来热水,云雀被绵绵帮着净了口,俩人坐在船舷旁吹风。   江烟浩渺,大雾弥天,平缓的江面竟然如同上京天都的朱雀大道,千帆竞渡、百舸争流,江心处悬着一道明红色的烈光,这是云秦惯用的交通偃师机关,用以分开江面,以供船只平安往来。   “这条江便是‘好杏江’,直通沁园春,这些来往的,都是求医的客人。”狐丽走上前来,心生感慨,“……还是一样的热闹。”   船娘也在船头悬着灿黄色的风灯,明炫的光束刺破了叆叇江雾,照亮了船头本身—大雾天气下,往来船只都悬着明灿耀眼的风灯,只是数量不等。   “一笼就说明是小船,五笼说明是中船,十笼以上就是楼船了。”狐丽见云雀不解,笑着解释道,“而且这灯笼花纹也有讲究。看到船娘悬着的风灯上,标着一对飞蛇了么?这就是飞龙舵的标记,是专门给水匪看的,说明这艘船是‘飞龙舵罩着的’——如果水匪要劫这艘船,也得掂量掂量飞龙舵的面子。”   绵绵崇拜道:“狐丽姐姐知道的好多!!!”   狐丽笑了笑,倒也没接话,她也不愿意知道这么多的。   只是命运待她太凉薄,狐丽自幼就在江湖摸爬滚打,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早就化成了鲜血和刀刃,吞进肚子里去了。   绵绵在水里游惯了,还是第一次坐船,兴奋得不行,向着一旁船只指到:“噫,那艘船的风灯没花纹!”   狐丽一愕,顺着绵绵的手指看了过去,确实有一艘一笼级的小船,灰灰扑扑、模样简陋,风灯也燃得无甚气力。   云雀奇道:“这是为何?水匪不劫贫么?”   “可能。”狐丽皱起眉毛来,“规模大点的水匪,确实看不上这等小船,但是——”   但是水匪,可不一定是劫财。   寒烟缥缈,江风浩荡,两艘船逐渐靠近,以云雀的目力,不难透过迷蒙的烟汽,看见这艘小船里边的光景:   云雀愕然:“好生奇怪,这艘小船里怎么都是——”   ——孩子?   狐丽一舒眉毛,随即笑道:“……她还是老样子。”   .   .   她?   绵绵奇道:“狐丽姐姐,你认识?”   “何止是认识,这就是我要带你们去找的医师,‘渡舟菩萨’杜怜草。”狐丽笑道,“这名号听来响亮,可不是浪得虚名,她是我见过的,最像菩萨的女人……”   云雀随即看见了狐丽口中那位菩萨,想象中该是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妪,没想到竟然是位正值妙龄的姣好少女,袅袅婷婷的一身白衣,衣裳料子稀松平常,却自带着一股飘飘仙气。   而且她的发色也是奇异的雪白,让云雀不由得想起了好久未见的小陆大夫,多少也有些亲切。   绵绵眨了眨眼睛:“为何她带着一船小孩子?”   “大都是乡野间流浪的病童,或者是患病被家人弃养的可怜儿,大多都是女孩。她们也许会被好心人收养,或者在沁园春长大,成为下一代的医师。”狐丽语气柔和了不少,“渡舟菩萨每年都回带回来不少病童,同门态度大多分两派:一派是觉得她惺惺作态的,多给门派增添负担罢了;一派是觉得她医者仁心,置之不理的。”   看狐丽这态度,她先前作为小春门掌门,定是支持渡舟菩萨的。   云雀愕然:“这种人……是要成佛的。”   世间真有这种善良仁慈的女子。云雀心有感慨,她手上杀孽太重,面对这种功德满身的圣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心生惭愧。   绵绵一拍手掌:“那我们打个招呼吧?”   狐丽刚想说什么,眼瞳骤然一缩——   哗!!!   水花冲天而起,浪头直拍船舷,乌蓬小船狠狠地一荡!   .   .   船夫面不改色,朗声大呼:“咱家飞龙舵!各路鬼神都插了香烛,可问水下是哪一路的弟兄?”   云雀一皱眉头,上次她遇见是水匪,还是在西北漕道边上,就是那一次阴沟里翻船,才招来了之后楼船上的一系列破事。   云雀十指绽放如兰,比出了一个繁丽复杂的手势,乌蓬小船被云雀的炼气所镇,不仅平稳下来,还狠狠地把水下作怪的玩意震了出去!   船夫向云雀抱拳一礼,腰弯得极低:“大师傅莫要责怪,都是一路的弟兄,多是‘新鬼’不懂事,冲撞了贵人,望大师傅大人大量,切莫动气。”   云雀错愕地收手,她是没想到其中还有文章,江湖上的大小组织相互勾连,一条水路的更是同气连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孩童尖细的惊叫声划破了滚滚白雾,激得云雀头皮一炸。云雀扭头向着渡舟菩萨的小船看去,水鬼已经爬上了这艘小船,拽着孩子跃入水中!   水匪可不一定是劫财!   .   .   杜怜草自是怒极,但她是一等一的美人,即使脸上呈着一层嗔怒,也像是筝琶弹至凄厉之地,已然不减半分清婉:   “放肆!这可是好杏江,你们这是在与沁园春为敌!”   她看得分明,这些水匪专挑相貌伶俐、病容不重的女童下手,大呼小叫地抄起孩子,纵身跃入江水之中;有些算是听见了她的怒斥,挑衅地拍着孩子的屁股:   “杜大夫,我们就是给沁园春面子,才没把你劫了去!”   杜怜草勃然大怒,扑身上去与他争抢:“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岂容尔等肆意妄为!”   但她不是陆梨衿。   陆梨衿胆敢一人在四季雪行医,是因为她腰间挂着两把竹节锏——小陆大夫的武功虽然比不上云雀她们,但用于自保已是绰绰有余。   但杜怜草一身的书卷气,确乎是没拿过剑的普通女子。水匪一声冷嗤,恶意满满地抬腿,朝她胸脯踹去:   “杜大夫,哥几个可是给足了沁园春面子……”   哗!!!   ……水匪与杜怜草同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   .   江风吹拂,烟雾淡散,猝然劈来的一刀好似一枝绚缦无畴的桃枝,飞溅的人血恰是一朵盛放的桃花,绽放得如此雍容烂漫。   叶灼华出手了。   叶灼华横身掠江,人未到、刀先至,一刀斩断了水匪的腿:   “……那你怎么不给我面子?”   他嗓声里分明掺着几分笑意,薄情又残忍。   杜怜草震骇地睁大了眼——   砰!   碎浪通天、涎玉沫珠,身量巨大的楚江王从江水里赫然升起,水帘泼溅、虹光掠起,楚江王巨大的触手上烤串似的穿着几个水匪,病童们则小鸡似的挂在楚江王的吸盘上,都是一脸惊呆的表情。   云雀一纵凌风而下,足下在船蓬尖顶一点,脸上没什么表情:   “——杀不杀?”   .   .   杜怜草:“……”   杜怜草惊呆了:“你问我么?”   “?”云雀莫名其妙,这个菩萨好像不太聪明,“是你被得罪了,自然是问你。”   杜怜草亭亭敛衽一礼:“谢过女侠相救。这些贼人虽是可恨,但也罪不至死,请女侠高抬贵手,放过他们吧。”   云雀有些错愕:“就这么放了?”   杜怜草礼行得更深。   云雀:“……”   这个女人也太他妈的高尚了,云雀这种杀胚心里多少有些不适——要不是刚刚叶灼华出刀及时,此时杜怜草肯定是被踹得口吐鲜血的那个。   但云雀还是尊重了渡舟菩萨的意见,神识一动,楚江王应念甩开触手,把这些水匪纷纷扔入江中。   云雀是没想到,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叶灼华会如此积极。   ——为什么?   .   .   江风徐徐,雾色深深,叶灼华一身锦蓝,风流蕴藉、气态悠容,真好似灼灼桃林里缓缓步来的世家公子。   但他不是世家公子。世家公子首推闻战,那是骨子里生发出的风雅;而叶灼华的刀还是来自雪域高原的粗犷豪迈,只是这人没有薄磷那般坦荡,杀气半显不显,戾气藏七露三,故而呈来一股别样风流。   杜怜草瞳仁颤抖,脸色不善,还是向叶灼华行了礼。   云雀:“……”   就算云雀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出了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藏着一段故事:   ……不是吧,他们难道认识?   .   .   “哟,还真巧了。”   云雀听见钟应悔的声音,冷淡又嘲讽;龙女在云雀身后落地,陵劲淬砺的眉眼间攒着股恶意的讥诮:   “你当年说是要以死谢罪……这不也没死嘛。”   钟应悔一出声,杜怜草如遭雷击,脸色骤然一变,好似白日见鬼!   这回她真是惊恐万分,“渡舟菩萨”杜怜草,应对水匪时都没露出过此等震怖的表情:   “……阿,阿悔?”   钟应悔面色陡然一寒,暴涨的龙鳞爬上了面孔:   “你没资格这么叫我!!!”   .   .   云雀瞳孔地震,她突然明白,为何叶灼华信心满满,一定能帮着她们,找到能解开“石律”的医师!   杜怜草和叶灼华是旧识!!!   更巧的地方是——   -------------------------------------   起初这男的只是勾三搭四,小陈姑娘捏着鼻子忍了又忍,好几次在花街捉了个现形,也被他巧嘴滑舌哄回来了,那些风流债也就不了了之。   直到后来,一个姑娘大着肚子寻上门来,要这男的给她个名分——   陈默恂恶心了。   (注:此处出自《说第一百四十八:母债》。)   -------------------------------------   这个杜怜草,这个“渡舟菩萨”杜怜草……   好像就是当年,叶灼华在外面摘的那朵——把小陈姑娘恶心走的野花?   那个大肚着子寻上来的姑娘?   云雀大受震撼:不是吧,这么巧? 第159章 、说第一百五十一:沁园春.爱恨(二)   七年前, 喀则山,白银道。   天地幽蓝, 大雪纷飞。   “——阿恂?”   叶灼华抬手掸去了斗笠上的碎雪, 发力推开了沉重的石门。暖融的热气混着特殊的油味扑面而来,空气中倏然卷起了几层雾白的烟;入眼皆是密密麻麻的红线,从穹顶上垂落而下, 红线末梢系着一方形状奇诡的金属,这是偃家机关的零件。   这是陈默恂的习惯。   叶灼华小心地拨开这些红线, 迈步跨过地上四分五裂的机械残肢。四处都零落地散落着图纸, 叶灼华眼尾一扫,上面是运笔凶险的涂鸦,看得出主人已经在精神崩溃的边缘。   叶灼华眼帘一垂, 面上淡淡的,没看出什么喜怒来, 他向来表情不是很多。他弯腰把这些图纸收好, 蹀躞带上的云容冱雪跟着一歪,白银刀鞘撞在了铁炉上,当地一声响——   陈默恂倏然从阴影里窜了出来,猛地扑向他背后!   !   叶灼华的战斗反应远在她之上, 他的手本来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刀柄,手背上青筋都突起了一条, 此时又缓缓地松开:   “啧, 陈师傅还真是让我一通好找……”   这次是什么攻击?是刺、捅、还是扎?   叶灼华眼睛微微一睁。   陈默恂这回没有一剑攻上来, 反而是拦腰抱住了他:“夫君!”   叶灼华脸色骤然一变,像是被这个称呼蛰痛了;他难得地有些局促, 握住陈默恂的手腕, 想要挣开她的怀抱;陈默恂没依, 翻腕抓住了他的手,下颚靠上了他的肩膀:“我做出来了!我厉害吧?夸我夸我!”   她的声音明朗又清脆,仿佛是喀则山上最澄澈无畴的天光。   叶灼华的心情松动了几分,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   “陈师傅这是做出什么来了?这么高兴?”   陈默恂矮身一侧,穿花绕树似的来到了叶灼华面前,她形销骨立,面色苍白,仿佛随时都能碎成光影和微尘,只有眼睛在熠熠发亮:   “……看。”   她的语气是欣喜的、狂热的、疯魔的:“我成功了!!!”   .   .   其实说实话,叶灼华不确定,陈默恂当时究竟是不是疯了。   她的掌心握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零件,叶灼华是外行方师,看不出门道来,只能附和道:“陈师傅,教教我,这有什么用?”   “这是剑匣的中枢零件。有了它,我可以把秦王陵完美无缺地复刻出来。”陈默恂原地蹦了蹦,凑近了叶灼华,“你能想象吗?十把上古名剑同时飞舞的样子……真是……神迹啊!”   叶灼华脸上笑意淡淡的,眼神没什么波澜,陈默恂脸上沾着一块脏污,像是什么特殊用油的痕迹,叶灼华用手帕给她揩去了。   她瘦得厉害,叶灼华几乎不敢用力,陈默恂撩起眼皮来,眼神炽热得像是锻炉里的火舌:   “残华……等我完成了秦王陵,我们就回本家好不好?”   叶灼华脸上还在笑,眼睛像是两窟井,嘴上却还是温和的:“嗯,回本家。”   “但是,”陈默恂低下头去,“我不喜欢你弟弟。你让他别回来。”   叶灼华垂眸淡淡地看着她,语气倒是冷静:“叶灼华怎么你了?”   “……”陈默恂似乎觉得有些不妥,心虚地凑近了臆想中的叶残华,小声道,“你可要小心他。”   叶灼华低下头去,能看见陈默恂的耳尖,白玉似的一弯:“为什么?”   “……他是外室所生,出身卑贱,薄情寡幸,天下无人不可杀,这种人今后必是大患。”陈默恂认真分析道,“你这个弟弟回到魁族,定是来与你争抢……唔!”   叶灼华低头咬住了她的耳垂,含糊不清道:“是。”   陈默恂被吻得发痒:“……什么?”   “……”叶灼华伸出手去,捧住了陈默恂的脸,眼神寒冷,口吻温柔,像是一条噬人的毒蛇,吐出猩红的蛇信,“我也觉得。”   “叶灼华这人……确乎是坏得很。”   .   .   在那一瞬间,叶灼华真的想过,就这么拧断陈默恂的脖子,结束她癫狂又悲哀的一生。   但是陈默恂偏偏笑了起来,他的小嫂嫂笑起来就是这么蛊惑人心,好似春花渲过漫山遍野;陈默恂的眼神澄澈动人,仿佛是喀则山顶的圣湖,静静地呈出他的脸来:   “你最好了。”   那一刹那,叶灼华确定自己,是真的疯了。   .   .   七年后,好杏江,乌篷船。   江风浩荡,烟霭濛濛。   叶灼华脸上笑意凉薄,看不出悲喜嗔痴,他似乎只会这一个表情:   “怜草,你也老了。”   杜怜草如遭雷殛,心神巨震:   “……叶二爷,依我们当年的约定——”   叶灼华笑着应下:“我不该来找你的。我知道。”   钟应悔脸色阴沉,死死地盯着杜怜草,方天画戟发出一阵凄厉的嗡鸣,这件神兵感受到了主人心里的杀意,迫不及待地想要渴饮鲜血。   云雀作为局外人已经懵了,这瓜越吃越大,她已经在考虑动起手来,到底该站在哪一边了:“……”   不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小黑蛇。”   叶灼华悠悠地看向钟应悔,笑意和这江面上的雾一样,轻飘飘的:“别这样看着她。”   钟应悔冷嗤一声。   “我再说一遍,这件事从头到尾,对不起陈默恂的,只有我的好哥哥叶残华,和她自己。”   叶灼华语气淡漠,话却是狠的:   “要怨我也没关系。但这件事,和怜草确实没什么干系。你若是执意要砍她……”   “——我就拔了你的龙筋,剔了你的龙骨,你这辈子也别想活着再见到陈默恂。你大可以试试:我当年怎么把你从罐子里救出来,就能怎么把你再塞回罐子里去。”   云雀心说不妙,叶灼华这话放得这么狠,钟应悔这等暴烈的脾气,定是要跟他干起来!   ……但钟应悔没有。   南海玄龙分明是暴怒的,漆黑的龙鳞爬上了面颊;但钟应悔没有动,她对叶灼华本能的恐惧并没有随着岁月的推移而消失:   这是叶灼华。   如果说“薄九刀”薄磷是一段瑰丽又怅恨的传说,那么“桃花三寸”叶灼华则是一段与之截然相反的邪话。叶灼华因斩官家高手而出名,这位从雪山而来的刀客裹挟着凛冽的飓风,给山温水软的中原人留下了太多生腥气极重的记忆:   “金豹捕头”,刑衙高手,在叶灼华手下只撑过一刀;   “虎目巡抚”,边军出身,官家高手,被叶灼华三刀斩首;   “双鲤太监”,大内高手,死于叶灼华第七十八刀;   “千岁白翁”,千机城十三钱大偃师,与叶灼华激战一昼夜,最后死于一道长在喉口的三寸伤口——彼时正值桃花盛开,千机城内云蒸霞蔚,叶灼华一身血衣而去,世人故称叶灼华为“桃花三寸”。   当时便有人议论,“天下第一刀”归于薄磷头上,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但叶灼华与薄磷一样,衣袂破风、来去无痕,这两把刀至今都没有撞在一处。   “这俩可千万不能打起来,”云雀暗暗地想,“到时候想个办法,魁族族长不要也罢。”   .   .   场面以高情商人士狐丽的圆场告终。   叶灼华虽然态度强硬地维护了杜怜草,但也没有停下来和故人寒暄的意思,拂袖便回了原来的船上。   云雀眨了眨眼睛,也跟了过去。   “弟妹跟过来是做什么?”叶灼华眸光暗沉,但面上还是笑着的,反手一推腰后的云容冱雪,佩刀向右挪了半个身位,刀鞘尾部轻轻地压住了云雀的手背,“——你现在可不能沾酒。”   云雀莫名其妙,只当叶灼华小气,也没多想:“喂……”   叶灼华轻飘飘道:“陈默恂与你说过了?那便是真的。”   ——我什么也不会多说。   云雀被呛得语塞,她确实是想吃瓜,毕竟这个场面,怎么也不像是小陈说的那样——   而且钟应悔和叶灼华的关系,比起昔日的恩人和仇敌,更像是……   师生。   钟应悔对叶灼华的感情,远远不止仇恨二字;骄傲的龙女不愿意低头承认,她真正的感情被失望层层包裹,因而显得戾气深重、锋利伤人。   在刚刚叶灼华真正发怒时,钟应悔的真正心情,这才露出一丝破绽来:   敬畏。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   .   云雀撩起眼皮,看向这个活在传说里的男人。   她对叶灼华态度的转变,倒不是因为他凶了钟应悔……而是这个男人身上,有一股气质,和薄磷身上的一模一样。   只是薄磷被失去故人的苦痛所折磨,不愿意与当初的自己和解,因而显得深沉而痛郁;而叶灼华同样被往事折磨,只是他的态度更加凉薄,甚至有几分嘲笑的意思在里面:   他在嘲讽自己的过去,嘲讽当年的自己,嘲讽自己的执着。   云雀轻声问道:“你为什么想要见小陈?”   叶灼华咧嘴乐了,举杯一饮而尽:“我帮了你们,总得捞点好处。”   云雀抓住了话稍:   “你很想她?”   .   .   叶灼华静了静。   大雾弥天,江风寒凛。叶灼华长发飞扬,衣袂破风,他身上自带着一股侠气,意态不羁,潇洒飞逸,似乎随时要融于天地之间。   若说薄磷像雪,虽然孤寂寒凉,但与人世间还有着千丝万缕的情系;但叶灼华则像一道玄冰,凝结于人迹罕至之地,偌大一个热闹人间,他偏偏格格不入。   叶灼华抬头望着远山岚黛,语气和江雾一样缥缈难定:   “我恨她……但我更恨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事情开始往狗血方向一去难回(。) 第160章 、说第一百五十二:沁园春.入园(三)   叶灼华仇恨自己的卑劣。   他的指腹抚摸过陈默恂的脊背, 陈默恂肤质细腻、平滑柔腻,像是一等一的好玉。   彼时陈默恂偏过头来看他, 她的眸光好似波斯葡萄酿, 血一样地醇厚深郁,却绞上了一层惊心动魄的烟汽:   她在看他;她又不在看他。   ……她一辈子也看不见他。   .   .   云雀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能晕船。   眼下乌篷船徐徐拨向岸边,云雀蔫巴巴地挂在船舷上, 整个人都瘪了下去:“唔噫……”   她整个人像一只旋转不休的陀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口, 因为一张嘴定是一股酸液先行涌上来。   “……”杜怜草在一旁看了她半晌,似乎终于打定主意,柔声问道, “夫人,两个月了, 可得注意养着身子。”   云雀发上系着清嘉孔方铜钱, 旁人只要不瞎,都明白这是个罕见的女偃。杜怜草本是恭谨地称云雀为“师傅”的,但眼下陡一转口,声音也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 称呼也从“师傅”变成了“夫人”。   云雀眨了眨眼睛,她着实晕得厉害, 还花了几秒想明白了这个“夫人”是谁——夫人竟是我自己, 云雀迷迷瞪瞪地看向杜怜草, 没明白她的下文:“?”   两个月了?   “渡舟菩萨”杜怜草显然是一颗七窍玲珑心,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探询的目光转向狐丽:   这什么情况?   狐丽:“……”   我他妈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云雀掌握的知识处于一种极其诡异的状态, 你要说她孤陋寡闻, 但云雀确乎是个渊博广识的大偃师;但你要说她见多识广,云雀可能还不知道“孕吐”是什么个东西:   云雀怀孕了,这傻子偏偏自己不知道!   不过也是,云雀娘亲死的早,之后再也没有女性长辈照顾,很多女孩在闺中该知晓的常识,她是一窍不通——忙着打架去了。   这些事情本来该由薄磷告诉她,但狐丽这大哥在大事上绝对靠谱,换句话说,这男人在小事上是一点谱也没有——不用问,薄磷肯定半句话没提。   杜怜草附耳过来,在云雀耳边说了这般那般,云雀一脸懵然,眼睛缓缓睁大:“原来如此!”   杜怜草:“……???”   “原来如此!”云雀拍了拍胸口,“我还以为我身患不治之症了呢。”   ——喔!怀个孕而已嘛!   杜怜草:“……”   狐丽拍了拍杜怜草的肩膀:“她不正常,你别害怕。”   杜怜草:“……”   草。   .   .   一通折腾下来,狐丽一行人总算来到了沁园的山门渡口:   月迷津渡。   煦色韶光,山明水秀,沁园春的渡口仿佛一道通入画中的木廊。   云雀踩上岸边,放眼望去,视野开阔,景色明艳。   山峰奇秀、林海蓊郁、飞瀑如练;亭台精致、楼阁纤巧、飞廊如钩;沁园春的建筑像是浅淡的勾勒,悠容淡逸地绘于险峰和山涧之间,无处不言春,无处不是春。   这便是江湖第一门派,沁园春。   .   .   月迷津渡上三三两两地站着沁园春的弟子。沁园春门人皆是一身象牙白色的衣裳,象征着“医者无垢”;腰间蹀躞带上挂着折扇或长剑,颇有君子之风。沁园春门人行走时环佩叮当,暗香扑鼻,很有江湖第一门派的排面。   薄磷曾经一针见血地点评过沁园春:“我最讨厌这群装叉的人。”   云雀:“……”   深有同感。   眼下云雀面无表情地一动手指,梳骨寒立刻缠上了她的指骨。   ——气氛不对,这群人好像不只是装叉这么简单。   此时月迷津渡上的白衣弟子越聚越多,白花花地压成了一大片,还有后续赶来的弟子从天而降,仿佛和煦春色里下了一场白雪,若有若无地向着云雀这边包围而来。   叶灼华脸上笑意不阴不阳,他扶着脖子活动了一下,嗓声还是慵懒又戏谑的:   “……好堂妹,这沁园春,好像不是很欢迎你回来啊。”   狐丽笑了一声:“嗤。”   她主动摘下了垂纱斗笠,列众迈步而出,主动曝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内。灿烈烈的天光之下,狐丽的容颜好比烫晒着的花瓣,丽色无畴、艳色无双。   偏偏她脸上没什么笑意,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寒意:   “——这就是你们对本座的态度?”   白色的人潮顿时骚动了起来。   云雀立刻发现,许多人脸色登即就变了,那是从心底生发的畏惧,窃窃的私语钻进她的耳朵:   “真的是小掌门!”   “小掌门回来了!”   “见过小掌门!!!” 第161章 、说第一百五十三:沁园春.火狐(四)   云雀作为吃瓜群众, 揣着袖子往旁边一站,心里不明觉厉:   沁园春这群逼人的反应, 怎么跟龙王隐忍三年回归一样, 要不要这么夸张?   叶灼华淡金色的瞳仁稍稍一转,唇边笑意深了一些:“弟妹,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见识过的巨擘多如牛毛, 交手过的高手不计其数,常人单单听一个‘九尾火狐’, 那就是此生难逢的绝顶高人了。”   云雀的大眼睛眨了眨:“哈?”   她不以为然, 也并不觉得自己跻身在云秦天花板之列——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今天叶灼华嘴里吐出来怎么全是象牙?   叶灼华笑吟吟地摇了摇头,他弟妹这气质虽然生得阴郁冰冷, 骨子里却和薄磷一样,是个闲云野鹤的好品性——虽然说凶不是一般地凶, 但云雀平日里, 确实是没有一点高手的骄矜气的。   倒不是说云雀看不清自己的能耐,而是云雀这姑娘,从小就少了“与他人作比”的这颗心,身边又没有人奉承吹捧的缘故。   没什么人宠她啊……   叶灼华在心里淡淡地想, 这一点倒是和陈默恂一模一样。   云雀这边倒不知道叶灼华心中所想,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了狐丽身上。   狐丽摘掉斗笠、自报身份、列众而出, 九尾火狐的名声如雷贯耳, 她整个人好比一支炬火, 插在了沁园春的山门前;一石激起千层浪,白衣弟子越聚越多, 但显然不是夹道欢迎的意思, 众人私语声切切察察, 每个人脸上表情都十分复杂:   畏惧、震惊、忌惮……还有几分不言自明的厌恶。   “这是做什么?”绵绵一脸茫然,“狐丽姐姐不是沁园春的小掌门么?这个架势,怎么像是仇人踢馆?”   钟应悔本来靠在阑干上闭目养神,此时敏感地捕捉到了字眼,龙女懒洋洋地撩起眼皮,屈指一弹搁在旁边的方天画戟:   当!!!   钟应悔身为龙女,未入俗世方师之列,但若是以方师的标准衡量,本就该是进入通天境的高手。此时她屈指一弹,虽未动用炼气,但指劲匀长有力,冷铁震出一声浑厚的金属轰鸣之音,不远处的沁园春弟子齐齐噤声,不少修为底下的竟是七窍流血,在同伴的惊呼声中昏厥过去!   众人震惊地看着钟应悔:“……”   钟应悔本人也大受震撼,她弹指是为了表达“干架叫上我”的意思——什么手脚没做(也不屑于做),怎么对面就倒了七八个?   武林新概念碰瓷?   狐丽忍不住了:“钟姑娘,凡人并都不是剪城四神这个级别……你且宽心,这里是沁园春的山门,暂时没有需要钟姑娘出手的敌人。”   钟应悔老实地摸了摸鼻子:“……哦。”   .   .   灿烈的天光火辣辣地浇下来,狐丽眯缝起了妩媚上扬的眼睛,静静地扫过了山门前的诸位弟子,里边不乏有熟面孔。   这里是狐丽的门派,狐丽的师门,……狐丽另一个家。   她倒是早就料到了,眼下会是这个场面。   树倒猢狲散,在哪里都是一个道理。随着彼时狐丽的重伤落水,沁园春内部支持狐丽的势力一定不好混,而她努力培植的亲信定是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后面沁园春还派了杀手一路追击到塞北千红窟,不能说是沁园春全体的意思,但肯定代表了大部分长老的意志:   狐丽在这个小掌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她所代表的力量,已经敢忤逆长老的意思。那日神秘人入侵山门,正好顺手除掉了狐丽,长老们将计就计,扶植新的傀儡坐庄——   至于狐丽的死活,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至于狐丽的劳苦功高……沁园春可是江湖第一医派,狐丽作为江湖儿女默默付出,那也不是她的本分么?   狐丽离去的沁园春,已经是长老势力控制下的铁板一块;白潇辞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为了她的安危着想,才极力把狐丽留在凌霄阁,圈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   如今……   狐丽闭了闭眼,胸膛起伏了一轮。为了解开薄磷的石律,光拜托一个“渡舟菩萨”杜怜草,是远远不够的。她必须前去长老堂,请出“素问十三手”来——当年天子请“素问十三手”,都费了好一番周章;若是以凌霄阁的身份出面,又不知要拖到猴年马月。   而她以“小掌门”的身份回归,直接对素问下令,是狐丽能想到的,最快的解决办法。   ——更何况这小春门,本就是她狐丽用命打下来的基业,狐丽手下的亲信,皆是为沁园春流过血汗的同袍兄弟!   某些人派出的杀手,在塞北千红窟把狐丽逼得形容狼狈;又把狐丽的下属连根拔起,废掉了狐丽的新规矩,恨不得把沁园春的皮揭下来抖上一抖,彻底把狐丽的影响分毫不剩地掸个干净,又变成之前那个腐朽不堪的……名门正派。   这叫她怎么忍?这叫那些为改革牺牲的同袍如何安息?这叫“九尾火狐”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   狐丽神色简单,心术淡漠:   接下来,肯定会死好一批人。   抱歉小嫂嫂……我的确有救大哥的心,但你的力量、影响、人脉……借我用一用吧。   .   .   叶灼华抱着手臂,看了一眼狐丽,低声笑道:“我就知道。”   云雀不明所以,只听见了这声轻笑,抬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叶灼华眉眼弯弯,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红狐,把生腥的爪子藏在背后,“……真不愧是薄磷的胞妹……”   从不做赔本生意就罢了,还让你心甘情愿地被她利用来去。   .   .   嗖!   一道人影从天而落,雪白的衣袂舒展飞浮,好似飞鸟未及收拢的翅翼,看得出“飞鸢泛月”的步法已然至臻入境。这清俊小生向着狐丽抱拳一礼,朗声道:“恭迎狐丽女侠!!!”   狐丽女侠?   云雀匪夷所思,沁园春这是不准备认狐丽了?   其实云雀刚才就一直看不明白,沁园春究竟在磨蹭什么的——“九尾火狐”狐丽可是沁园春的招牌之一,说是头号功臣也不为过,沁园春的死对头槐木堂,妥妥的武林大魔头,不曾给沁园春半分颜面,但是却一度忌惮狐丽的声威,甚至有过“槐木不知沁园春,独畏狐火烧凤凰”(槐木堂山门位于苗疆凤凰城)的说法。   眼下这个场面,就好比靖安府关起门来,不让盛昭缇进门一样!   云雀和绵绵等人同时望向狐丽,如果狐丽在这时认下了,等同于抛弃小掌门这个身份,沁园春往后再无她的位置;但是狐丽如果不认,就等于是向门内新任小掌门宣战……不,是向门内所有承认新任小掌门的势力宣战!   怎么办?   云雀第一次感受到了名门正派内部的勾心斗角,这才明白过来靖安府内部是有多团结融洽。   狐丽一挑眉毛,目梢去睇,神色慵懒,嗓声妩媚:   “放肆。”   清俊小生面容一僵,还强撑道:“敢问狐丽女侠,在下是哪里冒犯到了您……”   砰!   狐丽黑如点漆的瞳仁猝然一缩,一股暴烈豪悍的炼气猝然生发,把她红如烈火的衣袖吹鼓得四散飞舞!   这个发难简单而直白,单纯是狐丽凝出一股炼气,往你脸上猛甩。如果站在狐丽面前的是云雀,后者大可以瞬间收下这笔炼气,毫不客气地打回去;如果是薄磷,以“踏雪寻梅”冠绝天下的速度。大可以从容不迫地甩开这笔炼气。   可惜在场没有云雀或者薄磷级别的高手;这个清俊小生也显然不是盛小将军这个级别的少年天才。   眼下狐丽瞳孔骤缩,炼气猝发,清俊小生被这笔炼气正面击中,像是一碗红汤一样向后翻摔出去,小生后脊撞断了栏杆,直直砸进了山间草木里,激扬起大团大团的尘埃来!   哗!   在场沁园春弟子齐齐变色,唰唰祭出命械,一时间长剑、折扇、绫带等纷繁多样的命械眩出强光,更有一个娇俏女声脆生生地喝道:“老妖婆,你做什么敢打我林师兄!”   云雀大受震撼:“……”   这沁园春好歹是名门正派,堪比世家大族,等级森严、规矩井然,狐丽贵为小春门掌门,只需听从钟无恨掌门一人的意志,在门派里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狐丽打飞一个弟子,顶多算是“性情暴戾,手段凶狠”,被长老长辈骂骂就算了,怎么还轮得到一个小弟子指着她鼻子骂“老妖婆”?   这沁园春是有多看不起狐丽?这点规矩都忘了?   狐丽饶有兴致地一挑眉毛,循声望去,是个白衣裳的小姑娘,此时已经被身边年纪更大的女子捂住了嘴。但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睛还不服地望过来,恶狠狠地瞪着狐丽。   狐丽心里哦了一声,下一代的年轻人,没听过她的故事,没见过她的手段。   啧。   狐丽倒也不怒,咧嘴乐了,一字一字都吐得清晰:“你林师兄算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   小姑娘立刻炸了,奋力去挣师姐的手,想要跟狐丽辩个清楚;小姑娘身边冒出更多的人,把她拉了回去,几个年长的弟子站在了小姑娘面前,把她拦到了身后。   狐丽看着一众弟子,倒也不恼。她不急,她一点也不急,这里可是沁园春,她狐丽从泥里爬起来的地方,这些人不懂规矩,慢慢教就是了。   她不急,她一点也不急。   “叫够格和我这个老妖婆说话的出来。”狐丽懒洋洋地一吹指尖,“沁园春门律第二卷 第三条,僭越犯上者,斩——我再听到有哪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直呼我名讳,我就不是给他个跟头这么简单。”   狐丽看向面色惨白的众人,面上浮起一个张扬又放肆的笑意:   “下一个,是谁?”   .   .   云雀站在一旁吃瓜,闲也是闲着,特地发动神识,把在场每个沁园春弟子的丹元火都看了一遍。   云雀大受震撼:“!!!”   叶灼华看了她一眼:“好弟妹,看见什么了?”   云雀愣了一下,叶灼华居然能感觉到她的神识波动,不过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在薄磷那个阶段的高手,对神识无师自通是很正常的事 ,就好比通天境的高手轻功都不错一样,神识听上去诡奥难懂,但都是水涨船高的东西。   不过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这群人……”   叶灼华悠悠答道:“太弱了?”   云雀瞳仁一定,随即答道:“的确。”   ——太弱了。   她在靖安府的时候,随便一个士卒,都有四阶以上的方师实力。虽然靖安府并不是乌合之众,“塞北最锋利之狼牙”声震大陆,但沁园春好歹是江湖第一大派,这些弟子的实力怎么才有……   ……一两阶的水平?   这合理吗?   “沁园春内部早就腐朽不堪,门中多尸位素餐之辈,勾心斗角、党同伐异更是稀松平常。”杜怜草幽幽接口道,“外门弟子,大多都是洒扫打杂的仆役,被年长的弟子教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辈子也就这么混过去了。而内门弟子又多注重出身血统,毫无医者仁风,多为名利所驱使……这沁园春,早就不是从前那个沁园春了。”   云雀想起来那日在紫篁城见到小春门,金钟落锁、人影飞渺,大蛊罐当即受囿,是何等惊才绝艳:“可是小春门不是一度出过高手……”   “那是狐丽大人之功。”杜怜草垂下眼睫,神色凄楚,“是狐丽大人破格用人,力求革新,扫出了不少积弊……但是……”   但是这种人,沁园春又怎么容得下呢?   .   .   狐丽扬起一边眉毛来:“——你们这是要与我为敌?”   山门前的白衣弟子此时骤然改变了站位,像是一剪重云在天际铺展而开,整个山下都是明灿的雪白。云雀神情陡地一凛,这些人本微不足道,但在这个站位下,气势发生了变化,连罗雀门都感觉到了威胁,在手中发出了轻微的铮鸣声。   云雀奇道:“这是……阵法?”   “这是‘云破月影’大阵。”叶灼华眯缝着浅金色的瞳仁,口气淡淡的,“沁园春的门面阵法,由四十九人以上组成,可以互传修为,达到以弱胜强的目的。估计有人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不准狐丽踏入山门。”   “闹得那么难看?”云雀环视周遭,“这可是在沁园春大门口,各路江湖人士都看得见,至于么?”   “有什么不至于的?”叶灼华笑道,“把狐丽放进山门,才会发生更可怕的事,不是么?”   云雀后知后觉地发现,狐丽大费周章地去飞龙舵租船,是有多么明智了:只有在正统漕帮的运输体系下,狐丽一行人的行踪才不会过早暴露;不然他们很可能会遇到,来自沁园春内部的提前截杀。   云雀:“……”   她想起自己和叶灼华在海神娘娘前大打出手,差点误了大事,心虚得要死:“……”   ……不过想想都是叶灼华的错!!!   叶灼华颔首点头:“你说得对。”   云雀微微一愕,这狐狸是成精了,总能看出人心中所想?   叶灼华不等云雀再开口,悠容迈步上前,反腕握住身后刀柄,云容冱雪滑出半寸,恰好挡住了狐丽的刀柄,是个优雅的制止手势:   “好堂妹,要你亲自动手料理外门弟子,未免也太伤小掌门的排面了。”   叶灼华淡金色的狐狸眼,此时笑成了一对月牙:   “——我来。”   作者有话说:   呃呜,要不干脆把帝国篇改成江湖篇吧(草   本来觉得磷哥从石头里出来也就这几章,如今是越讲越长了(搓手 第162章 、说第一百五十四:沁园春.无垢(五)   云雀今儿个算是开了眼, 见识到了“桃花三寸”叶灼华,是何等的惊才绝艳、风流无双。   叶灼华左手一拍刀鞘末尾, 云容冱雪自行从鞘内震出三寸;叶灼华手腕向下一压刀柄, 金石乍起一声锋锐而流滑的长鸣,绝世的宝刀宛若一剪翻飞的银燕,以着叶灼华的手腕为撑, 翻转出几圈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既而听得一声“嗡”,似乎连空气都凛然了几分, 叶灼华的手指猝地捏住了旋舞不息的云容冱雪, 明烈的天光在刀身上眩出一笔白灿的锋寒来。   静、静、静。   薄磷的刀,在一个“狂”字,大开大合、汪洋恣肆, 进而斩天河、退而分沧海;   白潇辞的刀,在一个“网”字, 悠容淡逸、变幻无端, 好似大雪纷飞,杀机际地蟠天;   ——而叶灼华的刀,在于一个“雅”字。   雅者,正也。   叶灼华掠身而上, 衣袂怒张、长发漫卷,砉如寒隼惊暮禽、飒若繁埃得轻雨;他笔直地坠入“云破月影”大阵之中, 云容冱雪掠出几道优雅而凝练的疾光, 断续的刀光既而衔接为一道圆融完美的圆环来!   叶灼华的动作并不快, 但却避无可避,阵中弟子一旦被叶灼华的刀身所击, 定然能感觉到一股霸道无匹的炼气, 从刀身直接传震到阵中弟子的气府——   偏偏叶灼华的劲道恰到好处, 弟子并不会因为气府爆裂,七窍流血、爆体而亡;而是通身酸麻,经脉无力,当即瘫倒,抽搐不已。   他没有杀气;他并不是为杀人而来。   叶灼华手握长刀,刀影连绵,仿佛有万顷沧澜,泼天流落;但他却不像是刀客,倒像是一名风流蕴藉的翩翩公子,为佳人献上一把题了情诗的折扇,眉眼间都是脉脉的温情,连凛凛的刀光都有了几分宛曼的风情。   但刀就是刀。   他的温情再温情,刀却不会慢上一分;他的温柔再温柔,刀也不会钝上毫厘。   叶灼华好似一颗南疆琥珀,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沦其中,浑不知自己溺毙身亡。   云破月影大阵像是一面妆镜,以叶灼华着力点为中心,裂痕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叶灼华在阵中进退自如,刀随身走、光随人动,叶灼华如入无人之境,在阵中游走了一个来回!   锵!   云容冱雪乍出一声清越的长吟。叶灼华打掉一位沁园春弟子的佩剑,顺着他的脖颈翻腕旋刀,云容冱雪以那位弟子的脖颈为抵,旋舞出几圈漂亮的刀花,既而撞进了叶灼华蹀躞带系着的刀鞘之中。   啪!   此时的裂纹覆盖了整面妆镜,云破月影大阵猝地碎成了千片万片;满地都是白色的人影,却无一人负伤或者死去。   叶灼华悠然收刀,手重新笼进了袖子里。山风徐徐,衣袂飘飘,叶灼华的气息没有半分波动,好像只是去折了一枝梅花,连声调都是淡漠而戏谑的:   “——哎,这算不算欺负年轻人?”   他从头至尾,就是来给狐丽撑腰的长辈;这些小猫小狗,叶灼华根本没放在心上。   .   .   云雀突然明白,当年的陈默恂,为什么会对他心动了。   叶灼华并不长在山温水软的中原,出身也不是钟鸣鼎食的贵族,根本称不上一声“贵公子”;他来自风雪险恶的喀则大山,来自人心险恶的江湖泥沼,风刀霜剑是他的折扇,腥风血雨是他的容臭。   ——这个男人的优雅,来自于他的神魂。   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却依旧愿意用这双鲜血淋漓的手,赠你江南一枝春。   .   .   叶灼华淡金色的瞳仁悠悠一转,笑吟吟地看着云雀:“弟妹有话对我说?”   云雀:“……”   ——这人还是只读人心的狐狸!   云雀冷冷道:“我没什么与你说的。”   “哎,”叶灼华笑眯眯地,“我虽然不怎么待见薄磷这个弟弟,但对弟妹,我可是欣赏得很。弟妹要是有话想对我说,随时洗耳恭听。”   云雀:“……”   这人是怎么把这么怪的怪话说得那么风流雅致的?   难不成学风卷尘息刀的,脸皮都能用来挡刀么(白潇辞:我没有)?   云雀刚想在说什么,神识突然一凛,云雀霎时张开五指,碧磷磷的梳骨寒如雷如电,顿时蹿了出去!   ——铮!   梳骨寒缠上了一道人影的四肢,云雀不动声色地振腕作力,那人挣扎不得,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放开我!放开我!”   云雀:“……”   偷袭被我抓了个现形,你还有脸嚷得那么大声?   在云雀神识笼罩之下,任何人的小动作,都逃不开云雀的眼睛——这主要是怕沁园春玩阴的,自古医毒不分家,若是暗处射来什么剧毒之物,把狐丽击毙在山门前,那场面可就不好看了。   她刚刚看得分明,就是这个小姑娘——正是刚刚骂狐丽“老妖婆”的那位,方才偷偷摸摸地接近狐丽——握着袖中机关,大概是要偷袭狐丽。   此时几个沁园春弟子纷纷大惊:“师妹!!!”   云雀有些感慨,这小姑娘身手不怎么样,倒是挺受师兄师姐宠爱的,闯了祸犯了事,也有人记挂在心。   这是她和狐丽,都曾未有过的好待遇。   云雀手指微微一动,梳骨寒猝地抖了抖,把小姑娘手腕上的机关卸了下来。   云雀可是偃师大家,立刻看出了,这是什么机关:   ——暴雨梨花弩?   云雀有些惊讶,这小姑娘长得娇俏可爱,出手倒是狠辣无情。在这个距离下,暴雨梨花弩的威力可以成倍地放大,如果这小姑娘得手,九九八十一颗钢珠打出去,狐丽虽说不会暴毙,但猝不及防下,起码得脱层皮。   “多谢小嫂嫂。”狐丽也认出来了,脸上没什么表情,“——放开她罢。若是你真是想为你的林师兄报仇,那我也给你这个机会,再攻过来罢。”   小姑娘恶狠狠地盯着她:“少惺惺作态!你我年岁差甚,修为悬殊,我正面来攻,如何赢得了你?”   狐丽:“……”   云雀:“……”   叶灼华扶额:“……唉。”   绵绵终于忍不住了:“弱就滚回去好好修行,理直气壮地偷袭,反倒是你委屈了?你林师兄不懂礼数,上来直呼我姐姐名讳;看来你也不是什么识相的玩意,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盛临城这回没捂绵绵的嘴,盛小将军不太想参与此事,扭头端详起今天的天气来。   绵绵声音娇脆,语速极快,连珠炮似的一怼,小姑娘顿时涨红了脸,眼睛也红了一圈:“……”   狐丽淡声道:“不准哭。”   小姑娘一愕。   “我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学会的第一课,就是不在仇人面前哭。”狐丽垂下眼睫,淡淡地看着她,“仇人面前,只能流血,不能流泪。这点委屈都忍不住,以后怎么向我复仇?”   小姑娘睁大了眼睛。   “第二课,别为了男人强出头。”狐丽没什么表情,与她擦肩而过,“真值得你付出的男人,永远不需要你为了他出头。不要做自我感动的事情。”   小姑娘愣在了原地,随后才反应过来,恍惚地扭头去看。此时云破月影大阵已破,狐丽一行人进入了沁园春,领头的女子红裳如火、丽色无畴,在真正的妩媚面前,漫山遍野的春花都显得热闹而庸俗。   ……这就是沁园春的大杀神,九尾火狐么?   .   .   云雀惊道:“你当真不与她计较?”   这小姑娘可是拿了暴雨梨花弩,准备往你面门开火哦?   狐丽乐了乐:“挺恶毒的,该打是该打,这小妹妹就是被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   但是……   “算了。我这般年纪的时候,不知有没有她勇敢。”狐丽摇头道,“她真不知道我的厉害么?为了心上人,小姑娘能鼓起勇气跟女魔头作对,虽然手段不入流,但也算是不错了,总比站在一边哭哭啼啼的强。”   ——大家都是女人,放蠢女人一马罢了。   云雀看着狐丽的侧脸,狐丽鼻梁高挺,眼角上飞,唇色殷红,虽稍稍显得老派,但自成一股风流妩媚。   她突然有些明白,为何白潇辞这木头,会喜欢上狐丽了。   “九尾火狐”狐丽,八面玲珑、世故圆滑,城府极深、心机绵密。但究其本心,她决而不厉、狠而不毒,无论是云雀还是绵绵,都感受过狐丽的照拂和温柔。   ……她是一个暗藏杀机的春天,怎么能让人不着迷呢?   .   .   接下来众人兵分两路。   狐丽、钟应悔、叶灼华前往庖解堂,直接去找长老对线;而云雀、绵绵、盛临城则与杜怜草一道,前往渡舟草堂,翻阅石律的秘密。   “……”云雀不是傻的,自然知道庖解堂一行,定不轻松,“我不去可以吗?”   狐丽笑着一点云雀眉心:“好嫂嫂,你是来救大哥的,这都忘了?”   云雀:“……”   这倒也是。而且“桃花三寸”叶灼华和南海玄龙钟应悔坐镇,沁园春的长老就算要动手,也得掂量一下自己会不会变成下一尊剪城四神。   “放心,若是打起来,你总能听见动静,千万记得过来救我。”狐丽笑道,“杜大夫,我嫂嫂他们就有劳您照拂了。”   杜怜草笑盈盈地敛衽一礼:“小掌门客气。”   .   .   渡舟草堂,字面意思,正是杜怜草的寓所。   云雀还是挺惊讶的,因为杜怜草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了——她听小陆大夫说过,这独立寓所,是堂主的待遇。偌大的沁园春,只有十二个堂主,皆是颇负名望的大夫,杜怜草年纪轻轻便跻身其中,想必除了“菩萨心肠”之外,还有其他的本事。   杜怜草看出了云雀钦羡之意,淡声笑道:“只是继承家父名望罢了,算不得什么本事。”   云雀心说我可没听过有渡舟罗汉,这也谦虚太过了。   沁园春作为江湖第一装叉大派,品味还是相当不错。   云雀一行人跟着杜怜草越亭度圃,拾级降步,可见山怀重重,穿过洞门深深,见奇石镶岸,遇怪松横架,面池水青溶。   虽然不似凌霄阁那般丹楹刻桷,仿佛马上王侯,尽显贵气;但也似草庐君子,逸态悠容。   但云雀也看出来了,虽然沁园春架子摆得不错,但草木萧疏间难掩衰败之相,这个门派的壳子撑得过大,内里却跟不上充盈,总显得支离怪异。   云雀正胡思乱想着 ,突然听见一声怪腔怪调:   “这不是杜大夫,又领了什么乞子进来?”   .   .   *注:“砉如寒隼惊暮禽,飒若繁埃得轻雨”出自卢纶《和赵给事白蝇拂歌》。   作者有话说:   改名叫江湖篇吧,剧情不会变动,只是江湖我写上头了(草 第163章 、说第一百五十五:沁园春.一拳(六)   云雀把手往碧滟滟的大袖里一揣, 亦步亦趋地跟着杜怜草。沁园春陈设幽雅,雅氛淡凝, 云雀、绵绵、盛临城跟着杜小大夫, 仿佛穿行在绿意溶溶的山水画中。   “‘石律’……”杜怜草淡眉微蹙,静静地听了云雀所说,眉心优雅地陷进一个深褶, “……这并不是病,是一种术法诅咒。‘石律’向九爷的全身灵子下达了‘冻结’的意志, 所以九爷本是肉/体凡躯, 如今才会变成磐石之貌:此磐石非彼磐石也。九爷乃通天境的高手,淬体法身本就异于常人,在我等医者的角度来看, 这是经脉中的灵子上浮体表的标志,这反而加重了此磐石的硬度……”   绵绵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龙角都蔫下去了:“你听懂杜姐姐在说什么了吗?”   盛小将军回过神来:“嗯?”   盛临城一直在走神, 此时被绵绵一戳,满脸都写着茫然:?   绵绵怒道:“这好歹关乎薄磷的安危呢!你居然不听!嘶嘶嘶,假兄弟!”   盛临城:“……”   盛小将军心说我们几个本来就是塑料兄弟,所谓假烟假酒假朋友, 假情假意假温柔,唱的就是我们这种交情(完全不是)。   云雀满头大汗, 揣着手完全不敢讲话, 其实她也根本听不懂杜小大夫在讲什么, 但还是努力装作“哇哦居然是这样吗”的表情——杜怜草和陆梨衿一样,小杜大夫和小陆大夫的文化层次, 跟完全众人就不是一个层面:   她们觉得大家都应该懂的东西, 其实大家都他妈不懂。   云雀尝试着理解了一下, 应该是薄磷自身的修为,反而加重了石律的效果——因为薄磷的淬体法身太强悍了,反倒放大了石律的效果,薄磷现在就是又臭又硬的石头(薄磷:?)。   云雀作为没什么文化的患者家属,只能干巴巴地问:“那还有救吗?”   杜怜草点头点得十分爽快:“石律并非无解,自然是有救。而且按夫人所言,九爷的石躯并没有受到损伤,那么就更好办了。”   ——女菩萨!!!   云雀顿时支棱了起来:“那我们现在回凌霄阁!!!”   杜怜草吓了一跳,没想到云雀大师傅看上去阴郁冷艳,实际却是这个性格:“……夫人,急不来的。石律破解之法需要准备大量的药草,我还要多方查证医疗术式,起码得要五日的功夫。”   云雀:“……”   此时一只大鸟失去了梦想。   “而且我一个人是完成不了的。石律的破解之法,在于驱散‘石化’这个状态,这需要十段以上的‘回春手’。”杜怜草张开自己盈白的右手,纤纤十指与指间的皮肤一样白嫩,“我只有八段。这个号夺造化之功,只有长老中的‘素问十三手’修得。”   云雀睁大了眼睛,原来狐丽早就知道,这才前往庖解堂与长老们对峙。凌霄阁虽为“天下驿”,但要请动“素问十三手”这种级别的镇山巨擘,那还远远不够;若是狐丽恢复了小掌门之位,那么请“素问十三手”出山,也只是一道命令的事而已。   云雀心头一动,要说年纪,云雀比狐丽还大,但是每次狐丽的周全打点,都是云雀后知后觉得知的。狐丽习惯了不动声色地解决问题,等到当事人反应过来时,狐丽已经把路铺在他的脚下了。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狐丽虽然久久不在沁园春,但一言一行,却是沁园春的做派。   真好,云雀心想,要说能配得上狐丽的,确实只有白潇辞这般男子了。   .   .   云雀正胡思乱想着 ,刚想再对杜小大夫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怪腔怪调,打断了云雀的话茬:   “这不是杜大夫,又领了什么乞子进来?”   .   .   这声儿又尖又酸,一听就不是什么好狗在吠。   杜小大夫前一瞬还是温文尔雅的笑意,下一瞬便是面若冰霜的模样,低声对云雀道:“夫人,我们且走快一些。”   云雀揣着手手,不明就里,但还是走快了一些。但对方显然没有放过她们的意思,不依不饶地从旁侧里斜插了过来,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哎哎哎,这是急着去干什么呢?”   .   .   云雀撩起眼皮,看向来人。倒是很典型的贵族恶少找茬的班底,由一个衣裳料子华贵的小少爷和一众恶声恶相的跟班组成,左脸写着“寻衅”,右脸写着“滋事”,脑门上写着“我靠山很硬”。   云雀:“……”   说起贵族恶少,那就不得不提闻战,太原正闻二公子,那可是纨绔之间名声最响亮的公子哥——不过闻战再狂的年纪,也没干过这等傻/逼事,不然苏小将军也不会这么喜欢他。   云雀有些唏嘘,连闻战那个草天草地的纨绔恶少,现在都变成了炎虎关霸下铁相(这里指苏小将军苏锦萝)背后的贤夫……还真是岁月不饶人,闻战都有女儿了,她还在这儿混江湖。   云雀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小腹,不过说来,我也有呢。   杜怜草见云雀一众没什么表示,倒也松了口气,不是所有人都能容忍面前这个傻/逼少爷。   杜怜草倒不知道云雀已经胡思乱想到了哪里去,心中赞道:   云雀不愧是老江湖,性情就是沉稳。   “钟少爷,谨言慎行。你在门内放诞无礼也就罢了,休得冲撞了贵人。”杜怜草面无表情道,“——夫人,这边请。”   “贵客?”杜怜草口中的钟少爷一扬眉毛,他倒不是条好狗,不知这不挡道的规矩,“哪来的贵客,居然不经过庖解堂?——杜大夫,这是你在哪儿认识的美娇娘,生得这么白,连头发都和冰雪类似?”   白发的绵绵突然被点名,指了指自己:“唔噫?”   盛小将军手背青筋一闪:?   杜怜草急忙站在绵绵身前,挡去了他窥探的目光,朗声怒斥道:“放肆!!!钟少爷,非礼勿视之理……”   钟少爷本来笑得灿烂,此时脸色陡然一寒,不耐烦地打断了杜怜草:“杜怜草,你算什么东西,反倒教我如何守规矩?”   杜怜草一窒:“你——”   “你什么你?”钟少爷抬脚一踹旁侧小凳,一连砸飞了几个晾晒的簸箕,惊得几个小弟子奔逃而去,“本少肯来你这个破地方,就是为了告诉你,渡舟草堂要拆了!”   杜怜草愕然:“……你说什么?”   “杜大夫也有耳背的时候?”钟少爷见杜怜草变了脸色,当即满意不少,连语调都变得欢快起来,“我爹还没告诉你?你私自收养病童,已是坏了门派的规矩;你又随意花销门内金银,更是罪加一等!庖解堂明日就决定,把你革除十二堂主之位,拆了渡舟草堂!”   杜怜草手脚冰凉,嘴唇发抖:“我何时……”   钟少爷得意极了,他就最看不惯这个女人清高的样子,这个反应正好中他下怀:“对了,还记得我们前月,争执的那个丫鬟吧?”   “小铃铛?”杜怜草一惊,随即皱眉道,“她是我收养的病儿,未入奴籍,算不得丫鬟……”   “她现在,”钟少爷扬起下巴,朗声宣布,“是我房内的人了!”   杜怜草脸色大变,顾不得“渡舟菩萨”的仪态,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荒谬!小铃铛是渡舟草堂的人,此事我怎不知——”   钟少爷凑近了杜怜草,恶意满满地露出尖利的犬齿,一字一顿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了.去.呢。”   .   .   杜怜草乌黑的瞳仁骤然一缩——   “你要对我动手?”钟少爷有恃无恐,他实在太得意了,整个人都洋溢着喜气,眼神里是不加掩饰的恶意,“来啊,杜怜草,按照门内规矩,你只要敢动我一根头发,你就是背叛师门!!!”   “到时候,你的下场,比那个老妖婆还要惨得多!”   砰——!!!   钟少爷这辈子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像一只破簸箕一样,横飞出五六丈的距离!   那群仆从皆是大惊,大呼小叫地去扶,钟少爷面门上被揍了一拳,乍一看像是眼耳口鼻上建了个染坊,什么红的蓝的紫的青的,一股脑儿全绽了出来,热闹得很。   杜怜草震悚地后望,云雀正悠悠地收回自己的右手,正是她出拳把这玩意儿打飞了:   “不好意思,我没忍住。”   她面无表情地撩起眼皮,眸光森寒刺骨,像是冬日寒潭凝碧:   “——我无门无派,杀你也不过一条命债,这总行了吧?”   .   .   *注:“假烟假酒假朋友,假情假意假温柔”出自云南山歌《朝你〇〇捏一把》。   作者有话说:   小子,路走窄了 第164章 、说第一百五十六:沁园春.破风(七)   众人惊哗, 登时色变,这个女人干了什么?   她方才……她方才——她方才一拳揍在钟少爷脸上, 直接把后者揍得飞了出去!   乱风四起, 尘烟滚涌,云雀站在一拳之威激起的风旋之中,衣袂漫卷, 神色冰冷。   云雀虽然表面波澜不惊,但是心里惊涛骇浪:   唔噫, 这一拳居然没把他打进墙里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这可是一拳打碎了天眼的手,如今她的修为精进,灵息深厚, 怎么力量反而减弱了?   云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心下恍然:   ——是因为, 有了身孕吗?   她的力量, 被自己的孩子削弱了吗?   云雀:“……”   噗噗噗噗,男人什么时候才能生孩子?   .   .   杜怜草大惊失色,她原以为云雀是个沉稳的老江湖,如今看来只是容易走神, 这姑娘明明是个凶性极大的杀神!   “——多谢夫人,”杜怜草早想揍那玩意了, 但还是飞快地说明了情况, “但这里是沁园春, 您这等直爽恐会吃亏……这竖子乃新任小掌门钟灵秀之子,大长老‘罪业菩提’的曾孙, 您还是先避一避……”   “避什么?”云雀莫名其妙, “人是我打的, 要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那就一并揍了就是;我现在跑了,你和渡舟草堂的其他弟子就倒霉了!”   杜怜草一愕,她见云雀气质阴郁,面相清冷,定是个凉薄性子,但如今一看,却确乎在为她这个陌生人着想。   “你能救薄磷,那就是我朋友了。”云雀哥俩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没什么擅长的,就是会打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沁园春到底藏着什么高人。”   绵绵在一旁起哄道:“就是就是!”   盛临城矜持地点了点头,刚刚如果云雀不揍那厮,那就是盛小将军亲自下场了。只是盛小将军一贯有官兵包袱,不太好意思说出“别怂干他丫的”这种话来,只能默默点头表示盛临城觉得很赞。   杜怜草:“……”   杜小大夫掌握的信息有限,她没见识过这仨在炎虎关北门战场上的凶相,而且云雀、绵绵、盛临城在江湖上确实没什么名气,杜怜草只能认为他们是古道热肠的江湖儿女,初生牛犊不怎么怕虎。   杜怜草正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一声苍老低哑的冷笑,不阴不阳地钻进人耳:   “渡舟菩萨,好大的威风,钟少爷也是你打得的?”   杜怜草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钟少爷身后居然跟着那尊魔神!   .   .   云雀:?   云雀算是奇了怪了,这钟少爷青/天/白/日不做人,非要学狗当街狂吠,大家都是爹娘生骨肉做,你钟少爷又不是金镶玉嵌的,怎么就打不得?   她抬眼望去,眼瞳银光骤然一闪,兀地锁定住了来人。   这是一道漆黑的阴影,像是秃鹫或者老鸹,阴阴地立在树杈高处,通身冒着诡异的黑色死气。   云雀:“……”   云雀更加怀念薄磷了。   薄磷少年成名,声慑江湖,武林中谈之色变的疯刀一把。若是薄磷在此,这玩意肯定又是另一个态度:云雀声名不显,绵绵龙女之身本是秘密,盛小将军人在军中,江湖没有他的一分席,在来人眼里,他们仨就是路边的小猫小狗,别说随意挑衅,骑上脸来撒尿也不是不敢。   云雀摸了摸自己发间系着的清嘉孔方铜钱。之前她的九枚铜钱颇为唬人,在烟罗镇时给了红云五枚,此时只剩下了四枚,加上她背上一个硕大无朋的箱子,这派头更像是在民窑里打杂混日的小偃师。   来人误解了云雀的动作,以为她在宣扬自己四钱的身份,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小姑娘,招子放亮些。虽然你年纪轻轻,有了四钱实属不易,但这江湖人外有人,沁园春可不是你撒野之地!”   云雀大受震撼:“……”   连盛临城都抬起眼睛,看看这二百五到底是谁:“……”   绵绵一皱眉毛,一句“你这有眼无珠的老东西”还没说出口,被杜怜草截了话头。   杜小大夫倒不知道云雀到底是几钱,她是真心实意地为云雀的安危担心,此时深深地敛衽一礼:“原来是‘枯木鹰’大侠。此事多有误会,……”   枯木鹰不屑地打断她:“杜家丫头,几月不见,你倒是愈发放肆起来了!”   云雀惊得目瞪口呆,杜怜草好歹是十二堂主之一,也是声名在外的“渡舟菩萨”,怎么到这人嘴里,反而是随意责骂的婢子了?   这人好大的口气!   杜怜草浑身一震,腰压得更低:“……”   盛临城看不下去了。   盛小将军一贯秉着官军的清高,不屑于插手江湖事,但他也没道理看着杜小大夫在这低三下四的——是个人都觉得憋气,而盛临城也不是什么好性子:“你,下来说话。”   枯木鹰:“……”   枯木鹰又惊又怒,他纵横江湖大半辈子,到哪里不是座上宾?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嘴上没毛的小辈如此唐突!   盛临城倒真的没有挑衅的意思,他可是一进华胥秘境就把应龙杀了的主儿,向来人狠话不多(在绵绵面前除外),只是单纯觉得这老东西怪得很,偌大的空地不站,非要往树上一蹲:   ——对自己的身高这么没自信吗?   与此同时,钟少爷旁边大呼小叫的跟班们终于回过了魂来,他们倒不敢真的上前拿下云雀,只能高声叫嚷:“鹰老爷子!可得替我们做主啊!!!”   枯木鹰本来心有疑虑,他毕竟是老江湖,云雀刚刚那一拳,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四钱偃师能够打出来的。   但是江湖上,除了星阑命行的“千军万剑”陈默恂,哪还有厉害的女偃师?   ——而且这群废物点心一起哄,他根本下不来台!   正好,正好——枯木鹰心思急转,立刻有了盘算,杜怜草何等羸弱,又爱往穷人堆里钻,能遇到什么高人?这三个后生年纪尚浅,看来修为也就一瓶子底,正好捉了去炼丹!   枯木鹰灵息一聚,鹰眼陡缩,他一下就找准了三人中,看起来最好对付的那个女娃娃,准备拿她开刀先!   云雀大受震撼:“……”   盛临城大受震撼:“……”   这个老东西也是好胆识,一出手就找上绵绵了?   .   .   绵绵也没想到,她这条东海白龙,居然也会有今天,被认成三人里,最好拿捏的那只软柿子!   倘若这里站着的是钟应悔,那条南海玄龙早就暴怒,想方设法也要把这人一戟打穿;但绵绵脾性素来是极好的,此时倒也不是很气:   “我确实是比云雀姐姐弱,”绵绵反而颇为认同,“唔,我也打不赢大冰块,那就是我最弱嘛。”   枯木鹰这边倒是不知道绵绵在想什么,这厢他一道炼气猝地击出,那可是十成十的修为压制;这是武林中常见的“论资排辈”的方式,因为修为这种东西是无法用天赋跨越的,就是日积月累下的成果,这也是江湖上老一辈经常用来敲打年轻人的一种手段:   拳怕少壮,气看苍髯。   但是——   云雀怎么也想不通,这玩意怎么甫一出手,居然是跟寿命漫长的龙女比谁活得更长:“……”   ——枯木鹰这厮倚老卖老,也不是一天两天,看起来熟练得很;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踢上了铁板!   绵绵的眼睛本是鲜血一样的液红色,此时瞳仁兴奋地缩成了诡异的窄线。   ——枯木鹰这道炼气陡地压来,隐隐中还有鹰隼锋锐的长唳,刺势磅礴、浑厚刚劲,反而让绵绵看清楚了对方的道行深浅:   有点意思!   绵绵宽大飞逸的裙摆此时兀地吹振开去,好似一朵素色小荷怦然绽放,那是绵绵裙摆下的龙尾,缴卷起了巨大的风旋!   哗!   绵绵不退反进,猱身而上!枯木鹰心下骇然,他这双鹰眼看得分明,这女娃娃居然以他的炼气为踏板,纵身一跃飞上了高空!   这一刻的绵绵遮去了火艳艳的骄阳,通身泛出白银似的荧光;那是绵绵肌理上细小的龙鳞,在天光下泛出应有的本相来!   绵绵骨架纤纤,身量细细,此时柔软至极地缩入了漫卷飞舞的衣袖之中,好似一条柔韧灵活的白蛇;一道苍劲而清越的龙吟纵贯天地,绵绵赤/裸的、狰狞的、不属于人类的龙形脚爪向内一扣,冷银色的龙爪锁住了一柄金光粲然的纤细长剑:   东海白龙.山衔好月!   咻——!   空气震颤出尖锐的利啸,绵绵自凌空骤然变向,一道明灿的金色剑光骤撞疾闪而逝,仿佛是青/天/白/日里劈下的雷电,又好似舞姬飞抛而出的金色长绫;绵绵在空中用脚划出了一剑,这一剑把天光骤然斩为两截,枯木鹰所在的大树应声亮起一道金色长痕——   咔!   枯木鹰所在的这棵巨树也是苍天巨梧,起码有三人合抱粗细;此时绵绵一剑掠过,轻盈、宛曼、飞渺,而这棵巨树居然沿着金光所过之处,整齐平滑地裂为两截!   枯木鹰心下大骇,他并不愚蠢,放眼整个云秦,也仅有东海白龙一家是以腿运剑!   龙女!这是个龙女,还是个实力超卓的龙女!   此时绵绵遮掩面目的斗笠被厉风吹飞,露出了峥嵘优雅的银色龙角来。枯木鹰如遭雷击,心神巨震,整个人拔地而起,仿佛一道黑色的暴风,就要往远处刮卷而去!   绵绵龙都看傻了:“……”   这老东西的厚颜无耻,远远超出了绵绵的预料:枯木鹰之前架子那么大、派头那么足,如今知道了绵绵的厉害,索性拔腿就跑了!   “——”云雀脸色一变,“绵绵,当心!!!”   他在诈你!   场面甫一急变,绵绵资历尚浅,不由得松懈了几分;云雀这一嗓子拽回了绵绵的神思,绵绵耳力不俗,自是察觉了一道奇异的呼啸声——   哗!   绵绵拧腰旋身,长腿横架,脚爪扣住的金色长剑,锵然格挡住了一道玄黑色的锁链。锵然一声,金石轰鸣,两物交击之时竟如刀锋相击一般,激溅出了一目的金线流彩!   不对……绵绵眉头一皱,不对,不是那么简单——   ——不好!   这下绵绵闪得格外狼狈,锁链被她的长剑一击,顿时产生了回旋之力;锁链另一端的弯刀反而猛地向绵绵刮卷而来,这显然是把吹毛断发的好刀,锋锐的月牙刀刃呼啸着与绵绵擦身而过,绵绵雪白色的鬓角被齐根斩断!   盛临城兀地一凛:“——闪开!!!”   绵绵一愕:“啊?”   什么?   心思单纯的龙女根本没看出来,或者根本没见过这等下三滥的机/关,刚刚她险险闪过的镰刀,此时兀地亮起了一道险恶的炫光——   绵绵悚然:   这是……雷/火/弹?   枯木鹰在自己的命械上,安了雷/火/弹?   轰!!!   火风飚起,破片旋溅,绵绵全身龙鳞应激般地竖起。但这次黑/火/药的爆炸离她太近了,根本不是绵绵用肉/身所能抗衡,绵绵整个人被炸得倒飞出去,断裂的龙角从空中掉下来。   盛临城目眦欲裂,飞身去接,云雀瞳仁一缩,脸色大变:   “盛小将军,万万不可!”   其实盛临城若是平日,一定能看出来的——绵绵被雷火弹所炸,全身焦黑了一片;但绵绵身上更多的黑色,是来自于另一只东西:   杜怜草喃喃道:“九毒蜂?”   是方才绵绵猝不及防,以剑堪堪格住锁链之时,顺着锁链爬过来的么?   ——如果盛临城此时去接绵绵,那么他也完了!   云雀情急之下顾不得其他,梳骨寒飙射而出,强行拉住了盛小将军;与此同时云雀抬起右手,五指倏然一张,邻近草木被云雀的炼气强行催逼着变形,哗啦啦地变作无数柔软的木条,齐齐向着坠落的绵绵延伸而去,企图代替盛临城接住她——   嗖!   云雀如坠冰窟,那是枯木鹰的弯刀,居然又呼啸着折了回来!月牙形的利刃寒光凛凛,木条在弯刀下像是脆弱的纸张,弯刀横划出一道苍青色的轨迹,猛地切向下坠的绵绵!   “既然你们如此无情无义,”枯木鹰冷笑一声,“那这条小爬虫,老夫就收下了!”   .   .   盛临城目眦欲裂:“你敢——!!!”   .   .   做人作恶可以,但不能作死。   枯木鹰这般行径,显然是把路走窄了。   这一瞬发生了很多事情。   一道嫣红的炫光从天而落,仿佛是自天而下的陨石,锵然斩断了弯刀;   与此同时,盛临城反手翻腕、陡地发力,长/枪“龙/战/于/野”震脱了包裹住它的绷布!盛小将军振臂甩枪,长/枪震出一声苍劲雄浑的咆哮,三棱枪尖眩出一道刺目的十字锋寒,仿佛蛟龙飞出重渊,龙战于野向着枯木鹰猛地刺去!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盛小将军惊怒之下,这一枪居然打出了几分盛昭缇的神魂。一道明烈而耀眼的炫光横贯过长空,宛如潜龙咆哮、掠入长天,天/行/枪的霸道展露无遗,盛小将军的枪尖正好贯越了锁链上的窟窿,直接送进了枯木鹰的胸膛!   这是边军的“天/行/枪”,在武林首次亮相。   .   .   “官家男人,”一道女声响起,“果然靠不住。”   云雀抬头望去,正是那道嫣红炫光坠落之地。来人同样是烈艳的红衣,却自成一股衿贵与端凝;与狐丽相较之下,少了几分风流妩媚,多了几分幽雅冷艳。   云雀惊道:“小陈?”   ——来人正是“千军万剑”,陈默恂!   作者有话说:   大家可以去复习一下盛小将军曾经清心寡欲的样子:D 第165章 、说第一百五十七:沁园春.悬案(八)   在这儿见着陈默恂, 好比在自家茅厕见着太后唐水烛。   云雀除了大受震撼,那也只有瞳孔地震了:   ——陈默恂明明人在塞北炎虎关, 如今怎地出现在了江南沁园春?   古朴繁丽的剑匣比陈默恂更先一步落地, 重愈千斤的铁物在地面上砸出了一道深坑。尘埃卷涌,乱风飚起,陈默恂飘然的红衣形如飞鸟的羽翼。小陈姑娘足尖一点, 端凝地立在了剑匣的棱角之上,眉眼高悬, 神情淡漠。   她仿佛是阎王在名簿上, 圈下的那一笔朱砂,阴郁、艳丽、慑人,眼角眉梢都冒着阴司鬼气。   陈默恂撩起眼皮, 看见了云雀,嘴角牵一个小小梨涡来, 像是冷湖陡地泛起了小小涟漪:   “阿寻。”   “——”云雀瞠目结舌, 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你吃中午饭了吗?”   被飞剑挂在半空的绵绵:?   不是,你们看看上下文,是该说这个的时候吗?   陈默恂:“……”   陈默恂口气平淡:“我来杀个人。杀完就跟你去吃, 我请客。”   云雀平静地点头:“好哦。”   盛小将军默默地听着这俩疯女人对话,心里充满了疑惑:?   陈默恂看见了杜怜草, 向她敛衽一礼;小杜大夫受宠若惊, 匆忙回礼。   云雀心里吃了一惊, 没想到陈默恂和杜怜草的关系,比她想象的要和缓得多——   陈默恂报以一笑, 随即展动身形, 杜怜草突然出声:   “——陈师傅!”   陈默恂侧过脸来, 冷红色的眼睛无悲无喜,眸光比雪地的浮光还要淡漠。   “……”杜怜草被这记眼神钉在了原地,嗫嚅了半晌,“陈师傅,往事不可追。”   你和叶灼华……早已恩怨两讫,那又何必做绝?   陈默恂笑了一下,骄矜又倨傲:   “我知道他没死。”   .   .   “——我对他那条烂命,从来就没有过兴趣。”   .   .   与此同时,狐丽方面。   叶灼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脸色稍稍一变,突然回头看向天际:“——”   狐丽一愕:“堂兄?”   “……”叶灼华眸光闪动片刻,随即平复了面上神色,他抄着双手跟在狐丽身后,像是富家公子哥随性出游,“无事。”   好堂妹,你一边靠云雀稳住我,一边又暗中把陈默恂请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叶灼华淡金色的瞳仁瞥向狐丽,狐丽此时已然回过脸去,侧脸好似烈日下的赤色牡丹,艳光逼人,妩媚无双。   小蛇蝎。叶灼华心里乐了乐。   .   .   庖解堂听起来像是一个大堂,实则是一座瑰玮大殿,天光溅落,光辉万丈。庖解堂上通云霄,下临深渊,地面乃是悬浮的冰晶,透若无物;墙面则是瀑落的水流,涎玉沫珠;从石廊连接向庖解堂,是垂天而落的百丈台阶。   钟应悔的龙爪试探着踩在了冰晶的台阶之上,南海玄龙朴实无华地想:   这玩意踩碎了要不要赔钱?   “你再重上三百斤,也不会这踩碎昆仑玄冰。”叶灼华看出了钟应悔心中所想,轻飘飘的语气里总漫着些笑意,“——哎,别瞪我,好姐姐,我就是喀则山里来的人,在你面前像显摆一句罢了。”   钟应悔和叶灼华的关系倒是耐人寻味得紧,南海玄龙一向对叶灼华没什么好脸色,此时哼了一声,回过头去,说不清是关系不佳,还是小姑娘赌气。眼下钟应悔走得飞快,噔噔噔地窜上了百步天阶,龙尾巴不悦地一甩一甩。   狐丽失笑,刚想对叶灼华说什么,神色陡地一凛,朗声喝道:“钟姑娘留步!”   钟应悔心下莫名,回过头来:“怎么?”   狐丽脸色骤然一沉:“且慢。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   .   狐丽在江湖中混迹多年,直觉比红狐还要敏锐,此话一出,叶灼华和钟应悔俱是一惊。   他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但也没有感觉到半分的杀气。   “……”狐丽火凤似的眉毛一皱,“死人了。”   钟应悔一惊,她可是龙族,五感向来比常人敏锐,她怎地没有发觉?   “不是血腥味。”狐丽眸光暗郁,神情正肃,“钟姑娘,在江湖人眼中,死亡有它自己的味道。”   天地静谧,光影无声,钟应悔后背无端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三人一路无话,拾级而上,来到了庖解堂大殿之前。庖解堂四面通透,玲珑生光,象征着医者无垢,天地共鉴。透过漱玉飞花的水幕巨墙,依稀能看见里面重重人影,一派巍巍森然气象。   狐丽一振红袖,抱拳一礼,朗声高呼道:“狐丽拜见掌门,见过诸位长老!”   .   .   虽然在山门那闹了些不愉快,但基本面子还是要做的,叶灼华和钟应悔也跟着抱拳一礼。   静、静、静。   风过天地肃杀,叶落寒蝉无声,整个庖解大殿仿佛一座辉煌的坟冢,里面巍巍列着描朱填碧的尸首。   “什么意思?”钟应悔何等的暴脾气,心里不耐烦地思忖道,“沁园春的老东西个个好大的脸面,这是甩脸子不让我们进门么?”   她最烦这种磨磨唧唧的架子,当即撩起眼皮瞪视过去,目光在庖解堂内逡巡了圈。   庖解堂内陈设幽雅,虽无奢华之气,却呈清贵之风;宝月卿云,奇文妙墨,错落着缀出天下第一医派的门脸来。   大堂之上,直面殿门,正坐着一位老者,白发苍髯,慈眉善目,身披大氅,手持拐杖,正是沁园春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坐下分列两席,各自坐着五位老者,皆是白发如雪,耳下俱是坠着黑杏花的叶子牌,说明满堂皆是实力不俗的方师大能。   叶灼华倒吸了一口凉气,钟应悔奇怪地侧脸看他,只见叶灼华居然迈步上前,径直走到钟无恨跟前,伸手去握老者的脖颈!   钟应悔:“……”   饶是放荡不羁、桀骜不驯的南海玄龙,也被这等大不敬的举动惊呆了:   这是做什么?   没想到钟无恨无甚反应,依然直视前方,叶灼华转身走向座下分席,一一去探诸位长老的心脉。   叶灼华看向自己的手指,不可置信道:“确实是……死了。”   死了?   钟应悔陡然大惊,狐丽倒是应了一声,脸色十分难看:   “对。整个庖解堂的长老,都死了。”   .   .   这是什么概念?   狐丽心下骇然,神思电转。这可是沁园春的护山大阵之内,庖解堂乃山门机要之地,在座各位皆是世上数一数二的方师大能——怎么会齐齐暴毙,死得这般无声无息?   想,快想,狐丽咬着嘴唇,乌黑的眼珠伶俐柔活地转动来去,此事太过蹊跷,定有玄机暗藏……   “哎哟,巧了,这不是狐丽女侠吗?”   背后传来一声不阴不阳的调笑,狐丽眉头一皱,转身向后看去。   百步天梯之下,沁园春弟子聚成泱泱一片,乍一看像是白雪铺满了大地。为首的男子形容得意,态度做作,像是一只抬头挺胸的大鹅,似乎只要把自己的小身板抻得足够挺拔,就能榨出几分人上人的高贵来。   草包一个。狐丽在心里瞬间下了判断。   这是沁园春的新任小掌门,长老们安排的傀儡,钟灵秀。   钟灵秀倒是不知道狐丽在想什么,他今天带足了人手,腰板也就硬了起来。他见狐丽默默不语,以为她是怯了,故作大方道:“狐丽女侠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何不进庖解堂?”   莫非是不敢?   狐丽心有不耐,懒得再跟他玩阴阳人的嘴上功夫:“出事了。”   “出事了?”钟灵秀睁大了眼睛,故作惊讶地往四下看了看,“狐丽女侠,四下皆是我沁园春弟子,出哪门子的……”   飒!   一道火红的光影骤撞疾闪而过,如雷如电如龙,刹那间跨越了百步天价的距离,掠至了钟灵秀的面门之前!   这是一把刀。   这是狐丽的佩刀,“祸水红颜”。   这是一把女人的刀,通身呈出海棠一样的惑红,宛曼的刀刃只有两指并宽的纤细。   在电逝星飞之间,狐丽飞出的佩刀好似星流霆击,刀尖离钟灵秀的咽喉,只有毫厘之距!   她显然是收手了——如若狐丽动了杀心,那么钟灵秀只会被她当场穿喉,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来!   钟灵秀冷汗重衣,他终于被强行提起了记忆,九尾火狐可不是他能招惹的杀星!   “我再说一遍,出.大.事.了。”狐丽寒声道,“庖解堂内,掌门与十位长老……皆殒命矣。”   钟灵秀惶恐地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连嘴上都开始结巴:“那,那,——”   狐丽也没指望这个废物点心,她拔下发髻上簪着的朱顶红,单臂高高举起:“小春门弟子听令!”   一枝春!   场下弟子齐齐一肃,既而骚动起来;有数十人迈步而出,向着狐丽抱拳一礼:“愿效犬马之劳!”   “祭出缚龙锁,包围庖解堂!”狐丽厉声喝道,“凶手——还在堂中!”   .   .   钟灵秀吓了一跳:“为何如此断言?”   “掌门与诸位长老,气府的丹元火还在燃烧。”狐丽眉头深锁,“方师殒命之后,气府丹元火会自行消散,如若有残留,只能是——”   ——狐丽三人还在台阶上的时候,凶手刚在庖解堂动的手。   “等等,”钟灵秀脑子终于会转了,“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凶手……”   “你是傻子么?!!”狐丽终于忍不住了,拎着这废物玩意怒道,“我若有悄无声息制服掌门与长老的本事,还有必要在这里骗你么?!”   杀了你们这群小猫小狗,毁尸灭迹岂不是更快!沁园春到处都是深山密林,埋几百具尸体还不容易!   钟灵秀被她凶得一阵腿软,哆哆嗦嗦道:“那……那岂不是说明,这个凶手,很、很强?”   狐丽:“……”   真不容易,傻子都会思考了。   狐丽胸膛起伏了一轮,正色道:“这就是问题所在。”   庖解堂内陈设齐楚,并无打斗痕迹,只有灵子聚拢的残余——说明攻击发生在一瞬之间,战斗就已经结束了。   狐丽想了足足一轮,有这种本事的人,她见过的也只有一人:   苏罗耶的那位大萨满,应龙。   只有这个级别的大偃师,才足够一瞬间释放这等杀伤力的术式——连云雀都不够格,更别说云雀如今有了身孕,实力大打折扣。   涔涔冷汗淌进了狐丽深深皱起的眉心:   这是谁?   ——我、叶灼华、钟应悔,加上小春门缚龙锁大阵,对不对付得了这个凶手?   就在此时,更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第166章 、说第一百五十八:沁园春.凶变(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沁园春弟子之中, 骤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哀绝的惨叫;这声惨叫太尖锐、太凄厉、太惨绝,似乎随时都能钻透人的耳鼓, 刺破人的神魂, 刺激得人头皮发炸、双腿发软!   狐丽和钟灵秀俱是一惊,向着声源方向看去;沁园春弟子纷纷退后,人群中央顿时清出好一片空地, 只留下一个痉挛扭曲的人影!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名弟子高声惨叫着,“掌门救我!掌门救我!——”   他随即发不出连续的声来, 呜呜咽咽地令人心寒。这名弟子的皮肤像是被火炙烤的纸张, 干枯,发焦,烫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孔洞;他的皮肤随即大片大片地剥落, 整个人变成了血淋淋的红色;既而呜咽变成了另一种声音,模糊的、嘶哑的、诡异的, 像是怨毒的冷笑声:   “轮.到.你.们.了……”   狐丽猝然一惊, 神魂巨震,她扭头举目四顾,目光急急地扫了一圈,突然明白了, 为何她心里总觉得这个庖解堂,如此诡异——   阵法!   是阵法!   这个凶手不仅没有跑, 反而以庖解堂为中心, 布下了一个阵法, 等着收割他们这些不明就里的白菜!   狐丽放声疾呼,声嘶力竭:“想活命的!就聚到我身边来!快——!!!”   .   .   滚滚的乌云仿佛厚重的海浪, 从四面八方卷涌而来, 沁园春明媚的春光顿时一熄, 整个沁园春都陷入了阴惨的黑暗里。   但有一座建筑,却犹如被鲜血浇灌,散发出生腥的血红光芒来!   正是沁园春的中心,“医者无垢,天地共鉴”的象征,庖解堂!   狐丽大为惊骇,冷汗如雨:   要知道,庖解堂的水瀑墙壁、冰晶地面,那可不是纯粹为了好看;这是由门内万年老泉“回春泉”供应,其水本自带驱散状态、回复疗伤的效果,以回春泉构成的庖解堂堪称百毒不侵、万邪不进——   但这到底是什么厉害阵法,居然能侵蚀庖解堂?   此时狐丽神魂一震,从心底升起的声音,像是毒蛇吐出的红信:   “——现在的沁园春,还是你认识的那一个吗?”   .   .   眼下情况危急,狐丽不疑有他,当即把“一枝春”往凌空一抛。这发饰本是一枝火艳艳的朱顶红,在凌空倏然变幻了形态,浓艳的血红陡地炸开,好似一盒胭脂轰然爆炸,几十条烈烈的红绸向四周飞射开去,全方位地包裹起了向她聚来的沁园春弟子们。   这是沁园春的顶级防御武器,“霓裳羽衣”。   这件机关可以防住剪城四神之一剪城尊礼的奇异兵械,自然也能挡住这道阵法对在场众人的侵蚀。然而来不及聚在狐丽身边的弟子就显得格外悲惨,一时间惨呼之声不绝于耳,数十个沁园春弟子都变成了血淋淋的人影,向着众人所在的“霓裳羽衣”飞奔而来,发疯般的撕咬着鲜红的绸缎!   “……”狐丽认出来了,火凤似的眉毛倏然一皱,这是“——‘行运黑虎’?”   ——这是当时云雀和薄磷,在深山古镇里,闯进的那个诡异阵法! 第167章 、说第一百五十九:沁园春.缉凶(十)   ——行运黑虎?   狐丽瞳孔骤然缩成一点, 一股吊诡的阴气直冲她的喉口,寒得她齿关舌尖都忍不住打颤:   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江湖第一医派沁园春, 百毒不侵、万邪不入的庖解堂!   在云秦方偃之说里, 冥冥之中自有道法平衡,太过邪恶的术法,生来自带多般禁制。比如眼下这个“行运黑虎”, 它本身就不是什么云秦美丽传说,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冒着生腥的血气, 施展局限颇多, 本来定是不会出现在沁园春的邪物!   正如之前薄磷所说,“行运黑虎”是阴曹地府里的一种玩乐,阎王主持、百鬼观看, 听起来像是□□,只不过下注是在赌命而已。   阴曹地府的玩乐显然不止一种, 之前薄磷和云雀, 在深山小镇里遇到的那一个“行运黑虎”阵法,只是其中一种,唤作“红男绿女”;   眼下在庖解堂前生发的,则是“行运黑虎”中名声更为响亮的一个:   ——无常唱簿!   .   .   “轮到你了……轮到你了……”   天光骤然熄灭, 沁园春一时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最高处的庖解堂,散发着幽诡妖异的血色红光。阴祟的窃语像是毒蛇的抽嘶, 浓腥的血气漫进众人的喉口, 霓裳羽衣外的空地上, 已然是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被“无常唱簿”侵蚀的沁园春弟子,通通变成了一条血淋淋的人形, 人头、躯干、四肢诡异地痉挛着, 像是宗教壁画上朱砂的败笔, 浑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张完整的皮。它们喉咙里嘶喝嘶喝地发出古怪而凄绝的号叫,不顾一切地撕咬着霓裳羽衣猩红的缎带!   狐丽站在众人簇拥中央,好似一支明烈的炬火,她右手并起二指,竖于鼻前,微微有些颤瑟:   霓裳羽衣虽为顶级防御机关,对主人的消耗同样巨大,以“九尾火狐”的修为暂时可以强撑一会儿,但这肯定不是长久之计。   但是她肯定不能表现出来。现在所有人都看着她,她稍微露出一点怯相,那么场面会直接大乱。   狐丽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云雀。云雀并不比狐丽年长多少,但她的炼气浩如瀚海,仿佛取之无尽。   狐丽心下陡生感慨,到底不是所有人都如她小嫂嫂这般惊才绝艳,“罗刹鬼骨女”光芒过盛,江湖大多数的同辈,都是望尘莫及的。   狐丽眼睫怅然下垂,瞳仁里映着霓裳羽衣秾艳的红光,乍然一看,狐丽的双眼像是两颗饱饮了鲜血的妖异珠玉:   不配……不配……   我这种从泥土里爬出来的人,终究是不配……   “狐丽!!!”   狐丽猝然一惊,骤然回神!   叶灼华厉声疾喝:“所有人!运气气府,着力守住六灵经和十三小寒经!这个阵法在腐蚀你们的心智!快——!”   狐丽恍然,冷汗涔涔:   她差一点就……   “——这是‘无常唱簿’最为棘手之处,以神识直接扰乱目标心智,迫使其自愿走入阵中,堕为血人。”   叶灼华嗓声疏离,面色淡漠,虽然不见焦灼,但也不显笑影,风流浪子难得地正肃起来:“此阵以庖解堂为源头施展,维持的时间,定比霓裳羽衣的时间更长。”   狐丽心思何等机巧,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要在霓裳羽衣失去效用之前,尽快找到幕后黑手!   只是……   狐丽撩起眼帘,额上见汗,她如今要维持霓裳羽衣的铺展,分身乏术,如何寻找?   冷静,冷静,冷静!   狐丽一咬自己的舌尖,几乎尝到了咸腥味儿:动脑子,动脑子!慌后面跟着乱,此时的惊恐毫无价值!   ——等等。   狐丽倏然一顿,意识到了问题重心:   第一个血人,是在沁园春弟子中出现的。   嗯?   狐丽敏感地察觉到了问题的头绪,按照阵法施展原理来讲,第一个血人出现的位置,那便是施术者的附近——   而这群沁园春弟子,是站在庖解堂阶梯下的空地上的;血人出现之后,大多数的弟子都跑进了狐丽的霓裳羽衣保护的阵中,剩下那部分则被阵法催逼成了血人!   也就是说?   狐丽乌溜溜的瞳仁转了转,也就是说,幕后真凶也跟着混了进来,就在霓裳羽衣圈起的这群人里,就在她狐丽身边!!   ——谁?   狐丽目光明亮,眼神锋锐,寸寸扫过众人脸庞,企图从千百张惊慌相上找出蛛丝马迹来:   是谁?   .   .   与此同时,云雀方面。   枯木鹰心狠手黑,绵绵被他这一算计,伤得并不轻,喉咙里嘶嘶喝喝地捯着气。虽然有龙女强悍的体质在,这个伤还不至于要了绵绵的命,但是拖下去就不一定了;小杜大夫柔声建议道,还是先移步渡舟草堂,仔细诊治才是。   云雀闻言眨了眨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应下了:“唔,盛小将军你把绵绵抱去吧。”   盛临城没作声,看都没看云雀一眼,拦腰把绵绵抱了起来。云雀有些惊诧,盛临城当年是如何一头小/畜/生,她也是知道的,如今居然能如此关心绵绵?   这是盛昭缇给他报了个男德速成班?   杜怜草惊道:“夫人,您这是……”   云雀扭头就走:“我去庖解堂看看。”   盛临城终于发觉了有几分反常,抬起头看了云雀一眼。   杜怜草奇怪道:“夫人这是怎么了?怎么突地说要去庖解堂?”   云雀面色冷淡,一言不发,扭头就向来时路走去。   杜怜草诶了一声,伸手去拦:“夫人……”   云雀突然喝道:“楚江王!!!”   ——哗!   天地间陡地一亮,猛风大起、炮车云生,凛凛的寒气飚卷四溢,暗绿的草叶反倒向上飞零而起!   云雀本就背着巨大的偃师机关箱,此时箱内伸出了五六只粗硕的金属触腕,那是楚江王的触角,云雀身后像是绽开了一朵妖诡至极的肉质花朵;触手上硕大的吸盘此时全部大张,释放出的炼气冷得砭骨刺髓,冒着腾腾白汽的寒冰构成一笼囚具,架住了杜怜草的全身上下!   十六小狱.寒冰!   经过楚江王的傀儡之躯释放出的寒冰非同小可,杜怜草的小脸霎时间冻得铁青:“夫人……”   云雀冷冷道:“别装了。”   杜怜草愕然:“什么?”   “你不是杜怜草。杜怜草在我和盛临城的目光,被枯木鹰吸引之时,就被你掉包了。”云雀表情无波无澜,眸光却比寒冰地狱还要冷上三分,“这个把戏,我在西北漕道旁见过。那时的鹤阿爹会被金钩人顶替,也是差不多的障眼法。”   杜怜草瑟瑟道:“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真正的小杜大夫,是不会在意我说什么的。”云雀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渡舟菩萨向来以病患为先,眼下救治绵绵对她来说才是头等要务,而不是关心我到底要去何处。”   杜怜草一静。   “说吧,你到底是谁?”   云雀语气平和地逼问,嫩白的手腕抖了抖,碧磷磷的梳骨寒从指间流泻下来,像是翡翠止不住的眼泪,在光线的溅射下泛着刀锋一样凛凛的寒光:   “还是先打上一架?我都可以。”   .   .   与此同时,狐丽方面。   ——霓裳羽衣被“无常唱簿”侵蚀了!!!   狐丽大骇,表面古井不波,内里心弦颤瑟:她知道“行运黑虎”的厉害,但不知道“无常唱簿”居然棘手如此——霓裳羽衣鲜红如血的绫带,从根部开始寸寸发乌发焦,好似被烈火焚烧过,这是灵子相互倾轧的结果;狐丽的脚踝上也出现了无数狰狞的血手印,那是“无常唱簿”的领域在向狐丽施压,它企图直接透过霓裳羽衣,压爆狐丽的经脉!   钟灵秀大惊失色——这人从一开始就在大惊失色——现在还是在大惊失色,废物点心就是废物点心,狐丽本来就没指望这玩意能顶什么用。   钟灵秀距离狐丽最近(主要是怕死),就算草包如他,也看出了狐丽的力不从心,当即唤道:“快,快,快传炼气给……给——”   他一咬牙,额上青筋直跳,恶狠狠地改口:“给小掌门!”   炼气互传就好比云秦话本里的武侠传功,是方师之间最普遍的修为互助,此时狐丽灵息渐渐不支,由同门的沁园春弟子传送炼气支持,是最有效的补给方式(之所以云雀没怎么见过,是因为跟着薄磷混,风卷尘息刀的炼气极其霸道,基本传谁谁死,故而薄磷不用)。   狐丽突然喝止:“不必——!”   两人炼气对传,和多人炼气传送,那完全是两个概念。两人之间传送炼气,炼气尚且能收放自如;但依照钟灵秀所言,多名弟子同时向狐丽一人传送炼气,那炼气就不是说断就能断的:狐丽就变成了多条绳子捆着的那只蚂蚱,左右都不得动弹!   如若这时变生肘腋,狐丽连躲都躲不了!   ……这个钟灵秀是真的草包,不知道其中要害;还是扮猪吃老虎,有意为之?   狐丽眯缝起了眼睛,看向一旁的钟灵秀。钟灵秀吓得两股战战,面色惨白,此时被狐丽一看,更是吓得差点一屁股坐下去:   “狐……小掌门,这,你这么看着我是做什么?”   “我一直有个疑问,按在心底很久了。”   狐丽直视着钟灵秀的小眼睛:“你不觉得,我们的时间,太巧了吗?”   “——为什么我刚刚发现庖解堂事变,掌门在内的一众长老被杀,你就马上出现了?”   “还是说当时在庖解堂里的凶手……”狐丽一顿,“就是你?”   钟灵秀的脸色唰地变了。 第168章 、说第一百六十:沁园春.内鬼(十一)   【前情提要】为解除薄磷身上的“石律”, 云雀一行人来到沁园春。却不料一场酝酿已久的江湖血战,在沁园春山门内猝然爆发。云雀冷眼识破掉包杜怜草, 狐丽身陷“行运黑虎”大阵之中;江湖天变, 似要见血……   -   -   “啊?”钟灵秀脸色唰地一变,“你、你、你这是在怀疑我?”   狐丽俏丽的脸上冷若冰霜,平直地盯着钟灵秀看, 研判的目光似乎要把他钉穿在地上。她身后的叶灼华略微侧了一步,他那双桃花眼本是闲散的微眯, 此时却是完全地睁了开来, 淡金色的瞳仁里冷冷地饮着一道活泼艳丽的血色。   被“九尾火狐”狐丽和“桃花三寸”叶灼华同时注视,钟灵秀好比被十几把烙红的钢刀一并指着,钟灵秀面色惨白、额上见汗, 哆哆嗦嗦地辩白道:“这、这可是天大的误会……”   “——但愿是天大的误会。”狐丽自然而然地接了话茬,喉舌里研磨出几分妩媚的沙哑, “毕竟我也不想得罪‘罪业菩提’的孙子。”   钟灵秀似乎是被激怒了, 腮帮子不自然地抽了抽,又碍于狐丽一行人的声威,不敢过多地暴露自己的愤怒,整张脸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 鼻歪眼斜,好不热闹:“……”   又是我爷爷!又是我爷爷!!   狐丽这句话不咸不淡, 却正好戳中了钟灵秀的痛脚。自狐丽离开沁园春之后, 钟灵秀作为新任小掌门, 自然是沁园春的大红人,平日里捧他臭脚的人能从庖解堂一路排到好杏江江尾。钟灵秀虽然是个狐假虎威又无甚真才实学的废物点心,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之所以能坐上小掌门的位置, 一来是因为他废物,不敢忤逆长老们的意思;二来就是——   ——他是沁园春长老首席,“罪业菩提”钟行冥的亲孙子。   凭什么?凭什么?   钟灵秀心底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是,他承认,自己比起狐丽,确实不算什么;但是他对沁园春的大小事务也算是劳心劳力,就算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也算是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这偌大的沁园春,党派林立,勾心斗角,像他钟灵秀这样认真做事的人,还剩下多少?   钟灵秀窝囊了一辈子,此时也按不住自己的怒气:   为什么?   为什么就算是狐丽,看他钟灵秀,也只看到了他“是罪业菩提的孙子”?   狐丽这边倒是不知道钟灵秀在气恼什么,此时情况危急,她的脑中疾风骤雨地思索,庖解堂里死去的十位长老,可并不包括罪业菩提本人:   而关于钟行冥的传闻,沁园春里早有风声,若不是当年钟无恨得到了槐木堂堂主钟不悔助力,钟无恨尚且不能击败钟行冥,成为沁园春的主人!   ——钟灵秀的出现,未免也太过巧合;这一切,会是罪业菩提做的局么,为的就是夺取沁园春的掌门之位?   不,不,狐丽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局也太浅显幼稚了,并不像是罪业菩提这等方师大能所为……   钟灵秀张了张嘴,似乎打算说什么,但狐丽猝地发觉,他的口中冷光一闪!   江湖上可不缺从口中发射的暗器,狐丽下意识地侧身让了一步,但钟灵秀的嘴里并没有射出什么暗器,而是一朵——   一朵莲花。   一朵通体鎏金、肆意怒放的佛莲!   狐丽浑身一震,心下了然,仰首向天,朗声喝道:   “罪业菩提,别来无恙!”   他来了!   -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浑厚豪爽的声浪自高空迸落,气府浅薄的弟子当场七窍流血;滚滚的云海似乎被这笑声震动,兀地豁开一道罅隙,烙下一束灿灿金光。隐隐中似乎响起了一道恢弘瑰玮的佛音,耀目晃眼的金光之下,无数鎏金的佛莲破土而出,纷纷摇曳着怦然盛放,连缀成一片明烈炫烂的花海;“无常唱簿”催生出的血人慌张地避让着金色的佛莲,顿时清出了好一片空地来!   这是“罪业菩提”钟行冥声震云秦的术法,“佛说一指莲”!   钟行冥猝然现身,一指便控住了钟灵秀;一朵金色细莲在钟灵秀口中盛开,钟灵秀浑身不能动弹,自然也说不出多余的言论。   狐丽面如平湖,心神大骇,钟灵秀可是在“霓裳羽衣”的保护范围,也就是狐丽的防御能力之内;钟行冥这一举无非是敲山震虎,警告在场的狐丽一行人:   他既然能轻而易举地穿透霓裳羽衣,也能轻而易举地穿透他们的淬体法身!   ——狐丽没有与钟行冥正面冲突过,只知道这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古董,对钟无恨的掌门之位多少有觊觎之意;但今日一见,他的功力之深厚,声威之磅礴,可不下于狐丽见过的任何一个一流高手!   一道苍老人影现形于金色佛莲之上,正是“罪业菩提”钟行冥。狐丽举目望去,钟行冥一身赤红袈裟,手持紫檀念珠,发须皆为雪白,十三颗猩红宝珠挂在他的发尾之上,与天上的十三星辰遥遥相应;他身旁的灵子皆是被他气府的巨大威压所吸引,从四面八方向他汇聚而来,隐约之中形成了无数道诡蓝色的潮浪,钟行冥巍然立在灵子潮汐的正中央,宝相庄严,威如狱海!   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另外四个夭矫的身影,好似天竺壁画中飞下的神佛——那正是追随“罪业菩提”的四大高手,此时半隐在金光之后,暂时没有正式现身的意思,却丝毫不掩饰自己外泄的腾腾杀气。   “这个架势,”叶灼华抱着双臂,凉凉地开口,这公子哥居然还有心思笑,“是要干群架了?”   -   -   “小掌门……”钟行冥缓缓启唇,细听上去居然有无数个声音与他相呼应和,惝恍间似乎有上百个男女老少一同开口,玄妙之余还有说不出的吊诡,“机敏过人。”   此时“无常唱簿”大阵还在继续运转,面貌狰狞的血人还在撕咬着“霓裳羽衣”的防御;罪业菩提钟行冥带着四大高手一同现身,无异于在烈火上再添了一桶新油!   怎么办?这要如何是好?   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狐丽,心里也不由得感到绝望:她要如何在护住众多弟子的情况下,与罪业菩提对战?不,就算不护住这些弟子,以她、叶灼华、钟应悔的实力,也不见得能在罪业菩提及四大高手面前讨到多少好处……   沁园春的气数,真的要尽了么?   -   -   叶灼华啧了一声,懒洋洋地开口:   “老头儿,你在此时现身,是认下了庖解堂的真凶不成?”   钟行冥双目一眯。   狐丽头皮发麻,心说我草,你惹他干嘛!   这个事实显而易见。庖解堂掌门与十位长老暴毙当场,真要是门内人干的,也只有罪业菩提有这个实力扮演这个二五仔;而“无常唱簿”大阵围困狐丽一行人,加之此时罪业菩提的高调现身,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钟行冥本人!   按照这个逻辑想来,那么事实也就不难猜:   钟行冥先是杀去了庖解堂长老一众,再安排钟灵秀带着骨干弟子前来庖解堂,拖住狐丽一行人这个最大的变数之后,开启行运黑虎“无常唱簿”大阵围困住众人。此时钟行冥再高调现身,以情势逼迫狐丽一行人,要么归顺于他,要么死在这里!   至于钟行冥之所以不杀掉所有人,一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他到底还是要在江湖上混的;二来他是要坐掌门之位,不是要屠光沁园春,狐丽和诸位骨干弟子日后定有大用,就算人有二心,在日后稳定局势时好好消磨也不迟。   这是武林门派内部争权夺利的惯用剧本,狐丽倒着都能背出来!   关键是——   狐丽看向叶灼华和钟应悔,这是她带来的外人。   钟行冥是老人。老人最忌讳家门内斗,有外人在场;他们通常的解决方式,都是除之后快……   就在这时,钟行冥说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   -   “什么?”   -   -   “小儿,你所指何意?”钟行冥手抚长髯,“庖解堂凶手是何意?”   狐丽:“……”   叶灼华:“……”   ——啊?   一直在状况外的龙女钟应悔此时回过神来,硬是没看懂当前的局势,小声对狐丽问询道:“要我打谁?”   这里谁是坏人来着?   狐丽:“……”   我怎么知道!!!   以钟行冥的实力,他根本没必要在这个关节上说谎,这跟仁义道德没什么关系,杀了掌门便是杀了,狐丽一行人又奈何他不得——   关键庖解堂的掌门和十位长老,都不是他杀的!   这老头根本不知道庖解堂发生了什么!   等等,等等,狐丽心思电转,她想错了?   这场局,和钟行冥与钟灵秀都没有关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   “老夫此次前来,是因有宵小在山门内作怪。”钟行冥伸手向前一指,空气中猝然出现了无数血淋淋的道符诡咒,那是“无常唱簿”在他的威压之下,显出了阵法最朴素的灵子编织形式,“光天化日之下,我庖解堂竟被这等腌臜巫术所污……”   狐丽心下恍然,大骂自己被情势所乱,一时间过于武断了:   这个局,如果真是钟行冥做的,那么也太幼稚浅薄了。钟行冥这种老人,极好面子,他有一万种手段让这局做得更优雅一点,起码把“杀了掌门夺权”这个目的藏上一藏。   ——依照钟行冥的意思来看,他老人家是被“无常唱簿”的动静惊扰,过来平定动乱的!   但钟行冥明晃晃的恶意,确实是冲着狐丽来的:   按照钟老爷子的视角,狐丽确实是那个恶人:光明正大地闯进山门,靠近庖解堂时又发生了这般动乱,她怎么看都是那个搅动山门的宵小……   ——哗!   周遭灵子发出了尖锐刮耳的弦音,无数道透明的涟漪传震四扩,四面景象都变得扭曲起来;钟行冥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无常唱簿”大阵,空气中滋生出无数血淋淋的道符诡咒,猝尔连缀成一个蟠天际地的巨大牢笼,这是整个大阵原本的相貌——   金灿的佛光点燃了整个世界的颜彩!   血色的道符诡咒被佛光点燃,发出凄厉瘆人的尖叫,既而像是被点燃的纸张,一寸寸地变成无用的灰烬!   狐丽心神摇撼,头皮发麻,这就是“罪业菩提”的实力,钟行冥能以自身炼气生生地撕裂阵法!   佛光炽盛,金光万丈,浓重的乌云自中央裂开,向两边缓缓散去!   妖异的血色光芒顿时被明媚澄澈的天光所威逼,一点点地消弭、削弱、熄灭,庖解堂通体浓郁的血光,如今只剩下了一点淡淡的红。   原本由无常唱簿催生而出的血人,此时被灿烂的天光一照,像是蜡做的人遇到火烤一样融化消失,在众人震悚的目光中化为一缕青烟。   “麻烦了。”叶灼华叹息,“虽然我还是没看明白,但这阵法至今没能找到真凶,又是钟行冥亲手破开的阵法,他怀疑是你干的……那就是你干的。”   狐丽突然出声道:“未必。”   叶灼华一愕:“你有头绪?”   狐丽轻声道:“好堂兄,拜托你一件事。”   “保护钟行冥。——他要是死了,我才是真的说不清了。”   什么?   饶是叶灼华也没想到狐丽会说出这么莫名其妙的话来,眼下该担心的显然不是佛光普照的老爷子——   咻!!!   一道破空之声陡地响起,万万里的长风像是薄脆的布帛,被利器撕裂之时发出了尖锐如铁哨的啸响,正是奔着钟行冥而去!   这道奇袭恍若星流霆击,钟行冥心下大骇,身后四个高手也是震悚万分!   钟行冥瞳孔骤然一缩:“——”   钟行冥活了一百多岁,早就看尽千般算计,他瞬间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无论是他钟行冥,还是狐丽那个女娃娃,亦或是他不成器的孙子、旁遭那些无辜弟子,通通都被算计了!   这个局,既不是狐丽设下的,更不是奔着狐丽去的;甚至不是奔着庖解堂,奔着掌门和那十位长老去的,而是奔着——   他钟行冥来的!!!   凶手早就料到,钟行冥作为大长老,看见弟子被困阵法(何况里面还有他的亲孙子钟灵秀),定会出手相救……   钟行冥看着自己的手指,恐怖的血红已经缠上了他的手指;这个“无常唱簿”的阵法灵子上附带着一股玄妙的毒素,只要他亲自破解,定会被他的气府倒吸入体内——   他钟行冥现在已是浑身动弹不得!   破空之声陡地响起,一道劲风冲着钟行冥凌厉锐进而来!   这是绝对的杀招,就趁着钟行冥破解阵法、全身麻痹、众人来不及反应的这一刻!!!   锵!!!   -   -   ……钟行冥的瞳仁缓缓缩成一点。   天地间出现了一把巨大的刀锋,仿佛是一道白灿的冰山横亘在空,挡下了十把光芒各异的名剑。   巨刃来自于叶灼华的佩刀,云容冱雪的真正状态,“千山暮雪”。   叶灼华一臂向天,襟飘带舞,长发飞扬,他还保持投掷长刀的姿势——   只有他反应过来。   只有被狐丽事先提醒过的叶灼华反应过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投掷出了自己的佩刀“云容冱雪”,这把传世的宝刀在凌空解放出自己的真正形态,一把巨阔形如冰山的硕大刀锋横贯长空,以刀面接下了追风赶月而来的十把名剑。   这十把名剑,本可以贯越钟行冥的胸口,在凌空把老人直接扎成一个刺猬。   但现在,它们只能徒劳地撞在“千山暮雪”之上,对撼出绚丽夺目的星花火粒来。   等等,名剑?   狐丽瞳孔骤然一缩,她是料到了一定有人趁钟行冥破阵后最虚弱的时候,送出一记绝杀,将钟行冥直接击毙;但是她也没曾想到,出手的居然是——   竟然是——   “啧,”冷淡的女声随即响起 ,“算你命大。”   狐丽循声望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小陈姑娘?”   -   -   这是星阑命行的首领,在华胥秘境时曾共患难的好姐妹,“千军万剑”陈默恂!!!   -   -   一身红衣的陈默恂,与她的剑匣“秦王陵”,一同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小陈姑娘当风而立,衣袂怒张,仿佛迎风招展的一团盛大的火焰,艳得自具伤情,红得莫辩人意。   陈默恂?   她不应该还在炎虎关么?   ——怎地会出现在沁园春?   狐丽张嘴刚想说什么,叶灼华陡地打断了她:   “……陈默恂,你还真是钟无恨的一条好狗。”   -   -   叶灼华这一开腔,狐丽人都听傻了:“……”   不是,什么意思?   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和沁园春的掌门钟无恨,还有什么渊源不成?   不对,狐丽心思电转,叶灼华和陈默恂曾是一对怨侣,而叶灼华和龙女钟应悔又颇有渊源;掌门钟无恨与槐木堂掌门钟不悔又曾是师兄师弟,而钟不悔与钟应悔,这名字也只有一字的差距……   ——这人物关系错综复杂,那么陈默恂和掌门钟无恨是旧相识,似乎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陈默恂淡淡地看了叶灼华一眼:“你算什么东西,配和我说话?”   叶灼华错开眼睛,真不说话了。   目瞪口呆的狐丽:“……”   目瞪口呆的钟应悔:“……”   叶灼华伶牙俐齿了一路,哪里吃过瘪?   现在陈默恂凶他一句,他还真不说话了!   -   -   就在这时,钟行冥突然出声:   “——掌门,现身吧。老夫就在此处,你要我的性命,自己过来取便是!”   -   -   此话一出,满座大哗!   什么?   狐丽一脸讶然,心下了然,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她想不明白,除了大长老钟行冥,到底还有谁有这个本事,做下这个局……   ——那不就剩下,掌门钟无恨了么?   狐丽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她心思何等玲珑机巧,顿时便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是钟无恨自己做下的一个局!!!   是他自己和其余十位长老串通一处,做成庖解堂被全灭的假象!   这一出能考验狐丽的忠心,试试她到底还能不能用;当然这肯定不是主要目的。钟无恨是为了做掉钟行冥,毕竟这么多年的风声,总该有个了结了……   钟无恨作为掌门,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除去钟行冥。他是借用“祸乱山门的宵小”之手,铲掉这颗眼中钉!   说来这个钟灵秀,只是引老爷子出山的诱饵而已! 第169章 、说第一百六十一:沁园春.绝色(十二)   于此同时, 云雀方面。   云雀此话一出,“小杜大夫”脸色立刻变了。小杜大夫本是娇柔婉嫕的美人, 眸如春水, 唇似早樱,此时脸色一沉,像是冻在剔透冰胎里的醇红樱桃:   “……罗刹鬼骨女, 名不虚传。”   云雀一愕,这个声音, 怎地这般耳熟?   噔——!   一声琵琶好比空谷里掠来的飞燕, 轻灵、悠扬、写意,在空气中凝结成一道如有实质的淡色青烟,瞬间斩开了森森寒冰, 自云雀耳边一掠而过!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惶惶地睁大:“——”   那道琴音快得根本无法反应,云雀右边的鬓角像是被什么锐利的刀锋一气割断, 连带着脸颊一并被割破, 呈出一道血淋淋的红来!   云雀眉心一蹙,眼中银光一闪,神识飚掠而出,仿佛是一根根白银色的劲/弩, 蓦地钉穿了面前的“小杜大夫”!   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小杜大夫” 的身形像是一阵缥缈的青烟,被神识击穿后一阵扭曲与模糊, 最后向四下缓缓弥散!   幻术?   云雀心神巨震, 这是幻术?   幻术多见于勾栏瓦房, 成为伶人表演时取悦观众的把戏,是一种障眼法的术法, 无论是在江湖武林还是在整个云秦方偃, 多半都上不了台面。   但是……   云雀心下大骇, 她作为神识高手,所有幻术她都应该能够一眼看穿才对;而对方的幻术,她根本无法以神识辨明,这只能说明——   对方的神识修为,还在她之上!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云雀也没过多纠结于“居然有人比我还厉害”这个问题,她的指腹摸向脸上的伤口,心里沉向了更加阴冷的深谷。   这是一声琵琶音造成的,瞬间划开了云雀的淬体法身,让云雀当场见血。这道弦音像是缥缈的青烟,本也是伶人幻术的一种,叫做“筝琶示现”,伶人可以通过特殊的灵子编织技巧,让自己的琴音具象化地展示出来,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据此写下了无数宏伟瑰奇的诗篇。   但是琴音就是琴音,不可能真的摸得着——但这道琵琶声做到了,它在接触到云雀的瞬间,从“虚幻”转为了“真实”,其中的门道更是玄奥莫测。   云雀眉头一压:   ——这是一个高手。   这是一个神识在她之上、以幻术作为攻击方式的高手,要比云雀对付过的任何敌人都要更加棘手。   云雀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黑云压城,天光骤灭,极目之处的庖解堂发出妖异的血光;妩媚沙哑的笑声徐徐响起,空灵的、优雅的、悦耳的,像是山野精魅的私语,围绕着云雀的耳朵开出音律上的花来。   云雀啧了一声,她总觉得……她总觉得……这个声音,她十分熟悉!   “云雀妹妹还真是贵人多忘,这就不记得奴家了?”   云雀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的点:“——”   你——   你是、你是……?   -   -   来人一身名伶的打扮,发髻高绾,簪星曳月,玓瓅珠玉好似恣肆流溢的霞光;她衣裳上有银鹤掠去,翼垂长海;碧海千潮,旭日初升;世间最瑰丽雄奇的景色,都在她身上溶溶流淌。   但是她的气息却像是一笔清减不过的水墨,娴静地绘在不远处的地方。来人怀抱着黑檀琵琶,义甲猩红修长,低垂的眉目秾丽而鲜妍,仿佛是一朵雍容盛开的黑色牡丹,美得千娇百媚,丽得庄重端严。   这是艳冠天下的云秦名伶,倾国舟的梅月绫!   -------------------------------------   *注:梅月绫首次出场于章节号4《说第二:九刀(下)》,时隔久远,特此说明。   -------------------------------------   梅月绫?   云雀睁圆了双眼,她倒是记得当年,薄磷就是把她扔给了梅月绫,倾国舟的女孩子们把她洗得干干净净,不仅送了她衣服首饰,还给她塞了一堆零嘴吃食。   当时云雀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女孩的善意,高兴得不知所措,甚至还打算要回去倾国舟找她们玩……岁月交迭,屡变星霜,云雀需要记挂在心的事情太多太多,这些微小的琐碎都像是记忆里的淡影,要不是云雀仔细回忆,根本就忘记了。   现在想来,梅月绫和薄磷的关系肯定并不一般。但薄磷跟着她在炎虎关,十年来不见得能与梅月绫再会一面,云雀也就把这茬给忘了。   梅月绫怎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冒充了小杜大夫?   梅月绫身后可是倾国舟,难道说这倾国舟和沁园春,又有不为人知的干系?   -   -   现在可不是故人重逢的时候。   梅月绫巧笑倩兮,她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此时笑容更是勾魂夺魄:“既然云雀妹妹这么聪明,我也就不瞒你了。现在啊……”   她削葱根似的手指微微一动,琵琶上兀地掠来一道音,淡青色的飞烟弥散开去,不远处的小亭静默了一瞬,既而整个崩塌瓦解!   梅月绫摇了摇头:“别过去。只要你不去庖解堂,你做什么都可以。”   云雀眯了眯眼睛:“聊天也行?”   梅月绫笑道:“云雀妹妹要聊些什么?”   “小杜大夫现在在何处?你又是何时幻化成小杜大夫的相貌?”   梅月绫面露讶色,她最初见到云雀,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娇憨少女;如今的云雀气质阴郁,面色沉凝,倒是能撑住一方门面的大人物了。   她本该就是大人物,也配得上薄磷。   梅月绫在心底轻叹:“就是在枯木鹰那厮倒霉之时,我运用幻术伪装成渡舟菩萨的样貌。渡舟菩萨本人被灵津传送,此时在安全的地方,云雀妹妹倒是不必担心。”   云雀平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当时在鬼渡头,鹤阿爹也是这样被你们掉包的么?”   梅月绫微微一顿,她倒不知道云雀居然能想到那么远——   云雀猝地开口,朗声厉喝:   “海月先生,你要在暗中看戏看到何时?”   -------------------------------------   *注:海月先生出场于章节号11《说第九:通天(上)》,时隔久远,特此注明。   作者有话说:   江湖篇会把之前挖的一些坑全部填平……!各路势力错综复杂,我尽力写的浅显易懂些www 第170章 、说第一百六十二:沁园春.弦杀(十三)   云雀幽幽地张开口, 虎牙像是凛凛的两道尖:   “海月先生,你要在暗中看戏看到何时?”   梅月绫唰然变了脸色:   “……留你不得!”   说时迟那时快, 梅月绫腻白纤长的手指倏地一拢, 好似一朵睡莲猝地闭合了花盏。琵琶兀然乍起一声凄厉的长吟,仿佛是诗人一声凄绝而悠扬的吟哦,空气也像是被她的手指所搓揉, 一道透明的涟漪潋滟开去,如梦似幻的青色淡烟泼洒开去!   筝琶示现其一.平沙落雁!!!   云雀眼力卓绝, 看得清楚分明, 她这一道琵琶声缴卷而来了四面八方的灵子,以乐声为表、以炼气为里,猝地将灵子拉伸成一道悠扬骀荡的“线”, 这根线锋利无比,这根线星流霆击, 从梅月绫的指尖到云雀的咽喉, 也只是一刹那的光景!   快!快!快!   云雀眉毛都没动,冷冷地一声嗤:   “放肆!”   ——十六小狱第十二.灰河!   在梅月绫发难那一瞬间,在一旁伺立的楚江王随之而动,他本就是云雀最得意的傀儡, 在云雀神识的加持下更是如虎添翼。   哗哗哗哗哗——   楚江王玉笏往掌心一顿,触手纷纷攀抛而起, 仿佛一株巨柳整个儿振甩向天!   汹涌的炼气从巨大的吸盘里咆哮而出, 汇聚成一道瑰奇壮阔的灰色长河;它仿佛是匠人罐中黏稠无比的浆糊, 激烈的琵琶声触碰到它时,灰色液质鼓荡出了巨大的弧浪, 无数细小的灰色水沫被激震开去!   灰河成功阻滞、拖黏、拦截下了这道锋利无比的乐音, 在云雀身周游弋成一道夭矫的泥龙;云雀迎风负手而立, 仿佛是被巨龙环身的神明,降下无悲无喜的视线来:   “这么急?”   白皮银穗碧玉坠的八角宫灯缓缓上升,这是云雀的命械“罗雀门”,在北门战场上大显神威的凶兵利器。灯笼内应念燃起一星明沛的亮光,罗雀门好似另一轮太阳,照亮了一角阴晦的天穹:   “——是什么让你觉得,你有自信击败我?”   -   -   梅月绫阖眸一笑,妩媚万方:   “云雀妹妹,你还真是……”   “太看不起姐姐了呀。”   -   -   唔噫?   云雀闻言一扬眉弯,这个表情像极了薄磷,不过由她的清冷眉眼做出来,更有几分说不出的韵味,像是清冷的幽幽银月,兀地学会了几分戏谑和妩媚。   梅月绫话音未落,身形陡地消散,仿佛一抔被吹散的缤纷雾霭;惊惶掠起的琵琶声陡地转了一个音调,尖厉得好似万鬼齐声哭喊,无形的气劲透过灰河直催云雀气府,云雀的丹元火都在这阵尖锐凄绝的琵琶声中摇颤起来!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神识?   这是神识的术式攻击?   如果云雀是一般人,那么她早就凉了,这一招足以击穿任何偃师的淬体,直接摧毁他们的丹元火;而云雀好歹是灵息里数一数二的大能,在琵琶声攻来之时,体内的神识下意识地护住了丹元火——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云雀霍然一惊,怎么回事?这股感觉是——   她为何还能感觉到另一道更微弱的丹元火,在自己体内将熄未熄?   云雀一咬舌尖,她差点忘了,自己可是有孕在身:这是她腹中的孩子,在母体中凝聚而成的神识!!!   母亲的天性战胜了云雀的理智,这一下云雀应对得格外狼狈:云雀的神识好比一股银色的巨浪,在孩子的丹元火前筑起了高墙;梅月绫的琵琶声绕了一个迷幻的弯,兀地攻向了防御薄弱的云雀自身!   云雀的丹元火被这股琵琶声猛地一惊,心神顿时大创,云雀脸色一白,猛地喷出一口血来!   云雀踉跄一步,眉头向下一压,若是常人脾性,她此时知道梅月绫的厉害,总该计议着停手才对……   但她这口血一喷,反倒激起了云雀骨子里的凶性,云雀护住自己小腹,一股无名火唰地燃了起来:   要打是吧?   她寻时雨从小到大,还没怕过跟人动手!   云雀厉声疾呼:   “——宋帝王!!!”   -   -   梅月绫头疼地啧了一声。   她本意是想让云雀知难而退:毕竟梅月绫的任务并不是杀了云雀,只是把拖在原地,不要让云雀插手庖解堂那边的事;然而云雀的凶性远远超出了她的预估,将为人母这一柔软的事实,也无法消磨云雀根骨里的戾气:   跟我动手,既分高下,也决生死!   ——这女人就是个疯子!   随着云雀这一高声疾呼,她背后的巨箱哐啷一响,一道火红的影子腾跃而出。宋帝王的身形仿佛是穹隆上转瞬即逝的流火,空气像是薄脆的布帛撕扯出了尖厉的啸音,它的铁鞭骤尔分成了数十股,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转瞬间以构成了一道际地蟠天的网笼!   局势陡地翻转!   宋帝王是半枯翁亲手所制,相较于云雀打造的秦广王和楚江王,宋帝王从出炉之日起,自带着一股来自老人家的厚重杀意。梅月绫自是不敢小觑,身形翩然连闪,怀中黑檀琵琶急急连响,琵琶声连缀成一团惨青色的浓雾!   宋帝王喀喀一笑,阴森诡异,铁鞭的其中一束触碰到了梅月绫,自行长出的倒钩上伸出凛凛的尖刺,猛地蛰向梅月绫的喉咙;梅月绫脸色一变,手指捻弦,一道锋利的乐声惊掠而出,铮铮然削开了这道铁鞭——   梅月绫一愕:没削开?   不,不对,这已经不是宋帝王的铁鞭了,这是……   云雀亲手操纵的梳骨寒!!!   云雀放出宋帝王控场之后,将自己的梳骨寒与宋帝王的铁鞭合作一处;宋帝王的铁鞭虽然形如活物,但到底还是傀儡身体的延伸铁物,而云雀亲手操纵的梳骨寒则不同:   碧磷磷的细线攀附上云雀的神识,根本不是梅月绫能匆匆一招削开的东西!   梅月绫心下大骇,暗道不妙!   梳骨寒附上了云雀的神识,呈出白银一样凛凛的寒光;它猛地削开了梅月绫的淬体法身,溅出一行烈烈的鲜血来!   梅月绫瞳孔巨震:我的手——   这道梳骨寒在触及到梅月绫咽喉之前,闪电般地下压,切中了梅月绫腻白如瓷的手臂!   梅月绫眼神一顿:云雀放过了她一马……   云雀倒不知道梅月绫心中所想,这个冷面冷心的玩意,在心里冷酷无情地想道:   如果我在快一步,就能把梅月绫整条胳膊都给绞下来。   梅月绫是薄磷旧相识,倾国舟洗漱的恩情还在,虽然两人现在立场不同,云雀也不会要她的命。   但是云雀现在确实极其兴奋,在神识上棋逢对手,她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梅月绫分出高下!   梅月绫的胳膊鲜血如注,这道伤口大得骇人,但她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在痛苦中弹奏,她早就习以为常:   ……她也很久、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在神识方面,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既然云雀要打,那何妨不战个尽兴!   梅月绫手指挑弦急急连拨,激烈的琵琶声仿佛包卷着千军万马的杀势,惨青色的烟雾猝尔变了颜色,琴音呈出妖诡至极的玫红;云雀能感觉到本应扩散开去的乐声“拧”成了一束,玫红的浓烟被汇聚成了一股向前突刺的尖锥,好似一柄向云雀投掷的掷/矛,星流霆击间凌厉锐进而来!   筝琶示现第九.鬲溪梅令!   云雀心神一凝,罗雀门应念转动,八角宫灯之上,飘逸遒劲的“死”字转到了正前方: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罗雀门之前,猝地出现了针尖大小的黑点,那是罗雀门制造出来的恐怖涡旋,可以把周遭一切都缴成齑粉,再吸入另一个世界!   这一招曾经击杀过红云洞府的朱厌,也曾经在炎虎关城楼大放异彩;如今云雀祭出这一招,正是表达了对梅月绫十成十的敬意:   ——来战!!!   -   -   就在此时,异变再起。   噔……。   一声古琴的长长吟哦,悠扬空灵,绵绵不绝,似乎还冒着空山雨后的潮湿禅意,兀地荡入这个杀机大作的战场。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惶惶地缩成一点——   怎么回事?   无论是她准备打开的失乐园,还是梅月绫攻过来的玫红音锥,通通都像是石面上暂栖的飞灰,被这道琴音轻描淡写地抹去了,连灵子残余都没有剩下!   莫非这是传闻中的……   -   -   天地静谧,万物噤声,这道琴音缓缓地涤荡而去,在空气中划出了一道长长的罅隙,其中漫溢出汩汩的鲜血,像是风的伤口。   伤口。   琴音接连响起,在空气中纵横来去,血淋淋的伤口布满了云雀和梅月绫身周的所有空间;天地间乍然换了一个颜色,洸洋的血红充斥着所有人的视线,偏偏古琴之声如山间明溪琮琤流淌,场面妖异又诡谲,像是疯人才会拥有的梦境。   琴音、裂痕、鲜血——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认得这是什么!   这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偃师秘术,“碧血潮生”。   这些血淋淋的“伤口”自然不是伤口,而是一种极其诡奥的“爆/炸术式”;只要琴音倏地变调,这些“伤口”就会和“黑/火/药”一样纷纷爆炸开去,其威势是前者的上百倍!   粗暴又雅致,血腥而雍容。   这种秘术早已失传已久,如今只会在志怪小说中见之一二。   “……”云雀胸膛起伏了一轮,那看起来是她猜对了,“海月先生?”   -   -   “小月绫,你太托大了。”   多年不见,海月先生的声音依旧温润清和,他的声线像是触手生凉的羊脂白玉,冰凉白腻地滑入人耳,不动声色地抚平了云雀心里腾腾的戾气。   梅月绫低下头去,盈盈一福:“先生教训得是。”   场面惊人的相似。   上一次云雀听海月说话,还是在那雍容华贵的寸金,海月三言两语收拾了乱七八糟的局面;此时在沁园春,海月人未到、威先至,空气中横陈着血淋淋的妖诡伤口,无声无息地证明着他代表的力量。   “——‘舟中火,海上月’。”云雀冷冷开口,“海月丞相,名不虚传。”   海月轻轻一哂:   “……你现在倒是聪明得多。”   海月自天际缓缓现身,抱琴一纵凌风而下,衣袂飘飘,仙风凛凛。   都是温润公子,海月相较李拾风还要生得秀气三分;都是俊秀书生,海月身上的气息却不似文人墨客那般风流雅致,隐隐中倒是压着一股别样的冷冽。   云雀很熟悉:   ——那是久居权柄之人,身上洗不去的血腥味。   海月叹了一口气:“早知这么麻烦……”   “当时你踏入寸金,我就该把你杀了。” 第171章 、说第一百六十三:沁园春.大白(十四)   “啊, 那还真是巧了……”   云雀伸出手来,扶着脖子活动了一下, 关节发出清脆的一声:   喀!   “我和你……”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倏然大张, 明烈的闪电自她脚下陡地窜出,纵贯天地上下,横扫鸿蒙八荒——   “——同样遗憾!!!”   哗!   神识术式.造炬成阳!   天地陡地一亮!   云雀一指向天, 明灿而炽盛的银色光球凌空而现,仿佛是另一轮冉冉上升的太阳, 蒸腾着所有胆敢触及的目光;银色巨阳猝地爆散开去, 化作泼天的流星乱雨,成千上万的银色光箭向着海月先生暴拥疾卷而来!   她本就不打算和海月先生扯淡——   海月是辰海明月的主人,此时却和倾国舟的梅月绫出现在了这里, 这本就极其反常;加上沁园春的异象频发,梅月绫的阻挡又沾着阴谋的味道——那么不用想了, 海月就是幕后黑手!   海月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海月究竟想要做什么?   以云雀的脑子, 是想不明白的;但是以云雀的武力,这些都能够拷问出来!   那么云雀的目的就非常简单了:   管你到底是哪一路的妖魔鬼怪,先打上一顿再说!!!   -   -   海月:“……”   海月先生经历过沧海桑田,见识过狂风暴雨, 他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这等震惊的情绪了。   ——上一个敢与他动手的是谁?   是“霸下铁相”铁无情, 还是“毒绝天下”钟不悔, 还是“七恶道人”易难忘?   他不是李拾风。   同样是曾经站在过权力顶巅之人, 海月要比李拾风站得更久更稳;就算后来海月退隐江湖,坐的也是须弥之巅。海月习惯了俯视的视角, 也习惯了众人的敬畏。   ——如今对上桀骜不驯的云雀, 海月自然而然地感到冒犯。   当时云雀初入寸金, 还只是个懵懂少女,对着众人露出尖厉的虎牙。当时海月没放在心上,只觉得特别又可爱,好似戏弄一只脾气不好的猫。   谁会被猫冒犯?   ——如今的云雀大为不同,锋芒遍隐却更显杀势,气度沉凝更彰声威,这已经超出了海月怠慢的范畴,她一口咬下去,足以扯下他好大一块肉来!   海月厉声喝道:“放肆!!!”   他力拍琴弦,众弦齐震,云雀以神识凝结而成的千百道银色光箭同时巨震,既而纷纷寸寸暴烈,满世界都是神识崩解时的金线流彩!   一力降十会!   云雀脸色煞白,鲜血狂呛!   这是海月的实力向她的直接碾压:海月并没有出招应对,而是直接以最纯粹的神识强压而来,将她精心编织成的神识术式,压解为最纯粹的灵子。   打个比方而言,这就好比两国交战,云雀是用金银换取资源,做成军用武器的那一方;而海月是直接金银为掷,生生砸烂了她所有的武器!   高手过招,高下立现。   云雀心弦紧绷,神魂皆粟:   这就是先帝周火的左膀右臂、如今辰海明月的主人,掌握着“碧血潮生”秘术的绝顶高手,海月先生吗?   她现在是和云秦最强的偃师之一,以武力对话么?   -   -   海月眉毛抖了抖。   他万万没想到,云雀的神识修为,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如果云雀并不怀着身孕,而是全盛状态下,他海月未必能挡住这鬼神难当的一击!   -   -   云雀抬起手背,一揩嘴角,额上见汗。   若是放在以前,云雀决计不会如此狼狈。她腹中的胎儿像是无底的洞穴,无穷无尽地吸卷着她的灵息;在这个情况下,要她的气府再供出一部分灵息用以战斗,太强人所难了。   云雀不合时宜地想:   ……难道当年母亲,也是因为怀上了自己,敌不过时家人,才在贮经室里苟活度日的么?   云雀滴血的手指,摸上自己的小腹,她真的有准备,去接受这个孩子的来临吗?   云雀向后踉跄了一步,不料腰上撞着了铁物,是一把又冷又硬的长枪:   “当心。”   云雀循声回头,对上了盛临城的眼睛。看来绵绵得到及时的医救,盛小将军又折回来帮忙了。   对、对、……不是时候。   云雀一咬舌尖,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关于孩子的事情,等薄磷醒来再说。他脑子比云雀聪明,办法肯定更多。   云雀抬起眼睛,看向不远处悬琴而立的海月,怀抱琵琶的梅月绫。   “——大可不必。”海月笑着抬手,这是一个制止的手势,“你们都会死。没必要。”   云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穿了这层面子:“你刚刚还在遗憾为什么没早先杀了我——怎么,知道这块骨头太硬,不好啃了?”   海月沉默着冷下了脸色。   “你作为辰海明月的主人,手下有三千刺客,居然还要亲自前来,看来我是撞上你要做的大动作了。”云雀接着道,“那边的梅姐姐可比你更心急,要封我的口……现在又说不必一战,是打算贿赂我们了?”   海月笑道:“小云雀,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云雀歪了歪头,眼神幽冷无比:“天知道。”   一语双关。   海月笑容纹丝不动,只有小指蜷了蜷。   他在衡量。   他之所以出手,是因为梅月绫与云雀都有大用,没必要让她们互相残杀;但是——   只是这云雀,现在到底知道多少秘密?   他杀了云雀,等同于得罪薄磷那个疯子,和整个星阑命行;海月和陈默恂的暂时同盟,也就毁于一旦:   这其中的利益权衡,到底值不值得?   -   -   云雀不傻。   她之所以不经常动脑子,只是因为薄磷是人精,她不必出那个风头,跟在后面走就好了。但是那些因果联结,她都看在眼里:   这一路的风风雨雨,都是由海月而起的。   当年云雀为了给薄磷打刀,向倾国舟的女孩子打听哪里有上好的材料,是梅月绫身边的女孩向她推荐了辰海明月——   如今梅月绫居然为海月做事,很难不让人猜测,是不是故事从一开始,就是海月请君入瓮的计谋?   云雀进入寸金,正巧遇上闻征;薄磷赶来救场,昔日对手正好一战;海月再出场平息事态,顺理成章地让薄磷接下委托。   这是环环相扣的局。   之后云雀在徐记铁匠铺打造命械,据幸存的徐满月说,在云雀一行人离开徐记当日,徐记铁匠铺被付之一炬,所有见过云雀的工匠都没能逃出来。   这是海月在掩盖自己的痕迹,即使他的出场,只有推动棋子的那一只手而已。   之后薄磷因海月的委托,云雀一行人进入大凉州,遭遇红云仙人,恶战通天路悍将,又遇大蛊罐金钩人……云雀一行人就像是海月抛向江湖的棋子,激起了千重万重的浪花。   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而海月手下的鹤阿爹,与云雀一行人朝夕相处的鹤阿爹,被云雀真心相待过的鹤阿爹……   在这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   -   盛临城突然道:“来者可是海月丞相?”   海月弯如新月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线,是惊心动魄的蓝:“你认得我?”   云雀:“……”   ——敢情好盛小将军在这儿杵了半天,这才认清楚对面到底是哪个?   当年先帝周火初登大宝,根基未稳,任用的第一任丞相,便是书童海月。海月见证了摇摇欲坠的云秦帝国在血火中崛起,也经历了大变革、大动荡、大腾飞的时代,他登过成山的白骨,他涉过成河的鲜血,是不愧于“经天纬地”四个字的。   如今海月站在盛临城不远处,眉目宛然,笑容清和,岁月似乎不在这个男人身上镌下痕迹。海月像是旧时代的死魂灵,身上压着太多的谜题,也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秘密。   “李先生的书阁里,”盛临城还真老老实实地回答了海月,“放着你的画像。”   海月面色微讶,这倒是他没想到的:他可是周朝辞的头号仇人,当年唐水烛进宫为嫔,那可是海月的意思!   盛小将军活动了一下肩颈:“李先生说……”   海月留心一听,也好奇这个老仇人,会在后辈面前,给自己怎样的评价。   盛临城长臂大振,枪尖向前一指,眸光漠然寒冷:   “——‘此贼当斩’。”   -   -   哗!   话音未落,盛临城陡地踏碎了脚下砖石——整个人如离弦利箭一般飙射出去!   海月:“……”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没有半点尊老之心?   这实属海月冤枉当代云秦的年轻人了。好死不死,他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敢一拳揍碎天眼,一个是敢一枪捅穿亲爹,都是混不吝的狠人:   ——管你是海月江月河月,我通通都杀给你看!!!   砰!!!   盛临城的枪尖眩出一笔耀眼欲盲的锋寒,兀地撞上了海月的音障壁:一股巨大的冲击波以两人交锋之处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惊飚猛掠开去,郁郁苍苍的山林应声倒伏一片!   海月一扬眉毛:“天/行/枪?”   铁无情的后人?   “可惜,”海月眉眼低垂,信手拨弦,“在世的天/行/枪,如果是‘惊龙狂骨’盛昭缇,或许还有赢面……”   等等,这个灵子威压?   云雀凝神感知,瞳孔一缩,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盛小将军,回来!!!”   海月的琴弦居然能够撕裂空间障壁,那么他的弦音斩开你的淬体法身不足为奇:他一道琴音下去,足以把你拦腰斩断!!!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他爹的,有完没完?别打了!!!”   一声熟悉的喝骂,伴着一道凛冽的惊电,纵直劈开了天与地!   -   -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能一招劈开海月和盛临城,那还是大有人选的:   比如薄磷,比如闻征,比如盛昭缇,比如——   鹤阿爹。   比起华胥秘境那个仙气飘飘的鹤道长,鹤阿爹此时恢复了鸟身,又是只白白胖胖的大飞鹤,不耐烦地用脚爪踹着海月的宝贝琴:   “爸的,海大月,就你能打!我看你就是在辰海明月宅出心理变态来了,跟谁都要打上一架!”   海月:“……”   海月争辩道:“那是对面先动的手!”   鹤阿爹大怒:“哪个傻/逼敢跟你动手——”   鹤阿爹一扭鸟脖,大吃一惊:“呀 !!!”   海月:“……”   丢人现眼!   -   -   云雀盯着鹤阿爹猛瞧:“……老爹。”   鹤阿爹被云雀看得不好意思,用翅膀挡住了脸:“……”   “说吧,”云雀沉声道,“老爹,以你的本事,当时怎么可能会被人掉包?”   当时在西北漕道渡头,以鹤阿爹能和泰父对打的实力,怎么可能会中“百声讙”催眠力场?   为什么你要离开我们?   我们……我们不是一家人么?   “都是……”鹤阿爹用翅膀挠了挠脑袋,“都是海大月安排的。”   -   -   当时鹤阿爹跟着云雀他们一起行动,正是海月的意思:   原因说来也很好笑……因为海月当时并拿不准云雀一行人的实力,生怕这颗砸进江湖的棋子 ,刚上路就被干掉了。所以鹤阿爹是来保驾护航的,起个保镖的作用。   云雀:“……”   原来鹤阿爹是新手保护机制?   云雀眨了眨眼睛,猝地想通了,当时在小陆大夫的四季雪,云雀一行人可是遭遇了未有之大敌:   晨钟暮鼓老人!   当时的薄磷可是做好了战死的准备,让白潇辞先带着云雀走!   可是与晨钟暮鼓老人的一战,最后是被鹤阿爹轻描淡写地解决的。   云雀:“……”   她早该想到的。薄磷肯定早就知道了,鹤阿爹的离去是必然的,他从一开始就不和云雀一路。   云雀心里有些惆怅,她漂泊半生,照顾她的男性长辈不多,鹤阿爹算是一个。结果到头来,这段关系还是充满着计算和阴谋,那点夹在其中的真情实感,显得格外讽刺了。   但是——   云雀抬起眼睛,她的思路转得极快。云雀虽然没有小陆大夫聪慧,但是最基本的关窍她还是察觉得出:   “也就是说,金钩人在楼船一事,是海月先生你安排的?”   让金钩人伪装成鹤阿爹的模样,趁机混入楼船,也是海月先生的意思?   -   -   海月先生叹了口气:“云雀,你若是脑袋有薄磷半分灵光,也不会走上这等险路。”   云雀:“……”   云雀本来就不聪明,此时又有身孕(正所谓一孕傻三年),如今被海月说笨,自是要愤怒地朝他吐泡泡:“噗噗噗噗噗!!!”   海月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问鹤阿爹道:“这是何意?”   “一二三四五,”鹤阿爹还数了数,煞有介事地瞎几把翻译,“你是大傻/逼。”   海月:“……”   海月微笑,青筋暴突:“……”   海月用尽毕生涵养,才忍住了没抡起怀中这张绝世名琴“九霄环佩”,把这只傻鸟拍到苏罗耶去:“……”   -   -   话归正题。   云雀反应过来了,这决计不是海月的意思。这跟道德没有关系,纯粹是因为这件事的逻辑,和海月的目的相悖了:   海月是要半枯翁。   而金钩人的目的,明显是杀了所有人,这就阻止了海月目的的达成。   那么海月在其中,扮演着的,肯定不是幕后黑手的角色。但要说他毫不知情,那肯定是扯淡,鹤阿爹只要有一日在云雀的队伍里,那么海月自然不可能不知道。   海月应该是——   “这事确实经过了我的默许。”   海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在渡头上,把鹤撤走,确实是我的意思。”   云雀皱眉:“为什么?”   “因为‘天’要对你们动手。”海月悠悠道,“——我不敢开罪他们。”   作者有话说:   江湖篇是对前面悬念的收束和整理,把我卡得十分痛苦……呜呜很感谢有小可爱继续追文…… 第172章 、说第一百六十四:沁园春.问天(十五)   ——“天”?   云雀眼皮一跳:   怎么又是“天”?   云雀与薄磷这一路行来, 似乎每次的恶战,都与这个神秘的“天”有关。它像是一道蟠天际地的阴影, 每一场腥风血雨的背后, 都有它森然凝视的目光。   云雀眉心陷来一道褶:“‘天’到底是何物?”   海月微笑道:“法则。”   “——别做谜语人,”云雀心情不好,格外直戳了当, “它是一个组织?还是一个……神?”   神。   云雀说出这个字眼之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一阵寒意, 她似乎是猜中了某种天机, 命运冰凉的手掌抚住了她的头顶:   天看上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绝顶高手供它差使, 芸芸众生任它摆弄……   ——这不就是神明吗?   “别想得那么复杂,‘法则’就是‘法则’。”   海月的笑意纹丝不动:   “云雀, 很多事情, 都没有那么复杂。”   谈话陷入僵局,天地静默无声。远处传来一阵喧嚣巨响,那是庖解堂的方向;覆盖住沁园春的浓重乌云又向四面八方散去,明净澄澈的天光重新浇灌而下。   海月“啊”了一声:“解决了?”   -   -   云雀啧了一声。   现在的场面可不好看。   云雀本能地感知到有一个局, 在她本人并不知晓的情况下,已经完成了——乌云散去就是一个信号, 无论是海月还是梅月绫, 他们要拖住云雀的意图已经成功了。   庖解堂那边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海月不惜亲自出马, 也不让她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怀有身孕的关系,云雀心头一阵暴躁:海月和梅月绫都好生讨厌, 什么话都只肯说一半, 要人自己品来品去, 真是烦死人了!   所有谜语人都应该滚出云秦!!   那行,既然海月不肯再说一句有关“天”的情报,那么就不说吧。云雀在心里烦躁地吐泡泡,她这会儿是真的无能狂怒,无论是海月还是鹤阿爹,都不是她能够威逼利诱的范畴——这俩人一招就能把云雀打成云少隹,更别说旁边还站着一个梅月绫!   那么就换个话题:“海月先生,你此次前来沁园春,又是所为何事?”   ——拦我这么久 ,不给我个交代?   没成想海月的回答,大大出乎了云雀意料:   “……云雀,看来你和陈默恂的关系,没有传说中的那般笃实啊。”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陈默恂?   ——这又关小陈什么事?   -   -   话分两头,庖解堂。   剑匣“秦王陵”幽幽悬浮在凌空,好似一具古朴华丽的棺椁。陈默恂坐在秦王陵之上,双腿交叠,十指交叉,红衣如火,俨然一副魔教教主的做派。   如今几道势力撞在一处,也只有“千军万马”陈默恂有这等底气,能坐得如此悠闲淡逸。   狐丽眨了眨眼睛,她心思何等机巧,短暂的震惊过后,这点弯一下便转了过来。   ——要怪只能怪人都是趋光的动物,云雀“罗刹鬼骨女”的光芒太盛,以至于那些与她同辈的高手,在相衬之下都显得太过平庸无奇。   陈默恂正是被云雀的光芒掩盖的高手。陈默恂年少成名,所铸秦王陵惊艳天下,十道神锋一出,群雄折服,天地噤声。   江湖纵有千般谋算,万重机心,但终究是谁拳头硬,谁说话声就更大。星阑命行本是官家色彩极重的偃师组织,却能在阴市里稳坐头筹,与陈默恂“千军万剑”之神威,脱不开关系。   但“罗刹鬼骨女”太过超卓,身边的“九刀”又不遑多让,以至于在华胥一行中,狐丽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这个小陈首领。   狐丽现在一回想,当时可是陈默恂一人,把云雀从那片猛兽出没、怪异成群、陷阱绵密的巨木森林里捞出来的。   其实力之强悍,在那时已经能窥见一角。   综上所述,“千军万剑”陈默恂,确实可以跻身于云秦一流高手之列;陈默恂作为星阑命行的首领,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偃师巨擘。   而如今沁园春一事,陈默恂高调插手,那就说明——   狐丽眼皮狠狠一跳:   ……江湖要有大动作了。   不过星阑命行常年经营于地下阴市,而且主力全在塞北炎虎关的战争旋涡之中。陈默恂此次孤身一人前来,这场江湖大变,定不是星阑命行做主角——看陈默恂这个做派,倒像是匆匆现身表态,当那把杀人用的刀而已。   而真正的幕后主使……   狐丽心思电转,偌大江湖,门派林立,能以沁园春这江湖门脸作为变革第一刀,到底是哪方势力呢?   这不难猜,对狐丽来说更是不难。多年以来笼罩在江湖上方的阴影,那就是巍巍不倒的——   官家!   和官家与江湖都有牵扯,并有实力差使星阑命行的,那就只剩下——   辰海明月!   狐丽心神巨震,辰海明月?   眼下沁园春这个局,就算是傻子也该看懂了。是掌门钟无恨佯装死亡,引钟行冥在庖解堂现身;钟行冥出手解开“行运黑虎”之“无常唱簿”这个阵法,身中阵法灵子中蕴含的毒素,全身麻痹不得动弹;而此时星阑命行的首领陈默恂再出手击毙(正好避开掌门手刃同门之嫌),掌门钟无恨再来个“死而复生”,大可以以“谋逆”之名风光收场。   此时陈默恂便是“仗义儿女”星阑命行便是“手足兄弟”,沁园春理所当然地与星阑命行结盟,而倒霉的罪业菩提钟行冥极其相关势力,便被拔出得一干二净。   杀鸡儆猴。   大长老钟行冥在睽睽之下惨死,那么沁园春尾大不掉的“长老势力”,自然会乖巧消停。   只不过——   狐丽百思不得其解:   钟无恨怎么敢?   海月先生的官家背景可不是什么秘密,钟无恨与辰海明月结盟,那就是等同于把沁园春推向了江湖公敌的靶子!——武林中人,江湖儿女,有哪一个对官家有好脸色?   沁园春因为医家背景,与周皇室牵扯过多,已经被各大门派所诟病为朝廷鹰犬!钟无恨如此做法,等同于坐实这个称谓!   钟无恨到底想干什么?   或者说……   那个“海月先生”,到底是用什么好处,收买了钟无恨?   海月先生是想从沁园春开始,统一整个江湖的武力,既而与太后派和幼帝派分庭抗礼么?   涔涔的冷汗爬上了狐丽的背脊:   这也太疯狂了……   -------------------------------------   注:本段内容应结合章节号122《说第一百一十六:第三夜.纵横捭阖》陆梨衿所说“三大派别”来理解。   -------------------------------------   叶灼华突然出声道:“应悔,你感觉到了么?”   狐丽听到了这句低问,正莫名其妙,没想到一旁的南海玄龙女甩了甩尾巴,脸色冷峻地应下了:   “嗯。”   “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钟应悔柳眉深锁,神色凝重,竖长瞳仁在天光下呈出奇异的金色,“感觉……我感觉我的气府在震……”   -------------------------------------   提示:   钟应悔:南海玄龙女,武器方天画戟。   钟不悔:槐木堂堂主,钟无恨师兄弟,江湖称号“毒绝天下”。   钟无恨:沁园春掌门,江湖称号“春风化雨”。   钟行冥:沁园春大长老,钟无恨师兄弟,江湖称号“罪业菩提”。   -------------------------------------   “不是你的气府在震。”   钟应悔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是“罪业菩提”钟行冥在说话。老爷子被身旁的高手搀扶着,阵法的毒素显然不止麻痹这一重功效,钟行冥此时脸色发紫,气息不稳:   “年轻人,没见过吧?这是……”   老人缓了缓:   “方圆百里的灵子潮汐都在剧烈地震动……”   震动?   狐丽心头一跳,方圆百里的灵子潮汐都在震动?   这个描述太像泰父觉醒了,但是又不相同:当时华胥秘境一行,灵子潮汐的晃震几乎肉眼可见,天崩地裂只在一念之间;而现在这股震荡更加微弱,但是愈演愈烈!   这是——   叶灼华悚然一惊,他倒是想起来了,他见过这等动静!   如果云雀在场,或是闻战在场,那一定也能认出来吗,这股灵子潮汐的震荡,正是——   通天路!!!   -   -   叶灼华头皮发炸,他早该想到的,他早该想到的!   “通天路”正如薄磷所言,它能令方师上体天心、于物两合,操纵起气府无法承受的力量,从而产生开天辟地的威能——   这股力量 ,正好适合现在这个众多高手对峙的场面,用来大开杀戒,以儆效尤!   叶灼华瞳孔骤然一缩,心下却不是这般震恐:   ——他来对地方了!   狐丽利用了叶灼华,叶灼华也同样利用了狐丽。叶灼华对“与陈默恂见面”这个条件没有任何兴趣,他只是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跟着云雀一行人行动而已!   族长给的情报果然没错……   新出现的“通天路”,正是钟无恨的力量!   悍将开通天路,“千秋风雨”闻战与“大夏龙雀”苏锦萝险些被杀,他最后是被烟罗镇的黑/火/药解决的;薄磷开通天路,他三刀便斩下了“天海方舟”;那么钟无恨呢?   “春风化雨”钟无恨,这尊江湖屹立不倒的巨擘,开启通天路之后,又会展现怎样一翻劈山分海的神威?   叶灼华眉头下压,笑容张扬:   真是令人……兴奋啊!   -   -   云雀感觉到了空气中灵子的震荡,突然岔开了话题:   “海月先生,容我再问一个问题。”   海月无奈笑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知不知道‘通天路’?”   海月静了一静,随即笑道:“是薄磷告诉你的?”   “我感觉薄磷其实也不是很明白。”云雀看向自己的手,“他说的是‘方师’之间代代相传的力量,这股力量到底是怎么传承的?”   海月的眼睛微微张开:“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云雀眸光微微一暗,她现在神识强大,对灵子的感知更为敏感,此时庖解堂那边的震动,像极了当时在炎虎关城楼,薄磷开通天路之前,灵子不安的躁动……   一模一样!   她早就注意到了这股奇异的力量。但她是偃师,方偃隔行如隔山,她听薄磷细讲一番,还是不得要领。   但是她一直有一个猜测……   一个很恐怖的猜想……   “你猜对了。”   海月一打响指,中断了云雀的思绪:   “‘通天路’的传承,就是生与死时,拥有通天路的方师,对在场最近一个方师的传递。”   云雀睁大了眼睛:“——”   果然如此!   薄磷之所以拥有通天路,那是因为他亲手杀了他师父薄远州!薄远州身上的通天路,通过这个方式,传递给了薄磷本人!   等等,等等,那么闻战……   -   -   【“悍将被黑/火/药炸得灰飞烟灭,如今死无对证,我们也无从证明,他就是怀揣着通天篆的目标。”苏锦萝艳蓝色的眼睛掩在金色的睫羽里,女孩的神色蒙了一层凉薄的雾气,——现在最有嫌疑的,是我们。”   “没有人知道通天篆是如何散落、如何学习、如何传承的。”苏锦萝撩起眼皮,对上少年愕然的目光,“—— 万一你在与悍将交战中,莫名其妙就学会了通天篆呢?”】   (出自章节号29《说第二十六:你鹤爹》)   -   -   不、不、不。   云雀甩了甩脑袋,现在的重点不是远在千万里之外的闻战,而是另一个人——   叶灼华!   这个人……这个薄磷的堂兄,究竟怀着怎样的目的?   这个人可不是个情种,起码不会为了一心想杀了他的陈默恂,搅进沁园春这桩破事里来!   -   -   叶灼华陡地一凛:   ——来了!   微风习习,轻云淡日,苍穹朗朗,雁影幢幢。   嗒。   瓣瓣桃花飞零而下,轻似梦,细如愁。花雨簌簌,烂漫梦幻,一如闺阁少女最缱绻绮丽的畅想。   不,不,不,这可不是花……   一位沁园春弟子心神恍惚,居然伸手去接,一瓣胭脂色的桃花花瓣落在她掌心。   ——这是世间最奇诡的毒!!!   狐丽厉声大喝:“斩断她的手!!!”   晚了!   花瓣触碰到这位女弟子的一瞬间,她的身体扭曲着膨大,全身上下都生出了形貌可怖的肉瘤;既而她的体表支撑不住这等生长,砰地一声——   炸成了碎末!!!   “远离桃花!!!”狐丽厉声喝道,“这是掌门的……药……”   严格来说,这不算毒,此药名作“生生不息”,是一种奇药,可以瞬间修复病人的伤口,钟无恨因此名声大噪。   但这奇药剂量过度,便是这种桃花的效果——触碰到“生生不息”的人都会无限地增长,最后爆体而亡!   飒!   这些桃花似乎被一道命令所控,不再飞零四落,而是向着天空卷涌而起,形成一道如梦似幻的桃花旋涡——   钟行冥面色一肃,沉声厉喝,恍若金刚怒目!老爷子看明白了,师兄弟的心意早就相通,这就是冲着他来的一招绝杀!   “都退下——!”   钟行冥啐了一口黑血:“无恨师弟!若不是不悔师兄那日偏心助你,你有何能成为沁园春的掌门!”   “八十年前,我们三兄弟比试,你这记‘桃花十三响’,你师兄我接下了……”   金色的强光纵贯天地!钟行冥身上的炼气汹汹燃起,老人仿佛一道顶天立地的巨烛,身周开满了璨璨夺目的佛莲。他像是壁画上的菩提老儿,鹤发白须,金刚怒目,怒斥众鬼:   “——八十年后,你就算有通天路相助,我照样接得下!!!”   天地猛地一静,吞天沃日的巨响湮灭了世间一切的窸窣声,此时显得空寂而辽阔;光线太过炽盛,全世界的颜彩都沦为了黑白二色,呈出万物最朴实的线条来……   ——崩解!——碎裂!——爆/炸!!!   桃花涡旋兀地炸开,犹如一颗太阳兀地膨胀既而迸裂!!!   难以想象的一掌击在了这道桃花涡旋之上,所有花瓣如飞瀑如骤雨如乱雾,向着钟行冥暴拥疾卷而去;每行过一丈,便爆/炸一次;每爆炸一次,劲力便强上一分。到了钟行冥面前之时,这道劲力便成长为难以想象的伟力,连大地都在为即将发生的碰撞颤抖不已!!!   轰——!!! 第173章 、说第一百六十四:沁园春.相戕(十六)   好杏江仿佛一条蛰伏的蛟龙, 蜿蜒绵亘地探入烟波浩渺的南海。两岸相峙的高山巍峨而陡峻,在赫赫炎炎的阳光里蒸腾出厚重昏沉的云浪。山野间苍梧问天、刺藤遍地, 影影绰绰的暗绿里藏着无数毒蛇猛兽窥伺的眼睛:   这里是云秦南疆、南海之滨, “生死肉骨”之地——   八十年前,沁园春,蝴蝶谷。   【攀天莫登龙, 走山莫骑虎。】   -   -   “喂,废物。”   彼时钟行冥还不是什么“罪业菩提”, 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 眉眼严肃冷峻,身材高大结实,全身都是蓬发的少年朝气。   他垮着个大猫批脸, 叼着根草叶,反手砸了个桃过去:“——今天就练到这里。”   同样十几岁的钟无恨脸色倏然一变, 嗷地一声惨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   钟行冥这头大猫能有什么坏心眼, 只不过是砸了一颗桃子,不偏不倚正好打中了机关器的感触丝线,云蒸霞蔚的桃林诡异地沉默了一瞬间,既而炸起了一连串令人头皮发麻的机栝暴响——   钟无恨原本还在判别暗弩的数量和方向, 后来干脆放弃了思考:“……”   老天爷,你干脆下鸟吧, 草死我得了!   如雨如瀑的杀势绞裹着乱红拔地而起, 水红色的天光骤然碎裂成千片万片, 暗弩交织成了一道生腥的藩篱,从四面八方封搪雍塞而来!   钟无恨安静地垂下眼去。   此时钟无恨还不是“春风化雨”, 更不是沁园春的掌门, 也不是江湖上最有头脸的方师大能。他五官精致, 模样秀丽,好一张天生向女人讨债的面相:钟无恨垂下眼皮时,睫羽阴翳,眉眼阴柔,俊美得晃人心神。   他不该是春风化雨。他该是绵绵春雨打湿天地之时,无声飞零的那片片桃花。   钟无恨俯身、沉肘、抬腕,少年匀长的呼吸撕扯出雾白色的长线,蓄起的气劲顺着凸鼓的青筋游走至臂膀、手腕、指尖,电射而出的炼气飙成一道淬烈无匹的长虹,胭脂色的桃花飞瀑卷涌而去,洋洋洒洒地点燃了半个世界的颜彩!   这是沁园春的掌法:拨雪寻春手!   这一掌的威势非同小可,钟无恨的炼气催到极意之时,化为了片片胭脂色的桃花,繁盛艳丽不可方物;桃花飞瀑与诸多箭矢激烈相撞,清脆刮耳的声响传震山林,缀成了一篇朔气凛冽的长短句。   天地间飞零着杀意、山雾、桃花,烈烈灼灼的桃红色渐次黯去,只剩下了群锋环伺的正中央,与万千桃花一同起舞的少年。   钟行冥皱着眉头啧了一声,伸手一拨头顶的树枝。桃木枝被他拨得通身一震,正巧打偏了漏掉的箭矢。冷冽的金属钉穿了钟无恨的发髻,直接捅透了他身后的树干:   ——笃!   钟无恨后知后觉地愣了一下,随即吓得三魂出了七窍,此时的钟无恨毫无美男子的偶像包袱,尖叫起来像只被按在砧板上的鸡: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一十七次。”   钟行冥冷淡地垂下眼去:“你死了第一十七次。”   钟无恨弱小可怜又无助:“呃呜师哥——”   钟行冥被狠狠地恶心到了,作为沁园春头号钢铁罗汉,他最烦自家师弟这副黏了吧唧的做派,跟他妈的老娘们似的!   钟行冥头也不回地纵身一掠,他的硬功卓绝,步法“飞鸢泛月”也丝毫不差:   “有进步,过来吃饭。”   钟无恨黏了吧唧地缀在后面:“呜呜,师哥……”   钢铁罗汉钟行冥忍不住了:“你别他妈这么娘们!!!”   钟无恨委屈:“……”   钟行冥扭曲:“……”   钟行冥咆哮道:“那他妈是什么事?!!”   钟无恨小声道:“我袖子破了。”   “……”钟行冥哽了哽,随即咆哮道,“知道了!等下老子给你补!个没用的废物点心!”   【贵贱结交心不移,唯有严陵及光武。】   -   -   沁园春乃江湖第一大医派——甚至可以自信地把“医”字去掉:沁园春就是云秦江湖的门脸,支派分门遍布天下,在云秦大区奇诡的匹配机制下,还真没哪个门派能从综合实力上打赢沁园春:   寻常百姓可不知云秦有侠客,但无人不知悬壶济世沁园春。   而这辈云秦掌门膝下,有三个亲传弟子:   大师兄钟不悔,天资卓绝,岐黄天才,能文善武,是最有望继承掌门衣钵的弟子;   二师兄钟行冥,医术平平,心性浮躁,但武艺超群,有断蛟刺虎之勇,是将来小春门掌门的不二人选;   三师弟钟无恨——   长得好看,端水大师,六边形战士。   咳。   ——钟无恨之所以能够从上百位弟子里脱颖而出,被掌门收为亲传,纯属钟不悔和钟行冥都是一代天骄,掌门为了给沁园春其他资质平平的弟子以关怀,表示手心手背都是肉,特地从普通人中的普通人里,捡到了钟无恨这个幸运小垃圾。   如果没有后来……这应该是个可爱的故事。   -   -   “行冥。”   优雅阴柔的男声幽幽响起,像是条浑身黑鳞的长蛇,阴阴地滑过人的听觉,说不出的诡谲妖艳:   “怎么无恨又跟我告你的状了?”   钟行冥怒目圆睁,好似一尊被激怒的罗汉金身像,把钟无恨盯得一哆嗦,这小废物点心可不敢与二哥互瞪,连忙向来人扑去,姿态娴熟地抱住大腿:   “——呜哇大师哥救我!!!”   钟行冥大怒,好你个钟无恨,老子刚给你补好衣服,你转头就跟大师兄说我的小话!!!   一阵清幽神秘的药香缓缓渡来,来人不紧不慢地从阴影里踱步而出,身边跟着个怂了吧唧的钟无恨。   此人正是钟行冥与钟无恨的大师兄,沁园春首席大弟子,钟不悔。   此时的钟不悔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前途光明的正派弟子,尚且不是槐木堂里那个令全江湖闻风丧胆的“毒绝天下”大魔头。   钟不悔是南疆男儿,出身苗家,并不是汉人。他身形颀长,相貌清秀,与钟无恨相比,多了几分妖诡和艳丽。他从不愿穿着捂人的汉人衣裳,大大方方地曝出胸膛和小腹,小麦色的肌肤上纹着神秘而繁复的苗家图腾。   嘶嘶嘶——   钟无恨一哆嗦:“呜呜呜大师兄你又玩蛇!!!”   钟不悔笑道:“这是‘应悔’。你跟它打个招呼。”   钟无恨怕蛇,立刻倒戈,又投向了钟行冥——钟行冥狂翻白眼,但还是没出手把这个怂货揪出来——钟行冥与这只黑色小蛇大眼对小眼,彼此瞧了半天:   “师哥,收起来罢,无恨这废物从小怕蛇。”   钟不悔无奈地摇头,耳下银制坠饰一阵玲珑作响:“……行冥,就你惯着无恨。”   钟行冥作为沁园春第一钢铁罗汉,最听不得这种儿女情长发言,立刻暴躁地跳脚:   “谁他妈想惯着他啊——!!!”   【周公称大圣,管蔡宁相容。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   -   -   【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   -   -   “师父经常说铁无情厉害,”钟无恨吧唧吧唧地嚼着饭,含糊不清地嘚啵,“‘路断牛马、水击鹄雁、当敌即斩’,可是一等一的少年天才,炎虎关搞不好要出一个‘霸下铁相’……”   钟行冥啧了一声,他在铁无情手下吃过瘪,很是不爽这个牛气哄哄的少年将军:   “奶奶的,——饭还塞不住你的嘴?”   钟无恨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委屈地和钟不悔告状:“大师兄,二师兄又凶我!”   钟行冥瞪眼:“妈了个爸子,你还委屈上了!”   钟无恨缩在钟不悔身后,狐假虎威,朝钟行冥做鬼脸。钟行冥勃然大怒,提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揍他,被钟不悔拦下了:“哎,哎,哎,无恨这不懂事……”   钟行冥暴躁得蹦来蹦去:“等大哥不在,老子一手剜了你的黑心肝!”   钟不悔满头大汗地顺毛:“……那个,行冥,无恨是你师弟,不至于不至于……”   钟无恨比着兰花指:“呜呜,二师哥好凶!不像我,我只会心疼大师兄!”   钟不悔作为三兄弟里唯一的正常人,面无表情,完全麻了:“……”   ——妈的,你们汉人里有没有正常人?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   -   巨木参天,藤蕨遍地,遒迈的树干上攀爬着野蛮的浓绿,密匝的气根绞剪出苍劲的一弧。   钟无恨抬起眼来,灿烈的阳光被浓密的绿叶剪得星星碎碎,在溟溟烟霭中牵拉出一线亮光,恰好点亮了他的瞳仁。   “看什么?”钟行冥朝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走了,给师父寻药要紧。”   钟无恨眨了眨眼睛,小声地跟行冥咬耳朵:“哥,师父真要死了?”   钟行冥瞪了他一眼:“你胡说八道什么,小心我打烂你这张臭嘴!”   随即他又默了默,对自家师弟道:   “别在大师兄面前说。大师兄最崇敬师父,见不得别人说师父大限……但是做好准备吧。我们做弟子的,尽自己本分,老实寻药就对了。”   八十年前的云秦江湖,群星荟萃、天才辈出,步步都是看不完的风光,处处都是数不尽的风流。   但是——   钟行冥默了默,他是欢喜和尚托于沁园春的,乃嵩山少林最后一个罗汉,十几岁的少年看透了江湖的腥风血雨:   天赋异禀的、意气风发的、傲骨铮铮的,有几个逃得过算计、恩怨、造化?   师父因病仙逝,倒算得上善始善终。   钟行冥叹了口气,摸了把钟无恨的脑袋:   “你不懂。”   钟无恨低着头,没什么表情,眼睛却亮得出奇:   “……是师哥不懂。”   -   -   【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   -   -   “停!”   钟不悔陡地出声,叫住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师弟:“‘应悔’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手腕上的细小黑蛇,此时弓起了身体,对着空气里的某一处亮出了獠牙,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威胁!   钟不悔悚然一惊:“无恨!!!你后面——!!!”   钟无恨头皮发炸,但沁园春亲传弟子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回身时便推出一掌,正面对上了一张血盆大口!!!   钟不悔喃喃道:   “……黑龙?”   龙?   ——这峥嵘龙角,这血盆巨口,这灿灿龙鳞,分明是条南海玄龙!!!   钟不悔瞬间明白了因果,目光扫向自己手腕上的黑蛇:   “这是来寻应悔的……应悔竟是黑龙……”   钟行冥大声嚷道:“师哥你他妈发什么呆!!!”   这可是南海玄龙,钟无恨的“拨雪寻春手”练得再炉火纯青,也不可能是一条成年黑龙的对手!   千钧一发之际,钟行冥的“飞鸢泛月”催到了极致,他飞身扑向钟无恨,把自己师弟撞出南海玄龙的攻击范围!!   轰!!!   -   -   钟无恨睁大了眼睛。   南疆腐化的空气在明烈的阳光中急剧膨胀,蒸腾出浓腥的白色烟雾。钟行冥把他扑倒在地,救了他一命……飞扬的血液好似红樱怒雨,溅了钟无恨一头一身。   南海玄龙咬断了钟行冥的胳膊。只要钟行冥再晚上一点,现在在黑龙嘴里的,应该是钟无恨断成两截的身体。   钟无恨张了张口,胸膛起伏了几轮,哆哆嗦嗦地出声:   “师……师哥……”   -   -   八十年后,沁园春,庖解堂。   钟无恨胸膛起伏了一轮,苍劲的咆哮震耳欲聋:   “师哥——!!!”   轰!!!   八十年后的钟无恨,“拨雪寻春手”已然至臻化境,明媚绚缦的桃花飞瀑连连炸出十三道声响,汹汹推至钟行冥面前之时,已然膨胀为一道撼天碎地的巨力!!!   八十年后的钟行冥,已是白发苍髯、垂垂老矣,面对蟠天际地的桃花风暴,背影显得格外佝偻弱小:   “师弟……”   “是我误导了你。”   “我总和你说,只要人足够强大,所以他有权利选择,所以没人敢轻视他的意见,所以没有人能篡改他的决定……”   钟行冥向着桃花风暴伸出手去。此时天地变色,如月无光,只有叶灼华这等高手才能保持目力,后者骇然发现,“罪业菩提”之前打破“行运黑虎”之“无常唱簿”大阵的一掌,居然是义肢……?   ——居然是一只木质假手?   叶灼华不知道,钟行冥的右臂,早在八十年前,为了救钟无恨,被南海玄龙一口咬断了。   钟行冥一掌推出,潮鸣电掣,声震寰宇!雄浑的炼气喷薄而出,炽盛的金光耀眼欲盲,正面对撼上了这场桃花暴雨!   轰!!!   无论是“春风化雨”钟无恨,还是“罪业菩提”钟行冥,都是云秦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正面对撼的角力,场面不啻于盛昭缇对上应龙!!!   两股遒劲磅礴的炼气正面对撼,激撞出惨白的圆音锥、猛烈的冲击波、梳理大地的尘风暴,好杏江在这等喧嚣下静默了一瞬间,既而翻腾鼓涌起千丈万丈的巨浪来!!!   “我当时只是想……”   钟行冥在烈风之中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与谁听;可能他确实是老了,八十年的尘与土,八十年的风和雨,早就把一位英雄蹉跎得疲惫不堪。   老人低声道:   “……我们三兄弟,能永远在一起的……”   -   -   “无恨,谁当掌门,真的这么重要么?”   -   -   【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   -   -   钟灵秀浑身发抖,高声疾呼:   “爷爷——!!!”   狐丽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急急阻拦道:“你现在过去就是死!”   “——”钟灵秀双眼通红,瞪向狐丽,他满脸是泪,近乎狂怒,声嘶力竭,“我爷爷是好人啊——!!!”   “我不是东西,我确实不是东西,我不配当这个小掌门……我全部都还给你!但我爷爷是好人啊!!!”   “我爷爷是好人啊!!!他不该死的!他不该死的啊——!!!”   狐丽静了一静。   她确实看不起眼前这个年轻人,她对钟灵秀的印象,也只剩下了“罪业菩提的亲孙子”。钟灵秀在她眼里一直是个唯唯诺诺的小人,得意时便趾高气昂,失意时便唯唯诺诺,明明是“罪业菩提”的孙子,脊梁骨似乎怎么也掰不直。   她是头一次见到钟灵秀这般模样,满脸是泪,青筋暴突。钟灵秀不傻,他看懂了局面,他看明白了钟行冥的下场,他——   他跪了下来。   他当着沁园春诸多弟子的面,跪在了狐丽面前:   “救救我爷爷……小掌门……救救我爷爷……”   -   -   “我爷爷是好人……”   “我爷爷不该死的……”   “他不该死的啊……”   -   -   天地静默,只有钟灵秀的哀哭声。   桃花漫天飞零,好似一场绵绵春雨,千红万红,深深浅浅,如梦似幻。   狐丽嘶声道:   “……站起来。”   钟灵秀抬起头来,双眼泪光朦胧,恍惚地看着狐丽。   狐丽垂下眼去,钟灵秀这时才意识到,狐丽虽然不比他大多少,却已经算是他的长辈了。苦难、风霜、遗恨,都堆积在个女人艳丽的眉眼之间:   “……你作为钟家男儿,起码要站着,看着大长老谢幕。”   -   -   钟无恨的身形好比一支参天炬火,燎燎地燃起了半面苍穹。他终于走出了庖解堂,站在了百步天阶之上,渊渟岳峙,威如狱海。   他是沁园春的掌门,他是“春风化雨”,他是钟无恨!   在“通天路”的加持之下,钟无恨的身体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原来白发苍苍的老人,逐渐回到了年轻时的模样。他本就是桃花一样俊美风流的男子,身上却积淀着太生腥的血气;诡异的黑气缠绕在他的身侧,像是一条盘虬的黑龙。   钟行冥浑浊的瞳仁缓缓地转动,他们隔着几百丈的距离,隔着富含剧毒的缤纷花雨,静默地注视着彼此。   静、静、静。   喀拉拉拉拉——   惊心动魄的碎裂之声响起。那是钟行冥的淬体法身,这个金身罗汉一样的老人,淬体法身就像是摔碎的瓷瓶一样,整块整块的剥落;金色的流星不停地从钟行冥身体里逸散出来,那是他的气府已然破碎,体内的灵息大量流逝的后果。   一掌。   “通天路”状态下的钟无恨,一掌“桃花十三响”,便击碎了钟行冥的淬体、经脉、气府,催灭了老人的丹元火。   但钟行冥到底是接下了。“罪业菩提”到底还是“罪业菩提”,在他之前,桃花飞零;在他身后,再无桃花。   钟行冥的身体向下坠去,仿佛是西沉的太阳。四大高手慌忙去接,在场弟子齐齐跪下,桃花如雨,金光渐熄,大地上开出了大片大片的金色佛莲。   钟应悔睁大了眼睛,这位南海玄龙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见过这钟行冥的,在八十年前。   八十年前的钟行冥,脾气暴躁,举止粗鲁,却是最关心钟无恨的存在;在族人来寻钟应悔时,误把三兄弟当成了捕龙的恶人,一口咬向了钟无恨……   是钟行冥推开了他。从此钟行冥只有独臂。   八十年后,钟行冥因为庖解堂异变赶来,这个老人的脾性还是一样的刚直暴烈,一掌击碎了有诈的“行运黑虎”大阵……人类还真是愚蠢,永远都不长记性。   从此“罪业菩提”钟行冥,只剩下了与他相关的传说。   -   -   钟灵秀跪在地上,像一头抽了被打断了脊柱的狗。   “喂,那边的。”   钟灵秀循声抬头,对上了淡金色的眼睛。叶灼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复杂:   “罪业菩提的强者之道,江湖小辈无不如雷贯耳。你也来得及。”   叶灼华神色淡漠,扭头抬眼。钟灵秀倏然记起来了他是谁,这是“桃花三寸”叶灼华,名头仅在九刀之下的人物。   “我今天替你打了。”   钟灵秀睁大了眼睛,连滚带爬地起身:“——”   叶灼华屈起手指,在钟灵秀的佩剑上猝地一弹,冷铁被气劲一震,发出一声森严的嗡鸣:   “假以时日,剑在你手上,你同样可以。”   -   -   狐丽睁大了眼睛,悚然道:“堂兄,你要做什么?”   叶灼华倒提长锋,走入桃花花雨,浑身燃起诡蓝色的炼气,既而化为纵贯天地的惊电。   他的声音冷淡又平静,似乎还含着一线莫名的笑意:   “——我看那个钟无恨很不爽,砍着玩玩。”   -   -   钟无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线惊讶。   他已经很久没被年轻人挑战过了。叶灼华一身锦蓝,雍容华贵,好似哪家王姓公子郑重出行。但公子手上的不是攀附风雅的扇子,也不是百器之君的宝剑,而是——   刀。   一口好刀。   刀身纤长,通身白灿,名为“云容冱雪”,实乃绝世名刀。   钟无恨眼皮抖了抖,叶灼华还没□□,他已经认出了叶灼华的路数:   “——风卷尘息?”   风卷尘息刀?   钟无恨犹豫了一下,脱口而出:“你是薄磷?”   叶灼华笑了,张扬又放肆:   “——我是你爹。”   -   -   唰!!!   云容冱雪乍起一声长吟,鞘口与刀身刮擦出一行燥烈的星火,嚣狂的飓风生发于银白色的冷铁之上。   簌簌的桃花倒掠着向天飞去,骤起的刀光悍然撕裂了漫目的胭脂颜色,刺势磅礴地一路飙射向前!   哐——!!!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叶灼华的身影已然近前,刀锋向着钟无恨欺了过去!冷铁相击的震声转眼间就在庖解堂下响了一遭,扫、劈、拨、削、掠、捺、斩、突——   如雷如电的刀影追着冷铁的动作四溅飞射,两人交锋处荡卷开成环的气流,飞舞的桃花在无匹的刀光下无声无息地裂成了两半!   “大家都说‘拳怕少壮’……”   叶灼华冷冷地撩起眼皮,他的眼睛燃成了金灿的星子,兴奋的笑容在明灿的刀光之下,放肆、疯狂、狰狞:   “……不知刀是不是也是如此?”   -   -   陈默恂静默地坐在秦王陵上。   她不该回忆起来的。   她想起来了,疾风骤雨般的马蹄激扬起冲天的尘沙;她想起来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天际滚涌而来。   她都想起来了。   那是八年前,远在喀则山的,魁族叛乱一战。   -   -   战鼓声、铁甲声、兵戈声相撞出生腥的人血和残碎的肢体,熊熊的烈火滚裹着漆黑的浓烟。   战争顺着颓圮的旗杆舔上低垂着的残破军旌,一口将凄清杳茫的穹隆吞进无穷无尽的厉红色里。   滴……答。   ——雨滴坠进了叶灼华的眼睛里。   叶灼华站在天地的正中央,长刀刀尖抵着地面哭出猩红色的眼泪,泫然欲泣的天光流淌在他破碎的臂铠上。   他身边是尸骸、是尸骸、——是旷远无边的尸骸,天地在僵冷的马蹄、死寂的尸首、燃烧的沙场里悲哀地沉默。   他恍惚间听到了寂寞的风声里夹杂着的轻唤,将军缓缓地抬起头去,天光在他的眼睛里嘶声哭泣:   “………阿恂。”   女孩从遥远的回忆里、从故乡的春天里、从他尘封的心底里走来。年少的陈默恂把齐楚的鬓角撩到嫩白的耳后,年轻的女孩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低垂的、弯弯的、羞怯的眉眼,像是笔墨未干、敷色鲜妍的画。   -   -   ——陈默恂死去多年的爱情,迈过光阴、生死、是非、爱恨,一步步地向她款款走来。   -   -   *注:【】内的诗句部分皆出自李白《箜篌谣》。   作者有话说:   江湖篇迎来高潮!!!冲——!!! 第174章 、说第一百六十五:沁园春 .无敌(十七)   朗朗苍穹、阔阔晴空, 一颗灿眼的流星突然坠向大地,眩出耀眼欲盲的十字闪光——   明沛的强光兀地攀至极点, 天地间骤然沦为黑白二色:白色的天空、黑色的大地、灰色的桃花, 一道残影暴拥疾卷而来,将细亭阔殿、近草远山、飞沙走石通通一分为二!!!   风卷尘息经第四.雪鹰示现!!!   砭骨刺髓的寒烈刀意顺着磅礴的炼气连声贲发,接连炸出几圈瑰蓝色的光冕;这一刀叶灼华直接打出了具象化的刀风, 点点桃花如同万古玄冰一样幽蓝寒冽,奇异的蓝色桃花瀑散在飚溅四射的流风里!   叶灼华整个人仿佛脱弦的强弓劲弩, 蓦地欺近了钟无恨的身侧;钟无恨的长发向后倒飞出去, 宛如一口雪白的瀑布。   老人不慌不忙,一掌推出,风卷尘息刀惨恻的刀口, 居然切不开钟无恨的手掌;反而是钟无恨弓身拔背、气力陡发,握住了云容冱雪高速移动的刀刃!   叶灼华心下大骇, 瞳孔骤缩:   什……   砰!   两厢炼气在当空角力, 产生了一次剧烈爆/炸,灵子在这等冲击动荡里纷纷析出,激溅出无数金线流彩!   钟无恨一手居然掐住了叶灼华的喉咙,猛地往地上一掼;叶灼华向后跌去, 喉咙里呛出一口鲜红的血箭——   啪!   叶灼华一屈膝盖,脚下一蹬地面;大地轰声巨震, 绽出了无数闪电状的裂纹;碎裂的砖石抛飞而起, 钟无恨站立的地方土崩瓦解, 整个人也跟着飞向了空中!   叶灼华甫一出手,便展现了惊才绝艳的战斗技巧, 在场的诸位高手, 都不由得在心里喝了一声彩——   钟无恨出场时太过高调, 一招“桃花十三响”击落了钟行冥,但自身的炼气也就无以为继;叶灼华此刻拔刀,打出了一整段的快招,压得钟无恨格外被动。叶灼华一踏地面的举动更是出奇制胜,优劣势登即翻转,钟无恨本是掌法宗师,此时稳固的下盘没了支撑——要知道,浮空战斗,那可是刀客的天下!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叶灼华翻身再起,身法潇洒得像是云中鹰、林间豹、浪里豚,这一刀是风卷尘息刀里最快的一招,急速飙射的冷铁在空中几近弯折,绝世名刀“云容冱雪”在这等速度之下,也被摧折到了崩碎的边缘!   ——哗!!!   -   -   陈默恂脸色骤然一变:   “傻子,别过去!!!”   -   -   晚了。   叶灼华这一刀快得好似星流霆击,在空中激荡出几圈瑰蓝色的光冕;“云容冱雪”斩断了钟无恨的右臂,飞溅的血液亦如破碎的红绸!   因果轮回,恩仇相应,八十年前,钟行冥为救师弟钟无恨,在巨龙口中断下一臂;八十年后,钟行冥身死魂消,叶灼华刀指钟无恨,断下他的右臂。   在众人眼里,叶灼华被钟无恨戕害手足兄弟的恶行激怒,故而仗义拔刀(——确实也有这个原因);此时钟无恨断了一臂,本该大快人心。   但是最恐怖的一幕出现了……   叶灼华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他的心口被开了一个洞。   一个血洞。   ——是钟无恨被斩断的右手开的!!!   -   -   这一刻,没有能比叶灼华更加震惊:   他一刀斩下了钟无恨的右臂,全部注意力都在钟无恨身上,谁会在意……那截被斩落的右手?   那段右手向下坠去,既而像是自主生魂,这截断肢居然自己打出了一掌“拨雪寻春手”,一气洞穿了叶灼华的胸口!   叶灼华通身巨震,淬体碎裂,胸□□溅而出的血花,顷刻间染透了他的锦蓝衫子!   那只断手幽幽飞回,居然自行接回了钟无恨臂膀上的断口。   叶灼华心下大骇,他倒是想明白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这是“生生不息”!   这等强悍的愈合体质,是因为钟无恨把“生生不息”这种奇药,像炼毒一样炼化于体内,并以炼气控制它的增殖速度:钟无恨既不会肿胀成肉块,也可以保持恐怖的愈合效果!   别说是他断掉的一截右手,就算是斩断的头发,也能随他心意操控,再完美无缺地重新接回去!   ——这便是天下第一医派,沁园春掌门人的实力么?   钟无恨当风而立,发须皆张,眼神寒冷得像是高山巅顶的雪:   “猖狂太过。”   如烟似梦的胭脂色桃花花瓣聚集而来,向着叶灼华封搪壅塞而去:“生生不息”的剧毒在花瓣上眩出耀眼的十字闪光,这个体量的桃花飞瀑,足以让叶灼华在坠地之前,变成一团不成人形的硕大肉块!   殷红如血的剑影自天而下,仿佛八百里的榴火,又像是酝酿正好的晚霞!十把名剑齐齐飞落,震碎了桃花飞瀑,将叶灼华护在其中!   是“千军万剑”陈默恂出手了——   陈默恂飞身而下,身法快得难以以眼辨识,很难想象,这居然是一个偃师的速度。陈默恂自空中接住了叶灼华,寒声骂道:   “——傻子!!!”   -   -   叶灼华边咳血边笑:“——哎。”   -   -   “钟掌门,差不多得了。”   陈默恂没在理怀中这个精神病,遥遥地与钟无恨对视,脸色寒冷得好似十月秋霜:“依照海月先生的意思,钟行冥身死,沁园春恶患已除,您大可以收手了。”   钟无恨撩起眼皮,冷冷地与陈默恂对视:“我记得,陈首领可是失约了。”   按照辰海明月、沁园春、星阑命行的协议,钟行冥本该是陈默恂杀的。   谁知道半路杀出个叶灼华,把她的飞剑挡了下来,之后又没有再出手攻击的意思——在场如此之多的沁园春弟子,钟无恨要不是出于无奈,也不可能在如此之多的眼睛之下,击杀自己的师兄钟行冥。   钟无恨和陈默恂皆是一方枭雄,彼此心知肚明。陈默恂一击未得手,她也不是傻子——如果她再次出手,就算能杀掉已有防备的钟行冥,她可是在沁园春的地盘上杀沁园春的人,到时候她所作所为如何定性,还不是钟无恨一句话的事情!   陈默恂心思何等机巧,怎会想不到这一环;于是她干脆作壁上观,反逼钟无恨开通天路现身,替她收拾了这个烂摊子:   毕竟钟行冥的死活,陈默恂并不关心:她只是需要向沁园春和辰海明月展示诚意,证明自己在此事中出了力,以后好合作就可以了:至于她出了多少力,一剑是力,一剑杀死钟行冥也是力,陈默恂稳坐阴市商雄如此多年,自然懂得这个道理。   钟无恨机关算尽一辈子,这会儿居然被一个女人摆了一道,心里的恼怒可想而知。而此时她居然出手拦下了钟无恨,阻止他杀了叶灼华,钟无恨的怒火已经肉眼可见,悬空的桃花花瓣纷纷躁动起来,勾连出一道又一道胭脂色的闪电:   “陈首领,你真当我沁园春,是你来去自由的炎虎关?”   就在此时,一道厉喝劈落:   “——这可不是你的沁园春!!!”   -   -   钟无恨雪白的长眉一蹙:   “狐丽?”   他双眼一眯,不太清楚,狐丽这到底发的是什么疯。狐丽当上小掌门,可是被他钟无恨亲手擢拔起来的;而此事钟行冥身死,钟灵秀没了靠山,她狐丽回到沁园春,照样能做她的小掌门。   狐丽怎么可能会忤逆他?   但狐丽不仅忤逆了他,还一手指向他的面门:   “白发老贼,皓首匹夫!!!”   -   -   明灿的天光下,狐丽凌风而立,整个人像是一片绚缦的火霞;她的背后是一脸阴鸷的钟灵秀,脸色漠然的钟应悔,还有上百名沁园春骨干弟子。   值得注意的是,原本跟随钟行冥的四大高手,也站在了狐丽这边。钟无恨眼皮狠狠一跳,跟随“罪业菩提”的四大高手声名不显,但都是绝对烫手的武僧:   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西方广目天王留博叉、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   四位高僧佛光高照,袈裟如火,宝相庄严,皆是冷冷地凝视着钟无恨。   ——江湖虽然以拳头说话,但江湖是有良心的。   钟无恨在众目睽睽之下,击杀了大长老钟行冥,这是大家都亲眼得见的:   戕害同门,此罪当诛!!!   -   -   “大长老钟行冥趁庖解堂被敌诡术所污,携四大妖僧欲夺掌门之位,天下人有目共睹。”   钟无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把事情定了性,老人抬起一双精明而锐利的眼睛,寒冷的目光洞穿了狐丽:   “你们还想反了不成?”   与此同时,庖解堂内一阵窸窣,先前“暴亡”的十位长老迈步而出,各个渊渟岳峙,仙气凛然。其中一个面相和蔼的老人,开口附和道:   “钟行冥意欲谋反已久,故而掌门设计假死,引他露出狼子野心罢了。——倒是你狐丽丫头,你一双眼睛看不清是非善恶,剜了算了,作甚无礼瞪视掌门!”   -   -   狐丽一颗心如坠冰窟,掌门与十位长老一齐发话,那么此事谁对谁错,基本已经定下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可能回头:   颠倒是非、玩弄黑白的沁园春,权欲熏心、趋炎附势的沁园春,算什么医者仁心,算什么医者无垢,算什么天下第一大派?   她以及忍了够久,沁园春也已经忍了够久;钟行冥大长老血祭再前,他们又怎能昧着良心苟活于世!   “钟无恨,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钟无恨一愕。   这道女声冰冷又陌生,这是钟应悔的声音。   南海玄龙女双手抱臂,她沉默了太久,此时才幽幽开口。   钟无恨眼皮狠狠一跳,鸡皮疙瘩顿时传遍全身!   以他的眼力,他并非看不出钟应悔是玄龙所化,也并非畏惧她的力量——在通天路的加持下,钟无恨正好克制钟应悔的玄龙之力,事实上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是他“春风化雨”的对手!   而是……   钟应悔身上有一股奇特的气息,像是……   ……像是他大师兄钟不悔的灵息!!!   钟无恨并不知道钟应悔便是八十年前,缠绕在钟不悔手上的那条黑色小蛇;   他只是做贼心虚——当年大师兄钟不悔身败名裂、堕入魔道,可是他钟无恨一手导演的好戏!   “——钟不悔人又没死。”   钟应悔活动了一下脖颈:   “我知道……你以为钟不悔创建槐木堂后,因毒功走火入魔,一步都不可迈出南疆万毒池,你以为从此他再也奈何不了你……啊,这也有道理,他老没用了。”   “但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   -   钟应悔冷冷地撩起眼皮,狂风怒号、长发飞散,龙女一双眼睛好似熔熔的液金:   “——在苗家巫蛊之术中,饲主是可以上蛊宠之身的?”   作者有话说:   发现了BUG已经改了,更改的是钟应悔说话的部分,向读者老爷致歉!   是钟无恨害过龙女,不是钟不悔害过龙女;而龙女本来就是来杀钟无恨的。 第175章 、说第一百六十七:沁园春.无双(十八)   六年前, 沁园春。   春雨绵密无声,桃林云蒸霞蔚, 被千层万重的桃花染红的漉漉天光, 滴滴答答地浇落在青石板上。   静、静、静。   ——一滴春雨坠在陈默恂的眼睫上。   她坐在秦王陵之上,已经在此发呆多时。   她在等人。   庭院里花雪哀艳,美人落寞, 春雨沙沙漫过人耳;庭院外杀声震天,刀光剑影连缀成片, 人血遥遥地溅上檐牙风铃, 悠然一声叮当。   今天不是什么沁园春的大日子。   今天只是陈默恂的生辰。   叶灼华问陈默恂想要什么?我送给你。   陈默恂咬着手指想了想,她其实没什么想要的。但是既然叶灼华问了,她就想了一想:   “传闻沁园春掌门钟无恨手上, 有一条被折磨已久的黑龙。——我要它。”   若是凡常人听见了,也只当一句玩笑话:   谁会去江湖第一大派, 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的手上, 取一条不知道到底存不存在的黑龙?   但是她是说给叶灼华听的。   叶灼华不是凡常人:他不平凡,也不正常。   他是恣肆妄为的疯子,我行我素的狂人,他愿意专程杀进沁园春, 就为一条黑龙——不,他对黑龙没有兴趣, 他甚至在陈默恂开口之前, 都没听过这个“传闻”。   ——叶灼华只想哄陈默恂开心, 仅此而已。   于是“云容冱雪”铮然出鞘,仿佛洗月苍茫, 又如辟天洪荒。“桃花三寸”叶灼华潜入沁园春, 与几大长老激战一昼夜, 一时间江湖皆惊,武林俱震,道这叶灼华又发什么疯?   疯刀薄磷再疯,好歹讲江湖规矩,做事都有个名目;但叶灼华没有。他随心所欲、游戏人间,他连命都不要,还要什么名目?   -   -   陈默恂等到了人。   小陈姑娘撩起眼皮。她的瞳仁是冷冷的厉红色,像是阎王手里的一樽人血,随便动上一动,还能晃出点波光与水意来。   妩媚天成,艳骨自生。“千军万马”陈默恂,从神魂里就是一捧红颜祸水。   她面前站着一个血人。   说是血人,倒也有失偏颇。只是两人对比太过鲜明:小陈姑娘衣衫干净,脸蛋光洁,气息平整,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的大小姐郑重出游;而叶灼华衣袖泼血,脸上挂彩,浑身上下的血气蒸腾着漫漫春雨,好一尊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邪神。   他伸出手来,血淋淋的,但手腕上,确乎缠着一条小黑蛇:   “——送你。生辰快乐。”   陈默恂皱着精致秀丽的眉宇:   “不是龙么?”   叶灼华啐了一口血,身后杀声隐隐,这俩疯子,倒气定神闲地在人老家门口聊上了:“哥书读的不多,哪里分得清龙和蛇。我杀了一圈,也就找到这个像一点。”   陈默恂抿着嘴,微微撅起:“那我不要。我要龙,不要蛇。”   “——哎,姑奶奶,”叶灼华也不恼,手背一擦脸上血迹,笑了起来,“我刀快断了,再打下去就是我输了。”   陈默恂嘁了一声:“没用。”   她一边嘴上嫌弃,一边手里动作,是个繁复优雅的手势。若有偃师同行在场,定能看出她在书写“灵津”——等沁园春的弟子层层包围了这里,俩人早就被这个临时灵津传送走了。   临时灵津的目的地是不能选择的,两人到底会被传送到哪里?   陈默恂不知道,也不关心。   天高地阔,南北无边,山河壮阔,人间逍遥,——死了就地埋了便是。   这便是陈默恂少女年纪时的爱情。   ——他们爱得轰轰烈烈,疯得肆无忌惮,闹得沸沸扬扬。这段岁月荒唐又放纵,比喻成酒烫喉,比喻成刀割手。他们亡命天涯,行游天下,在血雨中接吻,在烈火里拥抱。   妈的,陈默恂每每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她以前真是……   自由啊。   -   -   六年后,沁园春,庖解堂。   陈默恂嘁了一声:“没用!”   话说那叶灼华猝不及防,被钟无恨一掌穿心,整个人倒飞了出去;陈默恂飞身接下,势犹未止,秦王陵十剑齐出,在地面上深入半身,才拦下了叶灼华飞摔的劲头。   叶灼华咳血不止,人却还在笑,似乎是老相好这一骂,骂得她十分受用:“好!骂得好!”   小陈姑娘大怒:“收声!蠢货!你血脏了我裙子!”   流血事小,弄脏陈默恂裙子事大,叶灼华立刻闭上了自己的狗嘴。但小陈姑娘的脾气也是古怪别扭,此时叶灼华闭了嘴,她又毫不客气地一掌拍上他的脸:“张嘴!”   叶灼华乖乖张嘴。之前他打钟无恨有多狂,现在就有多怂:就差在他身后安一个快乐摇晃的狗尾巴。   ——由此可见,魁家男人,无论是叶灼华还是薄磷,都是一等一的耙耳朵。   陈默恂从袖里掏出一支白釉瓷瓶,一掌劈开了瓶颈,拽着叶灼华的领子,哐哐哐地给他一通好怼,十几个墨光流转的丹药,全部进了叶灼华嘴里:但小陈姑娘不会照顾人,耐心也有限,这么一通乱怼,叶灼华居然还没噎死,由此可见“桃花三寸”的本事过人。   叶灼华见她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顿时叫了起来:“哎,哎,别塞了,再塞哥真就真死了!”   陈默恂不依,振振有词:“可是你流了那么多血!”   “好祖宗,”叶灼华白眼乱翻,“哪本医书告诉你,药吃得越多越有用?”   陈默恂:“……”   小陈姑娘也是财大气粗。   她用的丹药,乃是上上品的“飞阁流丹”,常人吃下一颗去,是瘸子也得当场长出一条好腿来。   “飞阁流丹”有市无价,寻常人连门路都求不得(比如云雀和薄磷这种江湖泥腿子,根本没想过嗑药,药可不是他们这种穷狗买得起的),只有陈默恂这种阴市魁首,才能跟吃糖豆一样地给叶灼华一通狂喂。   叶灼华胸口被“拨雪寻春手”开了一洞,看起来模样恐怖,但也只是恐怖而已。这一招虽然打穿了叶灼华的淬体,但魁族人强大的体魄,硬生生地扛住了这一击;再加上他提前锁住了经脉,叶灼华的气府还能接续流转——再加上十几颗“飞阁流丹”,别说是修好这个伤,就算是多长出一颗心来也未尝不可。   ——由此可见,陈默恂刚才,确实是被吓到了。   叶灼华虽然浑身是血,但心情十分得意。   -   -   “你乐什么?”小陈姑娘匪夷所思地扫了叶灼华一眼,“你有病?”   叶灼华深沉道:“正是如此。”   陈默恂:“……”   要不是叶灼华确实经不起造,她都想给他再插上一剑:“……”   “应悔是你带过来的?”叶灼华转移话题,“嚯,钟不悔都整上了,还闹得挺大。”   “应悔不是我带出来的。”陈默恂皱着眉毛,“——这事本来和应悔没有关系。她自己从炎虎关偷跑出来,应该是春天到了,要找夫君了。”   叶灼华:“……”   叶灼华匪夷所思道:“?她还真要跟云雀成亲啊——???”   陈默恂大为震撼,她倒是不知道钟应悔到底干了什么,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家养的黑龙,要娶自家好姐妹的:   “——什么?”   我少看了多少集???   -   -   眼下的场面非常缺德。   “千军万马”陈默恂通天的本事,除了一出场时飞来的一剑差点杀了钟行冥之外,再就是刚刚十剑齐出,冲冠一怒为前男友,在“拨雪寻春手”下救起了叶灼华:   ——然后,没了,滴,下班卡。   狐丽:“……”   没错,小陈姑娘下班了!   陈默恂看上去也不打算再输出了。她干脆画地为牢,专心致志地和老相好叶灼华叙起旧来——连正眼都不再瞧钟无恨,十把上古名剑林立身侧,就算钟无恨心里再怎么不爽,也得考虑一下得罪一个十一钱大偃师的下场。   况且叶灼华还没断气,如果陈默恂把他奶了回来,之后再出手的可是夫妻混合双打,“千军万马”和“桃花三寸”绑在一块的战斗力,在场还有不少长老记忆犹新:   六年前,春雨绵绵,桃花烂漫,沁园春被这俩疯子造访……闹了这么大动静,几乎杀穿了留守的长老,却只带走了一条蛇。   况且现在的钟无恨,根本没心情搭理陈默恂。   他正吓得脸色巨变,为了另外一件事:   “……应悔?你是当年的应悔?!!”   -   -   “不是,”叶灼华匪夷所思,“……他才看出来?”   钟应悔人都在那杵了多久,敢情好钟无恨这才发现,此龙就是彼龙???   陈默恂深沉地猜测:“——或许是老年痴呆。”   叶灼华:“……”   “哎,”叶灼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叶灼华和陈默恂意见统一,继续作壁上观,堪称场内战力最强的摸鱼二人组:   任你风雷鼓涌打得噼里啪啦,我岿然不动还能继续吃瓜。   -   -   狐丽槽多无口,只能权当没看见:“……”   这么看来,陈默恂在华胥秘境时勤奋输出,还真是给了她好姐妹云雀一个大面子。   -   -   这还真不怪钟无恨老眼昏花。   前有“罪业菩提”钟行冥,后有“桃花三寸”叶灼华,空中悬着“千军万马”陈默恂,地上还站着一个“九尾火狐”狐丽,再加上东方持国天王多罗吒、南方增长天王毗琉璃、西方广目天王留博叉、北方多闻天王毗沙门这四大高僧,各路英豪汇聚一处,钟应悔一条乡下龙,真是太容易被埋没了。   ——但没事,钟应悔不在意。   小黑龙有什么坏心眼呢,无非是突然站出来,趁机吓死钟无恨这糟老头子罢了。   钟无恨一见钟不悔的气息出现,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正眼对上钟应悔那双熔金色的灼灼龙眼,更是气鸣自促、额上见汗。他做的坏事太多太多,但钟不悔算是他人生中的头等大恶;钟无恨对自家大师兄的恐惧,早就长在了神魂深处。   但钟无恨没吓死。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多少惊涛骇浪,吃了多少灵丹妙药,这等惊吓还扛不住,他也白当这几十年的江湖天花板了。   钟无恨心思电转,想明白了事情原委——   当年钟无恨夺去了大师兄钟不悔的一切,包括他一直养在身上的那条黑色小蛇“应悔”;   钟无恨发现了应悔身上的龙筋,想要把她泡成一味绝世补药,助他钟无恨练成“拨雪寻春手”最后一层……   然而老天虽然不开眼,钟无恨虽然作恶多端,却依旧春风得意;但是造化也没放过钟无恨,他刚刚把这条黑蛇泡进罐子药池不久,一个女孩生辰到了。   那女孩自是陈默恂。   叶灼华为了讨美人开心,竟然趁钟无恨率领诸位长老下山之时,单刀突入沁园春,几乎杀穿了留守的二位长老,带走了那条黑蛇。   更可气的是,钟无恨瞳仁颤抖,现在看来,他们是不知道这条黑蛇,究竟有多少价值:这俩疯子没有把它当补药吃了,居然是养着好玩,——还把它顺利养大了!!!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钟无恨不傻。他不是不知道,在苗家巫蛊之术中,饲主是可以上蛊宠之身的——他为了防这个,几乎屠光了钟不悔所在的苗寨,是人是蛇是虫,都被他清理得一干二净,就是怕钟不悔借蛊宠上身,找他钟无恨报仇!   钟无恨眼皮跳了起来:当年他不舍得杀这条黑蛇“应悔”,就是因为他的贪欲,他贪黑龙真身的价值,才把它泡在药池里……   然而因果轮回,造化弄人,这条黑蛇居然长成了人模样,还来到了他面前;   钟无恨最担心、最忌惮、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   -   陈默恂奇道:“这老贼瞪我做什么?”   “……”叶灼华看明白了,“钟无恨是不是以为,这一切是你设计的?毕竟蛇是我抢的,蛇是你养的;如今我们又都在场……”   陈默恂:“……”   叶灼华:“……”   幕后黑手竟是我们自己。   -   -   静、静、静。   猛风大起,炮车云生,桃花四散飞零。钟应悔长发飞舞,迎风傲然站立。她像是古画中的玄甲女将,眼眸里燃烧着血一样的光。   她还记得此人的所作所为,她日日夜夜都想着把他撕得粉碎,她要吐出炽热的龙息,让他的灵魂在业火里嚎叫一千年!!!   砰!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钟无恨脸上还是震惊相,一掌却快得好似星流霆击,在场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流风微妙地转了一个角度——   他一掌击出,空气中响起“啵”的一声,像是一个气泡陡然破碎。   但是最恐怖的景象出现了……   钟应悔的上身,炸成了纷扬的碎粉!!!   什么?   -   -   什么?   众人大哗,举座皆惊——   他干了什么?   刚刚钟无恨,到底干了什么?   -   -   狐丽脸色惨白:“——”   怎么可能?   这怎么……这怎么可能?!   要说在场最惊讶的,那肯定是狐丽了——她参与过深山古镇,与剪城四神那场战斗,亲眼见过钟应悔的战斗姿态,她一打三的时候,背影像是瑰奇灿烈的焰火!   ……为什么?   钟无恨到底干了什么??   钟应悔连方天画戟都没能跟祭出,上身就被轰成了纷扬的碎血!!!   “……”狐丽身后的钟灵秀倒退一步,喃喃自语,“这是……这是‘拨雪寻春手’。”   “???”狐丽惊骇莫名,“不可能,我又不是没见过拨雪寻春手……”   钟灵秀看了她一眼,冷汗涔涔而下:“……你修的是自己所创的‘风月刀’,又为了向长老们示好,对门内的武功秘籍敬而远之……你可能不太清楚,沁园春的武学到底是怎样的……”   狐丽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都忘了好奇,钟灵秀对人事洞察的眼光如此独到。   钟灵秀哆嗦道:“沁园春的武功,在前几层都是稀松平常的,所以武林都说沁园春的方师,皆是‘大器晚成’……”   狐丽:“这我也知道——”   钟灵秀盯住她,瞳仁深处迸出一股奇怪的精光:“那你知道,成的‘器’是什么‘器’吗?”   狐丽浑身一个寒噤,蓦地闭上了嘴。   “——就像是拨雪寻春手,掌门修到了最后一层,就会蜕变成另一种功夫……”   -   -   “大冥掌。他这一掌打的并不是人,而是‘空间’,他能一掌把沿路的空间击碎……既然空间都能击碎,还有什么击不碎的?”   -   -   “赶上了……赶上了……”   钟无恨居然冷汗涔涔,气鸣自促,似乎是受了好一场惊吓,又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一时间忘了沁园春掌门应有的仪态,穷形尽相地露出小人嘴脸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赶上了!!!”   “你的蛊宠又如何?”   “……钟不悔,就算天意要你来复仇,而我却能一掌就击毙你的蛊宠——你能奈我何?你能奈我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形容疯狂:“你能奈我何!!!”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十年了,与我为敌的,哪一个有好下场?八十年了 ,我的好师兄,你就算恨我入骨,那又如何?   ——你的好蛊宠,就算强如一条南海玄龙,还不是照样被我一掌粉碎!!!   “天意如此!!!”钟无恨朗声大笑,“时也!命也!‘天’站在我这边,谁能奈我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76章 、说第一百六十八:沁园春.无悔(十九)   ——大冥掌?   这一掌太霸道、太凌冽、太震怖, 把所有人都给吓住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冥掌?   云秦武学五花八门,灿若繁星, 但总有几门武功脱颖而出, 成为众星垂拱着的那轮月亮。   大冥掌就是其中一轮月。此掌迅猛如雷,霸道无匹,它能直接改变空间编织的法则, 将空间与空间所容纳之物,一同粉碎在豪悍酷烈的掌风里。   降维打击, 不过如此。与之相比, 风卷尘息刀之流,都像是干巴巴的把式。   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但立场问题是不会变的, 明晃晃地呈在所有人眼前:   要与钟无恨为敌吗?   ——要与掌握了大冥掌的钟无恨为敌吗?   ——要与身后站着十位长老的钟无恨为敌吗?   ——要与那个古老的沁园春为敌吗?   之前还义愤填膺地跟在狐丽身后的沁园春弟子,各个心有颤瑟, 态度动摇, 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现在还来得及。   钟无恨也并非要赶尽杀绝。在场都是沁园春的骨干弟子,若干年后也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钟无恨杀心再盛,也不至于要把自家门派的后备力量通通杀穿。   钟无恨只是想除掉异己, 那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成为他的爪牙。   ……至于钟行冥的死, 大家只要缄口不言, 有谁知道呢?   大长老的恩惠, 在场诸位弟子多多少少都有受过,再不济就是刚才, 大家困在行运黑虎大阵里时, 是钟行冥大长老出手相救的。   钟行冥是在场所有人的救命恩人。   但那又怎样?   大家都是沁园春的人, 拯救同门不是应该的么?   在场沁园春弟子心中,都在疾风骤雨地盘算:   ……向掌门认个罪就算了。   谁还真的想跟“春风化雨”钟无恨为敌?   ——疯了吧?   -   -   狐丽一颗心陡地坠向冰谷,冷得她一哆嗦。   人心向背无常,她早就清楚了。只是钟行冥的血还在地上,一滴滴都还没凉透;她总觉得混江湖的,还是得有侠义之心的。   但她错了。她太高估了人的下限,侠义二字太费命了,而在场众人都只有一条命。   和命比起来,义又算什么呢?   钟无恨就算是恶人,那就是罢——但是他太强了,知道他作恶的人都死了的话,又有谁知道他做过什么?   那不就还是那个风风光光的沁园春,还是那个江湖门脸,还是那个名门正派!   狐丽身后的沁园春弟子一阵骚动,慢慢地向庖解堂的方向走去,向着钟无恨深深抱拳一礼,又向着十位长老抱拳一礼,再默默地退到两边去。   本来还算“人多势众”的狐丽这边,只剩下了小猫两三只,显得格外卑弱可笑。   -   -   钟无恨嘴角笑纹深了深,冷冷地直视着狐丽的眼睛。   他太熟悉了。八十年前是这样,八十年后也是这样。   人心如此,人性如斯。   这个天下,从来都是强者说话的地方!   狐丽嘴唇动了动,刚想说什么,钟无恨突然出声,冷冷地打断了她:   “向我下跪。”   狐丽一凛。   “向我下跪,好孩子。”明灿的天光烈烈地烧下来,钟无恨在百步天阶上负手而立,面容上覆盖着大片大片的阴影,“……你还是我的小掌门。”   狐丽瞳仁骤然一缩——   “……我猜猜你的目的。”钟无恨缓缓道,“你如此高调回归,不就是为了再坐上小掌门的位子?”   “我从来都不否认,你是沁园春最够格的小掌门……之前你是,现在你也可以是。我们何必为了一个反贼伤了和气?”   “向我下跪,狐丽。”   -   -   向你内心那点可笑的道义下跪,九尾火狐!!!   -   -   就在这时,终于有一个人看不下去了:   “钟无恨,这话说得你自己不心虚吗?”   钟无恨眼神骤然一寒,猝地收束成剑,似乎能在开口人身上戳出一个大洞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钟灵秀!   在这等强压之下,钟灵秀一个废物点心,居然还能站得笔直。男人身板细瘦伶仃,看上去就没什么功夫底子;加上满脸的冷汗,一见就是强撑出来的镇定。   钟无恨心有诧异,这东西居然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师哥钟行冥算是经天纬地一英豪,但后人委实算不上什么东西,比如钟灵秀就是如假包换的废物点心,刚刚那句话,估计用上了他毕生的勇气吧?   钟无恨抬起的手掌又放了下去。钟灵秀他向来不放在眼里,让这废物再蹦跶一会儿也未尝不可。毕竟他刚刚亲手击杀了他的好师兄,心里还残存着一些愧疚;等这股情绪过去了,钟无恨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斩草除根,与钟行冥有关的一切人等都要铲个干净。   八十年前,他是如何对待钟不悔的;八十年后,他就如何对待钟行冥。钟不悔、钟行冥,两个都是他钟无恨的好师兄,两个都是沁园春百年难遇的天才,最后还不是都得折在他手里,落个凄惨无比的结局?   钟无恨思及此处,更加得意。他太满意了,无论是“罪业菩提”钟行冥的尸体,还是南海玄龙钟应悔的残躯,都在证明着他钟无恨的——   天下无敌!!!   -   -   “八十年前,沁园春的上任掌门举行比试,要从钟不悔、我爷爷、钟无恨师兄弟三人中,选出沁园春的下任掌门。”   钟灵秀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冷冷的钢针,狠狠地蛰了一下钟无恨的耳朵。   钟无恨心里一沉:八十年前的旧事,这小子如何得知?   也罢,也罢,可能是钟行冥告诉他的;但钟行冥也被他瞒在鼓里,钟灵秀口中的版本,倒是不足为惧……   钟灵秀语气淡凉地继续:“我爷爷主动放弃了与钟不悔的比试,因为他在心里已然认定,大师兄钟不悔,便是沁园春的下任掌门……而轮到你和我爷爷比试之时,却出了一些岔子。”   钟无恨眉间皱纹一深。   “我爷爷在擂台与你比试之时,突然发病,鲜血狂喷,堪堪拦下了你一记‘桃花十三响’,便不省人事。事后查出,我爷爷身中一种蛊毒,‘血胭脂’。前任掌门大怒,下令搜查,最后查明,钟不悔最近一直在研制这种‘血胭脂’……”   钟无恨笑道:“这些陈年旧事,诸位早已知晓,你提起作甚?”   确实是陈年旧事。狐丽与槐木堂斗了这么多年,槐木堂堂主“毒绝天下”钟不悔,在沁园春的那档子丑事,狐丽早就知道:   钟不悔偏袒钟无恨,因而事先在师弟钟行冥身上,种下了蛊毒“血胭脂”,使得钟行冥在擂台上重伤。前任掌门勃然大怒,禁足钟不悔,令其闭门思过;而就在这时,钟不悔又干出了一件奇丑之事……   钟不悔奸杀了沁园春十二堂主之一,“渡舟菩萨”杜鹂鹂!   -   -   此“渡舟菩萨”非彼“渡舟菩萨”。   云雀认识的杜怜草,是杜鹂鹂的孙女;而八十年前的“渡舟菩萨”,正是小杜大夫的奶奶杜鹂鹂。   渡舟菩萨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武林,都是名望极高的存在。此事一出,前掌门口吐鲜血,急火攻心,七窍流血,当场暴毙。   临时上位的钟无恨,也就是沁园春新任掌门,念在与钟不悔同门一场,并没有下令诛杀,只是把钟不悔驱逐出沁园春。钟不悔怀恨在心,故而堕入魔道,创立“槐木堂”,发誓世代与沁园春为敌。   “这个故事我们从小听到大,”钟灵秀阴阴地看着钟无恨,“是钟不悔恣意妄为,小肚鸡肠,被宽容大亮的‘春风化雨’放过,还要怀恨在心。   “……但是事情真是这样么?”   钟无恨的眼皮跳了跳,神使鬼差地接了话:“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   -   “我爷爷年轻时虽然性格勇莽,但绝非无谋之辈。”钟灵秀似乎是想通了什么,手指居然也不发抖了,整个人呈出一种异样的平静和从容,“他知道的。”   钟无恨眉头一跳。   “——我爷爷一直知道的。”钟灵秀伸出食指,向前一指,“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你钟无恨!!!”   -   -   “钟不悔确实在研究‘血胭脂’,但是他的意图是融通活人血脉,祛除淤栓恶疾,并非要给人下蛊……这点我爷爷知道,你也知道。”   “你们都是钟不悔最好的手足兄弟,能够随意进出他的药坊。钟不悔万万没想到,他的好师弟钟无恨,会窃来‘血胭脂’,加入我爷爷的饭菜里……”   钟无恨冷笑一声:“一派胡言!”   钟灵秀并没有理会他,反而越说越快:“后来我爷爷在擂台上被你重伤,那时的‘渡舟菩萨’杜鹂鹂,从我爷爷体内发现了‘血胭脂’。但是这个血胭脂的成分,与钟不悔所研究的,似乎有些许不同——毕竟钟不悔研究出来是救人的药,而通过钟无恨你的手,才变成了噬人的蛊毒!”   钟无恨心底一寒,钟灵秀幽幽地盯着他,似乎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大洞来:   “……钟无恨,杜鹂鹂可是治好过你伤寒的活菩萨,你奸杀了她,没做过噩梦吗?”   钟无恨厉声喝道:“血口喷人!!!”   “是真的。”   一道女声传来,纤细而清婉,好似滚落的珠玉。   钟无恨瞳孔骤然一缩,众人皆是循声望去,来人脸色惨白,衣衫染血,整个人像是一株风中残荷,娉婷纤弱地站在呼啸来去的流风里。   杜怜草!   ——正是如今的“渡舟菩萨”,杜怜草!   她似乎被伤得不轻,整个人脚步虚浮,但眼神犹自灼灼生光。   “这是我父亲临终之前,亲口告诉我的……这是我们杜家,忍了整整八十年的秘密。”   杜怜草抬起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钟无恨:   “八十年。好掌门,我们杜家,怕了你八十年!”   -   -   什么?   此等秘辛一出,在场众人无不震骇:   当年钟不悔一事,竟然是钟无恨一手导演出来的?   狐丽心神巨震,她听得出来,钟灵秀这个口气,绝非说谎……而小杜大夫其人,也不是作伪之人。   但是他们没有证据。八十年前的事情,当时的知情者要么老死在江湖,要么修炼成了人精,谁愿意得罪江湖第一大派的掌门呢?   当时不敢站出来的,这时也自然不敢站出来。其实狐丽心里也明白,钟灵秀说出这些,只有一个目的: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怕他死了,钟无恨做的那些恶事,再也无人知晓,而钟无恨为非作歹一生,死后还能被后人称作圣人。   所以钟灵秀要说,要说得大声,要越多人知道!   “一派胡言。”钟无恨身后一位白胡子长老发话了,“你说那叛贼钟行冥知道,为何当时他不站出来揭发?滑天下之大稽!”   “……”钟灵秀看向那个老人,“我爷爷是为了整个沁园春的安稳。”   “他察觉此事真相时,前掌门已然暴毙身亡,整个门派动荡不安,山门外还有无数门派虎视眈眈,觊觎着沁园春门内的奇珍异宝……而你钟无恨刚刚坐上掌门宝座,天下英雄皆知沁园春的新主人是你钟无恨,若是此时再来反转,知晓你钟无恨是个卑鄙下流的无耻之徒,整个沁园春都会沦为江湖笑柄!”   叶灼华听不下去了,啧了一声刚想说什么,陈默恂看了他一眼,叶灼华闭上嘴耸了耸肩膀。   陈默恂叹了口气。   她倒是能理解钟行冥的难处——   脸面。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钟行冥竭力维护着沁园春的脸面,不惜容忍钟无恨这个跳梁小丑,在掌门的位置上坐了八十年。   这八十年,沁园春风光无限,钟行冥确乎是成功了。   可是用钟不悔换来的脸面,也就是一张假皮子罢了;整个沁园春在这等虚伪风气下,早就烂坏了根。   天理昭昭,因果报应。八十年后,钟行冥本人,也死在了钟无恨的掌下。   菩提倒也偿清了他的罪业。   -   -   【“我当时只是想……”   钟行冥在烈风之中喃喃自语,也不知说与谁听。   他确实是老了。   八十年的尘与土,八十年的风和雨,早就把一位英雄蹉跎得疲惫不堪。   老人低声道:   “……我们三兄弟,能永远在一起的……”】   -   -   “攀天莫登龙,走山莫骑虎。   贵贱结交心不移,唯有严陵及光武。   周公称大圣,管蔡宁相容。   汉谣一斗粟,不与淮南舂。   兄弟尚路人,吾心安所从。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   开花必早落,桃李不如松。   管鲍久已死,何人继其踪。”   -   -   钟无恨撩起眼皮,他的眸光像是从阴曹地府里投来,一寸寸都滴答着黄泉水一样瘆人的阴寒:   “说完了么?”   叶灼华最先察觉,脸色一变:“钟家小子,躲开!!!”   猛风鼓涌而起,钟无恨一掌推出!   大冥掌!   唰——!!!   一道火色疾影卷扫而过,惊艳得好似抛甩的赤练!电逝星飞间,狐丽捞起了钟灵秀,她的身法好似一抹火烧霞,兀地闪出了钟无恨的掌风范围!   钟无恨缓缓道:“哦?”   狐丽,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   朗朗晴空之下,狐丽襟飘带舞,整个人像是一团盛大的火焰,蒸腾着所有人的目光。她乌黑发亮的瞳仁,对上了钟无恨的眼睛,脸上半点惧色也无:   “钟无恨,你恶贯满盈,罪应当斩!”   ——想要我下跪?下辈子吧!   -   -   “蝼蚁……”钟无恨左手抬起,是一个示意身后长老动手的手势,“烦人的蝼蚁……”   就在此时,异变再生!   狐丽怀中捞着的钟灵秀,居然拔剑出鞘——就是叶灼华曾经一指弹上的那一把——钟灵秀握住镶金嵌玉的剑柄,向下陡地一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这把雍容华贵的长剑笔直地下坠,浑身珠玉眩出一笔富丽至极的锋寒!   “度一切苦厄——!!!”   长剑剑尖触及地面,像是探入水中一般,平滑地继续坠了进去!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钟无恨双眼大张,他的第一次正眼看这个废物。钟灵秀端坐在凌空,好似一尊受难的佛陀,天光照在他年轻羸弱的眉眼上,居然呈出另一种苍白的佛光来!   不可能,不可能,钟灵秀就是个废物,一个剑都提不起来的废物!   他居然……他居然学会了……?   -   -   他居然学会了,钟行冥都没能掌握的东西!!!   -   -   来不及了!   钟无恨一掌探出,来不及了,他要现在、立刻、马上击杀钟灵秀!!!   哗——   佛光大盛,金莲盛开,四大高僧同时出手,与十位长老战作一处!到处都是炫烈的灵子、到处都是无章的光影,钟无恨居然看不见钟灵秀本人的位置!   而年轻人的念咒,却如同不死的魂灵,缭绕在天地之间:   “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   钟灵秀垂下眼帘,闭上眼睛:   “菩提萨婆诃。”   佛门术法.般若沉默。   唰唰唰唰唰唰唰唰——   地面上陡地探出无数巨大的剑刃来,一时间庖解堂外全是剑刃的林海!   它们通通不是实体,而是由最纯粹的佛光凝结而成,仔细看去还能见到密密麻麻的佛经。这并不是一个进攻的招式,这些光刃通通没有伤害,被它穿过的人安然无恙。   这等景象太过绚烂瑰奇,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   只有钟无恨知道这个术法的厉害——   这个术法确实不是攻击的,它甚至不能伤了钟无恨一根头发;   这个术法是为了封印,封印他的气府!!!   -   -   【钟灵秀虽然是个狐假虎威又无甚真才实学的废物点心,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能坐上小掌门的位置,一来是因为他废物,不敢忤逆长老们的意思;二来就是——   ——他是沁园春长老首席,“罪业菩提”钟行冥的亲孙子。   凭什么?凭什么?   钟灵秀心底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是,他承认,自己比起狐丽,确实不算什么;但是他对沁园春的大小事务也算是劳心劳力,就算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但也算是勤勤恳恳、尽职尽责!   这偌大的沁园春,党派林立,勾心斗角,像他钟灵秀这样认真做事的人,还剩下多少?   钟灵秀窝囊了一辈子,此时也按不住自己的怒气:   为什么?   为什么就算是狐丽,看他钟灵秀,也只看到了他“是罪业菩提的孙子”?】   -   -   被“般若沉默”控制住的钟无恨,无论是“大冥掌”还是“拨雪寻春手”,都通通使用不出来;在“般若沉默”堪称恐怖的封印下,他甚至无法调动自己哪怕任何一滴灵息——   “通天路”,失效了!!!   钟灵秀,这个所有人都看不起的废物少爷,在这一刻,把钟无恨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局势再度逆转!!!   -   -   狐丽回过头去,金色的佛莲璨璨夺目,钟灵秀端坐其中,半边身体都化为了灿目的金色。   “般若沉默”术法,如此霸道的沉默效果背后,是施术者自身的生命。   钟灵秀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真相,自觉一生心愿已了,便发动了这个一生只能动用一次的招数。他的身体会慢慢地变成金子,最后整个人化为一尊金身佛像,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狐丽对钟灵秀的印象并不好,在她的记忆里,钟灵秀就是个二世祖,贪生怕死,阿谀谄媚,不学无术。他没学到钟行冥的半点刚直和血性,却在生命的最后赢得了所有人的尊重。   我应该跟他道歉的,狐丽想起了自己之前还误会过他,——我应该跟他道个歉的。   晚了。   局势千变万化,生死一念之间,彼此都是陌路人。狐丽的道歉,钟灵秀并不在意,也不需要了。   他是“罪业菩提”钟行冥的孙子。   他当过沁园春的小掌门。   他叫钟灵秀。   -   -   咯咯咯咯咯咯——   一阵尖锐的、吊诡的、恶寒的声音,陡地闯进了狐丽的听觉之中!   狐丽脸色一变:   这是什么声音,怎么这般耳熟?   陈默恂霍然起身,这还是“千军万马”陈默恂,在沁园春第一次脸色如此苍白:   “不是吧……”   叶灼华耳力极佳,此时被吵得一阵头疼:“——这他娘的是什么声音?”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不是吧,”陈默恂喃喃自语,“那个技术,真的存在?”   狐丽等人悚然的目光,齐齐望向钟无恨的方向——   此时的钟无恨,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   -   *注1:诗句部分皆出自李白《箜篌谣》。   *注2:佛经部分出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作者有话说:   再次反转,钟无恨居然还有底牌——?! 第177章 、第一百六十九:沁园春.应悔(完)   ——什么?   眼前的景象实在太过离奇、吊诡、震恐, 狐丽一张脸陡地白了下去,瞳仁颤抖着缩成了针尖大小的点:“……?”   这是什么?   这……这到底是什么?   钟无恨到底——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   -   白炫的天光垂直地坠落在地面上, 溅起千万点晃眼的瑰丽光斑来。   静、静、静。   狐丽的目光越过一片狼藉的地面, 穿过“般若沉默”创造出的万千光刃,透过各式命械燃烧出的等灵子明火,落在了一尊——   ……无法形容的怪物身上。   狐丽第一眼以为自己看见了泰父。   当时华胥秘境一战, 泰父一直是所有人内心深处最恐惧的阴影——巨大的怪物从地下穿刺而出,庞如山岭, 阔形江河:它如恶鬼一样狰狞, 又似神明一般威武,奇异瘆人之余,竟然还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美感。   那不是这个维度的文明能够理解的壮阔和美丽。   ——而此时时刻, 恰如彼时彼刻!   原来钟无恨只是一位白发雪髯的老者,但此时完全变了个模样。   这是一堆用语言难以形容的“肉山”, 身躯远远地高过了庖解堂, 仿佛是世界上最邪恶的堆砌物。入眼是密密麻麻的触手,在天光的曝晒下泛着幽粼粼的绿光,哗啦啦地向四周攀射开去,好似一只巨阔又畸形的乌鱿;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怪物全身都遍布着血淋淋的裂口,里边是寒光绵密的尖利牙齿, 但乍一看又像是一只只开合不止的眼睛。   滴滴答答——   原先那些在钟无恨身周飞零的桃花, 此时通通变成了暗红色的胶状物, 连接成脐带或者是肠子之类的东西,柔软的、恶心的、胶状的, 湿漉漉地盘亘在巨怪身周。   嗷——!!!   数以百计的裂口齐齐大张、同声咆哮, 邪同鬼神、威如狱海, 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战栗着瑟缩!   猛风大起,机锋大作,狐丽的长发在猛风中抛飞而起,她面色发白,心胆俱颤,前所未有的恐惧狠狠地镊住了她的喉咙!   在这等邪恶又强大的威压之下,她感觉自己的丹元火被一股猛风狠狠地按住了——不,不仅是丹元火,连同她的气府、经脉、躯体……通通被一只巨大的铁掌狠狠地碾进了泥土里,她不得动弹,不得喘息,只能颤抖着接受这只巨怪的……   声威!!!   -   -   嗷——!!!   巨怪这一嗓子非同小可,五阶以下的方师七窍流血,数以十计的沁园春弟子登即暴毙;大地在这等嚣狂的声浪中脆弱得像是纸张,地皮被大片大片的掀开,被狂风撕扯得七零八落;陈默恂插入地面的十把上古名剑也不再泰然,十把巨剑仿佛是受了惊的群兽,森寒的冷铁震颤出不安的嗡鸣来!   陈默恂面色大变,两指并拢,脆声厉喝!   洸洋的血色浓雾泼天而下,那是陈默恂连绵不绝的炼气,十把巨剑受到陈默恂直接的炼气加持,通体猩红得仿佛是被鲜血淬过。它们连缀成一道生腥的巨盾,硬生生地撑住了这等冲击;狠戾的劲风被十把巨剑分为两股,从叶灼华和陈默恂的身边摧枯拉朽地呼啸而过!   叶灼华也是一脸震惊,“桃花三寸”在江湖里横着走了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这巨怪只消一声怒吼,竟然要秦王陵十把名剑全力应对!   “……这是什么?”叶灼华惊道,“不是,那个钟灵秀小哥,不是把钟无恨的气府给封了么?”   气府是方偃的力量来源。钟无恨再怎么厉害,也得遵循这个基本法则;而他的气府此时被封,就算钟无恨的本事大过天去,此时也应该施展不出来了!   所以这是什么?   ……这个根本没有人样的怪物,还是钟无恨吗?   “——这东西叫‘黑偃甲’。”   陈默恂柳眉深皱,目光暗沉,额上见汗:   “这本来应该是,云雀的技术才对……”   -   -   与此同时,云雀方面。   “……”海月弯弯的笑眼微微睁开,“啧,这趟还真没白来。”   云雀被这谜语人绕得晕头转向,加上孕期脾气又不行,肚子里正憋着一股无名火——可惜还没等她发作,远处山林一阵惊哗,千万飞鸟扑棱棱地四下逃窜;大地轻微地震颤起来,云雀悚然地举目四望 ,不远处的亭台楼阁像是正面迎上了飓风,轰声被碾成了齑粉!!!   这又是怎么了?   云雀睁大了眼睛,疑问还没来得及涌上喉头,她先是感觉到了周遭空气的瑟缩,借着是一股沸反盈天的巨大声浪!!!   铮——!   海月一皱眉头,手指一拨琴弦 ,一道琴音快得好似断水的快刀,锵然斩断了这股震耳欲聋的巨响——   海月的琴音斩开了这道狂风,嚣狂的猛风被分成了两束,好似爱琴神话中被摩西分开的大海;强劲的飓风从云雀身旁刮卷而过,直接摧毁了身后的幢幢假山;云雀被这道琴音所护,只被风撩起了一丝鬓角。   云雀的罗雀门闪了一闪,又暗了下去。既然海月有意相护,那就没她云雀什么事了。   云雀瞳仁一缩,她分明看见不远处的地平线上,耸起一道狰狞而巨阔的阴影!!!   泰父?   不,不是泰父,云雀心思电转,倘若那是泰父,刚刚那场猛风,就不是海月一道琴音就能斩开的事了……   海月笑道:“云雀,你应该熟悉的。”   云雀:“???”   这句话把云雀说得云里雾里,云雀心说我怎地熟悉,难道我是它姥姥?   ——不对!   云雀浑身一凛,喉咙发冷,不对,这股熟悉感,这股熟悉感……   如果要造成范围如此之大、杀伤性如此之强的逆向暴风卷,那么灵子潮汐事先得掀起几丈高的狂澜。但是她并没有感觉到,这种动静不比泰山崩塌要安静多少,可不是海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就能忽略的!   只能说……灵子潮汐没有动静。   难道这股摧枯拉朽的狂风,并不是灵子造就的?   不,不可能,这个体量的飓风,若不是灵子所为,那只能是天灾了……   云雀瞳孔一缩:   ——难道是?   不可能,不可能,这个技术已经——   -   -   “你以为失传了,可是并没有。”   海月话语柔和,云雀却浑身一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什么意思?”   “大家都以为‘罗刹鬼骨女’死了,但是也没有,现在不还站在我的眼前吗?”海月笑道,“——‘黑偃甲’也如是。”   云雀心口一窒,四肢发冷:“我已经焚毁了所有书籍和图册……”   “但是它被‘天’完整的记录下来了。”海月平直地看着云雀的眼睛,“没想到吧,是你最痛恨的‘天’……当年它大费周章,为了一个‘黑偃甲’要杀你;而现在,它用‘黑偃甲’赏赐给为它卖命的手下。”   -   -   黑偃甲?   叶灼华听得云里雾里,艰难地理解着陈默恂的回答:   ——她的意思是,钟无恨之所以能变成这副鸟样,是因为一门叫“黑偃甲”的技术?   那这又和云雀有什么关系?云雀甚至没有和钟无恨见过!   “黑偃甲?”叶灼华闻所未闻,他走了这么多年江湖,也没听过相关的消息,“这是什么奇门鬼术?”   “……这是云雀当年发明出来的,一项疯子的艺术。”陈默恂把散乱的鬓角撩到耳后去,“喂,你不好奇吗?”   叶灼华下意识地应了:“什么?”   陈默恂的眸光冷然:“当年的‘诛天之战’……到底是怎么开打的?”   叶灼华一静。   “云雀当时的实力虽然惊才绝艳,但也远远达不到挑战天的程度……一群偃师为什么要和‘天’作对?或者说,这群偃师是怎么知道的‘天’?”   叶灼华脸上一片空白,现在的事情变化太过突然,这件事一下子从沁园春的门派内斗,变成了有关云秦秘辛的局中之局!   陈默恂眉头深深皱起:   “我本以为这是一场沁园春内部的狗咬狗罢了。没想到兜兜转转来,居然还是绕回了云雀身上……”   -   -   云雀头皮发麻,心口发颤,这个事实太过震惊,她不知如何应对,连目光都变得空白了:   ——她能确定,这个气息,就是“黑偃甲”。   黑偃甲是云雀根据母亲留下的手记,集合了上千卷偃师学识,开发出来的……能够“令人摆脱气府,直接操控灵子”的技术。   这技术一说出来,显然有悖常识。众所周知,人的身体只能有限度地接纳一定数量的灵子,经过不断的修炼之后才能扩充“气府”的容量,使其操纵更多的灵子,进而获得更大的力量,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修炼”。   而黑偃甲则直奔主题:   既然人体是有限度的,那就不要这脆弱的躯壳了!   “黑偃甲”可以改造人的身体,使其变成最适合操纵灵子的状态——现在想来,由“黑偃甲”变成的那个奇异的、怪诞的、震怖的样子,像极了云雀后来在华胥秘境里见到的泰父。   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联系?   云雀不敢细想,她隐隐之中,好像真的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   ——【云雀在华胥国里唱歌】。   李拾风当年的预言,现在细想而来,真的是这样理解吗?   -   -   “改造人体?”   叶灼华被这大胆到疯狂的构想吓住了:“……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不是有悖人伦……”   陈默恂没搭理他。   这是废话。   她当然知道,而现在的云雀也知道。   “黑偃甲”这个技术太过邪恶,它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但是当时的云雀,当时的寻时雨能听得进去吗?   当时的寻时雨,对时家乃至对世道的痛恨,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理智所能驾驭的范围了。寻时雨害怕、痛恨、唾弃自己的弱小,她不顾一切地追寻着力量,她要掌控最强大的暴力,才能和这个世界谈判!   道理是在刀锋上讲的!!!   由此,“黑偃甲”孕育而生。   它能把人改造成一尊……无法形容的怪物。黑偃甲怪物不需要气府,也不需要炼气;黑偃甲怪物与灵子潮汐融为一体,它即是灵子,它即是炼气,它即是神识!   它——与天并肩!!!   -   -   “这个技术,惹来了‘天’的打压……由此,云雀知道了‘天’的存在,知道了压迫在众生之上的那股力量,比时家,比世道,更可恨的那股力量……”   ——由此,诛天之战爆发;云雀在刀山火海里,一拳击碎了天眼!   作者有话说:   我卡了很久,也反思了很多。   我诚实地告诉各位:对不起,江湖篇,我就是写崩了。   我的生活过得很糟糕,但这不是我写崩的借口,除了道歉我躺平任嘲。江湖篇就是写崩了,它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因此展现给你们的是写得稀碎的武林恩怨,和冗长烦人的打斗。   对不起,我把它写无聊了。   这是我人生里第一部 百万字小说。我怎么把它写崩的,我就怎么把它救回来。   接下来故事进入主线,揭开之前有关天的所有包袱。 第178章 、说第一百七十:天贼   云雀记得那一天。   “寻时雨, 你放肆!!!”   苍劲雄浑的呼喝声仿佛上百尊的洪钟齐鸣,纵贯天地、横压山川、传震八荒!   天光晦暗、云海倒悬、风声呜咽, 万万里的穹窿之上雷吼、电啸、龙吟, 云涛云浪甩卷成一处恐怖的漩涡,涡眼仿佛是一只垂视苍生的巨大瞳仁——   苍天开眼,九州幅裂!   ……那一天, 云雀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偃师同伴。高山倾颓、大江泛滥、业火燃烧,她站在无穷尽的凄惨和狼狈里, 披挂着一身烈艳的鲜血, 与天冷冷地对上了目光。   到底什么是“天”?   其实没有人知道。云秦人习惯了强权,习惯了奴役。那道加之在众生头顶的高压,就算被曝露出了一角, 其实也没多少人真正在意。   ——除非“天”真的碾到了他们的头上。   一路打到这里,一路杀到现在, 云雀其实几乎都快要忘了, 自己是为何要流血,为何要牺牲,为何要争个公道。   .   .   .   云雀悚然垂眼,冷汗涔涔而下, 她确实想起来了,一切的开始, 确实是因为自己……   是因为自己开发的一项技术, “黑偃甲”。   云雀直接从人体的局限入手, 运用偃师分解之术改造人体,让被“黑偃甲”控制的人成为介于灵子与人类之间的究极怪物。黑偃甲怪物并没有自我意识, 但却能发挥出极大的能量, 它不受气府本身的束缚, 它能与灵子潮汐融为一体,从理论上来说,只要云秦存在灵子潮汐,它就能发挥出毁天灭地的力量来!   当时的寻时雨,精神状态确乎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而“黑偃甲”的出现,正是她不顾一切追求力量的成果。它从诞生之日起,就是血和死的底色;它的出现就是为了窃取更多的力量,以达到毁灭的目的——   【毁灭】。   云雀惶惶然扶住额头,曾经的她居然如此极端吗?   当年的寻时雨从烂泥里长大,几乎被挚爱亲朋抛弃了个遍,被时家三番两次地逼到绝路,能挺过来全靠自己日益磨练而出的武力。   如此长大的寻时雨崇拜暴力、迷信暴力,是人是鬼是仙是魔,通通都能杀给你看!   ……是,她在追求毁灭。   唯有毁灭,才有新生。寻时雨坚信,只有把压迫者斩草除根,云秦才能得到真正的改变。   疯了。   云雀现在回过头去看,当年的自己未免也太迷信武力,到了枉顾一切的地步。再这样下去,她也只会变成第二个残暴的领袖,成为自己最仇恨的模样。   但“黑偃甲”技术并没有推广。   这是云雀第一次看见“天”的力量。   云雀只记得当时天上聚来暗沉沉的云浪,倏尔豁开一道异光,灿烈的天光送来几幢飞渺的人影 。这是“天”投射而下的高手,与后来四季雪的晨钟暮鼓老人、深山古镇的剪城四神一样;这些天的使者摧毁了云雀的偃师作坊,屠戮了追随云雀的人们,无论男女,不辩老幼。   一夜之间血流三千里,白骨一直堆到天的边沿。   这也是云雀第一次,亲眼目睹天的暴戾。   云雀之前所有模糊的猜测都被验证成实,每一次云秦的动荡的背后,都有一只来自“天”的手,在搅动着云秦的风云;每一位云秦人的头顶,都有一只来自“天”的眼睛,在默默窥视着一切。“天”就像是一道笼罩着东陆的巨大阴影,而所有人都像是它的提线木偶,按照它的旨意缴入命运的洪流里去。   “天意难违”,原来如此。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清嘉一十九年,全天下的偃师大能聚集一处、与天争道,史称“诛天之战”。“罗刹鬼骨女”声震东陆,云秦所有的方偃都知道了曾经有个疯子,胆敢挑战天威——   .   .   .   “——天,世人皆道你,无所不能。”   “那些生死、悲欢、爱恨,世人挣扎一生的东西,不过是你逗弄他们的玩具。”   “我一路打到这里,就是想问问……”   云雀伸出伤痕累累的手,掌心向天、张开五指:   “——你,到底算什么东西?”   轰!!!   上苍震怒、天地变色,天穹之上雷霆奔涌,千万道闪电激射而下——   云雀细瘦的手指,猝然紧握成拳!   千万道雷电倏然一顿,既而向着云雀的拳头倏飞骤聚而来!她抓走了九天的雷霆,转圜成自己的力量,明沛的风雷在她拳心膨胀、膨胀、再膨胀:   “——为何天下必有疾苦?”   “——为何人间定有不公?!”   你到底算什么东西,能主宰众生的命运?!   现在你给我……   她向苍天击出一拳——   ——下来!!!   .   .   .   诛天之战的结局,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我失败了。”云雀喃喃自语,这个事实太过震骇,以至于她的喉舌都冷得发抖,“与我有关的,与寻时雨有关的……”   除了星阑命行这支事先送走的“后代”,除了神出鬼没的“一杯无”陆鸣萧……与寻时雨有关的一切,都被天这只巨手,轻而易举地从这个世间摘去。   那为什么“黑偃甲”技术还在?它也应该和寻时雨一起死去了!   云雀扶住了额头,她胸闷气短,一时间感觉难以承受:   ……她原本以为,是“天”觉得这项技术太过邪恶,故而要惩罚她……但是天用错了方式,它不该杀死这么多无辜的人——当年云雀杀向天眼,是为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他们只不过是一群凡人,除了最原始的同态复仇,又有什么其他的挣扎手段,能够撼动“天”的威严?   但现在“黑偃甲”技术再次出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天”并不是来惩罚云雀的……   ——它只是觉得“黑偃甲”好用,来掠夺云雀的技术罢了!!!   这个高高在上的东西、这个扰动风云的东西、这个强大无比的东西……   这个“天”根本就是个丧心病狂的强盗!   而整个云秦……则被这个强盗,支配了上万年!   .   .   .   滴,答。   云雀感觉到自己的冷汗,掉在了自己的锁骨上。   冷的。   “看来也不是太蠢。”海月的眼睛笑成了温柔的月牙,“你之前问我‘天’是什么…… 现在想明白了吗,罗刹鬼骨女?”   云雀睁着翡翠色的冷眼,表情麻木地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到了自己的嗓声:   “——窃贼。”   “天”根本不是什么巨大的阴影,也不是什么神秘的力量,它就是一个贪婪而无耻的窃贼!   在四季雪时,“天”派下晨钟暮鼓老人,若不是鹤阿爹在,他们所有人都要死在那里。   ——那个时候,“天”是感觉到了悍将“通天路”的力量。然而悍将在烟罗镇暴亡,“通天路”的力量不知所踪。   “通天路”是不会自己长腿乱跑的。海月先前也说过,“通天路”的传承,就是生与死时,拥有通天路的方师,对在场最近一个方师的传递。   ——那么当时“天”是为了回收这个东西,才令“晨钟暮鼓”老人对整片区域的高手——整片区域可能杀死悍将的强者——痛下杀手!   (但是据闻战所说,当年悍将是死在烟罗镇百姓的黑/火/药/爆/炸中的;天估计并没有想到它一直看不上眼的卑弱人民,居然能够杀死一个拥有“通天路”力量的高手。而悍将的“通天路”究竟传给了谁、闻战有没有继承“通天路”,至今都是未解之谜。)   “晨钟暮鼓”老人被鹤阿爹一拂尘击退,但“天”并没有放弃回收这个“通天路”……“天”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当时与悍将交过手的,闻战与苏锦萝身上。   ——这才有了之后槐木堂突然进犯沁园春分馆,闻战对上活蛊罐与金钩人一事!   当然这只是云雀的猜测:“天”有一万种手段挑拨槐木堂和沁园春这对冤家,这件事对“天”来说根本不难……但是在活蛊罐和金钩人的夹攻之下,闻战并没有发挥出“通天路”的力量,这令“天”大失所望。   但是“天”没放弃。   它对“通天路”回收一事,导致了之后云雀一行人在楼船上,遭遇了离奇复活的金钩人的报复。   ——这就不是云雀的臆想。之前狐丽与云雀闲聊之时,已然说过了当时沁园春的异变:   【薄磷一行人辞别不久,狐丽依掌门“春风化雨”钟无恨所命,连夜火速押送活蛊罐回到沁园春总坛。何曾想总坛天降大敌,护山大阵形同虚设,死者如风驱草,狐丽祭出“锦囊艳骨”与之激斗了三个回合,连对方长着几只眼睛、几条眉毛都没看清楚,就被一击差点碎了气府,滚下了沁园春总坛的山崖。】   -------------------------------------   注:本段出自《说第五十九:黑云压城城欲摧(上)》(章节号第62)。   -------------------------------------   之前云雀还觉得极其困惑,到底是哪方势力,能够如此凌厉霸道;现在想来,这不就是“天”常用的手段,投放高手、清剿异己吗?   云雀手脚发冷,细思极恐:   她自从下山之后,几乎每一次大战,背后都有天的身影……   海月突然出声,打断她的思绪:“云雀,你还忘记了一点。”   云雀下意识地接口:“什么?”   海月笑了笑,一字一顿道:   “——初遇。”   “你与薄磷的初遇。”   云雀浑身一震:“——”   “你大概也知道了,薄磷并不是大发善心,从大黔州的人堆里,把失忆流浪的你捡到的。”   一股前所未有的阴寒爬上了云雀的脊背,一句冷喝脱口而出:“你如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海月微微展颜,笑容清和:   “——论和天相斗,我比你更久。”   .   .   .   “当时薄磷是接到了委托,要杀你这般模样的少女。只不过你的发色与瞳色,与明百灵如出一辙;薄磷因为心存愧怍,一时心软,并没有杀你。”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悚然瞋至极圆。   海月满意地研判着云雀的神色:   “——你应该记得,当时有人拦住了你们,对吧?”   .   .   .   【“哟呵,”薄磷手指一勾束发的黑布条儿,眼睛危险地虚成了一线,“哪条道上的朋友啊,出来聊个天?”   “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薄九刀’,居然背信弃义,置你我约定于不顾……”   溶溶的夜色里勾勒出一个佝偻的人影,发须皆白的老者仿佛一截半枯的老树,颤颤巍巍地戳在飞翘的檐牙上:   “九爷,你说要怎么办?”   薄磷:“……”   操,被跑单的金主爹爹找上门要债了!   “大名鼎鼎?”薄磷一挑锋利的眉宇,朗声大笑起来,“你是指我杀了我师父的事儿,还是指我一把火烧了师门的事儿?”   ——疯子。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要不是“这件事”实在荒唐,实在不适合名门正派出手,我也不至于找上这种欺师灭祖的腌臜之徒……   老者心思转了几个来回,低下头去算是赔了个不是:“……九爷,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既然收下了——”   薄磷立刻飞来了一物,大大方方地把订金退了回去:“这儿呢,还您,收好。”】   (注:本段出自《说第二:九刀(上)》,章节号3。)   .   .   .   海月见云雀神色震惊,似乎是回忆起来了什么,这才耐心地出声提点道:“你当时不好奇,到底是谁专门雇人,要杀你吗?”   云雀心乱如麻:“……他们自爆了身份,是沁园春的人……”   对。   云雀惶惶地咬住了自己舌尖,她当时真是太愚钝了,一心都牵系在薄磷身上,怎么忘了这么要命的一件事?   ——她与沁园春素昧平生,可以说是见都没怎么见过,这帮人到底是为什么,要雇薄磷来杀自己?   而且雇佣薄磷这件事,就格外耐人寻味。   如果是重视云雀,那么显然该是小春门亲自前来,那么云雀见到的就不是薄磷,而是奉命杀人的狐丽了;如果是不重视云雀,那也不该高价聘请薄磷这种高手,随便找个三流杀手得了。   ——这像是被上司强加命令的下属,并不理解又不得不做,倒腾出来的面子工程:聘请薄磷,花钱而已,既不会耽误了小春门的正事,也给足了上司面子:你看 ,我没有随便找个小鱼小虾。   ……沁园春如是的态度,才有了之后的之后,一切的一切。   原来她与沁园春的纠缠,从一开始就定下了么?   “早在那个时候,沁园春就已经和天进行了交易。”海月伸出手指,蓦地朝她一指,空间竟然被这一指随意击穿,向四下绽开闪电状的裂纹来,“你之前说一切因我而起……可还真是冤枉我了。”   .   .   .   于此同时,狐丽方面。   狐丽艰难地站立在强劲的烈风之中,右手前举,长刀贴臂,抵挡着这股骇人的飓风。   狐丽脑子疾风暴雨地转动,她心思何等玲珑技巧,几乎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她明白了,她想通了,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这一切还得倒回癫痴护法那件事!   那时她辞别云雀一行人,押送活蛊罐回沁园春,当夜山门就受到了神秘强敌的攻击,狐丽连敌人长相都没看清楚,就被一击打下了山崖——   这个霸道行径,像极了之前在深山古镇里,“剪城四神”的做派!   ……但这一切不可能是巧合,现在回头一看,倒像是钟无恨与“天”,里应外合的一场戏码!   至于狐丽为什么如此推断——   狐丽听了陈默恂对黑偃甲的解释,火凤似的眉毛向下一压,眉心皱出一道深深的纹路来:“那就难办了。”   “小陈师傅,据你所说,黑偃甲怪物都是没有意识的……”   陈默恂莫名其妙,心想这出了什么问题:“怎么?”   “——但他有。”狐丽冷冷道,“钟无恨这厮,应该吃了一种东西,叫做‘碧血丹心’。”   .   .   .   ……   活蛊罐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的双手被九条锁链拷住,无法护住自己的喉咙。来人枯枝般的手指探进了他的喉间,像是烙铁探入奶糕,脸上的笑容和蔼又慈祥:   “来,再生气些,再生气些,‘碧血丹心’才能结得更好……”   (*注:本段出自《说第五十:第二日.风虎云龙(上)》,章节号53)   .   .   .   “当日痴护法活蛊罐在紫篁城的沁园春分馆,被我们小春门用金钟拿下。当时癫护法金钩人已殁,痴护法又集百毒之长,在极度悲痛的情绪下,体内脏腑会结成一种奇异之物,唤作‘碧血丹心’。”   “‘碧血丹心’是极阴之物,能与所有邪恶术法相容,而它最奇异的特性,莫过于在这些蛊人心智的邪门诡道中,保持清醒的神志。”   所以钟无恨才能在接受“黑偃甲”改造的情况下,继续保持人形和神智,甚至还能跟在场诸位高手打得有来有回!   “……”狐丽说及至此,突然有些想笑,原来重重阴谋遮罩之下,不过一提狼心狗肺罢了,“钟无恨与‘天’演了出戏 。‘天’派高手进攻沁园春总坛,为的就是把我除掉,因为我离他太近,太容易发现他的意图……”   事实确实如此。   钟无恨借此机会,独占了活蛊罐的身体,服下了“碧血丹心”,为了接受“黑偃甲”技术改造做准备——“黑偃甲”正是“天”,从云雀那里强掳过来,用来赏赐给它听话的狗的奖品。   “……”陈默恂匪夷所思,她一个疯女人都觉得太疯了。陈默恂要接受“黑偃甲”技术的改造,等于放弃自己人类的身份,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你是说,钟无恨是主动接受‘黑偃甲’改造的——为什么?”   “春风化雨”钟无恨,不是已经很强了吗?   难道他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终有一天,钟灵秀居然会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祭出“般若沉默”术法,封印他的气府?   “当然不是。”   一道苍老的男音和一道冷淡的女声交织在一处,像是一个人、两条舌,整齐划一地响了起来:   “钟无恨这一辈子最怕的,就是他的大师兄钟不悔。只要钟不悔还活着一天,钟无恨就会发疯般地追求力量,就是为了防止钟不悔复仇……”   狐丽和陈默恂齐齐循声回头,都被眼前景象惊得呆住了:   “你是——”   什么东西?   作者有话说:   你钟不悔爷爷和钟应悔奶奶回来了! 第179章 、说第一百七十一:跋扈   静、静、静。   滚滚的尘雾顺着猛风向四下飚散开去, 细碎的沙石抽出无数烟白色的细线;明炫的天光自头顶笔直地坠落,被峥嵘的龙角骄傲地接住, 眩出五色斑斓的光圈来。   狐丽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睁圆了:   不会吧?   这个方向是、这个方向是——   钟应悔的尸身!!!   .   .   .   “钟无恨, 你到底是有多怕?”   这道声音极为奇诡,仔细听来分为两股,一道是清凌凌的女声, 那是狐丽熟悉的钟应悔的声音;另一道则苍老而枯瘪,来自另一个陌生的老人, 每个音节里都浸着铁锈生腥的死气。   这两道声音本不相合, 却奇迹般地交融在一处;像是一个人的喉咙,却生出了两般嗓音。   这确实是一个人。   原本钟应悔的尸身,因被钟无恨一掌轰去上身, 死状惨不忍睹;而此时尘雾散去,一道人影赫然呈在众人悚然的视线里——   峥嵘的龙角如同白银一般优雅, 又同黄金一样炫目, 骄傲得似乎能随时灼伤人的眼睛;龙角下是飞扬的白色长发,仿佛昆仑山上的暴雪,在四窜的流风中恣肆旋舞。   这是一尊陌生又熟悉的龙女。   龙女头生双角,白发凛凛, 皮肤深黑,漆黑的龙鳞就像是骑兵优雅雍容的甲胄, 勾勒出宛曼动人的曲线。   她虽有人形, 但双足确是锋利的龙爪, 每一分支都长着漆黑色的倒钩;她确有龙相,双手却是女性窈窕水灵的人手, 修长的手指反握着一柄三尖两刃的长兵——   方天画戟!   钟应悔?   狐丽心神巨震:这是钟应悔?   饶是狐丽这等走南闯北的老江湖, 如今人也被震撼得走不动路——钟应悔离狐丽并不远, 当时钟无恨运起一道大冥掌打出,她可是亲眼看见钟应悔的上身被掌风生生碾碎!   “钟应悔”闻声侧过脸来,熔金色的瞳仁转了转,定定地看向了狐丽。这一眼的龙威直接击中了狐丽,她的呼吸戛然而止,丹元火都似乎被这一道视线冻住了!   ——这的确是钟应悔,她的相貌除却肤色和发色,其实并没有太大变化;但是她身上的气息,她皮肤上妖诡的苗家谶纹,根本是来自另一个人……   钟无恨的大师兄,钟应悔的主人,槐木堂的堂主,“毒绝天下”钟不悔!   .   .   .   “——”杜怜草不愧是饱读诗书的大大夫,在一干人等目瞪口呆的情况下,小杜大夫居然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苗家医术中的一门技法,‘双生’。”   陈默恂闻之也是一惊,既而也想了起来:“……原来如此!”   泥腿子叶灼华:“……”   泥腿子狐丽:“……”   此时文盲显得格外局促。   “这是苗医的秘术。‘毒绝天下’钟不悔本就出身南疆苗医,他要与钟姑娘达成这等契约,也不稀奇。”杜怜草相当照顾两位的文化水平,还贴心地找了个台阶下,“在苗医中,饲主的神魂能上蛊宠之身,并不是什么罕见的异事。更稀奇的是,饲主与蛊宠是相伴相生,只要一方不死,另一方就算被打到形魂俱灭,也能浴火重生。”   叶灼华奇道:“还有这种好法子?”   陈默恂眉毛抖了抖。   她显然不是很乐意叶灼华与杜怜草搭话,但是此时情况特殊,——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适合现在计较,小陈姑娘硬生生地忍住了心里的不悦。   “‘双生’之法,对饲主和蛊宠的要求极高,一是修为,二是……”小杜大夫躲闪了一下陈默恂的目光,思路断了断,越说越小声,“‘心’。”   叶灼华不是傻子,陈默恂和杜怜草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此时就算听不懂也不敢再出声了。   狐丽心说你们仨真是精彩,善解人意地替叶灼华道:   “心?”   “就是忠诚。”陈默恂冷冷道,她也懂这个,只不过比杜怜草想起来的晚罢了,“钟不悔毕竟是应悔第一任主人,自然最是忠心。”   之前事情发展得太快,容不得陈默恂细想,此时回过头来,钟应悔的行为疑窦重重:   她真的是为了求偶才跑出炎虎关吗?   龙女求偶天经地义,就算她看上了云雀——陈默恂好歹养了钟应悔数年,钟应悔就算惊世骇俗地看上了云雀,陈默恂也是支持钟应悔的(而且薄磷是个臭男人),龙女做什么不跟她这个二手主人商量?   据海月所说,钟应悔在深山古镇大战剪城四神,虽然身后有半枯翁鼎力相助,但其展现出来的武力,显然高了在场所有人一截——   这种一等一的高手,就算“大冥掌”再怎么霸道,居然会被钟无恨随便搞定?   而此时“双生”之法运转,钟应悔浴火重生,令陈默恂想通了龙女的行为逻辑:   这是因为“忠诚”。   钟应悔从一开始,就是为了钟不悔来的!   .   .   .   蛊宠不等于宠物。   在云秦苗家文化里,天地山泽,风雷水火,万物有灵。蛊宠并非苗医私人豢养的宠物,而是他们的手足兄弟;蛊宠第一次以人的身份在世上生活,那就是在饲主身边。   小黑蛇应悔,后来的南海玄龙女钟应悔,第一次开启灵智,便是在钟不悔的手腕上。   苗医蛊宠,一直是偃师界经久不息的学术议题,至今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解释,但在陈默恂看来,目前值得采信的,是“神识说”,即蛊宠就算与饲主相隔两地,冥冥中还是有神识方面的“感应”。   钟应悔定是“感应”到了钟不悔的意志,才从万万里之遥的炎虎关赶来。而这个神乎其神的“感应”,恰巧发生在这个时机,原因无它:   ——就因为当年炎虎关北门一战。   云秦神识方面的巨擘,“千卦百算”李拾风,面对苏罗耶十万大军,祭出了“十二无字碑”,动用了神识方面的两大禁术:   神识范式.苍生起灵;神识范式.乱灵归位。   -------------------------------------   注:此事件发生在《说第九十七:提携玉龙为君死(下)》,章节号103。   -------------------------------------   这两大禁术的覆盖面可不止北门战场,十二道无字巨碑金风震铄,场面恢弘得几乎能把云秦的历史断作两截!   当时李拾风的神识,不仅影响到了明空公主,唤醒了她体内蛰藏的赤狐刺客;这还直接影响到了周遭的灵子排布,远在炎虎关地底星阑命行本部的钟应悔,与远在南疆凤凰城槐木堂的钟不悔,蛊宠与饲主早就断裂经久的意识,闪电一般连成了一线。   那这下就说得通了。   钟应悔是为了钟不悔,不辞万里来到江南,就为了……   ——要钟无恨的性命!   .   .   .   黑偃甲怪物甩动的触手,肉眼可见地僵在了半空;既而浑身上下遍布的裂口,发出了一声嘶哑凄绝的怪叫 !!!   狐丽推断无误,钟无恨确实是服用了,由活蛊罐脏腑所化的“碧血丹心”;他现在就算没有人的形态,却还拥有着人的意识,钟无恨再一次感觉到了钟不悔的气息——   他太害怕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已然成为力量顶峰的事实!   小人,最终也只是一介小丑。就算再怎么叱雷掣电,再怎么声威煊赫,一旦受到更强力的恫吓,又会露出原本胆怯懦弱的嘴脸来。   钟无恨正是这样的小人。巨大的黑偃甲怪物看着眼前黑皮白发的龙女,数以百计的触手都不安地蜷缩了起来:   他中计了!他上当了!他进入了钟不悔的圈套!!   ——他算计了钟不悔一辈子,此时却被钟不悔算计了!   钟应悔方才之所以高调发言,强调“饲主可以上蛊宠之身”,就是为了刺激钟不悔运起“大冥掌”这等绝技,一招粉碎她的肉/身!!!   ——为什么龙女要特意这样做?   那是因为钟不悔在毒池里浸泡已久,万毒早已沁入钟不悔的神识;如果就这样贸然附上蛊宠钟应悔的身体,就算钟应悔是龙女之身,恐怕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龙女肉身也会因为支撑不住万毒而自我崩解消亡。届时无论是钟应悔,还是神识在钟应悔身上的钟不悔,饲主和蛊宠都会遭受自我反噬而死!   如若钟无恨一招粉碎了她的肉/身呢?   那钟应悔和钟不悔便能利用“双生”这等秘法,再次重生钟应悔的肉/身;这次在钟不悔神识的毁灭重构下,钟应悔的肉身非但不会被毒素腐蚀,反而变得百毒不侵!   不破不立!   这是云秦武学中,最基础的法则之一!   .   .   .   “钟无恨,这一天,我等了够久……”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彼此交织,呈出一股令人叹惋的凄凉来。   八十年……八十年……八十年。   整整八十年的沉冤,整整八十年的痛恨,整整八十年的心酸苦楚。钟不悔终于再次找到了他那条小小黑蛇,两人终能并肩作战,手刃仇敌。   只不过仇人的血,洗不掉时过境迁的岁月,洗不掉错失错付的经年。   “钟应悔”默然垂下眉眼,龙女本是冷艳清秀的年轻女孩的样貌,在饲主钟不悔神识的参与下,更显出一股百岁老人的沧桑和疲惫来。   ——唰!   天地间猝然一亮!   钟应悔的方天画戟高高扬起,激溅起万万丈的惊雷狂电!它们相互勾连、彼此编织,蔓延成一张际地蟠天的巨网,猛地向钟无恨所化的黑偃甲怪物,暴拥疾卷而去!!!   “师弟,时间到了,该下地狱了。”   作者有话说:   沉冤得雪。   作者立场并不主张复仇,就像是文中所说,“只不过仇人的血,洗不掉时过境迁的岁月,洗不掉错失错付的经年”。这个代价太沉重了,并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今天更新万字,接下来还有两更。谢谢之前在评论区安慰和支持我的你们。 第180章 、说第一百七十二:海心   与此同时, 云雀方面。   云雀眼神忽闪,心思飞转, 如果顺着这个思路下去, 那么很多事情都说得通了——   在塞北漕道的楼船之上,死而复生的金钩人,利用豢养的“魊”和其“二重身”, 把一整船的高手闹得鸡飞狗跳。   而据陆梨衿所说,当日她独自对上金钩人, 可是发生了一段意味深长的对话——   .   .   .   ……   “对。”金钩人笑了起来, 男孩的笑法古怪而恐怖,嘴角两边向上提起了一个不正常的大弧度,整张面皮都诡异地皱在了一起, “是‘天’帮助了我,跟大蛊罐做了一个交易。”   “天?”陆梨衿眼皮一跳, 她又一次听到了这个词汇, “天?那是什么?”   “它……”金钩人想了想,“你们怎么称呼的?天意、造化、命运。”   陆梨衿迷茫地眨了眨眼,这个小崽子的形容玄乎又抽象,没一个笔画是她听得懂的。   “它给了我第二次活的机会, 还给我安排了这么好玩的事情。”金钩人随即想到了什么极其开心的事情,“哈哈!好玩!真好玩!”   (注:本段出自《说第四十八:第一夜.白夜缉凶(中)》, 章节号51。)   .   .   .   现在想起来, 天已经利用了金钩人, 试探清楚了陆梨衿和闻征等人的底细,排除了他们继承“通天路”的可能。   云雀扶住自己的额头, 她着实是有些匪夷所思, 天如此大费周章, 就是为了一个“通天路”吗?   云雀既而回忆起薄磷在炎虎关城楼,三刀斩下天海方舟的奇景,又不得不由衷地承认,这股力量太过强大,足以使人疯狂。   ……而且天也没付出什么。   它从头到尾,天都是一个藏头露尾的小人。天利用人心的弱点,抓住人的痛处,把别人当成自己的工具。就算底下杀得在怎么腥风血雨,它高高在上,纤尘不染,还被奉为“天意、造化、命运”。   云雀的手慢慢地握成了拳头。   ——而云雀一行人前往炎虎关之后,“天”放弃了吗?   没有。   这件事还是后来苏锦萝提起的,与狐丽的说辞相互应证,云雀现在终于能推知一个大概的轮廓了:   “天”是没有放弃寻找“通天路”的。   当时应龙大萨满派了四大护法潜入炎虎关,在靖安府中,云雀、时云起、盛昭缇、李拾风先后遭遇了梼杌、饕餮、混沌,单单少了一个“穷奇”。   这个“穷奇”去哪里了?   令靖安府一众万万没想到的是,狐丽的说辞居然圆上了“穷奇”的下落:   穷奇绕过了任务目标,直奔千红窟而去,他不知受到了何人指点,非要认定炎虎关最强的刀客,就藏身在这千红窟之中——   这个情报是对的。当时炎虎关最强的刀客,的确是在千红窟刺探情报的薄磷。   然而穷奇时运不济,误打误撞碰见了“白无常”白潇辞和“九尾火狐”狐丽,两人一把“寒江沉雪”、一把“锦囊艳骨”,穷奇还来不及化作原形,便被二人联手斩下了头颅。   现在看来还充当了红娘的角色,促成了狐丽与白潇辞这段姻缘 。   虽然这个说法确实有点儿阴谋论……但是谁能指点穷奇?谁又能准确得知白潇辞的下落?谁又要意图挑拨此事?   ——“天”。   -------------------------------------   *此事发生在《说第六十一:甲光向日金鳞开(上)》前后,章节号64。   -------------------------------------   .   .   .   现在问题来了:天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雀百思不得其解,“天”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吗?它不断四处掠夺强大的力量,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这人也与钟无恨一般,惧怕着什么,才要不断地武装自己?   若说“天”是为了云秦,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苏罗耶打着“帝国春天”的旗号,南下进犯云秦,“天”在其中可是连一句屁也没放!   那是为什么?   云雀心中茫然:难道支配云秦千万年之久的“天”,只是个利欲熏心的跳梁小丑?   不,不可能。云雀瞬间否定了这个猜测,头痛欲裂地想,一种力量若没有长久而稳定的目标,肯定是会消散在历史长河之中的……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云雀甩了甩脑袋,她不擅长思考,这种问题还是等薄磷醒了之后,大家一起讨论才好。   那现在,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海月先生。”   云雀开口寒声道:“你告诉我是这些,是为了什么?”   海月眉头一展,云雀不失他所望,虽然其中绕了一些,但还是想到了这一层,勉勉强强也算个聪明人,比当年的寻时雨要活络多了。   “你特地前来沁园春,又特地和我唠了这么多,说是要拖住我……”   云雀撩起眼皮,她的眼睛像是深山林中的一汪翡翠,愈碧愈孤寒:   “——是想跟我谈什么?我已经目睹了‘黑偃甲’,如你所愿,这场演出足够精彩。”   .   .   .   海月笑了起来。   海月不像李拾风。李拾风负疚已久,伤痛过多,周王爷笑起来狂放不羁,自有一番心酸苦楚;而海月则把自己的内心藏得严严实实,做任何表情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整个人就像是一尊做工分外精细的假人。   他现在难得开怀大笑,听不出半分喜悦,倒是能品出一股疯癫的味道来。   他是世上最清醒的人,也是世上最疯狂的人。先帝周火交给他的重任,好比一尊千钧之重的枷锁,压在这个久负盛名的才子背脊之上,把他压成了阴谋家该有的模样。   云雀被他笑出了一声冷汗。   照陆梨衿给苏锦萝的分析来看,此时云秦势力三足鼎立,太后派、幼帝派、海月派三方颉颃,彼此掣肘,相持不下。而太后和幼帝都在上京天都,以周皇室为靠山;而海月则最为特殊,他身在江湖,手里只有先帝的一纸遗诏罢了。   海月居然能与前俩势力相抗衡,早就说明眼前这个男人,已经高过了前俩派一招。   云雀虽然人不在庖解堂前,但能敏锐地感知到远方的动静,庖解堂前曾经展开了一个邪异的阵法:   “行运黑虎”的一种,“无常唱簿”。   这个手法太眼熟了。距离当年在塞北漕道边,云雀一行人被百声讙的“催眠力场”坑害,还没过去几年!   “辰海明月与钟无恨合作,就是为了让他给我表演表演‘黑偃甲’?”云雀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相貌清冷,容颜秀丽,笑起来倒像一只乖巧的猫,只不过嘴里的寒光绵密的牙齿,“海月先生,你也太过惜才了。”   海月笑道:“我就算不出现,你也要找过来的。”   “对,”云雀不躲不闪地看着他,“虽然这么一想,我与薄磷一路的艰难险阻,很多都是‘天’在作祟。但是……”   “海月先生,你的手也不干净。就冲金钩人趁‘催眠力场’发作,与鹤阿爹掉包,二重身差点害死了我和薄磷,我就能和你好好打上一架了。”   鹤阿爹讪讪地张了张嘴,又默默地闭上了,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还是定定地站在海月身后。   这是他的立场。   白鹤道人,永远为辰海明月效命。   “别说沁园春,就算是辰海明月,也一直在为‘天’做走狗。”云雀平静道,“我打不过你,我和盛小将军加起来也打不过你,但是薄磷则未必。   “你此时挑在这里现身,一是为了测量见识沁园春的利用价值,看它还有没有作为你用来统一武林那把刀的实力;二来是为了和我达成交易,因为此时薄磷不在,我斗不过你,只能转向妥协。   “——我猜得对吗,海月先生?”   海月叹了口气:   “云雀,收起你的敌意。我不是来与你为敌的,辰海明月也从来都不是你的敌人。”   .   .   .   云雀也没急着反驳:“此话怎讲?”   海月摊开双手:“你对付不了天,我也对付不了。辰海明月为了求存,只能按照天的意思行事。辰海明月,我,鹤道长,从来都不算是你的敌人。”   “别扯上鹤阿爹。”   云雀的眼神清醒,神智清明,她见过太多的人渣,已经能自动免疫甜言蜜语了:   “海月先生,你要是想装作是我的朋友,先解释一下徐记铁匠铺为何满门被屠吧。”   海月眉毛都没动:“徐记?那是什么?”   云雀丝毫不意外海月的健忘:“是薄磷接下你的委托之后,我们打造装备的地方。”   海月笑道:“那我哪能记得住……”   云雀的眸光森寒刺骨:“他们是小人物,你当然记不住。”   海月一静。   比起出身世族的太后唐水烛,或者是九五至尊的幼帝周云讫,海月出身寒微,本是不受宠的冷宫皇子周火的伴读,应该是最能体会小人物的心酸苦楚的。   云雀心底发寒:   看来海月也忘记了。   海月在位高权重的角色上待了太多年,他早就忘记了自己三尺薄命,一介书生的时候,是何等的无奈和苦痛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对徐记铁匠铺动手。徐记知晓了我的图纸,也听闻了我们一行人的行踪,被有心之人利用的话,你怕我们根本走不出大黔州……”   “所以你下了杀手。毕竟他们只是一群铁匠,与大计成败无关。死了就死了,你不会皱一下眉头。”   ——海月,你是否忘记了,曾几何时,你自己也是个小人物?   “海月,你的所作所为,与‘天’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   .   .   海月沉默了片刻。   他凡事不上脸,云雀也不是擅长察言观色的主,此时也不能猜出海月的情绪。   但海月的反应,确实出乎了云雀意料。   海月竟然也没再用话术遮掩,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   “云雀,我并没有选择。”   云雀抿着自己的嘴唇,并没有出声。   “就算是辰海明月,在‘天’看来,只不过是能随意碾死的蝼蚁罢了。”海月叹息道,“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云雀,我的手确实很脏,但是我的目的,从来都是要与天抗衡。”   这话未免太伪君子了,海月竟然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盛小将军显然有些听不下去了,云雀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示意他别插嘴。   ……虽然云雀并不觉得海月是志同道合的伙伴,但是起码有一点是能够确定的:   辰海明月的基本立场,是为了整个云秦的。   不然白鹤道人也不会出现在华胥秘境,与泰父激斗不止了……泰父苏醒这件事,可是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安危,而当时三方势力唯一出面的,只有海月派的白鹤道人。   海月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固然也心狠手辣,但是他并没有像天那般烂得底掉,尚有斡旋的余地。   “我们可以合作,云雀。”   海月睁开海蓝色的眼睛,幽幽地看着云雀,眸光又深又暗:   “云秦江湖,人才辈出。他们现在只是一群散兵游勇,但只要集合起来,那就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巨大力量——”   云雀叹息道:“这不自由,就不是江湖了。”   “那又如何?”海月反问道,“在‘天’的支配之下,谁又是自由的?”   云雀静了静。   “与我合作吧,云雀。”   海月手腕一翻,亮出自己的玉佩,美玉生光,华彩斐然:   “这一世,我赌你有心。”   .   .   .   注:“这一世,我赌你有心”出自《说第九:通天(下)》,章节号12。   作者有话说:   “这一世,我赌你有心”曾经被当作一句话简介,出现在封面底下。   海月在第12章,也就是说第九通天下,对云雀表示了培养的意思。而云雀现在冷静的推断和强硬的态度,正好回应了他的期待。   接下来还有一更,有望直接把江湖篇完结。 第181章 、说第一百七十三:撼天   “云九姑娘, 别来无恙。”   云雀还记得那一天。   薄磷接下海月委托之后,一行人辞别了辰海明月。但薄磷不知道的是, 云雀曾悄然折返, 再次出现在了那个缀满红樱的庭院里。   她的眼睛像是两窟翡翠色的深谷,眸光阴鸷而寒凉:   “我以前见过你?你为什么要特地针对我?”   海月翻腕亮出自己的玉佩:“云九姑娘,认识这个么?”   云雀压着纤细的眉毛, 不知道这人精又在壶里买什么药:“璞玉。”   “是了。”海月笑眼弯弯,“‘磨璞见玉, 砺剑生辉’。玉藏石中, 须得有人一点点地磨去璞石,放出被压在内里的华彩来。”   “但是这种手艺,不是谁都有的。有的时候, 千辛万苦磨出来的玉,外表华彩烨烨, 内里分崩离析。”   云雀寒声道:“先生想说什么?”   海月抬起手来, 遥遥往云雀的方向一指,唇角笑意深深:   “这一世,我赌你有心。”   .   .   .   寻时雨,江湖人称‘鬼骨罗刹女’。清嘉一十六年, 御赐九钱,乃云秦有史以来, 最高阶的女偃师。尔后暴毙于荒山, 确乎是一代天骄。   .   .   .   云雀寒声道:“我拒绝。”   海月表情一僵。   这是他的计划进行到这里, 最令他错愕的地方——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云雀都不应该拒绝和他合作的要求!   为什么?   云雀看着海月的脸, 没有放过他的错愕, 心说自己终于下出了, 令海月也意外的一棋:   “我说过了,你与‘天’的作为,并没有什么不同。”   海月摇头笑道:“你这……”   “我知道你是无奈之举。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云雀话锋一转,女孩的眼神像是碧磷磷的细剑,几乎要刺穿海月的神魂:   “ 海月,你的目的,和天有什么区别?”   海月的表情掠过几瞬空白,既而笑了起来,又恢复了那般无懈可击的笑容:   “——云雀,你在诈我。”   云雀:“……”   妈的,还是被发现了!   她本来是想趁此机会,多从海月口中,套出关于天的消息;这样抹平信息差,就算云雀之后不得不海月合作,那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但姜还是老的辣——海月只是恍惚了几瞬,就绕出了云雀的话术!   可能是孕妇情绪起伏本来就大,云雀格外蔫了吧唧:“……”   噗噗噗噗噗噗!   她在这一刻,平等地仇视所有的心机男人!!!   海月叹了口气:“云雀,你就这么想知道‘天’的模样?”   云雀:“……”   云雀咳嗽了一声:“那是自然。”   海月笑道:“它马上就来,你看好了。”   .   .   .   云雀瞪眼:?   盛小将军跟着瞪眼:?   ——不是,不是,等一下,什么?   海月看着俩人震骇的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年轻人,还是没能想到这一层:“‘天’是闻着血就会飞过来的蚊蝇,不会放过云秦大地上任何一股强大的力量。庖解堂那边打得这般热闹,天总得过来看一看的。”   云雀惊道:“那你——”   还不跑?   要是让天知道你这个逼/人,反过来利用天达成自己的目的,还不对把你和辰海明月都给扬了?   海月笑道:“云雀,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   .   .   “‘天’,并非无所不能的。它也有奈何不了的人。”   云雀恍然,随即觉得确实有理。   比如薄磷这个铁头娃,不就和“天”斗了这么多年,身上的“通天路”也没被回收吗?   海月眉眼低垂,笑容温和,形貌俊美:   “……比如我和白鹤道长。”   云雀的眼睛,悚然睁大。   这个疯子!!!   云雀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海月要不远万里前来沁园春,还站在这里跟她唠了这么多磕!   她之前所推断的那些,不能说是错了,海月做事从来都不止一个目的;但是海月要带着鹤阿爹前来,其最大的目的,恐怕是……   ——和“天”宣战!!!   .   .   .   “——你疯了?”   云雀匪夷所思:“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海月先生你……”   “你说我是大人物,与天没有区别,那可就冤枉我了。”海月轻笑道,手指抚过琴弦,拨出一声悠扬的吟哦,“我从来都不是,只敢躲在幕后的东西。”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此时神识加持,眼力不凡,能看见那随手拨起的弦音,生生地撕裂了空间!   海月居然想主动挑战天?   “云雀,你误会了一件事。”   海月抬起海蓝色的眼睛,云雀悚然地对上他的视线,这一刻的海月先生站在躁动不安的猛风里,眼神温柔而悲楚:   “我对天的痛恨,不比你少。”   “你真以为,当年先帝驾崩……是意外吗?”   .   .   .   什么?   ——难道“天”如此放肆,居然还会插手帝王的迭代?   这道周皇室的秘辛砸下来,云雀震惊得几乎有些麻木了,她听说先帝是突然病逝的,但一直没有把先帝周火与天联系在一起!   虽然这个联想不太合适,但好像盛爷的师父,“铁相”铁无情,也是猝然病逝的……   没容云雀细想下去,天地陡然变了颜色!   什——   “啊。”海月面带微笑,神情泰然,“——它来了。”   .   .   .   “天”来了。   乌黑的云浪像是奔腾的群马,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沉甸甸地盖住了天空,形成了一道直径百丈的恐怖云涡;沁园春总坛所倚仗的秀美山川,在这道巨大的天眼之下,显得如此卑弱而渺小。   一边是天威,一边是人力。   几乎要刻在云雀脑海里的画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了——云涡的正中央,这道巨大的天眼里,奔涌着无数亮烈的雷殛。   云雀认得。   那是最高量级的乱式雷,曾经差点劈没过云雀的杀神。哪怕随便一道乱式雷劈进世间,都会带来千里方圆的焦土与废墟。   这便是,“天”的力量。   这个场景古老而苍凉,宏大而瑰玮,震怖而吊诡。一群渺渺如蝼蚁一般的人类,居然站在颤抖不已的大地上,悠闲地等待着天的造访——   放肆。   继寻时雨之后,云秦再度有人,挑战了它的威严。   云秦帝国,是一个极其矛盾的国度。它贫穷又富庶,它苦难深重又辉煌灿烂,它千年连绵不倒,又屡屡命悬一线。   在它的高压统治下,跪着这么多的奴仆;但却始终有人站起来,胆敢去挑战天的威严。   在那一瞬间,云雀神魂是恍惚的:   ……难道这就是云秦的民族品性么?   世世代代的偃师守护着的,就是一个国家,就是这样一个民族?   “走吧,云雀。”   海月的声音很轻,像是一缕叹息:   “这场战斗,你还不够格。”   .   .   .   哗——!   还没等云雀反应过来,海月的手指猝然一动,一道悠扬的琴音铮铮然跃动而出,仿佛一柄断水的快刀,却有着洗历山川的巨阔!   云雀睁大了眼睛:“……”   海月刚刚做了什么?   他……   原本有成千上万道闪电激射而下,那是云雀见过的千钧雷霆,本该把沁园春付之一炬,把云秦大地烫出一个焦灼的大洞!   但是海月刚刚信手一拨,轻描淡写地斩断了闪电。   这到底是……这到底是什么量级的实力?   “你经历过北门一战,大概见识过了云秦一等一的高手。”   海月神色平静,他气息格外沉凝,好像刚刚那斩断风雷的一道弦音,只是他无聊拨来起兴的把戏:   “……但是这些人想对付天,那还差了许多。”   云雀眸光空白,心下震撼,说不出任何话来。   海月抬起眼睛,仰首向天,淡淡地道:   “出来吧。今天是你么?”   云雀跟着抬头,她也想看看,“天”这次派了什么高手——   海月笑着纠正她:“不是它的鹰犬。这个气息,这个闪电纯度,我们对上的,应该是‘天’的一部分了……”   .   .   .   一部分?   云雀睁大了眼睛:不是,不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天的……“一部分”?   云雀心想这天还是粥吗,一勺一勺的来?   没等云雀再胡思乱想,宏伟壮丽的音律渐次泼落,云涡之上,一幢巨大的阴影就此现形——   云雀悚然睁大了眼睛:   ……这是,泰父?   先前华胥秘境一战中,泰父掀天地而现的图景,至今还是云雀的梦魇:那些密密麻麻的触手遮天蔽日,而形貌狰狞的脑颅又是如此丑恶,乍一看像是深海志怪中所说的巨型乌鱿,深青色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   “不是泰父,是他们都生得一个寒碜样。”   云雀回过头去,是鹤阿爹发话了。   大白鹤仰首向天,慢慢踱来,浑身每一根毫羽上,渐次燃起乳白色的火焰。   鹤阿爹站在明烈的火焰之中,慢慢失去了属于鹤的形影;既而炫光暴烁开去,云雀下意识地眯眼,一位身段颀长的道人自火焰中现身,渊渟岳峙,仙风凛凛。   白鹤道人缓缓开口,声色温润,好比触体生凉的美玉,居然还接上了先前的内容:   “气魔都是这德行。”   云雀:“……”   云雀瞠目结舌,既而反应过来:   “你是说,天的本身,是气魔?”   .   .   在华胥秘境的泰父陵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疯子,自称是“科学家”的周火,就已经对气魔作出了解释:   所谓“气魔”,就是非常强大的怪异,或者说妖魔、巨兽、恶鬼之类的玩意。它们体型庞大,嗜杀残暴,皮坚肉厚,力大无穷,可以轻松地毁灭一个国家。   ——它们是存在的。   现在,还是存在的。   这个事实太过令人震惊,云雀大脑一片空白,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所见所闻,居然奇迹般地连在了一起——   “天”,就是气魔?   .   .   .   ……   “那你有没有想过,”周火抬起沧桑而疲惫的眼睛,“这个世界的本质?”   ……   周火居然点了点头,认同了她这个说法:“对,灵子,就是你们那个世界的本源。”   ……   “那么云雀,”周火缓缓道,“你有没有想过,灵子从何而来呢?”   ……   “不能这么说……”周火眨了眨眼睛,艰难地回忆,“是‘气魔’。大量气魔的消灭,就产生了灵子。”   (注: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五:疯言真相》,章节号131。)   .   .   .   云雀惶惶地按住了自己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天就是气魔?   天就是灵子的起源,天就是世界的本源?   她……他们,到底在和什么作对?   “云雀。”   云雀浑身一凛。   这还是鹤阿爹第一次,以人的形态与她主动说话。   鹤阿爹低头看着她,神态镇定自若:“你该走了。”   云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道:“我可以帮忙——”   鹤阿爹闭眼摇了摇头,拂袖随手一招。   ——哗!   鹤阿爹重现了之前在四季雪,对付晨钟暮鼓老人的那一招:白鹤道人只是信手一挥,便卷起了摧城拔寨般的飓风!   天穹之上的黑暗云海,被这一挥手生生撕走了一片;耀眼的天光重新泼向人间,云雀和盛小将军所在之地,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抹去!   他们倒是没有消失,只是飞出了千里万里!   .   .   .   云雀惶急地睁大了眼睛,她感觉不到杀气,她知道这一击,只是想把他们送离战场!   云雀疾声大呼:“鹤阿爹——!!!”   我……我还有很多话,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   云雀向后飞摔出去,盛小将军勉力护住了她。磅礴的风声裹挟的天地显得格外沉默,树木是黑色的,花朵是白色的,它们迅速地抽拉成线条,追随着云雀跌向未知的远方——   云雀的意识,铮然一声,断了。   .   .   .   *注:“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见诸《史记》。   作者有话说:   江湖篇到此结束。   我进入考试周,更新会慢一些。写作计划是打算在七月份一口气完结掉我的末世文《拷问者》,然后八月份开新文《疯臣》。在这个期间,《参商》作为我的超长篇,依旧在连载,估计参商完结的时候我就大学毕业了吧(。   接下来一卷的题目是:雪国:天下归心   老朋友都会回来的www 第182章 、说第一百七十四:重启.死妄海   天穹高远, 海风腥咸,白沙灿眼。天空与大海皆呈出湛湛的颜彩, 鸥鸟乘风一掠而过, 淬烈的天光层叠出万万里的蓝。   云雀面无表情地吐掉嘴里的沙子,默默地从沙地上坐起来。   她头发本来就长,如今更是奇长无比, 被海风猛地一吹,便凌乱成一把桀骜不羁的海草:“……”   ——这是哪里?   她方才悠悠转醒的时候, 一眼就看见盛小将军光着膀子, 被一只大鹅追得满地乱爬,手里还抱着一山高的椰子。   云雀:“……”   一定是我睁开眼的方式不对。   云雀重新闭上眼,安详地重新躺了下去。   盛临城:“……”   盛小将军忍不住了:“——你倒是帮帮我!!!”   追在他身后的大鹅嘎嘎地狂笑, 嚣张地拍着翅膀:“你叫啊!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云雀:“……”   这台词怎么回事?   这个世界和她,总得有一个疯了, 云雀笃信是前者。   .   .   半盏茶后, 云雀提溜着大鹅,和盛小将军席地而坐。   盛临城大为震撼:“你还会抓鹅?”   云雀当年在时家那会儿,爹不疼舅不爱,婢子会的她都会, 抓只鹅自然不在话下:   “我还会杀鹅。”   ——倒是你,堂堂靖安府出身, 战字旗大都统, 抓只鹅都不会, 绵绵知道了还不得笑得当场返祖。   “……”大白鹅讪讪的张了张红嘴,脚蹼悬空踢蹬了几轮, “师傅, 师傅, 饶我一条鹅命……”   云雀凉凉地笑了笑,嘴里一口惨白的牙:“不可能。”   “西八,”大白鹅呜呜嘤嘤,“路边的蚂蚁见了都惊叹你的残忍。”   云雀:“……”   云雀忍不住了:“这里是哪里?”   怎么这里的鹅会说话就算了,一开口就一股高丽味?   .   .   话接上文:那日在沁园春,鹤阿爹拂袖一挥,催生而出的飓风摧枯拉朽,直接把云雀和盛临城拍飞了出去。   今时不比以往。云雀虽然是铜头铁骨的滚刀肉,但毕竟怀有身孕,可经不起这般敲打;盛小将军见势不妙,勉力护住了云雀,靖安府的淬体法身果真豪悍无匹,云雀正面被白鹤道人抽飞,人居然能毫发未损。   盛临城这一举,算是还了当年在北门战场上空,他与云雀联手对敌应龙之时,云雀护他的那一份恩情。   云雀扶着额头,一孕傻三年,她想不明白:“……”   所以说,鹤阿爹这一袖子,把她和盛小将军抽到高丽的海岛上去了?   西八,不要啊,这种事情不要啊!   .   .   这地儿有个女人的名字,叫“玉贞”。   而云雀手上提溜的这只大鹅,便是玉贞岛的主人。它此时被云雀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只能无能狂怒:“年轻人,放尊重一点,叫我燕山君。”   云雀奇道:“你是人变的?”   “不然呢?”大鹅瞪眼,“西八,你见过哪只鹅会说人话的啊?”   云雀:“……”   盛小将军:“……”   二人深以为然,遂接受了燕山君是人造鹅(?)这一事实。   “我在玉贞待了几十年啦,”燕山君抬起鲜红的鹅脚蹼,踢了踢脚下的白沙,“你们两个从天上掉下来,吓死我老人家了啦,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这种空降方式嘛?”   这事一言难尽,云雀长话短说:“不是我愿意掉下来的。”   谁懂!   “我懂,”燕山君翻了个白眼,这只大鹅的表情无比丰富,“你们是私奔的干活!”   云雀:“……”   盛临城:“……”   这误会可大了,盛小将军连忙出声澄清:“非也。”   燕山君好奇地把鹅脖子伸得老长:“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云雀:“……”   盛临城:“……”   云雀试探道:“他的相好,是我的宠物。”   燕山君:“……”   燕山君叹为观止,语气玄妙:“……你们的关系,好刺激哦。”   西八!   .   .   玉贞岛坐落在东海千顷碧涛之中,具体方位尚不明朗,别说距离凌霄阁,就算是要回到云秦大地,云雀都不知道往哪个方向。   ——这个世界,到底还是大啊。   沁园春的情况云谲波诡,而海月与天的一战结局尚未可知。云雀摸着自己的小腹,薄磷人还在凌霄阁里做一尊石头,狐丽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小陈和叶灼华的问题……   太多烂摊子等着她去收拾了,眼下根本不是能放松的时候。   “我听明白了,”燕山君拍了拍翅膀,倒也没多问这俩天降来客,“你们想回云秦。”   云雀面无表情地吐泡泡,这鹅的废话若是换算成斤,十头牛都拉不完:“噗噗噗噗。”   不然呢?还能在这个破岛上种一辈子泡菜不成?   “我可以送你们回去。”燕山君伸了伸鹅脖,“但我也不是白干的。你们完成了我的要求,我才能送你们回去。”   云雀和盛临城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没什么问题,照着做就是了。他俩从天而降,不速之客没被杀就不错了,如今燕山君还愿意送他们离开这个陌生之地:   ——好讲礼貌的一只高丽鹅,比那个管生不管死的鹤阿爹温柔多了。   燕山君背着大鹅翅膀,悠悠然踱步道:   “我要你们,抢一个女人。”   盛小将军眼皮一跳:“我们不做强抢民女之事……”   燕山君鄙夷地看了眼盛临城:“西八,是民女的话,我自己抢不就好了?”   盛临城:“……”   云雀:“……”   这逻辑无懈可击,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没屁放了。   .   .   燕山君要抢的女人,倒还真不是什么民女,而是远在高丽帝都平安城,宫墙深锁中的皇妃:   禧。   云雀一边滋溜椰子,一边深以为然:“听上去就很受宠的样子。”   燕山君冷冷道:“她被打入冷宫好几年了。”   云雀:“……”   盛小将军也在滋溜椰子,面无表情地嘲笑道:“哈哈。”   云雀抓了只贝壳扔盛临城:噗噗噗噗噗!   “我进不去平安城。”燕山君站在一颗圆滚滚的椰子上,昂首挺胸地对着二人发号施令,“所以要你们去。我的要求很简单,把人活着带出宫就可以了。”   “然后?”云雀总觉得很不靠谱,两个土生土长的云秦人,闯进平安城抢高丽大公的老婆,怎么听都有股二百五的味道,“有人在外面接应吗?”   她和盛临城皆不是什么暗杀的路数,两个人打起架来的动静都可以拆家,真不适合干这种潜入宫中偷人的活。   燕山君用翅膀挠了挠鹅头,很显然他没想到这一层:“嘎,对哦。”   云雀:“……”   西八,你们高丽人真的好随便啊!!!   .   .   盛小将军估计是受不了这股人均二百五的氛围,不情不愿地充当了军师的干活,拿着根树枝开始出谋划策:   “平安城虽为高丽国帝都,但三面滨海,出城路径繁多。通向外海的东侧是贸易航路,禁制较少,就在这里安排一艘渔船……”   盛临城顿了顿,他眉眼生得方正俊俏,此时的神情迷惑无比:   “你要带她去哪里?”   燕山君挠了挠鹅头:“我怎么知道她愿意去哪里啊。”   盛临城:“……”   盛小将军面无表情地把树枝一扔:   ——他奶奶的,我不干了。   “……”云雀也停下了滋溜椰子,忍不住问道,“你和这个禧皇妃,是什么关系?”   燕山君支吾道:“没什么关系嘛。……看冷宫妃子太惨,想把她救出来罢了。”   云雀听懂了,又开始滋溜椰子:“哦,你是纯路人。”   盛临城:“……”   这个二百五的对话到底有完没完了。   .   .   燕山君的救人计划八字还没一撇,但是云雀和盛临城总不能待在沙滩上天天吹海风。燕山君的鹅屁股一扭一扭,把两人带回了自己的洞府:   云雀睁大了眼睛:“哇。”   盛小将军奇怪地看了云雀一眼:“……”   说实话,云雀的阅历,放在云秦那也是数一数二,怎么说也算是历尽千帆的泰山北斗了。   ——但她永远可以表现得像是第一次进城的乡巴佬,谁懂。   燕山君的洞府依山而建,小巧精致,处处都有云秦文明的痕迹,又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高丽风情来。庭院中一棵巨树参天,枝叶繁茂,流金璨璨。以云雀的偃师眼光看去,不难发现巨树与建筑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机关循环,惹得整个玉贞岛的灵子潮汐都向此处奔涌而来,是个修炼疗伤的好地方。   和当年的红云洞府一个道理,世外高人好像都喜欢搞这种灵子潮汐旋涡,假若文明再前进几千年,云雀一定大呼怎么世外高人都喜欢住在抽水马桶里。   云雀的灵息在经脉里走了一个周天,她也发现了,本来她身怀有孕,时常疲惫困倦,如今被玉贞岛上的灵气一养,居然愈发精神了起来。   云雀摸了摸小腹,暗中思衬道:   是个安胎的好地方呢。   .   .   云雀也不知道自己被海风吹了多久,在浴池旁搓洗自己时,满身都是亮晶晶的盐花:“……”   看来已经腌制入味了。   云雀毕竟是女儿身,她要入池洗浴,燕山君和盛临城都得回避。   帐幔相拂,熏香四溢,偌大的浴池水汽氤氲,四下岑寂,只剩她一个人。云雀慢慢地步入暖池之中,在水中吐了一个泡泡,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浴池中灵子富集,四下无人打扰,外边又有盛临城守着,正好是她实现自己猜想的好地方。   云雀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陡地沉入自己的神识里。千万银丝竞相追逐,百般画面飞速掠过,这是云雀再一次主动进入自己的精神世界:   死妄海。   .   .   云雀从温暖的湖水中浮了上来。   之前云雀的死妄海,是血红的天穹、漆黑的深湖、干涸的大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该有的精神世界;如今云雀的死妄海大变了模样,云雀首先看见了湛蓝的天空,再是如茵的绿草,绚缦的野花一直烧到了天边。   云雀:“……”   ——不是,这也太夸张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云雀从湖中起身,惊奇地发现黑湖也变了个模样。如今的湖水温暖而清澈,清洌洌地倒映着蓝天白云,乍一看像是深林中白鹿的眼睛,嵌在春意盎然的大地上。   她撩了一把湿漉漉的鬓角,看向岸边的人影:   “薄磷。”   少年薄磷正坐在湖边的巨石上,吊儿郎当地叼着根狗尾巴草。此时他应声回过头来,眉眼含笑,懒洋洋的:   “——啧,谢天谢地,可算把你等来了。”   作者有话说:   雪国篇正式启动!男主薄磷终于上线啦23333 第183章 、说第一百七十五:江湖夜雨十年灯(一)   云雀如遭雷击, 口中喃喃:“……好久不见。”   她已经很久,很久, 很久没见到薄磷了。   从当年大黔州小镇下的春风一顾, 到后来天眼之下的舍身一护,原来两人已经相伴了这么多的年月。为了解除薄磷身上的“石律”,云雀又和狐丽一行人来到沁园春……之后魑魅横行, 魍魉并出,又是一场光怪陆离的闹剧, 又是一场血雨狂飙的战事。   ——云雀已经很久没见到薄磷了。   按照先前薄磷所说, 眼前这个少年薄磷,乃是云雀的神识坐标,也是薄磷分出去的一缕神识。云雀可以通过这个坐标, 和薄磷本人进行信息沟通,也就是话本子里经常会用的那一招, 好像叫什么“千里传音”。   通过死妄海直接联系, 也是云雀和薄磷之间,独有的通讯手段。这件事还让云雀暗中高兴了好一会儿,她和薄磷磕磕绊绊这么些年,总算有点儿侠侣之类的意思了。   少年薄磷纵身一跃, 悠悠落在她面前,他步伐冠绝天下, 在湖面上走上一圈, 水面上居然没有泛起半点涟漪来。   “我怎么觉得, ”薄磷叼着根草,“——你老了?”   云雀:“……”   云雀愤怒地吐泡泡:“噗噗噗噗噗噗!!!”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别打别打, ”薄磷举手投降, “明明是‘红颜未老恩先断’……”   云雀怫然大怒,杀夫之心已起,死妄海凭空出现一道巨阔的银色闪电,贴着湖面向薄磷汹汹扫去!   薄磷惨声叫道:“哥错了!哥错了!——姥姥!!”   还姥姥呢,你叫爷都没用!   孕妇脾气大,云雀这般火起,足足追杀了他半炷香的时间。少年薄磷只是个精神坐标,力量是视薄磷对云雀的感情而定的,云雀一看他身手不俗,还算是很爱自己,心满意足地收手了。   薄磷:“……”   古人诚不我欺,女人的爱恨还真是在一瞬之间。   薄磷的激将法效果立竿见影,云雀不仅被气得起了杀心,也忘了久别重逢要哭一哭鼻子,神清气爽地直奔主题:   “我怀孕了!”   少年薄磷啧了一声:“雀雀,这话不兴开玩笑。”   “我真的怀孕了。”云雀不满地鼓起脸来,“我现在是精神本态,肉身肚子可大了呢。”   薄磷愣住了。   云雀满心欢喜,等着薄磷高兴,然而他的脸色愈来愈沉:   “你认真的?”   云雀睁大了眼睛:“你不高兴吗?”   “……”薄磷张了张口,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雀雀,你知道吧,这是死妄海。”   云雀心说废话,虽然一孕傻三年,基本设定她还没忘干净。   “这里是你的精神世界,而现在的你,是你肉身的精神投影。”薄磷收起了嬉皮笑脸的神态,罕见地严肃起来,“如果你怀孕了,等于你肉身里还有一个生命,那么死妄海是会多出一道精神投影的——也就是说,这片死妄海里,不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   云雀歪着头:“我们要去找么?”   我们的孩子是藏起来了吗?   “这里是死妄海,你的精神世界,没有人能藏起来。”薄磷沉声道,“雀雀,这只能说明,这个孩子没有精神投影。”   云雀睁大了眼睛:“他是很虚弱吗?”   “不。”薄磷摇头,“他是死的。”   死……的?   云雀浑身一凛,如遭雷击。   薄磷的声音近乎残忍:   “——雀雀,你怀的,是死胎。”   .   .   云雀沉默片刻,随即摇头道:“我不相信。”   薄磷:“雀雀……”   云雀扬高了声音:“我不相信!”   “我……我很辛苦地怀着他!”云雀脱口而出,她气急了,也不知在和谁分辨道理,“我很期待的,我很——”   薄磷张开臂膀,把她按进怀里:“嗯,我知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云雀怒道,“我……”   我很期待他出生的……我明明很期待他出生的……   怎么会这样呢?   云雀翡翠色的眼睛,浮上一层破碎的泪光来: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   .   云雀噘着嘴听完了薄磷带来的消息。   在云雀和盛小将军被吹到玉贞岛的时日里,云秦的江湖又是好一番风云变动。狐丽已经当上了沁园春的掌门,在她的铁血手腕下,早已腐朽的沁园春又再次焕发了生机;又因为钟不悔身死魂消,昔日大敌槐木堂也逐渐与沁园春缓和了关系,只是多年的血债横亘在两大门派之间,要说和解那还得是几代人的努力。   既然狐丽当上了掌门,素问十三手顺利出山,与杜怜草大夫一同回了凌霄阁。在一群名医的探讨之下,薄磷身中的“石律”有了一个解决办法:   ——“黄粱梦”。   云雀睁大了泛红的眼睛:“这‘石律’不仅……”   “对。”薄磷点头道,“这‘石律’不仅石化了我的肉身,也石化了我的神魂。不然已我的神识修为,也不是不能自救。”   死胎的消息对云雀的打击止步于此。她生性凉薄,七情六欲,就是比旁人单薄几分,眼下抖擞几分,也不服之前的萎靡了:“那我要怎么帮你?”   “……”薄磷担心地看着她,“你没事了?”   云雀脸上没什么表情,听说自己的孩子是死的,她确实十分难过;但是比起这个素未谋面的孩子,薄磷的安危对她来说更重要。   她这人冷到了骨子里,却又能捧出一颗热的真心来。   薄磷紧紧地抱着她,云雀真是小小一只,仿佛随时都能化作光影和微尘。   .   .   “黄粱梦”听上去挺高深莫测,解释起来倒是简单易懂:   也就是云雀的神识,通过素问十三手结出的“黄粱”,把薄磷的神魂唤醒。   虽然说起来也就一句话的事情,但实际操作起来阻碍重重。“石律”石化薄磷神魂的方法,是通过回忆将其困住;也就是说,云雀要是想唤醒他,必须进入到薄磷的回忆里去。   云雀眨巴眨巴大眼睛:“……喔,打你一巴掌是不?”   这样就可以唤醒了?   薄磷:“……”   僵尸打开你的脑子,很失望地离开了。   薄磷诚恳道:“那我会削了你的手掌。”   云雀愤怒地吐泡泡:“你怎么敢!噗噗噗噗噗!”   薄磷大呼冤枉:“不是,姥姥,以前的我又不认识你!”   云雀恍然大悟,在回忆世界里的薄磷看来,她云雀只是个长得好看的陌生人。一个陌生女人平白无故地打他一巴掌——薄磷当年什么气性,他不会被这样唤醒,只会削了云雀手掌罢了。   而且薄磷当年是何等人物,江湖传闻,武林疯刀,满天下的才华都压在他刀锋上——云雀只是神识状态,罗雀门不在身边,未必打得过他。   云雀疑惑道:“那我要怎么办?”   素问十三手没什么提示?   薄磷:“这倒有。”   云雀:“是什么?”   薄磷深情款款地:“爱。”   云雀:“……”   云雀:???   .   .   云雀返回现实世界时,人都要在浴池里泡发了。   皱巴巴的云雀爬了起来,摸着自己的肚子开始感伤。   燕山君好奇地探出一个鹅脑袋:“年轻人,你在悲伤什么?”   云雀低声道:“这是一个死胎。”   待十月分娩,我生下的,是一个没有气息的死婴。   “哦西八,”燕山君大惊失色,连忙凑了上来,“哦……哦……孩子,我很抱歉。”   云雀眨了眨眼睛,还是掉下了一颗眼泪。   燕山君张了张鹅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他突然跳了起来,仿佛地板在烫他的鹅屁股,燕山君原地蹦了蹦,火急火燎的跑走了:   “你等我!!!”   云雀歪着脑袋:?   你们高丽鹅都那么奇怪吗?   .   .   盛临城面无表情地递给了云雀一束花,仿佛是清明节去扫墓一样。   云雀:“……”   “……”云雀无语了好一阵,“盛小将军,我人还没死。”   燕山君是个大嘴巴鹅,而玉贞岛只有三个能说话的活物,盛小将军很快就知道了云雀怀着死胎的消息。盛临城不太擅长安慰人,但这个直男有独特技巧——就是天天给云雀送花,今天是这个颜色的,明天是那个颜色的,云雀的房间很快姹紫嫣红了起来。   云雀:“……”   我死后灵堂就设在这里吧,西八。   她倒是没悲伤太久。云雀与薄磷在死妄海里约定,三日后就举行“黄粱梦”仪式,届时云雀会从自己的死妄海,通过素问十三手的黄粱,到达薄磷的死妄海——因为中了“石律”的缘故,薄磷的死妄海是他的回忆世界,云雀需要在那里把薄磷给唤醒。   ——用爱。   云雀:“……”   太肉麻了。云雀感觉自己的脚趾已经动了起来,自己给自己扣出了一个玉贞岛。   况且云雀意识到一个极其严肃的历史问题:   回忆里的薄磷——这会儿的薄磷,爱的不是明百灵吗???   她云雀可还没有位置啊!!!   盛临城作为一个铁打的直男,对于云雀的烦恼,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横刀夺爱。”   ——既然薄磷喜欢明百灵,你把他抢过来不就是了。   反正回忆世界里发生的事都不算数,也没什么道德包袱可言:你不是一直想跟明百灵比划比划吗?   跨时空吃醋哪有意思?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正面机会啊!   云雀顿时不困了:   走!   .   .   【注】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出自曹雪芹《葬花吟》。   *“红颜未老恩先断”出自白居易《后宫词》。 第184章 、说第一百七十六:江湖夜雨十年灯(二)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云雀躺在玉贞岛的矮藤床上, 姿势老实得随时能阖棺下葬。   这个方法不能说是闻所未闻,也能说是举世罕见, 盛小将军忧心忡忡地表达了自己的人道主义关怀:   “他不会对你如何吧?”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薄磷回忆里, 那位还没有爱上云雀的薄疯刀。   “问题不大。”此时云雀的没心没肺开始发挥作用,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不得了的话,“他顶多把我杀了。”   盛临城:?!!   燕山君发出了一声惊异的鹅叫:“嘎——啊这, 你若是在回忆里死了,岂不是魂飞魄散?”   盛临城:!!!   云雀冷淡地挥挥手:“我去啦, 回见。”   燕山君挥了挥鹅翅膀:“好耶!”   盛临城:“……”   这座两人一鹅的玉贞岛, 竟拼不出一颗正常的脑袋来。   .   .   云雀闭上了眼睛。   淬烈的银光从她的眉宇间一闪而过,像是利剑回鞘那样旋踵而逝,只余下冷风割喉一般的森森杀意。强大恐怖的精神威压只出现了瞬息, 云雀便沉入了自己的死妄海之中,站在了素问十三手结出的“黄粱”上。   按照薄磷的说法, 这道玄而又玄的“黄粱”, 乃是云雀从自己的精神空间里,通往薄磷回忆世界的通道。   这“黄粱”在死妄海中的物质投影,便是一座古老而惊险的独木桥,险伶伶地架设在两道断崖之间。   断崖这边, 还是云雀那方野花灿漫的死妄海;断崖那边,便是一团光怪陆离的世界。   吱呀——   云雀踩了上去。独木桥危险地晃了晃, 迸发出无数银白的乱火, 这是“黄粱”在评估云雀的精神体量。   冷风呜咽, 孤桥晃荡,云雀雾灰色的长发飞扬在半空中, 好似一面迎面招展的旗帜。   云雀一步步地走向薄磷的过去, 正像她曾经所做的那样:   义无反顾, 凛然孤绝。   不可思议的华彩从她足底生发,好似成千上万的染料坍弛漫漶,天地间都充斥着诡艳莫名的色块!   色彩缓慢地地呈出物体的轮廓,渐次清晰地勾勒出万物来。云雀身处这宏伟瑰艳的图卷中央,上一瞬还站在孤索断桥之上,下一瞬却站在了热闹人群之中。   她进入了这片玄奥的回忆世界。   千灯连昼,红绸错结。云雀惊异地撩起眼皮,这是一座恢弘巨阔的楼宇。   粉面生春,杏腮含羞。高台之上,有红裳翠袖,酣歌唱舞,滚遍香弦。四面都是孟浪无比的叫好之声,还有劝酒调笑的莺声燕语。   等等,这个场所,不太像是什么正经的地方……   云雀随即看见了另一处令她震惊的东西:   ——辰海明月的标志!   云雀大受震撼:“……”   以前云秦的市场竞争就已经激烈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连海月大人都要亲自下水开青/楼!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国/有/资/产的春风吹进了风俗业!   .   .   云雀一眼就看见了薄磷。   这倒不是说云雀眼神有多好——而是在一众倚红偎翠的客人里,薄磷显得是这么格格不入,像是鬣狗群中的一匹野狼。   薄磷少年成名,一刀惊艳天下,此时的九刀薄磷,远非之后那般颓唐风流。少年漆黑的长发高高束起,一身挺括修身的黑色劲装,怀中斜斜地隔着那把古意雍容的“残雪垂枝”刀。   薄磷的眉眼本就生得端正俊朗 ,淡金色的瞳仁又极具侵略感,以至于他整个人像是一把供奉于神龛上的名刀,凛冽凶狠,杀意森然。   到底是年轻人不善藏锋。   云雀歪着头打量了半晌。   薄磷这狗男人,满身都是缺点,但就是长得好看——偏偏云雀就是吃这一套。   薄磷也注意到了云雀,少年扬了扬锋利的眉宇,倒是能窥见日后的风流倜傥。   云雀:噫。   云雀这般行动,没有任何计划。毕竟目的是“用爱唤醒薄磷”,谁他妈知道要怎么做:云雀素来都是简单粗暴的性子,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去想!   云雀的行动纲领如下:   追他!舔他!龙争虎斗彼岸花,云雀给你一个家!   干就完了!   于是云雀雄赳赳、气昂昂,径直地走到了薄磷对面,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薄磷:“……”   少年薄磷自然是不认识云雀的,反而心中生出了十成十的戒备:   “姑娘,你是——”   云雀冷淡地打断他:   “你未来的媳妇儿。”   .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 C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l a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薄磷:“……”   薄磷震惊道:“啊?”   云雀点了点头,示意他要淡定:“嗯。”   薄磷:“……”   他还是第一次在发疯方面,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云雀在这个世界的形体投射,是她尚未有孕时的身体状态。云雀面色冷淡,气质阴冷,乍一看根本看不出年龄,薄磷也不介意和一个漂亮姑娘唠嗑,刚想开口说什么:“——”   砰!   二楼雅座传来一阵喧嚷,惊叫声纷纷响起,一个人影摔下了楼梯!   云雀吃了一惊,循声望去,皱起了眉头:   ……那是,梅月绫?   .   .   这世界也未免太小了一些。   云雀第一次见到梅月绫,还是薄磷刚捡到她的时候:彼时梅月绫已经是倾国舟的著名花魁了,眼角眉梢都是动人心魄的艳丽和矜贵。   而这个回忆世界里的梅月绫,还是个纤瘦细弱的年轻女孩。她被人一脚踹中了肚腹,难受地蜷起了身体,从铺着红锦的楼梯上滚了下来,翠绿的珠玉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   浓妆艳抹的艺伎们窃窃私语:   “又是她?”   “这个月都多少次了……”   “给脸不要脸呗。以为自己还是大小姐呢,不都是出来卖的!”   薄磷啧了一声。   另一道人影慢悠悠地步入众人的视野。来人是个衣冠赫奕的公子哥,手上还拎着一物——那是梅月绫的琵琶,嘴里叫道:   “贱/婢,给脸不要脸!”   梅月绫擦了把鼻血,默默地站了起来。   场中的老伙计一看不对,讪笑着出来打圆场:“哟!这不是许三公子,这小梅是新来的,还不懂规矩,您多担待……”   哐!   这许三好大的火气,一琵琶砸在了老伙计身上,后者一个踉跄,勉强站住了,还是一副笑脸:   “哎哟,许三公子,别跟我们这些奴才一般见识呀,担心气坏了身子!我这就叫懂事的来伺候您……”   老伙计给梅月绫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滚!”   许三公子冷笑了一声:“慢着,我让你走了吗?”   梅月绫尴尬地站在原地,女孩鼻下还挂着一行血,默默地望着许三。许三公子没在梅月绫的脸上看见惊恐之色,心里已是大为窝火,此时更是被她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从袖中掏出一把银票,猛地洒向空中!   云雀向来穷惯了,眼下看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撒币”吗?   这撒币公子豪气干云地一洒,银票像雪花一样地纷纷而落,风月场所里的谁不是苦命人,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钱,连先前的老伙计也是惊呆了。   许三公子傲慢道:   “我赏你的;这春水楼的规矩,我赏了你钱,你就是我的人了,什么都得听我的,是吧?”   梅月绫垂下头去,轻轻地出声应了:“是。”   “脱。”   梅月绫一愣。   春水楼里的痴昵娇嗔也是一顿,所有人都转过了头来,沉默地看向这边。   “我让你,就在这儿,”许三公子得意极了,哈哈大笑道,“——给我脱!”   跟着许三公子的贵族恶少们面面相觑,估计也是被同伴的恶毒震惊了,但很快凑趣地笑了起来;客人们安静了几息过后,看热闹的心理战胜了那一星半点的良知,纷纷起哄笑道:   “脱!脱!脱!”   梅月绫站在这恶毒声浪的最中央,承受着所有下/流而戏谑的目光。   年轻的琵琶女垂着美丽的头颅,脊梁像是一折便断的芦苇草。   云雀看不下去了,手指默然一勾,几丝银光像是灵活的游鱼,缠上了她纤细的手指。   但是有人比她动作更快——   薄磷一言不发地起身,随手抄起一个酒盏,猛地朝那位撒币公子掷了出去!!   砰!!!   酒盏精准地砸中了许三的脑袋,白瓷哗啦啦地碎裂开来!   如果薄磷瞄准的不是这许三的额头,而是许三的鼻子,那许三这本就不甚理想的五官,可能当场就变形了。   许三一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欺负欺负花街姑娘还可以,哪里受得了这阵仗?他连个屁也放不出来,当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旁侧里蹦出几个健壮的人影,估计是这许三的贴身护卫,其中一个指着薄磷粗声叫道:   “你好大的弹子,竟敢伤我们少……”   然而他连台词也没说完,就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手指甲,无声无息地裂成了两半!   护卫这辈子也不会看清,离他还有十步远的薄磷,是如何突然发难、突然近前、突然拔刀,刀锋只劈开了他的指甲,却没有伤及他的手指半分。   这群虾兵蟹将后边再添两个零,也不够薄磷一个人砍的。薄磷再也没看这些护卫一眼,拉起了梅月绫的袖子,扭头转身就走。   梅月绫也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薄磷,任由他拉着自己走:“你是谁?”   “薄磷。”   她不认识:“……那你为什么救我?”   薄磷闻言一笑,放荡不羁,张扬恣肆,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顽劣:   “——我乐意。”   令人目眩神驰,令人记忆犹新。   这句轻飘飘的回答,耽误了梅月绫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恢复日常更新,进行一个完结 第185章 、说第一百七十七:江湖夜雨十年灯(三)   除了云雀这种毁天灭地级别的傻大胆儿, 所有人都看傻眼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薄磷一出手便砸晕了当地太守的公子(也就是那位撒币公子许三), 又大摇大摆地把梅月绫从正门带了出去——白道大佬(地方太守),暗市巨头(辰海明月),薄磷能在一炷香的功夫里全给得罪干净。   但偏偏没人敢拦他。   没眼色的, 也能注意到少年耳下坠着的叶子牌,上面绘着孤冷独艳的龙游梅花, 这是方师的身份象征;   有眼色的, 认出了薄磷手上那把漆黑描金的残雪垂枝,自然知道这位祖宗姓甚名谁:   ——这是九刀薄磷!   当然,这在场观众, 也分第三种。   这第三种便是云雀。云雀既不觉得薄磷有什么好怕的,也不觉得薄磷的行为有什么出格:毕竟再出格的事情, 云雀也不是不敢干。   桌上还有一碟薄磷没吃完的点心, 大概是有意留给云雀的。云雀也不客气,把腮帮子塞得满满的,然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薄磷走了出去:   唔。   .   .   “……”薄磷匪夷所思道,“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云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这到底有什么好问的:“我乐意。”   这句话又霸气、又粗暴、又神经,饶是薄磷这等巧舌如簧的江湖油条, 除了流汗黄豆之外也说不出其他:“……”   ——感谢云秦大区优秀的匹配机制, 薄磷竟然遇见了旗鼓相当的疯婆娘!   这时梅月绫停下了脚步, 朝薄磷盈盈敛衽一礼:   “梅娘多谢大侠相救。……只是梅娘不能再送大侠,得回春水楼去了。”   “你还回去?”云雀瞪眼道, “你猜这撒币公子醒了, 第一个找谁算账?”   许三这种男人, 就是典型的虫南,他对付不了薄磷,还对付不了你一个弱女子吗?   这当众出丑的怨气,肯定得撒在你身上!   梅月绫沉默地垂着头。她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柳亸莺娇,艳桃秾李,也比不上梅月绫眉眼间的半分丽色。   薄磷头疼地啧了一声:“你不想回家?”   这风月场所的女子,大多都是生活所迫,被卖到花楼里去的。薄磷本来的算盘也很简单,他看那撒币公子实在不爽,出手打了就打了,谁来寻仇一刀斩了便是——他又不怕。   至于这素不相识的梅月绫,薄磷也考虑了在内。既然许三回头,肯定会找她算账,那薄磷就带她走呗,这有什么难的?   从今往后,天南地北,随你自由,岂不美哉?要是不愿漂泊,回家去便是,找个好人家嫁了。   梅月绫咬着唇,默默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的薄磷,远远不及后来那般温柔耐心。他见梅月绫这般支支吾吾,耐心便耗到尽头,稍微抬高了声调:   “喂,说话。”   梅月绫浑身一凛,显然是吓了一跳。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薄磷皱着眉头,“你有什么难处,总不能让我去猜吧?”   云雀不由得看了薄磷一眼。   她这会儿终于知道,为什么先前闻战入伙,薄磷欣然接受了——这少年时候的薄磷,和闻二公子,脾性倒有几分相似。   多坦荡、多真诚、多善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多余的心机,没有深沉的谋算。少年的心思就是这般率直热忱,他的骄傲像是天上的月亮,又冷又硬又耀眼,有谁不为这纯粹的光亮心动呢?   梅月绫眸光闪动,声如蚊蚋:   “……家里,家里很缺钱。”   .   .   “娘总说家里很要钱……要的越来越多了。”   “拿去做什么?说是弟弟病了,家里那点收成,根本不够服药的。”   “如果离开春水楼……我又能去哪里赚钱呢?”   .   .   “总之你不能回去,你会被许三折腾死的。”薄磷啧了一声,向内衬探去,“我这里还有些盘缠,你拿去用,先离开这里。”   梅月绫没有接他的银票,紧紧地捏着裙摆:“……家里要怎么办呢?”   “不是,”薄磷匪夷所思,“姑娘,你自己的命不要啦?”   梅月绫小声回答:“可是我弟弟他要怎么办?”   薄磷几乎要吐血:“——”   你弟弟得病,你爹娘大可变卖家产救他,人是不一定会死;   你这回春水楼,工钱拿不拿得到另说,你一定会死在许三手里!   云雀突然道:“你弟弟什么病?”   薄磷一愣。   梅月绫也是一怔,眨了眨眼睛:“……什么?”   “既然是‘家里那点收成根本不够服药’的重病,那总得有点名目吧?”云雀没什么表情,眼神清醒而锐利,“你天天为你弟弟卖笑,你却连他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   什么怪病要春水楼的琴伎一月的工钱?   这么重的病,居然能捱这么长的时日,云秦的医疗水平什么时候这么发达了?   梅月绫眸光闪动起来:“娘说他得了很重的……”   云雀干脆地打断她:“你家在何处?”   梅月绫怔怔地报了一个城郊农户的住处。   云雀点头道:“那这样,你带路,我去看看 ,你弟弟到底得了什么病。”   梅月绫眼睛一亮:“姑娘可是大夫?”   云雀敷衍道:“算是吧。”   ——我是偃师,比起救人,更擅长杀骗子。   .   .   情况不出云雀所料:   ——梅月绫的弟弟,根本没得什么重病。   这玩意好得很:他新置了田地,重盖了楼房,娶媳妇过好日子去了!   至于这些银钱到底是怎么来的,那就是梅月绫自己知道的事情了。   梅月绫沉默地伫了半晌,最后安静地转身离开了。   薄磷叼着一根草,蹲在树上,看着梅月绫的背影。   薄磷问道:“你觉得她会去哪里?”   云雀摇了摇头,她确实不知道,因为这个世界里的梅月绫,命运已经发生了改变。   梅月绫既认清了家人的面目,就不会心甘情愿做扶弟魔,一定是另谋出路去了。这种聪明能干的女孩子,没了家里的吸血和压榨,去哪里都能过得很好。   但是——   云雀面无表情道:“我很生气。”   凭什么这男的能靠压榨姐姐,夫妻恩爱,儿女绕膝,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凭什么?   梅月绫一言不发地离开,是她还讲血脉情分;云雀又不是这家人的谁,她不爽还要看谁的面子吗?   薄磷惊道:“你要做什……”   云雀伸出手来,打了个响指。   ——啪!   薄磷能感觉到这一响指引起的风雷,四面八方的灵子潮汐都因此澎湃!   幽蓝色的强光骤撞疾闪而逝,天上兀地出现了一方巨石,它宛若天外飞来的赫赫陨星,拖曳着亮如雷殛的火焰,猛地砸进了长势正好的庄稼地里!   轰!!!   势若奔雷,声如崩山!属于梅月绫弟弟的庄稼地,只剩下了一个骇人的坑洞!   猛风大作,炮车云生,薄磷在风里凌乱:“……”   咱能想点低调的报复手段吗?   .   .   薄磷不由得再次修整对云雀的看法。   要说先前,少年薄磷只是隐约能感觉到,这个疯女人深不可测的实力;而现如今,云雀的实力露出了冷然一角,薄磷又有了全新的认知:   ——龙争虎斗彼岸花,云雀给我一个爸。   薄磷喜当儿,不由得倍感惆怅:“你到底是谁?”   云雀漠然道:“你未来的媳妇。”   薄磷:“……我有心上人!”   云雀:“嗯,是我,不满意?”   薄磷:“……”   我俩还真是云秦疯人榜上的一对卧龙凤雏。   .   .   以少年薄磷的实力,没办法不伤筋动骨地摆脱云雀——而且云雀除了疯了点,下手黑了点,吃的多了点,倒也没什么缺点。   反正走江湖也是走江湖,有个绝色高手随行也不是坏事,薄磷也爽快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是云雀有些不爽了。   她倒不是看薄磷不爽,她是看薄磷那把刀不爽——也就是云雀和薄磷认识的契机,薄磷先前要云雀修的那一把,由明百灵铸造的佩刀:   残雪垂枝。   都说同行是冤家:云雀和明百灵同为偃师,云雀对这把明百灵的作品,横挑鼻子竖挑眼,哪哪儿都是不对劲。   就算摘下一千层情敌滤镜,明百灵的技术确实不行。残雪垂枝限制了薄磷的实力,后来薄磷手臂上不可逆转的暗伤,多半也和残雪垂枝的设计瑕疵有关系。   但是这是明百灵,明百灵做的刀,再差薄磷也能用下去。   云雀鼓着腮帮子:“……”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人的本质就是复读机:云雀又又又在吃一个死人的醋了。   明百灵和云雀简直就是八字不合: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明百灵的存在,都能对云雀形成外科手术式的打击——云雀这连面儿也没见上,就开始跟空气斗智斗勇,还斗的自己分外郁闷。   但是在这时候的薄磷面前也不能说明百灵的坏话。云雀此行的目的,还是为了唤醒薄磷,跟他为这种事干一架没必要。   她已经是成熟的云雀了!   ——噗噗噗噗噗噗噗!   .   .   虽然话是这么说,话也不能这么说。   云雀自我安慰了片刻,但还是格外郁闷,分外不爽,十分需要物理途经的发泄。   于是机会送上了门。   “云姑娘,”少年薄磷叫上了云雀,“跟不跟我一起做坏事?”   云雀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   你最好说出能让我感兴趣的话来,不然我肯定要把你打得满地找头,让我天天喝陈醋的大猪蹄子!   薄磷感觉到了杀气和怨念,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抢人。”   云雀抬头:“抢什么人?”   “——女人。”   作者有话说:   少年磷哥就一整活达人,偏偏云雀又是个乐子人,这俩卧龙凤雏属于是   关于明百灵:这妹子我还是很喜欢(我甚至觉得是我最成功的白月光塑造……)。但是我仇恨一年前的我,怎么能写出这么胃痛的设计来???啊??叶秀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不用读者动手,我自己揍死自己…… 第186章 、说第一百七十八:江湖夜雨十年灯(四)   ——抢女人?   云雀原本在嚼芝麻馅的汤圆, 此时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好比一只高贵冷艳的仓鼠, 鼓着圆滚滚的腮帮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脱离低级趣味?”   薄磷:“……”   你一个成天嚷嚷着要吃汤圆的女人还好意思跟我说这话——你这汤圆是经历过启蒙运动还是文艺复兴?   这几天的相处下来, 薄磷倒也适应了云雀的人设:面冷、嘴硬、心黑、手狠,显然是刺头中最横的那一位,疯子中最能打的那一尊。   薄磷也不和她计较:   “知道胡姬贸易么?”   云雀眨巴眨巴眼睛, 这她倒是知道。   云秦人向来喜欢给自己留面子,这胡姬贸易听起来挺有技术含量, 说白了就是买卖胡族女人:来自西域各族的女人, 经过人贩的几番倒卖,流入中原获得利润——这种生意既缺德又折寿,每个毛孔里都是肮脏的血, 靖安府先前便着重打击过这个。   薄磷一打响指:“最近有一队胡商进城,那草笼子遮遮掩掩的, 里面其实都是胡姬。”   云雀惊道:“不犯法么?”   要知道这太后唐水烛, 平生最恨的就是买卖妇女,这当地太守是存了几个复活币,竟敢在唐水烛的雷区跳起了霓裳羽衣舞?   薄磷奇道:“官府怎地会管?”   哦哦哦——云雀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薄磷的回忆世界, 在薄磷的少年时代,太后唐水烛还没掌权呢。   原来如此。   云雀接着问道:“你为什么要管?”   薄磷耸耸肩膀:“没为什么。”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行侠仗义还要挑日子么?   爷乐意!   若此时站着的不是云雀, 而是稍微正常些的姑娘, 都会对薄磷的狂妄和疯癫感到惊异。   但是此时此刻,坐在薄磷对面的, 是比薄磷还疯的云雀。   云雀既不觉得薄磷的说辞有什么问题, 也不觉得两个人清剿一个人/口/贩/卖的窝点有什么难度, 面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行。你等我吃完汤圆,我同你一起去。”   .   .   薄磷本身就是个江湖传说,云雀在狐丽身边时,被灌了一耳朵“薄磷过去的故事”——其中这解救胡姬的一段,云雀是有大致印象的。   据狐丽所说,薄磷少年时行走江湖,途中遇见一队商旅,将胡姬藏在猪笼里,暗中运往中原腹地。   这本是黑白两道默许的生意,说不定各方大佬在其中都有分红。加上这队商旅有高手坐镇,旁人再看不下去也没办法——毕竟这群胡姬,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为了一群陌生女人,惹来杀身之祸,这多划不来呀。   是以,薄磷管的这桩闲事,本是江湖上无数正道人士,都视而不见的“区区小事”。   偏偏薄磷管了。   江湖传闻,武林疯刀,霸气如此。   也许薄磷是内心善良正义,就是看不惯这种惨无人道的买卖;也许薄磷纯粹是找个乐子,无聊之余想刷一刷江湖声望。   在狐丽的描述里,薄磷单刀赴会,从正门杀进大堂,但是遇到了三大恶人:   “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在三大恶人的围攻之下,薄磷双拳难敌六手,三天三夜的激斗之后,薄磷还是惜败于“恶贯满盈”的手下。   云雀当时听得郁闷,若是她当时在场,那这战局可就不一定了……   眼下正好来了机会。   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里,云雀能弥补这桩遗憾:   陪他打马江湖,陪他共赴风雨,陪他问道折花。   .   .   大夜弥天,雨幕低垂。   这黑心商旅财大气粗,盘下了一整间客栈;廊下站着龙精虎猛的镖师,高头骏马喷出粗豪的鼻息。   薄磷和云雀出现在了长街尽头。   薄磷的穿衣风格倒是万年不变,这男人压根没想过收掇自个儿,青色的遮雨斗笠往头上一压,身上还是那件漆黑如墨的圆领袍:云雀初遇他的时候,这大猪蹄子还是同一个穿着——以薄磷岌岌可危的财务状况来看,很有可能是同一件衣裳。   只是薄磷体格健美,身形挺拔,什么破布往薄磷身上一套,也能套出十成十的玉树临风来。   云雀倒是换了件衣服。薄磷为了拉云雀入伙,特地去布坊扯了几段布,让裁缝给云雀做了件新衣裳:云雀穿上这件水红颜色的云肩大袖,瞬间明艳动人了几分,一戴垂纱幕篱好似名门闺秀郑重出游。   薄磷也看得愣在那里,大概是先前云雀总是披头散发,疯婆娘的扮相封印了颜值,他确实没想到云雀长得这么好看。   于是薄磷随即感叹道:“人靠衣装马靠鞍,狗配铃铛跑得欢。”   云雀精简地回复道:“去死,马上。”   ……   是以,店小二看见两人的时候,眼睛都亮了几分,态度客气了不少:   “哎哟,两位,真不巧!这小店,被另一位客人大方地盘下来了,请往别处去吧。”   云雀睁着翡翠色的大眼睛,她认真地看着人的时候,显得清纯、天真又无辜:“我是偃师。”   店小二赔笑道:“姑娘,您是偃师,我这小店也客满啦。”   “我的意思是……”   夜风入户,暗雨侵窗,云雀的长发吹拂而起,好似一抔灰色的流云滚雾。   “——店如果被拆了的话,我能给你重新修回来。”   哗!   一道银光猝地亮起,炫烈得仿佛天际流星,猛地横划过客栈大堂!!   这是云雀锋锐无匹的神识,暴起发难时不会惊动灵子潮汐,这一下突然得好似北境嚣狂的风暴!桌椅、墙壁、碗筷、人马——这道银光像是阎王的判官笔,平滑无阻地切开了一切!!!   唰!   血影狂飙,惨声大起,商旅护卫心下大骇,扬声高呼道:   “——有敌袭!!!”   晚了!   云雀抬起了右手,眼中寒光一凝!   天地猛地亮了一下!   喀拉拉拉拉!   客栈之外,绵绵寒雨,陡地凝结成了森冷冰锥!它们奇异地悬停在了空中 ,仿佛是千万把寒光凛凛的匕首,照出了无数双恐惧的眼睛!   江湖纷争,民间械斗,十一钱大偃师云雀一旦下场,那就是毁灭的代名词!   云雀兀地收紧了五指——   攥拳。   成百上千道寒冰之刃,好似铺天盖地的猛箭,在云雀的灵力助推之下,飕飕然扫射过整间客栈!   洞穿!   粉碎!   夷平!   店小二惶恐地寒在原地,像是一只哆嗦的叶子。这些冰刃像是温驯的银色游鱼,从他身边一掠而过;但它们将商旅镖师穿得千疮百孔,但它们将客栈墙壁钉出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孔洞来!   不只是店小二吃惊,连薄磷也看傻眼了:“……”   天地良心。少年薄磷行走江湖,虽说也是见多识广,但也是第一次见识到,十一钱大偃师的实力。   薄磷震骇万分,喃喃问道:   “……你到底是谁?”   夜风凄凄,寒光凛凛。云雀长发飞舞,红衣如血,女孩在陡然降温的客栈里,呼出一团柔软的白汽。   她平淡地重复道:“你未来的媳妇儿。”   薄磷:“……”   .   .   云雀奇怪地歪了歪头:“噫?”   薄磷敏锐的灵子感知里,也捕捉到了一丝诡异的动静——   不好!   电光石火的瞬间,薄磷搡开了云雀,两人的身影迅速往两旁撤去!   轰!!!   一道阔剑凭空而现,形同雷殛,犹如天罚,猛地砸向了原来薄云二人所在的位置,轰出一道巨大的坑洞来!   云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   等等,等等 ,等等,狐丽所说的江湖传闻,坐镇商旅的,难道不是“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这三大恶人么?   ——怎么会是你? 第187章 、说第一百七十九:最难风雨故人来(上)   云雀头皮发麻, 神魂皆悚,她意识到自己, 惹出大麻烦了。   在狐丽的叙述里, 客栈里坐镇的高手,本该是三大恶人:“杀人如麻”、“恶贯满盈”、“死有余辜”——这三位名号虽然响亮,但也仅限于云秦的江湖之中, 对上云雀这种泰山北斗级的大偃师,这几碟菜确实是不够看的。   然而情况有变, 眼下出现的, 根本不是这三位!   云雀倒是迅速想明白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世界线变动了。   先前云雀知道自己进入回忆世界,这回忆世界里发生了什么, 是不会改变真实世界中的情况的。所以云雀敢爱敢恨,敢打敢杀, 意气之下改变了梅月绫的命运:   是以,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因为云雀干涉之后,出现的船新版本的剧情——狐丽先前在真实世界里的回忆就不是百分百对得上了。   薄磷还是跟狐丽所说的一样,正面杠上了买卖胡姬的商旅;   但这次商旅请来的高手, 就不是之前那三碟菜,而是……   陆鸣萧。   “一杯无”陆鸣萧!   薄磷也愣住了:“师叔?”   更惊悚的情况还在后面——   云雀猛地回过头去, 刚刚那一击, 并不是陆鸣萧出手, 而是另一位熟人!   红裳烈艳如火,几乎要燃遍整个天空;飞剑悬列在空, 齐楚地排列成孔雀开屏的形状。   ——正是陈默恂!   小陈怎么会在这里?   陆鸣萧被商旅雇佣就算了, 只要钱给得足够, 陆鸣萧啥事儿做不出来;但是陈默恂……?   她缺钱么?   云雀扶着额头,她一心复仇,小陈少女时代的陈年旧事,云雀知道的确实不多。   ——原来小陈跟陆叔一样,也天南地北地跑过江湖?   但熟人不止于此。   云雀抬起翡翠色的眼睛,寒寒地落在了另外两道人影上。   这显然是一对兄弟。都是刀客打扮,都是腰系佩刀,都是丰神俊朗,只是一个严肃冷峻,一个散漫风流。   云雀确实认识,但不完全认识。   散漫风流的少年郎,应该是少年叶灼华;而严肃冷峻的那一位,应该是叶灼华口中的兄长,叶残华。   云雀:“……”   她觉得这次见面,好比村民在村口约架,自带水泥和音响,结果一打照面,熟人几率百分百,这还打个屁:   三点几嚟,饮茶先啦!   .   .   云雀虽然确实笨了些,但胜在脑子转得飞快,她瞬间理出了一个时间线:   在这个时候,陆鸣萧还没投奔时家,陆叔此时是不认识云雀的;   此时“青云宴”也没开始,云雀和陈默恂未曾见面,小陈姑娘也是不认识云雀的;   至于叶残华和叶灼华两兄弟,认不认识薄磷其人,那云雀就不知道了。   简而言之:   这群人确实是熟人,但不是完全地熟人:在这个回忆世界里,他们都不认识云雀。   云雀:“……”   她意识到自己惹上了大祸:   云雀一个人单挑三大恶人,是完全没问题的,少年薄磷甚至可以在一边吃早茶;   但是眼下,云雀和薄磷对上的,是成名已久的“一杯无”陆鸣萧,尚未打出名头的“千军万剑”陈默恂,以及初露锋芒的“桃花三寸”叶灼华——至于叶残华,云雀就不了解了,但依这位仁兄的面相来看,应该和叶残华是一个咖位。   情况一下子就棘手了起来。   .   .   “哟呵,”叶灼华一扬眉毛,“陆大侠,你熟人啊?”   云雀瞬间确定了——这时候的叶灼华,还不认识薄磷,也不知道他们有一定的亲缘关系。   陆鸣萧面沉如水:“你怎么在此处?”   此时的少年薄磷,展现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他倒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依薄磷现在的实力,是能看出对面道行深浅的;而就算是强敌环伺,薄磷照样能笑得张扬放肆:   “师叔,理解一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又不挑日子。”   翻译过来就是:你管得着我。   “……”陆鸣萧向来看不惯薄磷这孟浪性子,“你现在走,我保你没事。”   意思也很明显:你砸了我东家的场子,但看在同门一场,我卖你个面子,你现在走还来得及。   终究是少年气性,薄磷淡凉地一哂,刚想顶一嘴回去,——云雀突然伸出手来,拉了拉薄磷的袖子:“走吧。”   薄磷诧异地回头,不知道这疯女人,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怂了。   云雀没什么表情,再摇了摇他的袖子。   她不愿意和熟人动手……   她起码不愿意,和陆鸣萧动手。   .   .   ……   泰父上百只猩红的眼睛骤然一锁,一股空前强大的灵子波动扭曲了空间,它在一瞬间制造出了一道阔达百丈、长达千刃的猩红闪电,犹如一弯血淋淋的弯月巨镰,向着云雀摧枯拉朽而来!   云雀此时还在施术阶段,根本动弹不得!   凄厉而愤怒的鹤唳划破长空,鹤阿爹一剑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风雷,再次重击在泰父的身上!   然而这道猩红闪电并未停止,云雀整个人都被这道闪电的炫光所染红——   风卷尘息经第一.将军拓印!!!   陆鸣萧的身形拔地而起,冲天而去,与云雀擦肩而过。他的佩刀“九歌”摧折成了一道磅礴劲烈的暴风,他迎着闪电而上的背影像是最盛灿的焰火。   这是风卷尘息刀里,最强的一招。   这是陆鸣萧一生里,最强的一刀。   ——飒!!!   这一刻陆鸣萧终于突破了自身的瓶颈,他的刀意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嚣狂的刀风化作沸反盈天的兰花花雪,下斩的九歌切断了暴烈的风雷!!!   静、静、静。   陆鸣萧究竟是肉/体/凡/躯,与泰父的力量正面相撞,只能被碾作齑粉。传世名刀“九歌”寸寸崩解、断断碎裂,最后也化为了一抔飞尘,吹散在了呼啸来去的罡风里。   他活得疯狂又放肆,王公贵族皆可拭刀,“一杯无”的声名便是一道腥烈的飓风,席卷遍整个云秦;他死的时候也是这么灿烈瑰玮,兰花“素冠荷鼎”纷落如雨。   寥落又幽凉,一如这个男人凉薄的品性。   一代杀神,就此陨落。   ……   (注: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七:诸神黄昏》,章节号133。)   .   .   之前华胥秘境里,陆鸣萧舍身忘死相护,始终是云雀心上的一道疤。   什么恩怨,什么前尘,什么纠缠,在那惊才绝艳的一刀里,在那毁天灭地的炫光中……皆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云雀依赖过他,信任过他,爱慕过他,仇恨过他。陆鸣萧和她,情深而缘浅,爱少而恨多,弄人的天意和残忍的造化,始终没有放过他们。   云雀回过眼去,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陆鸣萧一眼。   陆鸣萧注意到了云雀的眼神,回以细雪一样森寒而冷淡的眸光。云雀也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年轻英俊的模样,一时间怔然地愣在那里。   陆鸣萧莫名其妙地嗯了一声:?   我们认识?   少年薄磷也一脸莫名:你认识我师叔?   云雀随即反应过来,这里是回忆世界,陆鸣萧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陆鸣萧。那些纠葛难清的爱恨,那些晦涩难言的情愫,都从来没有发生过。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   她此时说什么话,都没有意义了。   “……”云雀摇了摇头,小声地说道,“不认识。”   只是陌路人。   .   .   在回忆世界里遇见陆鸣萧,简直是揭开了云雀的旧伤疤。云雀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再也造作不起来了,她跟着薄磷回到了两人歇脚的地方,像是一头腌制过久的蔫白菜。   薄磷大胆推测,小心求证:“……那个,云姑娘,你莫非跟我师叔有一段……?”   情伤?   云雀怫然大怒。   她本就难过,这大猪蹄子,还敢在她的雷区反复横跳!   云雀火气一上来,旧账哗啦啦地翻:   ——是啊,若不是为了他,她又怎地会进入这个世界,受这等鸟气!   来来回回,兜兜转转,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狗男人!   啪!!   云雀拍案而起,拽住了薄磷的衣领!   薄磷双手举起,是个投降的手势:“那个……”   他瞬间哑了。   ——云雀气势汹汹地吻了他。   .   .   云雀真是一时心头火起,根本没考虑后果:   去/他/妈/的,爱咋咋地,薄磷要拔刀动手,她砍了这玩意便是!   少年薄磷震惊万分,牙关都来得及锁,任由这个女登徒子占便宜——等他终于反应过来,云雀骤然发力,把薄磷扔到了一边去。   薄磷被扔回了座位上,眼神呆滞,脸色震惊,整个人都还在云里雾里:“……”   云雀有些惊讶。   她作为薄磷情史的第一受害人,可是对明百灵的地位深有体会。此时这姑娘还活着,薄磷不得表现得像贞洁烈妇一样,抽出刀来跟云雀这个大榴芒拼命么?   难道他没有那么喜欢明百灵?   云雀随即反应过来,是自己格局太小了,老是把明百灵当情敌看待。   明百灵从小跟薄磷一起长大,又是过命的交情,这亲情、友情、爱情混在一处的缘分,可比单纯的爱恋要复杂而沉重的多。   此时少年薄磷还没开窍,见到的年轻姑娘又少(跑江湖的大多都是糙汉,哪来那么多美女侠客),顶多是“百灵是我的理想型”:他压根没见过其他的年轻姑娘。   是以,少年薄磷对云雀,没有太多的抵触。   而真实世界里的薄磷是被明百灵的死亡反复折磨过的:少时相依为命,长大情窦初开,加之血海深仇和阴阳两隔的结局,那份愧疚和痛苦被薄磷无限度地放大了。   明百灵其人,代表的不仅是薄磷的少年情意,更是他的软弱、无能、遗憾的化身,和陆鸣萧之于云雀一样,都是心头上的一道旧伤疤。   云雀突然不生气了。   这有什么纠结的呢?   她是被往事遗憾反复折磨的傻子,薄磷好像也没聪明到哪里去;两人都是伤痕累累的困兽,谁又能嫌弃谁呢?   故人如参商,终是不须别。   .   .   云雀这一吻让薄磷如坐针毡。   然而他也没能纠结多久,一位不速之客便找上了门——   云雀匪夷所思道:“怎么又是你啊?”   来者眉目清隽,风流倜傥,好一张向女人讨债的脸,还呈出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来。少年吊儿郎当地往门框上一靠,浑身上下找不出一根撑得住门面的骨头,但云雀能感觉到他的轴心稳稳地立着,是个深藏不露的练家子。   但在云雀面前,没什么藏不藏的:   ——这厮是叶灼华!   少年叶灼华不认识云雀,难得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   “好妹妹,你认得我啊?”   云雀:“……”   没想到吧,我是你爹。   .   .   叶灼华自然不是来找云雀的。   他是来找薄磷:   打架的。   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少侠切磋。叶灼华来自雪域高原,本以为自己一刀能惊艳天下,却不料中原也有一把年轻的风卷尘息刀,早早就闯出了震耳的名声。   自然是要上门讨教一二了。   薄磷欣然应邀。反正是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揍谁都是一种乐趣。   于是两人约好时间,眼下正好无聊,又勾肩搭背喝酒去了。   云雀:“……”   云雀是万万没想到,这两人居然臭味相投,在回忆世界里居然还能交上朋友!   云雀转念一想,这也没问题,依叶灼华的精神病程度,跟薄磷本就是一个重症监护室的病友,两人勾肩搭背去吃病号饭,倒也是合情合理。   两人喝酒的地点不远,就在客栈楼下的大堂里;云雀本在房间里发呆,此时又生了点变故。   云雀听楼下起了喧哗,好奇地探出头去,一眼就看见了一袭红衣的陈默恂。   小陈姑娘的少女年纪,已经是红颜祸水级别的美人了。相当于同时期跟个女鬼一样的寻时雨(现在的云雀也是女鬼范儿),陈默恂生得冰冷娇艳,气质又生人勿近,像是话本里经典的女侠客,英姿飒爽,丽色无俦。   云雀立刻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有瓜!   .   .   陈默恂是来阻止叶灼华约战薄磷的。   女孩优雅地皱着眉头,出口也是冰冷的教训,整个人像是高岭之巅的红梅花:   “少给你哥惹事。”   薄磷闻言一扬眉毛,只顾低头喝酒,不掺和新朋友的个人私事。   “……”叶灼华放下酒盏,懒洋洋地撩起眼皮,露出了一个揶揄又戏谑的笑,“哟,这么急着做我大嫂?”   陈默恂脸色一沉,极力压着声音:“叶、灼、华!……”   “哎,在呢。”   叶灼华的眼神愈发冷漠,表情却愈加开心,少年竖起全身上下的刺,狠狠地扎向陈默恂:   “你连我叶家的门都没进,就急着来教训我了?”   哗!   大堂地猛地亮了一下!   瑰艳的红色一闪而逝,一道飞剑破空而现,它刺穿了叶灼华的衣领,贴着少年的脖颈,把他整个人钉在了墙上!   飓风拔地而起,满室机锋大作,盛怒之下的陈默恂长发飞舞,衣袂怒张,女孩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住口!!!”   “这就不好意思了?”   叶灼华依旧笑眯眯的。他饶有兴致地看着陈默恂的脸,眼底都是怨毒而讥诮的光:“你在我兄长面前装得这么温顺和善,怎么到我这儿不装了?”   “哦。”   叶灼华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秦王陵的图纸,你已经拿到手了,这下连演戏都省了!”   他在陈默恂震怒至极的眼神里,纵声开怀,大笑不止。   云雀震撼无比:“……”   等等,不是,我靠——原来叶灼华和陈默恂当年,是小叔爱上了大嫂么?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回忆世界就结束了,该解决高丽副本了~ 第188章 、说第一百八十:最难风雨故人来(下)   云雀顿感自己像是瓜田里的一头猹, 四面八方都是一望无际的碧绿西瓜;老天爷则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随时准备让吃瓜的云雀丧命当场。   这厢刚演完叔嫂大戏, 没等云雀把这口大瓜消化进肚, 那厢云雀便后院起了火:   ——明百灵下山来找薄磷了。   这个展开太过突然,云雀直接他妈裂开!   但其实这也合情合理。   按薄磷满江湖到处飘的个性,完全没道理在一个地方耽搁太久;云雀还不至于脸大到觉得薄磷是在陪自己玩儿。而明百灵也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贞洁烈女, 不至于一辈子都拘在那雪老城里不出来。   ……哦,他们原来约好了, 要在这里见面啊。   青梅竹马, 郎才女貌,大好姻缘。   云雀没什么表情,在这个世界里, 她无名无分的,连吃醋的权力都没有。   “我只是来救人的, ”云雀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不知道是证明什么,“在真实世界里,我又没输给谁,为什么要难过呢?”   但人都是矫情的, 云雀也不能免俗。她不是不懂那些道理,但心里就是别扭膈应:   她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真多余, 真多余, 小丑竟然是我自己。   云雀本来拔腿想走的, 但又不知哪根筋搭不对,人硬生生地戳在窗前, 看清楚了明百灵的模样。   她只是在薄磷的阐述中, 在白潇辞的回忆里, 在狐丽的江湖故事里,听说过这个和百灵鸟一样伶俐柔活的女孩。   明百灵确实是一等一的美人,长发像是长夜中的淡雾,眼睛恍若雪山里的翡翠。婉约秀丽,气度高华,明眸善睐,这些温和而高贵的字眼,都可以用在这个年轻的女偃师身上。   她们一点也不像。   云雀是暴雨中的雷霆,是刀尖上的鲜血,是绚缦的野花被雷电击中后狂燃的一瞬间;她美得决然,她艳得凄厉,云雀的气质里,杀戮和美丽同时主宰。   而百灵则是细雨中的落花,是马蹄下的蝴蝶,是零落一地的皎洁月光。这是一种让人不禁捧在手心的美丽,稍有不慎便会碎落一地,成为永生永世的遗憾。   没什么高下之分。云雀设身处地,要她薄磷的话……她也会保护百灵,她也会宠爱百灵,就算是眼下这种尴尬的境地,云雀也不会对这种姑娘产生半分敌意。   这世间的风刀霜剑,这世间的湫秽污浊,都不能沾染这轮月亮半分。   云雀觉得这客栈着实闷得慌,一脚踩上了漆红描金的窗棂,一纵凌风而下,踩着鱼鳞瓦走了。   .   .   云雀对怎么唤醒薄磷,那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任务么毫无进展,情伤么破了大防。云雀现在拳头很硬,气府发痒,亟需找个人进行一些激烈的小摩擦,以求得心态上的健康和稳定。   她吃明百灵的醋么?   云雀:“……”   不然呢?   不然呢不然呢不然呢?   云雀确实是急了:她又不是佛祖,她又不是菩萨,她可没有这等体恤众生的宽容大度!   但云雀心里又清楚,明百灵可谓是足金足量的好人,是一点错也挑不出来的:   瞧,云雀现在连嫉妒一下的名头都没有。   云雀:“……”   噗噗噗噗噗噗噗!   云雀突然一顿,她神识何等敏锐,立即察觉到了有人跟踪。   云雀现在火气很大,随手打了个响指,一道银光激射而过,溅在来人足下一寸前,轰出一道孔洞来:   砰!   来人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站了出来,露出了一个温柔而羞怯的微笑:   “您……就是云师傅吧?”   云雀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见云雀没有再度进攻的意思,明百灵捂着心口舒了长气:   “……我是明百灵,小薄爷的同门。”   .   .   明百灵这般下山,是去拜师学艺的:   毕竟雪老城就这么一点人,还都是舞刀弄枪的莽夫,明百灵无师自通也有个限度,正儿八经的偃师技艺还得自己去找个班上课。   而她在薄磷的嘴里,得知了云雀的高深莫测,遂大胆地来拜师了。   云雀:“……”   云雀撑着太阳穴,饶是她这等滚刀肉,此时也格外胸闷气短。   草,太草了,简直是离离原上草!   这世间最奇葩的事,竟然让云雀全遇上了:   云雀自从踏进这回忆世界,就目睹了梅月绫是如何暗恋上薄磷的;这也就罢了,她还撞见了闺蜜(小陈姑娘)和小叔子叶灼华的那点儿破事;——这些通通还能算作瓜,毕竟不关她云雀的事。   而现如今,男朋友的前女友找上门来,要拜她为师!!!   云雀:“……”   云雀一喉咙都是脏话:   小女不才,云秦大地第一小丑罢了!   .   .   云雀像是所有话本里的恶毒女配那样,摆着一张冷冰冰的女鬼脸;而明百灵像是小鹿一样温润的眼睛,满怀期待地望着她。   此情此景,云雀感慨万分,明百灵真像是话本里标准的女主人公,而她云雀就是那个为了衬托明百灵的恶毒女配……   至于薄磷:   狗男人,速爬之。   云雀现在一想到薄磷就满腹杀心。   云雀虽然对明百灵的技术颇有微词,但那也不过是情敌滤镜下的小牢骚——自己想想就得了,哪能真摆在明面儿上对人家指指点点,云雀没这好为人师的习惯。   眼下这个情况,刚好给了云雀一个台阶下:这样她还能再跟着薄磷,不至于当太尴尬的电灯泡。   只要人还在一块儿,云雀迟早能想出办法,把薄磷从回忆世界里唤醒。   虽然云雀心里是同意了,但高手的架子还是要摆一下的:   “你能给我什么?”   明百灵眼睛一亮,这姑娘真是好姿容,惊才绝艳的光华从里到外,把整个人都给映得丽色无畴。   “我很勤快的!”明百灵掰着手指,“我能给师父洗衣裳,做家务,端茶倒水,揉肩捶背……”   云雀漠然:“我稀罕么?”   明百灵哑了。   云雀有些不好意思,她是装叉用力过猛了,她本来不想这么凶的。   明百灵悄咪咪地凑上来。   在这个世界里,明百灵的年纪,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这说话做事,是少女特有的狡黠和撒娇:   “师父,你是不是看上小薄爷了?”   云雀:“……”   云雀面无表情,心里山呼海啸。   来了!   情敌相见,中门对狙!   天王盖地虎,女主镇女二!   明百灵雀跃道:“——师父我帮你呀!”   云雀:“……”   云雀傻了:“……”   云雀大受震撼:“……啊?”   不是,薄磷,你就这么被你白月光卖了?   .   .   到底是视角问题。   在云雀看来,明百灵,白月光,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才敢与君绝——这就是话本里典型的女主配置,明百灵这一出场,云雀整个人都进入了网抑云时代。   但在明百灵看来,她和薄磷相依为命,那情感十分复杂,大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意思:   薄磷是弟弟,也可以是知己,还可以是丈夫。   在明百灵通达透彻的心胸里,这角色的演变全靠薄磷自己的选择。   是以,这个年纪的明百灵,对薄磷没什么占有欲:   既然师父想要,我就做个顺水人情;一个男人而已嘛,当然还是搞事业重要啦!   云雀:“……”   对不起,失礼了,是我格局小,不懂事业批。   .   .   云雀一直对明百灵有偏见:她觉得这传统的白月光,一定是十分贤妻良母的;明百灵一定是那种温柔安静的人,往那儿一坐就是一幅仕女画。   云雀看着挤进孩子堆里、要买冰糖葫芦的明百灵,顿时觉得这位白月光,可能是幅抽象画:“……”   明百灵蹦蹦跳跳地凑过来:“——师父你吃!”   云雀拿着三大串冰糖葫芦,好感度不由得开始抬头:“……”   明百灵既而凑到云雀耳边道:“我挑的都是最大的!”   云雀的好感度开始直线上升:   不是,薄磷,你这个白月光,未免太可爱了点……!!   .   .   “叶少侠给小薄爷下了战帖?”   明百灵嚼着冰糖葫芦,艰难地往下咽了咽,既而又把自己呛到了——云雀糟心地给她递水,又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把嘴里嚼干净再说话。   眼下明百灵初来乍到,和云雀同住一屋,把薄磷赶到了楼下的客房去(薄磷:爱会消失呗,我走就是了呗)。   两个女孩并肩坐在床榻上,说起了天南地北的八卦。   明百灵人如其名,消息神通广大,各路瓜都能吃全。   相比之下,云雀童年时代不幸,少女时代更不幸,总之哪哪儿都不幸。罗刹鬼骨女从小这半截身子,就在火葬场里超长待机,哪儿有心思去吃别人的瓜。   “我觉得,”明百灵压低了声音,“这叶灼华少侠,跟那陈默恂师傅,嗯嗯嗯嗯嗯……”   云雀大惊失色:“你这怎么知道的?”   等一下,什么玩意,难道小陈姑娘的风流韵事,全世界只有云雀一个人不知道吗?   “这两人疯得大名鼎鼎,”明百灵惊道,“师父不知道么?他们合伙抢了沁园春的宝物呢!”   偷偷议论闺蜜情史是不道德的。   但云雀是个坏女人,她精神抖擞地道:“你展开说说。”   云雀万万没想到,她竟然是在薄磷的白月光嘴里,理清楚了陈默恂和叶灼华的故事:   首先,放荡不羁的叶灼华,和离经叛道的陈默恂,是一对相好。这俩简直就是另一对薄磷和云雀,属于是精神病院里的卧龙凤雏2.0,整过很多出格的活儿,其中就包括偷了沁园春的宝物(就是小黑龙钟应悔)。   但是,人有悲欢离合,牛马点缀生活。   陈默恂突然得知,叶灼华所在的魁族,有一份秘宝。   (云雀作为回忆世界里的“过来人”,知道这所谓的秘宝,就是秦王陵的图纸。)   但是这份秘宝,不是谁都拿得到的;因此陈默恂接近了叶灼华的兄长,变成了叶灼华的小嫂嫂。   云雀天灵盖都要被惊讶飞了:“……”   虽然明百灵这连蒙带猜的瓜,不是百分百保真的;但她所说的很多细节,都跟真实世界里的对得上!   ——所以这个故事里,小陈姑娘才是那个负心女,叶灼华是被抛弃的可怜男人?   那“大着肚子寻上门”的杜怜草大夫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瓜越吃越神奇,越吃越狗血,云雀带着满心的困惑和不解,心事重重地进入了睡眠。   这一觉黑甜无梦,直到日上三竿,云雀被破门而入的薄磷惊醒了。   云雀惊道:“你做什么?”   薄磷急道:“你见着百灵了吗?”   云雀一看枕边,空空如也,心里顿觉不妙。   作者有话说:   计划赶不上变化.jpg 第189章 、说第一百八十一:魁家秘密.弑兄   云雀本来睡得满脸都是哈喇子, 正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人往她面前儿一杵, 云雀不一定能分出他和狗的区别来。   眼下薄磷这么一问, 云雀直接一个激灵,人都清醒了十成十:   ——明百灵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   云雀虽然睡得香,但毕竟是老江湖, 在这眼皮底下,还能出什么大错?   云雀往被褥里一摸, 连体温残余也没有:“——你找过了?”   “今儿个清早还在。”   薄磷糟心地揉着眉心:“我这一转身, 人就不见了,店小二都说没见着。……”   云雀皱了皱纤丽的眉头,企图动用自己一锅粥的小脑瓜:“是不是自己出去了?”   她好像也干过类似的事儿。   薄磷摇头:“她会留字条的, 再不济也会和小二的打声招呼。”   不告而别,不辞而去, 是云雀的家常便饭, 不是明百灵的行事风格。   那只剩下一种情况:   ——明百灵不是自愿消失的。   云雀顿时起了一层白毛汗,往事的阴影袭上心头,当年明百灵的下场何其之惨,云雀至今还历历在目 :   ——她被绑架了?   .   .   明百灵本人是没什么仇人, 但她身边个个都是整活达人:   上至师父薄远州,下至同门薄磷, 哪一位不是仇满天下?   至于场外人士陆鸣萧, 那就更是血债累累——真不是夸张, 起码有半面武林,都恨不得挖了陆鸣萧的祖坟。   是以, 明百灵若是因为薄磷, 被仇家绑去当诱饵, 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云雀听得眼皮直跳:“那你们还放心让她出远门?”   这不得带个护卫什么的?   薄磷啧了一声,表情讪讪的:“从原则上来说,辞儿应该跟她一起来了。”   云雀:“……”   她听懂了。   是这么回事。这回明百灵下山拜师,白潇辞确实是随行了;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个不是花果山的猴儿?   是以,白潇辞见明百灵和薄磷汇合,便自个儿找地方耍去了。   这也怪不得白潇辞:   ——谁能想到,一个大姑娘,居然能在薄磷和云雀的眼皮底下不见?   “没事,”云雀面色漠然,语气沉凝,“问题不大。”   她蓦地睁大了眼睛,翡翠色的瞳仁深处,有另一双眼睛猝然张开!   云雀的眼睛里燃烧起亮银色的火焰,犹如九枝烛台燃烧在辉煌大殿里;空间里亮起了一道又一道炫目的银色细线,它们以云雀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蔓延开去!   乍然之间,恍惚之刻,云雀像是匍匐在一张白色巨网的中央!   这是云雀在深山古镇里,使用过的一招。以神识为媒介感知万物,一切都会还原成本质,化为颜色各异的原始元素来。   这一招可以破除幻术,也可以找寻灵子残余。   明百灵在云雀的眼中,算是“比较柔弱”的存在:但是比云雀柔弱并不丢人,放眼整个云秦大地,也没几尊偃师能比云雀更强悍。   想悄无声息地绑架明百灵,绝对会动用灵力;而只要动用了灵力,必然会留下还未消散的灵子残余。   ——这点儿蛛丝马迹,在云雀的神识勘探下,根本无所遁形!   云雀眉毛一动,似乎是看见了什么:   嗯?   银光猝然一炫,好似一颗流彗扫过室内;淬烈的光芒泯进云雀的眉眼,庞大的神识感知网络分崩离析。   云雀收工了。   “找到了。”云雀抬起眼睛,“你们……打过照面。”   薄磷奇道:“谁?”   云雀看了他一眼,神识威压还未散去,她的眼中似有寒潭凝碧,翡翠色的辉光流泽,不住地从这双冷眼中漫溢而出,显得瑰丽又慑人:   “陈默恂。”   .   .   老天爷像是生怕云雀搞不明白,陈默恂那段狗血淋头的往事一样——云雀万万也没想到,这鸡飞狗跳的沁园春之行,居然还有个续集。   这下倒好,云雀得亲自去找小陈姑娘:   龙争虎斗彼岸花,百灵得跟我回家。   ——不过,云雀头痛地想,陈默恂绑明百灵是要做什么?   小陈姑娘虽然名声不怎么好听,但也不至于犯罪来冲业绩,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陈家偃师,京都镶黄旗的大户人家。   到底是为什么?   云雀脑袋委实是不太灵光。没等云雀想清楚首尾,少年薄磷便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应该是帮别人做事。”   云雀:“……”   大笨蛋竟是我自己。   喔,对,小陈可是跟叶家人在一块,她的行为动机完全可以是“帮我对象一个忙”。   薄磷一敲桌面上的地图:   “我在雪老城暗桩里问了一圈,陈默恂现在,在这个位置。”   云雀睁大了眼睛:   “什么?”   这里是……   .   .   ——烟罗镇?   .   .   云雀还记得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地方。   这里是薄磷接下海月的委托后,云雀一行人向西北方向行去,途中遭遇的第一道难关。   在这里,云雀遇上了红云仙人;   在这里,闻战对上了悍将;   在这里,小陆大夫露面;   在这里,“通天路”第一次出现,惹来了“晨钟暮鼓”老人——也是云雀失忆以来,第一次和“天”正面对上。   兜兜转转,磕磕绊绊,云雀早就忘记了伶芜伶满姐弟的模样;但造化玄妙,命运结环,云雀在回忆世界里,再一次来到了这个地方!   云雀浑身一震,想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太古早了,以至于她现在想起来时,都有一种磨洗折戟的既视感:   ——悍将,一介山匪耳,为何会身负“通天路”?   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头子,竟然能一人对上“千秋风雨”闻战和“大夏龙雀”苏锦萝,打这二位像打孙子一样,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了。   就算悍将是张家后人……可是这张家,又不比闻家,闻家好歹世代剑圣;这张家可是偃师的干活,拿手好戏是“傀儡戏”,哪里来的刀法传承?   云雀颇有自知之明,她脑袋不好使,若是狐丽在这里,说不定能推断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   云雀是笨鸟一只,遇到难题,干就完了:   ——去烟罗镇,抢明百灵!   .   .   薄磷和云雀都是爽快人,说走就走,绝无二话。   客栈所在的城镇,离烟罗镇并不远;两人快马加鞭,狂奔上一个时辰,便能远远地看见烟罗镇的模样了。   这回忆世界里的烟罗镇,还是个繁华的好地方。林海浓得化不开,野花红得羁不住,烟罗镇的青檐雪墙便踅在山色深处,活像是桃源乡露出的隐隐一角。   云雀翻身下马,站在山坡上,手搭凉棚,遥遥望去。神识凝聚在她眼里,大大延长了云雀的目力,只消半炷香的功夫,云雀便看懂了烟罗镇的情况:   ——魁族人。   云雀第一次系统全面地认识这个民族,还是在江湖万事通狐丽的嘴里:薄磷和狐丽便是魁族人。魁族人被誉为“雪域飞鹰”、“贯日白虹”、“山巅闪电”,骁勇善战,民风彪悍,是天生的猎人,神赐的武者。   简而言之:魁族人,很牛逼。要不是人种稀少,文化有壁,中原王朝姓不姓周还很难说。   而如今,魁族人进入了烟罗镇,看情况像是盘下了一间大院。   很显然,这些人都是叶灼华的族人;这大院,就是叶家的驻地分部,陈默恂在这里也不奇怪——   也就是说,是魁族人,绑了明百灵?   云雀问道:“你跟叶家结仇了么?”   薄磷摘了根野草叼在嘴里:   “我像是来得及的样子么?”   云雀恍然,也是,薄磷目前接触到的唯一一个叶家人是叶灼华,两人顶多是约过jjc的关系,哪至于绑架明百灵呢。   薄磷看了眼云雀,征询队友的意见:“现在怎么办?”   云雀反问道:“你想快点还是慢点?”   薄磷奇道:“展开说说?”   云雀听话地开始扩句:“你想快点见到百灵,还是慢点见到?”   废话:“那自然是搞快点。”   云雀淡淡地听了,抬手一打响指:   “嗯。”   满足你。   啪!   ——飙举电至,哗然长啸!   薄磷:“……”   不是,等等,你有话好好说,不要发疯啊!   .   .   随着云雀一个响指,烟罗镇上方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它由云雀的神识直接凝聚而成,光辉灿烂,银泽熠熠,仿佛是另一轮赫赫炎炎的太阳!   ——神识范式.造炬成阳!   薄磷眼皮狂跳起来:“也许我们能想个朴素点的出场……”   晚了。   既然薄磷说要搞快点,云雀便走了最粗暴直接的路线——   不废话,少哔哔。   她这就炸了叶家的大院,把明百灵直接抢过来!   云雀身为十一钱大偃师,拆栋房子有什么难的?扬了整个烟罗镇都不是问题!   轰!   身在烟罗镇的人们,同时目睹了,这恐怖而瑰奇的一幕:   朗朗苍穹之上,银色火球突然爆散,整个世界都唰然沦为黑白二色;只见这成百上千的流星乱雨,化为一瀑摧城拔寨的风暴,唰然向叶家驻地的方向砸来!!!   大地震颤,楼宇轰鸣!   咣!!!   云雀诧异地喔了一声。   在叶家驻地和天降银雨之间,出现了一道蛋壳形状的灵子护罩!!   云雀的神识如同九天悬瀑,狠狠地撞在这张护罩之上,激溅起了无数的星花火粒,一时间半空中金线流彩,瑰艳难言,好似千万朵焰火猝然盛开。   云雀一扬眉毛,轻轻地笑出声:   “……诶,有点儿意思。”   .   .   魁族人也不是茅坑里的石头,铁了心要当那又臭又硬的主儿。   云雀这般天王盖地虎的阵势,视觉效果好比大半夜放烟花,方圆百里外的人都能看得见。   云雀拿捏得很精准,这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世家,是丢不起这人的:   被来路不明的偃师揍个半天,最后连闷屁也不放一个,这让叶家以后怎么在江湖上混?   于是叶家发话了。   方师运气大声喊话,好比拿大喇叭广播,云雀站山坡上都能听见:   “——何方高人在此,可否见面一叙?”   薄磷咧嘴乐了。   薄磷更是个重量级的寄吧。他在做了短暂的正常人之后,迅速地适应了云雀的疯婆娘思路,眼下无比地欣赏云雀的整活,大有奉她为红颜知己的意思:   “哎,急了。”   云雀也乐了:“这声儿你熟啊。”   薄磷心说我怎么认识,我是他姥姥不成?   云雀踢他:“这是叶残华。”   薄磷懵然:“——谁?”   云雀面无表情地吐泡泡:“噗噗噗噗噗。”   别问了,是你姥姥,完毕。   .   .   叶残华,叶灼华的兄长,陈默恂目前的对象。   换而言之,这位兄台,就是小陈姑娘的叔嫂大戏里,头上冒绿光的那位苦主。   不知道是不是叶家人基因优越,叶残华和叶灼华一样,也是高大英俊,玉树临风,两条腿比圆规还长。   云雀大为惊异:   这叶残华……和叶灼华的相貌,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难不成,”云雀内心蹿出一个胡乱的想法,“小陈姑娘是把这两位弄混了?”   云雀不急,她一点都不急。就目前情况看,叶家内部复杂得很,明百灵不见得会有事;但就在这时,对面的叶家驻地,发生了一件令人目瞪口呆的惊变。   .   .   与此同时,叶家驻地。   叶残华放声问话,久久也没有回应。   他低声道:“查到了么?”   ——这施术之人身在哪里?   “山南,巽位,八百码。”叶灼华打了个哈欠,对于这不速之客,他是毫不关心,大有看热闹的意思,“阿恂已经带人去解决了,会提头来见你。”   叶残华惊道:“你不跟过去?”   叶灼华笑得漫不经心:“——哎,这不是要避嫌嘛。”   叶残华皱起眉头来。比起放荡不羁的弟弟,哥哥显得要正派许多,就连皱起眉头来,都像是在思考天下苍生的来去:   “二弟,族里那些风言风语,兄长是绝不会相信的。”   叶灼华一脸震惊道:“哥哥,你怎么能不信呢?”   什……   叶残华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   .   你……   云容冱雪贯穿了叶残华的胸口,从背后透出凛凛的刀尖来。   饶是叶残华也没有看清,自己的弟弟是何时出刀……   一刀穿心,当场毙命。   叶家的权力更替,就在这瞬息之间,在场所有人都愣在那里。   什么?   怎么回事?   二少爷杀了大少爷?   ——他怎么敢?   大族长就在地牢里啊!!!   在叶残华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叶残华听见了弟弟的声音,还是这么的懒散而平淡:   “去,来个人,把明百灵放出来。” 第190章 、说第一百八十二:魁家秘密.百灵   云雀仰首向天, 抬眼看去。她本就生得孤冷,在明烈的天光下, 更像是一尊寒气腾腾的冰雕, 清绮脆弱与冰冷锋利,诡异又融洽地混为一体。   “薄磷,”云雀淡淡道, “这里交给我,你去找百灵。”   薄磷向来不矫情, 既然云雀开口分工, 他领命便走。   在薄磷身形闪逝的一瞬间,整个山坡的灵子潮汐,极其剧烈地晃荡起来!   砰砰砰砰砰——!   炫烈的光芒好似世纪末的爆/炸 , 气势汹汹地从天而降!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飞剑暴降而至,山石应声崩裂, 它们像是站在云巅的神明, 朝大地飞掷而来的巨型矛枪!!!   云雀的身形拔地而起,飞速向后倒退开去,道道飞剑只刺破了她的残影,在山林里列成整齐的一行!   轰——   陈默恂的身影像是一道瑰丽的赤色闪电, 与一道飞剑同时闪现在大地之上!大地轰鸣,山石迸溅, 林叶飚涌, 陈默恂出现在万钧杀机的正中央, 冷淡地睁开深红色的眼睛。   云雀啧了一声。   逼装得不错,人还是嫩点。   云雀飞起一脚, 侧踢而出, 踹中了她跟前的一柄直入土地的飞剑!这一踢霸气无俦, 这一脚风雷齐鸣,飞剑在云雀一脚之力下,在凌空呼呼地旋转起来,像是一轮飞速轮转的车轮,猛地削向陈默恂的面门!   陈默恂脸色骤然一变,猝然抬手一指,向陈默恂削来的飞剑定在了半空中——   轰!   飞剑突然炸裂而开,这是云雀蛰伏在飞剑上的灵力,突然爆炸的结果;只见这成百上千的金属碎片,好比不可计数的险恶刀片,猛地扑向陈默恂本人!   经验,技巧,意识——在这一息之间,云雀就完成了碾压。   这一下陈默恂闪得极其狼狈,连脸蛋都被刀片划伤,绽开几道鲜红的血口来。   云雀静静地站在原地,冷淡地看着她。此时陈默恂带的人马,终于追上了陈默恂,呼啦啦地把云雀包围在中央。   云雀无所谓,看都没看一眼。   以云雀现在的实力,回忆世界里的陈默恂和叶家人,对她根本构不成威胁;而且云雀最擅长的就是打群架,来多少人其实不重要。   云雀只要动了杀心,整座山上的人,都会变成尸体。   回忆世界里的小陈姑娘,虽然还不认识云雀,但这一交手回合,陈默恂已经探出了云雀的深浅:   ——十一钱的战争大偃师。   陈默恂眼皮狠狠地跳了跳:   这明百灵究竟是什么来路,竟会引来这个级别的高手?   陈默恂抬起手来,是个打住的手势。没必要再进攻了,在十一钱大偃师的眼里,扬了整个烟罗镇都是举手之劳,何况是他们这群臭鱼烂虾: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陈默恂问道:“你是谁?”   云雀回答得很简洁:“薄磷的熟人,来找明百灵。”   云雀说话像薄磷出刀,开口便交代了身份来意,省去了江湖上繁多的拉扯。陈默恂一时语塞,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云雀倒是很够意思,没让陈默恂冷场下去:“待在这里吧。”   陈默恂愣了一下:“什么?”   “你不是魁族人,没必要趟这浑水。”云雀素来不当谜语人 ,“别插手,我不想跟你打。”   滋——   一道银光自云雀脚底拔地而起,仿佛是一道枝状的闪电,纵横在云雀面前的空气里;周遭人皆是如临大敌地退后一步。然而下一瞬间,云雀的身形,随着这道银光,消失在了苍莽山林之中。   ——神识范式.物转星移。   .   .   滋啦啦!   叶家驻地内部,银光骤然闪现,云雀带着一身流烁而明灿的灵子流光,落在了漆成深红的木板地面上。   云雀手指始终保持着弯曲的姿势,一拈银光扣在她的掌心,随时随地准备划成无尽的风雷。   在这个回忆世界里,云雀不能使用命械“罗雀门”,限制了云雀的诸多发挥——好在她是一等一的神识高手,而在这个世界使用神识,消耗也远没有现实世界那般巨大。   因此云雀一点也不慌张。毕竟所有的恐惧都来自于火力不足,云雀自己就是一门偃师巨炮,该慌张的是叶家人才对。   叶家驻地是标准的南方围屋式建筑,整座楼房都是尊红彤彤的圆柱,中间一口大天井直通上下,装潢摆设简洁而古意,相当符合魁族人的审美。眼下四周都是呼喊声和跑动声,应该是薄磷入侵被发现了,叶家正在调集人手围堵他。   一切正常。   ——一切都不正常。   也许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也许是云雀多年来养成的本能,云雀总觉得心头一阵发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阴魂不散地萦绕在云雀心头,激得她手脚都在发凉:   这种感觉……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   云雀心头一震:   ——“天”。   这是每次“天”现身时,云雀心里特有的不适感!   .   .   云雀毛骨悚然:   草,离离原上草,魁家竟然和“天”有关系?   一个吊诡的念头,闪电般划过云雀的脑际:   魁族人被誉为“雪域飞鹰”、“贯日白虹”、“山巅闪电”……   ——这些称号,无一例外,给人的感受,都是很“高”的。   飞鹰、白虹、闪电……都是很接近,“天”的东西!   .   .   于此同时,叶家地牢。   百灵啐了一口血,剧烈地咳嗽起来。   以她的本事,并没看清楚,陈默恂究竟如何出手的——百灵只觉得背后风声一起,一股针刺感随即传来,百灵便在客栈失去了意识。   这……这里是哪里?   百灵艰难地撩起眼皮,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她看见了……她看见了……她看见了难以形容的、狰狞丑陋的、吊诡骇人的东西。   这里是一方局阔的地下空腔,纵横不知多少百丈;而百灵被一根绳索捆住了手腕,高高地悬在了空中,像是豢养狮虎的主人,把喂食的羊羔吊在半空那样。   在百灵的脚下,是一个形貌无比狰狞骇人的巨大头颅,乍一眼看去,像极了志怪话本之中,大海深处生活着的巨型乌鱿;它身上覆盖着深青色的鳞片,这把它包裹得好似铜头铁骨一般。   更令人感到恶心不适的是,这些看似材质坚硬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色眼睛!成百上千的眼珠,死死地盯住了半空中的百灵,竟然还在不住地转动!   百灵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怪物?!   在这颗脑袋下面,生长着数量众多的触/角,就像是海里的章鱼那样;每一只柔软的触手上,都长着可怖的肉瘤和吸盘——百灵头皮一阵发麻,这每一个肉瘤上,似乎有一张人的五官……   但是这些触手,起码有一半,被平滑整齐地斩断了。   巨大的创口曝露在空气中,不断地渗出青蓝色的血液来,这个怪物显然是受到了重创,奄奄一息地匍匐在地,像是一滩难以形容的肉块。   百灵倒吸一口冷气:   我是食物吗?   我是要被这个怪物吃掉疗伤的食物吗?   如果云雀在场,定能认出来,这个怪物是什么东西:   泰父。   ——这是在华胥秘境里,毁天灭地的那只泰父!   .   .   “孩子……”   一道苍老暗哑的声音响起,百灵头皮发炸,手脚都不住颤抖起来,循声望了过去。   来人鸡皮鹤发,老态龙钟,看向她的眼神,复杂又悲哀:   “……你,就是,‘天’啊。” 第191章 、说第一百八十三:魁家秘密.生天   诶?   明百灵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澄澈剔透的翡翠色瞳仁里,突然映出了一道急速飚卷而来乌光!   “小薄爷……”   唰——!   “残雪垂枝”平滑地剪开了浩荡的流风, 急剧压缩的空气迸出一线凄厉的长吟!薄磷的身形好似贴地掠来的飞鹰, 横飚而起的一刀势若惊雷,汹汹然斩向老人的面门!   哗!   薄磷这一刀如雷如电如龙,狂乱的暴风旋转着向外四扩, 凌空中呈出一圈完整的尘环;老人的拐杖打横向前举起,硬生生地接下了薄磷这一刀, 他脚下的岩石瞬间爆裂开去, 向上撬起了碎裂的边沿!   老人有些惊讶:“风卷尘息刀?”   薄磷眼中寒芒暴烁,淡金色的流光,斜斜地飞出少年的眼角, 好似两道纤细的闪电。   少年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算你识货。”   咣!   老人面上猝然变色,槐木拐杖的龙头向外一推, 陡然豁出一线锃亮的寒光!   薄磷眼皮一跳:这是刀?   老人手中用以格挡的槐木拐杖, 正是一把刀鞘为拐杖模样的长刀;眼下老人手腕一震,内里刀刃应声滑出,刃身恍若寒光碧血,映得老人威武而端严。   薄磷倒是个识货的, 当即认出了这把古刀:   “——‘离骚’?”   云秦大地,英雄辈出, 传世的名刀, 更是数不胜数。但其中最有名的, 还得属“九歌”、“天问”、“离骚”三把:“九歌”在他师叔陆鸣萧的手里,而“天问”的下落不知所踪, 相传这“离骚”便是魁族大族长的命械——   草?   打了半天 , 薄磷这才反应过来, 眼前这个老头是谁:   “就你是魁族的大族长啊?”   在这杀机大作的地牢里,气氛突然变得十分微妙,好比人头一地的行刑法场,猝地变成了春节联欢晚会。   这等突变太过弱智,老人也给整不会了:“……”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一个核心问题:   “你不认识老夫?”   ——一闯进来就抽刀砍我?   薄磷啧了一声:“不然呢?”   江湖人不认识沁园春是有点丢人,但魁族叶家也不是什么武林顶流吧,我不认识不是很正常,你的脸上过几次江湖热搜啊?   在薄磷粗暴简单的逻辑里,管你是天王老子还是哪位,只要胆敢绑架百灵,那自然是尸体在说话。   老人:“……”   魁族大族长这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多少年才有一次出山。   现在云秦年轻人都怎么回事?国家真该好好管管。   大族长皱起长眉来:   “小子,你是何人?”   薄磷老实巴交地答道:“薄磷。”   大族长摇头道:“不认识。”   薄磷:“……”   薄磷无语了半晌:“那你绑我同门做什么?”   你不认识还绑架百灵?百灵得罪了你了么?   “哦,”老人终于明白了,“你是这个女娃娃的同门。是师兄还是师弟?只是师兄弟而已么?”   薄磷:“……”   ——你这老东西还挺八卦的。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魁族与你们确无恩怨。”老人沉声道,“老夫这般作为,只是在例行魁族人的使命而已。”   薄磷奇道:“使命?”   ——抓美少女喂养丑章鱼是吧?   你们叶家人的醒脾这么怪的?   “傻小子,你懂什么?”老人冷声斥道,“这个女娃,根本不是人!”   薄磷勃然大怒:“你才不是人!”   老人倒也是真性情,被薄磷这么一激,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你看到祭坛上那只畜/生了么?!”   薄磷自然看见了祭坛上趴着的那只泰父。   丑得这么招摇过市的玩意儿,薄磷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   “她在半百之后,”老人沉声道,“就会变成那种东西,知道么?”   .   .   ——啊?   这下不仅是薄磷,连百灵也是一脸震骇;薄磷茫然地觑了百灵一眼,顿时觉得十分扯淡:   “老头,我可是跟百灵一起长大……”   老人没有理会薄磷,一双淡金色的老眼,直直地看着百灵:   “女娃娃,你能记得你的爹娘么?”   百灵急急道:“我怎地不记得……”   “你和你爹娘形貌相似么?”   百灵倏然一顿。   “你的头发,你的眼睛,这种颜色,在中原很是罕见吧?”大族长的声音像是两块相互摩擦的冷铁,“你仔细想想,和你的爹娘,相像么?”   百灵哑了。   薄磷忍不住插嘴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女娃娃,你是‘天’的一部分,是被我们称为‘气魔’的一种东西。”   大族长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对上了百灵惶惑的眼睛:   “你现在,确实是人的身体。但你的身体,也是滋养气魔的母体!——等你年过半百,像你脚下这样的怪物,会从你的身体里挣脱而出……它杀死所有人,你愿意么?”   薄磷和百灵都听傻了,这老头在说什么东西?   百灵惊恐地看着脚下的这摊狰狞骇人的“肉山”,这老头的意思是说,她明百灵的身体,是用来培养这种东西的……?   不不不,这也太离谱了,她怎么会相信呢?   大族长想了想,又补充道:   “你有没有觉得身边人变得奇怪了?”   百灵与大族长素昧平生,自然不相信这等疯话。饶是明百灵这等温软的好性子,此时也是有些恼怒了:   “小薄爷和白公子都待我甚好……”   等等。   百灵心念一动,她确实是觉得,最近师父薄远洲,越来越奇怪了——   “你现在虽然是人身,却是气魔的实质;因此,你身上的灵子力场,会变得无比奇怪。”   大族长似乎是早有预料,淡声解释道:   “这种怪象,会侵蚀附近人的神志。依魁族多年的情报来看,离你最近的人中,年纪越大的人,越容易受到这种灵子力场的影响。久而久之,他们在你的灵子力场影响下,会做出无比荒谬的事情。”   “——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活着么,女娃娃?”   .   .   明百灵被这顶大帽子一扣,顿时不知如何是好,难不成听了陌生人一席高谈阔论,自己就得乖乖去死吗?   天底下……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的意思是,”此时的薄磷倒是冷静了下来,“为了百灵不变成这种东西,你先一步把她杀了?”   如果真是这么简单,那当场把百灵杀了不就得了?   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回驻地的这个地牢呢?   大族长诧异地看了薄磷一眼。   这个年轻人,脑筋转得快,加上这副惊才绝艳的身手,看来武林又要多出一座泰山了。   大族长问道:“你可知这是何处?”   薄磷不耐烦道:“你们这些老年人不设问是不是就不会说话了,直白点讲清楚不好么?”   谜语人滚出云秦大地!   大族长:“……”   这座泰山还是扼杀在摇篮里算了!   大族长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要杀了这个女娃娃,同门又追来了这里,大族长决定那这些秘密,跟年轻人们讲清楚。   “这里是烟罗镇,也是‘长城的缺口’。”   薄磷愣了愣:“这里没有城墙。”   “此长城非彼长城。”大族长道,“在云秦人的观念里,‘长城’这个词,向来代表的是‘防御’和‘保护’。”   薄磷点了点头,他虽然没考过科举,但是这点历史常识还是知道的:当年云秦大帝修筑长城,防止北方草原民族入侵,保护和巩固了中原王朝。   所以呢?   “我说的‘长城’,也是保护云秦人民的存在;但这道隐形长城,肉眼看来并没有实体,它由灵子以未知的形态编织而成,存在于另一个‘位面’。”   薄磷:“……”   他已经听不懂了。   但身为偃师的明百灵听懂了:“那这道长城在抵御什么?”   若说实质长城,是在抵御草原民族南下,那么这道隐形长城,又在抵御着什么敌人?   大族长点了点头,孺子可教也:   “——‘天’。”   “我们别打哑谜行不行?”薄磷最烦这种神神鬼鬼的代指,好端端一件事硬是被讲得扑朔迷离,这是什么谜语人的顶级拉扯,“这‘天’到底是什么?天上神仙?玉皇大帝?阿弥陀佛?”   大族长伸出一根枯树般的手指:“它是千千万万个‘气魔’的结合体。”   百灵脱口问道:“气魔又是什么?”   大族长的回答言简意赅:“你身下的这个东西,就是一头重伤的气魔。”   薄磷和百灵同时惊惧地看向那堆肉山。   这就是天的第一部 分?   “天”……就是成百上千个这种玩意??   “这道隐形长城,在抵御着‘天’,防止‘天’进入这个世界。”   “而这个烟罗镇,就是这道隐形长城,破损之后的缺口。”   .   .   ……   咣——!   青铜巨钟摇撼出宏大的声浪,整个世界都被炸成了千片万片!一道闪电划过云雀的视野,光怪陆离的画面在云雀眼前迅速翻过:   她看见了一群穿白色大褂的人,无数造型诡异的机器;她看见了开开合合的人嘴,汉话杂乱无章地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了一道“链条”建起,将大地围成了一个圆——   “这是真相……”苍老的声音悲号道,“这是世界的真相!!!”   “懦弱的君王不敢告诉他的人民,暴虐的皇帝还在奴役整个文明!”   “【天】,从来都是不存在的!下一个【问天者】,你的敌人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这个世界的对面!!!”   “我们,已经被敌人,注视、包围、禁锢了上万年!!!”   ……   (出自《说第一百二十:泰父巨陵(二)》,章节号126)   .   .   ……   所谓“气魔”,就是非常强大的怪异,或者说妖魔、巨兽、恶鬼之类的玩意。它们体型庞大,嗜杀残暴,皮坚肉厚,力大无穷,可以轻松地毁灭一个国家。   “如果是上古巨兽,”陈默恂皱眉道,“倒也没必要隐瞒……”   周火打断她:“它们是存在的。现在,还是存在的。”   云雀奇道:“在这个华胥秘境吗?”   “你们称呼这里为‘华胥秘境’?”周火扶了扶眼镜,既而回答了云雀的问题,“不,在你们世界。”   云雀大惊:“这么残暴的怪物,君主是不可能隐瞒得住的。”   陈默恂也是一凛:“我在阴市混迹多年,从未听闻过此类咄咄怪事!”   旁听的白潇辞也跟着插嘴道:“凌霄阁也不知。”   周火疲惫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的国家,有没有防御工事?”   防御工事?   陈默恂脱口而出:“长城?”   “对,长城。”周火点了点头,“你们存在的那个世界,也有一道长城。”   “这道长城把你们的世界给围了起来,防止气魔的入侵。”   陈默恂并不相信这疯子的胡言乱语:“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云雀目光炯然,看着周火:“你如何得知?”   周火苦笑一声:   “那是我们建的。”   ……   (出自《说第一百二十五:疯言真相》,章节号131)   .   .   ——嘶?   云雀本来在叶家围屋里急急奔走,此时突然刹住了脚步;一个念头突如其来,像是一道电流窜上脊椎,激得云雀头皮都发麻起来:   在华胥秘境里,云雀通过神识乱流和“科学家”周火,知道了真实世界的秘密。   在云雀所在的真实世界,充斥着大量的“气魔”。而“气魔”死后会产生大量的灵子,这也是遍布云秦大地的灵子潮汐的来源——有了灵子的存在,方师和偃师,才能施展出这么多毁天灭地的把式。   可是气魔不欢迎人类。人类为了生存,建立了一道“长城”,用来抵御气魔的入侵。   在沁园春事件中,海月先生邀战“天”,云雀也因此得知:   这“天”的真面目,便是这座长城外的气魔——的聚合体。   是因为有了这座长城的阻拦,“天”才无法直接干涉人类世界么?它需要神神鬼鬼地在天上开个眼,空降几个为“天命是从”的人类高手:比如晨钟暮鼓老人,比如剪城四神,这些大佬无一例外,都是“天的代言人”的角色,而不是“天”的本身。   为什么天不直接动手呢?   ——因为气魔无法进入长城内部。   ……它们需要一个媒介,一个代表,一个傀儡,才能达到,操控人类世界的目的。   .   .   与此同时,叶家地牢。   “因为这道隐形长城的存在,‘天’无法亲自进入人类世界。”   大族长的声音沉重而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道雷,狠狠地炸在薄磷的三观上:   “‘天’想操纵人,必须得通过人。但是人是无比复杂的动物,实在是太难驾驭了……它想自己动手,让事情变得方便些。”   百灵忍不住道:“可是您也说过了,气魔是进不来长城内部的。”   大族长点点头:“所以,你诞生了。”   百灵狠狠地一震:“——”   “‘天’在塑造这样一种生物:它能‘欺骗’这道隐形长城,顺利地进入人类世界,但一旦时机成熟,就能变成气魔本身。”大族长伸出手来,一指百灵,“女娃娃,你就是这种存在。”   薄磷急道:“你怎地确定就是她?”   云秦人千千万万,东陆人浩如烟海,怎么偏偏会是百灵?!   大族长诧异地看了薄磷一眼:“小子,你误会了我。”   “像女娃娃这样的存在,肯定不止一个……应该说,所有头发是灰色的、眼睛是翡翠绿的女娃娃,都是你的同类才对。”   薄磷心神巨震,猛地想起:   ——云雀,也是冷灰色的头发,翡翠色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云雀的年纪不到半百(也就是五十岁),她的年纪被冻过了,炎虎关篇的时候就有提到。 第192章 、说第一百八十四:魁家秘密.爱恋   啪!   没等薄磷再说什么, 一道残影掠进地牢,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激起了漫天的烟尘!   三人同时一惊:   ——这是什么东西?   大族长瞳孔骤然一缩, 脸色变得苍白无比,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步:“……”   尸体。   这是魁族未来大族长,叶家大少爷, 叶灼华的兄长,叶残华的尸体!   “——老爷子, 差不多得了。”   叶灼华的声音悠悠地响起, 在吊儿郎当之余,又冒着一股生腥无比的血气。他在地牢门口现身,还是一身锦蓝衣衫, 倒提着的云容冱雪,染着一线淡淡的红意:   “叶家在这么作下去, 迟早会被灭门的。”   大族长颤声道:“你竟杀了残华?”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活着有什么必要吗?”弑兄之罪顶在头上, 叶灼华连眉毛也没动,“我这好大哥,从小怪病缠身,竟然要气魔的血才能续命——老爷子, 你就是为了这个,满世界地要找, 能变成气魔的人吧?”   薄磷和百灵同时一悚:   难怪这地牢里还留着一只重伤的气魔, 竟然是给叶残华大公子续命用的?   这老爷子口口声声要消灭气魔, 原来是为了救自己的宝贝孙子么?   大族长脸色骤然一变:“这孽/畜死也是死了,老夫养着来救你哥哥, 又有什么错?!”   叶灼华凉悠悠地笑了:“那容我问问, 大族长, 你拿什么喂的气魔?”   “是上百人?还是上千人?”叶灼华面色淡然,字字诛心,“大族长,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薄磷心神一震:“老东西,你拿活人喂养气魔——?!”   大族长嘴唇颤抖,脸色发白,口中呼号道:“我……我也是没办法呀!”   薄磷顿时觉得自己被驴了,这老东西张口闭口天下苍生,背后竟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由得怫然大怒。   但此时叶灼华开口,淡凉地打断了薄磷:   “哥们,别误会。我们叶家,乃至于整个魁族,抓能变成气魔的人,并不是为了我大哥——魁族确实是在护卫云秦万民,不受‘天’的潜入。”   “我不知道老爷子跟你们解释到哪里了,除了我大哥的部分,应该都是真的。”叶灼华抬刀一指百灵,“这个姑娘,灰发碧眼,就是将要变成气魔的人的特征。”   薄磷对叶家成分毫无兴趣,他只在意百灵的命:“那你们抓百灵来烟罗镇做什么?”   叶灼华收敛了吊儿郎当的表情:   “——诛天。”   .   .   “这里是隐形长城的缺口,魁族尚未修补完全。也就是说,在这烟罗镇,并没有一道壁垒,来隔绝‘天’和‘人类’。”   “——那‘天’怎么还没趁机入侵云秦毁灭世界?”   “‘天’并不是无所不知的神明。这云秦方圆万里,长城更是局阔无垠,‘天’要找到这个缺口,也需要时间。”   “所以?”   “所以,我们叶家,打算在‘天’找到这处缺口之前,予以反击。”   “和百灵有什么关系?”   “这姑娘是能变成气魔的人类——她有着人类的身体,气魔的实质。也就是说,她是‘天’的一部分,‘天’与她有着生命的联系;在长城的这处缺口上,毁灭‘天’的一部分,由于没有长城的阻拦,这道伤害可以直接反馈到‘天’的本体,从而重创‘天’。”   薄磷这下听明白了:   “说到底,你们还是要百灵的命?”   .   .   叶灼华摇头:“不。起码我,不是这样想的。”   “魁族人为了这道见鬼的使命,已经杀了不知多少个人了——到底有什么意思?血债如山,仇家天下,叶家迟早会被灭门。”   叶灼华又恢复了那般玩世不恭的表情:   “再说了,让‘天’毁灭世界不好么?这天下本就是地狱,毁灭了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情。”   ——我们叶家何必那么辛辛苦苦地去保护天下苍生,天下苍生难道会感谢我们么?   一起摆烂算了!   静、静、静。   地牢一时间静得可怕。   大族长失去了爱孙叶残华,神志涣散,委顿在地。   摆烂人叶灼华完全无所谓,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等待着薄磷的反应。   薄磷看了百灵一眼,百灵不知所措,在天下和个人里做出生死抉择,是谁都会茫然无措。   再说了,这些信息,都是叶家人的一面之词而已。事关百灵自己的性命,她怎么能够轻易相信?   谁不想活下去呢?   ……谁不怕死呢?   “我不信。”   薄磷终于开口了:   “我要带百灵走。”   叶灼华嗯了一声,似乎早有预料,抬手是个请便的姿势:“薄兄,随意。”   .   .   百灵惶惑地看了薄磷一眼:   ……我们,这样,真的好吗?   如果真如这大族长所说,我会变成气魔,屠杀千万人呢?   “到时候再说。”薄磷眉毛向下一压,表情又冷又坚硬,“我又不认识魁族人。这些人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不,百灵在心里想,……小薄爷,你信了。   你明明是相信了……   薄磷突然出声道:“云雀?”   .   .   云雀静默地站在地牢入口边,像是一缕幽艳的鬼魂,绣在寂暗的阴影里。   她都听见了。   竟还有这样对付天的办法么?   她与“天”斗了半生,如果还有这个方法,云雀愿意试一试。   她不会慷他人之慨。   既然百灵不愿意,那也没关系,毕竟谁不想活下去呢?   云雀自己来。   “我信,”云雀抬起翡翠色的眼睛,“我也是‘天’的一部分,即将要变成气魔的人。”   薄磷心里一凉,去拉云雀的袖子:“你别犯傻……”   “你们杀了我,就能重创天是吧?”云雀打开薄磷的手,直直地看向大族长,“这‘重创’,到底是个什么效果?”   大族长怔愣片刻,随即哑声回答道:   “……三百年。起码可以让‘天’,沉睡三百年。”   三百年后的云秦人,说不定就能想出,完全消灭“天”的手段了……   云雀点了点头:“好。”   她的声音又冷又轻,却像是一道惊雷,炸得所有人皆是浑身一震。   “现在开始吧。”云雀没什么表情,“杀了我就可以让‘天’沉睡三百年?确实很划算,那要我怎么做呢?”   .   .   大族长的方法其实也不复杂,云雀听懂之后迅速同意了。   这的确是个靠谱的办法,她很愿意当这个祭品。   但是——   少年薄磷伸出手去,狠狠地拽住了云雀的手腕:   “你相信他们的鬼话?!……”   云雀淡漠地看着他:“总得有个人去。”   “——”薄磷哽了一下,随即说道,“不行。”   云雀冷冷地反问道:“你是谁?”   你算是我什么人?   你凭什么阻止我?   薄磷被她说得寒在那里。   ……是啊,他算是云雀的谁呢?   薄磷这几日的经历,就像是一场大梦。   突然出现的云雀,本就没什么道理,蛮横无理地闯入了他的生活;他们一起疯过、笑过、恣肆过、纵情过,就像是一对相识多年的疯子老友……最后云雀消失了,因为一个稀奇古怪的理由,又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了。   这算什么?   这到底算什么?   云雀猛地发力,甩开了薄磷,向着地牢里的肉山走去。   “师父——!!”   云雀停住脚步。   出声的是明百灵。百灵扬高了嗓门,声尾说不出的发抖,但还是说下去了:“——你不是喜欢小薄爷吗?”   没想到这层窗户纸,竟然是被百灵捅破的。   云雀回过头来,刚想说什么,就意识到一线不对。   等等,等等,等等……   少年薄磷站在云雀五步远的地方。他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云雀,瞳中万般心绪起伏,最后流出一滴剔透的眼泪来。   滴……答。   云雀浑身一震——   喀啦啦啦啦!   神识乱流大肆嚣叫起来,整个空间都在寸寸碎裂!万事万物的色彩逐渐淡去,混为诡丽莫名的色块;世间一切的轮廓都在模糊,露出灵子编织最原始的形态来!   这个回忆世界……崩塌了!!!   咔、咔、咔!   就像是一面银镜,被人生生砸破那样,蛛网似的裂纹纵横在云雀的视线里;所有的闪电状的纹路,通通指向薄磷流泪的眼睛,最后全部碎为五彩斑斓的光屑——   哗!!!   云雀从回忆世界里脱出,陡然睁开了翡翠色的双眼!   她、她、……她完成任务了?   .   .   与此同时,凌霄阁,无名大殿。   石化表面猝地裂开,碎石屑簌簌扑落,薄磷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作者有话说:   回忆世界里的少年薄磷意识到了自己喜欢上了云雀,所以这个回忆世界就崩塌了,真实世界的薄磷醒来。   高丽副本塔塔开! 第193章 、说第一百八十五:叔嫂   喀啦啦——   “石律”逐渐解除。   第一缕光线进入薄磷的瞳仁, 眩出一道森冷的金色颜彩来。   哗!   薄磷猝地翻身坐起,好似猛虎下山, 结实的背肌勒出锋利的线条!   一柄刀冷不丁地伸了过来, 戳在了薄磷的胸口上,把他按回了玄冰棺材里:   “躺回去,你的伤没好全。”   白潇辞站在冰棺旁侧, 眸光清冷如深山林泉:   “……欢迎回来,师哥。”   .   .   薄磷突然从石头变回了人, 好像还有点儿回不过味, 表情空茫而迟钝,还像是一尊过于英俊的石像。   “正常现象。”小杜大夫检查完毕,笑着对白潇辞道, “——‘石律’的后遗症而已。多过一些时日,薄爷就与常人无异了。”   白潇辞眉头深锁, 口中沉声称谢:“有劳杜大夫。”   “辞儿。”   白潇辞听见很轻的一声呼唤, 惊异地转过头来:“师哥?”   薄磷表情放空,无比严肃:   “——哥快饿死了。”   白潇辞:“……”   .   .   薄磷在报仇雪恨般地干饭。   干饭倒是没关系,凌霄阁不差这石米,白潇辞所幸陪着他吃。薄磷端着碗风卷残云, 饿死鬼投胎都没这般夸张,白潇辞又是心惊又是欣慰, 一方面是薄磷太像个饭桶了, 另一方面是既然吃嘛嘛香, 那身体就应该没多大问题。   几大碗饭菜下肚,薄磷眼睛终于会转了, 他放下了碗筷, 暂时鸣金收兵。   石律没有什么美容养颜的效果, 这段时日的石化沉睡,薄磷又糙了不少,脸上冒出了一圈胡茬,再也看不见年轻人的轻浮意气,反而呈出另一种岁月研磨的味道来。   薄磷眉毛略宽,皱起眉头时,眸光习惯性地低沉几分,这个表情极具威慑力,活像是孤狼在打量爪下的斑羚。   他沉声道:   “云雀在高丽国,我得去找到她。”   白潇辞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兄弟如衣服,女人同手足。这玩意大难不死,第一句话竟是找老婆!   白潇辞冷淡道:“怕是不行。”   薄磷扬起一道眉刀来,示意白潇辞有屁快放。   “有人正等着跟你打一架呢。”白潇辞垂下俊秀清冷的眉眼,反手从背后抽出一物,隔着长桌扔向薄磷,“快把这尊佛打发了,凌霄阁可供不起这位爷。”   薄磷饶有兴致地一扬眉毛:   到底有多少年,没人上门约架了?   ——啪!   薄磷还在低头挑肉吃,左臂向上举起,凌空接住了这物件。   蓝桥春雪。   刀身修狭微弯,装饰雍容华贵,气势雄浑威武。与剪城四神的一战过后,半枯翁把薄磷的刀重新修葺,整把刀的花纹愈发繁复艳丽,隐隐中泛出诡蓝色的光晕。   薄磷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指。“蓝桥春雪”源源不断地冒出慑人无比的寒气,薄磷握刀的手指顿时结上了一层深青色的冰晶。   薄磷嗤了一声:“你连我都不认识了?”   嗡——!   薄磷手腕一震,灵力汹涌贲发,猝地震碎了这层青冰!蓝桥春雪感受到了主人的灵息,顿时收敛了自己的寒气,像是温驯的虎豹,贴伏在薄磷的掌心。   薄磷咧嘴乐了:“——改得不错。”   蓝桥春雪在半枯翁的修改下,杀伤力起码翻了一番。   “可说呢,”白潇辞淡淡道,“锻进了喀则山的九天玄冰。”   薄磷愣了愣,这个地名,他可不陌生。   ——魁族领地?   “九天玄冰可是稀罕物件,”薄磷把刀放下,“谁那么大方?”   白潇辞冷声答道:“自然是要找你约架的人。”   .   .   叶灼华在凌霄阁蹭饭,倒也不是两手空空而来,大家都是老江湖,没那么不懂规矩。   是以,叶灼华送上的九天玄冰,换了他在凌霄阁的包吃包住。   薄磷走进这方小园林的时候,叶灼华正站在树梢顶端,肩膀手臂上都是栖落的飞鸟。“桃花三寸”一身素色长衫,显得挺拔俊逸,手里又掬着米粒喂鸟,很有些风流雅韵的意思。   薄磷这辈子最讨厌装叉的男人。   他手腕随意地一翻,刀柄往山石上一撞,敲出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   “哟,堂兄,早。”   飞鸟扑棱棱地向四下飞去,叶灼华在三千银翅纷飞中,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   叶灼华笑问道:“你伤势任何?”   薄磷言简意赅:“揍你足够。”   叶灼华咧嘴乐了。   薄磷也跟着笑,手指摩挲着刀柄。时值破晓,天光乍现,云海千重,两位全天下最顶尖的刀客,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彼此。   然后——   咣!!!   刀刃出鞘!突进!交击!冷铁轰鸣,长刀咆哮,火花四溅,猛风暴起!!!   叶灼华从树梢一跃而下,跳劈全力一斩,直取薄磷头顶;薄磷横刀格挡,蓝桥春雪眩出一道锋锐无匹的强光,整个天地都沦为了黑白二色!   唰——!!!   在薄磷与叶灼华的刀风之间,产生了一道刺势磅礴的冲击面;这道冲击面切过雾气、山石、林海……所过之处,一刀两断!!!   这便是全天下最出色、最卓绝、最霸道的“风卷尘息刀”的对决!!!   ——轰!!!   两股寒冷、嚣狂、暴虐的刀风气势汹汹地相撞,暴烁出点点绚丽缤纷的花瓣;两人同时把刀风打出了具象化,薄磷是朱砂血一般的梅花,叶灼华是胭脂泪也似的桃花。   刀光,花雪,流风,共同交织出了一幅美丽万方又杀气无双的画卷。   “说吧,理由是什么?”薄磷纵声笑道,“什么风能把‘桃花三寸’吹到我家门口?”   “老爷子死了,现在没了大族长!”叶灼华朗声应道,“——我得打败全天下的风卷尘息刀,证明自己才是最强的那一个!”   薄磷嗤了一声:“这么无聊?”   “的确无聊……”   叶灼华在凌空回身一转,云容冱雪垂直地落入地面,暴涨的灵子烁出万丈强光:   “但是跟你打,很有意思!”   风卷尘息刀.第一:将军拓印!!!   叶灼华的刀刃是向下的,浑身的炼气却是冲天而起,如潜龙升出万丈深渊,扶摇直上青巅。这股刺势磅礴的刀意泼天而下,化为一道道垂悬于天的巨阔刀峰,乍一看像是一座座倒悬在苍穹之上的山岳!   薄磷纵情大笑起来,正面迎上这幕天席地的锋芒,狂风大作之中,他的背影好似最绚烂的焰火!!!   “——确实有点儿意思!!!”   .   .   云雀匪夷所思道:“所以你又把自己打回床上了?”   薄磷,你还能更离谱点吗?   这是在云雀的死妄海里,苏醒之后的薄磷能通过神识投影,与云雀在精神世界里保持联系。   薄磷灰头土脸地坐在湖岸的黑石上,严肃地指正道:“我们都躺在了床上。”   两把风卷尘息刀这一战,惊天动地,声震百里,凌霄七子甚至塌了其中一座峰。薄磷和叶灼华从天上打到地下,再从地下打回了天上,其间摧城拔寨不知凡几,从此江湖上又多了一出神话。   云雀不能理解男人们的志趣:   不过是互殴而已,这么夸张做什么?   “所以,”云雀问道,“谁赢了?”   薄磷一吹刘海,得意之色尽显,就差没摇起身后的狗尾巴:   是我,是我,是我。   云雀面无表情,一点要夸奖他的意思都没有:“哦,那你魁族大族长了?”   薄磷:“……”   薄磷无语了好半晌:“大鸟儿,你也太求真务实了些。”   云雀嫌弃地吐泡泡:“噗噗噗噗噗噗。”   薄磷顺势往石头上一躺,一副身受重伤的表情:“啊我死了。”   云雀:“……”   你表演痕迹也太重了一些。   薄磷戳了戳云雀的腰:“你那边什么情况?”   云雀打掉他的手:“我和小盛进了平安城,去为玉贞岛的主人,抢一个冷宫妃子。”   薄磷一扬眉毛:“哟,什么瓜?”   云雀茫然地摇头,她跟燕山君还不是很熟。   说到瓜,云雀猝地想起来,坐在了薄磷身边:   “——你知道叶灼华和小陈,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么?”   这个八卦从沁园春讲到黄粱梦,每次都是透露点消息给云雀,云雀这胃口被钓得好一阵抓心挠肝:   到底是怎么一出禁忌叔嫂恋???   薄磷露出了很为难的表情:“……”   薄磷的嘴真不碎。他跟堂兄叶灼华的交情相当不错,这背后说人黑历史,真的不太够意思。   云雀哪里管这些,她要吃瓜,她就要她就要!   云雀抓着薄磷胳膊摇来晃去:“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薄磷:“……”   薄磷被她摇得脑浆都匀了,连连出声讨饶:   “停停停,好祖宗,我说,我说。”   云雀精神抖擞地准备吃瓜:   好耶!   .   .   薄磷跟云雀掰扯道:   “这是个脸盲的故事。这小陈师傅,跟我堂兄,以前是一对鸳鸯,感情非常不错,男疯女狠,无比般配,还砸了沁园春的场子。”   云雀点了点头,示意薄磷快进,这段她听百灵说过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薄磷摊手,“我堂兄叶灼华,有一位兄长,叫叶残华。”   云雀想起了回忆世界里那出场不到半盏茶功夫的仁兄,点了点头,对上号了。   薄磷言简意赅道:“他骗污了小陈师傅。”   云雀:“……”   云雀睁大了眼睛,内心十分震撼:“啊?”   什么?   什么??   ——原来这个故事里的恶人,是那位英年早逝的叶残华??   “简单来讲是这样。”薄磷解释道,“因为叶残华和叶灼华,长相十分相似;而有一日,叶残华邀小陈师傅去看叶家的传家图纸,‘秦王陵’。”   云雀听得眼皮直跳,她好像猜到接下来的故事了。   “小陈师傅和叶残华相谈甚欢,坐在一起吃了顿饭。”薄磷耸了耸肩膀,“——嗯,后面的故事,你自己猜。”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醉了?”   草,离离原上草,陈默恂真是酒醉之后,把叶残华认成了叶灼华?   云雀反应过来了,既然生米煮成熟饭,叶家和陈家也是门当户对,要细说起来可是小陈高攀了他叶家长子;于是两家顺利联姻,叶残华成功从弟弟手里抢来了陈默恂。   但这先上车后补票的事儿,毕竟不怎么好听;是以这桩婚事,云雀听都没听过。   云雀恍惚道:“小陈的性子,会杀了叶残华的。”   薄磷答道:“秦王陵的图纸不是送给她了嘛。”   ——成功封上了小陈姑娘的嘴。   云雀沉默。   这居然是口烂瓜,云雀顿时失去了兴趣,也提不起劲来八卦了。 第194章 、说第一百八十六:狗血   难道一张秦王陵的图纸, 就能封上小陈姑娘的嘴么?   “非也。”   薄磷反手握住了佩刀蓝桥春雪。他手上缠着黑色的绷带,缝隙间露出的指骨格外分明, 云雀一时间竟没能挪开自己的目光。   薄磷的手往回一收:“小陈师傅的态度并不重要。”   云雀迷惑且不解:?   苦主的态度都不重要, 那谁的态度更重要?   “陈家。”薄磷淡声解释道,“陈默恂的家族,地机五陈.陈家的态度, 最重要。”   云雀也不是什么傻白甜,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云雀怎么也听明白了:   叶残华这般作为, 或许是出自自己的歹心;   但若是没有世家的支持和默许,他怎么敢呢?   ——他真不怕叶灼华和陈默恂联手杀了他么?   是以,这件破事从一开始, 就是叶家的授意,陈家的默许!   陈默恂作为最大的受害者, 反而是最被边缘化的那个。   这个时代的女人, 脊梁骨上压着太多东西了。家族、孝悌、礼教、尊卑、名节……一个个天大的帽子扣下来,陈默恂想站着也得跪着,况且当时的小陈师傅,怎么胆敢反抗这些?   偃师三大宗门是非常恐怖的存在。   当年云雀反抗时家, 在陆鸣萧的支持下,都尚且脱了一层皮;彼时的陈默恂无依无靠, 又能倚仗谁呢?   叶灼华么?他自己尚且是外室所生, 在叶家的地位不尴不尬, 还得恭恭敬敬地叫叶残华一声大哥!   云雀的喉口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所以小陈就这么嫁了,内里原因, 也没有告诉叶灼华。”   在外人看来, 陈默恂就是贪图秦王陵的图纸, 甩掉叶灼华,攀上叶残华了一样……   叶灼华自己不知道么?   “要是叶灼华立刻知道了,”薄磷叹了口气,“以我堂兄的性子,他定是当场要杀了叶残华。”   云雀忍不住道:“这样不好么?”   他活该!   “好什么好?”薄磷屈指一弹她脑瓜,“魁族人均武德充沛,叶灼华一个外室子居然杀了嫡长子,你猜猜下场会有多惨?”   云雀这才反应过来,回忆世界里发生的事,自从梅月绫的命运被改变后,接下来发生的那些事情,真实世界里是没有发生过的。   回忆世界里,叶灼华之所以能一刀杀了叶残华,也是因为云雀来砸场子,在那种情况下,叶灼华造反刚好合适;   而在真实世界里,魁族安然无恙,叶家等级森严,叶灼华要是真杀了叶残华,那下场肯定比死更加凄惨。   ——所以陈默恂没有告诉叶灼华。   两人都没什么错,但两人就这么完了。   这桩往事烂到了芯子里,把云雀给听郁闷了。   薄磷一耸肩膀:是你自己要听的,不能怪我嘴碎。   “那,”云雀想起来第二个问题,“小杜大夫又是怎么回事?”   她怎么就变成了“大着肚子寻上门的姑娘”?   薄磷瞪眼:“……”   云雀吓了一跳:“唔噫?”   怎么了?   “——”薄磷闭眼揉了揉太阳穴,“这桩婚事过后,我堂兄纠缠了一阵,最后死了心,觉着小陈师傅就是移情别恋了。我堂兄心灰意冷,离开了喀则山,在江湖上遇见了一位悬壶济世的游医,便是杜怜草大夫。”   云雀奇道:“那他们……”   “我不知道我堂兄如何想的,总之两人应该是有过一段。”薄磷一个头两个大,他真是不想讲这些,“随后叶家内乱,叶灼华被紧急召回,我堂兄便与小杜大夫分别了。”   云雀眼皮一跳:   内乱?   “具体内情我也不清楚。”薄磷说道,“总而言之,叶灼华一回去,叶家便是四分五裂的惨状。叶残华身死,陈默恂疯癫,而手下人各个造反,因此爆发了魁家内乱。”   云雀明白了。   薄磷是不记得回忆世界里发生的事的,但是云雀还记得。在回忆世界里,魁族和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叶家为了豢养气魔给叶残华续命,因此戕害了不少无辜性命。   是这桩丑闻被族人撞破,才导致手下人纷纷造反吧?   叶残华离奇身死,便是断了气魔血,怪病再度发作的缘故。至于小陈姑娘疯癫……这个云雀倒是猜不出来,但是也不难理解,小陈姑娘的苦难命途,换谁谁都得疯。   是以,倒了大霉的叶灼华,捏着鼻子收拾残局,一点点地把叶家扶回了正轨。   云雀睁圆了眼睛:   然后呢?   .   .   ……   那是八年前,远在喀则山的,魁族叛乱一战。   战鼓声、铁甲声、兵戈声相撞出生腥的人血和残碎的肢体,熊熊的烈火滚裹着漆黑的浓烟。   战争顺着颓圮的旗杆舔上低垂着的残破军旌,一口将凄清杳茫的穹隆吞进无穷无尽的厉红色里。   滴……答。   ——雨滴坠进了叶灼华的眼睛里。   叶灼华站在天地的正中央,长刀刀尖抵着地面哭出猩红色的眼泪,泫然欲泣的天光流淌在他破碎的臂铠上。   他身边是尸骸、是尸骸、——是旷远无边的尸骸,天地在僵冷的马蹄、死寂的尸首、燃烧的沙场里悲哀地沉默。   他恍惚间听到了寂寞的风声里夹杂着的轻唤,将军缓缓地抬起头去,天光在他的眼睛里嘶声哭泣:   “………阿恂。”   女孩从遥远的回忆里、从故乡的春天里、从他尘封的心底里走来。年少的陈默恂把齐楚的鬓角撩到嫩白的耳后,年轻的女孩露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低垂的、弯弯的、羞怯的眉眼,像是笔墨未干、敷色鲜妍的画。   ……   (此段出自《章节说第一百六十四:沁园春.相戕(十六)》,章节号173。)   .   .   叶灼华和陈默恂之间,盘亘着太多的苦难、误会、怨恨。但那颗将熄未熄的火种,迈过了光阴、生死、是非、爱恨,重新在断壁残垣中燃烧起来——   “……我堂兄根本放不下她。”薄磷叹了口气,“但此时的陈默恂,根本认不出她是谁。小陈师傅偶尔把我堂兄认成叶残华,也偶尔能认出堂兄是叶灼华来。”   叶灼华死死地捏着这段支离破碎的缘分,任被它割得鲜血淋漓,也始终不肯放手。   然而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一位少女从皑皑白雪中跋涉而来,精致秀丽的面孔被冻得通红。   她是杜怜草。   小杜大夫后悔当初在江南,为了当地的病人,没有与叶灼华共赴喀则山;而现在她特地爬上了雪域高原,决心再续这段缘分。   “……”云雀大受震撼,一时间叹为观止,“???”   这是什么狗血泼天俗气土味的故事???   薄磷表情淡凉地一耸肩膀:   ——说了没什么意思,是你自己要听的。   .   .   “雀雀,我们不说这个了。”薄磷艰难地把话题拐回去,“你现在人在哪儿?”   “高丽国的帝都,平安城。”云雀回答道,“完成了燕山君的心愿,他自有办法送我和盛小将军回云秦。”   “他还说……”   云雀皱了皱纤细的眉毛,她其实是不信的,但是天生的母性作祟,云雀总得去试一试:   “……燕山君还说,他有办法,让我的死胎复活。”   .   .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高丽的平安城不能和云秦的京都相比。平安城的城墙、房屋、宫殿、街道皆是小上了一号,相形之下显得格外精致而纤巧,远远不及京都那般的恢弘王气。   在高丽国,贵族都是讲云秦官话的,只有平民才会说本土的高丽语——云秦官话讲得越流利,证明你的身份越上流。   是以,云雀和小盛将军,反而以这个语言优势,扮作侍从和侍女,成功地混进了高丽的皇宫大内。   侍从和侍女分属不同的宫殿。云雀和小盛将军约定,在午夜子时会面,前往冷宫,掳出禧妃。   令云雀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天晚上,将会无比漫长和惊险……   作者有话说:   高丽副本开启!!! 第195章 、说第一百八十七:诡异   盛小将军还惦记着云雀的肚子。这厮生怕云雀在皇宫里饿着孩子, 高技术地一番偷鸡摸狗后,托了一个脸嫩的小宫女, 特地给云雀捎了一包叫花鸡过来。   云雀受宠若惊。   西北汉子就是实在。这么沉甸甸的一大包, 云雀一个人可以吃到天亮,索性和跑腿的小宫女一起分了。   跑腿的小宫女年纪不大,一张小瓜子脸水灵灵的, 很是娇怯规矩地低着头。   云雀问她:“你叫什么?”   “……”小宫女的头埋得更低,“南珠, 大人, 我叫南珠。”   虽然但是,云雀现在的身份,其实也只是个普通宫女;她跟眼前这个小宫女, 并没有身份高低之分。   但是以高丽老百姓的经济水平来看,哪有普通宫女吃得起这么大的叫花鸡呢?   是以, 这个叫南珠的孩子, 把云雀认成贵族出身的女官了。   云雀掰了个大鸡腿分给她:“叫我云雀。”   南珠谨慎地双手托着鸡腿:“云雀大人。”   云雀看她一眼。   南珠倒也乖觉,立刻改口叫道:“云雀姐。”   南珠是苦出身,在宫里也就是洒扫的仆役,一年到头也未必吃得上一顿烧鸡。云雀借花献佛, 南珠感激万分,恨不得把宫里有几个耗子洞都告诉她的新姐姐。   云雀打听完了皇宫地形, 这九曲十八弯的地方, 真给云雀整不会了。   “——姐姐想去哪里?”南珠殷切道, “南珠带你去!”   云雀直戳了当道:“冷宫。”   南珠脸色一变,环顾左右, 凑近上前, 小声耳语:“姐姐不要犯傻, 那里可是闹鬼呢!尚宫娘娘都说那里不干净,要是被看见了谁往那里走,是要被打断腿的!”   云雀不为所动。她堂堂十一钱的战争大偃师,这世上能威胁到云雀的东西委实不多,就算这高丽冷宫里真的有鬼,也应该是鬼绕着云雀走才对。   云雀换了个话题:“南珠在宫里待了多久了?”   “唔……”南珠掰着手指,“我六岁进宫的,现在十五岁了。”   云雀了然,高丽这人事,跟云秦大同小异。贵族哪来那么多孩子送进宫里,像是这种粗使宫女都是老百姓出身,从小就被送进宫里培训劳动,也就是一定意义上的国家认准童工。   既然如此:“你认识禧皇妃吗?”   南珠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脸色变得纸一般煞白,一副青/天/白/日里撞鬼的表情:“……”   云雀表情冷淡,心里讪讪,难不成禧皇妃是个禁忌,不可以跟人提起?   她手指微微一勾,一尾银光悄然缠上,如果南珠要尖叫着跑出去告状,云雀有一百种让南珠从物理上闭嘴的方法。   南珠低声道:   “……云雀姐,你是从玉贞岛来的么?”   .   .   诶?   这回轮到云雀瞪眼了:你怎么知道?   南珠稚嫩清秀的脸上,呈出不符合年龄的沧桑来:“燕山君还没有放弃啊……”   嗖嗖嗖——!   南珠的手指往上抬了抬,云雀突然感觉到一股无比强大的灵子涌动,乃至于旁近的灵子潮汐震处一线锋利无比的弦音;继而在南珠的身周,浮现出一道道灿金色的纤细飞剑,猛地向云雀面门刺来!!!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一言不合就动手,可是云雀的家常便饭。在来人发难的瞬间,云雀便有了应对,她的面前乍然闪现出几道菱形镜片,像是天际飒沓的流星,又像是一颗颗历劫的星光。   叮叮叮——!   破空而现的飞剑,撞在了菱形碎片上,激溅出明艳炫丽的光华。   “南珠”的外表像是浸水之后萎落的纸张,从面前这人的身上剥落了下来。   画面妖诡得像是画皮鬼变身的现场,云雀冷眼看着,面无表情地把鸡肉嚼了。   这个小巧玲珑的宫女皮囊里,钻出另一具曼妙挺拔的身形来:   眉眼秾丽,小脸白皙,嘴唇殷红。来人是典型高丽美女的长相,一双诡魅的眼睛往下睨时,波光流转,艳色无双。   很显然,这个送叫花鸡的小宫女南珠,只是个皮囊;里面裹着的,是一位实力非凡的方师大能。   “燕山君说这宫闱大内,藏着一位高丽国的方师高手。”   云雀淡漠地扒拉着鸡腿:   “——就是你在钓我的鱼?”   .   .   “一位十一钱的方师混进了后宫里,”来人冷冷地开了口,不同于“南珠”的细幼女声,她的真正声音成熟而妩媚,“——真以为我们高丽人都是傻子么?”   “无意冒犯。”云雀摊开手,“如你所见,我就是来救禧皇妃的,人找到我就走。”   来人一皱眉头,煞气涌现:   “猖狂太过!!!”   云雀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看来这一架非打不可,也好,那就让她开开眼,这高丽的方师大能到底是什么个段数!   炼气迸发,灵子飚涌,万顷杀机凝聚于此,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等等。”   来人一皱柳叶似的眉毛,她本来已经握住了腰间刀柄,随时准备抽出紫电青霜:   “……云秦人,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云雀懵然片刻,这能有什么味道,不就是叫花鸡的香味么?   “……”来人松开了握住腰间刀柄的手,“是血味。”   云雀睁大了眼睛,她也闻到了,这是浓浓的血腥味,若不是大面积的出血……   出血?   这可是皇宫大内,杀鸡都怕冲撞贵人的福气,哪来的出血?   “云秦人,”来人沉声问,“是你们搞的鬼么?”   云雀简直莫名其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高丽人,别把自己太当回事,我哪里有那么无聊。我只是突逢大难,受了燕山君的恩惠,特来搭救禧皇妃出宫,还他一个人情而已。”   来人看着云雀的眼睛,面沉如水地安静片刻,似乎在研判云雀此话的真假。   “……禧皇妃和你长得不像,但头发和眼睛,确乎是一个颜色。”   什么?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落进云雀耳里,无非是一记炸雷!   云雀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里,魁族人的嘴中,冷灰色头发、翡翠绿眼睛,究竟意味着什么!   ——是即将要变成气魔的人!!!   云雀一想起之前在华胥秘境里,泰父挥舞着触角毁天灭地的景象,就不由得手脚一阵发凉。   原来不止是云秦大地,“天”在高丽半岛上,也投放了“培养皿”?   “这个禧皇妃,”云雀急急追问道,“她多大了?”   来人好一阵错愕:“你问这个做什么?”   “求你了,”云雀急得火烧眉毛,“——回答我!!”   来人面露疑惑,但还是回答了云雀:“……明天是她五十岁的寿辰。”   云雀脸色变得惨白无比:   五十岁?   这岂不是魁族人嘴里的“年过半百”?   ……也就是说,今晚子时一过,高丽的皇宫里,会出现一个毁天灭地的气魔?   云雀推开窗户,看向室外更漏,现在是下午申时!   ——距离子时还剩三个时辰!!   .   .   现在已经耽搁不得了,云雀必须立刻动身,前往冷宫。   这位装作南珠钓鱼执法的方师高手,真名叫作李静缘,官衔很响亮,——她就是尚宫娘娘。   秉着信不信由你、反正我已经解释了的摆烂态度,云雀简要地和李尚宫把这事儿说了一通。   李尚宫皱起眉毛来。作为后宫的老油条,李静缘第一时间并没有质疑云雀,抛出的问题倒把云雀呛得一梗:   “云秦人,你打算怎么做?”   云雀哑了。   “你要杀了禧皇妃吗?”   李静缘看着云雀的眼睛,她一言一行并不疾言厉色,气势却能把云雀逼到墙角去:   “一个被囚在冷宫大半生的女人,你要因为你在梦境中看到的不知真假的东西,从而夺去她的性命吗?”   云雀艰难道:“这是为了大局,……”   难不成要让这个气魔毁天灭地了么?   这下死的人就不止禧皇妃一个了!   “云秦人,我不能理解你。”李静缘摇了摇头,头上珠钗晃动生辉,“我做了几十年的尚宫,就是为了后宫里的这些孩子活着的,不是为了‘大局’活着的。你这个理由太单薄,我不能同意你去伤害禧皇妃。”   云雀活到那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做国际文化差异,不由得一阵失语:“……”   噗噗噗噗噗噗!   .   .   不过云雀没和李静缘争执太久:   ——这股呛鼻的血腥味是越来越浓重了。   在外国人面前,后宫出了这样的岔子,李静缘感到面上无光,一边自语一边推开门:“……金妈妈她们在搞什么?”   李静缘一愣。   云雀好奇地凑过来看,也被眼前的景象唬得呆住了。   被宫女们擦得锃亮无比的木质地板上,出现了一道又一道鲜红的血迹。云雀和李静缘同时抬起头,目光顺着汩汩血流上溯,同时看向庭院对面的厢房。   此时暮色四合,夜幕渐垂,厢房在一片昏暗之中,只能浮出大概的轮廓。云雀能看见门片的下方,已经被血流浸透了,源源不断的人血从门下渗出来。   怎么回事?   李静缘正要上前,被云雀拉住了袖子:   “等等……不对劲。”   很不对劲。   不详的预感死死地蛰着云雀的心神,她本能地不想靠近这个房间——   就在这时,染血厢房背对着的道旁宫灯,被宫人准时点亮了。   辉煌灯火熊熊燃起,这些强光能穿透厢房,照进庭院里来。   但是此时厢房中的东西,遮挡了这些光亮。   在云雀和李静缘的眼中,一道巨大的、诡异的、骇人的怪影,正藏匿在这间厢房之中!!   汩——   鲜血打湿了云雀的鞋底。   作者有话说:   高丽副本紧接全文高潮,意思是参商确实是要大结局了 第196章 、说第一百八十八:静缘   这般震怖而吊诡的场景, 把两人吓得均是心头一跳。   “……云秦人,”李静缘被冷汗打湿的眉毛, 缓缓地向下压去, 秾艳的眉间皱出坚毅而冷硬的纹路来,“退后。”   她双腿分立,手握刀柄, 重心下压,双膝微曲。冷飕的晚风吹拂起李静缘身上繁复而华艳的宫装, 她就像是被包裹在盛大而华丽的火焰之中, 美人明眸善睐,头发簪星曳月,身怀着绝世锋利的刀兵。   云雀一早就注意到了李静缘的命械, 那一把垂挂在她腰间的辉煌配刀。   此刀握柄极长,刀首被打造为龙头式样, 威风凛凛的怒龙衔着一颗表情痛苦的恶鬼头颅;刀鞘身上悬挂着一方朱赤华旗, 旗帜边沿装饰着珠箔闪烁的旗穗。刃身形状修狭而微弯,好似一钩纤纤月;朱漆血槽,錾卷草纹,铭文为云秦汉字:   “三尺誓天, 山河动色;一挥扫荡,血染山河”。   云雀素来识货, 此为高丽名刀, 在整个东陆的命械史上, 都是要独占一隅的存在:   ——“檀君”。   李静缘猝地发力拔刀,刀刃飞速抽离刀鞘, 是一记向前的水平横斩。   朴实无华, 毫无花哨。   外行看牛逼, 内行看门道。在云雀看来,李静缘这平平无奇的一刀,简直他奶奶的惊天动地,这位李尚宫隔着十步远的庭院,斩开了对面的厢房和里面的怪物,“檀君”锋芒所过之处,就连空间也要一分为二!!!   在一片寂静之中,李静缘收刀回鞘,金属相撞出清脆一响。   ——啪!   似乎是被这收刀一声提醒了,世界终于从她的斩击中反应过来,尘埃飚涌,房屋轰塌,厢房里的巨大怪物,发出一声痛苦万状的尖叫!   砰!!!   厢房里的怪物尖叫着,碾翻了遮挡的门片,乃至于整具丑陋而巨阔的身形,都展露在了云雀和李静缘的眼前。   这“滩”怪物像是从最邪/恶而骇人的怪谈中走出来的一样。它看上去像是由上百张人皮缝合而成,又似乎随时随地要融成一地血水。怪物生着三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三蒂并开的植物,扭曲而曼妙地拥挤在一处;三张人脸上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尖叫的孔洞。而下/身则是一只只挥舞来去的人手,每一只人手上都长着一只骨碌碌的眼睛。   震撼云雀八百年:   “……喂,高丽女,这是你们当地的特产么?”   李静缘勃然大怒道:“不要地域黑!!”   有一说一,站在这堆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对面的,可能是整个东陆最有胆识的女人之二。   云雀和李静缘一开始确实是被吓到了,这玩意长得别说能止小儿夜啼了,云雀觉得它都能止薄磷夜啼,给老少中青造成平等的精神打击。   但她们同时也注意到了,李静缘先前斩出的那一道伤口,差点把怪物的整个身体给砍穿;伤口巨大的创面孳生出无数挥舞来去的肉芽,这画面看上去妖诡又恶心。   怪物显想极力地自救,但李静缘用“檀君”斩出的伤口,哪里是可以轻易愈合的?   云雀和李静缘对视了一眼:   ——有戏。   这东西杀得掉!   云雀和李静缘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敌对立场,瞬间统一了战线:   干它!   云雀一甩大袖,向天一抛,一盏白光灿耀的八角银穗宫灯,在云雀的贲发怒涌的炼气狂潮之中冉冉升起。随着云雀的心念转动,八角宫灯的本体飞速旋舞,最后写着“伤”的一面,朝向了对面的怪物: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一道焊烈的青色炫光横贯长空,瞬间点亮了整个苍穹,群星都为之黯淡失色!在炫青色的烈光甩向怪物的瞬间,李静缘振刀出鞘,她的身形恍若云间飞鹤,“檀君”在空中疾点三下,甩出的刀风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将怪物的全身囊括其中!   如果薄磷在场,定能认出来,这是高丽的古刀法,云秦刀法的衍生变异,“三危斩”。   但是云雀不认识,云雀只能看见,李静缘在一瞬之间,从三个方向击出了三刀;而这三刀的轨迹都极其刁钻,巧妙地把怪物包裹在内,不管怪物从哪个方向闪避,都会因为挨中一刀 ,既而吃中剩下的两刀!   云雀的青光和李静缘的刀光先后击中了怪物。这滩形状可怖的肉山遭到重创,诡异的肉香味扑进了两人的嗅觉;一时间猩红的血与肉往四下狂飚,三张“嘴洞”中发出声线各异的凄惨尖叫,似乎要击碎人的神魂!   然后——   它不见了。   是的,没错,它——不见了。   一座庞大的怪物猝地凭空消失,它伤口喷溅而出的血雾还在沸反盈天,饶是云雀和李静缘也傻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   云雀一脑门的冷汗:“瞬移?”   李静缘震惊道:“你们云秦的怪物都有这个本事?”   云雀:“……”   倒也不是这个道理。   云雀知道李静缘为何如此震惊,在方偃的常识里,怪物的体格和机动性是相反的,这像座小山丘般的怪物,机动性应该十分之差:就像是虎背熊腰的力士没办法像身轻如燕的刺客一样来去如风才对——就算是先前在红云仙人的洞府,云雀和白潇辞遇上的那头朱厌,也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流得快而已,并不能整个儿直接凭空消失,不然那场仗还有得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雀的战斗意识并不差,她能冥冥中地感应到,属于这头怪物的危险气息,依旧萦绕在她们身周;但是无论云雀的神识如何扫射这片区域,就是没办法发现它在哪里……   云雀心神一震,悚然而惊。   等等?   这个方式,这个方式,怎么像是——   .   .   当日在沁园春的上空,海月先生和鹤阿爹联手向天挑战 。只听得宏伟壮丽的音律泼天而下,万万里的云涡之上,一幢巨大的阴影就此现形。   密密麻麻的触手从云涡中探将出来,像是千万亡魂朝着现世伸出的手;那形貌狰狞的头颅在云海中曝露而出,深青色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   极美与极丑,极壮丽与极邪恶,同时交错在这一个生物身上。它浑身都是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美丽与神秘,密密麻麻的眼睛里只有神明对蝼蚁的轻蔑!   ……当时那个“云涡”,是不是,一种空间裂缝?   .   .   云雀突然道:“它不是不见了,也不是隐形了……”   李静缘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见鬼的破事:“那是什么?”   云雀眉头深锁:“你刚刚那一刀,斩出了空间裂缝……而这个怪物,躲进了空间裂缝里。所以在我们看来,它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对于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空间裂缝”不是什么秘密。李静缘瞬间理解了云雀的意思,但随即觉得不对劲:“空间裂缝外的空间乱流,不全是‘乱式雷’么?”   ——这怪物躲进了裂缝里,不怕被乱式雷劈得魂飞魄散?   云雀苦笑一声。   她早就想问了,“天”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那不就是在空间乱流里,这东西为什么不怕乱式雷?   ……还是说,它和乱式雷,是能共同生存的?   “尚宫娘娘!”   李静缘和云雀循声望去,一队宫廷护卫朝这边紧急奔来,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尚宫娘娘,出什么事了?”   云雀在队伍里看见了盛临城。小盛将军头戴黑笠,斜襟宽袖,背披坎肩,加上云秦人和高丽人的外貌差不了太多,乍一眼看过去还真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异国美男子。   李静缘刚想对领头人说什么,云雀脸色突然一变,朝着护卫队厉声喝道:   “——散开!!!”   .   .   在护卫队的上方,虚无的空气里,开了条细窄的长缝,无数双鲜血淋漓的人手,从这条空间裂缝中伸了出来。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大罗天式!!!   云雀的指尖激射出去无数道碧磷磷的丝线,这些吹毛断发的丝线扫射之处,空间裂缝里的人手像是奶糕碰上烫刀一样一分为二!   隐隐响起三道声色各异的惨叫,怪物吃痛地缩回,空间裂缝再次闭合。   这一记狠辣果断,杀伤力摧枯拉朽,护卫队齐齐看傻了,不少护卫以看神仙菩萨一样的眼神仰望着云雀。   云雀面无表情地收回血淋淋的丝线,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   “西八,”李静缘骂道,“——它把空间乱流当家?”   拿空间裂缝打游击的怪物,云雀也是打从娘胎起第一次见到,鸡皮疙瘩不由得起了一背:   ……这东西,有智慧。   它意识到了云雀和李静缘加起来,确实能够它喝上一壶的;所以这怪物藏在空间乱流中,袭击了武力相对更弱的护卫队。   李静缘挥手下令:   “全部散开!各自警戒!”   眼前景象过于匪夷所思,冷汗涟涟的护卫只能遵命,众人分散在这庭院里。   盛临城扭头问云雀:“怎么回事?”   云雀啧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么?”   她连这个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女的厢房里都……   等等,宫女?   云雀猛地望向李静缘:“高丽人,这个时辰,宫女都应该回来了吧?”   怎么从开打到现在,房子塌了一座又一座,连个尖叫奔逃的路人宫女也没有看见?   李静缘脸色惨白,嘴唇发抖:“……”   云雀不明所以:“嗯?”   护卫长轻声道:“……宫女全部在那里。这个时辰,是宫人用饭的时间。”   他的手缓缓地指向,先前那个怪物,出来的地方。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会?   .   .   难道先前个怪物……是宫女们变的?   这个怪物之所以这么身体庞大,之所以生出三个女人身体,之所以发出三种不同音色的喊叫……是因为,怪物的身躯,本就是宫女身体的加总?   云雀头皮寸寸发炸,心里一阵恶寒,本能地抵触这个怪谈:   ——这是什么恶心又恐怖的鬼故事?   等等。   云雀睁圆了眼睛,当时在回忆世界,魁族大族长的话,言犹在耳:   ……   “你现在虽然是人身,却是气魔的实质;因此,你身上的灵子力场,会变得无比奇怪。”   “这种怪象,会侵蚀附近人的神志。”   “依魁族多年的情报来看,离你最近的人中,年纪越大的人,越容易受到这种灵子力场的影响。久而久之,他们在你的灵子力场影响下,会做出无比荒谬的事情。”   ……   难不成,云雀心说不会吧,难不成是因为,禧皇妃长年累月地锁闭在后宫,她身周的灵子力场,影响到了整个后宫的宫女,导致她们变成了这一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云雀突然明白,为什么叶家人,天南地北也要追杀会变成气魔的人了……要是放任他们存活,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等等,不对。   ——那为什么李静缘没事?   李静缘这个年纪,应该比很多小宫女,都要待得久吧?   片刻过后,怪物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云雀。   一道惨叫声响起,一个护卫的脚下,陡地绽开了一道空间裂缝!   无数只滴血的人手攀来,护卫惊声大叫,挥刀乱砍!   云雀也是悚然一惊,在这个距离下,在场三位高手里(云雀、李静缘、盛临城),也只有她能施救。云雀抬手一招,梳骨寒和鱼镜花同时掠出,丝线捆住了护卫的身体,把他向外拖去;同时鱼镜花飞旋成金属的刀铰涡流,源源不断地削碎了来自空间裂缝的古怪人手。   就在此时,惊变陡生!   云雀觉得不对劲,这梳骨寒传来的触感,怎么那么……   软?   一个大男人的身体,有这么柔若无骨么?   云雀睁大了眼睛。   这个纵声大叫的侍卫,在众人眼睁睁下,化为了一滩正在尖叫的……浆糊。   ——人浆。   这些粘稠的液态滴滴答答地从梳骨寒上淌下,流进了空间裂缝里!   咕叽——咕叽——咕叽——   空间裂缝中伸来的人手里,又多出了崭新的一双!   云雀心神巨震:   这个怪物,是靠吃人,壮大自己!!!   也就是说,禧皇妃的灵子力场,没有影响到所有人;只是有几个老宫女,应该是与禧皇妃待得久,才被她变成了这样的怪物……而这个怪物,靠刚才那一招,把其他人变成了“人浆”,把自己吃得这样庞大巨硕!   不等云雀出声解释,李静缘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正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害死了无数条宫女的性命!   李静缘额角青筋迸绽:   “畜——生——!!!”   哗!!!   .   .   云雀急急道:“你别冲动……”   云雀算是看明白了,李静缘看上去像是个风情万种的妖艳美人,仿佛跟“九尾火狐”狐丽一样藏着千重机心,但李尚宫其实是个相当简单直爽的人。   云雀假扮成宫女混入皇宫,不知包藏着何等祸心,所以李静缘乔装成小宫女“南珠”,用以刺探云雀的虚实;   云雀要杀禧皇妃,违背了李静缘保护后宫的原则,所以她坚决反对;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怕是后宫出了变故,所以李静缘立刻停手;   见到这尊怪物,得齐心协力才是,所以李静缘立刻放下了对立的态度,选择和云雀并肩作战。   从始至终,李尚宫,都是在保护着后宫的女人们。   这位绝世高手,好比庇护着小鸡的老鹰,如果有人胆敢越过她,去伤害她羽翼下的宫女,李静缘会疼——非常疼——发了疯的疼!!   只见李尚宫的身形拔地而起,恍若星流霆击,瞬间穿过了这十几步的距离,飞出的一刀刺进了尚未闭合的空间裂缝里!   小盛将军喃喃自语:“……这是‘太白刺’?”   云雀没听懂这等武学专有名词,她只看见李静缘这一追风赶月的一刀,犹如鸿蒙之初的一道辟天雷霆,整个空间裂缝再次撕裂开来!   明灿的乱式雷一掠而过,映亮了李静缘的身形,可她的背影比这雷殛之光还要绚烂耀眼!!   “檀君”一刃高速切割着空气,流风像是布帛一样利啸出声;李静缘这惊天一刺送入了空间裂缝里,实质化的刀风化作了纷飞乱舞的白鹤长羽,飚起的狂风以李静缘这一刀为重心,刮起龙卷一样的风暴来!!!   太白刺!   这是古高丽刀法之中,最孤注一掷的一刺;刀客将自己的所有杀心,悉数灌注在这一招之中。李静缘身后残留的炼气形影,飞舞成了一道金灿的尾翼;而这明烁的光彩之中,隐隐中结成了檀君王俭的神像!   “你给我……”   盛怒之下的李静缘,长发飞舞,金刚怒目,瞳仁里暴烁着狰狞无比的金色光华,漫溢而出的光芒成了眼尾的两道纤细闪电。   她一刀刺出之后,以檀君刀为支撑,猛地抡转一划!!!   “——滚出来!!!”   这只藏头露尾的狡猾巨怪,竟被李静缘以一刀之力,生生地拽出了空间裂缝!   迸——   因为李静缘动作的缘故,她身上这件宫装开始寸寸崩裂,露出了李静缘矫健而英武的肌肉线条,和衣衫下的裹胸绷带来。这尚宫娘娘背上,居然有一整幅霸气侧漏的刺青,刺青图案是修罗和恶鬼的相互厮杀,张扬秾丽的颜彩,随着李静缘的背部肌肉游走流动。   饶是盛临城这种见惯了女将的,也被这硬核猛女惊得目瞪口呆:“……”   云雀则暗暗想道:   唔呃,还好我没和她打。   .   .   吃了一整套的三危斩和太白刺,这滩怪物总算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云雀也不含糊,她补刀从来不用人提醒,罗雀门又轰了几发“青帝报”上去,把这怪物彻底打成了一滩毫无生气的浆糊。   李静缘单手拄刀,脱力地半跪下去,显然是被这东西耗尽了体力。立刻有护卫上去搀扶,还有人给她披外套,云雀没必要再凑上去献这个殷勤,专心打量起眼前这滩不可名状的玩意来。   小盛将军翻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核对:“依照这个长相……这是‘浆尸’。”   浆尸?   云雀看着眼前这摊玩意,眨了眨眼睛,倒还真是个贴切的名字,属于是一听到就能把跟年夜饭打照面的程度。   ——等等,什么?   云雀古怪道:“这笔记,你是哪来的?”   盛小将军一愣,随即漠然道:“地摊上买的闲书。”   闲书?   云雀跟薄磷这种人精相处惯了,又和海月这种大狐狸打哑谜,如今别的男人在她眼里,顶多算是个诡计多端的灵长类。   云雀看出来了小盛将军的不自然。   云雀伸手道:“给我看看。”   小盛将军立刻把书往怀里掖了掖:“……不行。”   云雀细眉一皱,瞳中冷光乍现,明灿的银色占据了她的瞳孔,使她的命令呈出无法抗拒的魅/惑来:   “给我。”   盛临城只觉得神志突然涣散,再度清醒时,他还站在原地,只是那本笔记,却到了云雀的手里。   盛临城也是个奇男子,在云雀手上吃亏后,他第一时间感到的是好奇:“这是什么招数?”   云雀没回答他,其实这也没什么,神识的一个小把戏而已,顶多欺负欺负小盛将军这种神识没有特地修炼过的。要是碰上薄磷,那就只能打一架,抢回这本笔记了。   这本笔记,年代久远,墨迹很淡,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笔记中记载的都是奇闻怪事,其中便提到了“浆尸”。   “浆尸”二字被主人用朱笔画了个圈,标记上了一行小字:   气魔的模仿体。   云雀心神巨震:   ——这本笔记的主人,知道气魔的存在?   云雀让罗雀门再靠近了些,她就着这灯笼火的光,再往下读去:   “由灵子力场侵蚀三人”。   “灵子立场”——几个字迹被抹黑了——“气魔”,“气魔身边”。   云雀心惊肉跳,她的猜想,和这本笔记,不谋而合!   是有三位老宫女,被禧皇妃的灵子立场,日久年深地影响后,结合一体融为了“浆尸”。它吞噬其他无辜宫女,才长得这般庞大,生出这般多手来。   云雀猛地抬头问道:“这本笔记是谁给你的?”   盛小将军沉默了。   “盛临城,”云雀不由得大怒, “以我们现在共患难的情分,还不足以你说实话?”   ——还要瞒着我不成?!   盛临城眸光微微闪烁,盛小将军吃软不吃硬,讲情讲义总能戳在他软肋上。   盛临城低声道:“……在你进入回忆世界的时间里,玉贞岛上,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   那巴掌大的小岛,登上高丽陆地都费劲,能来什么客人?   “是名女官,我总觉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盛临城摇了摇头,他没记起来,“她手上带的,是我无法抗拒的东西。”   云雀奇道:“无法抗拒的?”   你一个西北大刺头,“惊龙狂骨”盛昭缇的后代,“千卦百算”李拾风的养子,有什么是你盛小将军无法抗拒的?   难不成是一百只绵绵?   盛临城冷声道:   “——圣旨。”   .   .   这道圣旨,由龙章凤台直接发出,盖着太后唐水烛的凤印,尔后又追盖了幼帝周云讫的龙印,越过群山幢幢,跨过大洋淼淼,送到了盛临城的手里。   圣旨非常简洁,只有一句话:   ——与气魔相关者,杀无赦。   这本手记上,就为小盛将军讲述了,何为“气魔相关”……   云雀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了,为何小盛将军,迟迟不告诉她:   因为她云雀,也是冷灰色长发,翡翠绿眼睛。   ——她云雀,也算是,气魔相关者。   这个杀无赦的目标里,本来就包括她云雀。   .   .   云雀面色漠然,什么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把笔记还给了盛小将军。   她什么也不想说。   云雀这一生都在与天相斗,结果兜兜转转来,她竟然和“天”是一种东西……   云雀看着脚下这摊浆糊,她居然也是这样一种祸害,这样一种能把周围无辜人,变成噬人怪兽的灾难之源。   天意如刀,造化弄人,命运玩笑。   好笑么?   真好笑。   但是云雀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沉默地站在夜色里,像是一剪过于孤单的影子,来也伶仃,去也伶仃。   盛小将军尴尬万分,他并不是成心想瞒着云雀的,但是就现在的结果来看,还不如当初直接说出来更好。   他企图找补,又不知说什么,只能找来废话:“那个女官,我颇有些眼熟。毕竟云秦女子,雪白头发的不多……”   雪白头发?   云雀心里一动。   等等。   云雀心里有一道闪电划过,猛地点亮了角落里的记忆,她伸手又抢过了那本笔记,急急地翻看了几页,这个字迹……雪白发色……这个学识……学识……   当初在楼船之上,云雀一行人遭遇金钩人,是谁识破了那般怪物,就是云秦怪异志《山海录》禁目一卷记载的的“魊”?   陆梨衿!   就是小陆大夫!!   时隔久远,云雀依旧记得陆小大夫的模样:   豆眉圆眼,睫羽雪白,皮肤白皙。陆梨衿头发全白,瞳仁同色,额头与眼下各烙有三个红点,与唇上的一点朱砂遥相呼应。   她像是一个空灵又古老的秘密。   盛临城听了云雀的描述,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就是她。”   云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抑郁一扫而光,眼下又更要紧的事情,等待着云雀去操心:   ——小陆大夫,跑来高丽做什么?   .   .   ……   云雀转头看向四下,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小陆大夫呢?”   怎么横竖都见不着她?   “……”锦萝沉默了片刻,“我忘了告诉你。”   “闻征犯了失魂症,小陆……不见了。”   不见了?   云雀没反应过来:“不见了是怎么个章法?”   被抓走了?   “不,她专程等我做完月子,再不告而别的。”锦萝心烦意乱地一踢脚边石子,到底是少为人妻,举手投足都还是少女模样,“……我总觉得,我们没懂过她。”   云雀睁大了眼睛,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明明是相处甚好的姐妹,但她对陆梨衿的想法行事,其实一无所知。   ——她不是一个对闻征痴情的小女子吗?   这么一说,楼船上那个杀伐果断的陆梨衿,又是谁呢?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雀喃喃道:“小陆比我们聪明得多。”   “对,小陆聪明得多。”锦萝叹了口气,“但是她只要活得快意,我也跟着开心啦。”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过于危险的话题。   ……   太后唐水烛独上高台,仰面朝天,西北天际众星灿烁。此时夜幕四合,京都灯火绚缦,又以秋夜凉风飒飒,檐牙风铃齐声晃震,玲珑之声汇聚成一片沧海狂澜。   唐水烛默立不动,喃喃细语:   “朕……讨厌秋天。”   身后响起女孩柔婉的声线:“太后此意何如?”   唐水烛默了默,有些事太老旧,连启齿都嫌烦,干脆让它烂在心头。   她记得自己进宫,也是一个凉意飒飒的寒秋。少女年纪的唐水烛心里装着一个恶人,去嫁给另一个恶人。   唐水烛笑道:“你有没有喜欢过厌恶极了的男人?”   陆梨衿敛衽一礼:   “无。”   ……   (此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八:现世安稳》,章节号134)   .   .   自炎虎关一别,云雀再也没有,听过小陆大夫的下落。   ……她,究竟是去,做什么了呢?   .   .   “——喂。”   云雀杂乱无章的思绪,被一声沉稳的呼唤打断。   云雀应声抬起头来,对上了李静缘居高临下的视线,李尚宫依旧半袒着上身,看上去像是一只花纹危险的雌虎,向云雀递过来一只水袋。   云雀了然,接过这只水袋,她们的关系就是朋友了。   结果云雀被里边装着的烈酒呛得死去活来:“……”   想做你朋友可真难!!   李静缘问道:“再想什么?”   云雀闻声一愕,没想到尚宫娘娘还真想跟她交朋友,连聊天的开头都起好了。   云雀也不客气:“你有没有看不懂的老朋友?”   像陆梨衿那样的。   李静缘怔愣片刻,随即露出一个笑来:   “燕山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禧皇妃是好朋友?”   .   .   云雀:“……”   云雀人都傻了:“……?”   天空是蔚蓝色,窗外有千纸鹤。   ——不是,我草,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云雀现在就想揪着燕山君来一个铁锅炖大鹅!   禧皇妃有个尚宫娘娘当朋友,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居然连屁都不放一个?   云雀想起来刚刚“檀君刀”劈风斩月的一刀,想起来浆尸身上巨大骇人的创口,想起来李静缘气拔山兮的猛武,顿时觉得身上幻痛不已:“……”   ——还好没打起来。云雀真不想遇到一个女薄磷,把自己当生鱼片给切了。   云雀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来到自己身边,张口格局闭口苍生,指名道姓要杀绵绵,云雀会怎么想她?   ——当然是把她打一顿:你寄吧谁啊!   云雀扶额:“……”   燕山君,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把你这只蠢鹅炖了!!!   .   .   李静缘一战方歇,也懒得动弹,尚宫娘娘大大方方地在云雀身边坐了下来,举手投足间依旧有着武家女子的豪情。   云雀心里一动,要说谁更封/建守旧,云秦、高丽、东瀛洲可谓是大哥不说二哥,五十步不笑一百步。   李静缘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长成一位勇猛无俦刀客的呢?   有机会还是得问问李静缘的故事,说不定又是一段被性别埋没的传奇。   此时李静缘道:“熹皇妃的名字,就叫南珠。”   记仇的云雀:“……”   哦,就是你这玩意,披着闺蜜的小号来钓我的鱼。   “南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李静缘似乎是想到什么,眼神都温和了起来,整个人的颜色都为之一暖,“她能认识汉字,能说一口流利的云秦官话,看很多我根本看不懂的书。”   云雀悄悄竖起了耳朵。   “……”李静缘看了云雀一眼,嘴角似乎是弯了弯,但还是没笑出来,“南珠啊,本来可以,成为跟你一样的偃师的。”   云雀忍不住道:“然后呢?”   “哪里有什么然后,”李静缘转过头去,“……世上有很多人,是不配有企盼的。”   “南珠还是因为美丽的相貌,被大王相中了。从此宫锁红颜,年华飞逝,再灵动的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也会哑了歌喉。”   云雀眨了眨眼睛。   这个故事太熟悉了,以至于云雀都觉得老套。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这个天下就是如此的残忍,以至于许多女子的命运,都悲哀得像是复制的故事,日复一日地留下无人关心的眼泪。   云雀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带她走?”   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山花烂漫,走到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去。   “那家人怎么办呢?”李静缘笑着叹气,“南珠这么善良……怎么会狠心抛下家人不管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于尚且年幼的静缘和南珠来说,这一方小小的高丽国,这一方小小的平安城,就是整个世界了。   就算是逃,凭两个女孩的小小脚丫,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就算她们逃掉了,家人又如何逃掉大王的怒火,逃掉杀头的大罪呢?   云雀轻声道:“……所以南珠进宫了。”   李静缘点头。   南珠进宫之后,获得了大王隆宠。后来或许是容色衰老,或许是大王另得新欢,或许是南珠日愈忧郁的性格……   她变成了冷宫里的禧皇妃。   云雀沉默片刻:   “你待在后宫,就是为了她么?”   就是为了保护她么?   李静缘看着膝上横搁着的佩刀,夜凉如水,月华如练,“檀君”像是一件华美无双的艺术品,枕在美人的膝头。   “也不算是吧……大多是为了我自己。”   李静缘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刺绣里绵密的针脚,更像是少女那隐秘禁忌到不可告人的往日情愫:   “……只要能看见她,我就很开心了。”   .   .   沉默、沉默、沉默。   云雀和李静缘并坐在廊檐下,这两位泰山北斗级别的大能,在温柔的晚风里保持着沉默。   良久,云雀开口道:“我还是会杀了禧皇妃。你要阻止我么?”   “你去告诉她,把一切都告诉她。”   李静缘低下头去,抚摸着自己的爱刀:   “让南珠自己选。若是南珠答应了,你杀;若是南珠不答应……”   李静缘猝地握住了檀君刀,刀身发出一声冰冷的铿锵:   “——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碰到南珠一下。”   .   .   小盛将军在庭院里镇场子,云雀和李静缘则起身离开,前去冷宫找禧皇妃。   尚宫娘娘在前开道,云雀逛后宫犹如逛自家花园,想上男厕所就上男厕所,想上女厕所就上女厕所……只是个比喻,她还没那么无聊。   ——但李静缘还是被拦了下来。   云雀双手笼在袖子里,心说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脸,居然敢拦后宫的老大?   一问才知道:   高丽王来冷宫了。   云雀:“……”   李静缘:“……”   云雀这运气也真是背出了水平,背出了风采,背出了新高度!   吃叫花鸡遇到李尚宫,一开门对面就变成了浆尸,找禧皇妃遇到了高丽王!   云雀这霉运还真是三花聚顶,凑齐全了!   云雀跟李静缘咬耳朵道:“你们大王来冷宫干什么?”   李静缘迟疑地猜测道:“……旧情复燃?”   云雀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你们大王几岁了?”   李静缘数了数:“约莫是六十二了。”   云雀:“……”   都六十二的糟老头子了,还演什么言情小说的戏码!!!   “你冲撞王驾可是死罪,”李静缘严肃地警告云雀,“——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乱来的。”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惨叫陡地响起,打碎了冷宫的沉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   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惊一乍,饶是云雀也吓了老大一跳,李静缘却一个激灵,喃喃自语道:   “……南珠?”   云雀心说不是吧,这是什么绝世神功,叫成这样你也认得出她的声音?   李静缘脸色一变,抬脚就往冷宫里走,侍卫连忙拦住她——   哐!!!   李静缘抄起佩刀刀鞘,直接砸晕了这几个壮汉;还有一个尚想喊叫,李静缘出手如电,捏住了对方哑穴,然后又是一记闷棍效果的刀鞘。   这套操作尚且如行云流水,看得云雀是瞠目结舌,她现在十分好奇,在李静缘被招安为尚宫之前,到底在干什么茹毛吮血的营生:“……”   不是,是谁刚刚说,“不要乱来的”?   李静缘毫不在意打了自己的脸:   她听见了南珠的惨叫声,那她就一定要去救她!!   .   .   李静缘半身染血,她带着漫身的煞气,奔赴向黑暗中的冷宫内殿:   我护着你……我一定能护着你!   .   .   云雀急急道:“你别走那么快!”   同水平方师和偃师的移动速度,真不可同日而语。这边云雀才刚刚迈入门槛,那边李静缘已经转过拐角,——云雀连衣角都看不见了!   砰!   云雀刚刚上前几步,突然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什……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摔出,像是被无形的巨手,飞甩了出去!!!   梳骨寒乍然闪现,碧磷磷的丝线交织成了一张密网,兜住了这道人影。   云雀定睛一看,不由得浑身一凛:   ……李静缘?   .   .   李静缘浑身浴血,遍体鳞伤,血迹横陈。   云雀的心沉入了冰窟:   ……黑暗里是有什么东西,能在瞬息之间,把李静缘伤成这样?   李静缘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她的身躯还在遵循着求生的本能,但她的表情却定格在惊愕的那一瞬间,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看。   云雀看见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漫出这位绝代刀客的眼眶。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咚、咚、咚。   云雀心里骤然一沉,全身警报皆是响起,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在朝这边走来!!!   这是——   .   .   【注】   *1:“三尺誓天山河动色,一挥扫荡血染山河”出自韩/国/军/事/博物馆藏刀铭文,据说为抗/倭/名将李舜臣旧物。   *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 第197章 、说第一百八十九:怒火   云雀的眼睛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的点:   这是……?   咚——咚——咚!   脚步跫然作响, 沉重得像是千钧磐石,震颤不已的大地, 发出了森严含混的咆哮来!   大夜弥天, 不见明月,高悬而起的罗雀门显得格外微渺昏暗。在罗雀门提供的有限视野里,来者慢慢地进入了云雀的眼帘。   云雀心跳猝地收止, 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奓檐帽下垂着成串的珠玉, 摇晃着击打在惨青色的皮肤上, 竟敲出了金玉同振般的清脆动静;来人身上依旧罩着李玖桃榴纹缎大赤龙袍,腰间虚虚圈着镶金嵌玉的绶带,被一只长满了鳞片的手扶住了。   毫无疑问, 这是这片土地的主人,高丽王。   只是这高丽王生得比常人还要巨大许多, 几乎要有两个云雀那么高;他身上长满了深青色的鳞片, 罗雀门的灯火照耀上去,寒光绵密,锋芒交织。粘稠而诡异的咕叽声,从龙袍底下不断传来;乍一听像是有无数条长蛇, 在这袭权与力的袍子下穿梭纠缠。   云雀还注意到了高丽王身后的一具尸首——   禧皇妃。   禧皇妃软软地倒在地上,雾灰色的长发散落一地, 像是一汪死气沉沉的湖泊。南珠果然长得很美, 年近半百的皇妃, 仍旧是眉目标致,五官鲜妍, 好似一朵被雨打风吹去的白蔷薇。   ——她死了。   云雀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饶是她做梦也没想到, 这桩委托里最核心的角色, 居然死得如此悄无声息。   人如朝露,命为草芥,不过如是。   云雀再度看向高丽王,她明显能感觉到,本属于禧皇妃的灵息,反而在高丽王的身体里流转不休!   ——丹元火!   禧皇妃本来也是偃家中人,她气府中燃烧着的丹元火,被眼前这个高丽王吸食了!!   吸食后的效果肉眼可见:云雀能看见高丽王原本惨青的皮肤,一点点地变回常人的颜色;他身上那些可怖的鳞片,也在成片成片的掉落。   换而言之,随着禧皇妃的丹元火,在高丽王体内逐渐消化,这个半人不鬼的高丽王,又一点点地恢复了常人的相貌来。   ……这个糟老头子,大半夜跑来冷宫,就是为了夺取禧皇妃的丹元火,给自己美容养颜的么?   云雀头皮发麻,这话翻译过来,等于把普通人的魂给抽走了;   没有了丹元火的偃师,自然是必死无疑。禧皇妃已经死了,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李静缘安静地躺在梳骨寒钩织而成的巨网之上,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她直直地盯着地上的禧皇妃,眼睛里漫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她来晚了。   她救不了南珠。   ……她又救不了南珠。   她这把“檀君刀”,斩妖除魔,攘奸祛邪,镇守平安城二十余载;而她李静缘,上不愧天,俯不怍地,尽忠职守十几春秋。   怎么偏偏、偏偏、偏偏,就是保护不了一个小小的南珠呢?   ……为什么?   为什么啊?   为什么啊——?!!   .   .   “李尚宫。”   高丽王沉沉地出声,像是一方大鼓山呼地动,每一个音节都振聋发聩。   李静缘恍若未闻,她静静地看着禧皇妃,瞳仁之中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她的南珠已经死了……她的女孩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又还有什么,值得她去留恋的?   不如归去,李静缘恍惚地想,南珠,不如我们一同归去。   去天涯海角处,去山花浪漫地,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高丽王抬起手来,高高举起,重重落下。高丽王一拳大如笆斗,形若栲栳,足以把李静缘砸成肉馅:   “——擅闯王驾,此罪当诛!”   南珠,李静缘闭上了眼睛,……南珠。   .   .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道耀眼欲芒的青色光束骤然亮起,煌煌如洗月苍茫,灿灿若辟天洪荒!!!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高丽王的巨拳被青光贯穿,留下了一个骇然狰狞的孔洞,不断散发出袅袅的白烟来。伤口边沿随即生长出了无数新稚而恐怖的肉芽,高丽王的这副身体再次展现出了惊人的恢复能力,新生的血肉很快填充了这个窟窿。   云雀早有预料,冷笑一声:“你这老东西,果然不是人。”   高丽王浑浊的瞳仁,缓缓地轮转,朝向了云雀:   “云秦人,你要与我为敌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云雀抬手按住了脖子,活动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动。她冷眼看着高丽王,笑容傲慢又放肆:   “我看起来,不像是要把你打得哭爹喊娘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云雀愤怒积攒100% 第198章 、说第一百九十:鏖战   高丽王怫然怒道:“放肆——!”   这一声怫然怒吼犹如远古巨龙的引颈长吟, 每一处音节上都爆发着十成十的炼气,恍若一股焊烈无俦的烈风剐过大地!   云雀的长发和衣袂皆被吹拂而起, 好似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她半眯着寒潭凝碧一样的眼睛, 唇边漫出一个挑衅的笑意:   “哈。”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在云雀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罗雀门遽地青光大盛,恍惚中仿佛是一轮炽青色的太阳!   砰、砰、砰——!   在云雀十一钱大偃师实力的支撑下, 罗雀门的第一扇门——伤门.青帝报——就像是一座高速移动的炮塔。每一道青光骤然亮起时,就代表着一道瞬间把金钢铁熔化的高温光束, 狠狠地打在高丽王庞大身躯上!   然而:   一顿操作猛如虎, 一看伤害零点五。   云雀:“……”   她作为偃师行业山河变色的代名词,一时间接受不了自己在刮痧的事实。   高丽王确实有资格和云雀叫板。他身上这件李玖桃榴纹缎大赤龙袍,绝非穿着好看的凡俗之物。罗雀门的青光打在高丽王身上时, 这件龙袍的丝线巧妙地溶解了云雀的攻击,高温光束被拆解为一粒粒最原始的灵子。   因此罗雀门每每轰出一道青光, 龙袍上流转不休的灵子滚雾就厚实一分, 以至于高丽王周身云遮雾罩,衬得他无比地冷峻威严。   云雀面无表情地竖起了中指,是个国际通用的文明手势:   西八!   罗雀门再次调整了攻击角度,这次云雀学乖了, 不和高丽王身上那件无敌龙袍较劲。银穗碧佩的八角宫灯转了个方向,猛地瞄准了高丽王的面门!   这下看你怎么躲!   轰——!   这道青光的下场更加诡异, 直接在半空中消失了, 像是被什么一口吞下了一般!   这次不是龙袍在护卫高丽王, 而是高丽王头上的奓檐帽!   也是一件一等一的机关器,可以抵消所有对准高丽王头颅的攻击!   操!   盛怒下的云雀终于摆正了态度, 她面对的是一个王国的领袖, 这片土地上的唯一主人, 一个高丽半岛的至高存在。   一个国王的身上,出现顶级法宝,又有什么奇怪呢?整个高丽都是他的后花园!   云雀现在做的事,是刺王杀驾的活儿!   当然,云雀不慌,她先手攻击全部落空,这种场面也不是没见过。   她可是能跟“天”正面对拳的狠人,会怕一个弹丸之地的君主?   你是王?   ——老娘打的就是王!!!   云雀的先手攻击,波折繁多,用时极短,只在须臾之间。   高丽王登即做出了反击。   他抬起一根枯枝般的手指,鳞片丛生,角质坚硬。   云雀的眼皮不可控地跳了一下。   攻击是在瞬间完成的。   黑夜忽然烧成了白昼!   成百上千道白银色的飞剑,将沉沉夜色刺出无数个孔洞;明灿刺目的强光陡地泼进云雀的眼睛里,无数柄寒光凛凛的银色光剑,向着云雀方向暴拥疾卷而来!   云雀心里的云秦国骂无限循环,高丽王这神经病居然开的是地图炮,这光剑的范围不仅能把她扎成筛子,还能顺带着把一旁的李静缘变成刺猬!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云雀飞身上前,挡在了李静缘身前,菱形碎片在云雀身周陡地合拢,合并为一整面强光激溅的镜面盾牌!   叮叮叮叮叮——!   光刃狠狠地刺在鱼镜花组成的盾牌上,震出金玉同鸣一般的清脆声响。   这种凝光为刃的本事,云雀只觉得好生眼熟,她好像才刚刚打过照面?   云雀浑身一栗——   这不是刚刚李静缘和她吃叫花鸡的时候,一言不合开打时用到的飞剑么?   只不过当时是金色的,数量也更少,范围也更窄……   “是南珠。”   李静缘的声音很微弱,像是一声幽怨的叹息:   “是南珠的剑……而他吞噬了南珠的丹元火,也窃取了南珠的本事。”   仇人竟然拿着昔日好友的招数来攻击自己,云雀感觉到了一阵翻山倒海的恶心。   云雀喝道:“喂,高丽人!”   李静缘恍惚地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云雀匪夷所思道,“这老头可是杀了南珠啊,你就这么让他活着?”   ——你要陪南珠去死我没什么意见,但起码也得在手刃仇人之后吧!   李静缘喃喃道:“可他是大王……”   “——那又怎么样?”云雀怒道,“你也说过吧?如果南珠不想死的话,谁都不能碰她一下!”   刚才南珠那声惨叫,怎么可能是自愿呢?   李静缘摇头:“弑君是大逆不道……”   “李静缘,什么是道?”   云雀回过头来,瞳光奕奕,字字如刀:   “高丽王吞噬南珠的丹元火,这是道吗?”   “南珠被迫自愿进宫,这是道吗?”   “你在这后宫蹉跎半生的光阴,这是道吗?”   这是“道”。   ——这是这个世道的“道”!   你们的遭遇,你们的苦难,你们的悲苦,确实符合这礼法,这伦理,这纲常!   这是吃人的“道”,这不是你的道!!!   ……李静缘,你还要去维护,去遵守,去服从……杀了南珠的道吗?   .   .   李静缘怔愣地看着云雀,涣散的瞳仁里逐渐有了光。   这一刻她伤痕累累,这一刻她鲜血漫身,这一刻她狼狈不堪。   她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欺凌、暴虐、瘟疫横行的土地上,迷茫到不知何去何从的,那个怯懦温驯的武家女儿。   李静缘抬起头来,恍惚朦胧的视野里,少女时候的南珠垂下眼睛,投来温柔又悲伤的目光。   “我要是勇敢一点多好?”李静缘喃喃道,“我怎么就不敢呢……我怎么就不敢……?”   她这一生,活得太怯懦、太委屈、太顺从。李静缘半生的苦难、悲伤、痛恨,与她隐瞒了一生的爱意一样,深埋在心底,暗葬在骨血,枯萎在岁月。   李静缘的眼睛里,漫出一颗晶莹的眼泪来。   幻象里的南珠虔诚地低下头去,光影里女孩用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亲吻着这颗清露一样的眼泪。   从此,她是她的道,她是她的王。   .   .   李静缘低下头去。   她右手反腕横刀于前,左手抚摸过这段冷铁。   李静缘沉声开口,对着世界下令:   “三尺誓天,山河动色;一挥扫荡,血染山河。”   李静缘猛地抬刀于颈,挥刃割喉!   泼溅的喉头血染遍长刀,既而生发出灿烈的金芒!!   这熔金色的烈光包裹住了李静缘的全身上下,既而暴烁开千万道耀眼的强光!!!   猛风大起,乱云飞渡,激战中的云雀和高丽王不由得停手,向着这轮炬火高升的方向看去——   头角峥嵘,仿佛巨龙的头颅;身覆盔甲,背生遮天的大翼。来人自熊熊火焰中诞生,手持两柄修狭长锋,一柄银光流烁,一柄熔金灿耀。   这是高丽神话中的神明,檀君王俭的样貌。檀君被当地百姓尊为“宁静晨曦之神”,左手持“南烛”之剑,鸣天下不平;右手持“静渊”之刀,断人间冤屈。   云雀睁大了眼睛,心中山呼海啸。   先前白潇辞冲冠一怒,佩刀“寒江沉雪”解放形态,变为长达三丈、薄如寒冰、六把相对细小长刀绕身飞舞的巨刃,也就是   完整形态“千山飞绝”。   而李静缘此般做法,与白潇辞大同小异,她以喉头血为祭,释放出了“檀君刀”的真正形态:   ——檀君王俭!!!   红颜,冲冠一怒,为红颜。   .   .   高丽王嘶声尖叫道:“弑君犯上,其罪当……”   再多的废话被暴风撕扯得稀碎。李静缘身后的火焰羽翼猛地一张,整个人像是从炮口飚出的火炮弹,猛地杀至了高丽王面前;“南烛剑”和“静渊刀”轮转出金属的风暴,李玖桃榴纹缎大赤龙袍被斩切得稀碎!   这层屏障终于碎了!!!   云雀眼睛一亮,青帝报、梳骨寒、鱼镜花三门齐开,云雀的攻击像是流星乱雨般落在了高丽王身上!   高丽王发出了一声惨痛的大呼来!   他吃痛了,他惊恐了,他羞恼了!高丽王视若蝼蚁的贱/民,高丽王是为草芥的女人,竟然在联合挑战他的威严——   她们要杀了他!!!   高丽王的身躯血光四溅地倒摔出去,同时喷射出一面又一面熊熊烈火来!周遭房屋接触到这团火焰,瞬间炭化殆尽,在狂躁的夜风中化为飞灰!!   李静缘丝毫不畏,正想上前,旁侧飞来一物,正是银穗碧佩的八角宫灯,云雀的命械罗雀门!   “这玩意是偃师的炉火,是南珠的能力,你再牛逼也会被烧成灰!”云雀厉声喝道,“别冲动,我来解决!”   罗雀门.死门.极乐园!   汹涌澎湃的灵子大潮,撞出了一线锋锐至机的嗡鸣声。八角宫灯身前,猝地出现了一点漆黑。   开!   天地的色彩猛地震荡了一下,既而通通抽拉成凄惨的线条!高丽王贲发出的熊熊烈火,转眼间都被抽进了这点微渺的黑洞里!   还没完——   云雀一皱眉峰,炼气勃然贲发,罗雀门在云雀磅礴浩荡的炼气之中,打开了第五扇门:   罗雀门.生门.搬山海!!!   当年在北门战场上,云雀正面杀向应龙,打开了罗雀门的第五扇门,把应龙直接逼出了龙形态。   而如今,十二道棂星门,跫然落地,声震如雷。它们坐落在高丽王四面八方,造型古朴,血迹斑斑,弥散着经年累月的阴森血气。   吱——吱——吱——   十二道棂星门同时开启,哗然涌出大团大团的火焰!其原理是来自天机变时.时家的天才构想“无限周流”,云雀无限复刻了高丽王的火焰,再把这些烈火全部还给了他!   阎王爷,收人了!!   .   .   兀地,像是一根琴弦断了。   云雀心神狠狠一震,她感觉到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在十二道棂星门围剿的正中央,不断地膨胀生成——   咣!!!   云雀眼前陡然一花,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李静缘一尾巴狠狠地扫了出去。   “檀君王俭”形态下的李静缘,长尾上骨质横生,极富美感,但被抽中的云雀只觉得全身的骨骼都碎了一遍:“……”   你们高丽人就是心狠手黑!   这倒不是李静缘突然投敌,而是云雀再停留在原地,就会招致万箭穿心一般的后果——无数飞舞来去的巨大触角,充斥着原本云雀所在的位置;而李静缘的刀光交织成了一张寒光绵密的巨网,她像是战车一般密集而凶猛的攻势,才拖住了这些疯狂而锋利的触角!   怎么回事?!!   云雀神识一扫,心神巨震不已!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当年云雀在北门站场上,一记搬山海把应龙打得露出了真身本相;而如今在高丽皇城,这招同时也打出了高丽王的真面目来!   不过这是……   云雀睁大了眼睛:“……”   这像是气魔,又不是气魔。   高丽王的上半身依旧保持着人形,只不过浑身都长满了深青色的鳞片,双眼里充斥着猩红色的强光。而他的下/半/身则化为了飞舞来去的巨大触手,每个吸盘上都生着骨碌碌的眼睛!   饶是见多识广的云雀,也是头一次认识到,这么狰狞骇人的丑东西。   高丽王吸食了禧皇妃的丹元火,于是禧皇妃原本要转化成气魔的体质,也顺带着传导到了高丽王的身上;而高丽王在云雀“搬山海”的攻势下,求生的强烈意志,令他提前转化为了气魔!   但是高丽王毕竟没有禧皇妃本身的体质,他转化的并不完整,只有一半的气魔的形态……   “西八,”云雀恶心道,“你真丑。”   李静缘被触角缠得分身乏术,不由得怒吼道:“有空吐槽不如来帮我!”   云雀大吃一惊:“你在这个形态也可以说话啊?”   李静缘更加愤怒:“西八!我是变身了,不是死了!”   云雀:“……”   她还以为李静缘以死明志,再也变不回来了,害云雀白白伤心一场。   云雀嘴上碎得很,手上却没闲着。云雀在凭空虚虚一抓,莹白的手指上,陡地勾起几道丝线来。   李静缘忍不住道:“云秦人玩的真花……”   云雀厉声喝道:   “——宋帝王!!”   咯咯咯咯咯咯——!   一道火红色的瘦小身影凭空而现,却迅疾灵活得令人心惊胆战。乌纱帽、红官袍、黑皂靴,宋帝王作为“十殿阎罗”中的第三殿,横眉怒目、发须皆张,凶相凛凛、寒意迫人。   这是沁园春之行前,半枯翁给云雀的饯别礼。在傀儡制作工艺上,半枯翁不愧为行业巨擘,宋帝王是云雀操作的三架傀儡之中,最机巧且最灵活的一座。   宋帝王瞬间杀到了李静缘近前,铁骨长鞭陡地分成了十几束,每一束上都燃烧着熊熊的紫色火焰。宋帝王在疯狂挥舞的触手间偃仰腾挪,上蹿下跳,飞忽来去,很快把高丽王的所有触手都点燃了!   “喂!”云雀冲着李静缘大喊,“回来!”   李静缘立刻抽身飞退,烈焰大翼向前扬起,激射出一道又一道明烁的火翎羽。高丽王的触角没了李静缘的阻挡,立刻向两人暴拥疾卷而来,眨眼间已经杀至了云雀跟前!   云雀表情漠然,面色沉凝,一双翡翠色的冷眼里,沉沉地压着慑人的寒意。   罗雀门里燃烧着一星惊心动魄的紫火,此时像是被水晕染的紫色颜料,猛地向世界坍弛开去——   静、静、静。   紫。   紫得蛊惑人心,紫得艳丽难言,紫得如梦似幻。   这是罗雀门的第六扇门:   ——罗雀门.惊门.游园惊梦。   .   .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尽绣线……”   冥冥中,不知何处传来的女声,缥缈空灵,清脆婉转。   “……原来姹紫嫣红都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高丽王漫身的紫色火焰,陡地化为一幢幢紫色的火焰巨像!这些巨像有着人形模样,生着一张巨阔牙口,猛地咬向身边的巨大触角——触角一旦被火焰巨像咬到,便会整根地化为毫无生气的飞灰!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   .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噗——!   云雀胸口一沉,气府一痛,陡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李静缘震惊道:“你怎么——?!”   云雀咳血不止:“——”   罗雀门中的紫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本来在高丽王四周肆虐的火焰巨像,一时间没了云雀的炼气支撑,纷纷尖叫着化为了紫色的碎屑!   云雀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上全是大颗大颗的冷汗:“……”   李静缘不知所措,这是肚子疼?还是……   “孩子……”   云雀的声音微弱而痛苦,“我的孩子在……”   在吃我……   .   .   后来云雀才知道,高丽王这只准气魔,在自己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高丽王复活了云雀的死胎。   也许是气魔强大的再生能力的转嫁,也许是云雀这个世界的文明,不能理解的神秘能力。   或许高丽王自己也不清楚,他在极度惊恐中使用了什么把戏——他只是顺着“游园惊梦”的炼气,把自己的恶意送进了云雀的身体里。   云雀能感觉到自己的胎儿,在极其剧烈地挣动着;这个突然被赋予生命的诡物,在疯狂地吞噬着它的母亲!   疼——疼——疼——!!!   云雀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惨叫来!!!   她自诩扛受能力强大,吃尽人间百般酷刑,但在此等摄魂取魄的痛苦面前,云雀的神志还是被逼至了崩溃的边沿!!!   李静缘大喊道:“我要怎么帮你——?!”   “杀了他!!”   云雀一字一字,从血里迸出来:   “……别管我,杀了他!!”   .   .   云雀摔落在地,翻滚了一遭,既而蜷成了虾米:“……”   她已经无暇分神去顾及战局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侵占了云雀的神志,云雀却无法扼制这股尖锐至极的疼痛——她只能尖叫、尖叫、用尽力气去尖叫,对这股难以抵抗的疼痛俯首称臣。   云雀浑身是冷汗,兀自痉挛不已,大滩大滩的鲜血,从她身下蔓延开去:“……”   这是她的大限么?   她云雀,要在这里,死了么?   突然,云雀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柔软地坠落在她的鼻尖。   是花瓣。   是一片……梨花花瓣。   陆梨衿蹲下身去,按住了云雀的心脉,对身后人吩咐道:   “去,找两个接生婆来。” 第199章 、说第一百九十一:双生   云秦, 凌霄阁。   薄磷闻声撩起眼皮,讶然地扬起眉毛, 笑得懒散又戏谑:   “——哟, 这不是闻大侯爷?”   来人身形峻拔,衣冠赫奕,气度非凡。他眉宇刚劲如刀, 鼻梁高俊微勾,瞳仁暗沉碧绿, 五官比起中原人要更加深邃锋利。   此人正是太原侯, 江湖名号寒山客,太原正闻.闻家的大家长,闻征。   自打炎虎关一别, 薄磷已经多年没有见过闻征。听说太原侯在西北战场犯了失魂症,全然不记得前尘旧事, 不知今日上门是何来意?   闻征没有谜语人的脾气, 见到薄磷便开门见山道:   “我带你去高丽。”   薄磷:“……”   薄磷愕然道:“你怎知我要去高丽?”   “沁园春闹得那般天翻地覆,你当朝廷是心盲眼瞎么?”   闻征不记得薄磷,自然也不必与他说得更多,眉峰蹙起一道冷硬的纹路:   “这是太后的旨意, 闻夤只是代为转达——若你不去,我走便是。”   薄磷当然要去:“高丽山迢水远, 我们走路去不成?”   要是拖上几个月的车马, 高丽那边黄花菜都凉了, 那去不去也没什么分别了。   闻征轻笑一声,这声笑非常的人上人, 大有京城公子哥嘲笑乡下人就是没见识的意思:   “——‘灵津’。”   薄磷:“……”   他石化得着实太久, 一时间没转过弯来。   “灵津”便是云雀先前去辰海明月时, 用到的传送机关器:制造技术一度被官家垄断,至今的“民窑”里灵津都是稀罕玩意。   但是闻家家底何等殷实,又是为太后传话做事,拿出一个跨国灵津倒也不奇怪。   薄磷兴然应允:“那,侯爷请?”   .   .   高丽,皇城内。   李静缘奇道:“你们是——”   ……什么东西?   大夜弥天,冷露无声。苍穹之下,皇城之上,陡地出现了十二道身影。   每一道身影都像是一团怨气浓重的鬼魂,裹缠着一道道肉眼可见的黑色火焰。来人头戴菱形斗笠,罩着及地黑纱,身披墨黑蓑衣,面罩生肖面具:   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每一张面具皆是敷金填彩,造型夸张,鲜艳张扬之中透着狰狞鬼气。   “寅虎”开口道:“高丽人,退下。”   “辰龙”接口道:“接下来,战场由吾等接管。”   李静缘莫名其妙:你寄吧谁啊?   没等她再开口询问,“未羊”发出一声娇脆的呼喝,李静缘被一道温和而宽厚的力量,挪到百步之外的地方去;同时“亥猪”抛出一段水红的绫带,在凌空翩然起舞,好似九天玄女飞降凡间,一道粉色光芒破天而落,呈蛋形笼罩了高丽王和十二人。   高丽王感觉到自己被狩猎了,发出一声含混而愤怒的咆哮来!   粉红蛋形的障壁摇晃不断,但并没有出现半点缝隙;障壁内房屋倒塌、楼宇坍倾、大地皲裂,一幅毁天灭地的末世光景,而障壁外的宫殿却没受到半分殃及。   李静缘能感觉到,这十二个神秘人的实力,与自己的差距乃是天壤之别……就算她现在是檀君王俭之身,也能感觉到那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李尚宫。”   李静缘循声回头,吃了一惊,登时单膝跪下,在光粒飞散中化为了人形:   “——邸下!”   高丽世子长着一张清隽秀丽的脸,眉宇间总有着化不开的忧郁。   “下去疗伤吧,你辛苦了。”世子伸出手去,示意李静缘起身,“这里……已经不归高丽了。”   李静缘悚然道:“邸下,这些人……”   世子平静地回答了她:“他们是云秦太后派来的‘守灵人’。按照祖训,高丽国内若是出现异象,便要允许云秦通过‘灵津’,派人来直接解决它。”   异象?   李静缘头皮一阵发炸:什么异象?   祖训、祖训、祖训……难不成以前……就出现过类似的事么?   “这是高丽和云秦共同的敌人。”   世子望着远处,粉红屏障之中,狂乱挥舞的巨大触角,神色疲惫又悲哀:   “……这是所有人,共同的死敌。”   .   .   与此同时,皇宫偏殿。   云雀的惨呼能够掀翻整个房顶——!!   两位接生婆皆是经验丰富的老手,见此情状也是脸色发白、两股颤颤、冷汗如雨:“大人,这、这……”   陆梨衿没什么太大的表情,秀丽婉约的脸上依旧沉静平和,高丽语说得有条不紊:“怀着的确实不是寻常胎儿。你们仔细点配合我便是。”   在两位接生婆震惊的眼神中,陆梨衿剖开了云雀的肚腹。   .   .   与此同时,平安城外。   薄磷哟了一声:“真神奇。”   夜幕低垂,万家灯火,薄磷和闻征在浓郁的山色中现身,飞散的灵子像是一颗颗诡蓝色的萤火虫。   薄磷和闻征同时感觉到了灵子潮汐剧烈的震荡。两人皆是沉重了脸色,从山坡上遥遥地望出去,极目之处,皇城之内,粉红色的光焰纵贯天地!   隐隐之中可以看见庞大的阴影疯狂乱舞,像是一道道烛天的巨蛇;风声里混杂着雄浑而苍劲的咆哮,即使在山坡上也能感觉到那股直冲灵魂的战栗!   薄磷悚然道:“什么打起来了?”   闻征一压眉峰:“‘气魔’和‘守灵人’。”   .   .   于此同时,皇宫偏殿。   陆梨衿脸色一变,冲两位接生婆道:“不想死就蹲下!”   接生婆面面相觑,她们皆是普通人,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见一团紫黑色的“云团”从云雀肚中窜出,直扑向一位接生婆的面门!   陆梨衿厉声喝道:“——孽/畜!休得伤人!”   在她呵斥的刹那,陆梨衿腰间的竹节锏自行掠出,一道寒如秋霜的惊电飚过室内,截住了这道摧枯拉朽的云团!   接生婆吓得愣住了,连尖叫都冻在了喉头。   这团紫黑色的云雾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像是两道纤细的声线拧在了一处,听得人牙根一阵发酸。   这厮害怕小陆大夫,兀自飞上了房梁,既而冲向了门外!   陆梨衿大惊失色:“快关门——!”   不能让它飞出去伤人!!   这道异物如雷如电,吓得屋外侍从一身冷汗,众人齐齐去推那大殿高门,想要把它拦截在殿内——   锵。   陆梨衿一愣,这是,这是……   拔刀的声音!!!   一道刀光骤撞疾闪而逝,摧枯拉朽地劈向这团云雾!!!   陆梨衿震骇万分,厉声呼道:   “刀下留人!!!”   .   .   薄磷震惊万分:“……?”   蓝桥春雪一刀劈下,刀锋如电,刀势若雷。紫黑色的云团登时消散,露出了坚实而冷硬的角质物;在蓝桥春雪的刀锋下,再硬的东西都得碎裂,所以角质皲裂四破,残碎簌簌而下,露出了里边包裹着的——   婴儿。   一对,初生的、娇嫩的、人类的,婴儿。   薄磷把蓝桥春雪随手一插,连忙接住了。   薄磷看向同样一脸震惊的小陆大夫,十万个为什么全堵在了喉咙里,最后只憋出来了一句:   “……这是什么?”   小陆大夫瞳孔地震,同样惊骇万分:   “……你的孩子。”   薄磷:。   薄磷:?   薄磷:……???   .   .   薄磷忧心忡忡:“……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去扒龙王三太子的筋?”   云雀肚子里剖出来的,确实是一对健康的孩子。新生的人类幼崽都丑得很,薄磷也认不出谁长得像谁,只能从生理特征上粗暴地判定了性别:   左边这个,是女的;右边那个,是男的。   薄磷这前脚刚到高丽,后脚便是两个崽子的爹,一时间脚下都发飘,也不关心气魔到底会不会毁灭世界了。   薄磷的格局急剧收缩,最后停在了一亩三分地上:去他/妈/的,还谁谁吧,什么东西有我老婆孩子重要。   名字还要云雀醒了之后再想。   薄磷心念一动,福至心灵,他已经想好了小名!   陆梨衿请教道:“是什么呢?”   薄磷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创意:“女儿呢就叫画眉。”   陆梨衿:“……”   你这辈子跟鸟过不去了是吧。   小陆大夫头一回见着先给女孩起名字的,不由得多问了一嘴:“那男孩呢?”   薄磷粗暴直接道:“八哥。”   陆梨衿:“……”   小陆大夫沉默片刻:“……他会恨你的。”   .   .   云雀是突然睁开眼睛的。   云雀一双冷眼瞳光奕奕,杀意森然,张口便问:“高丽王呢——?!”   薄磷:“不是,雀雀,你要不要……”   云雀厉声逼问:“他死了没有?!”   薄磷乖巧道:“死了。”   云雀盯着他:“真的?”   薄磷点头道:“真的,待会儿带你去他尸体边散步。”   云雀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等云雀再醒过来,就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她醒来的时候,周遭景象又挪了个地,不再是高丽风格的摆设,而是极具云秦特色的厢房设计。   云雀迷迷瞪瞪地抬起头,正巧看见薄磷满屋子地乱转,怀里还抱着一大坨。   云雀迷糊道:“……薄磷?”   薄磷一惊,转身回头,惊道:“小陆大夫——!雀雀醒了!”   云雀:“……”   云雀懵然道:“你抱着的是什么?”   薄磷答道:“画眉和八哥。”   云雀哦了一声,这货怎么又养鸟了,人既而又睡了过去。   .   .   等云雀真正捡回自己的脑子,震惊万分地盯着这俩崽子:   谁生的?   我生的?   ——啊???   “准确来说,”陆梨衿一脸复杂道,“是薄磷一刀劈开的。”   云雀:“……”   哦,懂了,这是哪吒!   作者有话说:   画眉长相像薄磷,性格像云雀,高冷猛女,硬核狠人   八哥……长得比较歪23333在薄磷如山体滑坡的父爱下,八哥是条暴躁小狗,又凶又听话 第200章 、说第一百九十二:孩子   李静缘推开窗户, 放眼天地皆白,入目满地皆霜。   苍穹之上, 云海中央, 有一道奇异的云涡,像是天空被灼烧而出的孔洞;雪白的灰烬泼天而下,绵绵的死意覆盖了平安城。   大灾过后, 尘埃方歇。百姓们惊奇地走上街头,震惊地发现了一片狼藉的皇城。   断壁百里、残垣无数、碎瓦遍地, 皇城中出现了一方巨阔的坑洞, 被灵子灼烧过的焦土狼藉地铺陈开去,像是大地荒凉而贫瘠的胸膛。   一只大白鹅出现在地平线上。   燕山君摇摇晃晃地走在焦土里。这只大鹅表情沉肃,昂首阔步, 像是国王在巡视他的疆土。   他是李静缘的师父,玉贞岛的主人, 更是高丽国的——   高丽世子看见了这鹅, 低头行礼道:   “——皇叔。”   燕山君答应了一声:“嘎。”   他抖开雪白的翅膀,身形扶摇而起,在熹微的天光下,化为一头白银色的飞鹤。此鹤脖颈修长, 翼蔽青云,追着长风万里, 掠上郎朗青天——   唳!!!   清脆悠扬的鹤唳泼天而下, 山川河流从他身下掠过, 燕山君的身影隐入了云端;他直奔东陆的中心,云秦 的帝都, 长城的终点:   上京天都!   .   .   “所以, ”云雀总结陈词, “我被传送到上京来了。”   是这个意思?   薄磷边哄孩子边搭理她:“是这样。”   云雀怅然若失。   高丽之行居然以这种方式收尾,云雀自个儿都感觉到不真切。   她还没来及知道更多:   燕山君是何方神圣,他为何要救南珠?   李静缘又该何去何从呢?   ——高丽王变成的那只半气魔,最后到底是怎么收拾干净的?   云雀想起那柄惊才绝艳的长刀,想起那位风华绝代的刀客,想起火焰中檀君王俭的身形……   本能交个不错的朋友的。   云雀抱着张牙舞爪的八哥,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被儿子揪痛了头发。   云雀瞪他:“噗噗噗!”   八哥被亲娘的凶神恶煞吓呆了,一时间都忘了哭,整个人傻在那里。   眼下正值晌午,暖洋洋的天光,从天窗里流淌下来。薄磷用金钩把罗帐捞了起来,又将矮床挪到拔步床的近前,云雀在床上修养时就看着这俩崽子乱爬。   云雀这胎怀得堪称奇迹。沁园春一战,云雀被鹤阿爹一拂尘打去了玉贞岛,画眉和八哥的生命迹象,大概是因为这记冲击消失的;然而云雀杠上高丽王所变的半气魔,后者被云雀的“游园惊梦”逼出了求生意志,竟然——   小陆大夫如是解释道:   “鬼胎。”   云雀打了个寒噤,一手提起一个崽子,这俩玩意一个是大饭桶一个是喇叭精,怎么看也像是正常的、烦人的、吵闹的人类幼崽。   “应该这样说。”小陆大夫换了个措辞,“当时那只半气魔,让你重新怀孕了。”   云雀:“……”   一旁带孩子的薄磷:“……”   薄磷一言难尽道:“……你觉不觉得这个说法更吓人?”   震惊云雀十年:“我怀了高丽王的孩子?”   薄磷:“……”   陆梨衿:“……”   小陆大夫连忙找补道:“当时那只半气魔,在你肚子里放了一团……呃,我形容一下,灵子形态的生命体。”   云雀惊恐地抱着自己的肚子:“他盯着我肚子干什么?”   陆梨衿有槽无口,憋得内伤:还不是因为你这个狠人,居然能把半气魔逼到穷途末路——高丽王在走投无路之下,下意识地攻击了云雀最脆弱的地方。   她最脆弱的地方,便是肚腹里揣着的,那一对死婴。   陆梨衿简洁地解释道:“可能是因为这招有效。”   云雀信服地点头,这倒是确实,高丽王这一招疼得她当场返祖,恨不得原地投胎,下半生的心理阴影都有着落了。   云雀接着提问:“那这俩是怎么复活的?”   陆梨衿道:“是就要问你的儿子女儿了。”   画眉和八哥简直是一对卧龙凤雏,他们的身躯吞噬了这团作怪的“生命体”,三者达到了“共存”的状态——“生命体”借着他俩的身体在云雀肚子里大闹天宫,而画眉和八哥则借助这个“它”恢复了生命。   是以,刚刚飞出来的那道紫黑色的云气,便是这个生命体的实质样貌。   而薄磷也是一位妙人,他眼也不眨地把这玩意一刀砍了,“蓝桥春雪”的刀身祓除了这团污秽,救回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也就是说:薄磷物理净化了画眉和八哥。   云雀没完全听懂,但是大为震撼:“……”   这出生经历未免太过传奇,都赶上花果山石头成精了!   薄磷忍不住道:“石头成精肯定是要更神奇一点的……”   云雀面无表情地抄起八哥按他脸上:   去死。   .   .   有一说一,画眉长得更像薄磷一些,女孩子眉眼轮廓英气而锋利,瞳仁呈出淡淡的金色,看人时总有一股无机质的冰冷,将来定是一个不得了的女帅哥。   然而八哥——   云雀刻薄地评价道:“你真丑。”   为了儿子的身心健康,薄磷手疾眼快地捂住了八哥的耳朵,宝宝可听不得这些。   薄磷深情款款地看着儿子:“爹是不会嫌弃你的。”   八哥十分感动,并尿了薄磷一身,后者瞬间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   八哥长得比较潦草随意,属于爹也不像娘也不似,——倒是有点像那种眼睛很大的猴子。云雀嫌弃地抱着儿子转来转去,八哥脾气比较暴躁,被亲娘折腾烦了就开始咬人,云雀愤怒地朝儿子吐泡泡:“噗噗噗噗噗噗!”   八哥不甘示弱地还击:“噗噗噗噗噗!”   画眉冷眼看着这两个弱智,女孩子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云雀总觉得女儿能成大事:毕竟性格像我。   薄磷:“……”   薄磷悲哀地抱紧了八哥,在这个女尊男卑的家庭里,只有咱爷俩相依为命。   八哥很是感动,又尿了薄磷一身。   薄磷:“……”   老子没有你这个儿子!   .   .   云雀不急。   这四合院是小陆大夫名下安置的宅子。既然陆梨衿什么也没说,只是让薄云小两口一家子住着,吃喝住行都有人担待着,云雀一点也不急。   这只高丽半气魔,应该是被官家收拾了;而云雀在收拾这只半气魔里立下了不小功劳,“游园惊梦”至少放掉高丽王半管血,眼下这岁月静好是官家给的赏赐,云雀心安理得地躺着养伤。   ——等着吧。眼下,有的是人,比她更急。   等云雀这身伤养好,云雀还是一个狠人,况且薄磷也在身边,在罗雀门和蓝桥春雪的攻击范围里,一切都有的谈。   于是云雀又躺了几个月。这几个月里,云雀的活动,基本上就是围观薄磷带孩子——主要是带着八哥。画眉性子异常的安静,吃完睡、睡完吃,醒着不睡就冷眼看着爹娘演室内情景喜剧,或者看着八哥满地乱爬耍猴戏,总之很有高岭之花的意思。   薄磷双手陶醉地托腮,老父亲感慨万分:“长大了一定是个冰雪美人……”   云雀冷幽幽地:“像白潇辞。”   薄磷:“……”   这个晚上薄磷都睡不好,在云雀身边辗转反侧,闹得云雀不耐烦地揍他。等薄磷终于安生地睡了,还要嘀嘀咕咕地说些梦话,什么“我的女儿凭什么像那个兔崽子云云”。   云雀:“……”   噫,男人,小肚鸡肠。   .   .   云雀的养老生活没过几天,小四合院里便迎来了一位贵客。   云雀随意看了一眼,随即睁大了眼睛:   “……闻战?”   是闻战和苏锦萝一家子!   作者有话说:   快完结了!但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快x   主角团在慢慢集结,接下来应该还有个短平快的苏罗耶副本,再就是真.大决战了www   总共应该在100万字左右!不用担心烂尾233333 第201章 、第一百九十三:暗流   云秦大地, 上京天都,皇城大内。   引路宫娥犹如九天之上的神仙妃子, 莲步轻移, 衣袂飘飞,好似几缕仙气缥缈的水色宫纱,轻盈优雅地拂过猩红宫锦。   每个宫娥都执着一盏银穗碧佩的八角宫灯。若是云雀在此, 定能一眼认出,这些辉光交映的物什, 都是不下于“罗雀门”的凶悍机关。   这里是云秦皇城, 帝王居所,东陆心脏。整个云秦的官窑偃师,最精尖的成果皆汇于此, 每一道砖瓦都是云秦文明的辉煌碎片,昭示着云秦俯瞰东陆的国力与底蕴。   燕山君的红脚蹼一摇一晃, 大白鹅跟着六六三十六位宫娥, 来到了龙章凤台。此乃太后主持国政之地,地位已经超过了干元殿,成为整个国家机器的运转中心。   宫殿壮丽,楼宇瑰伟, 上百道阶梯垂天而下,恢弘的皇气一路烧灼到天的边沿。   燕山君抬起红脚蹼, 大白鹅迈过辉煌门楼——   唰!!   华光乍起, 眩出五色辉光;人形初现, 甩下华彩熠熠。一位挺拔而清俊的身影,出现在龙章凤台的门楼之下, 眉眼清绮, 气度高华。   这便是燕山君的人形真容。这张脸放在上京天都, 也能评上个一等一的美男子;这眉眼仔细端详来,竟然还有些周皇室的意思……   燕山君一抖衣襟,跪伏在地,是为大礼:   “微臣,参见太后。”   朱漆金钉的高大宫门被层层推开,犹如一朵雍贵的牡丹展开重叠的花瓣;上千盏青龙宫灯烧得灿灿灼灼,近百道蟠龙大柱情态森严威武,豪奢无比的猩红大毡一路铺向大殿尽头,凤与凰垂拱着的辉煌大座!   太后唐水烛靠在大座上,慵懒地斜托着脸颊,敷金填彩的镂空指套,在烛光中眩出十字辉光。   “朕还以为……”唐水烛眉毛往上一抬,笑意浅淡得近乎敷衍,“你这一辈子都不会来了。”   燕山君的额头抵在地上:“一罪臣耳。”   唐水烛大笑出声:“燕山君,先帝当年便说过——你比你那个愚蠢又好色的弟弟,更适合做高丽的主人;而我上京,随时都欢迎你来。”   燕山君没说话。他保持着大礼的姿势,又卑微又恭顺,但唐水烛知道,面前这一位,才是高丽最有骨气的男人。   早年云秦永安公主远嫁高丽,为高丽王诞下两位世子。兄长天资聪颖,根骨奇佳,性情敦厚,有帝王之相。云秦帝王龙颜大悦,甚是欣赏,有意推举其为下一代高丽王——   “你拒绝了。”唐水烛的眼睛里有千百点飘摇的灯火,云秦太后垂下自己的视线时,总有神明俯瞰人间的高傲和慈悲,“燕山君,你是我见过的男人里,最与众不同的存在。”   你竟然能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力,为什么?   “太后。”燕山君平静地回答道,“大国有大国的霸道,小国有小国的尊严。”   高丽世子的人选,决不能为云秦左右。   ——为此,他宁愿做一只无名无姓的大白鹅,在玉贞岛上独自捱过漫长的岁月。   面对这样一位君子,唐水烛也端正了自己的神色。从古至今,云秦的明主,都赏识和尊重真正的君子。   你和周朝辞很像……唐水烛闭了闭眼,殷红的唇翕合半晌,化为一声古幽的叹息:   “赐座。”   .   .   燕山君不是来叙旧的。此番高丽动乱,惊动云秦皇室,甚至亲遣“守灵人”来解决此事——这等震天撼地的动乱,高丽必须派一位足斤足两的使节,给云秦一个正式的交代。   “按照千年之约,‘长城’始终在守护云秦及周边藩国,高丽十分感激云秦的强大与慷慨。”燕山君开始念外交辞令,“此番动乱,并非高丽本意,而是阴差阳错……”   太后干脆地打断了他:“原因。燕山君,我只想知道原因。”   ——为什么你们的大王会变成气魔?   你们闹了这么久的独立,就独出这般烂摊子来么?   燕山君额上见汗,这事着实丢人,他都不是太好意思:“王……在追求长生不老。”   燕山君的弟弟,高丽王,追求长生不老,听信邪门歪方,把自己折腾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为了延年增寿,永葆青春,高丽王大肆掠夺旁人的丹元火——   后果不言自明:在禧皇妃身上翻车了。   唐水烛闭眼扶额,她从不意外,男人的荒唐和愚蠢。   只是:   “燕山君,你应该知道,目前‘长城’的状况,十分堪忧。”   燕山君急忙道:“高丽需要承担多少……”   唐水烛静静地看着他:“燕山君,你觉得云秦,是在贪图高丽的油水么?”   燕山君沉默。   “燕山君,你要明白,‘长城’的损毁,关乎着云秦、高丽、扶桑岛、百越地……所有人的生死。气魔的食谱,可不分国籍。”   “而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千年未有的大难——”   .   .   “燕山君,‘长城’,就快要崩塌了。而我们,毫无补救的办法。”   .   .   燕山君额上见汗:“崩塌?”   这方看不见的隐形长城,这道守护了东陆上千年的屏障,居然会……?   “万事万物都有消亡的那一刻。”唐水烛的语气冷静得近乎无情,“你知道的,在云秦所有的偃师技术里,我们并没有重建长城的能力……对于它的崩毁,我们爱莫能助。”   想起高丽皇宫内疯狂挥舞的巨大触角,无穷无尽的寒意冲上燕山君的脊背:   “长城还能坚持多少年?”   “本来它还能再坚持三十年。”唐水烛淡淡道,“可是高丽王的异变,是从内向外发生的。高丽王所变的气魔,产生的灵子力场,重创了‘长城’本身,摧毁了这个安全的数字。”   “燕山君,留给长城的时间,留给你我的时间,留给全人类的时间……”   “只有一年。”   .   .   天朗气清,山河壮丽,大地苍茫。   谁也没注意到,万万里青天上,足以覆盖半个东陆的巨大阴影,缓慢而恐怖地蠕动而过。   .   .   上京城西。   居然能在上京天都遇着闻战一家三口,云雀整个人都支棱了起来,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提个哨棒就能上山打一只吊睛白额大虫。   这么多年未见,闻战闻二爷,愈发地人模狗样了起来。   如今的闻战像个高级知识分子:巾帽方正,衣袖宽博,还蓄了一把好风雅的文人须,整个人端得是一派渊渟岳峙,长风骀荡下仙气飘忽,大有一代宗师的意思。   ——这玩意居然是闻战!!!   云雀大受震撼:“……”   你寄吧谁啊?   云雀看了看坐在炕上抠脚的自己,再看了看虽然并不热衷于抠脚、但是看艳/情话本看得津津有味的薄磷,顿时生出几分正确而悲凉的自我认识来:   云雀跟薄磷,真乃村口的铁柱和翠花,土得卧龙凤雏,村得相映成趣,江湖泥腿子乘以二,谁也别想脱离低级趣味。   在云雀一行人南下履行海月之约时,闻苏伉俪在西北战区混得风生水起:龙争虎斗彼岸花,闻苏给你一个家。这小两口带领大军和苏罗耶人在物理上打成一片,战功赫赫,功勋累累,目前苏罗耶大军已经撤回了喀尔喀什冰原一线。   苏锦萝和闻战班师回朝,也就是来接受中央表彰的,顺道来看看老朋友,村口的铁柱和翠花……不是,云雀和薄磷。   比起男大十八变的闻战,苏锦萝倒还是老样子。   她金刀大马地往云雀面前一坐,好似一头猛虎盘踞山头,白银铠甲,火红披风,不怒自威,霸气无俦。   村口翠花.云雀抱着被子坐在炕上:“铠哥儿呢?”   铠哥儿自然是指闻铠,闻战和苏锦萝的大闺女,三岁时跟云雀打架的那个主儿。   苏锦萝怒道:“孽/畜,还不过来!”   这声断喝好似天公鸣锣,中气十足,气势磅礴,室内碗筷杯盏皆是一哆嗦。   云雀微微地侧开视线去,少女正坐在高高的屋檐边,高高的马尾,长长的翎羽,晃悠着的长腿上扣着威风凛然锁甲,昭示着她是炎虎关静安府的女将。   如今闻铠已经出落成了娇艳明丽的少女,眉目英气,气度飒爽,只是心气颇高,一双蓝眼睛不服气地上翻,天是老大,她是老二。   八哥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闻铠,哗啦啦地流着哈喇子,画眉面无表情地爬到一边去,每个毛孔都透露着嫌弃。   薄磷盯着儿子忧心忡忡,而云雀则福至心灵,扭头对苏锦萝道:“我来试试铠哥儿。”   她养了这么多个月的伤,关节眼都要长出灵芝来了,然而薄磷每天有围着两个崽子打转,八哥的尿布都换不完,哪有心情和云雀打架。   苏锦萝边喝茶边摆手,意思是随便揍,这妮子是皮糙肉厚得很,愈发不听她老娘管教了。   闻铠的耳力不难听见云雀的话,此时居高临下地睨了云雀一眼。她还记得这个云雀这个古怪阿姨,毕竟云雀长得很有辨识度。   “你,”云雀冲她点头,“有点儿功夫?”   闻铠一扬眉毛,扬腿一踢长/枪,这柄乌金长铁在凌空呼啸着抡转了一遭,直直地砸落在地!   锵——!   闻铠的靴尖虚虚地点在长/枪顶端,好似一道翩然欲飞的火纱,力量和轻盈同时汇聚在她的肢体上。女孩眼角眉梢都是骄傲的神采,好似一道耀眼欲盲的白银刀锋,意气风发地指向云雀。   云雀咧嘴乐了,抬手一扶脖颈:   喀嚓!   闻铠艳蓝色的瞳仁骤地一缩,云雀本来还坐在炕上抠脚,转瞬却没了人影——   在上面!!!   一道银光骤撞疾闪而逝,云雀的身形陡地出现在闻铠正上方的高空!   天光明耀,长风骀荡,云雀并未梳妆,一头冷灰色的长发飞扬在晴空之下,好似一瀑极富诗意的滚雾流云。   云雀伸出一根莹白的手指。   一点。   砰——!!!   云雀把全身上下的灵息,收缩为指尖大小的一点,再猛地向下贲发出去,化为摧枯拉朽的磅礴炼气!诡蓝色的炫光旋踵而逝,闻铠的身形猛地向高处拉起,只见她原先所在的位置上,被轰出了一道簸箕大小的坑洞来!   尘烟卷起,沙石飚溅,一点炫光像是巨龙睁开的眼睛,迅疾地刺穿了这蒙蒙大雾,向云雀疾弹迭卷而来!!!   一点寒星,枪出如龙,势若奔雷!闻铠一□□来,直奔云雀,三尖两刃压爆了空气,震出一声雄浑霸气的长吟: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接下来,云雀做了一件,令闻铠意想不到的举动。   .   .   如果云雀侧身闪躲,或者是以攻代守,都不会令闻铠如此震撼。   但云雀没有。   云雀面色淡然,眸光平静,闻铠的杀气,对于云雀这等滚刀肉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闻铠的天/行/枪虽说师承苏锦萝,但其实更有盛昭缇的风格,大开大合,威武霸气,偃仰腾挪间却又掺杂了几分闻战的轻灵潇洒。   对于闻铠这个年纪来说,这个水准的天/行/枪,足以吊打大部分的同龄人了。   ——但在这个四合院里的,除了画眉和八哥这俩崽子,谁不是少年成名的天才呢?   云雀伸出手去,直接捏住了,闻铠的枪尖。   .   .   闻铠心神巨震,云雀的手既没有护甲,也没有机关,就是一只女人的手,白皙匀停,窈窕水灵。   ——但在这样一只手的握力下,闻铠引以为傲的长/枪,竟然如同被铜浇铁铸了一般,竟然动弹不得半分!   闻铠额角青筋暴起,她心高气傲惯了,怎肯轻易认负?她向前一送枪身,枪杆被压出一道蓄力的弧,闻铠意图借着这道枪的反弹之力,挑破云雀的掌心,挣开云雀的控制!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云雀悬浮在空中,像是一道古老的魂灵,闻铠的长/枪被她握在手心,犹如深陷进了厚重的泥沼里。   涔涔的寒意爬上闻铠的脊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云雀的差距,犹如土坡和高山的区别……   “闻铠。”   云雀直直地看着女孩惊疑不定的艳蓝色眼睛:   “知道我们的区别吗?”   闻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失尽了所有血色:“我很弱……”   “我不是在说这个。”云雀打断了她,“我在你这个年纪,不见得比你强。”   闻铠错愕,那是什么?   “是决心。”   云雀突然松开了手,一股大力猛地反噬回来,闻铠被拍出了百步开外!   “在你这个年纪里,我所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决定了我的生死……不,如果我死了,我所遭受的,是比死还要残酷的事情。”   闻铠惶惑的眼睛,对上了云雀的冷眼:   “闻铠,这才是你我的差距。”   .   .   闻铠被云雀打自闭了,整个人都蔫了不少,好比一根温驯听话的苦瓜,闷闷不乐地跟着薄磷进厨房做饭。   苏锦萝大受震撼,这么乖巧的女儿,她作为亲娘也是第一次遇到:“你跟她说了什么?”   不就是被打了一顿么?苏锦萝自诩自己的闺女虽然傻了点,但是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云雀十一钱大偃师的实力,闻铠不可能看不出来,她被云雀当方面暴揍,几乎是所有人都预见的事情。   这有什么?苏锦萝莫名其妙,闻铠这崽子被战字旗的大老爷们揍得还少?   云雀得意地摇头晃脑:“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闻战毫不留情地嗤笑一声:“哈哈。”   云雀瞪他:“噗噗噗噗噗!”   闻战比划了一下:“反弹,啊,你死了。”   云雀大怒:“我复活了!”   苏锦萝激动道:“我也要玩!”   在厨房切菜的薄磷:“……”   二百五还真是不分年龄。   .   .   介于闻铠只会劈柴烧火,薄磷一个人忙不过来,闻战也加入了摆弄晚饭的行列。   云雀和苏锦萝无事可做,一个抱着一个崽子,凑在炕上开始互通八卦。   “小陆究竟是怎么回事?”云雀捏了捏八哥的小肉手,“她怎么为官家做事了?”   从无照游医变成太后秘书,陆梨衿这职升得也太离谱了吧?   苏锦萝也是一头雾水,陆梨衿这蛇皮走位,对谁来说都是谜。   不过:“我听说,小陆大夫和大伯哥,今早在宫里打了一架。”   云雀一脸懵逼,心说你大伯哥哪位,突然反应过来——   对,苏锦萝是闻战的老婆,闻征是闻战的哥哥;那么苏小将军称呼闻大老爷,那自然是大伯哥了。   闻征和小陆打了一架?   云雀顿时来劲了:   “——展开说说展开说说?”   作者有话说:   抱歉!上周二做了手术,一直半死不活,呜呜呜呜呜……   过度章卡得厉害,真的对不起!!!(跪下) 第202章 、说第一百九十四:突袭   云秦大地, 上京天都,皇城大内。   虽然说这上京天都的冬天, 远远比不上隔壁苏罗耶那般吓人。但这达官贵人, 总是娇贵怕冷的,皇宫里夜以继日地烧着地龙,宫帘内外都囤存着一股昏聩融人的暖意。   陆梨衿打着哈欠, 蛄蛹出了被窝,迷迷瞪瞪地要找衣裳穿, 又被人拖回了妆花锦缎的被褥里。   “唔……你做什么——唔!”   小陆大夫肩颈优美, 皮肤白皙,这一口咬上去像是在吃棉花糖,肩颈上总能清晰地浮起一个粉色的印痕来。   闻征用指腹按压着这道暗痕, 细细地感受着自己的作品,男人温热的呼吸挠得人耳根发痒:   “……我还得问你, 做什么起这么早?”   大概是还没睡醒, 闻征的嗓声又低又哑,像是质地高级的绸缎,含情脉脉地摩挲过人的耳畔。   陆梨衿认命地缩在被褥里……闻征克她,闻征就是她的命中魔障, 酥麻像是从骨头里冒出来似的,浸得人四肢百骸都发绵发软。   再待在床上就不想起了。小陆大夫甩了甩脑袋, 打开了闻征不老实的手, 要从被窝里坐起来:“侯爷, 起开。”   闻征搂着人的腰没撒手。陆梨衿本就生得小,跟闻征一比更是娇小玲珑, 陆梨衿被他压得没法儿动弹:“——”   拔步床吱呀一声。穿花百蝶的掸金罗帐, 被陆梨衿无意识地拽住了, 闻征的手指穿过陆梨衿的指缝,把她的手按在了床榻边沿。   她白皙得过分,而闻征肤色偏深,两厢颜色纠缠在一起,像是春天的云海一样,啜着沉甸甸的雨意。   “侯爷,——侯爷!”小陆大夫局促地推搡他,挣扎着避开了脸去,“别闹我了……”   “你不晒太阳?”闻征答非所问,“陆大人,你也太白了……”   陆梨衿表情一僵,像是被提醒到什么一样,口气突然冷淡了下来:   “侯爷,你还要怎样?”   陆梨衿变脸比翻书还快,闻征永远也不能适应这个速度:“什么?”   “——你我的约定是这样的吧。”陆梨衿板正起了脸色,眸光锐利得近乎刻薄,“你我比试剑法,我输了;所以你做什么都可以——但只有这一次,对么?”   闻征沉默,确实如此,这个赌约只持续了“一次”——就此为止——严格来说其实不止一次。   但是无所谓了:   太阳已经升起,昨晚什么都不算数了。   闻征赤/身靠在拔步床上,冷眼看着陆梨衿洗漱。她确实长得惊为天人,明眸善睐,玲珑浮凸,皮肤白嫩得像是触手生凉的玉。   陆梨衿倒也不抗拒闻征的目光。什么都看过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衣衫堆叠在陆梨衿的盈盈一握的腰间,她背对着闻征绾起雪白的长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光滑无暇的背脊。   闻征突然出声问道:   “我们以前见过么?”   陆梨衿咬着发簪回过头来。天光熹微,美人回眸,这个角度妩色天成,惊心动魄,闻征的呼吸不由得一窒。   陆梨衿随即回过头去,什么表情也没有:   “侯爷,我们之前没见过。”   闻征沉默了片刻:“我梦见过你。”   ——我见过你。   在从前,在曾经,在往事,在红尘。天意转动,因果轮回,冥冥之中的牵系,又把两人重新绑在了一起。   陆梨衿静了静。   那又如何?   她在乎么?   “这招未免也太老套了。”陆梨衿的口气风轻云淡的,“侯爷也是这么哄别的女孩子的么?”   闻征不悦地一皱眉头:“你也会跟别人比剑么?”   ——你也会跟别人定下这种赌约么?   陆梨衿一默,随即莞尔。她回过头来,安静地看着闻征,婉约秀丽的面孔,浮出一个堪称挑衅的笑容来:   “侯爷,莫非你觉得自己很特殊?”   闻征面色陡地一沉。   陆梨衿等待着他大发雷霆。她太熟悉闻征了,这个男人占有欲极强,喜欢的东西决不允许第二个人染指——   闻征的反应出乎陆梨衿的预料:   “那还有谁?”   陆梨衿:“……”   陆梨衿脸上好一阵空白:“什么?”   “你不是说我不特殊么?”闻征的嘴角浮起一个堪称恶劣的笑意,“那来说说看,陆大人,躺过这张床的,还有谁?”   嗯?   陆梨衿:“……”   闻征\"哦\"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我还是挺特殊的。”   陆梨衿:“……”   陆梨衿气急败坏地朝他脸上扔了一盒脂粉:   ——走开!   .   .   .   呼——呼——呼——!!!   天凝地闭,风饕雪虐,当温暖和煦的阳光还栖存在上京天都之时,苏罗耶作为东陆第一冰雪帝国,已然迈入了最残酷、最严苛、最恐怖的凛冬。   轰隆隆隆隆——   这座城市以钢铁为筋骨、砖石为皮囊、气炉为心脏,在多达上兆个灵子机关的共同驱动之下,像是一头永远不知疲倦的庞大猛兽,奔驰在寒风、怒雪、飞霜之中。   这是冰雪帝国苏罗耶,享誉天下的移动机关首都,“滴血的阿芙乐尔”。   苏罗耶皇宫,不死火之巢。   比起崛起在丰沃水土之上的云秦帝国,这般苦苦屹立在冰雪平原上的苏罗耶,其人文风格总显得忧郁、宏大、巨阔、深沉。不死火巢的建筑总是耸入云霄,霸气雄浑,恢弘难言,像是神话之中巨人的住所;装潢粉饰则简洁明快,粗犷豪迈,宫殿嶙峋的边沿贴合着神秘的比例切割,受难的天父在穹顶尽头背负着辉煌的荣光。   屋外披霜挂雪,寒气砭肤刺骨;屋内金碧辉煌,火焰精灵在炉内发出欢愉的叫喊。厚重的地毯铺遍了宫殿里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根火红的丝线都价值一位壮年奴隶,在地下暖炉的煲烫中散发出洋甘菊的芬芳。   纤细玲珑的战靴踩在了这张价值连城的地毯上。   北极凝拾级而上,步入辉煌宫殿,少女身披玄黑战甲,头戴白银冠冕,眉眼艳若桃李,神情冷若冰霜,像是天父座前吟诵圣歌的黑天鹅。   -------------------------------------   注:北极凝,苏罗耶人,少女元帅,首次出现在《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   北极凝在殿中站定,双手交叠、拄剑而立,鹰翼剑镡骄傲地昭示着她的元帅军衔。   北极凝寒声道:   “找我?”   她的声音比峡谷中的罡风还要森冷。两道同样冰冷而坚硬的目光,在暖融的宫室内铿锵相触,像是勇士决斗时的短兵相接。   来人貂皮大氅,身姿魁梧,白银色的长发像是粹冷凝滑的月光,随意地流淌在宽厚结实的肩背上。   此人正是楼烦。   -------------------------------------   注:楼烦,苏罗耶人,大狄银,首次出现在《说第六十二:甲光向日金鳞开》,章节号65。   -------------------------------------   对于楼烦这个逼,北极凝向来没什么好脸色。少女元帅冰雪一般锋利的视线,在楼烦身周逡巡了一圈,没见到那位纤细娇小的身影,凛然艳质的眉眼才攒出一丝讥诮来:   “大狄银终于腻了?”   楼烦沉默半晌,没怎么听懂:   “什么?”   你说啥?   北极凝:“……”   她指的当然是楼烦那位云秦宠姬,几乎被他养肥了一圈的小竹筱。   但楼烦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敏感性,搞得像是北极凝在酸言醋语一般——少女元帅自讨了个没趣,面如寒霜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楼烦倒不知道北极凝在想什么,他此次约北极凝来,是有天大的正事要谈:   “——你在枢机院投了反对票。”   你反对与云秦和谈!   北极凝冷笑一声。无事不登三宝殿,楼烦果然是因为这个!   “强大无畏的苏罗耶,不需要和任何人和谈。”北极凝态度无比强硬而尖刻,像是白银的刀锋一般无坚不摧,“我绝不接受与云秦那群四脚羊和解!”   “认清现实,大元帅,”楼烦低低地吼道,“我们已经被你口中的四脚羊,驱逐出了云秦的西北!”   “——但我们在喀尔喀什冰原上的布防,云秦人毫无办法,不是么?”北极凝内心失落无比,表情却依旧咄咄逼人,“大狄银,你吃了败仗,就变成畏首畏尾的懦夫了吗?!”   楼烦怒道:“你的疯狂,会导致帝国的灭亡,北极凝元帅!!!”   北极凝毫不示弱地高声回道:“你的懦弱,才会令牺牲的战士蒙羞!”   “——我们是在侵/略!!”楼烦几乎是在咆哮了,“北极凝元帅,非正义的侵略战争,是在侮/辱天父的正义和尊严!每一个死在云秦境内的苏罗耶勇士,他的灵魂都不会受到天父的祝福!”   “哦,你终于承认了?”   北极凝冷笑不止:“从头开始,你就在质疑女王陛下的正确!”   这句话放在哪个国家都形同造反,楼烦被北极凝这么一呛,顿时哑在哪里。   苏罗耶是政/教/合/一的帝国,莉莉谢女帝的圣旨就代表着天父的意志。质疑女帝莉莉谢,就是在质疑天父的信仰,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过,就算是楼烦也不敢轻易接话。   静、静、静。   炉中的火焰精灵烧出哔剥一声。   楼烦与北极凝,这两位苏罗耶的最强战士,在辉煌而壮丽的宫殿里沉默地对峙。拱形穹顶上垂下层层叠叠的鲜艳挂毯,挂毯上的神明们沉默地看着两人,像是月亮慈悲地垂视着在冰原上狭路相逢的两头孤狼。   两人手中的武器,不断地震出金石悠扬的吟哦,这是利刃渴血的叫喊,证明着主人内心汹涌的怒气和杀意。   “那个……”   一声绵软而娇糯的声音,怯怯地打破了僵持。   楼烦和北极凝同时转过头去,端着热气腾腾的餐盘的小竹筱,出现在了繁复华丽的宗/教挂毯下:   “今天是朝圣日……元帅大人不如一起用饭?”   -------------------------------------   注:小竹筱,云秦人,本为倾国舟乐伶,后为楼烦宠姬,首次出现在《说第五:纨绔》,章节号7。   -------------------------------------   楼烦心说我才不要:   ——难道我还要跟这个女人一起吃饭么?!   北极凝也同样激烈地抗拒:   ——谁想吃你做的饭?!   “大过年的,”小竹筱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来都来了……”   事实证明,这句话是云秦人的古老智慧,可以有效处理任何冲突。   楼烦和北极凝剑拔弩张地对坐,但在香气四溢的烤全羊面前,脸色都不约而同地缓和下去。   在北极凝的印象里,小竹筱是小小一只,这位异族宠姬,比兔子还要脆弱,比黄羊还要胆小。   如今小竹筱丰腴了不少,娃娃脸显得肉感十足,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酒窝,甜得像是加了糖的葡萄酿,叫人怎么也发不出脾气来。   她在楼烦身边的日子确实过得不错。   虽然苏罗耶吃了败仗,但由于楼烦的指挥和意识,苏罗耶撤退时并没有多少伤亡和损失,反而得到了莉莉谢女帝的嘉奖。   楼烦在政坛上平步青云,身边自然少不了女人;但他身边来去也只有一位异族宠姬,这个深情专一的人设立得隐晦又高明,很容易便夺得了众多门阀掌权孤孀的好感。   北极凝嗤之以鼻,小竹筱是怎么来的,她可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有愚蠢无知的少女,和长年寂寞的寡妇,才相信这是真的爱情。   小竹筱突然抬起头,发簪坠玉摇晃烁眼,对上了北极凝的眼睛:   嗯?   北极凝:“……”   北极凝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盯着确实小竹筱太久了,立刻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咳嗽了一声。   小竹筱笑了起来,像个柔软过分的秘密。   她扭头对楼烦说道:   “大人,云秦太后的身边,也有像小竹筱一般的人呢。”   这顿饭本来吃得死气沉沉,小竹筱这么一开口,楼烦的神色都柔和了许多:   “云秦的太后可有好几个男宠。我可只有你一个。”   北极凝顿时感觉如坐针毡:“……”   ——这饭还让不让人吃了?   “非也非也。”小竹筱笑眯眯地摇头,“这太后身边呀,也有一个,像小竹筱一样的知心女人呢。”   楼烦并不是二百五,这句话看似是撒娇和邀功,他却立刻听出了好几层意味来,顺着她意思往下说道:   “——你是说云秦的宰相白雪楼?”   小竹筱摇了摇头,鸽子血耳坠灿灿地一阵乱晃:“和我一样——说过和我一样啦——我哪有那么老?”   楼烦沉肃的面孔露出了难得的笑意:   “你要这么严格,我就想象不出了;毕竟你是独一无二的。”   北极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俩玩意:“……”   我是来吃烤羊还是来吃狗粮的?   楼烦和小竹筱你一言我一语,就是不点明这太后身边的知心人是谁,听得北极凝十分的好奇和憋屈。   小竹筱算是什么东西?   她都能知道的云秦人物,北极凝还能不知道么?   北极凝冷哼一声,在心中默念道:“无所不知的‘诡影’,他们在说的是谁?”   -------------------------------------   注:“诡影”,不知名生物,无所不知,有求必应。首次出现在《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第79。   -------------------------------------   阴影应声漫过北极凝的脚背。一道阴柔而冰凉的声音,在北极凝心间缓缓响起:   “很荣幸回答您的问题,尊敬的北极凝大元帅。”   “据我所知,云秦太后身边活跃着的女官里,和小竹筱一样年轻的,是陆梨衿。”   ——陆梨衿?   北极凝思索片刻无果:“陌生的名字。”   “确实如此,北极凝大元帅。”阴影恭谨地回答道,“如您所见,她并不出名。陆梨衿是罪臣之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身份就如草芥一样卑微。但云秦的太后,确实偏好重用,出身寒微的女性。正如图白雪楼宰相,本是白家庶女出身,还因为一些陈年旧事,委身过赫骨人的首领一样。”   -------------------------------------   注:白雪楼的往事详情可见【番外篇:狼宰】,章节号151。   -------------------------------------   北极凝兴致缺缺:“她有什么特别?”   阴影的回答格外精简:“——‘空识色’。”   -------------------------------------   注:“空识色”,陆梨衿患上的不治之症,白发白肤的原因。首次出现在《说第一百四十九:第一夜.白夜缉凶》,章节号52。   -------------------------------------   北极凝闻言一顿。   北极凝奇道:“是陛下的那种病?”   苏罗耶女帝莉莉谢,患上了这种缓慢、罕见、无治的病症。它本就是逆向生长的毛病,所以莉莉谢才以幼女的姿态示人;患上“空识色”的人,身体发肤会变得越来越雪白,等透明蔓延至全身时,便会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这种病症极为罕见,北极凝本以为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没想到云秦帝国竟会有莉莉谢的病友!   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等等,等等,北极凝瞳孔一缩,空识色的患者,那这就说明——   “——她,”北极凝震骇道,“这个陆梨衿,与陛下一样,也有来自‘天’的力量?”   北极凝顿时来了精神:   这片羸弱而无力的云秦大地上,也会有与莉莉谢一样强大的人类么?   “很遗憾,整个苏罗耶的情报系统,对陆梨衿的了解都是少之甚少。”阴影回答道,“但是,据我所知,陆梨衿的活动,都与‘天’有关。”   天?   北极凝白金色的眉毛,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在近百年前的三国协约里,云秦所有与“天”有关的记载,来自苏罗耶和波斯的特使,已经奉命焚去了全部的文献。   -------------------------------------   注:此事在《说第一百一十七:第三夜.华胥秘境》,章节号123,中提到:“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琅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相关文献。”   -------------------------------------   华胥秘境已经被苏罗耶垄断了:   可以这么说,这一代的云秦人,对“天”的了解,仅限于猜测和想象!   云秦人为什么突然对“天”又感起了兴趣?   为什么?   北极凝抬起冰冷剔透的眼睛,看向对面正在说笑的小竹筱:   ——你,特意提醒我陆梨衿的存在,又是什么居心?   .   .   这场不尴不尬的朝圣日晚宴,以北极凝的匆匆告辞结束:   少女元帅面色阴郁,心事重重,脚底生风地离开了楼烦寓所。   楼烦单手支颐,他看着北极凝的背影,眸光悠长又冷淡。   挂毯后传来一声清浅的低笑:   “小夫人还真是冰雪聪明。”   小夫人自然是指小竹筱。小竹筱陡然被来人点名,也不过多震惊,只是朝着挂毯盈盈敛衽一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昭王殿下,”楼烦头也没回,一指面前桌椅,“——请?”   来人悠悠然走出挂毯,烛火映出男人清瘦的身形。比起当年那位风流潇洒的军师,李拾风如今显得苍老许多,瘦鬓长髯,宽袍大袖,端得是好一派风流俊逸,但难掩憔悴的病容。   -------------------------------------   注:李拾风,靖安府军师,真名周朝辞,周皇室“昭王”。首次出现在《说第五十七:民风淳朴炎虎关(三)》,章节号61。   -------------------------------------   “楼烦大人好生胆量。”李拾风笑眼弯弯,像是位慈蔼的长辈一样,“若是让北极凝大元帅知晓,您寓所中藏着一位云秦亲王……”   楼烦淡凉地睨了他一眼:   “——我们将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这句话可不是开玩笑,但李拾风朗声大笑起来,仿佛楼烦真的十分幽默。   岁月交迭,时局变更,如今楼烦和李拾风,这两位在北门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昔日大敌,竟然和和气气地坐在了同一张长桌的两边。   “北极凝已经起疑了,”楼烦沉声道,“下次别教小竹筱说这么危险的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李拾风悠悠地摇头晃脑,“北极凝大元帅,一直都怀疑着小夫人。”   啪!   李拾风好整以暇地抬起眼睛。   楼烦霍地起身,抬手拽住了李拾风的领子,面无表情地把他扯到近前,居高临下地逼视着他:   “——别.把.小.竹.筱.扯.进.来。”   “楼烦大人,”李拾风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   楼烦闻言一静。   “为了抵御共同的敌人,为了整个东陆的存亡,我们在阻止云秦和苏罗耶再次交战。”   李拾风的眸光清冷而锐利:   “楼烦大人,容本王再次提醒你——如果此举失败,谁都要死,谁都会死,谁都必死!包括你的小夫人,包括你的国家,包括你珍视的一切!”   楼烦不由得松开手。李拾风一抖衣襟,又恢复了温和的笑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等楼烦大人做好觉悟,我们再继续谈吧。”   李拾风起身告辞。楼烦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出声问道:   “昭王殿下,你这辈子,有没有不聪明的时候?”   李拾风脚步一顿,沉默片刻。   “楼烦大人,云秦有一句古话……”   他向层层挂毯掩映着的走廊深处走去,像是一抹孤独而伶仃的白影子: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   .   众生皆苦,有情皆孽。   ——世上,唯有动情者最傻。   李拾风闭上眼睛,记忆回到了遥远的从前,那座腐烂发臭的皇城里,锁着一位稚嫩又惶惑的小小皇后。   现在,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太后了。   ……   “你骗我,你一直都骗我!你说过我要娶我,又骗我嫁给陛下!你说过要带我走,又骗我参加新政,把整个唐家都赔了进去!”   ……   “我不想要这些……朝辞……我从来就不想要这些……”   ……   “朝辞,朝辞,——朝辞!”   “昭……昭王殿下。”   “哦,你.叫.李.拾.风?”   李拾风突然睁开眼,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   他……他做过太多错事。   他……他时日无多。   就让他……就让他在这风烛残年的末尾,给小糖……给唐水烛……给太后,留下最后一份大礼吧。   .   云秦,上京,城西。   云雀难得地过上了合家欢的日子:闺蜜孩子热炕头,老公厨房包饺子,好一副新社会地主婆压迫长工的残酷画卷。   薄磷本就是苦出身,干什么都手脚麻利,贤夫良父的角色对他来说刚好是专业对口。薄磷这双拿着蓝桥春雪的手,居然能把饺子包出好几个花样来,把闻战闻铠父女看得一愣一愣的。   “别看了,”薄磷拍了拍闻战的肩膀,不要迷恋哥,哥只是个传说,“你可以把铠哥儿嫁过来,给我家八哥做童/养/媳。”   闻战大怒:“滚!!!”   闻铠倒是不害羞,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   闻战细思极恐,怫然大怒,把闻铠打出了厨房。   薄磷朗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急了你急了你急了!”   闻战怒道:“我看八哥入赘正好,炎虎关风水养人得很!”   薄磷倒是不愤怒,一副严肃的表情,似乎是在认真考虑。   薄磷探头朝主屋道:“雀雀,不如我们把八哥——”   闻战细思极恐,怫然大怒,把自己赶出了厨房。   .   .   介于先后失去闻铠和闻战两个劳动力,云雀从炕上磨磨蹭蹭地穿好了鞋,偷偷摸摸地溜到厨房去帮忙。   薄磷见云雀悄咪咪地进门,扬了扬眉毛,低头往云雀脸上亲了一下:“就饿了?”   云雀为自己的贤惠而感到骄傲:“来帮你的。”   薄磷大受感动:   “——乖,去,坐好。”   云雀莫名其妙地在角落里坐好了:“然后呢?”   ——我要怎么帮你才好?   薄磷抬手从高柜子上拿了一盘点心,往云雀怀里一塞:“看着。”   云雀:“……”   噗噗噗噗噗噗!!!   “这是你的损失!”云雀恶狠狠地嚼着点心,腮帮子撑的鼓鼓囊囊,“男人,你拒绝了一个十一钱大偃师的帮助!”   “得了吧,”薄磷翻了个白眼,“你做的饭,哈哈。”   “哈哈”两个字用得精妙绝伦,云雀感觉到了巨大的嘲讽能量,愤怒地鼓着腮帮子向薄磷吐泡泡:   “噗噗噗噗噗!”   于是乎,云雀抱着一盘点心,看着薄磷在灶台前忙前忙后。灿亮的烛火落在薄磷眉眼上,云雀几乎能看见岁月,从薄磷的指间安静地流淌而过。   窗外传来了轻微的窸窣声,云雀好奇地探出脑袋去,上京居然下了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细细碎碎,碎琼乱雨覆盖了天与地,安静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   云雀一时间有些恍惚:   云雀见过刀山火海,云雀经过惊涛骇浪。她本以为自己天生命贱,配不上阖家团圆,配不上平安喜乐,只能做刀尖上挂着的一滴血。   ……原来“罗刹鬼骨女”,也能有这样的好日子么?   薄磷突然道:“雀雀,还记不记得,我们刚认识不久?”   云雀怔愣了片刻。   她记得。   她怎么不记得?   .   .   ……   啧?   薄磷本来正无所事事地盯着街头看美女,眸光突然一凝,整个人精神抖擞地支棱起来,活像黄鼠狼终于找到了拜年的鸡:   来了来了来了!饭来了——哦不是,人物目标扛着人头过来了!   他伸手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轻盈得像是贴着云巅掠过的鹰隼,一纵凌风而下,落在地上时悄无声息。   他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把束发的黑布条儿往眼睛上一系,江湖骗子正式持证上岗,向着任务目标溜达过去:   “小美人,算命不?”   灰头土脸的女孩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小小声地问:“……多少钱呀?”   ……   .   .   “当时的我满心都是阴谋和功利,只是想利用你。”   薄磷低头切着饺子馅,他刀工精湛,每一刀的力道都无比均匀:   “……雀雀,我是没想到,我是真没想到。”   云雀轻声问道:“没想到什么?”   薄磷乐了乐:“没想到我们会结为夫妻……”   没想到,我竟是如此爱你。   我甘愿收刀归鞘,做一介凡常布衣,把自己拘在这方寸天地间,和你一起看着岁月安静地流过去。   白首不离。   夜雪涔涔,万家灯火,最是岁月安宁。   .   .   云雀霍地起身:“肘,跟我进屋!”   薄磷吓了一跳:“皇上,你又有何圣旨?”   云雀原地蹦了蹦,感觉自己活力充沛:“我们不是好久没同房了?——走,跟我上炕!”   薄磷:“……”   薄磷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云雀大偃师实乃云秦反矫第一人,你说风花雪月,她说同房上炕,西厢记放他手里都能演成金瓶梅,真是让人没什么想法。   “去去去,”薄磷赶她,“闻战和小苏将军都还在呢,你别跟我耍/流/氓啊。”   云雀不满地鼓着腮帮子:“……”   薄磷诚恳道:“你都当娘的人了,成熟一点,长个脑子。”   于是云雀狠狠地踩了薄磷一脚,薄磷嗷地一声蹿上了房梁:   “你不讲武德!”   .   .   综上所述,云雀一脸不满,和端着一大盆饺子的薄磷走出了厨房。   闻见了食物的香气,八哥兴奋地挥手:“呜呜呜哇哇哇——!”   苏锦萝奇道:“八哥这是在说什么?”   亲爹薄磷冷静地翻译:“他在犯傻。”   苏锦萝:“……”   八哥:“嘤。”   薄磷的劳动成果足足摆了一整桌,闻战夫妇也不得不感叹一声贤惠,云雀这个宝才,还真是捡到鬼了。   众人围着圆桌坐下,薄磷端着酒杯,清了清嗓子,刚想说什么——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   .   轰——!!!   仿佛是上万吨黑/火/药齐齐爆/炸,毁天灭地的巨响猛地吞没了四合院!!   若有人从上京天都的上空往下看,定能看见一座座巨大的肉山,从这处四合院的地底钻了出来!   ——砰砰砰砰砰砰砰!!   瓦石乱溅,尘埃飚涌,房屋坍塌,大地轰鸣!   苏锦萝从大团大团的尘云中飚射而出,在凌空翻转着稳住了自己的平衡:   “大家有没有事?!”   “没事!”云雀朗声回道,她拉扯着闻战和闻铠,在高空中同样站定了,“怎么回……”   她翡翠色的眼睛,陡地收缩成了一点。   .   .   怎么……可能?   .   .   云雀看见了“浆尸”。   她看见了数量众多的浆尸,像是从阴曹地府里爬来的恶鬼,拥挤在云雀这间小四合院里!   ……   这“滩”怪物像是从最邪/恶而骇人的怪谈中走出来的一样。它看上去像是由上百张人皮缝合而成,又似乎随时随地要融成一地血水。怪物生着三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三蒂并开的植物,扭曲而曼妙地拥挤在一处;三张人脸上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尖叫的孔洞。而下/身则是一只只挥舞来去的人手,每一只人手上都长着一只骨碌碌的眼睛。   ……   “浆尸”二字被主人用朱笔画了个圈,标记上了一行小字:   气魔的模仿体。   云雀心神巨震:   ——这本笔记的主人,知道气魔的存在?   云雀让罗雀门再靠近了些,她就着这灯笼火的光,再往下读去:   “由灵子力场侵蚀三人”。   “灵子立场”——几个字迹被抹黑了——“气魔”,“气魔身边”。   云雀心惊肉跳,她的猜想,和这本笔记,不谋而合!   是有三位老宫女,被禧皇妃的灵子立场,日久年深地影响后,结合一体融为了“浆尸”。它吞噬其他无辜宫女,才长得这般庞大,生出这般多手来。   ……   这是云雀当时在高丽皇宫,和李静缘一同碰上的怪物!   云雀心神巨震,头皮发炸: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这里可是上京天都!!   气魔的模仿体,怎么会出现在——   云雀心跳骤停。   她,看见了,薄磷。   当时异变突然发生的时候,云雀和薄磷默契地做了分工,由薄磷保护两个崽子,而云雀保护失去武功的闻战。   ——而她现在看见了薄磷。   薄磷的步法“踏雪寻梅”冠绝天下,他的身形在烟尘间像是飞鹤,比所有人都要流畅潇洒。   但是……   薄磷抱着画眉,面色惶恐,神色震骇。   ……他只抢到了画眉。   这些浆尸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云雀和薄磷的孩子。而事发突然,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薄磷只来得及抱走离他最近的女儿——   八哥被一头浆尸,高高地举在凌空。   我的孩子!!!   云雀下意识地发起抖来,断喝声吼破了音:   “罗雀门——!!!”   要快!要快!要快!!   炫烈的青光应念而现,快得无法以人眼辨识,几乎是在转瞬之间,“青帝报”完成了分裂,从八个角度向着“浆尸”削斩而去!!   与此同时,云雀的双眼盈满了熠熠银光,一道淬烈烈的银色光华镀在了八哥身上:情急之下,云雀的神识全力输出,在八哥的身上凝成了护铠!   有人等待的,就是这一瞬间。   有什么贯穿了云雀的身体,从后向前,露出一锋血红色的刃尖来。   .   .   【注】   *1:“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出自左丘明《左传》。   *2:“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为了赶稿,行文太过潦草粗糙,特地修改润色了一番,看过的宝贝没必要重看~剧情是不会变哒~ 第203章 、说第一百九十五:激战.上京天都   噗呲——   云雀脸色空白, 瞳孔骤然收缩。   夜雪涔涔,冷月弯弯, 这柄刀刃眩出一线凄神寒骨的锋芒;它自后向前, 贯穿了云雀的胸腹,这是一等一的凶兵,人血在上只留下一道浅红色, 恍惚间似是美人留下的胭脂唇印。   云雀原本的淬体法身本就不强,大多都是倚仗神识完成防御;眼下云雀护儿心切, 所有的神识都凝聚在八哥一人身上, 她的身上根本就不设防!   滴,答,答。   鲜血漫出云雀的唇角, 涎出惶惑的一线猩红来。   ——唰!   刀刃旋即拔/出,云雀身前身后, 皆是爆开一瀑烈艳无匹的血色!!   云雀登时锁紧了血染的牙关, 她连头也没回地展动身形,梳骨寒向前飚射而出,此时有比她的命还要要紧的事情!   孩子、孩子、她的孩子——!!!   炫烈无俦的碧光拉抻出一道惶急的长虹,云雀的身形像是一道离弦而出的利箭!她拖曳着猩红淋漓的绵长尾翼, 与浆尸陡地错身而过!   她成功从浆尸手里抢回了八哥!!   八哥尚未周岁,心智不甚完全, 脸上还是一片茫然之色;他被云雀按在怀中时, 男孩感受到了母亲烫人的血液, 陡地嚎啕大哭起来。   淋漓的鲜血,孩儿的啼哭, 苍茫的夜雪。   浆尸肆虐, 妖魔横行, 房屋倒塌,火光暴烁,哭喊和死伤惊碎了上京繁华!   这是云秦立国以来,上京天都首次,遭遇“天”的直接进攻。   □□中死伤无数,城池内血流漂杵,延绵千年的东陆第一文明,在巨大震怖的阴影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   .   .   此时此刻,上京城防。   “这个是什么东西?!……”   “它、它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开炮!开炮!!!”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头浆尸陡地贴上了巍峨城楼,浓重熏人的恶臭扑面而来,浆尸哗然伸出无数只血淋淋的人手,掌心豁开的一只只怨毒的眼睛!   饶是上京城防这般训练有素的正轨军队,面对形貌如此狰狞骇人的浆尸巨物,也不免陷入了恐惧和混乱之中。   城头当即溃散,惨叫不绝于耳,被浆尸抓住的士卒,只能惨叫着化为一滩肉泥,化为浆尸新长出的一只人手!   轰——!   终于有士卒发动了防城机关,敷金填彩的蟠龙大首,喷吐出一道焊烈逼人的火光!   浆尸的咆哮陡地扭转为刺耳的尖高叫!   就算它是气魔的模仿体,终究还是肉/体/凡/躯,但在黑/火/药的威力面前,它恐怖而扭曲是身体,依旧爆开一个触目惊心的焦黑大洞!   正如星阑命行的总管时攸宁所说——   火力就是正义,口径就是真理!   -------------------------------------   注:   星阑命行,当年追随寻时雨(云雀)的残党,阴市头号偃师组织。首次出现在《说第六十九:今夜.风月无边》,章节号73。   时攸宁,星阑命行主管。首次出现在《说第一百一十一:极夜.炬火为我(四)》,章节号117。   -------------------------------------   见此情状,有人当即下令,镇静如斯:   “继续炮击!!!”   这一幕大大震撼了城楼的士卒,立刻有人扑向尚未启动的防城火炮。城楼上雷声轰鸣,形如洪钟急响,一道道爆烁的火龙飚飞而出,浆尸在火风与血瀑中连连后退!   “报——!”岗哨的声音尖利而颤抖,“盛将军,又、又来了……”   方才下令的正是盛小将军。自从高丽动乱一事后,太后亲笔写下诏令,盛临城又被一道文书紧急调回了上京。   如今盛小将军正是上京禁军的打扮。白银甲胄,火红袖袍,束发高冠,两道赤红的雉尾顺着高马尾垂落,凛然冷肃,英武威风。   盛临城眉峰一皱,抬眼望去,在城楼正对着的大道转角,又出现了两头体型庞大的浆尸!   这两头甚至比被大/炮集火的这一头更加巨硕。它们在城中吃了无数没有抵抗之力的平民,没有五官的数张人脸之上,血盆大口高高提起两边嘴角,看上去像是在愉悦地大笑。   冷汗漫过盛临城的鬓角。   盛小将军面沉如水,抬手一展臂膀,长/枪斜斜点地:   “不要慌张!继续炮击!”   ——他去会会它们!   哗!   盛临城从城楼上一纵凌风而下,火红的袍袖呼然迎风招展,仿佛是苍鹰飞速扑向地面上的猎物。比盛临城更先杀至的,是他手中这柄玄黑色的长/枪,熔金色的花纹繁复而艳丽,绘出飞龙与猛虎的模样。   这杆长/枪名为“龙战于野”,曾是盛昭缇的师父,“霸下铁相”铁无情的命械。这柄传奇凶兵传到“漠北雪蛟”盛临城的手中,依旧不减其传奇本色,“龙战于野”先后收割下梼杌和应龙性命,再续了这柄凶兵的传说。   在高丽动乱中,盛临城基本在摸鱼和划水,要他动手的机会实在不多。   当初在高丽皇城,李静缘在云雀的辅助下,一人单杀了一头浆尸:战绩在前,效仿在后,李静缘能做得的事情,盛临城没理由做不得!   盛小将军孤身一人杀向两头浆尸,身影仿佛最绚烂的焰火!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雷吼、虎啸、龙吟!!盛临城一枪汹然刺出,周遭空气霎然扭曲,龙战于野在熊熊燃烧的炼气之中,化为一道明烈而耀眼的强光,仿佛一头狂怒的暴龙大口噬咬向浆尸!   ——焕哉何煌煌!!!   浆尸被这风雷激荡的一枪命中,细小的赤红闪电顺着伤口蹿至全身,这是盛小将军附在这一枪中的炼气,顺着突刺麻痹了浆尸全身!   盛临城不再是北门战场那个只会硬刚的狠人了……江湖高丽之行后,盛临城身手再上一层,小盛将军摆脱了边军功夫的板正滞涩,多了几分乡野茅庐间的细腻潇洒。   他看见了更高的天,更远的山,更广的海,心境、胸襟、气度,自然都大为不同。   滋啦啦啦——!!!   似乎是感觉到了盛临城的威慑,两头浆尸同声高叫起来,密密麻麻的人手在空中挥舞,锃亮而危险的雷电在它们手掌间生成!   盛临城瞳孔骤然一缩:   ——乱式雷?   这是空间乱流里那种可以把人劈得魂飞魄散的雷?   是了,盛临城头皮发麻,既然浆尸能在空间裂缝里钻来钻去,自然是能和乱式雷共生的怪物,浆尸能召唤和使用乱式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轰!!!   雷声响起,闪电暴蹿!两头浆尸并没有理睬落在它们身上的炮击,反而不约而同地锁定了盛临城:无穷无尽的乱式雷飚射而出,周遭夜雪顿时受热汽化,一时间水汽氤氲成了弥天大雾!   盛临城的身形拔地而起,踩在屋脊上平滑而出,攀住上飞的檐牙把自己抛甩出去。   星流霆击一般的乱式雷紧紧地咬着他的身形,剐出一路冲天的碎石乱尘,漫空皆是如金蛇狂舞一般的致命雷电!   滋——   盛小将军力有不逮,手臂猝不及防地被乱式雷剐了一记,被乱式雷剐蹭到的后果非同小可,盛小将军顿时感觉胳膊失去了知觉:白银色的官窑防护臂铠,出现了一道漆黑冒烟的恐怖焦痕!   与此同时——   盛临城脸色蓦地一变。   他此时正蹬着鱼鳞瓦起跳,向旁侧翻身跃起,视线正好快速地掠过街道。追在盛临城身后的乱式雷,远远不及盛小将军这般灵巧,几道雷电来不及转弯,向着街道上汹汹然轰去!   街道上正巧跌坐着一位稚幼女孩,平额发、银华胜、垂环髻,些微的光线流落在她的发间,眩出火一样活泼艳丽的色泽。   此时她也看见了向自己坠来的雷电,一张小脸煞白无比!   ——有平民!!   盛临城骂了一声脏话,龙战于野陡地在手中旋转了一轮,玄黑色的长/枪呼啸着化为一头蛟龙,猛地向前探出气势汹然的龙首!   天/行/枪.项王击鼎!   天地间再次暴烁出更加陵劲淬砺的光华!   这是盛小将军的娘亲,“惊龙狂骨”盛昭缇在天/行/枪上,独自创下的一门绝技。苏锦萝在天/行/枪上的资质有限,最后反而是被盛临城继承了,命运真是一个奇妙而圆融的环。   随着盛临城这一□□出,凌空猝地探出了无数道凛凛的枪尖;这一墙的枪尖交织成一网寒芒暴烁的藩篱,向着两头浆尸疾风暴雨般地连刺,锋锐狠厉的枪影震彻出惊天动地的尖啸声!   盛临城以攻为守,打断了向女孩攻去的乱式雷;但以此为代价的,是盛临城自己身侧失守!   浆尸具有智慧。趁此空档,浆尸骤然发难,血淋淋的人手牵扯着无尽的乱式雷,好比在电光中恣肆盛开的肉质花;它们猛然切进了盛临城身侧,陡地抓住了盛小将军!   ——喀!   盛临城顿时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骨骼,犹如被千百头狂乱的牛马践踏而过,不由得咳出一大口血来!   女孩尖叫道:“大哥哥!”   盛临城嘶声吼道:“跑——”   盛临城随即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盛小将军能感觉到,无数肉芽钻进了自己的身体,极具腐蚀性的炼气强行灌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这是浆尸的吞噬方式,它们就是用这种手段,将被浆尸捕到的人化为肉泥,最后沦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他要死了吗?   死在这里?   盛临城的神志都开始恍惚起来:   原来这里,就是他的,绝龙岭么?   死亡咄咄逼来,走马灯旋转不休,盛临城的眼前,恍惚着出现了一张张的脸:靖安府的弟兄,战阵中的前辈,不怒自威的娘亲,病容难掩的义父——   然后是银白的头发,猩红的竖瞳,峥嵘的龙角,坚硬的龙鳞。女孩面容秀丽,笑容甜美,虎牙尖尖,总是会做出各种稀奇古怪的表情。   绵……   砰!!!   一声细碎的响动唤回了盛临城的心神。   是刚刚长街上的小女孩,她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浆尸远远地扔了出去:   “走开!走开!”   盛临城的意识浮浮沉沉,真是天真幼稚的孩子,这可是连天/行/枪都奈何不了的怪物……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颗石子砸在浆尸身上,视觉效果上无关痛痒,这种程度的攻击,连浆尸的油皮都划不破——   但偏偏浆尸浑身颤抖,痉挛不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怎么回事?   没等盛小将军想清楚原理,浆尸便松开了手,盛临城浑身是血的向下坠去。   乌黑色的冷光猛地一炫,盛临城召来了落一边的龙战于野,长/枪向下突地一点,盛临城以此借力向后跃出,正巧落在了小女孩的身边。   盛临城突然觉得这小女孩好生眼熟:“——”   等等,等等,等等。   你——你——你不是……?   这不是……苏锦萝先前回炎虎关时,身边带着的那个小丫鬟吗?   后来苏罗耶入侵炎虎关,李先生祭出十二尊无字巨碑,小丫鬟却行刺了李先生——   .   .   ……   “所以,”云雀还是有些接受无能,“是她行刺了李先生?”   云雀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小丫鬟,小丫鬟经脉先天残缺,能不能修炼还很难说,就她还能杀了李拾风?   谁给苏罗耶的勇气,梁静茹吗?   绵绵沉声道:“——是‘绝对深红’。”   -------------------------------------   注:绵绵,云雀养的小白蛇,真正身份为东海龙女,人身首次出现在《说第一百零四:女帝.绵绵绵绵》,章节号110。   -------------------------------------   “云秦历史上少数被暗杀的君王,皆死于这个顶级的刺杀领域。‘绝对深红’是一个霸道的灵子力场,可以使目标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绵绵咬字不甚清晰,娇娇软软地拖着奶音,“唔,对你们人类来说,算是很致命的了吧?”   云雀摸着绵绵头上的龙角,恍然大悟:   类似于“百声讙”的催眠力场?   当初在塞北漕道边上,云雀一行人遭到“催眠力场”的埋伏,除了她和薄磷之外全中了招,连“寒山客”闻征这种级别的高手都不能幸免;云雀本以为“力场”的载体只能是卷轴之类的器件,没想到人居然也能释放出来!   由人释放出的力场,被称为“领域”吗?   云雀沉默地陷入了反省:“……”呜噫……!   如今云雀的实力突飞猛进,连打昔日的大敌时起光都费不了多少工夫,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得意的:她以为自己悟得了神识,便登上了人生巅峰,起码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了。   ——然而天降的绵绵,简直把新世界的大门给云雀踹开了,顺手证明了云雀是个见识短浅的傻/逼。   绵绵倒不知道云雀内心的曲折,接着抛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事实:   “当然,她不是刺客本人啦,不然我打她也没那么轻松,起码得掉好些鳞片吧。”   云雀:?   薄磷:?   什么?   “唔,你们不知道吗?”   绵绵一脸莫名其妙,随即恍然大悟:“——对哦,我忘了说!”   云雀:“……”   薄磷:“……”   “你们听说过‘心火狐’么?唔,让我想想,云秦怪异志《山海录》里有载,‘绥绥白狐,九尾痝痝’,就是指这种大妖。它能千里夺人心智、附人/肉/身,如同偃师操纵傀儡一般。”绵绵咬着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想,“这个小女孩老倒霉蛋了,就是被心火狐选择的‘傀儡’,不是心火狐本尊啦。”   云雀:!!!   薄磷:!!!   绵绵一脸惊异:“你们做什么?”   “把人放出来!”薄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屈指一弹绵绵不甚好使的小脑壳,“若是刺客以妖术上了这小丫头的身,那这小丫头还是个普通人,被黑水这么一泡岂有命在?”   “你说的对!”绵绵恍然大悟,随即又想到,“可是刺客依旧还附在她的身上呀?”   薄磷眯着眼睛默默地看了绵绵片刻,随即扭头问云雀:“你从哪儿捡来这条比你还蠢的蛇?”   ——你在,我在,云雀在,还能让这刺客掀了天不成?   云雀怒道:“噗噗噗噗噗!”   绵绵怒道:“嘶嘶嘶嘶嘶!”   ……   .   ……   “小友是说,这个刺客,是红狐上身?”   勤字旗大都统是位发须皆白的老叟,生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和蔼脸庞,两条臂膀却皆是机关铁臂,机括齿轮随着他的呼吸,贲涌出一团又一团冷青色的灵子浓雾。   如今盛昭缇依旧在天际与应龙死斗,李拾风重伤昏迷,叛军与靖安府相峙不下,而援兵迟迟不至——苏锦萝小将军被众人推上了主事之位,正在为了平叛焦头烂额;而靖安府内部事务暂由眼前这位老人定夺:   “霸下铁相”当年的得力助手,勤字旗大都统,人称“白铁飞鹰”,白孤鸿。   但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并没有要放人出来的意思。   白孤鸿上下打量了一下铁笼中的狐女刺客,缓缓地伸出右手按在铁笼上,像是抚顶的仙人,渊渟岳峙、气态从容。   薄磷眼皮不由得跳了跳——   狐女浑身一颤,既而厉声惨叫!   一旁的云雀用神识看得分明,白孤鸿的灵子呈出古奥而诡谲的波动,老人将他的炼气刨为一根根锋利而纤细的丝线,透过女孩的身躯,直勒住了刺客的魂火!   这是天溪太白.白家的独有技艺,“千丝百足”!   那是从灵魂深处炸来的苦楚,难以形容的剧痛!狐女刺客目眦欲裂、毛发尽指,不要命似地撞着铁笼,怨毒的目光似乎想把白孤鸿生吞活剥:   “云秦人!!!你卑鄙——!!!”   女孩稚嫩而纤细的声线与另一股诡异而苍老的声音相互纠缠,震颤出金属嗡鸣般锋利的弦音,满室烛火皆是不安地跳动!   白孤鸿慈祥地微笑,根本不为所动:   “上幼女之身,行刺客之举,谁更卑鄙?”   “你会后悔的!!!”狐女刺客声嘶力竭地咆哮道,“你把我驱赶了,原主也要死!!!”   白孤鸿雪白的眉毛动都没动,轻叹着嘲笑刺客的天真幼稚:   “孰轻孰重?那就请原主为炎虎关牺牲了。”   狐女刺客发出一声愤怒的呼啸,几乎要撕碎人的耳膜!烈红的光芒骤撞疾闪而过,铁笼上下垂坠的符咒倏然亮起——符咒上联结的术式形成了密不通风的屏障,不仅将它的攻击悉数挡下,还转换成了数道亮如雷殛的电流,狠狠地蛰向刺客本身!   一时间星花火粒、光怪陆离,铁笼亮如白昼,似乎有雷霆绽放成花!   这便是“孽海花式”牢笼的霸道之处,狐女被电流反噬自身,浑身痉挛不已,眸光仍旧烧灼,似乎要把白孤鸿烫出一个洞:   “傻子,你可知道,这原主是谁?”   云雀有些看不下去了,薄磷横刀拦在她身前,沉默地摇头,示意她不要乱出头。   白孤鸿笑而不语,他与苏锦萝关系平常,也听说过小将军捡了个小丫头回来。   一个几岁幼女的性命,和危及炎虎关的大局,孰轻孰重,一眼便知。眼下证明施加在幼女身上的刑罚,是能令附身的刺客痛不欲生的,这就足够了。   ——世上还没有一张嘴,是他“白铁飞鹰”撬不开的。   “愚蠢的云秦人!”狐女刺客恻恻道,“原身可是明空公主,太后的亲生女儿,身上还有一半是你们李先生的血脉!!!”   “——你敢剐她半身皮,太后就敢要你的命!”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云雀震撼到头飞,此话看上去荒诞不经,但居然被她理清了逻辑——   白孤鸿一压眉宇:“胡言乱语!!!”   ……不,云雀倒觉得,刺客说的是真的。   先不说为什么当朝公主会出现在沁园春,但是小丫鬟的症状就是失魂症,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唯一的记忆是“要飞”。   要飞?   当初苏锦萝和闻战听来听去也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如今刺客那么一说,云雀倒觉得这两个字是——   “朝绯”!   太后的行宫,朝绯大殿!   那么狐女刺客是何时附上了明空公主的身?   云雀猜测,是一开始。   明空公主本就是凡常之躯,哪里受得了心火狐的附身?她的神识根本承受不起如此能量的控制,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损,于是明空公主和心火狐的附身一起犯了失魂。   明空公主失魂,也就是失去了记忆;而心火狐的附身本就是一股灵子,它失去了记忆,也就是陷入了沉睡,像是安在明空公主身上的,一包不知何时爆炸的黑/火/药。   而心火狐附身的苏醒,也就是明空公主恢复记忆,是因为——   李拾风在北门战场祭出了十二尊无字巨碑,发动了号夺阴阳的神识范式,其神识之威浩浩汤汤,转眼间扫彻百里方圆!   血脉传承是相当玄妙的东西,现如今世人也只能窥其一二;按照刺客的说法,明空公主若是李先生的子嗣……   那就说得通了。   生父的神识影响到了明空公主的死妄海,很有可能是自行弥补了残缺的神识,于是在明空公主恢复记忆的瞬间,心火狐附身也随之苏醒,抢夺了明空公主的身体控制权。   而且依照绵绵所说,她是在狐女刺客给出致命一击后,才化成的人形,将刺客制服在地(其实就是暴打了一顿)——   云雀恍惚地想:   ——如今李先生还吊着半条性命,心火狐未能一击得手。   刺客没能一击成功的原因,是不是因为明空公主的意志,在保护她的父亲?   ……   (本段出自《说第一百零五:黄昏.逆世洪流(二)》,章节号111。)   .   .   靖安府的那些破事,盛临城作为盛昭缇的亲儿子,后来自然是全都听了一耳朵。李拾风和太后那些陈年旧事,盛临城自然也不会陌生。   眼下盛小将军瞳孔地震:   ——所以说,这是太后与李先生的后代,明空公主?   后来炎虎关战事倥偬,云雀专心忙活别的,也没有再关心过明空公主的去留。   但是盛临城知道。   明空公主与狐女刺客同生一体,如何将狐女驱逐出去、还能保全公主是个大问题,因此明空公主不得不屈尊待在“孽海花式”牢笼构建的密室中;而后来华胥秘境一事过后,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在华胥秘境中的“科学家”,周火。   .   .   ……   华胥秘境一事过后,云雀写了近万字的内情陈说,全数交给了苏锦萝。   苏锦萝大为震骇,嘱咐再三,关于云秦真相一事,切不可随意告诉他人。   周火与李拾风连夜密谈,一日后,李拾风好歹把自己从水牢里挪了出来,在自己小院里闭门思过。   周火则跟着危纪分和哔哩哔哩——   找到了青春。   -------------------------------------   注:   危纪分,靖安府工字旗都统,首次出现于《说第六十:黑云压城城欲摧(下)》,章节号63。   哔哩哔哩,靖安府工字旗偃师,云秦第一位波斯籍战争偃师,首次出现于《说第六十七:今夜.风月无边》,章节号71。   -------------------------------------   砰!!!   地动山摇,火光冲天,人仰马嘶,云雀和狐丽淡定地坐在栏杆上嗑瓜子。   为了避先帝名讳,周火被迫改名成了周炎,周炎与危纪分和哔哩哔哩一见如故,天天都在倒腾一些“奇/技/淫/巧”——如今星阑命行与工字旗联盟,时局在混乱中保持着微妙的稳定,苏锦萝也没多管危纪分:   毕竟每一次危纪分他们折腾出来的动静,都会引起方圆数百里灵子潮汐的剧烈震荡,这种威慑简单实惠奏效,比什么都更好用。   饶是不通治理的云雀,也明显能感觉到,靖安府在苏锦萝的带领下,一点点地焕发出新的生机和活力来。   盛昭缇则退居二线,专心练兵,闲时也能看见盛将军带孩子。铠哥儿跟窜天猴一样,上蹿下跳、蹿房越脊,每天都跟灰头土脸的;而另一个小丫头则娴静许多,娇娇怯怯,风声一大都能吓她一跳。   这是当时苏锦萝从沁园春捡的小丫鬟,身份惊人、经历离奇,居然是明空公主。后来的波折和真相云雀也知道的差不多了,明空公主本被软禁在密室里,据说是周炎上蹿下跳地好一阵折腾,才把红狐刺客的神魂,从明空公主身上彻底祓除。   明空公主恢复了自主意识,比先前还要更加娇怯怕人。铠哥儿明明年纪比明空还小,看上去却更像长姊,云雀时不时就能见着铠哥儿,拉着明空公主跑来跑去。   云雀对盛昭缇简单粗暴的育儿方式叹为观止:“这样妥当么?”   明空公主和他们这些泥腿子可不一样,金身玉体娇贵非凡,摔着了有个好歹怎么办?   当时盛昭缇身边的亲兵低声道:“这是李先生的意思。”   ……   (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九:南下.万尘归一》,章节号136。)   .   .   明空公主?   等等,盛临城突然想起,苏锦萝和闻战一家已经来到了上京;那么明空公主作为太后的亲生骨血,顺道过来母女团聚,倒也是合情合理……   ——但为什么明空公主会出现在这里?   眼下来不及让盛小将军做出过多思考,还有两头浆尸在眼皮子底下生龙活虎地尖叫。   盛临城赶忙弯腰捞起女孩,明空公主生性素来娇怯乖巧,老老实实地扒着少年将军健壮有力的胳膊,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明空公主认真道:“大哥哥,你救了我,我喜欢你。”   盛临城在抬头观察周遭情况,直男显然届不到小女孩的情绪:   “多谢。”   明空公主继续亮晶晶地盯着他:“我去向太后娘娘情愿,把我许配给你。”   盛临城:……?   这朵桃花足金足量,盛小将军着实是不敢接,刚想说什么,半空落下一串清脆的呼喝:   “我不同意!!!”   一道金光切裂了画面!!!   这一道金光刺势磅礴,这一道金光惊才绝艳,这一道金光霸气无俦!   两头浆尸同时被这一道金光划开!!浆尸们咆哮着横摔出去,身体巨大而骇人的创面激溅出涌泉一般的血流;封搪雍塞着整个空间的乱式雷猛地一顿,既而滋啦啦地化为一瀑瀑没有杀伤力的灵子!   一道宛曼的身影,出现在长空的尽头。   来人银白头发,猩红竖瞳,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银白的鳞片;她一击得手,轻盈落在屋檐上,全身呈出奇异的匍匐状,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柔软白蛇。   来人长腿柔软至极地向前倒钩,龙族特有的狰狞足爪,卡住了一柄金光闪闪的粲然长剑——刚刚那道惊艳耀眼的金光,正是这把刀兵的流灿剑影。   盛临城惊道:“绵绵?”   ——你怎么也在这里?   如今的上京天都是怎么回事……盛小将军感觉一阵眩晕,无数的高手集结于此,定是有大事要发生。   .   .   有确说实,盛临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绵绵了。   自从沁园春一战后,盛小将军被迫去高丽摸了一圈的鱼,尔后又被太后亲自调回了上京:这年头不是谁都能像薄磷和云雀,可以在死妄海里会面;这一来二去的职务变动,盛临城便失去了和绵绵的联系。   绵绵是东海白龙女,这人类帝国的俗事,自然是牵绊不住她。她不愿意露面,那就是不愿意,没有别的理由。   盛临城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他确实挺想念这个叽叽喳喳的老婆……但是如果绵绵不主动来找他,盛临城是绝对找不到绵绵的。   是以,盛临城连云雀那儿都很少去。   一看到云雀和薄磷阖家团圆,盛小将军不免想起自己失踪已久的白龙老婆,不由得emo万分:   ——寒夜飘零洒满我的脸,老婆失踪伤透我的心。   如今绵绵突然现身,盛临城心里又惊又喜。但作为炎虎关第一冷面美少年(?),他是决计不会表现出来的:   盛小将军还是一幅面无表情的拽相,顶多眼睛睁大了一点而已。   绵绵见他无动于衷,好似一点也不想自己,怒气冲冲道:“我不要理你了!”   盛临城:?   盛临城也是心头火起:“你怎么一见面就耍脾气?”   ——我干什么了我!   绵绵委屈巴拉地控诉道:“你背着我偷野花!”   盛临城站在瑟瑟的寒风里:“……”   我的母语是无语。   盛小将军愤怒地纠正:“这是明空公主!”   绵绵不服气地噘嘴:“皇家的野花也是野花!”   盛临城怫然大怒:“你怎么说话的!”   ——这可是公主殿下!   绵绵更加委屈了,盛临城居然敢凶她!   她可是连夜赶来上京的呢!   绵绵目光泫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要理你了!我们和离!”   于是两人多年未见,一见面就开始闹离婚。   如果不是浆尸及时咆哮了一声,这个局面大有可能发展成家暴场面……总之谢天谢地,浆尸还生龙活虎,两位高手不得不把家庭矛盾放在一边,齐心协力地对付起浆尸来。   咣——!!!   盛临城和绵绵同时脸色一变:   这是?   一道锋锐无匹的弦音拔地而起,撕扯拉锯开世间所有繁冗的声轨!   这个场景盛临城并不陌生:这是千千万万颗灵子,飞速聚拢、疯狂相撞、不断膨胀的声响!!!   绵绵喃喃自语道:“不是吧,玩这么大?”   极目之处,天地尽头,汹汹然升起一颗炫烈的星子;紧接着,一道炫烈的强光纵贯了天地,无数运笔凶险的谶纹逐次亮起,恢弘瑰伟的景象震撼着所有人的心神!!   一股奇特的、磅礴的、鼎盛的威严,自这道强光中漫溢而出,犹如被大海抛甩向万里高空的惊涛骇浪,气魄雄浑地碾压着每一个人的心,令人不得不战栗、跪伏、臣伏!   ——雪老开锋,君临天下!!   薄磷开启了通天路!!!   .   .   “薄磷?”盛临城惶惑地猜测,“……这是薄磷的灵息?”   云雀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方师之间的心有灵犀,也许是这股灵子波动太过澎湃,盛临城感觉自己的神识火都飘摇起来,他能感觉到这股刀意里的懊悔、悲伤……暴怒。   薄磷的暴怒。   .   .   .   不久之前,上京城西。   ——薄磷确实是暴怒至极。   在云雀被偷袭的那一瞬间,薄磷的身形蓦地一闪,苏锦萝甚至还没反应过来,画眉便撞进了苏锦萝的怀中。   苏锦萝愕然一瞬,随即意会,沉声喝道:“——去!”   她的炼气汹然升腾而起,犹如潜龙飞出深渊,猛地助推了薄磷一把!   薄磷在苏小将军的助力之下,身形更加快到无法以眼辨识;又或者苏锦萝是第一次见识到薄磷真正的速度,薄磷像是一道掠过长空的飒沓流星,猛地杀到了偷袭刺客的近前!   唰——!!!   薄磷在凌空悍然拔刀,杀意如泰山崩、如黄河溢、如星河泻!   鞘口与刀身刮擦出一行极燥烈的星火,嚣狂的飓风生发于凄神寒骨的冷铁之上;满目的夜雪反而倒掠着向天空飞去,骤起的刀光悍然撕裂了满庭院的静默,刺势磅礴地一路飙射向前——   一瞬光耀!!!   这是蓝桥春雪的起始技能,在时起光手上时,直接扫平了炎虎关整条长街的房屋,留下了足足长达十几丈的漆黑焦痕。   -------------------------------------   注:时起光,云雀早年认的师父,背信弃义,龌/龊小人。蓝桥春雪正是他的命械,后来由云雀赠给薄磷。时起光首次出现在《说第九十八:追凶.狂澜孤城(三)》,章节号104。   -------------------------------------   而在薄磷手上,蓝桥春雪才真正发挥出它应有的实力;经过半枯翁的改进,蓝桥春雪的杀伤力更上一层。   如今薄磷乍然推刀出鞘,“一瞬光耀”应念爆发!   强光耀眼欲盲,杀意炽热熔人,一股强悍而高热的灵子浪潮狂漫而出,霎时间填满了薄磷面前的所有空间!   哗——!   薄磷与偷袭者之间,还隔着一头浆尸;然而强光过后,庭院里空空如也,只留下一大块漆黑的焦炭!!   浆尸被……融化了??   一旁的苏锦萝震骇不已。以苏小将军的淬体法身,她并不会被这一招损坏眼睛,反将薄磷这一刀的威力看得分明:   薄磷这一记“一瞬光耀”,不仅直接熔毁了面前浆尸,还焚灭了周遭所有房屋的上半部分;方圆百步内所有坊市建筑,都被蓝桥春雪从水平方向上,一刀削矮了一大截!   这便是就云秦最巅峰刀客的一刀!   ——雪老开锋,君临天下!   .   .   薄磷单膝半跪在地,长发娓娓而落,他接住了下坠的云雀和八哥。   云雀抬起了血染的睫羽,薄磷浑身上下都沐浴在沸腾不已的炼气中,整个人像是一道炽盛的炬火,淡金色的双眼像是烈烈燃烧的星辰。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薄磷,如此暴怒的模样。   云雀想起很多年前,炎虎关前,城楼之上,薄磷为了她开启了通天路。彼时烈光之下,薄磷的眼角眉梢都噙着光,丰神俊朗得不可思议。   她不合时宜地想,这是不是,才是明百灵见到的那个薄磷?   这是不是,才是当年那个白马银鞍、踏月渡江,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薄九刀?   曾几何时,云雀心里那点幽微难言的意难平,已经被岁月填补完整了呢?   明明知道不合时宜,云雀还是嘶声问道:   “……薄磷,你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跟我发脾气?”   .   .   ……   薄磷背着云雀点上了漆黑的江面,纵身横掠了出去。断了的残雪垂枝已经幻化不回布帛的模样,被男人死死地攥在手里。   “——大鸟儿,”薄磷轻飘飘地问,“接把断刀小事一桩,对吧?”   云雀眨了眨眼睛:“为什么要接?”   薄磷啧了一声:“这都断了……”   “扔掉呀。”   薄磷身形一顿。   “扔掉呀。”云雀根本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自顾自地往下说,“这是把次品,根本发挥不出你的实力来,接它做什么?”   “——之前你说修它,我就觉得很奇怪了。做这把刀的偃师技艺不精,乌夜啼铁锻得粗制滥造,根本没有修它的必要。你随便在市面上找个民窑的五钱偃师,做出来的东西都要比这个……”   云雀睁大了眼睛。   薄磷反手掐住了她的嘴角两边,直接让她闭了嘴。刀客的指力大得惊人,云雀疼得皱起了眉头:“呜……”   “——我就问一句,”薄磷面无表情地侧了侧脸,“你修不修?”   ……   (本段出自《说第三:伤疤》,章节号5。)   .   .   薄磷闻言一愕。   ……原来云雀还记得。   他总是误估了云雀的强大,罗刹鬼骨女,冷血无情,心狠手黑,任凭风吹雨打,万事无动于衷。   她怎么会难过呢?   ……但其实云雀的心,不比寻常女孩要坚硬,只是她习惯于,什么都藏在心里。   因为云雀被人宠过,没被人惯过,没被人呵护在手心。她不会向他人央告自己的苦楚,也不会向旁人倾诉自己的委屈。   “薄磷……”   眼下云雀唇角漫血,脸色苍白,胸腹间破了个窟窿;薄磷能感觉到她因为痛苦而轻微地抽搐,密涔涔的冷汗浸湿了云雀的额角。   云雀轻声说道:“……我很高兴。”   薄磷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很高兴,……”云雀咳嗽了一声,“你这一次,为我生气。”   薄磷双耳间嗡了一声。   .   .   薄磷知道,从一开始,万事由他而起。   ……要细细算来,他才是这世上,最对不起云雀的人。   就是因为薄磷那般强硬近无理的要求,云雀为了修理残雪垂枝的材料,才孤身一人去了辰海明月:   故事由此开始,海月发出委托,也就有了接下来的连环险局。   也就有了接下来的将军一剑,楼船夜雪,边关烽火,华胥幻境,江湖风云。   也就有了他们相爱相知,白首不离。   这段传奇,这段旅程,无论怎么看,都是薄磷受了云雀的恩惠……是因为她,只是因为她,薄磷才从一个满心复仇的鬼,变成了一个够享受岁月的人。   ——你怎么会说出这么卑微的话来?   你之于我,早就融如骨血,重于性命。   .   .   薄磷低声道:“交给我。”   云雀摇头道:“你会心软的。她……”   薄磷沉声打断她:“不会。”   “雀雀,凡是伤害你的,我都不会原谅。”   .   .   薄磷脸色淡漠地掀起眼皮,淡金色的瞳仁里,含着一轮清冷如霜的月亮。   随着薄磷的抬臂,蓝桥春雪直指偷袭者,眩出一笔淬烈而瑰丽的光华。   薄磷寒声发问:   “——你和百灵是什么关系?”   .   .   一瞬光耀摧枯拉朽,来人却安然无恙,甚至连衣角也没破损分毫。   没关系。   薄磷面沉如水,心下无甚波动,他本就没指望,蓝桥春雪的起手技,能够要了这个人的命。   来人长发披散,一身缟素,飘逸在半空中,像是旧时代的一缕魂灵。   薄磷乍然一眼,还以为自己,看见了明百灵。   来人眼睛是价值连城的翡翠,头发是雾意蒙蒙的冷灰。比起云雀那般朔气寒冽的清秀,偷袭者显得更加柔和婉约——   她长得像极了明百灵。   今时不同往日,薄磷已经不再纠结于前尘旧事,也不会因为来人与百灵相似的相貌,内心产生半分的动摇。   他内心装满了凛凛生锋的杀意:   百灵已经死了,她决计不会复活。   而面前这个人长得再相似,也不妨碍薄磷一刀把她斩落地狱!   来人衣着皆是缟素,活像是给谁披麻戴孝,过于宽大的衣料飘荡在女孩的身体上,像是溺死的尸体漂浮在水中的头发。   闻征低声对苏锦萝道:“你觉不觉得她肚子……”   来人开口了,她的声音清脆娇嫩,果然像是空山新雨之后,在枝头婉转啁啾的鸟儿:   “姐夫,我是黄鹂。”   .   .   两人可是在公共频道里喊话,闻战和苏锦萝耳朵又不聋,都听见了这信息量过大的一句话:“……”   闻战瞳孔地震:???   苏锦萝也是一脸问号:???   闻战和苏锦萝本在给云雀紧急疗伤,此时闻战忍不住问了云雀一句:   “你还有个妹妹?”   云雀面无表情道:“我没有。”   苏锦萝用力地掐了闻战一把:   ——没有十年脑血栓都问不出这个问题!   闻战戴上了痛苦面具:“……”   这句话着实问得二百五。时家又没有什么全家捅的传统文化,这人要是云雀的妹妹,场面至于闹得这么风云变色么?   ——这黄鹂是明百灵的妹妹!!!   “啥啊?”   闻战听不懂,闻战大为震撼,“明百灵……明百灵跟薄磷成亲过么?”   “哪有呢。”   苏锦萝也是个心比天宽的奇女子,在毁天灭地的刀光剑雨前,居然跟自己夫君心平气和地背起了男德经:   “贞洁,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嫁妆;贞操,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彩礼……”   闻战:“……”   云雀:“……”   场面由于太过弱智而一度卡碟。   话归正题。正如苏锦萝所说,薄磷没跟百灵成过亲,——甚至他妈连小手都没拉过,黄鹂这声姐夫叫得也未免太亲热了些。   百灵身死混消了这么多年,坟头草都有一个云雀高了(云雀:?),这个便宜妹妹到底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薄磷回忆了半晌,百灵从未提起,她还有个胞妹:“我认识你么?”   黄鹂温驯地摇头,居然还有几分乖巧的意思:“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薄磷:“?”   听君一席话,胜读一席话。   闻铠在旁边看了半天的春晚小品,看得是一头雾水,眼下不耐烦地嚷嚷道:   “那你到底他妈想做什么啊?”   黄鹂倒也不跟闻铠计较,或者说女孩淡漠无情的眼睛,根本没有正眼看过一下闻铠。   ——她太过弱小了,黄鹂一瞥都懒得。   “我是来回收她的。”   黄鹂遥遥一指云雀,声调无甚起伏:   “姐夫,让开。看在姐姐的面上,我不会伤你。”   哈。   薄磷怒极反笑,抬刀往下一插,拄刀站了起来。他扶着后颈脖活动,关节发出清脆的响动:   “——小丫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大度的?”   .   .   锵锵锵!!!   两柄同样纤细修长的刀身,在凌空砰然相撞、剧烈撕扯、轰声对斩,激溅起一目烫亮的火星,好似一瀑历劫的星光!   只是在瞬息之间,黄鹂便和薄磷,在凌空对了数十刀!   就算正面撼上大名鼎鼎的“九刀”薄磷,面对如此摧枯拉朽的杀势和威压,黄鹂仍旧是漠然而平和的一张脸。   女孩不慌不忙,进退有度,动作如同白云出岫,流水下滩,朴素简练得教人看不出师承何处。   薄磷皱起了眉头。   黄鹂的刀法呈出一种格外古怪的柔软:   薄磷明明撞上的是冷铁,却觉得传震而来的手感,像是另一种更加“肉质”的东西……   薄磷心中一紧:   ——肉质?   黄鹂面无表情地问道:“姐夫,你为什么,要和我打?”   薄磷厉声喝道:“谁是你姐夫——!”   ——哗!!   蓝桥春雪陡然掠起一道惶急的惊电,乍然勾落了漫天的流霜;凄清杳茫的月色泼溅在这把神锋之上,折射出瑰艳迷幻的光斑!   风卷尘息经第十一.春冰虎尾!!!   黄鹂陡地被薄磷的刀光闪中眼睛,身形陡地一顿;趁此致命的间隙,薄磷一刀直接斩中了黄鹂!   颜色罕见的鲜血霎时飚涌而出,这半空中的簌簌白雪,悉数被染为了湿漉漉的蓝。   薄磷眉毛不受控制地跳了跳:黄鹂和百灵模样太过相似,他不免觉得这个场面过于残忍……   “薄爷!!退后——!!!”   薄磷浑身一震,循声望去,心下一惊:   你是……?   .   .   ……   燕安楠被驮兽排气阀喷了一脸的黑烟,不甚在意地一擦脸,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来人一身清凌凌的蓝,晃亮了女将的眼睛。   来人鼻梁上架着单片目镜,垂下的银链坠出一道优雅的弧,没入漆黑的发鬓里。少年人像是一株蘸着碎雪的梅花,气质儒雅、风度清和,明明都是书生相貌,李拾风自生威严,气韵如山;而来人一派和气,梅兰竹菊这等风雅又无甚威胁的玩意,都可以往少年的气质上附会。   燕安楠顶着花猫似的脸,心里没什么想法,战字旗的帅哥一抓一大把,个个又强又壮还持久(?),比这小白脸有味道多了:“你谁?”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端端正正地一揖:   “在下时攸宁,星阑命行的总管,受命来与将军交接剿灭叛军一事。”   燕安楠一扬眉毛:“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   时攸宁微微一愕。   ——哗!   猩红的刀光倏然一闪,横在了时攸宁喉间;燕安楠反手握住弧刃短刀,把时攸宁逼得靠在了墙壁上。奈何燕安楠生得确实短了点儿,只能仰起头来看人——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时攸宁往下蹲了蹲,给足了燕安楠排面。   “我书读得没你多,但是常识还是有的。”燕安楠踮了踮脚,企图让自己的气势蹿起来,“我信不过你们,别给我耍花招——明白了吗?”   时攸宁举起双手,连声称是。   燕安楠奇道:“你笑什么?”   时攸宁眉眼笑得弯弯,少年人本就姿容上等,眼下眼角眉梢似乎都泛着华彩:“‘以月为神,以玉为骨’,今乃得见,何尝不喜?”   燕安楠听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大眼睛:“……”   哈?   我不害怕,你正常点,不然我可能会打你。   ……   (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一十一:极夜.炬火为我(四)》,章节号117。)   .   .   薄磷可是老江湖,转瞬便想了起来:   ——时攸宁?   不是,等等,越来越离谱了,星阑命行怎么会出现在上京天都?   “以后再说!”时攸宁急急道,“薄爷,别接近她!!!”   她?   薄磷知道时攸宁指的是黄鹂。不管如何,时攸宁此时出现,决计不是为了上门拜年,薄磷当即向后飞撤而去;   黄鹂则静静地站在原地,并没有追上来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偏头去看时攸宁,只是直直地盯着薄磷看。   场面登时吊诡了起来。   时攸宁取出了一个造型奇诡的机关:   漏壶倒悬,下置罗盘。   滴答。   这是时攸宁在炎虎关时,为了对付人皮偶,祭出的奇特引导机关。   如今这滴红墨,砸在罗盘的正中央,并不断地拉伸成诡异的一线!   如果此时有人拿着罗盘对照,定能发现,这颗红墨拉伸成的线,正是薄磷和黄鹂二人……   “来不及了!”时攸宁沉声厉喝道,“现在!开!!”   随着这声喝令,一道道明悍无比的光束,从四面八方陡地亮起,交织着撕扯开了这场浩荡的夜雪!   远处半死不活的云雀,此时也不由得抬了抬眼皮:   “……‘仁王无相’?”   .   .   ……   一具人皮偶被“仁王无相”终型机当场贯穿,胸腹间呈出一道焦黑的大洞。几缕诡异的青烟上攀,人皮偶痉挛着焦曲起来,像是被烈火焚烧的纸张,不消片刻,地上便只剩一堆不辨形状的余烬。   ——这便是“仁王无相”终型机的威力,能对人皮偶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是时家又一个禁忌机关。时家人似乎非常喜欢捣鼓出威力恐怖的玩意来,再让他们相生相克、彼此掣肘。   ……   (本段出自《说第一百一十二:第一夜.自剥人皮》,章节号118。)   “仁王无相”,本是当年在炎虎关,为了对付人皮偶,星阑命行从地底运来的神兵利器。   而现如今,这些杀意森然的机关火/器,居然出现在了上京天都的锦绣城池里。   时攸宁并不是一人前来,能说出“火力就是正义,口径就是真理”来的时大偃师,显然更认同群殴这一战术智慧。   时攸宁照例带着一大帮的偃师,在四周布置好了仁王无相终型机,团团围住了最中央的黄鹂。   咕叽——咕叽——   .   .   .   此时此刻,上京天都,宰相府邸。   夜雪扑簌,冷露无声。书房内烛火如豆,满室静默,白雪楼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   注:白雪楼,云秦女宰相,首次出现在《说第八十五:吾爱.九霄环佩》(章节号91),个人番外《狼宰》(章节号151)。   -------------------------------------   作为天溪太白.白家的女儿,当朝女相白雪楼,依旧是不折不扣的美人。白雪楼眉目柔婉,唇色嫣红,肌肤赛雪,长长翘翘的睫毛上饱蘸着一整个春天的妩媚。   岁月似乎不曾光顾过她的眉眼,白雪楼依旧是赫骨可汗完颜骨心中,最美丽的女人。   她面前放着一把霞色古琴,一只骇人断手。   此琴,乃是天溪太白.白家的镇门神器,偃师业内公认的第一音杀机关,“九霄环佩”。   此手,乃是辰海明月的主人,昔日权倾朝野的宰相,先帝周火的心腹,海月的遗体。   当年沁园春天眼,海月主动向天挑战,便只留下方圆百里的巨大天坑,一把古琴,一只断臂。   ——毫无疑问,他失败了。   “……连海月都没办法解决的敌人,”白雪楼喃喃自语,“云秦还有何人能够相抗?”   难道靠那个云雀么?   她甚至连海月都打不过,如何能够担此重任?   白雪楼心中郁结难平,猛地掩口呛咳起来,她看着手帕上淋漓的血迹,发出一声幽然的叹息:   我们这一代人,终究该退场了。   这场烂摊子,该由谁收拾?   “东家。”   屏风后响起管家嬷嬷苍老的声音:   “城内出现异动,说是……‘浆尸’。”   白雪楼陡地睁开眼睛,这是一双孤狼的冷眼,瞳仁中迸出刀刃般锋锐的精光。   白雪楼冷冷问道:“皇城安危?”   管家嬷嬷回答道:“已经启动了‘紫微’大阵,护得皇城无恙。”   白雪楼没说话。   “……”管家嬷嬷沉默半晌,见白雪楼没反应,又问道,“东家可要进皇城内避祸?”   白雪楼轻轻地笑了一声,抬手抚摸过九霄环佩的琴弦:   “你可知,为何我上京天都,东陆龙气汇聚之所,竟会出现此等阴邪凶戾之物?”   “老身愚钝,请东家示下。”   白雪楼抬手拨弦,悠扬一声吟哦:   “——因为‘天’,等不及了。”   .   .   咕叽——咕叽——   此时此刻,上京城西。   群锋环伺之下,黄鹂做出了,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她“生”了个薄磷出来。   作者有话说:   读者宝贝请认准这个版本的内容!!!(扑通跪下) 第204章 、说第一百九十六:闻战.千秋风雨   黄鹂“生”了一个薄磷出来。   静、静、静。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这无比吊诡的一幕, 一时间天地静得可怕,只有黏稠而滑腻的窸窣声鬼祟地蠕动。   咕叽——咕叽——   黄鹂身上那件缥缈薄雾般的裙纱, 此时骤然撕裂成无数碎块, 她的下/身像是一朵巨大的肉质花,向着四面八方悍然绽放开去,其间坠下一个沉甸甸的血色囊袋来。   天穹夜色如铁, 大地烽火如血,房屋力拉崩倒, 生民横尸遍野。   此时此刻, 惊恐的上京天都里,一幅诡异而妖艳的志怪图徐徐展开:   “薄磷”,从血色囊袋里, 钻了出来。   云雀本来半死不活地躺在一边,此时泛白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这是, ‘诡子’?”   .   .   “鬼子?”闻战莫名其妙, “哈,什么鬼子?”   苏锦萝不由得看了闻战一眼。   虽然想这些不合时宜,苏大将军也知道自己多心,但这一细节确实让她很不舒服, 像是有把小镊子狠狠地咬了心头肉一口:   ——闻战,在面对云雀时, 是不同的。   闻战从少年剑圣到靖安军师, 从意气风发的“千秋风雨”到“千卦百算”李拾风的后人, 一抽筋剥骨,半生艰难苦楚, 过往就像一把把锋利的刻刀, 他从纨绔阔少硬生生地削成了现在这副温和端凝的模样。   他是苏锦萝的丈夫, 闻铠的父亲,靖安府的半面支柱。   是从什么时候起,苏锦萝已经不记得了,闻战先前的模样了呢?   ……但是闻战在云雀面前,却还是从前那般少年,眼神清澈单纯,表情简单坦诚,什么疑问和茫然都写在脸上:   “那是什么?”   云雀和闻战,算是多年故友,就算剥开一颗心往里瞧,他们也并不曾相爱过。   但是岁月在他们之间,却从来不曾流逝。   “多读点书。”   大文盲泥腿子云雀蹬鼻子上脸,反而教训起真正有文凭的闻战来,“记不记得我们在楼船上被金钩人遛着玩的时候?”   没等闻战回答,苏锦萝咳嗽一声,突兀地插/进了对话:“‘魊’的二重身?”   云雀一愣:“……是。”   ……   二重身,大邪物也。   偃师素来信奉“一即是一”,世界上没有两种完全相同的事物。但是二重身打破了这个铁律,“二重身”与本尊寿元共享,性格、记忆、气府、灵息、命械皆是完全一致。   但是二重身与本尊是不能共存的,事实上二重身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本能地想杀死本尊;而本尊知道有一个与自己一样的东西,甚至能自由夺取自己的灵息、命械,自然也是想尽办法弄死对方——   但是他们寿元共享,最后的下场只会是两败俱伤,无论杀死哪一方,另一方都会跟着消亡。冥冥天道又消除了两具完全一致的事物,一还是一。   这本来就是杀人的手段!   ……   (本段出自《说第四十八:第一夜.白夜缉凶(中)》,章节号51)   “但并不完全是一码事。”   云雀纤细的眉毛冷冷地皱起:   “‘诡子’虽和二重身一样,属于复刻原主的阴邪之物,但却有不同……”   “‘诡子’比正主厉害的多。”   血囊中的“薄磷”,表情散漫地扶着后颈,喀啦一声活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煞气森然的笑意来:   “哟,这么多人啊?”   时攸宁厉声断喝:   “——立盾!!!”   他自然是向星阑命行的偃师下达的命令。   跟随时大主管前来围剿黄鹂的,都该算是星阑命行的个中好手,本该能迅速建立起有效的防御线——   但是,对于“薄磷”来说,太慢了。   诡子“薄磷”,从血色囊袋里爬出,眉眼邪气,笑意阴寒,浑身上下都缭绕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阴司诡气。   他身上的穿束与薄磷别无二致,只是飘飞的衣衫像是燎燎的火焰,凛凛地向着另一端燃烧着舒展。诡子“薄磷”全身沐浴在色泽黯淡的诡异火光中,飘摇着蒸发所有人的视线。   诡子“薄磷”手腕一转。他的手与薄磷的不同,虽也是指节清削、骨肉匀亭,质地却像是黑色的岩石一般,五指张开时优雅惹眼,像是一尊桃/色难言的艺术品。   寒芒一现,光碎飘散,“蓝桥春雪”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沉腕、吐纳、出鞘——   斩!!!   头!   数十个头颅高高飞起!!   手!   近百条胳膊纷扬而落!!   刀!   “蓝桥春雪”像是阎王的判笔,转眼间扫遍十丈有余的长街,星阑命行的偃师们在如雷如电如龙的残影中,无声无息地顺着刀光裂成了几段!!!   “我喜欢从最弱的杀起……”   低醇的,戏谑的,冷漠的声音,出现在了闻铠的耳边。   少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时候……   闻铠已经来不及想了。   诡子“薄磷”出现在了闻铠的身后,薄如刀锋的唇贴在少女盈白的耳垂边:   “你想变成几段呀?”   咣!!!   .   .   这一声凤唳堪称凄厉至极,像是一剑利哨声划破苍茫大夜!惝恍间,光芒万丈,天地骤亮,一头烈火凤凰仿佛新生旭日爆燃而起,转瞬朝着诡子“薄磷”暴降而落!!   天/行/枪.一燕归心!!   当年在北门战场,靖安府对撼苏罗耶十万铁骑,“惊龙狂骨”盛昭缇一枪掷出一个瑰丽的神话,先穿银海冰蛟、再斩苏丹尔答,睥睨八荒,牢笼万有。   当年盛昭缇一枪,是护国;   如今苏锦萝一枪,是守家。   此时此刻,苏锦萝只是一个暴怒的母亲,在保护自己的女儿!!   这一枪去势磅礴,杀气摧枯拉朽,诡子“薄磷”也不敢轻撄其锋,只能抽身躲避这一头明烈无俦的凤凰——   哧!!   蓝桥春雪一刀斩中诡子“薄磷”,鲜艳的红血泼洒开去,还未坠落就已凝结成赤色冰晶。   薄磷一刀斩中了诡子“薄磷”!   薄磷长发飞舞,大袖飞扬,这一刀如万钧雷霆劈落,直接把诡子“薄磷”击坠在地,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焦黑深坑来!   烟尘四起,猛风长号,成百上千的碎石向天空泼溅而去,一如流星乱雨!   但是——   薄磷瞳孔一缩。   蓝桥春雪的刀锋,被诡子“薄磷”的手指,稳稳地捏住了。   诡子“薄磷”平躺在地,仰面向天,发丝凌乱,口鼻鲜血横流,却露出了狂妄张扬的笑容来。   薄磷刚刚撕虎裂狮的一刀,并没有完全送进诡子“薄磷”的身体里……   “喂。”   接下来,诡子“薄磷”说了一句堪称恐怖的话:   “……你不会以为,我只有一个吧?”   薄磷脸色骤然一变,他瞬间理解了诡子的意思,刚刚诡子“薄磷”之所以找上闻铠,是因为要引苏锦萝出手护女!!   那么,苏锦萝一走,只剩下一个武功尽废的闻战,和重伤濒死的云雀。   “杀云雀才是我的目的啊,”诡子“薄磷”轻飘飘地说,“你追着我砍做什么?”   他放声大笑起来。   .   云雀震恐地转过瞳仁去。   另一个诡子“薄磷”从阴影中现身,快得像一支离弦的利箭,“蓝桥春雪”折射过燎燎的火光,恍惚间像是一道明艳的长虹。   她初见薄磷时,也有这般明艳的天光,算不算一个有始有终的好结局?   云雀如今身负重伤,呼吸尚且困难无比,更别说在诡子的刀下自保……   她必死无疑。   刀光迫近,劲风刮来,云雀纷乱的碎发吹拂开去,露出血迹斑斑的惨白小脸。   她如今身为人母,早已不是当年的懵懂少女,如今在这等诡丽的光线下,却又显出另一派惊心动魄的青涩秀丽。   也许……   云雀朦胧间想,死在他手里,并不算坏的。   并不算坏。   在下一瞬间,云雀看见了闻战。   也只有闻战。闻战离她最近,要说世间谁能救她,也只有闻战这个距离来得及。   云雀怔愣地看着他。   ——但是闻战如今修为尽失,又能做到什么呢?   但是闻战偏偏这么做了。   义无反顾。   千钧一发之刻,闻战飞身一扑,挡在了云雀和诡子之间。刀光如白练,风声如裂帛,闻战闯入躁动的杀机正中,像是一头误入群狼的孱弱白鹿。   苏锦萝嘶声喃喃:   “……相公?”   诡子的刀锋贯穿了闻战。   .   .   云雀恍惚间想起了他们在辰海明月的重逢。   当时闻战随手一扬,少年苍白贵胄的指节上似有惊电奔雷,起势时如山脊颓倾,杀意如泰山崩落。湖泊粉碎,巨浪穿空,流银一样的月色反复折射、交织、溅落,漫目都是爆散的、璨璨的、银色的水沫。   鲜衣怒马,俊逸风流。   闻战彼时也是站在她身前,玉禁步撞出一串清脆的急响,他耳下坠着的叶子牌翻飞开去,骄傲地展示着牡丹熔熔的花色。   岁月交迭,屡变星霜。闻战早已不是不可一世的纨绔公子,云雀也不再是当年失去记忆的懵懂女孩。他们一个已为人父,一个初为人母,两人的命运始终没有交织在一处,而是各自找到了圆满的归宿。   但闻战还是挡在了她身前。   当年的少年闻战,撞见了被刁难的云雀,一半是出于旧情而出手,一半是因为不平而挺身。   那么现在也一样。   他闻战骨子里,还是那个骄狂而刚正的少年,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老子想打你就打你,难道还要挑日子吗!!   苏锦萝搞错了,他闻战可不是什么孱弱白鹿,他是“千秋风雨”闻战,他可不演什么舍身挡刀的苦情戏码!   闻战此般出手,当然是要揍人的!   锵然一声,火花四溅,闻战一手中的折扇冷冷格住了诡子的刀尖!   并非扇子长出了铜皮铁骨,也并非闻战恢复了自身修为,而是因为——   ……   “悍将被黑/火/药炸得灰飞烟灭,如今死无对证,我们也无从证明,他就是怀揣着通天箓的目标。”苏锦萝艳蓝色的眼睛掩在金色的睫羽里,女孩的神色蒙了一层凉薄的雾气,“——现在最有嫌疑的,是我们。”   “没有人知道通天箓是如何散落、如何学习、如何传承的。”苏锦萝撩起眼皮,对上少年愕然的目光,“——万一你在与悍将交战中,莫名其妙就学会了通天箓呢?”   “干,”闻战挠着头,少年居然有点眉飞色舞的意思,“还有这等好事?”   苏锦萝:“……”   ……   (本段出自《说第二十六:你鹤爹》,章节号29)   .   .   ——悍将的通天路,确实继承给了,当时离他最近的少年闻战。 第205章 、说第一百九十七:闻战.破军一剑   闻战记得第一次看清自己, 是因为拔剑。   彼时他还是个小小稚儿,小肉手连剑柄都握不住一圈, 好不容易连拉带扯地拔剑出鞘, 那冷铁清洌洌地晃进闻战的眼睛里,恍惚间像是一道惊艳的白虹横身在自己眼前。   闻老爷子说,拔剑第一眼, 看的是自己。   ——你的肮脏,你的丑陋, 你的短缺, 都骗不过你的剑。   闻战记得第二次看清自己,是在云雀的眼睛里。   彼时闻战还是个少年失意的纨绔恶少,失足坠马废了双腿, 大夫说再也不可能站起来。他脾性愈发暴躁,心性不免厌世, 整个人就像条被抽了脊梁的狗, 红着眼睛冲着天空龇牙咧嘴地发狠。   云雀像是一滴寒露坠在他的掌心里。   她头发是雾气蒙蒙的冷灰,眼睛是寒潭凝碧的翡翠,皮肤白皙通透得近乎梦幻,唇上一点樱红便足以称得上清丽绝伦。这位时家姑娘像是早春的一抔薄雾, 又像是一缕过于灵魅的幽魂,飘然而来, 缥缈而去。   云雀说, 劳驾, 哪里有井口?   在她那双清冽而寒冷的眼睛里,没有千尊万贵的闻家少爷, 没有鲜衣怒马的少年天才, 没有横遭天妒的残废剑圣。   她只看见了闻战。   闻战注视着这双平静的冷眼, 再一次看见了,狼狈不堪的他自己。   闻战记得第三次看清自己,是在北门战场的生死一瞬间。   彼时他几经生死,早已脱胎换骨,在北门战场的旋涡中央,孤勇一剑拦下大狄银楼烦。   当年楼烦一刀之神威,凭空挥就一座冰川;闻战以身为挡,佩剑当场断裂,半生的走马灯旋转不休,少年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人之一生,”闻战朦胧间想,“真他妈挺……”   无能。   无功。   无聊。   他见过高楼起,他见过楼台塌。   他见过群星璀璨时的风流无双,也见过孤星陨落时的悲怆寒凉。   ……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   十年亦死,百年亦死;   仁圣亦死,凶愚亦死。   生则尧、舜,死则腐骨;   生则桀、纣,死则腐骨。   腐骨一矣,熟知其异?   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哗!!!   闻战猝然睁开双眼,在他眼瞳深处,还有另一双淡凉的、通透的、平静的冷眼,也猝然张开!   通天路在他体内开辟出全新的道路,无数新生而恐怖的经脉四下奔走,源源不断的灵子被吸缴成一股磅礴恐怖的炼气狂潮,既而化作从骨骼经脉中烈烈燃起的明灿金焰。   他恍如一支辉煌的炬火,陡地照亮了云雀的眼睛。   突袭而来的诡子“薄磷”,也露出了无比诧异的表情。   闻战此时悟道,灵台一片清明,上体天心,与物两合,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都是他的剑。熔金色的炫光流转在他的瞳孔里,闻战平静地低头注视着诡子,表情淡凉得甚至有些许寂寞。   ——以剑证心,以心证道,此乃破军之剑。   格挡住刀尖的折扇不堪重负地粉碎,在闻战的掌心,化作点点流萤:   “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   一把明灿的、优雅的、熔金的长剑,出现在了闻战的掌心,它不仅格住了诡子的刀,修狭雅致的剑刃斜斜地刺穿了诡子的喉咙,这个画面偏偏无半分杀气,惝恍间像是一篇尊贵荣华的长短句。   这是破军剑的最高境界,以心成剑,以剑承心,剑心合一,千军难当,无往不破。   这是破军剑的最高形态,无论是“大寒山”剑圣闻戎、还是有天下第一剑之名的“寒山客”剑圣闻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   “将进酒”。   人之一生,无能、无功、无聊,为何不及时行乐,醉酒当歌?   将进酒,杯莫停!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   .   此时此刻,上京天都,宰相府邸。   上京动乱,山河变色,唯有宰相府还沐在一帘涔涔夜雪里,沉默、清幽、灵魅,像是狂风暴雨中一朵肃冷而古艳的红梅。   如果云雀在此,便能发现端倪,一层平淡而坚实的灵子防护结界,由宰相府发端,囊括了周遭方圆五十丈有余的民居。   这是天溪太白.白家的家传防御,“阳春白雪”。   有了这一场古奥而强大的夜雪结界,大部分气魔会无视这里。有幸在结界内的百姓,能在地狱中夺得片刻生机。   宰相白雪楼端坐在屋檐下,此时淡淡地睁开了眼睛。   她与陆梨衿同样师承“有教无类”无类塾,受夫子“无相书生”指点,(《说第四十七:第一夜.白夜缉凶(上)》,章节号五十),师承独门绝技“金声玉振”。如今白雪楼的神识笼罩了整个上京天都,绵长浑厚的炼气传递联结,构成了一张巨阔恐怖的情报网。   她“看见了”黄鹂。   “果然是你们……”   白雪楼宰相喃喃自语,像是故人久别重逢。   她认识黄鹂,也知道她的身份,甚至黄鹂此般举动,白宰相也毫不意外。   她低下头去,膝头横陈一把霞色古琴,“九霄环佩”;琴弦上压着一只骇人断手,“海月先生”的遗体。   “海相,”白雪楼低声说,“这是……云秦的罪孽。”   ……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年的云秦帝国,内有积弊、外有强敌,满朝文武有一半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东南西北四面疆土同时告急。   周火与海月商谈一夜,两人决定重回上京:   践帝业、振超纲;平四海、定边疆。   半枯翁缓缓道:“当时云秦积贫积弱已久,根本不像如今这等硬气。在苏罗耶和波斯的联合施压之下,先帝迫于无奈,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   “……”苏锦萝莫名其妙,“我们有割让哪里么?”   如果割让了城市和人口,我在边军多年,怎么从来都没有听人提起过?   “我也不能清楚,当年先帝,到底与苏罗耶女帝、波斯国王签订了什么协约,而后来太后掌权,又废除了几条。”半枯翁道,“但我知道,其中一条,便是‘华胥秘境’。”   .   \"其一,云秦人不得进入华胥秘境。\"   “其二,云秦应当把与华胥秘境所有相关人员,全数交给苏罗耶处置 。”   “其三,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琅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相关文献。”   .   哈?   天塌地陷紫金锤,这个瓜把苏小将军直接砸懵了——苏锦萝下意识地开始怀疑半枯翁所说的真实性,还没来得及开口,老人家突然睁开了眼睛,浑浊而苍老的瞳仁直视着苏锦萝:   “苏小将军,你真以为,‘清嘉三屠’,是因为不服先帝?”   苏锦萝的瞳孔骤然一缩:“——!”   她虽然不是偃师,但也清楚“清嘉三屠”;这跟焚书坑儒一样,是所有偃师的噩梦。云秦三大绝技,剪纸戏派、皮影戏派、傀儡戏派,被先帝发兵屠戮殆尽,从此以后云秦偃家皆如鹌鹑,比刚过门的小媳妇还要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比如之前她在大凉州,与闻战联手合击的悍将,便是出身于皮影戏张家。   -------------------------------------   注:详情参见第二卷 《大凉:将军一剑》。   -------------------------------------   “……前辈的意思是,”苏锦萝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连在了一起,跟一张网似的铺了开来,“当年的清嘉三屠,极多的三绝技子弟,是因为与华胥秘境有关,被送往了苏罗耶?”   半枯翁嘶声道:“先帝不会放任如此庞大的偃师力量流入苏罗耶,否则后患无穷!但云秦也不能直接开罪苏罗耶与波斯……”   ——所以找了个借口,把他们都杀了,苏罗耶只能收到无用的尸海。   苏锦萝闭上了眼睛,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国家的悲剧,没有任何人有罪,也没有任何人无辜。   ……   (出自《说第一百一十七:第三夜.华胥秘境》,章节号123。)   彼时,积贫积弱的云秦,选择向苏罗耶和波斯两大帝国低头。   但是,为了长远打算,为了云秦国祚,海月与先帝商议一夜,决定用最原始、最粗暴、最残酷的方式,斩断了云秦未来的隐患:   “清嘉三屠”。   三绝技子弟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冤声震天。   于是,云秦出现了无数个“悍将”张今白。   ……   “我从小,就想像戏文里的将军一样。银甲乌骑红长翎,提着八尺的长/枪,纵横在沙场之上,为君赴死。”   悍将撩起眼皮来,他的神色疲倦又淡漠,男人刚刚回顾完了他潦草又疯狂的一生,周身的气息都陡然一变:   “可是这是什么君……”   灭我张家满门?   “可是这是什么官……”   逼我走投无路?   “可是这是什么世道……”   冷眼看我哀求、看我下跪、看我磕头、看我摇尾乞怜?   ……   “张今白——!!!”   伶芜撕扯着自己的喉咙,女孩清亮的嗓子被骤然拔高,拉锯出惶惶的嘶声来:   “停手……你会死!你会死的!!!”   悍将笑了起来:   回不去了。   他烧杀掳掠,作恶多端,手上的人命沉沉地压在他的刀尖上,他怎么回头?   ——他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令人闻风丧胆;他要做恶人,便要做得可恨、可唾,却绝不可怜、可笑。   他是悍将!   他是令人百姓谈之色变、官家无可奈何、侠客绕道闪避的悍将!   ……   (出自《说第二十二:第四日.悍将某》,章节号25。)   当年大凉州,悍将以刀问天,这个恶人拷问着无数人的内心:   本该如此吗?   是谁把他逼上了绝路,又是谁令他堕落成魔?   云秦还有多少个张今白,还有多少声小人物的哭诉,来不及被听到便被扼于盛世繁华的阴影中?   是谁的错?是云秦的残忍,是先帝的冷酷,还是这片大地,从来不怜悯苦弱?   .   .   黄鹂背后,是组织“遗星”。   当年清嘉三屠,云秦三大绝技“剪纸戏派”、“皮影戏派”、“傀儡戏派”,在火光与哭喊中化为历史的尘埃。而幸存下的来的后人,有些逃入了苏萝耶,那便是北门战场上的——   ……   薄磷淡金色的瞳仁剧烈地颤抖着:“……”   这个是……这个是……什么?   云海分裂、巨舟现身,一艘楼船在天穹上方悍然现形,千帆怒张、遮天蔽日!   地面上的人恍若千千万万微渺的蝼蚁,惶恐地仰望着这个巨物: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船……在天上飞?   “天海方舟……”云雀喃喃道,“这是……天海方舟,云秦偃师三绝技里,剪纸派的惊世巨作。”   “清嘉三屠”后,曾经煊赫一时的偃师三派——剪纸戏派、傀儡戏派、皮影戏派分崩离析,几近绝户,生还者寥寥无几。   与云雀激战的红云仙人,则是傀儡戏派的后人;大凉州的伶芜伶满姐弟,则是皮影戏派的后人。云雀因为名派后人的下场还唏嘘了一段时日,没想到剪纸戏派的后人居然逃出了云秦,投奔了苏罗耶。   傀儡戏派的巨作是“十殿阎罗”,皮影戏派的巨作是“鬼歌当哭”,而剪纸戏派的巨作则是“天海方舟”,据说此物可以随身携带,一经展卷,便可以化作飞天巨舟。   这本是云秦的智慧。   ……   (本段出自《说第七十一:今夜.万蚁噬心(下)》,章节号76。)   然而,三绝技的子弟,并没有全然投靠苏罗耶。   这群人从浩劫中艰难幸存下来,背脊上压着沉甸甸的血债深仇,不知公理究竟为何物。在暗无天日的逃亡里,三绝技遗孤早已心智扭曲,他们拒绝与曾经的苦难和解,他们痛恨云秦、他们痛恨人类、他们痛恨这片大地!   无论是云秦、苏罗耶、波斯、高丽……所有人,无能、无功、无聊,都是上天最卑劣的造物!   他们以“遗星”自居,向另一方势力,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天”。   “遗星”的使命,从始至终,都十分明朗:   他们要毁灭这个恶心的、不公的、扭曲的人世间!!!   .   .   【注】   *1:“万物齐生齐死,齐贤齐愚,齐贵齐贱……”、““今有名则尊荣,亡名则卑辱。” 等文言部分出自《列子.杨朱》。   *2:“将进酒,杯莫停”等诗歌部分出自《将进酒》。 第206章 、说第一百九十八:薄磷.前尘一刀   “我怎么就没有爹?”   “我要是有个能耐点的爹, 我娘还会这么给人打死?……”   数年前。   风起沧浪,烟笼艨艟。   薄磷站在高巍巍的楼船船桅之上, 长发飞舞, 衣袂怒张。   “我没爹没娘,我一无所有。师父往死里练我,就是指望我顶天立地, 我的媳妇不会落魄到去卖身,我的儿女不会颠沛流离。……”   我生在烂泥里, 脚就必须得扎得比常人还要稳当, 才能站得笔直、站得顶天立地,站得无敌、无惧、无悔。   纵有英雄百辈,横有生民迭代, 他就是那一颗参天蔽日的树,风刮不倒、雨浇不坏、火烧不尽, 身边人都能在他身周找到荫蔽。   这就是薄磷少年时所有的希冀。   尔后风云迭起, 苦难接踵而至,雪老城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走过风刀霜剑、走过烽火狼烟、走过云谲波诡,最终被岁月打磨成一柄低调而沉默的古刀, 锋芒遍隐,流光暗藏。   “——你活得越来越像薄远洲了。”   冥冥中, 万暗里, 一声苍老的叹息, 像是一道险恶的诅咒。   .   .   .   现如今。   上京天都。   抬望眼,天似古铁, 夜如泼墨;   俯身去, 大地轰鸣, 群邪狂舞。   四海八州十三野的灵子潮汐,此刻犹如成千上万匹野马,朝着上京天都一城,排山倒海、呼啸而来。上京的空气再也容纳不住如此体量的灵子,纷纷析出一粒粒肉眼可见的明烁颗粒,如梦似幻、绚丽无俦,美丽得好似一场灾祸。   ——确实是一场灾祸。   坊内浆尸横行,长街血流漂杵,哭声在火光里酿成呛喉的悲恸。   “遗星”的来临好比一场世纪末的天罚。   薄磷的声音压得很低:“云雀。”   云雀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突然被点名,心头蓦地一跳。   遗星一行人确乎是无比忌惮云雀的实力。高丽一战,云雀与李静缘联手,把半气魔高丽王打到残血;黄鹂知道云雀是在场诸位泰山北斗中最棘手的大能,早在突袭开始就以八哥为饵食,重创了护子心切的云雀。   遗星的作战计划很成功。此后薄磷和闻战打得再怎么热闹,云雀都半死不活地掉线,她人也没怎么挪过地方。   当然云雀不是干躺在那儿。   云雀一直在修补自己的身体伤口。诚然,她不是小陆大夫,岐黄之术一窍不通,只能采取偃师的粗暴法子,把自己的身体比作机关器,五脏六腑比作个中零件,毁坏了的零件,自然得拆解重装。   这个过程细讲起来,确实比较下饭,云雀也不想回忆第二遍。   总而言之:云雀把自己身体的大洞,硬生生地暂时填上了,治标不治本,但是无所谓,她只需要快速恢复作战能力。   轻伤不下火线。   秉着没死就是轻伤的原则,云雀确实在等待时机,切入战场。   薄磷此时说话,正好应她下怀。   当然两人隔得很远,薄磷没在公频喊话,他的声音只有云雀一个人听得见。当年在炎虎关给靖安府打工时,云雀便知道如何通过身体接触说悄悄话;如今云雀在京城躺了小半年,闲极无聊时把这个私聊技术改进了一下,就算隔着数十步的距离,薄磷和云雀照样能秘密交流。   本来只是夫妻间的小志趣。   云雀的情绪很平静,话也简短干净得像把刀:   “——我要干掉黄鹂。”   说实话,她不关心。   她不关心黄鹂是谁,也不关心黄鹂身上的秘密,甚至也不关心黄鹂与明百灵为何相貌如此相似。   因为这都不是重点。黄鹂和她手底这群妖魔鬼怪这么一闹,成百上千的人因此死去,在这个体量的人命面前,什么恩怨什么情仇,又都算得了什么?   既然黄鹂的目的是回收云雀本人,那么这场灾难,大有云雀的责任。   是以:   ——黄鹂必须死!   .   .   .   “啧,我知道。”   夜风浩浩汤汤,月色粹冷凝滑,薄磷的金色瞳仁,缓慢地缩成一线:   “我有个办法,你要不要听?”   .   .   .   云雀:“喂!”   这声喂自然叫的是黄鹂。黄鹂端立在半空中,好似一缕随风而去轻纱,冷漠地、冷漠地、冷漠地,回以一个淡如冰露的眼神。   用明百灵的脸对云雀做出这等表情,从各种意义上而言,都确实很有杀伤力。   云雀果然被激怒了:“你这……”   闻战蓦地一惊:“小心!”   风动、影乱、光碎,云雀身周的夜风突然改变了方向,一道疾影快得无法以眼辨识,自下而上地劈出追风赶月的一刀!   ——诡子薄磷!   云雀没动。   云雀倘若本事不精,早就死在高丽了。   她右手一抬,伸手一指,平平无奇,毫无杀气。   ——诡子猝地定在了半空。   静、静、静。   从始至终,云雀连眉毛都没动,翡翠似的冷眼漠然地盯着黄鹂:   “我,跟你打。”   黄鹂瞥了一眼云雀身上的伤,知道她已是强弩之末,只是在虚张声势而已,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不够格了。”   云雀:“你什么意思?”   黄鹂淡淡地看着她,像是在怜悯一只给自己加戏的蚂蚁:“不要拖时间。你,必然回归于天。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啧,口气还挺大。   云雀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样。”   她一打响指。   ——啪!   定在半空的诡子,像是被点燃的黑/火/药,猝地爆炸开去!   一旁的闻战看得心惊肉跳,他距离最近,看得最清楚,方才一刀追风赶月的诡子薄磷,在云雀的炼气中好似一具被摆弄来去的人偶,“啪”地一声炸得四散飞溅!   我靠,闻战大受震撼,我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这是什么新奇的本事?   闻铠嚷嚷道:“爹我也要学这个!”   苏锦萝拍了女儿后脑勺一记,赶紧让这缺心眼的丫头闭嘴。   时攸宁喃喃自语:“乱式雷?”   时大总管倒是看出了端倪。方才云雀那一记点人的本事,颇有些扭曲空间的意味——云雀并不是用什么东西“捆”住了诡子,而是直接改变了诡子身周的空间定位,好比在时空乱流中呼啸来去的乱式雷。   高手一招便知深浅。云雀这一指,指出了她对时空的深刻认知,和云雀如今实力的冰山一角。   杀鸡是为了儆猴。云雀整这出花活,自然是给黄鹂看的。   “你的本事,是‘复制’对吧?”   云雀歪了歪头:   “那我这招能复刻么?”   她右手高高举起,手指宛曼伸展,再次打响响指——   啪!   黄鹂瞳孔猝然一缩,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些许慌乱。作为遗星的骨干,她对时空的感知何其敏感,黄鹂立刻察觉到周遭空间的编织方式在剧烈变化,就像是“天”要现身那一般——   不可能!   黄鹂一咬舌尖:云雀只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她怎么可能如此强大?若她有编织空间的本事,云雀怎么可能搞不定高丽王?   不不不……黄鹂心思狂风暴雨般急转,当年……   “当年,谁也没想到,我能击碎天眼。”   猛风大起,炮车云生,机锋大作。云雀站在涌动不息的风暴正中央,好似一株亭亭玉立的病梅花,她脸色差得吓人,身上血渍未干,眼睛却亮得向天穹深处指引旅人的星辰。   “如今,你也想不到……”   云雀粲然一笑:   “我将毁灭你。”   啪!   响指!   空间剧烈波动,灵子暴躁嗡鸣,黄鹂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向云雀发起了进攻:   “放肆!!!”   就在此时——   唰!!!   风。夜风呜咽。   月。月色哀戚。   刀。刀光凛冽。   这是迅疾、狠辣、精准的一刀,惊艳得好似贯日的白虹,磅礴得好似帝王的巡礼。   薄磷这一刀斩开了夜风、斩开了月色、斩开了……   黄鹂。   黄鹂想得没错,云雀已被重创,她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   她紧急恢复的力气,都用在瞬杀诡子身上;其实个中原由既不复杂,也不高级,单纯是云雀以神识模仿天的动静,把神识分为无数股,从四面八方撕碎了诡子而已。   这很精巧,但不高级。   只是个虚张声势的花活罢了。   但是它奏效了。黄鹂被云雀恐吓,主动向云雀进攻,在这一瞬间露出的破绽,足够薄磷把刀送进她的身体里——   一击毙命!   蓝桥春雪贯穿了黄鹂,猛地将其钉在了地上!   .   .   .   啪!   琴弦铮铮然断裂,白雪楼双眼倏睁:   “这次又是谁?”   .   .   .   不对!   云雀脸色骤然一变:   ——不对!!   “薄磷,离她远点!!”云雀仓皇大叫,“她——”   黄鹂的丹元火根本没有熄灭!!!   这个女人就算被薄磷一刀两截儿,她的气息根本没有虚弱,反而是……   前所未有地膨胀了起来!!!   这个感觉……这个感觉就像是……   云雀头皮发炸:   高丽王的气息!!!   这玩意原来是个半气魔??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躺在血泊中的黄鹂——准确来说——是黄鹂的上半截儿,突然出声笑了起来,像是被逗乐了的窈窕少女。   所有人的心俱是一沉。   黄鹂笑眯眯道:“姐夫,你真听话。”   这个场景确实特别下饭,饶是薄磷也被骇得脸色一变,不由得向后倒退一步。   “你觉得……”黄鹂笑道,“是谁给你这个主意的?”   是谁给你这个念头,让你和云雀合作,以云雀为引,使我露出破绽,再一刀把我杀了的?   薄磷一窒。   “你难道没怀疑过自己么?”黄鹂轻嘲,“在场生龙活虎的高手这么多,你怎么就想着和云雀合作?”   ——为什么非得是重伤强撑的云雀?   “为什么呢……”   夜风浩浩汤汤,月色粹冷凝滑,黄鹂金色的瞳仁,缓慢地缩成一线:   “……因为我早就控制了你。”   静、静、静。   薄磷听见自己冷汗滴落的声音。   一滴。   黄鹂幽幽问道:“姐夫,你不觉得这场景,熟悉得很么?”   薄磷听见自己僵硬的回复:“我斩的人多了。”   “不,不,不是这个……”   黄鹂似乎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   “当年你师父薄远洲,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刀斩了明百灵?”   .   .   .   ……   薄磷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连夜赶去雪老城山脚,撞见的就是明百灵的尸体,被自家师父佩刀钉在了墙上。   ……   .   .   .   薄磷瞳孔一缩,心神巨震,猝然抬头:“你——”   “是我呀。”   黄鹂露出一个天真可爱的笑容:   “当年你师父,也是这般听我的话……” 第207章 、说第一百九十九:黄鹂.罪生万物   “当年你师父薄远洲, 是不是就是这样,一刀斩了明百灵?”   什么?   薄磷的瞳仁猛地收缩成线:   “——你说什么?”   当年薄远洲一刀斩下明百灵, 是受你的……?   黄鹂满意地抿着唇, 这时候倒不说话了。   她太得意了,她太满足了。黄鹂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仿佛天下所有恩仇尽在掌握, 以至于这张与百灵别无二致的脸,都露出一副令人作呕的小人相来。   她苦心经营, 草蛇灰线, 为了气魔毁灭云秦大地而奔走多年,早就无聊厌烦了。   黄鹂享受的,不过是他人的痛苦罢了。当年云秦如何折磨遗星, 她现在就如何折磨人类!   这种快乐,这种享受, 这种凌驾一切的感觉, 这种操控众生的极乐——   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这就是“天”的快乐啊!!!   “我的能力,并不是什么复制。”   黄鹂太高兴了,反正云秦灭亡,只是早晚的事情, 她不介意在多欣赏一下,这些将死之人的痛苦表情:   “是‘暗示’呀。”   先前薄磷产生想法, 与重伤的云雀合谋, 蓝桥春雪将黄鹂一分为二, 就是受了黄鹂本人的“暗示”。这种能力就像是在人的心中种下一颗种子,让它被宿主的七情六欲牵扯, 最后产生符合黄鹂意志的想法……   薄磷如遭雷击。   他想明白了。   为什么薄远洲好端端的, 要逼得百灵嫁与他人?   不是薄远洲突然发疯, 也不是明百灵的特殊体质,而是黄鹂——   “不不不,别这样,把我姐姐撇得干干净净怎么行?”   黄鹂打断了薄磷的思绪,“我只有通过这种特殊体质的人,才能够暗示别人哦。”   灰色头发,碧色眼睛,这便是有“特殊体质”的人的特征。当时在回忆世界,魁族大组长曾经说过,这代表着“人类的身体,气魔的实质”。这种人是“天”的一部分,“天”与其也有着生命的关联。   明百灵则是这种特殊人类。黄鹂便是通过百灵的体质,在薄远洲的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薄远洲才趁薄磷下山,逼得百灵嫁与他人,最后百灵发疯,薄远洲手刃百灵……   于是有了后继的悲剧,延绵的仇恨,连锁的命运。   “为什么?”   薄磷冷汗重衣:“你想得到什么?”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黄鹂咯咯地笑了起来:   “愚蠢,肤浅,低能,真是人类永恒不变的母题呀……”   云雀冷冷地插嘴:“她就是想挨刀子。”   黄鹂一愣。   在场所有人俱是一惊。   黄鹂这厮,一口一个你们人类,仿佛自己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种东西,肯定不是用人的思维行事。   那是什么思维?   气魔的思维。   云雀啐了口血,她想明白了,真相并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反而一反常态地简单:   “你的目的,就是为了薄远洲刀砍明百灵——准确来说,就是风卷尘息刀,砍进有灰发绿眼之人的身体里。”   她看着地上五五分开的两截儿黄鹂:   “就是因为这个目的,你通过我的体质,暗示了薄磷。薄磷以为自己抓住了时机,一刀砍开了你,而你自己,同样也是灰发绿眼之人。”   就是这么简单。   因为这个目的太过诡异,看上去没有半分好处,所以无论是薄远洲的往事,还是现在的局面,都没有人怀疑过是有人唆使——   因为按照人类的思维看,这是不可理喻的,就拿黄鹂本人来说,她诱导薄磷一刀把她自己斩成两截儿,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这难道不是发癫么?   但是用气魔的角度看呢?   “说吧,反正你目的达到了。”   云雀歪过头,她脸色和眸光一样又冷又脆,仿佛是什么一触即碎的琉璃:   “风卷尘息刀,砍进灰发绿眼之人的身体,对气魔而言,到底有什么好处?”   黄鹂的脸色突变,阴沉得像是上京的天:   “云雀,我真的很讨厌你。”   云雀嗤笑一声,冷艳幽绝,杀气凛冽:   “巧了,我也一样。”   .   .   云雀并非突然开了挂,想明白了黄鹂的目的,其实类似的想法,在她心底早已盘亘多时,只是今日黄鹂得意忘形,反而验证了她的想法。   因为彼时在北门战场,与靖安府联手对抗苏罗耶,云雀误入应龙的神识,开启了死妄海,获得神识的云雀,看见了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后来盛昭缇与应龙在长天之上决一死战,因缘巧合之下打开空间缝隙,云雀又在华胥秘境的泰父巨陵之中,进入了盛昭缇的神识,再一次窥见了往事。   当时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有很多吊诡的细节,云雀都没来得及深思:   ——应龙和铁无情,到底发生了什么?   已知:   “霸下铁相”铁无情,是薄远洲、李拾风、盛昭缇的师父。   薄远洲心系白雪斋;   盛昭缇暗慕薄远洲;   应龙心许盛昭缇。   于是乎,应龙妒火难忍,在神识乱流中,他承认自己“迷惑”铁无情,让铁无情误以为尚是幼儿的白潇辞,是“孽障”,白雪斋在阻止中被铁无情误杀。   当时云雀并没有想太多,因为一切似乎都很直白,这就是一个爱而不得的阴暗b男,把所有人都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好死、无一幸终的烂故事。随后盛小将军杀到,一枪解决了濒死的应龙,盛临城本人就算知道应龙就是自己生父,其实心里也没有半点波澜——因为这个人太坏了,死有余辜,不配为人父。   但有一个问题一直困扰了云雀很久:   铁无情是什么人?   他可是“天欲雪”薄远洲、“千卦百算”李拾风、“惊龙狂骨”盛昭缇的师父,泰山北斗中的泰山北斗,响当当的响当当,一等一的一等一,怎么可能被尚且年幼青涩的应龙“迷惑”?   应龙就算动用旁门左道的怪术,又是如何逃过靖安府众多高手的眼睛?   ——定是有人暗中相助。   云雀不是没怀疑过李拾风。倒不是说当年的李拾风,就是根正苗红的好青年,后来老谋深算又不择手段的昭王只是他黑化后的人格;而是——   很简单:动机。   李拾风也许有门路,但是没有帮应龙的动机。当年的李拾风,根本没必要惹得铁无情和薄远洲反目:要知道铁无情病死,李拾风可是失去了非常重要的靠山,以至于后来上京皇位之争,昭王李拾风和太后唐水烛显得无比被动。   铁无情心性大变,突然要杀白潇辞,令云雀不由得想起了薄远洲对明百灵……   是不是薄远洲所受影响,也在铁无情身上发生过?   .   .   “哦呀,这件事,你居然也知道?”   黄鹂错愕片刻,但她又实在不想,被眼前这个讨人嫌的女人给比下去,于是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对啊,当年让铁无情和薄远洲反目,也是我。”   ——也是天在背后操纵。   为的,就是让风卷尘息刀,斩进灰发绿眼之人的身体。   .   .   等等。   ——当时哪来的灰发绿眼之人?   云雀心思电转,风卷尘息刀,是薄远洲的刀法;那这个灰发绿眼之人又是谁?   铁无情么?   不对,当时在神识乱流里,云雀是见过铁无情的相貌的,这老爷子的发色和瞳色皆如凡常,不过正常中原人的相貌罢了,怎么就突然灰发绿眼了?   白雪斋?不对,也不对,云雀也见过白雪斋,如若这美人是灰发绿眼,云雀怎么可能没有印象……   “是我。”   一道女声响起,冷冽而端凝,云雀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   .   大夜弥天,素雪如霜。   苏锦萝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不,不是,怎么可能?   盛昭缇。   ——是“惊龙狂骨”盛昭缇!!!   云雀已经很久没见过盛爷本人了。据苏锦萝所说,盛爷上了年纪,虽然宝刀未老,但终究是力不从心,尔后退居二线,帮助闻战夫妇练兵,在幕后养老去了。   这对任何一个沙场女将来说,其实都是不错的结局,云雀也没想过打扰——盛昭缇跟云雀,其实没什么交情,盛爷本人说不定还不乐意见她呢。   但是云雀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盛昭缇!   盛昭缇面色苍白,被发跣足,与黄鹂一样,衣着皆是缟素,活像是给谁披麻戴孝,过于宽大的衣料飘荡在她的身体上,像是溺死的尸体漂浮在水中的头发。   岁月不老美人。就算盛昭缇上了年纪,但和太后唐水烛这些人一样,岁月只会把这些女人打磨得更加风华绝代。   苏锦萝正要开口,被闻战拉住了:“你看。”   苏锦萝不耐:“看什么……”   闻战:“她的发色。”   苏锦萝一愕。   盛昭缇的头发与黄鹂一样,像是被水浸泡的丝绸,空若无物地浮游在空气中,呈出一种……   苏锦萝瞳孔骤缩,她知道的,她理解的,盛爷年纪大了,白头发一多,头发不就看起来——   灰。   盛爷的头发是灰色的!!!   但是好在,苏锦萝看着盛爷的眼睛,如蒙大赦一般想,盛爷的眼睛不是绿色的,跟云雀不一样……   仿佛是为了反驳苏锦萝的想法,盛昭缇开口了,嗓音疲惫又落寞:   “是我。我是‘天’的一部分……也就是你口中的,‘灰发绿眼之人’。”   .   .   当年,盛昭缇本是农家女儿,因为生得灰发碧眼,被父母视作不详,丢弃在了路边,路过的铁无情见其可怜,收养为三徒弟。   铁无情知晓这等与常人不同的相貌,必会给盛昭缇带来更多事端。于是铁无情以自身的力量为引,强行更改了盛昭缇的样貌……   那是何等力量,才能改变人的样貌?   ——龙。   无论是白龙女绵绵,还是黑龙女钟应悔,都展露过不同程度的样貌修改能力。   盛昭缇送给盛临城的长命锁,上面是实打实的银海冰蛟的龙气……但是盛昭缇本身并非龙,而应龙也只是拟态,这龙气又是从何而来?   退一步讲,绵绵曾经说过,盛爷盛昭缇,其人身上有强烈的龙气,那盛昭缇本身和龙没有关系,这龙气又是从何而来?   是铁无情。   是铁无情爱徒心切,把自己真正的龙力,渡给了年幼的盛昭缇。   因为只是改变外在样貌,而不是传输内在功法,所以就算是尚且年幼柔弱的盛昭缇,也扛住了这等真龙之力。   真正的银海冰蛟,是铁无情。   当年应龙就是窥见了“霸下铁相”铁无情真正的实力……才会将自己的拟态修炼成银海冰蛟的模样。   .   .   等等,不对……还是不对。   就算是这样,就算黄鹂是通过盛昭缇的体质,对铁无情下了暗示,但最终薄远洲,也不可能砍到盛昭缇啊?   人是铁无情杀的,关盛昭缇什么事?   云雀沉默半晌,唇齿间,挤出一个名字:   “李拾风。”   ——是李拾风。   当时的神识乱流,有一个小细节……就是薄远洲闻知此事,要跟铁无情算账时,盛昭缇想要上前阻止,是李拾风拦住了她。   李拾风千卦百算,惯以他人为棋子,没想到他自己就是那个破命之人。   如果不是李拾风拦住,盛昭缇护师心切,定会上前相拦,以盛爷的脾气和薄远洲的精神状态……两个人打起来也就是分分钟的事情!   而且,还似乎,还能解释一个问题:   应龙辞别炎虎关,重返苏罗耶,途中遭到李拾风派出的大内高手阻拦,真的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看过炎虎关的布防么?   ——非也。   是“千卦百算”李拾风……闻到了应龙身上,“天”的味道。   虽然不知道应龙当年时如何误导铁无情的,但可以肯定的是,没有黄鹂的“暗示”能力,应龙很难得手。   而李拾风,这个窥测命运的人,嗅见了应龙身上不寻常的痕迹。但他并非全知全能,不可能知道黄鹂所为——或者说,李拾风误以为黄鹂的“暗示”——就是应龙自己的把戏。   是以,李拾风断定此子不可留,痛下杀手。   .   .   “……荒谬。”   苏锦萝张了张口,翕合数次,才找到自己的声带:“荒谬!荒谬至极!!!——”   闻铠惊讶地看着母亲。她从来没有见过,暴躁骄傲的母亲,一世要强的母亲,这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这是怎么了?   闻铠茫然地看向周围的大人,无论是闻战还是云雀,都齐齐变了脸色,像是白日里撞见鬼了一般。   “不可能,不可能,这些事情,云雀知道也就算了,……”苏锦萝语无伦次,她难以接受这些事实,颤抖的声音里甚至有了哭腔,“师父你远在西北,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你为什么会出现在……”   “因为她是‘天’的一部分呀。”   黄鹂觉得苏锦萝太吵了,插嘴打断了她,她太开心了,每个尾音都不由自主地上翘,喜气洋洋得像是报春的黄鹂:   “我们都是同源相生的姊妹呀,有什么不能共享的?我的知识、记忆、意志……只要我愿意,都是共享的。”   盛昭缇站在原地,安静而温驯,甚至没给苏锦萝一个眼神,像是提线傀儡一般的东西。   “哦,说错了。”黄鹂纠正自己,“——是‘合并’。现在她也是我的姐姐,不是你们认识的……哦,叫什么来着?招弟?”   她似乎被这个名字逗乐了,发出了银铃一样清脆的笑声。   苏锦萝的心陡然跌至冰冷的谷底。   一切都说通了。   为什么黄鹂称百灵为姐姐?   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也从不相识,哪来的姐妹之称?   ——这是因为,灰发绿眼之人,都是“天”的造物,都是人类的身体、气魔的本质。因此,称呼一句“姐妹”,又有什么问题呢?   而且——   照现在看来,“姐妹”之间,思维是“一体”的。饶是盛昭缇这般的高手,也无法抵御来自神识本源的“合并”:   黄鹂和盛昭缇都是“天”的一部分。只要黄鹂愿意 ,她可以把自己的意识,取代盛昭缇原本的意识。   或者说,盛昭缇本人,被“合并”为天的碎片中了。   而黄鹂大费周章,要夺得云雀的原因,此时也不言自明:   ——黄鹂无法通过合并盛昭缇的手段,来“合并”云雀。   黄鹂无法吞并云雀的意识,让云雀也想黄鹂所想,忧黄鹂所忧。这本来就是一块不听话的碎片,理应被强行回收,而且——   盛昭缇不是来了么?   黄鹂一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兴奋得两眼发亮,一切都水到渠成,一切都尽如她意。中间那些不愉快的小插曲,面前这个讨人嫌的女人,她都不会在意了!   因为——所有人,都要死啦!   苏锦萝的眼泪,终于冲出了眼眶:   “……师父,你五十岁的生日,是不是今天?”   灰发绿眼之人,年过半百之日,必会变成气魔。   当时远在高丽皇宫,灰发绿眼之人禧贵妃南珠,被高丽王吞噬,因此是高丽王变成了半气魔。但饶是如此,就算是一尊半气魔,也差点毁灭了整个高大丽皇城——   那么,盛昭缇变成的气魔,又会如何呢?   黄鹂咯咯地笑了起来……   唰!   一道冷光似洗月霜华,自后向前,贯穿了黄鹂的嘴,把她重新钉在了地上!!   .   .   “你吵死了。”   一道宛曼的身影,出现在长夜尽头。   来人银白头发,猩红竖瞳,全身上下都覆盖着银白的鳞片;她一击得手,轻盈落在屋檐上,全身呈出奇异的匍匐状,像是蛰伏在草丛中的柔软白蛇。   来人长腿柔软至极地向前倒钩,龙族特有的狰狞足爪,卡住了一柄金光闪闪的粲然长剑——刚刚那道惊艳耀眼的金光,正是这把刀兵的流灿剑影。   正是白龙绵绵!   绵绵拔出这柄长剑,嫌恶地把黄鹂踢到一边去:   “怎么这人半截儿了还会说话?有没有人管啊?”   躁烈的马蹄声随之追上了绵绵。跟着绵绵的,正是她的相好盛临城,盛小将军盔甲染血,单手持缰,怀里还抱了个垂髫年纪的小女孩。   如果苏锦萝还有心思看一眼的话,一定能认出来,那正是明空公主。   “别乱跑——”盛临城皱眉呵斥绵绵,旋即才注意到在场众人,不由得吃了一惊,“……母亲?”   怎么大家都聚在一块了?   .   .   云雀耳边嗡地一声:   她想起了应龙做过的预言——   .   .   盛昭缇将死在最亲近之人的刀下。   这个最亲近的人,不就来了吗? 第208章 、说第二百:预言.招弟之死(上)   云雀打从心底看不起应龙这个逼, 他就算有经天纬地之能、毁天灭地之功,也只是个搞霸道总裁强制爱的下/流货色而已, 委实不是个东西。   但预言一事, 是在华胥秘境时,应龙的将死之言:   “你要小心身边的人……”   ——盛昭缇将死在最亲近之人的刀下。   云雀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密涔涔地浸透了绿罗衫:   现在看来, 盛昭缇的至亲之人,不是应龙, 不是李拾风, 不是苏锦萝……   而是她的亲生儿子,“漠北雪蛟”盛临城么?   啪嗒,啪嗒, 啪嗒。   鲜血顺着石砖裂隙四下分流,蘸血的马蹄踩出一路的鲜红足印。   盛小将军策马疾驰而来, 身前侧坐着一位懵懂幼女, 平额发、银华胜、垂环髻,藕荷色的襦裙被战火燎烧,焦烂的裙摆下露出一截白嫩嫩的小脚,脚踝系着叮当作响的银铃。   薄磷眼皮一跳:这他妈不是明空公主么?   但眼下没人在意这是明空公主还是明地公主。   静、静、静, 死寂胶着成坨,只有银铃还在随风摇晃, 叮铃有声, 诡异至极。   已知:灰发碧眼之人, 五十岁后,会变成气魔。   又知:盛昭缇正是灰发碧眼之人, 今天又适逢五十岁的寿辰!   云雀的脸色比死了三天都要青白:   按照应龙的预言, 盛昭缇应该是在变成气魔之前, 被盛小将军击杀。   但问题在于:   她是盛昭缇。   且不说她变成气魔是何等末日光景,盛昭缇就算还是人类,在场有谁能打得过她么?   ——盛昭缇可是一枪瞬杀了苏丹尔答的!   (*注:苏丹尔答,苏罗耶大元帅,于炎虎关一战,被盛昭缇一击贯穿,当场殒命。首次出场于《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娘?”   盛临城被女鬼似的盛昭缇吓了一跳,又注意到众人便秘一般的神色,心情不安又茫然,眼皮已经跳了起来,“?”   大家怎么都聚在了一起?   盛临城距离薄磷最近,偏头看他,薄磷抿着唇,似笑非笑,移开了目光。   傻子。   ……一般,这种众人到齐的场合,要么是结婚,要么是下葬。   “黄鹂。”   兀地,云雀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不愿意尬在这里。眼下情况可不是什么罚站的场合,黄鹂耗得起,云雀等不及:   “你在拖延什么时间?”   ——风卷尘息之刀,斩灭灰发碧眼之人,究竟会发生什么?   黄鹂计谋已然得逞,却依然在这打嘴炮,难不成是真稀罕,躺在地上跟他们几个聊闲天么?   似乎是在回应云雀的猜想,被绵绵踢去一边的黄鹂,突然抬起头来。   她本就断成了两截儿,面朝土,背朝天,此时不借用任何外力,只是脖颈猛地仰了起来,露出一张傲慢的笑脸。   惊悚又滑稽。   薄磷心觉不妙,手腕一翻,蓝桥春雪震出一声锋锐的低吟,此时黄鹂突然张嘴,发出了一声诡异至极的……   嗯?   黄鹂没再冷笑,也不再讲谜语,而是发出了一声——   歌声。   饶是薄磷这种见多识广的,也觉得汗毛纷纷上竖。断成两截儿的黄鹂,居然发出了一声空灵而幽远的吟哦,惝恍间仿佛又回到了洪荒亘古,部落祭司向天祈祷雨水,旷野间回荡着原始而诡秘的旋律。   薄磷眼皮一跳,无端想起,先前半枯翁所说,李拾风在炎虎关避祸时,曾受仙人抚顶,顿悟天机:   “云雀在华胥国唱歌”。   虽然不知道仙人这事儿是否属实,但预言这事确有存在,只是这半枯翁的描述,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差错:   昭王领悟的这句天机,并不是云秦官话,而是由苏罗耶的古文字翻译而来。云雀不懂古苏文,故而没怎么联想,但是薄磷常年行走江湖,见过的苏罗耶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是能读懂一些古苏文的。   在古苏文中,“云雀”这个词,其实是一个泛泛的概念,形容一类善于歌唱的鸟儿:   比如,云雀鸟;比如,黄鹂鸟;比如,百灵鸟。   在苏罗耶的古文字中,它们都是一个词。   是以,这句预言,亦可翻译为:   ——“黄鹂在华胥国唱歌”。   .   .   也许,这句预言,从一开始就跟云雀无关……而是指灭世的黄鹂!   .   .   云雀心头一紧:“——绵绵!”   绵绵倒也不聋,她也听见了黄鹂的动静,此时她距离这厮最近,浑身龙鳞应激般竖了起来。   在东海白龙的耳中,这不仅是简单的吟唱,更像是在她的东海家乡,万万里的烟波浩渺之中,万万丈的接天狂浪之下,超绝凡常的深海巨物呼唤同伴的缓歌慢吟。   这种歌声在渔人耳中,被称为“鲲歌”,人们认为这是巨鲲寂寞的吟唱;   但白龙绵绵清楚,这并非是用于玩乐的歌声,而是一种极富韵律的语言——这是鲲于大洋的一端,呼喊另一端的同伴!   “——云雀姐姐!”   绵绵猝然惊醒,惊叫出声,“当心这女人,她在呼唤同伙!!!”   同伴?   云雀听闻至此,也是愣了一下。   黄鹂拖延时间,是在摇人?   眼下浆尸肆虐,上京大乱,空气中酿着浓腥的死与血。黄鹂出场之时,便一招干翻了云雀,召唤的诡子薄磷,牵制住了在场众多高手,她怎么还需要摇人?   “笨,”闻战低声道,“……皇宫的还没出手呢。”   云雀恍然,当了太久的泥腿子,差点忘了上京还有官家坐镇,太后唐水烛此时还没出手干涉呢。   苏锦萝往这边看了一眼,像是想说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   唰——!!!   风声大哗,异变陡生!   绵绵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盛临城悚然回头,表情堪称惊恐。   流风缓缓,飞尘慢慢,锐利的乌光猝然斩断了漫目的惨白月色,好比一面水银镜被人狠力击碎,月光碎成了如有实质的千万破片,刮得人眼底生疼。   绵绵喃喃张口:“……”   你——   鲜血泼溅而出,一如红樱怒雨,断臂在血光中骇骇然向下坠去。   画眉的尖叫划破苍茫大夜:“爹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只见在地上的“半截儿”黄鹂,拦腰断开的横截面儿上,生出了无数条狂舞的人类手臂,这恐怖模样与京城内四处横行的浆尸无异,人手上生着黑黢黢的指甲,轮廓狭长,寒光绵密,被它划开的下场很好猜……   薄磷的手就是这么断的。   黄鹂异变乍起,也许是报刚刚一剑之仇,也许只是绵绵离她最近,飞舞的人手陡然跨过数十步的距离,锋锐的指甲剑歘地斩向绵绵。绵绵汗毛倒竖,她没预料到黄鹂如何发难,只是遵从本能地抽身后撤,但指甲剑的速度和威力都远远超出东海龙女的想象,指甲尖离她本人明明还有五步远,绵绵身上的龙鳞却在剧痛中一分为二!   在紧要关头,是薄磷后发先至,步法“踏雪寻梅”被催到极意,薄磷的身形如雷如电如龙,猝然突破了百步之距,佩刀“蓝桥春雪”掠起一道淬烈的强光,在指甲剑彻底贯穿绵绵之前,猛地将其斩落在地!   然而薄磷只有一人一刀,黄鹂却有上百条手臂。就在薄磷为绵绵挡下致命一击之时,另一柄利刃从旁刺出,连白龙鳞都能轻易破开的指甲剑,换作薄磷这个凡人身上时效果更堪称恐怖,指甲剑像是烫红的钢刀融开奶酪,轻而易举地削下了他持剑的左臂膀!   血光四溅,仿佛红绸暴碎,绵绵双眼圆睁,面色震恐又茫然。   她想问,为什么?   绵绵从认识云雀开始,便对薄磷没什么好脸色,还总是说一些挑拨离间的茶言茶语,恨不得云雀早点离这狗男人远点才好。   在绵绵看来,薄磷就是云雀不幸的开始,若不是这个逼人,云雀姐姐怎么会搅进这些乱七八糟的纷争里,遇到这么多凶险的人,撞见这么多惊险的事?   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多了解了云雀几分,知道她的云雀姐姐,其实背负着血海深仇,要一条条向天讨要回来。就算没遇上薄磷,云雀也注定要变成血与火里的滚刀肉,她和薄磷之间,真的说不清,究竟是谁拖累了谁。   男疯女狠,天生一对。   ……所以,为什么,你不惜断臂来救这条幼稚又绿茶的小白龙呢?   绵绵向后仰倒,踉跄稳住身形,而薄磷就算当场断臂,也未就此停滞。倒不是薄磷不想,而是黄鹂可不会等他,若是薄磷慢了一瞬,便会被万剑穿心。   薄磷草草点了自己的穴道,大体止住了飚溅的乱血,他右手往下一捞,接过了断臂握着的“蓝桥春雪”,再次挥刀迎击,暴烁的刀光像是银色的飞燕。   从始至终,薄磷没发出一声惨叫,只是脸色难看无比。   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放声惨叫这种事,还是留给小年轻去做。   断臂就这样砸在地上,也砸在绵绵心上,砸得火花四溅,砸得鲜血淋漓。   大战再起!   小盛将军喊回了绵绵的神魂:   “绵绵,别发呆!”   其实单论距离,盛临城离绵绵最近,反而是薄磷更远上一些。这厢薄磷飞身救了绵绵的命,是比天还大的人情,小盛将军薄唇紧抿,反手拔出自己的命械,八尺战枪“龙战于野”。此时长/枪通身燃起熔金色的花纹,进而呼啸成耀眼欲盲的光焰,弥天大夜下仿佛升起了另一轮太阳。   盛小将军一枪掷出,声如裂帛,杀势万钧: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突!   当!   “龙战于野”脱手时像离弦之箭,有万军难敌之声威;但一道火红疾影从天而降,锵然挑飞了“龙战于野”,金铁相击时火花暴溅,明灿灿的火粒如雨瓢泼而下!   盛临城心里一寒,抬手一招,玄黑战枪受他的炼气拖拽,重新飞回了盛临城的手中。   能轻而易举地挑飞“龙战于野”的还能有谁?   盛昭缇依旧是那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的女鬼扮相,被发跣足,一身缟素,周身散发着不属于活人的沉沉死气,在此等群魔乱舞的场景里,更显得诡秘难言。   她脸色青白,面无表情,手中倒提着长/枪“凤引九雏”,长/枪枪身被她的炼气贯彻,燃起标志性的殷红光焰,活泼艳丽,杀气凛冽。   这柄神兵击碎过无数强敌,无坚不摧、无往不利,正是“惊龙狂骨”盛昭缇的代名词。如今它指向盛昭缇的亲生儿子,指向她在世间唯一的血亲,像是命运最为险恶的玩笑。   盛临城的脸色比盛昭缇还要更难看。   这不是他的娘亲。他感受不到这具躯壳里,属于盛昭缇本人的气息,而是充斥着黄鹂身上那般的阴湿鬼气。   ……黄鹂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真正的盛昭缇,又在哪里?   锵、锵、锵锵锵——   就在盛小将军犹疑的当口,盛昭缇悍然发难,这双鸦青色的眼睛深处,燃起两簇碧磷磷的火焰!   “凤引九雏”呼啸而起,如同一笔烈焰直指向天,天穹之上红光一闪,出现了无数道烈烈燃烧的枪形虚影,犹如垂悬而落的上百把巨剑,直坠向盛临城所在之处!   明空公主还坐在盛临城身前。此时小女孩已经看呆了,怔怔地仰头看着上方,猛风吹开了她齐楚的鬓角,千万枪影摧枯拉朽地兜头刺来,把明空公主的双瞳照得一片血红。   冥冥中,万暗里,明空公主的内心深处,响起了一道狐狸的笑声,稚嫩又魅惑,也是这般的血红:   “——交换么?”   ……   盛临城断喝:“驾!!”   盛临城身下这匹战马也绝非等闲俗物,就算万顷杀机从天暴降,神态依旧温吞老实,丝毫没有受惊逃跑的意思。此时盛临城一声令下,战马应声蹿出,像是低空掠过一道枣红色的惊雷,盛临城策马冲锋,一枪直挑盛昭缇的心口:   天/行/枪第四:阎王唱簿.点!   盛昭缇无动于衷,她的双眼充斥着奇异的翡翠色,像是一尊做工过于精致的偶人,双眼直通去往冥府的业火。虽然失去自主神志,但盛昭缇的武力依旧强劲,只见她侧身一转,让开枪锋,凤引九雏自下而上抡起一道磅礴的殷红河流——盛临城抱着明空公主冲天而起,但身下战马却遭了殃,淋漓的马血泼溅四射,这匹老马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一枪硬生生地砸断了马脖颈!   小盛将军心中一痛,这匹老马陪伴他多年,但此时已经不容他计较坐骑了。他抱着明空公主飞身而起,在半空尚未找到立足之处,盛昭缇乘胜追击,长/枪如龙,再度刺出,三尖两刃刺爆了空气,这一枪打出了一声形同狮虎的震吼!   砰!   流灿的金光从旁杀出,是绵绵出手了,鎏金色的长剑自左向右,狠狠地撞在“凤引九雏”的枪身之上,一时间金铁轰鸣,星花火粒狂飙四溅。盛昭缇眉毛都没动,手腕一翻,气力陡发,沉雄的炼气从枪身上悍然爆发,好比打翻了红墨的笔砚,殷红浓稠的光焰转瞬间染遍绵绵全身,把她整个人“黏”在了枪身上!   绵绵心道一声糟,盛昭缇扬臂起枪,把绵绵整个人甩了起来,在半周抡了一圈,再次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石板地面根本承受不住这等千钧巨力,碎石飚溅,尘埃卷涌,盛昭缇这一枪砸出了一丈多深的坑洞!   盛临城惊声:“绵绵!”   此时小盛将军放下了明空公主,“龙战于野”燃起一道极寒的蓝色光华,空气中的水汽叮当当地结成了冰棱,一朵粲然的冰棱之花自枪尖炸开——   因为冰花无法再向前一寸了。   这些年来,盛临城也没闲着,比起炎虎关时的百里将军,盛临城的实力自是数倍强于过往。   但他的对手,是盛昭缇,是惊龙狂骨,是云秦三大女将之一。   盛昭缇半面染血,收枪而立,“龙战于野”裹挟着寒冰与风暴,一枪汹汹刺出,距离盛昭缇半步之时,却像是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铜墙铁壁,根本无法再向前半分!   北风呼啸,尘沙卷涌,盛昭缇一身白衣飞扬在空中,不怒自威,霸气无俦。   她漠然垂眸,看着“龙战于野”的枪尖,像是在打量什么卑弱的蝼蚁。   盛昭缇低声道:“去。”   她朝“龙战于野”一弹手指,盛临城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全身上下的骨骼尖叫出声。小盛将军口吐鲜血,铠甲碎裂,当场横飞出去。   .   .   比起盛临城和绵绵二人被盛昭缇当方面吊着打,云雀和薄磷这边显得有来有回了许多。   这边云雀祭出八角宫灯“罗雀门”,碧磷磷的丝线“梳骨寒”暴射而出,这些摧金断玉的丝线编织成寒光流溢的藩篱,从四面八方汹汹然碾向人手簇拥着的黄鹂;有云雀在远处相助,薄磷周身的压力骤然一轻,他旋身翩然起势,长发飞舞、衣袂漫卷,蓝桥春雪上再度生发起北地的朔风,进而扶摇生成接天裂地的暴风雪——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七:春冰虎尾!!!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云雀意料不到的事。   “……”闻战脸色惊得一白,“苏锦萝,你这是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日起恢复更新。 第209章 、说第二百零一:惊厄.云雀之死   风卷尘息经第一十七:春冰虎尾!!!   这一刀势如狂澜, 这一刀威同狱海,蓝桥春雪缴卷起一尾纵贯天地的冰风暴, 沿路地皮皆被冻得薄脆, 坚硬的磐石此时像是烙饼的脆皮,向着天空的方向破碎飘零。   咕叽——咕叽——   黄鹂自然不会乖乖让薄磷砍到,只见她身下涌出无穷无尽的人手, 它们组成了一堵诡异难言的肉墙,手指们彼此交错、难分难舍, 惝恍间像是□□的群蛇一般。   这些人手只不过是牵制在场诸位高手的工具。黄鹂的上身依旧是人类的模样, 她本就长着与百灵别无二致的面孔,玉软花柔的窈窕少女,身下却缝合着难以言状的恐怖怪物, 这副光景看上去猎奇又恶心。   黄鹂双手捧心,垂眸吟唱, 歌声诡丽而悠扬。就算这群人手如何肆虐, 她的表情依旧沉静而虔诚,甚至还能看出几分端凝的佛陀相。   她意识到云雀并不好招惹。黄鹂虽然恶毒,但绝非蠢笨,如若不能马上“合并”云雀这块碎片, 就不便能彻底打开“天”与“现世”的通道——在“天”彻底降临云秦大地之前,她很有可能会被上京的高手们联合绞杀!   更何况, 云秦皇宫, 至今沉默, 仍未出手。   ——她需要更多的同伴,更多的、更多的!   云雀眉头一皱:   这个逼怎么那么急?   黄鹂制造了诸多祸事, 酿起几多悲剧, 自己却分外怕死, 也不知是何道理——更何况,方才薄磷一刀腰斩黄鹂,后者不是活蹦乱跳的躺在地上,末了还暴起断了薄磷一只手臂么?   她到底在急什么?   眼下也无高手入场,谁能威胁到黄鹂性命?大家都在跟她相互刮痧呢!   难道说……云雀脑中灵光一闪,“风卷尘息刀斩入灰发碧眼之人的身体里”,这个事实不仅会完成黄鹂的目的,也会给黄鹂本人带来负面影响不成?   黄鹂的目的并不难猜。她此番企图,无非是“报复云秦”,无非是“毁灭众生”——她要所有人死。她本人没有毁天灭地之能,那谁既有灭世之威,又有灭世之心?   天。   当然是云雀这辈子的大敌。   黄鹂为了达到目的,无非就是让“天”亲自降临,就像是在沁园春动乱那样——只不过当时的“天”,它的力量并不能完全进入现世,“天”显然是被魁族长老口中的“长城”,这一道无形的障壁给阻止了。但即便如此,当时的天展现出的实力也让人心胆俱丧,随随便便一道雷霆都能将整个沁园春付之一炬。   海月先生和鹤阿爹至今下落未明,多半是死在与天的交战中了。   要是“天”完全突破“长城”之障壁,以完全体的姿态进入云秦大地……   怕是整个东陆,都要以死亡,迎接它的降临。   而“风卷尘息刀斩入灰发碧眼之人的身体里”,云雀凭直觉猜测,这是一个“走捷径的手段”。   当年,众人困于华胥秘境,因为云雀手中有雪老城的钥匙,它与现世中雪老城的寒气相连,因此云雀可以发动神识范式,把所有人从华胥秘境传送向云秦现世。   ……风卷尘息刀,斩入灰发碧眼之人的身体里,是不是也是同一个道理?   灰发碧眼之人,本就是天的碎片;风卷尘息刀斩入这种人的身体里,等同于向天输送了一段,来自于风卷尘息刀的寒气。   云雀惶惶地看向薄磷,这段寒气,正与现世中的薄磷本人相联系……   “天”是不是可以凭借这段联系,绕开“长城”这层保护障壁,直接把自己“传送”进云秦现世?   只不过“天”的体量太过巨大,单凭一个薄磷肯定是不够的。   这个“走捷径的手段”,已经未雨绸缪了多年:比如试图唆使薄远洲斩杀盛昭缇,只不过被李拾风无意阻止;比如挑拨薄远洲击杀明百灵,这一次成功了,于是有了下一辈的悲剧。   甚至,云雀眼皮跳了跳,当年薄磷接了沁园春的委托,前去大黔州的小镇击杀失忆的云雀,是否也是这个计划的延续?   啪嗒、啪嗒、啪嗒嗒嗒嗒……   没等云雀再度细想,兀地,响起了一连串诡异而密集的声音。   什么东西?   时攸宁断喝道:“开火!”   先前时大总管带领星阑命行的偃师来援,只可惜大多死于诡子薄磷的刀下。眼下时攸宁带领剩余的幸存者,再度调整了阵势,机栝暴响、大地震动,仁王无相机齐齐抬首向天,一时间轰声如雷,映得夜空恍如白昼!!   ……这个阵仗,只是因为,有“东西”掉下来了。   苍穹似铁,云海如浪,只见这飞渺流云中,突然多出了无数个拳头大小的阴影,像繁星般密集,如暴雨般下落,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人目所能及之处,竟是一坨难以形容的肉泥!   肉泥体量如婴孩一般大小,似乎内里包裹着什么活物,肉泥表面正向四周疯狂挣扎着,居然渐渐地有了人的四肢!   在黄鹂诡丽悠扬的歌声里,这些肉泥向大地坠来,像是发疯的群鱼或者发狂的蝗虫。   “呜哇——呜哇——”   仁王无相机的炫光击中了肉泥,居然发出了婴孩般凄厉的哭叫,听得人心肝直颤。   仁王机的光束编织成明烈的罗网,这婴孩的哭叫也此起彼伏。凄惶的惨白月色下,焦臭的青烟袅袅腾腾,随处可见焦炭一般的肉泥,在火焰中挣扎着伸出拟似人形的双手来。   闻战瞳孔地震:“这他妈什么东西???”   方才白龙女说,黄鹂在呼唤同伙,难不成这些从天而降的东西就是?   闻战不比云雀他们,闻二少没见过泰父的八爪鱼样子,此时心里山呼海啸——   谁的同伙长得这么抽象啊!!!   此时战场分割为几大块。薄磷与云雀仍在与黄鹂缠斗,一时半会儿难以分出高下;盛临城与绵绵则对上了被黄鹂“合并”了的盛昭缇,目前仍旧处于下风。   而闻战则负责保护孩子。他左手是画眉、右手是八哥,身旁还牵着一个明空公主,小公主似乎是被吓到了,双眼放空,神色茫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咚!   画眉惊叫出声,一团肉泥穿越了仁王无相机的天罗地网,正好砸在她面前!   闻战唰然出剑,这团肉泥居然惊人的灵活,居然躲开了闻战熔金流烁的剑锋。闻战头皮一炸,这团肉泥似乎是在半空的时候,身体擦到了仁王机的光束,半身被烧灼得像是融化了一般,相貌狰狞,十分恐怖。但就算如此,它另一边仍有清晰的轮廓,就像一个在娘亲肚子里、业已成形、犹带血渍的胎儿。   这胎儿面无五官,但有个淋淋的裂缝,大概就是它的“嘴巴”了。   嘴巴丝连着血丝缓缓张开,闻战以为会看见锋利的牙齿,或者猩红的舌头。   ——都不是。   是一张脸。   是黄鹂的脸!!!   胎儿嘴里有一张人脸是什么感觉?   闻战双眼圆睁,脸色发白,好在他已经是成年人了,只觉得背上爬着密涔涔的白毛汗。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黄鹂的脸缓缓地睁开眼睛,碧磷磷的眼睛盯着闻战,居然露出了一个和本人同样傲慢的笑脸。   她说:“和我一起吧。”   她吐出了一团挣扎不已的肉泥。   闻战毛骨悚然,虽然他仍旧一头雾水,但本能告诉他绝对不能沾到那团泥。旁侧惨声不绝,有偃师不幸中了肉泥的招,全身上下好似被融化了一般,不出半晌,便同化成了和肉泥一模一样的怪物!   人变成肉泥就不止婴孩那般大小了——一坨成年人体量的肉泥团,不断挣扎着,不停尖叫着,向四下翻滚,撞上的人都会变成它的同类。只是半炷香的功夫,这个肉泥团,变成了两层楼高的庞然巨物!   闻战抱着画眉和八哥抽身后退,心道一声糟,明空公主居然还傻傻地站在原地,等着那团肉泥撞上来!   啪!   枪影如龙,闻铠出手如电,少女一□□中了那团东西,娇喝一声,气力陡发,贲发的炼气燃成嫣红的光焰,怪物在婴儿的哭叫声中炸得粉碎!   天/行/枪第一:天军逆破.刺!   但闻铠并不是赶过来帮忙的。   “……爹,”闻铠双眼亮如点漆,额头上俱是冷汗,“我、我觉得娘不对劲……”   阴寒爬上了闻战背脊。   从大战开始,他的注意力,其实一直都在云雀身上——闻战倒不是不关心苏锦萝,而是战场瞬息万变,黄鹂作妖又作得花样翻新,一时间闻战也没关注苏锦萝在做什么。   能在做什么呢?要么像云雀一样,轻伤不下火线,如今重伤还在输出;要么像时大总管一样,自知实力无法冲在第一线,伺机出手,分担压力。   要不是仁王无相机,这个密度的肉雨砸下来,在场高手有一个算一个,都要被同化成那模样骇人的肉泥团。   那苏锦萝在做什么?   是啊,她在做什么?以苏锦萝的暴躁和强悍,此时不应该冲在最前面,和黄鹂拼个你死我活吗?   “……”   闻战抬起眼,硝烟未散,光影缭乱 ,不妨碍他一眼看见了苏锦萝。   那是他的发妻,他的挚爱,要与他长相厮守的人。   云雀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闻战脸色惊得一白,“苏锦萝,你这是做什么?”   熔金色的长发飞扬在躁动不安的烈风里,最绚烂的波斯织锦也不能媲美一二。   苏锦萝手中倒提着一柄锋刃,如同寒光碧血,映得她眉眼凛冽。   闻战惶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他太惊讶了,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嗓子,嘶哑得像是要锯开喉咙一般:   “苏锦萝,你在做什么——?!”   闻铠脸色发白,嘴唇不住发颤,捂住了画眉和八哥的眼睛:“……”   苏锦萝面无表情,不理会闻战,眼神冷得像亘古玄冰。   她提起了手中的事物。   云雀的头。   不可置信的表情依旧凝固在云雀脸上。雾蒙蒙的灰发像是乱草一样飞扬在风中,翡翠般的双眼失去了煌煌焦距,苏锦萝不愧是最年轻的云秦三女将,这一刀又狠又快,脖颈的断面光滑得像是女人的妆镜。   ——苏锦萝斩下了云雀的首级!!!   金石交击之声响起,薄磷在半空与黄鹂对了一刀,或许是他太惊恐了,或许是他失去一臂不好平衡,堂堂的“九刀”居然连最基本的受身都做得形容狼狈,薄磷灰头土脸地在地上滚了一圈,起身拄刀跪地,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去:“……”   ……苏锦萝,你做了什么?   黄鹂也停下了攻击,成千上万的人手柔软地回缩,齐整地簇拥成莲花一样的座基。   她先是错愕了一瞬,似乎是没料到,苏锦萝居然会突然反水;进而她又眉头一展,浮起了得意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黄鹂隐瞒了她真正的神识能力。虽然她不能像云雀那般天赋异禀,将神识凝结成如有实质的银光,但却能做到云雀远远做不到的事:   ——洞悉人心。   她是能感觉到人的情绪的,就像是敏锐的野兔察觉到野草的动静。黄鹂之所以能轻而易举地给薄磷施以“暗示”,之所以薄远洲、铁无情之流泰山北斗都会上套,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她太敏感于人的情绪变化,拿捏人心对黄鹂来说,是易如反掌的小把戏。   黄鹂能感觉到苏锦萝内心对于云雀的尖锐恶意。   思及此,黄鹂的笑意又深了几分,她就爱看这些愚不可及的蝼蚁,相互仇恨、自相残杀、永无宁日!   苏锦萝趁闻铠飞身去救明空公主,突然暴起发难,一刀斩落云雀首级。苏锦萝拽起云雀雾灰色的头发,将云雀的头颅高高拎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你不就是要云雀人么?我给你。”   黄鹂双眼一眯:“哦?”   “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苏锦萝冷冷地盯着她看,“要你滚,不过分吧?还是说,你真觉得,靠这一地的恶心玩意儿,你能吞掉整个上京?”   ——云秦皇宫还没出手呢!   黄鹂脸色不善地闭嘴了。   苏锦萝所言不假。她之所以把场面闹得这般难看,就是因为云雀不肯死,这块不听话的碎片卡得黄鹂骑虎难下。就算她靠“九天歌”召集了“天亲”,但仁王无相的威力也超乎了她的想象,黄鹂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与时代脱节了,星阑命行的偃师技术已经不再是当年云秦三绝技的模样。   而苏锦萝此时出手,奇袭云雀,正中黄鹂下怀。   但是……   谁知道是不是有诈?   黄鹂做惯了老谋深算的幕后推手,算计久了别人,自然也怕被算计。黄鹂总觉得哪里不太算对劲,但细细察觉也没有头绪,只好把目光再次落在了苏锦萝手中的云雀脑袋上。   偃师手段繁多,这不会是假的吧?   黄鹂的下身伸出一只奇长的人手:“给我。”   苏锦萝嗤笑一声,讥诮无比,但还是扬手丢了过去。   薄磷嘶声咆哮:“苏锦萝——!!!”   苏锦萝和黄鹂都没理会他。黄鹂施施然抬手接过,似乎是专门做给薄磷看一样,把头像是扔球似的高高抛起,又再次接住。   黄鹂得意地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没错!   这就是云雀!!   她终于“合并”了云雀,她终于吞下了罗刹鬼骨女!   天的碎片,终于,补充完整了!!   苏锦萝站在原地,目不斜视,面如寒霜,像是一柄孤冷的剑锋。   “……”   薄磷看向苏锦萝,气息破碎,眸光阴冷,眼底是燎燎的血丝。   最终,他像是平静下来了,语气轻得像是在呓语:   “我,要你死。” 第210章 、说第二百零二:锦萝.欺天妒火   “你就是封剑臣的那个义女?”   苏锦萝恍惚地意识到, 原来距离自己拜盛昭缇为师,居然已经过了那么多年。   彼时盛昭缇还是不似这般苍老疲惫。炎虎关第一大将“惊龙狂骨”盛昭缇, 眉如远山芙蓉, 眼似明净秋波,一颦一笑都是惊心动魄的妩丽。   盛昭缇斜斜靠坐在虎皮大座之上,单手支颐, 长腿交叠。   当时盛爷说,畏兀儿人, 你要知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本是草原上的野狼,为何要披挂云秦的戎装?   时节不居, 岁月如流,苏锦萝再也不是什么胡家孤女, 她师承盛昭缇衣钵, 执掌西北第一关,统领塞北最锋锐之狼牙,声名早已传遍云秦大地,世人谓之“小铁相”。   在世人眼里, 苏锦萝已然站在了风云巅顶,纵览全天下的大好风光。   ……怎么“小铁相”苏锦萝, 偏偏想不起来, 当年那个面黄肌瘦的畏兀儿小女孩, 是怎么回答盛昭缇的?   .   .   .   “苏——锦——萝——!!!”   绵绵尖叫出声,她太惊愕、太愤怒、太恐惧, 东海龙女的嗓子像是一面银镜摔碎在地, 每一道音节都尖锐得像是镜子碎片的边沿:   “我要杀了你——!!!”   绵绵本在与盛昭缇苦斗。   虽然绵绵一百个嘴硬, 但确实不及黑龙钟应悔那般实力,她就算和盛临城两个人加起来再乘以二,也不可能战胜被黄鹂控制的盛昭缇。   是以,盛小将军和绵绵只能竭力斡旋,争取胜负转圜的机会。   绵绵是听见身后动静才回头的。   云雀的头颅被苏锦萝高高举起,雾灰色的乱发飞扬在空中,那双标志性的翡翠眼失去了神采。云雀双眼大睁,面色茫然震恐,显然是死不瞑目。   罗刹鬼骨女风云一生,居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苏锦萝……”   绵绵瞳仁颤抖,嘴唇发白,暴怒之下,银白的龙鳞爬上了脸颊,猩红的龙瞳里却闪烁着些微泪光。   她一字一顿:   “……云雀姐姐,对你不好么?”   苏锦萝浑身一栗。   薄磷的威胁没吓到她,闻战的眼神没伤到她,苏锦萝自认自己铁石心肠,到头来,却被小白龙的一句诘问正中心脏。   苏锦萝很清楚,她是嫉妒云雀的。   云雀之于闻战,是太过特殊的存在,特殊到苏锦萝这个发妻,在云雀面前都黯然失色。   闻战能为了云雀大闹辰海明月,能为了云雀奔赴塞北炎虎关,……能为了救云雀,大开通天路,领悟将进酒,金光流烁的炼气汇聚成惊才绝艳的一剑。   ……这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红颜?   苏锦萝突然发现,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夫君,竟是如此陌生。闻战在云雀面前,就能是那副无忧无虑少年模样,仿佛闻战还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圣,快意恩仇,逍遥天涯。   是啊,少年剑圣的心里,可是罗刹鬼骨女,哪有她苏锦萝的位置?   凭什么?   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鹣鲽情深,是不是就是比不上,那一道可望不可即的白月光?   .   .   .   闻铠脸色发青,嘴唇苍白,她很想为自己的娘亲辩解,却在薄磷阴冷的眼神中,把所有话茬都咽下了喉咙。   ……无论如何,她的娘亲,杀了云雀。   就算苏锦萝是为了劝退黄鹂,就算苏锦萝是为了在场所有人的生死,就算苏锦萝有一百道不得不做的理由,都改不了眼下这一事实:   她斩下了云雀的首级!   “爹……”   闻铠不知所措,只能向亲爹求助,“爹爹……”   闻铠甫一转头,便撞上了,画眉和八哥茫然失神的大眼睛。   画眉和八哥还不是会流利说话的年纪,但就算如此,他们也看得懂,自己娘亲的头,被苏锦萝提在手里,又扔了出去。   闻战寒在了原地。从头到脚都是刺骨的冰。   他要怎么做?   他能怎么做?   “爹爹,”闻铠几乎要哭出来了,骄傲又要强的少女,此时泫然欲泣,“我们不能让他……让他杀了娘亲……”   “他”,指的自然是薄磷。   薄磷本就被黄鹂断下一臂。薄磷是不折不扣左撇子,右手早年经脉具断,只能靠辅助臂膀的机械骨骼勉强支撑。饶是如此,“九刀”右手持刀,依旧不好相与,独臂薄磷跟异变黄鹂仍然能打得有来有回。   云雀重伤未愈,放不出大威力的术式,但是无所谓,黄鹂虽然花招百出,但水平也就如此了,翻不起更加惊人的大浪来。   薄磷相信自己能把黄鹂慢慢刮死。   但是……   此时薄磷长发披落,衣衫染血,浑身冒着腾腾的戾气与死意。   ——但是云雀猝然死在了自己人手上。   他能如何作想?   他要如何作想?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令人窒息的死寂里,黄鹂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打起来!打起来!”   “你们人类……”黄鹂放声大笑,“——真是好精彩呀!!”   相互嫉妒、相互猜忌、相互仇恨,这么多年过去了,人类还是一模一样的德行,无聊、滑稽、可笑至极!   纵是你罗刹鬼骨女又如何?   ——还不是死在了一个妒妇手上!   就算“天”不动手,你们人类也迟早会自己斗个血流成河,斗个亡族灭种,斗个同归于尽!   打起来,打起来,黄鹂捧腹大笑,她就爱看这些!   但是……   今天就到此为止。   黄鹂拎着云雀的头。虽说云雀已经死了,但是要合并这个碎片,黄鹂还有诸多工作要做;况且云秦皇宫还未动手,不知在酝酿什么阴谋。   黄鹂诱使薄磷砍伤自己,她已经充当了“引子”,没有力气再应付云秦的官家了。   改日再来不迟。   啪!   黄鹂一打响指,盛昭缇身形一凝,像是被丝线扯住不动的木偶。   “回去吧。”   黄鹂笑意盈盈,话锋险恶地一转,“但是啊,我的‘天亲’,留给你们慢慢解决……”   她嘴里的“天亲”,正是指满地肆虐的肉泥。   滋啦啦——   炫目的强光纵直撕开浓浓夜色,空气中出现了一道流血不止的罅隙,正是黄鹂为自己打开的空间裂缝。   她带着一帮牛鬼蛇神突然降临上京,自然也是靠着这种类似传送门一样的空间断口。   啧。   黄鹂突然皱起眉,回过头去,怒声呵斥:   “你这……”   .   .   .   砰!   一道明灿灿的金光飚射而出,战场上仿佛升起了一轮耀眼欲盲的太阳!这道炫光声震如雷,好似蛟龙跃出深渊,猝尔横跨整个战场——将剑锋送进了黄鹂面门!   破军剑.将进酒进阶.将星乱!!!   闻战这一剑好似高山崩颓,又恰如大河决堤;这一剑打出了如有实质的剑风,长空之下俱是亮灿灼眼的金色星月;这一剑直逼黄鹂面门,剑锋并未真正挨到黄鹂,但黄鹂的脸颊已然豁开一道巨大的创口,血光登时泼溅飚飞,黄鹂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为什么?   黄鹂剧痛之下,震惊不已:   ……为什么他能如此伤我?   要知道就算闻战领悟将进酒,那顶多是再次跻身云秦一等一的高手,和开启通天路的天下第一刀薄磷,在实力上还是有明显差距的——薄磷尚且不能拿她如何,为何闻战一击就能让她破相?   难道说,是薄磷消耗我甚多的缘故?   黄鹂在幕后经营多年,真正要她动手的场合,其实少之又少。她的战斗经验,比起薄磷云雀等人,实际上是分外匮乏的,只是靠着“天”的诡秘能力碾压过去罢了。   黄鹂此时并没有想通,但眼下根本容不得她细想,闻战一击得手,旋身发力,再次进击。金线流彩的长剑,在凌空遽然刮卷出陡峭的半弧,震颤出龙吟虎啸般的响动,好似阎王的催命锣鼓!   破军剑.将进酒进阶.震天罡!!   黄鹂大惊失色:   为什么……   这一剑有同悬河注火,剑意石破天惊,剑锋力贯长虹。黄鹂下身涌起千手白指,锋利的指甲剑排列成碾碎一切的战车,而闻战以一剑之威,碎万军之势,指甲剑碰到闻战的剑意,好似豆腐遇上了菜刀一般,在黄鹂惊恐的目光里,通通碎成了两段!   不可能!   这不可能!   薄磷尚且不能把她伤成这样 ,闻战又算是什么东西?!!   难道说是功法的问题?黄鹂心思疾风骤雨地转动,风卷尘息刀再怎么霸道,其实更擅长单体决斗,而破军剑是一人敌千军的剑法,闻战的群体伤害正好能克制黄鹂成千上万的人手!   不对,不对,还是不对,黄鹂眼珠急转,她太羞恼了,定要想出个所以然不可,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黄鹂面色一白。   她从未如此狼狈过——薄磷居然提刀再起,看来丧妻之痛比不上灭敌之仇,薄磷居然也向她冲了过来!   黄鹂尖声叫道:   “——盛昭缇!快来帮我!!!”   黄鹂头发散乱,形容疯妇,此般发言着实令人发笑,其威力却不容小觑。随着黄鹂一声令下,盛昭缇的身形如同火流星一般冲天而起,拖曳着霓裳一般绚缦的光彩尾翼。   清越越的凤唳箭射而出,振聋发聩,闻声数里,长/枪“凤引九雏”眨眼间杀到,枪身以摧枯拉朽之势撞开了闻战的一剑,金铁交击之声好似天公鸣锣开道,方圆百步修为尚低的人,皆被震得神魂摇曳、七窍流血不止。   一道焊烈的强光骤然亮起,陡然将一堵肉泥划成数十小块。盛小将军和绵绵随之杀出,衣袂当风,半身染血,直追盛昭缇的方向而去。   盛昭缇一枪有万夫难敌之威,闻战正面吃中了劲道,直接把他击得飞了出去。闻战剑身向下插入地面,划出一道三步长的裂口,这才勉强地止住了身形。   闻铠惊声道:“爹爹……”   闻战喀地咳出一口血来。   ——黄鹂,是决计不能走的。   如果黄鹂带着盛昭缇离开,苏锦萝该如何自处?   杀红了眼的薄磷和绵绵,会放过苏锦萝吗?   就算闻战现在是全盛状态,而薄磷重伤断臂,就算打得过……闻战又有什么颜面,向薄磷举起剑呢?   是以,现在的敌人,是黄鹂。   黄鹂是决计不能离开的,黄鹂只能死在这里!!如果闻战能当场击杀黄鹂,或许还有些资本,帮苏锦萝开脱……   思及此处,闻战心中一痛,呼吸都有撕裂一般的痛楚:   ……无论苏锦萝在想什么,她之所以这么做,定跟他这个夫君脱不开干系。   闻战知道自己这碗水端得不平。   他在北门一战中,筋脉全断,武功尽废,侥幸捞回性命,是心有不甘的。   “千秋风雨”剑圣闻战,什么时候起,又变回了那个羸弱废物呢?   只是这一战,是他自愿参加的;而败于楼烦,是他技不如人。闻战知道自己怨不得谁,当时炎虎关百废俱兴,又失去了盛昭缇这一主心骨,又有什么时间容他闻战矫情,容他闻战自怜自伤?   他怨得了谁?   ……况且苏锦萝,她不好么?   是以,闻战敛尽锋芒,低头接过李拾风的衣钵,做起了“小铁相”的幕后军师。当年锋芒毕露、潇洒恣意的少年剑圣,最终也褪去了一身的轻浮孟浪,成为了塞北边疆的一块城墙石。   他过得不好么?   他过得很好。与苏锦萝举案齐眉,抚育闻铠长大成人,他的人生比薄磷更安稳、更幸福、更完满,在薄云二人与剪城四神打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他能抱着自己的女儿,在书房做着现世安稳的梦。   只是……   只是午夜梦回时,不甘像跗骨之蛆,一点一点地滋上心头。   闻战倒不是多惦记云雀,更谈不上什么白月光,以至于冲冠一怒为红颜,开辟通天路,进阶将进酒。   只是……   闻战内心深处,仍然怀念那个鲜衣怒马、行走江湖的少年时光。   只是……   闻战在云雀的眼中,再度看见了,他内心真正渴望的东西:   他的剑.   ——只是那一柄直指内心的少年剑。   .   .   .   但是……   闻战其实内心也没有想明白:   就算他的破军剑,已经进阶为将进酒,实力远超于前,但是也不可能,超过薄磷在通天路下的风卷尘息刀啊?   是薄磷变弱了太多,还是闻战变强了太多?   还是说……   闻战抬眼望去,黄鹂捂着自己的脸,皮开肉绽,血流不止,一双翡翠般的眼睛,怨毒至极地对上了闻战的目光。   闻战倒不在看她。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停在了,黄鹂拎着的事物上。   ——那是云雀的头。   闻战骂了一声:“草。”   他之妈,吓死个人了,原来是这样么?   .   .   .   苏锦萝笔直地站在原地,像是狂风中的劲竹,或是骇浪中的灯柱。   无论是薄磷含血而视,还是绵绵流泪怒斥,或者是闻战悚然回望,山崩地裂,烈火焚天,都撼动不了她脸上铜浇铁铸一般的冷酷。   ——因为她是“大夏龙雀”苏锦萝。   “真想不到,”一道冷漠又稚嫩的女声响起,“我居然有一天,能跟云秦人合作呀。”   不知何时,明空公主竟站在了苏锦萝身边,只是双眼变成了奇异的火红颜色,看上去诡艳又慑人。   苏锦萝没理会她,口中却道:“公主殿下,听得见么?”   “听得见。”明空公主的喉咙里,又发出了截然不同的柔糯话音,正是明空公主本来的声线,“将军姐姐,本宫要怎么做呀?”   明空公主随即冷笑一声,冷漠又不屑,自己跟自己对话:   “云秦人就是笨,当然啊,是要盛昭缇的命咯!” 第211章 、说第两百零三:预言.招弟之死(下)   “我们、我们真的要杀了盛将军吗?”   明空公主胆怯地低下头去, 水葱根一样的手指,不安地绞着手帕,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矫情。”明空公主一声冷笑, 方才还是玉软花柔、我见犹怜的眉眼,此时桀骜得像是难以驯化的蛮野凶兽一般:   “不然呢?——叫我出来,难不成是给盛昭缇拜年的?”   明空公主自问自答, 自言自语,场面诡异至极, 杏圆的眼睛里充斥着活泼艳丽的红光。   苏锦萝面无表情。   她见怪不怪。明空公主被“心火狐”阿萨辛附身一事, 早已不是什么秘闻。   对外的说法,这件事的结果,是云雀从华胥秘境带回的“科学家”周火——为避先帝周火名讳——而改名的周炎, 亲自将心火狐的附身,从明空公主身上彻底祓除了。   这自然是骗人的。   周炎若是真有这个本事, 还至于在华胥困了个上千年?   “心火狐”阿萨辛的神识, 早已和明空公主本人生长在一处,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可能从外力上祓除其中任何一人。   正是因为阿萨辛的附身,明空公主无论是心智还是身体, 都生长得远远慢于常人:明明铠哥儿要比明空公主小上好几岁,现如今闻铠已是骁勇善战的少女将军了, 反观相对年长的明空公主, 却依旧娇怯弱质, 仍是一副幼女作态。   苏锦萝艳蓝色的瞳仁,漠然地看向明空公主:   唯一的变化就是……   ——叮当当当当!!!   明空公主脚踝上的银铃铛, 此时急急摇晃, 震颤出一连串清越而凄厉的啸响!明空公主本是扶风的弱柳, 猝然暴起发难之时,居然比闻铠还要更快、更迅疾、更矫健灵活。明空身上的黼黻宫装,在猛风吹卷之下,犹如怦然盛放的春晓之花,露红烟紫、尽态极妍,惝恍间竟像是妖狐的火红九尾,在她身后摇曳着升入高天。   ……明空公主与“心火狐”阿萨辛,彼此掣肘、共生共存。   阿萨辛能使用明空的身体,释放自己的全部力量;而明空也能约束阿萨辛的意志,不让她做出逾矩之事来。   是以,“心火狐”阿萨辛,稀里糊涂地变成了云秦的友方力量。   当然,仅仅凭借阿萨辛一人的修为,想要掺入如今的战局,是远远不够的。   明空公主展动身形,升入高空,活泼艳丽的鲜红炼气,如同一滴红墨落入一池清水之中,袅娜如烟的红意坍弛开去,天地间转眼变成了一片刺目的血红!   领域.绝对深红。   明空公主雪白的小脚险伶伶地悬在无着无依的半空之中。女孩面沉如水,摊开左手手掌,右手反手拔下发簪,猛地向自己的掌心一划!   血光飚溅,一如红樱乱雨,满地肆虐的肉泥俱是一静,像是饿极的群鲨终于嗅见了美味的鲜血,一时间居然有些不可置信。   既而,群魔乱舞,诸邪狂欢!婴儿的哭叫之声,沸反盈天,震耳欲聋!所有肉泥都调转了自己笨重的身形,在明空公主的鲜血诱引之下,发疯了一般地朝她的方向暴拥疾卷而去!   “……什么?”   时攸宁发鬓尽乱,衣衫破损,温润如玉的端方公子,被这场混战逼迫得好不狼狈。   此时,所有肉泥都被明空公主吸引了过去,星阑命行的偃师们压力骤然一空,时大总管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涔涔地冷汗顺着脸颊流下:   “怎么回事?”   盛临城惊诧万分地回过头去:“……”   嗯?   比起一头雾水的旁人,盛小将军倒是有几分头绪。   .   .   .   ……   一声细碎的响动唤回了盛临城的心神。   是刚刚长街上的小女孩,她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向浆尸远远地扔了出去:   “走开!走开!”   盛临城的意识浮浮沉沉,真是天真幼稚的孩子,这可是连天/行/枪都奈何不了的怪物……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这颗石子砸在浆尸身上,视觉效果上无关痛痒,这种程度的攻击,连浆尸的油皮都划不破——   但偏偏浆尸浑身颤抖,痉挛不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   .   .   .   就在不久之前,盛临城于长街之上,被浆尸逼得山穷水尽之时,是明空公主扔了一块小小石子,无意间展现出了她绝非凡常的能力:   ——浆尸,或者说这些与“天”相关的狰狞怪物,害怕明空公主摸过的东西。   事发突然,情况紧急,盛小将军根本没来得及细想,就被卷进了后续的纷乱里。   现在想来,也是怪哉:   为什么?   ……明空公主,对这些怪物来说,很特殊么?   眼下明空公主高悬于天,肉泥们尖叫着、哭喊着、利啸着,在大地之上聚拢成团,变成了一坨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可怖肉山。它疯狂地膨胀,不断地攀高,像是一头追逐月亮的巨型怪物,用尽全力地企图够到天幕之上的月亮。   可那天穹上挂着的不是月亮。   明空公主,或者说,苏罗耶顶级刺客阿萨辛,再一次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她的左手先前被簪子划破,此时仍旧血流不止,好似被打碎的白净瓷器,流溢出浓稠鲜郁的红果浆来。   “天上地下……”   阿萨辛冰冷坚硬的声音,明空公主娇怯柔软的声音,像是两股截然不同的纱线,同时响起、同步生发,交错编织在了一处。   哗啦啦啦——   漫目的深红色,像是被打碎的镜子,猝地破碎为成千上万的鲜红碎片!   明空公主的左手手指缓缓回拢。际地蟠天的鲜红碎片,犹如河面上的浮冰一般,被无形的力量拖拽向天,汇聚成三四条蜿蜒向天的血色长河。   这些长河的尽头,是明空公主的身后。   明空公主浮于半空,长发飞舞,衣袂漫卷,身后铺陈开数以百计的猩红洞穴。洞穴内光晕流转,赤红涌动,不知藏匿着何等可怖的怪物。   马上就知道了。   只见明空公主的左手,打了一记响指,啪地一声:   “举世唯我!”   ——天上地下,举世唯我!!!   肉泥山发出了一声足以撕碎常人耳鼓的凄厉尖叫!!   明空公主身后的猩红洞穴之中,激溅出了赤红色的飞剑,恒河沙数,难以计量!它们如同暴雨一般密集、像是飞瀑一样磅礴,密密匝匝的剑刃触碰到肉泥之时,肉泥跟当初被石子砸中的浆尸一样,浑身颤抖、痉挛不已,烫出一道道焦黑冒烟的大洞来!   黄鹂目眦欲裂:“——”   她刚刚怎么没发现?她刚刚怎么就没发现呢??   盛临城战马上侧坐着的这个纤弱女孩,身体里蕴藏着的力量,居然是……   这个答案太过匪夷所思,就连黄鹂都觉得荒谬至极:   ……“长城”?   这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公主,居然是“长城”的碎片么?   .   .   .   “外面都这么热闹了,母后还有心思,来为难朕这阶下囚么?”   云秦皇城,紫微大内,幼帝居所。   先帝膝下无子。幼帝周云讫,乃是先帝周火从周皇室旁支中,挑选出来的继承人。周云讫生来便是傀儡,被唐水烛架空了不知几年,以至于幼帝不再“年幼”,依旧摸不到半分权柄。   这“幼”帝居所也如同“幼”帝本人一样,清冷偏僻,凋零败落,这是云秦皇城最中心的地方,却也是最冷凄的一隅。比起烟霞焕彩的太后行宫,幼帝居所总是蒙着一层化也化不开的愁云惨雾。   当太后唐水烛驾临于此时,幼帝周云讫正站在庭院正央,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负手而立,仰首向天。   唐水烛静静地看着他。   太后已不再年轻,却仍旧风华绝代,一双美目低垂之时,居然有几分观音的慈悲相。   她是看着周云讫长大的。   什么时候起,那个在她膝头讨要糖吃的懵懂稚儿,长成了这般模样?   唐水烛寒声道:“我为‘长城’而来。”   周云讫回过头。他生得与昭王没有半分相似,剑眉刚目,鹰鼻薄唇,比起儒雅温文的李拾风,他更像是先帝周火,一头阴鸷而嗜血的孤狼。   幼帝英俊无俦的眉眼,攒出一丝尖锐的讥诮:   “不,你是为明空而来。”   唐水烛脸色未变,但眸光微微闪动。   周云讫见状大笑出声:“——你是为那个孽种而来!”   明空公主,乃是太后唐水烛,与昭王周朝辞的私生女。   唐水烛漠然地闭上眼。   说是孽种,倒也无错。   周云讫直直地看着她,笑得喉咙嘶哑:“母后还有这般护子心切的时候?”   唐水烛低声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明空无故走失,然而数月之后,苏锦萝在沁园春的医馆里,发现了失忆的明空公主。   ——这中间,你,做了什么?   “长城”,这道守护了东陆上千年的屏障,这方将“天”阻挡于云秦现世之外的障壁,为何会崩塌得如此迅速?   就算有高丽王的异变加成,但也不至于如此迅速地消解,以至于如今上京大乱,妖邪横行。   周云讫,你,做了什么?   .   .   .   周云讫苍白的唇角,缓缓地向上抬起,幼帝露出了一个迷人又疯魔的微笑。   唐水烛眼皮一跳。   倒不是她如何念旧,而是周云讫生得虽像周火,一颦一笑却更像是——   海月那个疯子!   命运的脉络何其庞大、何其震怖、何其圆融,对云秦举重若轻的两个男人,他们的音容笑貌,竟同时出现在了这个清臞帝王的身上。   周云讫笑意盈盈:“因为朕,恨你。”   他倒是开门见山,大大方方地表明了自己的目的。   唐水烛面无波澜,她并不意外:   “所以?”   因为你恨我,所以你对明空干了什么,你又对“长城”干了什么?   周云讫笑意更深:“母后应当知道,补缺长城而生的魁族叶氏。”   唐水烛沉默,她确实知道。   魁族叶氏,对于云秦皇室来说,并不是什么秘密家族。叶家人追杀灰发碧眼之人,也是云秦官家的默许。   政/治慈悲而冷漠的目光,垂视着江湖上一切风虎云龙。   “当时,朕破坏了长城……”   周云讫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唐水烛耳里犹如惊雷滚涌:   “把长城的一部分,放进了明空的身体里。”   什么?   “……”唐水烛双目圆睁,“你是说,你把尚且完好的长城——”   剜出了一个洞?   长城的破损,是云秦的皇帝,亲手而为之?   唐水烛的声音突然放得很低:“你怎么做到的?”   从“外面”破坏长城,和从“里面”破坏长城,确实不是一个难度系数。但就算如此,“长城”也是一道坚愈金铁的屏障,周云讫如何能做到破坏长城?   周云讫闻声一滞,既而又笑了起来,这一回更凄凉,更嘲讽:   “母后,你是不是忘了,朕才是云秦的帝王?”   ——朕才是天帝蟠龙!   不是周朝辞,不是周明空,而是我!!   .   .   .   龙,是云秦帝国的标志。   云秦帝国作为东陆第一文明,威震四海、统领诸藩的,是云秦帝国强盛无比的方偃之术,其中最核心的威慑武装,便是周皇室的“天帝蟠龙”。   “天帝蟠龙”究竟是不是一个龙种,如何在周皇室内部血脉赓续,世人众说纷纭。   但作为云秦帝国真正的当权者,唐水烛深知其史书的真实:   “天帝蟠龙”确乎可以燃烧整个天空,好比一轮太阳砸向大地,全世界的人们都可以看到那道世纪末的炫光。成千上万的生灵在这一瞬间便会失去性命,在天帝蟠龙发怒的区域里,上万年间都不允许再有生机。更加恐怖的是,“天帝蟠龙”并不是转瞬即逝,它的余威会在空中形成一片厚重的云层,将太阳的光线尽数遮挡,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一个风饕雪虐的冬天。   全世界范围内的饥荒和寒冷,这才是清洗众生的大灾厄。   这是只有周皇室掌握的天威。但自从先帝周火驾崩后,周家后人再无此等龙威,就算是最接近周火的昭王,也只是神识惊才绝艳罢了。   唐水烛盈亮的眼睛,惶惑地看向周云讫,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正式地端详她的养子,她架空十余年的傀儡皇帝:   “……陛下,掌握了‘天帝蟠龙’?”   周云讫似乎是厌烦了,冷漠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也是。也只有这样,唐水烛才肯正眼看他。   这才是他的母亲,他的太后,他的观音。   “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周云讫恹恹地答,他明明已经年及弱冠,举手投足却依旧是个随兴所至的小孩子,“我只是把‘长城’轰出了一个大洞——”   他双目圆睁,再也说不了话,因为唐水烛掐住了他的脖颈: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天帝蟠龙是周皇室用来保护云秦的手段!!   而你却用来破坏了长城,假以时日,“天”将于世,那你便是云秦的罪人,而云秦将是世界的罪人!   成百上千的人将会因为你的任性而死去——   ……为什么?   或许是上了年纪,或许是心怀有愧,唐水烛怔愣地看着周云讫的脸,此时云秦最有权势的女人,锋芒尽失,鬓发凌乱,倒真像一尊被打碎在地的白玉观音。   为什么?   是我……是我的问题么?   是我对他不好么?   唐水烛突然放开了周云讫。周云讫捂着泛青的脖子,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眼角眉梢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   “母后,这一切,仍有转机。”   砭肤刺骨的寒凉悄然爬上了唐水烛的心头。   “朕先前早已言及……朕把天的碎片,放进了明空那个孽种的身体里。”   唐水烛脸色一白。   “——故而,你把明空扔进偃师炉里,重新炼化,就能获得填补长城的材料呀。”   周云讫看着唐水烛的表情,歇斯底里的大笑起来。   选吧,母亲,选吧!   看你是更爱你的女儿,还是更爱你的龙椅!   看这周明空的下场,究竟要比我,好在哪里!!   .   .   .   “盛昭缇——!!”   黄鹂尖声叫道,她绝不蠢笨,黄鹂能嗅到一股味道,是她最为熟悉的、阴谋陷阱的味道!   她被算计了!   黄鹂震颤的瞳仁,惶恐地盯住了明空,她居然没能发现,这个女人身体里有“长城”的碎片,明空公主本身就是令“天”忌惮不已的武器!   只见那些赤红色的飞剑,如同暴雨梨花一般激射而落,先前还张牙舞爪的肉泥“天亲”,此时形如砧板上的鱼肉,任由明空随意宰割来去!   黄鹂厉声下令:“杀了她——!”   等等。   ……慢着。   黄鹂突然想起了什么,寒意像是一盆冷水,从头寒到了脚。   这个女人,明空公主,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是盛临城带来的……不,不是这个,明空公主不是远在塞北,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遥远的上京?   黄鹂的眼睛再一次惊悚地大睁。此时盛昭缇接到黄鹂的指令,抡枪圆舞,势如破竹,身形化作火红的流星,朝着明空公主摧枯拉朽地杀去。   ——是盛昭缇。   是盛昭缇本人!!   黄鹂终于想清楚了,一个致命的事实:   是盛昭缇把明空公主带来上京的。   正是为了,在盛昭缇被黄鹂控制之后,“长城”之力可以祓除黄鹂的控制么?   以阿萨辛的身手,明空还无法接近盛昭缇,怕是来不及发动长城之力,便会被“凤引九雏”一枪击杀。   但是……   黄鹂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汗,划过了她的眼角眉梢:   ——是黄鹂自己亲自下令,让盛昭缇,主动接近了明空公主。   方才明空公主故意高调升入空中,把肉泥“天亲”杀给所有人看,就是要向黄鹂展示她独有的“长城”之力,让黄鹂认为明空是不得不除的威胁!   但是——   黄鹂看向明空公主:这也不对。   明空不敢主动接近盛昭缇,是怕来不及发动能力,就被盛昭缇当场击杀;   难不成盛昭缇主动接近明空,就不能瞬杀明空了么?   我到底,黄鹂咬破了舌尖,我算漏了什么?   蓦地,黄鹂浑身一栗。   .   .   .   苏锦萝。   黄鹂算漏了苏锦萝。   从大战开始,苏锦萝就分外低调,乃至于她突然斩下云雀的首级,黄鹂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居然有这号人物来。   ——苏锦萝单手提枪,枪锋斜点于地,猛风大起,炮车云生,群魔乱舞,诛邪占道,都不足以撼动她笔直如剑的身形。   她仰首眺望,坚硬冰冷的一张脸,早已泪流满面。   就是现在……   苏锦萝一枪乍起,神佛皆惧,万物噤声。   “锦萝啊……”   盛昭缇展开臂膀,抱住了自己的徒弟:   “你受委屈了……”   苏锦萝的枪锋贯穿了盛昭缇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苏锦萝是盛昭缇看着长大的。   苏锦萝才是那个,盛昭缇的至亲之人。 第212章 、说第二百零四:云雀.黄雀在后   苏锦萝!   黄鹂浑身一栗, 如遭雷击,心下大骇:   ……她漏算了一个苏锦萝!   这厢盛昭缇领命而去, 她的速度好似星流霆击, 快得几乎无法以眼辨识,全身熊熊燃烧着的火红色炼气,拉抻成一道足以划破整个天空的烈艳残影。   战场上兀地多出了一道浓墨重彩的火霓虹。   黄鹂压根来不及把她叫回来!   转眼之间、转瞬之即, 长/枪“凤引九雏”就已杀至明空公主近前,三尖两刃的枪锋突破了声音的极速, 惨白的音锥像是湖中的涟漪一般, 以枪身为中心爆/炸、扩散、四射开去。   这是盛昭缇此生此世,最后的演出,盛大的落幕。   明空公主巴掌大的小脸, 被这一枪之威光烘得面上诡红,女孩安静地凝视着杀势磅礴的盛昭缇, 长发飞舞, 衣裳漫卷,眼神是说不出的凝重和悲哀。   这一刻,无论是胆小懦弱的明空,还是桀骜难驯的阿萨辛, 这具壳子里的两个神魂,都对这位戎马一生的女将, 生出了由衷的敬意。   ——是盛昭缇本人把明空带来京都的。   黄鹂的控制并不是一步到位, 而是日复一日地侵蚀着她的神魂。就算是不精神识的盛昭缇, 也能察觉出些许不对来。   她的思想,她的身体, 已经渐渐不受她控制了。   盛昭缇虽然不能未卜先知, 明空公主就是“长城”之碎片, 但她能感觉得到,这小公主的身体里,不仅藏着另一个狐女刺客的神魂,更是蕴含着正本清源的力量。   不然以明空一个寻常幼女的身体,如何能承受得住来自苏罗耶最顶尖的刺客,“心火狐”阿萨辛所拥有的刺王杀驾之力?   若不是当时绵绵在场相拦,阿萨辛一剑便能击杀李拾风!   是以,盛昭缇将明空带在身边,便是设下了自己的绝龙岭。   假以时日,若是她完全被人操纵摆布……   那就让明空公主,助老臣一臂之力。   长/枪“凤引九雏”迫面而来,明空公主却静静地闭上而来眼睛。   ——神识范式.正本清源。   .   .   .   天意如刀,造化玩笑。   当年在华胥秘境,应龙于强弩之末,发动了神识范式.正本清源,唤回了盛昭缇走火入魔的神魂。   如今在上京天都,这一道范式再次生发,凌空中银光大盛,宛如水银倾泼,漫目都是沁人心肺的晶亮银泽。   只是这一回,没有应龙,救她的性命。   比起应龙施展的神识范式,明空公主催动了体内的长城碎片,来自“长城”的力量比应龙的更强大也更霸道,就算是黄鹂的控制之力也不能与其匹敌半分。   盛昭缇能感觉到一道蛮不讲理的铁手,活生生地从黄鹂布置的厚茧之中,拽出了属于盛昭缇自己的意识,然而随着这么狠力一拽,盛昭缇的神魂也在这道蛮力之中,消解、崩碎、化为粉尘。   真恶心啊……   盛昭缇自嘲地笑了笑,怎么在这个时候,偏偏想起了你来?   原来“正本清源”这道神识范式,是会直接杀死她的灵魂本身的吗?   ……那当初,应龙在濒死之时,到底是如何转圜,才给盛昭缇留下了一命呢?   应龙,你不是那最恶毒的小人,要拖我一起下地狱的么?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这些恩怨、这些爱恨、这些悲喜,通通都不重要了。   尘归尘、土归土。   无论应龙当时如何作想,无论盛昭缇现在如何作想……   都不重要了。   ——假如有来生,我们还是,别再见面了。   一道尖利的声音陡地劈落:   “你想得美!!”   兀地,一根碧磷磷的丝线,勒住了盛昭缇的脖颈!   .   .   .   自然是黄鹂发难。   黄鹂怒目圆睁,嘴唇煞白,脸色难看,被“九刀”薄磷、“千秋风雨”闻战、“漠北雪蛟”盛临城围攻之下,谁能有什么好脸色?   区区一个明空公主耳,就能让盛昭缇,摆脱黄鹂的控制?   做梦!   这可是来自“天亲”的合并。就算盛昭缇拿回了自己的意识,她又不是云雀,她的神魂会被长城之力直接碾为齑粉!   届时,盛昭缇这具躯壳,照样是归她所有、为她所用!   黄鹂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踌躇满志起来,就算她漏算了苏锦萝又如何?   她方才这样慌张,是因为,黄鹂误以为苏锦萝是云雀那般的神识大能,有不伤害盛昭缇本体便能解开黄鹂控制的本事。   现在看来,只是黄鹂,自己吓自己罢了——   苏锦萝压根没起到什么作用,只是明空公主发动了长城碎片的力量,以玉石俱焚的法子解开了黄鹂的操控!   黄鹂唇边浮起一个残忍又明艳的笑意:   对于“天”来说,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盛昭缇若是死了,那更是死得好、死得妙、死得正中下怀,黄鹂只需再施以操纵,便能获得一个失去灵魂又实力强劲的偶人!   蓦地,黄鹂唇边的笑意,僵死在了嘴角。   因为苏锦萝,做了一件,黄鹂意想不到的事情。   .   .   .   苏锦萝终于动了。   这一战,苏锦萝表现得分外低调,明明是位列云秦三大女将的“大夏龙雀”,存在感却连时攸宁都不如,除了方才背刺云雀,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   眼下她终于动了。辉耀无俦的火红色炼气,自苏锦萝身上升腾而起,转眼间便燃烧成触天即地的明煌巨烛,惝恍间竟与盛昭缇身上的别无二致。   ……是啊,她可是盛昭缇亲传弟子,要说世上谁的枪与盛昭缇的枪最为相似,只能是她苏锦萝。   只有她“大夏龙雀”苏锦萝。   苏锦萝想起来了。   彼时她向盛爷拜师,盛爷在虎皮将军座上问她,畏兀儿人,你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本是草原上的野狼,为何要披挂云秦的戎装?   当时苏锦萝回答道——   苏锦萝抬头,扬臂,起势。她反手握住了自己的长/枪,臂膀和腰身连成矫健的一线,猩红色的披风吹卷怒张。苏锦萝撩起浓密的金色眼睫,艳蓝色的眼睛像是烟波浩渺的深海,此时瞳仁眩开一道水平的精光,令天地都为之胆寒。   苏锦萝抬脚向下一踏,人与枪一同飞掷出去!大地爆碎着皲裂、罡风咆哮着涌起,苏锦萝的枪身拉抻出一道凄艳无俦的赤红色,激荡起一路清越越的凤唳之声!   厉红色的枪身在突进的过程中烈烈燃烧起来,那是苏锦萝附着其上的炼气,哗哗然烧成一笔明焊无匹的烈焰。转眼之间,眨眼之瞬,这笔恣肆狂燃的火焰舒延、伸展、凤鸣,苏锦萝的长/枪化为一只直冲云霄的烈火凤凰!   焕哉何煌煌!!   ——天/行/枪.一燕归心!!!   当时,年岁尚幼的苏锦萝,不知天高地厚地清脆答道:   “我为天下人披甲,我为天下人执枪。”   为天下人……   天地间猝地亮了一下!   苏锦萝这惊才绝艳的一枪,转眼间跨越了百步之距,一枪贯穿了盛昭缇的心脏。   ……我,为天下人,弑师。   静、静、静。   轰!!!   被“一燕归心”贯穿的伤口,此时才来得及炸开一道窟窿,这道窟窿直接炸穿了盛昭缇的身体,从背后飚溅出无穷无尽的血光。   惝恍间又回到了炎虎关的北门战场,就和当年盛昭缇一枪击碎了应龙那样。   一模一样。   黄鹂尚能控制魂飞魄散的盛昭缇,但是被一枪直接击碎肉/身的盛昭缇呢?   眼下,盛昭缇的心腔,开出了一个骇人的大洞,经脉俱断、气府尽碎,无论黄鹂有何等诡谲把戏,都失去了意义。   在原本的计划里,明空公主的正本清源过后,便是苏锦萝贯越长空的致命一枪。   若是这世上没有能杀了她盛昭缇的人——   就让盛昭缇的至亲之人,她的好徒儿,苏锦萝来动手好了。   “锦萝……”   此时盛昭缇的眼睛依旧有光。她展开双臂,拥抱着苏锦萝,也正是盛昭缇主动敞开胸怀,苏锦萝这一枪才能正中地贯穿她。   “你受委屈了啊……”   苏锦萝安静地抱着自己的师父。二人像是被一箭贯穿的两只凤凰,拖曳着华丽的火焰尾翼,笔直地向大地坠去。   好安静,好安静,苏锦萝靠在师父的肩头,她能听见生命从盛昭缇体内流逝的声音,就像是塞北的风那样寂寞而旷远。   真安静啊……死亡的声音。   “师父。”   苏锦萝低声道,“徒儿当年是骗你的。”   什么为天下人披甲,什么为天下人执枪,当年苏锦萝还是个头赶不上坐骑的畏兀儿女孩,汉字尚且不识几个,怎么说得出这种漂亮话?   都是她有次路过集市,戏子伶人粉墨登场,锣鼓喧天,好不热闹。那打头的伶人演的正是盛昭缇,一手花枪耍得苏锦萝眼花缭乱,眉目间顾盼生威,端的是霸气无俦。   那戏子唱道:   .   .   .   “炎虎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   一领锦袍殷战血,飞马桃花一朵……”   想沙场弓刀列队,指挥高座。   念塞北军门将略,云鬓婀娜。   彼时小锦萝问义父,这唱得是谁?   义父说,这唱的是塞北第一大将,“惊龙狂骨”盛昭缇。   小锦萝说,既然是个大将军,怎么会是“云鬓婀娜”?   义父说,盛昭缇是个女人,自然是瑰姿艳逸,自然是云鬓婀娜。   原来这将军,女人可以当么?   小锦萝蹦起来,欢喜道:“阿萝要这个!阿萝就要这个!”   义父便引荐苏锦萝,去向盛昭缇拜师学艺。苏锦萝忧心,盛将军看不上她这个畏兀儿的孤女,义父便说,教你几句漂亮话吧。   若是盛昭缇问你,为何从军,你便回她:   “我为天下人披甲,我为天下人执枪”。   诶?   小锦萝撅着嘴,这可不是她的真心话呢。   .   .   .   锦萝的真心话啊,从来都是——   ……成为盛将军呀。   .   .   .   静、静、静。   风住,尘歇,万籁俱寂。   苏锦萝单膝跪地,慢慢地、缓缓地,将盛昭缇的尸首,放在地面上。   她长发凌乱,鬓角沾湿,连成阴影,盖住了她的表情。   此时阿萨辛一己之力摧毁“天亲”,再也维持不住悬浮在半空的身法,明空公主踉跄落地,女孩摔了个屁股蹲,再次站起来时,双眼又恢复了清明,看来她体内的红狐刺客,已然耗尽全力,疲惫地睡去了。   明空公主急急跑来苏锦萝身边:“盛将军……”   苏锦萝轻声道:“嗯,死了。”   明空公主惶惶地住了嘴,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锦萝抬起脸来,虽为美人落泪,却是坚硬如初。   盛昭缇自愿赴死,慷慨决然,“惊龙狂骨”生时风华绝代,死时雍容无双,这气魄当世几人能敌?   她苏锦萝,何必做那惺惺儿女态?   她的眼泪已经流干,她的事情却没有做完。   苏锦萝张了张口,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断然厉喝出声:   “云雀,你好了没有——?!”   .   .   .   啪!   一声碎响回应了苏锦萝的喝问!   黄鹂不明所以,脸色煞白,老谋深算如她,竟也生出了几分惶惑相:   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然不聋,听见了这一异动,这是来自于她身上的破碎之声……   来自于她手中提着的,云雀的头!   啪、啪、啪、啪、啪——   这种奇异的破碎之声,好比伶人造势的鼙鼓,一声比一声更加催人心魄。黄鹂心中莫名,但汗毛倒竖,她本能地用神识扫了个遍,这就是云雀的头!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云雀脑袋!   一个死人脑袋,若不是拿来“合并”,又能做出什么妖祟来??   薄磷双眼圆睁:“——”   他感觉到了。   他是云雀最亲近的人,率先感知到了云雀的炼气,在这片战场之上暗流汹涌;其次是绵绵,她也察觉到了云雀姐姐的气息,正从那个脑袋里生发出来。   不对,云雀到底还是肉/体凡胎,她就算有通天的本事,若是被一刀枭首,也决计不能存活……   妈/的!   薄磷怒骂自己的愚钝,他真是打架打懵了都,这点小弯居然没能转过来:   哪里来的刀?   苏锦萝是用惯了枪的,从哪儿摸出来的刀?   ——自然是云雀给她的!!!   云雀给苏锦萝的刀,是偃师专用的刻刀。   这是一个很精巧的把戏,但究其道理,也十分浅薄。但战场上瞬息万变,黄鹂被众大高手围攻,哪有时间细细深究?   当时苏锦萝一刀斩下的,并不是云雀的脑袋,而是——   .   .   .   ……   半枯翁笑道:“老夫按照寻小师父的图纸,做出了十殿阎罗第三殿——”   半枯翁一扯遮挡用的白布,露出了这具傀儡的真身本相来。傀儡被丝线悬于空中,身量只有半人高,乌纱帽、红官袍、黑皂靴,横眉怒目,发须皆长,手持一条铁骨长鞭,凶相凛凛,寒意迫人。   ——宋帝王。   ……   是宋帝王!   是半枯翁所造的宋帝王!   彼时在凌霄阁,为解薄磷的“石律”,一行人准备启程去沁园春。而在临行之前,“神机妙手”半枯翁叫住了云雀和狐狸,分别给二人送上了自己亲手打造的饯别礼。   半枯翁此人,实力深不可测,是与“剪城四神”同时代的泰山巨擘。他的“参天鬼婴”,更是与鬼姥姥的“席地织梦”一起,并称偃师界的两尊邪神。   这邪神有多厉害已经不是秘密——当年鬼婴可是一口吞下了天眼,神佛皆惧,天地静默。   但这花里胡哨的身份背后,还藏着一道惹人深思的线索:   半枯翁,可是海月花重金聘请,委托薄磷找到的高人。   ——为什么?   海月找他究竟有何贵干?   在沁园春,海月向天宣战,尔后下落不明,他的目的或许再也不能为人所知。   但云雀倒是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   .   .   半枯翁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他亲手制作的机关偶人,足以骗过“天”的眼睛。   “宋帝王”在云雀的手上,并没有发挥多少实力,甚至出场次数都是寥寥。   因为云雀深知,宋帝王不是这样用的。   半枯翁临行所送的礼物,并不是像寻常傀儡那版使用,而是——   以假乱真。   宋帝王,可以变成云雀的模样,就算是黄鹂的神识扫荡,也不可能分辨出来。   而苏锦萝割开的,是宋帝王的喉咙;扔过去的,也是宋帝王的头颅。   所以?   黄鹂震惊之下,已经来不及计较了,所以呢,云雀本人在哪里?!   她惶恐不安的神识,如潮水般席卷整个战场,所以云雀人在哪里?!!   她在哪里?!!   等等……   黄鹂感觉到了砭肤刺骨的寒冷:   ——刀呢?   苏锦萝杀了云雀的那把刀,怎么不见了?   .   .   .   噗!   这柄刻刀从宋帝王口中探出,像是毒蛇吐出的红信,一记贯穿了黄鹂的喉咙!   黄鹂双眼大睁,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依旧没有回过神来:“……”   什么?   发生了什么?   对,如果是人偶的话,口中设置机关,也不是做不到,从口中探出一把刻刀……   这把刻刀相貌平平无奇,甚至无甚锋利,黄鹂恍惚地注视着它,终于想起来了,为何自己会对它如此熟悉:   ——就是这把刻刀。   就是因为这柄刻刀藏匿在宋帝王的脑袋里,而黄鹂又浑然不知地提着它,刻刀上生发着的诡异死气,在不知不觉中得以笼罩黄鹂全身。   是以,黄鹂才会变得那样脆弱,被闻战一刀逼得穷形尽相。   黄鹂怀疑了所有人,神识扫过整片战场,却独独没有怀疑自己提着的脑袋。   不,这削弱黄鹂的诡异死气,并不是来自于这把刻刀,而是来自于藏匿在这柄刻刀里的……   刻刀之上,银光明炫,犹如冷铁生魂,自刀身轻巧玲珑一跃而过。   这是一等一的偃师,做出的一等一的工艺,使用的一等一的技术。   闻战睁大了眼睛,这柄刻刀,是“夹子”。   当年在辰海明月,闻战与失忆的云雀初遇,便是在“寸金”的拍卖会上,云雀当场识破了一个“夹子”是赝品。夹子是偃师的寻常器物,只要器械上被附上了催动就立即生效的咒术,就是一个合格的“夹子”。   ——而这柄刻刀,附着的不是咒术,而是云雀本人!   云雀自银光里唰然现身,雾灰色的长发漫卷飞舞,春水绿的袖袂猎猎怒张。她此时离黄鹂极近,一双寒气凛冽的翡翠眼,对上了黄鹂涣散失焦的眼睛:   “你猜猜,当年的天眼,是怎么碎的?”   她轰然击出一拳。   .   .   .   *注:戏文编生于钱枚《金缕曲》。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1月7日星期六,大概下个星期的这个时候,参商就完结了。更多感慨的话,等完结的时候再说吧,现在先感谢大家的追更。完结倒计时的时候,会给在评论区留言的小伙伴发红包(现在还没开始倒计时,还有一堆坑等着填呢……)。 第213章 、说第二百零五:云雀.欺天一策   “你猜猜……”   云雀的声音好似一把细冷的银针, 缓而慢地楔进了黄鹂的天灵盖里:   “当年的天眼,是怎么碎的?”   黄鹂头皮发炸, 手脚发凉, 极度的恐惧冻住了她的喉咙,黄鹂此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怎么可能呢?   她可是遗星的首领,在幕后筹谋多年, 习惯了苍生都是她的棋子,大众具为她的养料。人的命运, 人的生死, 人的爱恨,不过是黄鹂动动手指的儿戏。   她即是天意,她即是天理, 她即是天道!   而如今,黄鹂喉头飞血, 万般狼狈, 而云雀飞浮在亮灿的银光之中,居高临下地逼视着她,双眼燃烧着碧磷磷的火焰。   黄鹂终于感觉到了,死亡迫面而来的惊恐:   云雀会杀了她……   就像云雀当年一拳击碎了天眼那样!!!   云雀伸出右手, 猝尔紧攥成拳。空气里传来镜子破碎一般的声音,那是空间的法则在云雀的握力下骇然扭曲, 亮如雷殛的炫光正不住地从她的手指间飚溅出来。   这是云雀的手, 这是偃师的手, 这是女人的手。   这只手绝不养尊处优,这只手绝非娇生惯养。它饱经风霜, 手掌伤痕斑驳, 手指厚茧看护, 指甲缝里还有尚未凝结的血红。   但是它一拳轰出,便有千钧风雷之势,惝恍间像是一座泰山朝黄鹂碾来,后者发出了魂飞魄散般的尖叫!   云雀一定会杀了她!!   但是——   静、静、静。   云雀的拳头,在黄鹂面上一寸的距离前,悠悠止住了。   黄鹂感觉到自己满额的冷汗:“……”   什么?   怎么回事?   云雀冷如细雪的眉眼,攒出一丝嘲讽来:   “哎,吓你玩的。”   现在云雀已是强弩之末,哪有一拳击碎黄鹂的本事呢?   云雀垂眸打量着黄鹂,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会露出这般狼狈的表情么?   黄鹂:“……”   这是羞/辱,这是戏弄,这是云雀的报复。   但是黄鹂说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云雀这一拳,虽然没能打在她身上,却改变了黄鹂身周的空间法则,将黄鹂牢牢地定格在了半空之中!   就像在不久之前,云雀对“诡子薄磷”施展的那样!   云雀深知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她对自己到底是不是好人,可没有半分信心。   黄鹂此人决不可留。她杀不了,自然有人动手: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   .   .   这是风卷尘息刀中最快的一招,在薄磷的手中犹如辟开洪荒的雷霆,世间再无此等锋利的寒芒。在通天路的加持下,这一刀的威力被无止境地放大,空间像是被寒气冻得薄脆的豆腐,在薄磷的刀光下分裂为千百块碎片!!   先前黄鹂对薄磷施以“暗示”,让风卷尘息刀,斩进了她的身体里,给“天”留下了一个新的“坐标”。但这不是没有代价的,作为“坐标凭引”的黄鹂,再也不能像先前那样,拥有无比恐怖的再生能力。   这就是之前黄鹂为何如此急眼的原因——   因为现在的黄鹂,她这副无法再生的身体,根本扛不住薄磷一刀!   此时云雀一拳定住了黄鹂,她下身的指甲剑群,再也无法动弹一二,更遑论提剑护主。黄鹂硬生生地吃下了这一刀,身体随着亮如雷殛的刀光,和空间一起上下错位;鲜血根本来不及贲涌而出,便被寒冽的刀意冻结成细碎的赤红冰晶。   薄磷背对黄鹂,轻巧落地,翻腕甩刀。佩刀“蓝桥春雪”眩出一线优雅的蓝光,纳/入了薄磷挂在后腰的刀鞘。   啪!   刀镡与敲口相击,金铁之声,悠扬不绝。黄鹂的身体似乎这才反应过来,七零八落地坠向地面,赤红的血晶叮叮当当地摔了一地。   “遗星”黄鹂,就此陨落。   这还没完。   薄磷回过头来。他眉目疲惫,唇角有血,神色阴郁,像是被暴雪摧残一整夜的梅花树,残损下却是一派动人心魄的美丽。   他这一刀不仅仅是斩了黄鹂。   云雀之所以等到现在才动手,不仅是因为,苏锦萝解决了盛昭缇。   还是因为——   得意忘形的黄鹂,提着云雀的头颅,自认为可以功成身退,打开了传送门一样的空间裂缝。   这个裂缝,自然是“长城”的缺口,虽然不是“天”能够进来的缝隙,却能供黄鹂自由出入。   当年在玉贞岛,云雀通过素问十三手结出的“黄粱”,进入了薄磷的回忆世界,遇见了魁族叶家众人。   依当时的大族长所说,灰发碧眼之人,是人类的身体,气魔的实质,实乃“天”的一部分,“天”与其有着生命的联系。   这个灰发碧眼之人,可以是云雀,可以是明百灵,可以是盛昭缇……   也可以是黄鹂。   而彼时叶家人抓住明百灵,就是要在长城的缺口上,献祭百灵——从而毁灭“天”的一部分。由于没有长城的阻拦,这道伤害可以直接反馈到“天”的本体,从而重创于“天”,让“天”再次陷入沉睡!   眼下万事俱备:   灰发碧眼之人——黄鹂。   长城之缺口——黄鹂打开的空间裂缝。   叶家之献祭——风卷尘息刀的一斩。   薄磷这催金断玉的一刀,不仅斩杀了黄鹂,更是通过黄鹂与“天”的联系,寒凛的刀风顺着黄鹂所打开的空间裂缝,重创了“天”的本体!   大地惊颤,天穹摇晃,灵子躁动不安地相互撞击,漫目尽是诡谲梦幻的星花火粒。虽然云雀听不到任何声音,但是她的神识能感觉到,一股痛苦、磅礴、声势浩大的震动,在万万里的云海之上翻腾滚涌,直催云雀的丹元之火!   砰!砰!砰!!   在云雀目力不能所及之处,上京城的大街小巷里,本与官军激战不休的“浆尸”,在这一刻竟然通通自爆开去!   ——操纵众生的“天”,玩弄凡尘的“天”,终于中了来自“人”的计谋!   此时此刻,天在刺势磅礴的刀意里,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痛吼。   .   .   .   大战初歇,尘埃落定。   大地千疮百孔,屋宇栋榱崩折,燎燎的乱火映亮了铁灰色的天穹。   人声、马嘶、车辚。   在硝烟未散、血腥弥漫的寂静里,人们尝试着走出避难之处,救人、灭火、团聚……在断壁残垣之间,在尺椽片瓦之中,笑声和哭声混杂在一起,动荡不安的上京终于得以喘息。   绵绵惊喜道:“云雀姐姐!!——”   云雀动了动,似乎是要看过来,但力有不逮,她已是穷途末路,炼气再也维持不住她的身形。   云雀向下坠去,约莫是被薄磷接住了,但后者失去一臂,也没能稳住平衡,两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云雀雾灰色的长发流泻一地。   她抬头向上看去,堂堂九刀好不狼狈,薄磷被血污染去了半张脸,嘴角似乎也破了,只有淡金色的眼睛仍旧明如远星。   他会说什么?   云雀伸出手去。方才对付黄鹂的一击,已然耗尽了云雀的炼气,她的手指不住地发颤,触摸到薄磷的脸颊时,居然感觉不到柔软还是坚硬。薄磷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另一只手了,只能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云雀的眼睛本是凛冽的翡翠色,此时却黯淡得像是将熄的烛火。   好在没有熄灭。   幸好,幸好,幸好。   薄磷动了动唇,嗓声嘶哑,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久不见。”   云雀笑了起来,想说什么,可惜喉咙呛到了血,边笑边咳出血沫来:“……”   ……是啊,好久不见。   你我都还活着,这已经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运。   .   .   .   绵绵发现自己在流鼻血,本想给盛临城看,又讪讪地忍了回去。   盛小将军跪在盛昭缇的尸身面前。   盛昭缇双目闭阖,神色泰然,明明身上破了一道如此骇人的窟窿,唇边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是一等一的美人,生时光彩无双,死时烨若神人,一线血红漫出她的唇角,世间再无此等英姿妩媚的胭脂。   炎虎天生奇女子,贼胆闻风先堕。   一领锦袍殷战血,飞马桃花一朵。   盛临城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到自己声带,嗓声又轻又低:   “……是什么时候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   但这不重要了。   因为没有人会回答他。   是什么时候起,盛昭缇就已下定决心,要死在自己人的手中?   是什么时候呢?   她鸦青色的眼睛,看向这些懵然无知的小一辈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盛昭缇命运坎坷,盛临城命运颠簸,母子二人被天意这道洪流隔得太过遥远。盛小将军总以为,自己的母亲,必是无坚不摧的王屋太行,什么苦难,什么雨雪,都催折不了她半分颜色。   ……是什么时候呢?   盛临城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是从什么时候起,母亲的鬓角新添了这么多白发,眼角多出了这么多皱纹?   是什么时候呢?   盛小将军清冷冷的眉眼,蹙出几分泫然欲泣的褶皱。   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盛昭缇已经死了。他所想、所思、所感,都不重要了。   尘归尘、土归土。   盛小将军静静地跪在世界中央,像是一道凌风屹立的劲竹,被什么突然压弯了脊梁。   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离他而去了。   绵绵从后面悄悄地抱住了盛临城。盛小将军低着头,握着她的手臂,鬓发垂落,喘/声破碎。原来“漠北雪蛟”的眼泪也是这么烫,一滴一滴地落在绵绵手背上,激得绵绵龙鳞都竖了起来。   .   .   .   啪!   闻铠从高处一跃而下,铁靴触地砸出铿锵一响,少女奋力地向苏锦萝奔去:   “娘!”   苏锦萝像是如梦初醒,恍惚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女儿。“大夏龙雀”此时金发凌乱,眼神茫然,脸色苍白,像是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几岁。   闻铠急急道:“娘,你没事吧?……”   苏锦萝怔愣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闻铠平素泼野惯了,母女见面不是吵嘴便是打架,这还是苏锦萝头一回,见闻铠如此乖驯的样子。   是她长大了么?   还是自己老了?   苏锦萝还是一阵心神恍惚,感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她身上压着的悲怆太过沉重了,沉重到苏锦萝有些反胃,随时都想弯腰吐出来。   吐出什么来呢?   她连眼泪都流干了。   苏锦萝看着一旁的盛昭缇,看着一旁的盛临城,静默得像一尊苍白的雕塑。   ……她,算不算,欺师灭祖之辈啊?   “——萝卜!”   闻战一声唤得她抬头。闻战收起了金线流彩的剑意,他也是刚从大战里抽身退/出,一头黑发胡乱披散着,惝恍间又像是那个病弱的文人军师。   苏锦萝呆呆地看着他走过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闻战展开双臂,把母女二人,拥进了怀里。   苏锦萝金色的眼睫,茫然地眨了眨,艳蓝色的眼瞳里,似乎终于找到了焦距,缓缓地泛上一层晶莹的水光。   她干了什么?   是,是了,她杀了盛昭缇,她杀了自己的师父,她杀了盛临城的母亲……   原来她还是,有泪可流的。   苏锦萝放声大哭,涕泪齐下,声嘶力竭。女人的哭声像是破碎的丝帛,顺着长风掠过尸横遍野的街道,一路刮向鱼肚白的天际——   霞光万道,旭日东升。   天终于亮了。   上京太平,人间长安。   .   .   .   时攸宁低声道:“还剩下多少人?”   “九人。”那位偃师嘴唇颤动,最终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总管,星阑命行的偃师,只活下来九个人。”   时攸宁如遭雷击,怆然闭眼。   九个。   跟着他前来围剿黄鹂的三十六名偃师,这一战过后,只剩下了九人。   比起云雀这些一等一的高手,注定要在史书留名的人物,时攸宁带的这帮人,只不过是云秦偃师一行,最为普通的一批师傅。   他们自知弱小,尚不能冲在第一线,却还是跟着时攸宁,来到了上京最危险的地方,以黄鹂为中心的战场上。   “总管。”   那位偃师嘶声道:   “我们这些兄弟姊妹,算不算死得其所?”   我们这些庸碌之辈,连黄鹂的衣角,尚没能摸到。   ——这样的牺牲,有没有价值?   时攸宁急急道:“别这样想……”   “当然有!”   一道脆生生的断喝打断了时攸宁。   这个声音……   时攸宁讶然睁眼,循声望去,一道殷红色出现在了视野正中。   轻铠长翎的少女乘风而行,一纵凌风而下,银白色的伞面猝然张开,二十四道伞骨,在晨曦中耀眼生花。   时攸宁睁圆了眼睛:   你怎么来了?   “怎么没有?”   战靴霍霍,燕安楠快步上前,步步生风:   “凡常人等,但能站立于此,已是天下之大勇!”   更何况——   燕安楠面沉如水,扫视四周,“仁王无相”机血迹斑驳,屹立于尸山血海之间,恍若镇压群邪的石狮虎。   镇压群邪的不是这帮机关器,而是操纵机关器的人。是星阑命行的偃师前仆后继,不断有人顶上这个位置,仁王无相机才能织出一张网,兜住从天而降的群魔。   这群“天亲”,在这一战中更像是气氛组,多亏了这帮悍不畏死的偃师师傅。   不然已这个恐怖的体量……就算是全盛时期的云雀,也要被“天亲”给淹没了。   -------------------------------------   *注:燕安楠,炎虎关靖安府女将,曾一伞之力击杀大萨满苏丹各答。首次出场于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   .   .   “嘶!”   时攸宁的右手断了,燕安楠做了这个便宜郎中,简单粗暴地帮他把骨头接上了。   时攸宁疼出了一脑门的冷汗。燕安楠见他这副娘们德行,没忍住喉咙里的嘲笑:“哈哈哈。”   时攸宁:“……”   时攸宁:“你在做什么?”   燕安楠:“嘲笑你,怎样?”   时攸宁:“……”   我还不如烂在黄鹂那!!   话说回来,时攸宁抬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作为靖安府的第二把手,燕安楠自然是陪着苏锦萝来到了京都。只是上京动乱之时,燕安楠忙着疏散百姓和对付浆尸,急匆匆赶往黄鹂这儿时,一切都结束了。   还好你姑奶奶没来……   时攸宁看着一地的肉泥,在明空公主的飞剑之下,这些怪物死相骇人可怖。   但有不少都是他手下的偃师变的。再恶心,也要分出尸首,烧成灰带回塞北去。   还好你没来啊。   时攸宁默默地想,但是这句话太自私了,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   .   .   画眉激动道:“呜呜哇哇哇!!”   八哥不明所以,也跟着乱喊:“呱呱呱!!!”   云雀:“……”   云雀奄奄一息地看着这两个生龙活虎的小崽子,头一次觉得自己生了两个花果山的猴儿:   在兴奋什么呢?   你爹娘快死了都!   画眉倒不是无聊乱喊,而是她看见了熟人——   云雀睁圆了眼睛:   小陆?   来人豆眉圆眼,头发眉毛皆是雪白,额头与眼下各烙了三个红点。一袭白衣,仙气飘飘,不是陆梨衿还能有谁?   陆梨衿一脸疲惫,显然也是一夜没睡,神态跟仙气飘飘没有半点关系。   以小陆大夫的修为,自然无法接近黄鹂战场,但她也没能闲着。先前浆尸肆虐,受伤者不知凡几,她根本忙不过来,眼下这才抽身来到了纷争最中心的地方。   她提着一物——   薄磷的断臂。   云雀懵然地看着她:?   都断了还捡回来干嘛?   莫不是要炖汤喝不成?   云雀想了想那个画面,顿觉自己肚子有点饿,毕竟一晚上没吃饭了。   薄磷眯着眼睛看着她:“……”   ——你最好不是在想啃我胳膊肘那种事情。   “薄爷,雀雀,劳驾。”   陆梨衿简短地打过招呼,单膝跪地,面色严肃,按住了薄磷的命脉察看。   小陆大夫选择先救薄磷。   薄磷虽然看上去比云雀混得更好,其实他才是受伤最严重的那个——先是断臂,又是一身的剑伤,最后还送出了斩灭黄鹂的一刀,眼下的薄磷已是强弩之末。   陆梨衿扫了一眼薄磷尚且完整的右臂,只见薄磷五根手指的指甲,俱是皮开肉绽,这等钻心剜骨的痛楚,就连小陆大夫看了都眼皮一跳。   他怎么忍的?   小陆大夫不知道先前的战况,当云雀的头被苏锦萝提起来的时候,薄磷就再也感觉不到比心痛更甚的痛楚了。   .   .   .   陆梨衿:“雀雀,你哪里不舒服?”   云雀眼巴巴地:“我饿。”   所以你把薄磷的手捡回来到底干什么用?   陆梨衿:“……”   你最好不是在想我想的那种事!!!   “进宫吃吧。”小陆大夫叹了口气,“太后要见你。”   作者有话说:   做了卷的调整,将原本的【雪国:天下归心】拆成了【高丽:刺王杀驾】和【上京:旧天星陨】两卷。   这一章上京篇结束,接下来就是,全书最后一卷了:   【扶桑:决战天守】 第214章 、说第二百零六:目的地:日出之国(一)   东方欲晓, 红日喷薄。   绚缦无俦的霞光抛溅四射,天际像是划拉出了一道滴沥不止的伤口, 汩汩地流淌出浓墨重彩的朝霞来。   官军刚将扑灭了大火, 满目疮痍的上京曝露在天光之下,像是一具刚刚浮上水面的尸首。只不过这街头巷尾,再度有了活气, 残砖断瓦间已经有了重新搭起的藩篱和草棚,炊火的飞烟袅袅地探上浩渺的苍穹。   ——邪祟已祓, 接下来, 便是重建家园了。   云雀看着此情此景,内心十分感动,直接咽下去一个大肉包子。   小陆大夫心惊肉跳地看着她:“……”   你不烫么???   两人正站在皇宫的鼓楼之上。云雀往飞翘的檐牙上一坐, 手边是堆到半人高的蒸笼,她一边看着皇城外的人来人往, 一边一口一个热气腾腾的大肉包。   还会噎着。云雀边吃边打嗝, 陆梨衿赶紧去拍她的背。   本来在鼓楼上吃东西,是全然不符合皇家规矩的。只不过眼下大战方歇,尸横遍野、血流漂橹,哪来的资源给你摆宫规森严的谱?   浆尸原地自爆, 炸得满世界都是,随处可见洗刷血污的宫人, 小陆大夫一时间居然找不到一个清净的地方吃饭。   是以, 御膳房的厨娘跨过满地的尸首, 哆哆嗦嗦地蒸了好一大笼肉包,刚熟就被云雀连包子带蒸笼地端走了。   云雀倒是不在意。对着活人吃, 对着死人吃, 一样都是吃饭, 她刚想蹲在马路牙子上解决……云雀是泥腿子,丢得起这人,小陆大夫这文化人脸上可挂不住,连忙把云雀和她的大肉包子薅来了鼓楼楼顶。   小陆大夫让云雀多喝点水,别真把自己噎死了:“你怎么那么饿?”   云雀心说废话。   黄鹂带着浩浩荡荡的浆尸搞突袭的时候,正是薄磷刚刚做好饭、大家围在桌前、准备动筷子的时候……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云雀一口饺子都没吃上,就被黄鹂捅了个透心凉!   是以,云雀从晚上打到白天,血战了整整一个通宵,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只不过当时情况分外特殊,云雀被黄鹂一剑捅穿,重伤之下也忘了自己还有个胃。   黄鹂偷袭的一剑,直接把云雀捅成了云雀串串,小陆大夫早给她看过了伤势。云雀止血止得很及时,加上没怎么伤着气府,云雀强大的再生能力再一次展露无遗,等陆梨衿揭开云雀的衣裳察看的时候,她这伤口居然已经开始自行愈合了。   这当然不是云雀医术超卓,而是——   云雀右眼皮开始不安地跳:   “天”。   灰发碧眼之人,是人的身体,气魔的实质。   究其本源,她云雀,与黄鹂,是没有什么不同的。   黄鹂被薄磷一刀腰斩,断成两截儿了,尚能躺在地上说足半天的单口相声,她云雀只是被一剑贯穿罢了,小小致命伤,再搁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个两三月,就不礼貌了。   云雀若无其事地啃着包子,心里的阴影愈发深重:   眼下发生的一系列动乱,无一不在证实,当年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里,魁族的叶姓老头儿说的都是真的。   灰发碧眼之人,年过半百之日,是会变成气魔的。   云雀想起了形貌狰狞的泰父,状若妖魔的高丽王,不人不鬼的黄鹂,假以时日,她云雀也会变成那副模样么?   是不是薄磷也要像斩黄鹂那样,把她云雀也给大卸八块?   届时,薄磷该如何自处,画眉和八哥又该如何自处?   云雀想起自己的一双儿女,心里就是一阵难以言状的隐痛,她自幼丧母,饱受欺凌,深知没有母亲的孩子,是何等孤苦可怜。   ……画眉和八哥又该怎么办呢?   云雀翡翠色的眸光,惊惶地动了动,既而又寒冷凝固。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薄磷这一刀虽然斩灭黄鹂,重创了“天”的本体,但与此同时,也等于是向“天”输送了大量风卷尘息刀的寒气,加深了“天”与现世的联系。   先前在薄磷的回忆世界,魁族大族长说,如若在长城的缺口上献祭百灵,便可重创“天”的本体,让“天”沉睡三百年。   而如今——   云雀回过头去,长风万里,秋雁无痕,她雾灰色的长发飞扬在湛亮的天穹之下,恍若一面色泽罕见的长旗。   巍巍楼城,赫赫宫殿,云雀远眺向皇城的正中心,那是整个云秦的心脏,太后唐水烛所在的龙章凤台。   ——太后这么急着见她,说明这“天”,定不会乖乖睡上个三百年。   .   .   .   “三个月?”   云雀睁大了眼睛,三个月?   什么三个月?   丹楹刻桷,画栋飞甍,七七四十九道辉煌灯柱,垂天而下,金碧辉煌。灯柱雕有九龙垂拱,仿佛层层交叠的佛莲,九九八十一道灯碗里,燃烧着长年不灭的鲛人油,亮灿之余还有一股奇异的暖香。   此地正是龙章凤台。   云秦太后唐水烛,正坐在云雀五步远的凤椅上,神色疲惫,鬓角凌乱。堂堂一国太后,竟不着任何胭脂钗环,头上只绾着一支素色小簪,一副随时要吊死在□□庙的模样。   唐水烛也是一夜无眠,脸色比云雀还差,似乎遭到了什么重大打击。云雀早就料到太后宣她来见,定是没有什么好事,但没想到是此等噩耗!   ——方才唐水烛说,他们死磕了一夜的黄鹂,居然只能让“天”沉睡上三个月!   这是千机城的测算,绝无作假的可能,云雀知道千机城那群老夫子的本事,那群老头迂腐是迂腐了些,但是工作能力绝对不差,千机城放话说三个月,就算让星阑命行再测一遍,也是大差不差的。   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对于东陆来说根本没有区别。   三个月,这才三个月,这是什么概念?   教八哥学会说话都来不及!   唐水烛缓缓道:“而且……”   云雀:“……”   她此时有点想吐,又舍不得吃下的包子,只好硬生生地忍住了。   还有啊!   还能有比这更差的消息么?   唐水烛面色沉凝,语气低虚:“长城已经破了。是陛下做的。”   云雀:“……”   云雀瞠目结舌:“……”   云雀瞠目结舌地换了个坐姿:“……”   ——现在去死还来不来得及?   .   .   .   眼下,云雀得到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绝望:   一,“天”虽然进入了沉睡,但只能睡上三个月;   二,“长城”已经破了,是云秦自己的皇帝干的!   为什么?   云雀只想抱着自己的脑袋尖叫:   大哥你图什么啊??   你可是千尊万贵的皇帝,你娘亲唐水烛治理朝政,你甚至连班都可以不上,躺着就有金山银山,还有一万个女人围着你打转!   “遗星”黄鹂毁灭世界,好歹是受尽冤屈苦楚,看遍世间冷暖,最后心理变态报复社会。   你一个云秦的皇帝,人上人的人上人,有吃有穿有权有势,也来搞这种反人类的操作,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近是很流行这种疯批的弱智男宝么?   “……”   唐水烛闭了闭眼,似乎是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又顾及云雀刚刚拯救了云秦,有些话不愿意说也得说,“陛下他……嫉妒明空。”   云雀:“……”   还真是疯批的弱智男宝啊!!!   .   .   .   已知,太后与昭王有染,生下了明空公主。   到了云雀这个级别的泰山北斗,这种见不得人的皇家秘辛,充其量就是过耳的小八卦,实在算不了什么大秘密。   而且云雀早就知道了。   又知,“幼帝”——现在已经不幼了——周云讫,是唐水烛的养子。   云雀心里狼奔豚突,半晌憋出一句波斯文:   “So?”   所以呢,你周云讫嫉妒什么啊,人家明空可是亲生的!   小陆大夫用手肘捅了捅云雀,用神识密语传给她一则消息:   “陛下渴望太后娘娘的爱。”   云雀:“……”   云雀头皮发麻:“……”   云雀头皮发麻,五雷轰顶,大为震撼,无法理解:“……”   你们帝王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点大病在身上?   “……”云雀用神识密语回复陆梨衿,“难道,幼帝对太后娘娘,有……?”   呃,爱、爱慕母亲之情?   陆梨衿目光惨痛,看来云雀很懂,沉重地点了点头:“你已经理解了。”   云雀:“……”   ——我不理解!!!   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云雀又想抱着脑袋尖叫:   我一点都不理解啊!!!   先帝周火,跟海月暧昧难言,看来有点儿断/袖情结;   昭王周朝辞,跟唐水烛纠缠不清,看来有点儿老王情结;   幼帝周云讫,既不是男/同,也不搞别人家的老婆,他——   是、恋、母、情、结!!!   云雀:“……”   云雀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感觉她脆弱的脑壳里,有一万匹黄鹂呼啸而过:“……”   ……感觉周家人比黄鹂抽象多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   .   .   但唐水烛不是专门来找云雀吐黑泥的。   她这次宣云雀进宫,已经有了一个,修补长城的法子:   苏罗耶。   云雀睁大了眼睛。   她听苏锦萝说过这事儿。   当年积贫积弱的云秦,根本没有向苏罗耶和波斯叫板的底气。在两大帝国的联合施压之下,先帝周火以退为进,签订了一个秘密协议:   第一,云秦人不得进入华胥秘境;   第二,云秦应当把与华胥秘境所有相关人员,全数交给苏罗耶处置。   第三,云秦即日起,向苏罗耶与波斯开放嫏嬛阁,由专门的特使执行,焚去所有文献。   至于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恶果,云雀已经切身体会到了。   而这第三条——   嫏嬛阁文献被毁,而这修补长城的秘密,如今正掌握在苏罗耶女帝的手里。   云雀明白自己要干什么了:   唐水烛这次宣她,就是要云雀前往苏罗耶,向女帝莉莉谢讨要这个秘密?   “只对了一半。”   唐水烛眉头深锁,“如今的莉莉谢,不在苏罗耶。”   云雀茫然地眨着眼睛:“……”   啊?   .   .   .   云雀这老公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过了太久,已经很久没关注过国际大事了。   跟闻战夫妇有关的事儿,云雀是听了一耳朵。塞北大捷,苏罗耶兵败,只能退回喀尔喀什冰原布防一带。   这是迟早的事情,云雀这种只有浅薄常识的人都知道,苏罗耶只能速战速决。打仗打的是钱,兵马粮草都要钱。这种在冰天雪地挣扎的帝国,你是不能指望它的人民交得起重税,苏罗耶的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和云秦打持久战。   是以,虽然边境偶有摩擦,但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打小闹,在至少近百年之内,苏罗耶是不可能再发动一场南下之战了。   那苏罗耶女帝莉莉谢,不在苏罗耶能在哪儿?   唐水烛面沉如水,眸色寒凝,从牙齿舌尖迸出二字:   “扶桑。”   ——苏罗耶女帝莉莉谢,人在扶桑,生死未卜。   云雀的眼睛震惊地睁圆了:?   什么?   云雀在应龙的神识乱流中,见过女帝莉莉谢,也听闻过这位帝王的瑰丽传说。云秦尚有闺阁执政的特例,然而苏罗耶是凭战斗力说话的,每一代的苏罗耶皇帝,都是当时公认的最强。   唐水烛是没有修为的弱女子,显然是智谋型的政治家,但莉莉谢可不一样,她的王冠是她一拳拳打出来的,绝无掺假的可能!   苏罗耶的最强战士莉莉谢,居然在扶桑那种小国,落了个生死不明的下场?   .   .   .   扶桑跟高丽,虽然都是临海小国,但区别好比米画师、米山舞、米哈游那般大。   根本就不是一类东西。   要论地理位置,高丽要离云秦更近,也受云秦影响甚多,甚至在平安城还有直通云秦的灵津。   但是扶桑可不一样。   扶桑的贵族虽然也说云秦官话,但扶桑人从心底就不认云秦这个大哥:在扶桑的官方文献里,它才是“东方帝国”,云秦是“西方藩属”,云秦跟波斯一样都属于来自西边的野蛮人。   至于云秦的官话,那也是“扶桑文字”,跟你云秦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是以,扶桑属于云秦周边,最叛逆的那一类藩国。   先帝周火年代,还在忙着振兴国内经济,巩固波斯乃至苏罗耶一带的边防,没有什么心思理会大静寂海另一边的叛逆小国。   啊对对对,一边玩去吧,别耽误我种田。   太后唐水烛年代,又忙着和苏罗耶角力,也没空闲腾出手来收拾扶桑。唐水烛倒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女人,扶桑使节屡次言出不逊,唐水烛凤颜震怒之下,便断绝了大静寂海的船只贸易——凡是通往扶桑的货船,皆不得入我大静寂海,等同于直接隔断了扶桑和西边诸国的往来。   是以,高丽出了乱子,云秦是可以直接派“守灵人”前去平乱;但扶桑出了乱子……云秦不仅管不到,云秦还一概不知。   所以眼下莉莉谢为何去扶桑、在扶桑遭遇了什么、扶桑现在状况如何,云秦一概不能知晓。   云雀按着太阳穴:“……”   短短两炷香时间,云雀居然又想抱着脑袋尖叫,人生尽如此艰难。   虽然,官家对扶桑所知甚少,但是云雀背后,毕竟是阴市老大星阑命行,江湖人多耳杂,总归有些消息来源。   云雀是约莫知道一些来自扶桑的消息的。   扶桑不同于高丽,高丽有高丽王,也不同于云秦,云秦有摄政太后。   扶桑根本没有“王”这个概念。   在扶桑国,最高的统治者,叫做“将军”,而这种统治将军,竟然有数十个有余!   也就是说:   现在的扶桑,等同于云秦的周王朝未建立之前,诸侯割据的战国时代。   而莉莉谢在动荡不安的战国间生死不明,云雀一个头两个大,先不说能让莉莉谢“生死未卜”的敌人是有何等强大,且说在战乱里找一个女人,是有多么困难?   而“天”还有三个月就要醒了!   “能否通过官家手段?”小陆大夫见云雀这个吃屎一般的脸色,急忙向太后启禀,“向扶桑的官家明示利害,这长城倾倒旦夕,可不是一国之安危……”   唐水烛颔首,她正有此意。   有一人将与云雀一同前去扶桑,将“长城”补缺一事,告知以扶桑最有权势的那一位将军。   在唐水烛的抬手示意下,一道袅娜人影,越过花鸟屏风,缓步行上前来。   陆梨衿喃喃道:“……怎么是她?”   来人眉目婉约,肌肤赛雪,气度高华,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当朝女相,白雪楼。   云雀直瞪眼,显得没什么素质,小陆大夫赶紧戳了戳她,示意云雀端正神色。   倒不是白雪楼长得有多国色天香,再好看的冻龄美人,云雀也不是没见过。   而是——   白雪楼抱着的那把霞色古琴,是天溪太白.白家的镇门神器,偃师业内公认的第一音杀机关,“九霄环佩”!   这本来是海月的武器!   云雀像是被点着了尾巴的鸟,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不礼数了,直戳了当地朝白雪楼问道:   “海月人呢?”   他怎么样?……跟他一起的鹤阿爹,又去了何方?   白雪楼面无波澜,心思微微诧异。   她没有见过云雀。早闻“罗刹鬼骨女”,是个冷面冷心的狠角色,如今一面,这般担忧又不似作伪,倒像个敢爱敢恨的烈女子。   我喜欢。   白雪楼心想,嘴上答道:“他死了。”   云雀眼前一黑,她早有预料,但被人说出来,还是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   “那,”云雀强撑着说,“白鹤道人呢?”   白雪楼沉默不语。   “白大人,”云雀以为她不愿说,急急忙忙地补充,“我与白鹤道人乃是故交,若您知晓其下落一二,还烦请……”   白雪楼抬手,示意云雀打住,回头望向唐水烛。   云雀这才发现太后的脸色也变了,本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又露出了更深一分的错愕来。   云雀茫然:?   你们这是什么反应?   白雪楼:“……”   白雪楼努力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措辞:“云雀师傅,你可知,这白鹤道人是什么人?”   云雀更加莫名其妙:哈?   鹤阿爹能是什么人?   鹤阿爹好吃懒做,爱管闲事,但变成人形的时候,又是靠谱的一方大能。   若不是当年在沁园春,鹤阿爹一拂尘将云雀击退,那云雀估计早就死在沁园春了,还拖累上了肚中的画眉和八哥。   “……”   唐水烛端详着云雀的神色,缓缓地说出了,一记惊雷般的事实:   “白鹤道人,是先帝的江湖名号。”   云雀:“……”   什么?   ——鹤阿爹,就是先帝周火? 第215章 、说第二百零七:目的地:日出之国(二)   薄磷是被肉包子的味道硬生生熏醒的。   薄磷:“……”   谁来给我一拳, 哥不是很想醒。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能在他一个残疾人面前, 欢天喜地啃着肉包子的人, 也只有没心没肝的云雀了。薄磷恹恹地撩起眼皮,只见云雀赤脚坐在温泉边,雾灰色的长发娓娓流泻, 身上只穿着一件白绸里衣,被氤氲水汽熏得半遮半掩, 看上去格外春/色/旖/旎——   个鬼。   云雀一手一个大肉包子, 手边还有半人高的包子蒸笼,她的吃相极为吊诡,薄磷看着蒸笼上的肉包子, 人均被咬了一个大块,由此可见云雀师傅是用枚举法得出, 每一个的味道都很不错。   薄磷:“……”   他本来就重伤除愈, 不是很有世俗的欲/望,此时此情此景,薄磷感觉自己阳/痿了三十年。   云雀见薄磷醒了,眨了眨眼睛, 又继续啃自己的肉包子。   薄磷:“……”   云雀:“……”   云雀睁圆了眼睛,突然反应了过来, 可惜腮帮子里全是包子, 只能唔唔唔地出声:“喔!唔唔唔!”   你醒了!!!   薄磷:“……”   不, 你误会了,我死了!   此时薄磷整个人正泡在温泉里, 被绷带裹得像一个得了白化病的大粽子。   由于薄磷一刀立下救世之功, 云秦官家给了薄磷最顶级的医疗待遇, 上京皇城特地为薄磷开放了一处洞天福地:   太液池。   此地设于云秦皇宫正下方,是一处灵子浓度密集之所,比当年在大凉州红云仙人的洞府,不知道又高级了多少倍。据小陆大夫说,太液池原本的用途,是专治帝王家那些人上人的,就算皇帝老儿今天嗝屁,往太液池里一放,都能再喘上个三四天的活气。   如今周家人,除了唐水烛,好像没什么正常人。幼帝周云讫更是重量级,唐水烛不把他掐死都是给周火面子,所以太液池空着也是空着,不如用来泡重伤的薄磷。   “唔唔,”云雀还拿着她的心肝宝贝肉包子,“你感觉如何?”   薄磷:“……还好吧。”   除了对你比较无语之外,我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薄磷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早就过了闻战那个年纪,没有废了武功再回头后悔的说法,如今他失去了左臂,右臂又经脉具断,就算靠着金属辅助骨骼硬撑,他那一身修为也救不回来了。   算了,薄磷心态倒是平和,他老婆孩子都在,人生可算得上是美满,这点小伤又有什么呢?   况且他已经斩了“天”一刀,算不得有什么遗憾了。   云雀歪头看着他。   云雀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无论如何都过了妙龄少女的年纪,但她生得清清冷冷,委实看不出年龄,举手投足间还有少女的娇态。   云雀这个动作确实像树枝上的肥啾啾(云雀:你才肥),薄磷动了动右手,本来想摸摸她的头,被自己的手吓了一跳。   云雀慢吞吞道:“那什么,你还没残呢,别一副下半辈子要吃软饭的表情。”   薄磷:“……”   嗯?   嗯??   薄磷唰地抬起双手,动了动十指,又抬起了胳膊,左右仔细看了一圈:“……”   薄磷的左右手臂,变成了奇异的黑色,上面流淌着奇异的金色花纹,乍一摸居然有岩石的质感。   这回轮到薄磷懵了:?   这是怎么回事?   不仅仅是他的左手回来了。他的右手的经脉,居然也是通顺的,薄磷能很顺利地将气府里的灵息,运向指尖形成如有实质的炼气,风卷尘息刀的寒意唰然冻结开去,太液池上猝然结出了一层青色寒霜。   “是小陆哦。”   云雀抬起湿漉漉的赤脚,以免自己也被冻到,“她把自己的十年修为都砸在你身上了,你先拾掇拾掇,吃完包子,去跟她道谢吧。”   这个惊喜太沉重,薄磷整个人砸得有点懵,他同手同脚地走到太液池旁边,云雀想帮他擦头发,被薄磷侧身躲过去了。   薄磷嫌弃地指出:“你手上有肉包子的油……”   云雀怒目而视:“我洗手了!”   臭男人,穷讲究!   薄磷怒道:“我还在太液池里呢?”   你怎么能在池子里洗手!   云雀怒道:“我刚刚还洗了脚!”   说完虚空朝薄磷踢了两脚:脏死你脏死你!   薄磷:“……”   懒得跟你一般见识。   “恢复得不错啊。”云雀看他穿衣服,又吃起了肉包子,“我还以为小陆没什么本事呢。”   没想到陆梨衿居然能把薄磷治到这个地步。云雀能感觉到薄磷的气府,似乎是更上了一个台阶,就连太液池的融融暖意,都不能消解掉他身上来自风卷尘息刀的寒气。   薄磷:“……”   薄磷惊道:“你跟陆大夫不是好姐妹么?”   怎么在背后这样说人家?   “?”云雀茫然眨了眨眼睛,“对啊,我当面也这样说她。”   小陆大夫是个嘤嘤呜呜的废物,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吧?   薄磷:“……”   不是很懂你们女人的友谊。   薄磷一边穿衣服,一边受不了云雀这样看他了:“你怎么爱吃起了包子?”   你不是喜欢吃汤圆的么?   “宫里剩的没人吃,我就端过来了。”云雀边嚼边说话,十分地没有素质,“浆尸炸得到处都是,石砖缝里都是洗不干净的古怪碎肉,一时间没什么人想吃肉了。”   都被恶心吐了。   也只有云雀这种没心没肺的玩意,才会目睹了一地末日般的惨状后,面不改色地吃肉包子。   在云雀看来,恶心是恶心,包子是包子,因为浆尸迁怒于肉包子,对于肉包子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薄磷:“……”   云雀这么一说,他顿时也不是很想吃肉包子。   男人就是事多。趁着薄磷拾掇自己的空档,云雀把自己进宫的事儿都说了,包括“鹤阿爹就是周火”这一惊天动地的事实。   薄磷沉吟半晌,啧了一声:“对不上吧?”   云雀鼓着腮帮子看着他,嘴角还有一些肉屑,表情非常茫然:?   什么对不上?   薄磷没说话。   自然是鹤阿爹的身份对不上。   彼时在四季雪,他与陆梨衿联手,对上晨钟暮鼓老人之时,当时鹤阿爹可是说了一句:   “你们两个小鬼,如今都老成这个模样了?”   就算周火是先帝,占了个“先”字,但怎么也不会比这两个老人年纪更大。   还是有其他的隐情不成?   薄磷摇了摇头。如今海月身死,鹤阿爹下路不明,再去纠结这点儿皇家秘辛,实属没什么必要。也许就是海月吃代餐,给鹤阿爹起了自己前男友的名字呢?都是说不定的事儿,再猜也没什么意思。   薄磷话归正题:“我们何时出发?”   .   .   .   薄磷所说自然是指出发前往扶桑国。   眼下离“天”再次醒来,只有两个月零二十几天,动身前往扶桑寻找莉莉谢一事,可是再也拖不得半日。   趁薄磷在太液池养伤的那几天,小陆大夫做主打点好了一切——因为这些动脑子的事儿,你交给云雀办是办不成的。   云雀:“……”   总感觉有人在骂我。   薄磷拾掇好了自己。他还是那一身黑色圆领袍,长发往脑后潦草地一束,肩上搭了一件月白色的外袍,颇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意思——当然不是这样,以薄磷如今的健全,徒手暴打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不是什么问题,只是他目前还控制不好体内那股风卷尘息刀的寒气,怕冻着了旁人,尤其是云雀。   云雀倒是无所谓。   她可是在黄鹂面前掉过脑袋的人,冻着就冻着呗,还能冻死不成?   薄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来葵水不会痛么?”   云雀恍然大悟,这才想起了,自己还是个会被月事痛的死去活来的人类女子。   哦!   薄磷:“……”   这里有个笨蛋,是谁我不说。   临行前,夫妇俩和画眉和八哥道了个别。   此次前往扶桑,凶险不知凡几,带着崽儿肯定是不现实的。   是以,薄磷和云雀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将一双儿女托付给闻战夫妇。   他俩去闻战府上的时候,没见到苏锦萝,闻铠倒是抱着孩子出来了,说是她娘亲病倒了。   病倒了?   云雀愕然,苏锦萝那铁打的身子骨,也会病倒么?   闻战叹了口气,提壶给云雀倒茶:“自盛爷……之后,萝卜在灵堂为她守孝,跪了两天一夜,定是那时染上的风寒。”   下葬之后,苏锦萝便病倒了,咳血不止,高烧难退。   小陆大夫来看上一眼,说是心病,药石难医,开了些养身的方子又走了。   云雀忧心忡忡地问闻战:“她没事吧?”   闻战眼下乌青,面色憔悴,气色不好,近来也是劳累。他摇了摇头,既然小陆大夫说那是心病,当然是迈过那个槛去就好了。   苏锦萝总会迈过去的。   她可是“大夏龙雀”苏锦萝,炎虎关的小铁相,怎么可能倒在故人的坟冢前呢?   只是……苏锦萝需要时间。   她需要时间,足够的时间,去愈合亲手弑师的心伤。   云雀哑然片刻:“小苏……背负得太多了。”   自华胥一战过后,云雀便没怎么关心过大局,在她的印象里,苏锦萝从此开始,便一直是大西北的顶梁柱,靖安府的主心骨。   从心高气傲的苏小将军,到坐拥大权的塞北铁相,在云雀不在的日子里,苏锦萝又经历了什么呢?   云雀心下慨然,这些变乱发生得太快,她都还没有和苏锦萝好好说说体己话,问问她这些年来受过什么委屈,又有哪些苦处。   眼下也没机会了。   如今苏锦萝正在静养,云雀也不好去打搅她。   ……至少,闻战和闻铠,都陪在苏锦萝身边。   云雀喝了一大口茶,闻战泡的还是他最喜欢的雾春山,浓酽的茶从喉咙一直烫到心头:   小苏会挺过来的。   上一代人的悲剧,已经到此为止了。   .   .   .   画眉和八哥倒是活蹦乱跳,云雀抱不住这俩崽子,扔给薄磷一边玩去了。   薄磷:“……”   我好像被丧偶式育儿了,不确定,再看看。   云雀大战初歇就被召进宫里,尔后一直在太液池守着薄磷,一直没听说外面的消息。是以,云雀又和闻战聊了一会儿,问了问黄鹂一战后,同伴们的近况。   首先是盛小将军。云雀方才路过城门,没找见盛临城,据闻战所说,盛小将军如今在守孝期,不方便官职擢拔,但人已经掌管了上京城的布防之事,如今正忙得脚不沾地。   绵绵自然是在陪他。   云雀恍然,果然是盛临城的性格,盛小将军心里难过,便会逼迫自己忙碌起来,这德性倒跟从前没什么区别。   其次是时大总管。   云雀睁圆了眼睛:“——啊?”   “对。”闻战点了点头,“时攸宁要成亲了,新娘就是萝卜的副将。但盛爷这是大丧,喜事肯定是要耽搁的,你和磷哥是赶不上喜酒了。”   云雀面色震惊,扭头朝薄磷道:“我们什么时候办喜酒?”   薄磷:“……”   闻战:“……”   闻战惊道:“不是,你们,没办喜酒啊???”   闻战心说,还以为是你们不够意思,成亲没请我和萝卜去呢!   薄磷:“……”   云雀:“……”   闻铠惯是个野丫头,眼下没规没矩,大人说话也插嘴:   “那就补一场嘛,这有什么?”   薄磷扶额,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成亲礼才办上,对于云秦人来说还是有些超前了。   况且……   没时间了。   他们必须即日动身,登上前往扶桑的海船。   .   .   .   云雀倒也不惦记什么三媒六聘。这云秦的成亲礼办起来,是要请男女双方的父母的,届时高堂上空空如也,不是好笑了么?   本来鹤阿爹,是能坐一坐高堂的,可是眼下他下落不明,多半凶多吉少。   云雀一想起这个,便觉得这成亲,也没什么意思了。   但薄磷却格外惦记这个,跟云雀啰嗦了一路,把云雀说烦了,踹了他一脚,薄磷这才老实地闭嘴了:“这不是怕你受委屈……”   云雀大惊。   云雀惊奇道:“我因你受的委屈还不多么?”   你不要以为这文断更已久,读者记忆稀薄,就在这岁月史书。   怎么你还怕上了?   黄鹂把你的娇妻脑揍出来了不成?   薄磷:“……”   薄磷一想起前尘往事,顿时心虚得很,顾左右而言他:   “哎,这不是闻大侯爷么?”   黄鹂一战把云雀的小院子轰成了大窟窿,云雀和薄磷暂时在云秦皇宫落脚,俩泥腿子第一次跟人上人一般待遇,在这朱雀宫门进进出出。   眼下,云雀和薄磷刚从闻战府上回来,大老远便见着了长途海旅要用到的箱笼。小陆大夫和太原侯闻征正站在朱雀宫门下,陆梨衿清丽脱俗,闻征芝兰玉树,郎才女貌,好不般配。   这次扶桑之行可不止云雀这几人。除了云雀和她的姘头薄磷(薄磷:……),以及负责打点的小陆大夫,和她的姘头,闻战的大哥闻征。   云雀已经很久没见过闻征了。比起走文化人路线的闻战,闻征基本没什么变化,帅也是当年的帅,欠也是当年的欠,云雀看着他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生出了一股给他一拳的冲动。   “哟,”薄磷倒是很自然地走了过去,把胳膊搭在了闻征肩上,“大侯爷也不来看看哥哥我?”   闻征面无表情:“滚,巴不得你死。”   云雀:“……”   云雀惊讶地跟小陆大夫耳语:“他俩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熟?”   陆梨衿:“……”   你才知道?   这也怪不得云雀,因为薄磷压根没说。早在高丽一战,若不是闻征去找薄磷,薄磷根本赶不上画眉和八哥出生。   是以,薄磷就是因为这事儿,跟闻征又熟络了起来。   除了陆梨衿和闻征同行,前往扶桑的队伍里,还有宰相大人白雪楼。   以及——   云雀喃喃道:“真(蒸)的?”   陆梨衿惨痛地闭目:“煮的。”   来人年及弱冠,但生得太过清绮脆弱,面如傅粉,唇如涂朱,倒像是个临风玉树的弱质少年。   ——以及,幼帝周云讫。   云雀一见是这个货,顿时觉得闻征那张脸,都没有周云讫这般吸引她的拳头:“……”   这哪是个弱质少年,这明明就是个铁弱智!   .   .   .   真不怪云雀不给他好脸色。   因为一些狗屁倒灶的理由,把全东陆的命运推上火刑架,云雀只想把周云讫一拳打穿。   唐水烛这般安排,正是要让周云讫接触一下烟火人间,看看民生疾苦,看看世间冷暖,看看他一力破坏了长城,究竟会给这天下苍生带来何种大难。   周云讫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感觉上像是肾出了问题,他阴森森地打量了一眼云雀,唇边浮起了一个不阴不阳的笑意,但嘴上没说什么,又飘回了船上。   云雀:“……”   她刚刚还纠结了一下,要不要给唐水烛面子,跪一跪这个弱智皇帝,既然周云讫走得这般识相,云雀也不必纠结了。   “太后吩咐了,就像一般人一样对待他便好。”陆梨衿在云雀耳边小声道,“若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云雀睁大了眼睛。   小陆大夫省略的内容,自然是云雀最关心的问题:   “若是幼帝在路途中遭遇不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是以,不必特殊待他。   云雀喃喃道:“太后娘娘在想什么?”   小陆大夫耸了耸肩膀。周家人都不正常,这唐水烛在其中混迹多年,不见得是个正常人。   ……大概是,太后也不知如何处置幼帝,不能一杯毒酒把他赐死,也不能当做无事发生,就把他姑且交给命运和造化了吧。   .   .   .   扶桑之行是这般安排的:   “首先,我们走海路,穿过东海。”   小陆大夫在海图上画了条直线,既而点了点一处岛屿位置,“在这里换大船。接下来,就是大静寂海了。”   薄磷抱臂打量片刻:“这座岛屿是何处?”   “——‘佚落妄岛’。”陆梨衿回答道,“处于东海与大静寂海的交界,本是各国商船必经之处,但自从太后娘娘禁止了前往扶桑的海船贸易,这个岛便冷落了下来,只有‘天御大社’在此常驻。”   薄磷颔首,哦,原来如此。   云雀:“哕——”   薄磷:“……”   小陆大夫:“……”   陆梨衿擦汗:“……雀雀,你怎么样?”   云雀不好。   云雀想死。   此时云雀正处于前往佚落妄岛的海船上。   东海有白龙一族特意造浪,推着海船一路飚向佚落妄岛,云雀从来没坐过那么快的船,人在甲板上哪怕多待一秒,便会被白龙一族吹出的飓风拍死在船帆上。   绵绵,你的亲戚们,真是强而有力啊!   云雀抱着夜壶:“哕——”   “没办法,”小陆大夫无奈地耸肩,“赶时间嘛,雀雀忍忍吧。”   .   .   .   云雀与夜壶相依为命,在海船上半死不活地吐了半宿,隔天一早便被薄磷叫了起来。   云雀气息奄奄,埋在被子里,死活不起来:“我不吃早饭……”   薄磷冷漠地提着她的后领,把她从被子里拔/了/出/来:“到了。”   云雀精神抖擞起来:   好耶!   是陆地!!   佚落妄岛的光景大大出乎了云雀意料。   天穹明湛,白沙晃眼,云雀本以为和高丽的玉贞岛一样,都是一般海岛风景的海上小岛,没成想——   这不是一座“岛”。   云雀站在甲板上,奋力地仰起头来,一时间居然无法用言语形容内心的震撼。   ——这是一颗“树”。   这是一棵体量庞巨的大樱花树,根深不知凡几,树冠高插青冥。鲜妍亮丽的火红樱花,在千百树杈上烈烈燃烧,红得自具伤情,红得莫辨人意。车马、道路、房屋,掩映在花团锦簇之间,只不过是这一棵参天古树上,渺小的纹路。   而云雀一行人的海船,正在这棵樱花树的树根下,它的树根盘虬错节,深入海水之中,惝恍间像是匍匐于海底的群蛇,共同垂拱着这一棵恢弘壮丽的造物。   云雀跳下了甲板,踩上了地面。这里的地面俱是这一棵樱花树的树身,木质、空心、独特,云雀试着蹦了蹦,被薄磷一巴掌抽中了后脑勺。   云雀怒目而视,刚要吐泡泡,薄磷手疾眼快地掐住了她的嘴角两边,就不让她吐。   云雀:“……”   云雀用眼神攻击:幼稚!   薄磷:“……”   谁幼稚我不说。   旁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噫,只见小陆大夫也走下了船,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云雀探头:?   薄磷问道:“怎么了么?”   小陆大夫皱眉,她觉得,好像有些古怪。   在佚落妄岛上的“天御大社”,乃是云秦官方设立的客栈,平日里是祭祀天御大神的神社,但云秦若是有官船来到,神社里的巫女和神官,自然是要出来迎接的。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船上可是还有宰相大人白雪楼,天御大社何时这般不失礼数?   陆梨衿张了张嘴,正要扬声喊话,闻征从后伸出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闻征低声道:“别出声。”   小陆大夫还有些莫名其妙,只见云雀和薄磷皆是变了脸色。   “血腥味。”云雀祭出了八角宫灯“罗雀门”,柳眉紧蹙,凝神上望,“着上面,好浓重的一股血腥味。”   “小陆,”云雀回头道,“你和侯爷留在船上,保护白宰相和那玩意。”   罗雀门缓缓生起,飘摇的光线,映亮了螺旋通向大树上方的木质楼阶:   “我和薄磷,去上面看一看。”   好好一个神社,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16章 、说第二百零八:暴风雨神社:第一夜   云雀没想到, 她就往上走了几台阶,就见着了人影。   头顶的红樱开得极盛, 密密层层, 绚缦无俦,延绵成流云一般巨硕的荫蔽,似乎连这树荫都被染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鲜妍红意。   一位白衣绯袴的扶桑巫女, 正站在云雀五步远的地方。   ——她背对着云雀。   云雀只能看见扶桑风格的巫女袍服,和乌黑发亮的及腰长发, 想必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云雀上前, 刚想说话,被薄磷按住了肩膀。   薄磷用神识传来讯息:“她的影子太薄。”   云雀面色茫然,不明所以, 什么叫做“影子太薄”?   天光从红樱的罅隙里流淌下来,在木质地面上烙出点点碎金。万物皆被拖出了一道深红色的阴影, 这巫女也不例外, 就好像一张纸片立于桌面,被光线拖曳出一道料峭削薄的影子。   云雀心下大骇,急急上前几步,被眼前景象震在了原地:   这个巫女, 只有“一半”!   换而言之,有人从她的头顶, 沿着身体的中轴线, 将其平滑笔直地“剖”成了两份——   是以, 巫女只有一个“背面”,“正面”只有一个血/肉的剖面, 肚/破/肠/流, 骇人无比, 就连对付过黄鹂的云雀,也不禁觉得有几分恐怖和恶心。   这巫女人只剩了一半,怪不得她影子太薄。   谁做的?   云雀和薄磷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没感觉到附近有杀气,想必这凶手已经逃匿多时。   是谁对一个神社巫女惨下毒手?   而且这巫女的“一半”,还能直挺挺地立在原地,不难想象这一击究竟有多快,竟然没能打破巫女本身的平衡。   想必凶手也是个刀剑行家。薄磷下意识地比较了一下,就算是他的当头一斩,也绝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   因为这不仅考究刀功,还考究持刀人,对人本身结构的了解。错了一毫厘,这巫女的“一半”,都不可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这个凶手,不仅是个刀剑行家,还是个杀/人行家。   ——谁那么变/态?   云雀的右眼皮一个劲地上跳,这座在万顷碧波之上的孤岛,一个虔心崇神的幽静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   .   .   奇形怪状的尸/身可不止这一具。   薄磷和云雀往深处走去,随处可见凝固了的鲜血,在木质地面上洇出褐色的阴影,甚至会有一些长长拖曳着的血迹,看上去就挣扎多时、痛苦万分,而尽头也是一两具死状骇人的巫女或神官。   想必是流血负伤竭力逃跑,但还是逃不过凶手的斩杀。   云雀纤细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谁这么残忍?   这座岛屿的神官和巫女,招惹到什么人了么?   薄磷突然啧了一声,云雀应声回头,只见薄磷在一具神官的尸首旁停下了。   云雀凑了过去,这是发现了什么?   这神官死前瞠目结舌,双眼和口鼻皆是大张,似乎是看见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而在神官的嘴里,塞着一张黄纸,薄磷眼尖看到了,单膝蹲下,探手取出。   薄磷展开这团黄纸,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端正无比的云秦字:   “绝杀令”。   还按上了一个云秦官家的印章。   云雀:“……”   薄磷:“……”   啊?   云雀奇道:“你听说过么?”   有这回事?   薄磷闭目:“谢邀,人在太液池,刚洗完澡。”   .   .   .   云雀和薄磷分头搜罗了一阵,在不同尸首的口中都找到了这种黄纸,上面的内容别无二致,好似真有一队云秦人,奉着官家的密令,血洗了这座神社一般。   夫妻俩把黄纸拿回了船上。   “不可能。”   白雪楼蹙眉看了看,宰相大人好仪态,就算是摇头,步摇耳坠皆是微微晃动,“至少在我能管到的地方,不可能有这种事。”   白雪楼虽然管不到天子皇家,但她手底下是整个云秦官僚系统。   若是云秦官家做出这档子事,白宰相没道理不知。   周云讫没说话,摇了摇头,显然也不是幼帝做的。   云雀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反社会反人类的小皇帝,除了跟太后有关的事情之外,其实都提不起什么兴趣,更别说费心思去插手。   云雀也觉得不是云秦人做的。   自打唐水烛禁了通过大静寂海前往扶桑的贸易,会路过佚落妄岛的海船,最多的还是云秦自己的。   云秦人把天御大社的人全杀了,谁来接应货船,谁来打点商港?   就算是要换一批人,那把这些人赶走就好,也不至于闹得尸横遍野,如此难看。   “啧,各位。”   在船桅上警戒的闻征突然开了口,闻大侯爷往桅杆顶端抱剑一坐,长发飞扬,袖袂怒张,确有几分凌云飞鸟的意思。   他用剑鞘敲了敲船帆,惹起众人注意来:   “有人来了。”   啊?   刚才还不是四下无人的孤岛么?   众人俱是一惊,抬头向船外看去,确实有很多人,往这边走了过来。   .   .   .   来人皆是前来佚落妄岛修整的异国商队。有金发碧眼,有红发黑肤,但由于特殊的地缘关系,更多的其实是出海谋生的扶桑渔民,长相与云秦人别无二致。   唐水烛只是禁止了同过大静寂海前往扶桑的海上贸易,可没不允许扶桑自己出海谋生。   扶桑国资源匮乏,依海为生,大洋之上还是活跃着很多扶桑人,有商人、有水手、有武士,都是靠大海养活一家老小的。   眼下,这些人群情激奋,往云雀众人所在的海船拥来,为首的是一个金色头发的波斯老爷子,显然是被身后的扶桑人推上来出头的。   小陆用波斯语问道:“老先生,你是谁?”   云雀有些惊讶,早知道小陆饱读诗书,没想到连波斯语都说得如此流利。   云雀自个儿在炎虎关混的时候,跟来自波斯的偃师哔哩哔哩学过几句,如今对波斯话的印象只剩下了几句脏话。   薄磷用神识凉凉地插嘴:“看,这就是为什么小陆能上岸当公务员,你一把年纪了还在打没编制的临时工。”   云雀:“……”   云雀愤怒地踩了薄磷一脚:噗噗噗噗噗噗!   波斯老爷子自称花喇子模,是来自波斯的商会会长,与云秦官家有直接的丝绸合作,就算是当地太守见了也得敬一杯茶的人物。   陆梨衿笑脸低头称是,心说我身后就站着少帝和宰相,你可千万别在这地方跟我摆谱。   花喇子模老爷子不愧这把年纪还在海上跑,心思也是活络,看出了陆梨衿谈吐不凡,自己的身份估计是压不住她的,直戳了当地发难:   “神社里的巫女和神官,是不是你们杀的?”   陆梨衿:“……”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您误会了,我们也是刚来。”小陆大夫心里有一万头黄鹂奔腾而过,嘴上还是端得温婉客气,大有几分岁月静好的高官意思,“这神社的惨状,我们也正……”   花喇子模还没说话,老爷子背后的人却忍不住了:   “你放屁——!”   正是把老爷子推上船出头的扶桑人。   陆梨衿淡凉地觑着他,云秦官话学得不错,若不是扶桑本国的贵族,那定是与云秦有私下贸易的走私商人了。   “云秦人,人证物证具在,你有什么话好狡辩?!”   扶桑人青筋暴跳,气鸣自促,唾沫横飞,“天御神社照拂我等多年,对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扶桑人来说,更是如同家人一般。你们这些云秦人,这么多年来,压在我们头上,吃我们的肉、扒我们的皮,现在居然还把我们的家人也给杀害了!”   陆梨衿:“……”   这番话好比一盆狗血,浇得小陆大夫猝不及防,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浑身上下都是脏的。   这扶桑人话音未落,人群立即骚动起来,有几个妇女当场掩面而泣,她们身边的孩子见状,也跟着母亲一同放声大哭。   云雀和陆梨衿对视一眼,她们俩见过不少大风大浪,但这种国际场面还是头一回。   云雀好悬才跟上了这个扶桑人的思路。   在这群外国商人看来,“云秦人”都是一伙的,在场哪一个商人,没有被云秦的海关关税宰过一笔?   是以,既然这些尸身口中的黄纸上,写着云秦官字,又盖着云秦官戳,但么就是云秦人做的。   而整个佚落妄岛,也只有这一艘云秦海船,这一伙云秦人。   是以,这些外国人一致认为,就是云雀众人干的!   “凡事要讲证据。”小陆大夫面上微愠,被指成杀人凶手,谁也没有好脸色,“你红口白牙咬定是我们干的,可有什么其他证据?”   就因为这些尸体口中的黄纸上有云秦字不成?   笑话,在场哪个国家的海上商人,不会写一两个云秦字?   高丽和扶桑的官方文字都是云秦字呢!   没想到,扶桑人一听小陆大夫这话,露出了一个轻蔑嘲讽的笑意:   “就知道你们会这么说!”   陆梨衿心底一沉,刚想说什么,便被人寒声打断:   “……啧,吵死了。”   一道漠然又阴冷的少年声音,凉悠悠地斜/插/进/来,在场人俱是一静。   陆梨衿讶然回头。   能把一句话说得如此欠打、又如此威严的,也只有少帝周云讫了。   周云讫本站在一旁看戏,如今似乎是不耐烦了,淡凉地插嘴道:   “朕……我当是死了一群什么人呢?不过是一帮跳大神的贱民,这种人和韭菜一样,割了一茬还能再长出一茬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白雪楼认命似的闭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唐水烛虽然不是什么宅心仁厚之辈,但也是个励精图治的君主,怎么会把这个孩子教成这般暴君模样?   那个扶桑人双眼圆睁,他料到了云秦人歹毒,没想到连装都不装,惊怒之下居然说不出话来。   “莫非……”   周云讫双眼微眯,一副傲慢作派,低头打量甲板上的扶桑人时,好似打量脚下蚂蚁那一般:   “——你跟神社中的哪个巫女有染不成?”   这话就说得实在难听了。   “你这家伙——!!!”   那扶桑人暴跳如雷,厉声咆哮,“我是武田家的贺!你冒犯了我的尊严,我要斩下你的头!”   这武田贺看来是个有地位的,旁遭武士打扮的成年男子,纷纷拔出腰间的倭刀来,凛凛的锋寒直指船上的众人。   云雀面无表情,虽然这是周云讫自找的,但少帝毕竟身怀“天帝蟠龙”,自然不能死在这里。   她手指一勾,指间碧光磷磷,丝线“梳骨寒”激射而出,交织成一张寒光凛凛的巨网,无声地威慑着众多武士的逼近。   见云雀乍一出手,武田贺脸色骤然一变,他是个有眼力价的,能看出云雀修为深厚,并不是什么好招惹的。   但是,他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武田贺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悍然无畏地望向云雀。他是武田家的长子,为了纱织和明美,向云秦海关点头哈腰就算了,此时天御大社尸横遍野,他要是再能忍让,便是有愧于武士的荣耀!   云雀脑仁子疼:“……”   云雀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毕竟是周云讫嘴贱在先,怪不得扶桑人认死理。   她回过头去,抬起手来。   啪!   云雀手疾眼快,小陆大夫根本来不及阻止,周云讫便狠狠挨了一记耳光!   周云讫被这巴掌抽得歪过脸去,少帝瞠目结舌,面色惊诧,震惊于自己九五之尊之身,居然被云雀这下等人抽了一耳光。   武田贺也是惊呆了。   他看得出来,那个出言不逊的周云讫,才是“主君”的傲慢模样,而云雀这种身手不凡的大能,也只不过是主君身边的“武将”罢了。   哪有奴才打主子的?   这是什么道理?   武田贺内心山呼海啸,一个扶桑人的三观开始崩塌。   云雀可不管武田贺的三观如何,皇帝挨了她一巴掌,也算是吃到了嘴贱的教训,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吧,就当给云秦帝国一个面子算了。   云雀撩起眼睫,冷冷地看着周云讫,后者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耳光,脸上高高肿起不说,眼尾还有些泪光。   “太后说过了,你是死是活,我们是不用关心的。”   云雀的眼睛绿得吓人,阴恻恻的威压沉沉逼来,“——当然,我舍不得你死。”   天帝蟠龙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力量。如今云雀的敌人,可是深不可测的“天”,有破坏长城之力的“天帝蟠龙”,可是云雀手里非常重要的一张王牌。   周云讫闻言一愣。   “我会保护你。”   云雀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周云讫的心口。云雀凑过脸去,少年能闻到云雀身上的气息,是冰冷而清冽的梅花香气:   “但是,你再敢乱说话,我还是会打你,打到你知道乖乖闭嘴为止。”   周云讫哑了。   薄磷看了周云讫一眼,眸光颇有些意味深长,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云雀没见着这一出,她回过头去,看向武田贺:   “走吧,带我去看,你有什么其他证据?”   .   .   .   云雀这一耳光打得很及时。   虽然商人们还是群情激奋,但都忌惮云雀这条疯狗,她急了连自己主子都咬,既然敢扇周云讫耳光,那么在场就没有她不敢打的人。   佚落妄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死了也没有官府来评理,这种狠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妙。   扶桑人总算冷静了一些,由武田贺牵头,带云雀一行人去看,神社的巫女神官们,在死前留下的证据。   前去神社的是云雀、陆梨衿和薄磷,闻征则留在船上保护白雪楼和周云讫,同时也是为了看护这艘云秦海船。   扶桑人可不是什么道德标兵,在船底挖洞的事儿也不是干不出来,必须有人守着船才行。   毕竟,“船”,是离开这座佚落妄岛的唯一工具。   ……   云雀本以为,扶桑人拿出的证据,定是凶手掉下的东西、落下的痕迹才对,没成想——   云雀震惊地抬头望去。   ——这么大。   只见,天御神社的拜殿大墙上,悍然写着几个淋漓血字:   云秦害我!!!   这道血字还被一张布帛所遮,就像是凶手草草掩盖血迹,匆匆离开了现场一样。   云雀:“……”   陆梨衿:“……”   两人无言,对视了一眼,彼此心底都知,这事儿大发了。   这肯定不是云秦人做的。这些痕迹太过明显,就差怼着脸告诉你,“凶手就是云秦人”了一样。   但问题是——   人,是真的死了;   而云雀一行人作为岛上唯一的云秦人,拿不出自证清白的证据。   小陆说过了,云雀一行人也是刚刚来,问题是他们停船的时候,岛上本就空无一人,谁看见了?   在扶桑人杀气腾腾的目光里,陆梨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饶是足智多谋的小陆大夫,也觉得此事不太好办。   要不,陆梨衿望向云雀,我们走咯?   反正这群商人,武力也就这点能看,左右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赶去扶桑国要紧,至于天御神社的事儿,扔在这岛上就算了,世上有多少冤假错案,哪能一一洗白呢?   云雀愣了一下,明白了小陆的意思,刚想说什么,只听见屋外一道惊雷炸响:   ——轰!!!   海上的天翻脸比人都快。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此时却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拔地而起,落花漫天飞舞,昭示着暴风雨的降临。   陆梨衿心如死灰:“……”   大静寂海本就凶险难测,若是暴风雨里强行出海,只有身殒汪洋这一个下场。   得,现在想走都走不了了。   哗——   天风携裹海雨而来。这海上的暴雨,可比陆地上的夸张数倍,一时间犹如万顷银河泼天而下,密密匝匝的雨针被樱花树冠分流为无数细窄的瀑布,飞花漱玉,白浪湍急,整个神社都笼罩在迷蒙的水汽里。   暴雨冰冷刺骨,本来还在拜殿前走动的众人,一时间全部涌进了拜殿躲雨。云雀、陆梨衿、薄磷三人,被众人挤向了写有血字的墙壁,云秦人顶着“云秦害我”的血字站立,世间估计找不出第二件更尴尬的事情。   “妈妈!”   人群里传来孩童清脆的声音,是扶桑人带着的船家眷属,此时伸出小手,指向幽暗的房梁,“那里有个人呢……”   人?   众人抬头上望,拜殿本就只有零星烛台,此时屋外风雨大作,关了门之后更是昏暗无比。   这幽深的房梁上,还藏着人不成?   众人不安起来:莫非……   就在这时,拜殿内飘摇不定的烛火,猝然灭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涌了上来。   作者有话说:   BGM:薙除杂妄 第217章 、说第二百零九:暴风雨神社:加美子   蓦地, 拜殿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云雀瞳中冷光一闪,八角宫灯“罗雀门”, 应念旋转着升入高空之中。它本就是碧佩银穗的灯笼, 此刻笼心正中燃起了等灵子明火,明沛的白光顿时照亮了整个神社拜殿——   本该是这样的。   但云雀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云雀愕然:什么?   是她的命械出了问题么?   不,不可能的事, 云雀能感觉到自己和罗雀门的联系,云雀的炼气正源源不断地给罗雀门提供燃料, 它这会儿应该跟颗太阳一般耀眼才对!   云雀惊起了一身白毛汗:到底怎么回事?   云雀下意识道:“薄磷?薄……”   云雀心底猛地一沉。   ——她发不出声音!!   无论她如何张口, 如何拉扯声带,她就是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不对,不是这样, 云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摸到了自己的喉咙, 能感觉得到, 自己的喉咙是随着“喊叫”而微微颤动的——   她正在发出声音,可是她根本听不见!   我聋了?云雀惶惶地想,我聋了么?   这个情况太诡异了,云雀能感觉到自己的冷汗, 顺着鼻梁涔涔地淌下来,但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 她必须要确定一件更重要的事。   云雀摸出了自己袖中的火折子。云雀用罗雀门照明, 本来用不到这玩意, 是薄磷硬塞给她的,说是打火也更方便, 不要想着什么都用炼气解决。   还真给这臭男人说对了。   云雀此时双眼漆黑一片, 她看不到东西, 人在无边寂静的黑暗里,心态是非常紧张的,她根本不敢伸手去摸薄磷,怕摸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   她点燃了火折子,烫着了自己的手指,心却如同坠入冰窟一般。   火折子肯定是亮着的,火焰的温度没有骗人。   然而云雀眼前还是漆黑一片——   她看不见了!!   怎么可能?   云雀大脑疾风骤雨般的转动:   这是什么偃师法术或者灵子立场么?   一瞬之间夺走人的听力和视力,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偃师大能?   突然,云雀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握住了自己的手。   !!!   云雀头皮一炸,浑身炼气调动而起,丝线“梳骨寒”正准备激射而出,被一道神识猝地打断了:“啧,是我!”   云雀:“……”   是薄磷。   是暴盲又失聪的事实过于吓人了,以至于云雀忙中出错,一时间竟然没能想起,自己是可以用神识对话的高手。   神识是直接通向死妄海的,是属于另一个维度的消息。如今云雀就算暴盲又失聪,也根本不影响神识的交流。   此情此景,薄磷还有闲情,在这逼话连篇:“嘿,看把我们云师傅吓得,连自己夫君的手都不认识了。”   云雀:“……”   神经病,噗噗噗!   这也怪不得云雀。薄磷的手是太液池里痊愈的,双臂透着岩石一般的黢黑色,握上去也像是握住了一块汉白玉一般,比寻常人的更加寒凉,也比一般人的更加坚硬。   谁被他握住手不会吓一跳?   黄鹂吗?   “你看得见么?”   既然薄磷还在,云雀多少放下心来,都开始腹诽了,“我看不见也看不见了……”   “大家都一样啦。”小陆大夫的神识插了进来,“雀雀,我要碰你了哦,碰你的左手。”   云雀等了半天,左手没什么感觉:?   薄磷忍无可忍:“……那个,小陆大夫,那是我的手。”   陆梨衿:“……”   云雀:“……”   “啊啊啊啊啊啊不好意思!!!”云雀的左手传来一阵大力,看来小陆大夫终于找对人了,“对不住对不住,我说雀雀怎么比死了三天还要冷呢!”   薄磷:“……”   这女人怎么还踩一捧一呢。   “小陆,”云雀嘶了一声,小陆大夫抓她的左手抓太紧了,把云雀给抓疼了都,“你松一点儿……”   “啊?”陆梨衿莫名其妙,“雀雀,我还在薄爷这边,没握你呢。”   云雀悚然一惊:   诶?   那此时握住我左手的,……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握住云雀左手的事物,骤然加重了力道!   喀!   云雀头皮炸起,毛骨悚然:她的左手……   被拧断了!!   剧痛之下,云雀也没闲着,她猛地调动起了全身的炼气,左手汹汹然轰出一掌!   云雀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能隐隐感觉到,她这一掌确乎是打中了什么东西,打得四分五裂、打得汁水飞溅,云雀闻到了一股格外腥咸的臭味。   像是什么海洋生物……云雀头皮发麻,索性不再下想。   陆梨衿神识大骇,她也什么都看不见,未知把恐惧放大了几百倍,传过来的消息都是抖的:“雀雀?你那边怎么了?”   云雀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形容。   反正她的左手算是断了,软绵绵地垂着,疼得她也不想多话:“——小陆你有没有什么办法?”   陆梨衿茫然:“……什么‘什么办法’?”   云雀要吐血了:“就是驱病驱邪的!”   云雀的左手是被一股巨力硬生生拧断的。剧痛发作之下,云雀的脑子竟然开始转了,她先前没有感受到任何攻击,那么眼下三人“失明失聪”的状态,肯定不是他们的眼睛和耳朵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这是一种术法。   虽然以云雀现有的偃师知识,暂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一种“负面状态”,被施放在了三人身上。   既然是一种状态,那肯定可以被驱散。   眼下能做到这个的,也只有做医师的小陆了。   陆梨衿恍然大悟,小陆大夫平时冰雪聪明,结果慌张之下手足无措,做了蠢事不说,还讲了好蠢的话,面上一阵发烧:“哦哦哦,我、我试试!……”   噌——   云雀和陆梨衿皆是一惊,她们都被薄磷往后猛地一拽,只能感觉到一道尖锐无比的物件,哗然从她们天灵盖上扫卷而过!   云雀惊道:“这什么东西啊?”   薄磷怒道:“你男人看不见!想点办法!”   他也是凭武者的直觉动作的。   薄磷之于云雀和小陆不一样,他是实打实的练家子,比云雀和陆梨衿这种只知道站桩输出的身手不知高明了多少。就算如今薄磷暴盲又失聪,但依旧能凭借周遭气流的变动感知敌人的进攻。   锵!   下一击被薄磷用刀接住了。薄磷啧了一声,云雀能感觉到,薄磷的肌肉在发力时隆起的线条,那玩意吃不住薄磷的沛然大力,只能踉跄败退,但对方像是什么汁水淋漓的大包子,乍一交锋之下,薄磷被溅到了一些恶臭难闻的液体。   “小心,”云雀闻了闻,这回她认出来了,“这是强酸……”   管它是酸还是醋,薄磷以及无暇顾及了。对面一击被薄磷挡下,在环绕着寻找攻击角度,薄磷能感觉到那股怪异的森冷气息,避开了自己,盯上了小陆——   还是个欺软怕硬的。薄磷啧了一声,对面是有智慧的生物。   它知道了薄磷和云雀的手段,不敢相与,遂转移目标,盯上了小陆。   云雀倒也没在发呆,她手指一勾,罗雀门里唰然涌出无数锋利的碎刃,正是菱形碎镜“鱼镜花”。云雀目不能视,只能凭感觉操纵,这些摧金断玉的菱形碎块,被云雀的炼气排列成一面障壁,将三人围在墙角里。   既然看不到敌人,那保护自己总是对的……   不对。   云雀头皮炸起:这是墙角么?   怎么感觉阴湿无比,比起神社冰冷的砖墙,倒像是什么海洋生物湿滑的皮肤?   云雀心头警铃大作:“薄磷,后面!”   ——那个东西绕到了三人背后!!!   说时迟那时快,云雀神识刚将响起,一股猛风裹挟着千钧重物,从云雀的头顶正上方,恶狠狠地砸了下来!   如果被砸个正着,那定是脑/浆/横/流的下场,太液池都救不回来!   云雀崩溃道:“小陆,你好了没有?!”   与此同时,陆梨衿终于念完了自己一长串的符箓。   想来也是奇怪。云雀虽与陆梨衿交好,但本人其实并没有怎么见过小陆大夫动手的样子,她并不熟悉陆梨衿的炼气。   眼下,云雀感觉得出,一股温暖凝滑的炼气,犹如煲烫正好的乳脂,以小陆大夫为中心,施施然地流溢开去。云雀被这股炼气泼了个正着,但并不抵触这股力量,它温柔地抚摸过云雀的四肢百骸,犹如被春风涤荡过心神一般,心头竟有一些意犹未尽的留恋。   “我我我,仗神锋断怪除妖;是是是,凭道法驱邪斩虎。”   无相决.祓邪祛魔令。   炽烈的白光碎成千万裂片,薄磷拖着云陆二人飞身后撤,云雀眼前天旋地转,耳旁金铁轰鸣,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目力和听觉——   砰!!   一柄巨阔的长剑,从高处沉甸甸地坠地,地面被这一剑砸出了一道恐怖的大坑,整个拜殿都在这股惊人的巨力下颤瑟不已!   罗雀门.生门.鱼镜花!   云雀瞳中精光绽放,原本的壁障应念化为一瀑菱形碎镜,好似一群美丽而锋利的蝴蝶,轮廓边沿饱蘸着锋利无比的寒星。云雀一声令下,菱形碎镜缴卷而上,她的目的不是这柄古朴巨剑,而是握住这柄巨剑的手——   是的,只有一只手。   绕过鱼镜花形成的障壁,绕到三人身后的,不是什么海洋生物,只有一只奇长、惨白、怪异的人手。   人手的根部连着一片被鲜血洇湿的地面,看上去仿佛是地板上挤出了一只手来了一样,场面诡异至极,容不得云雀细想:   先削了它再说!   鱼镜花碰到这只人手,人手皮开肉绽,顿时水光泼溅,正是云雀感知里“汁水淋漓的大包子”。但不同于正常认知里,皮肤被划开后飚出的是血,这只手被鱼镜花飞旋着锯开,透明的古怪液体飚飞四射,奇异的臭味扑鼻而来,方才薄磷身上溅到的强酸,正是这种东西。   小陆大夫喃喃道:“加美子?”   啊?   什么加美子减美子,云雀已经顾不上了。这股强酸非同小可,溅在云雀自己身上,她才知道薄磷有多能忍——云雀以手肘为挡,连衣服带人被烧出了一个漆黑的孔洞,掉下来成片的皮肉!   “别碰到她的血!”小陆大夫恍然大悟,她逐渐理解了一切,“这是加美子的‘慈母血泪’,是扶桑的神话里,把八岐大蛇给活生生融掉的眼泪!”   云雀:“……”   你家眼泪长这样!!   陆梨衿掐手念决,口中念念有词,空气中的水汽凝成了一道玲珑剔透的水障壁,将三人与这只加美子之手给隔了开来。   “慈母血泪”浇在这道水壁之上,反而被其中的水流给裹挟了进去,这道水障壁不仅没碎,反而加厚了许多。   云雀有些惊讶地看了小陆一眼。多年未见,陆梨衿并不能算是修为大进,但她展现出来的奇特能力,颇有一些以柔克刚的意味。   在宫中被什么高人指点过了么?   “因为在这传说里,”陆梨衿语速飞快地解释道,“八岐大蛇贪婪无比,吃了寡妇加美子的孩子。加美子悲痛欲绝,放声大哭,眼泪化为可以销骨蚀肉的强酸,将这条妖怪活生生地给融了!”   云雀:“……”   云雀懂了:“哦,孟姜女哭长城,但是扶桑版本?”   砰!   一击不成,这只人手也没耽搁,连手带剑,迅速地缩了回去,原本被鲜血洇湿的墙面,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只留有一些奇异的透明水迹。   但没过几个瞬息,一道洇湿的红意,从云雀脚下坍弛开来——巨剑破土而出,人手参天扬起,薄磷拦腰将云雀抱起,堪堪躲开了这自下而上的一击!   “姥姥们别惦记人家的传统文化了!”薄磷心情十分崩溃,“这神话里有没有说如何对付这玩意?”   小陆歪头想了想:“加美子发现,蛇身有一部分,是她的眼泪不能融蚀的。于是加美子将这部分拿了起来,削成了神剑天丛云……”   薄磷明白了:“你是说这柄巨剑,是神剑天丛云?”   陆梨衿点点头。   薄磷:“它有什么作用?”   陆梨衿:“斩断世间的兵器。”   薄磷:“……”   为什么一个寡妇能捡到这么厉害的神器啊!!   你们扶桑的神话到底他/妈讲不讲逻辑啊!!!   薄磷本来抬起了佩刀“蓝桥春雪”的刀尖,此时讪讪地错开了锋刃,他就这一把刀了,可不敢跟神话里的剑硬碰硬。“蓝桥春雪”燃起了一道明亮的蓝色光焰,薄磷扬臂横刀一切,离他还有三步之遥的加美子之手上,应声亮起了一道纤细的蓝线,既而沿着这道线齐整地左右错开。   既然天丛云剑不能碰,那斩手就可以了。   只是:“神话里这寡妇就一只手么?”   薄磷心说这也太寒碜了,不得有个人模样么?   “啊?”小陆大夫眨了眨眼睛,她还没明白薄磷的意思,“加美子变成妖怪了,自然是有很多只手的。”   当然不止这一只啦!   薄磷:“……”   云雀:“……”   薄磷诚恳地发问:“你怎么不早说?”   小陆委屈巴巴:“那你们不是也没问……”   哗!   似乎是被薄磷斩手一事激怒了,整个拜殿震动起来,大片大片的血红色,从天花板、墙壁、地板上晕染开去,四下的注连绳剧烈地摇晃,其上垂坠着的纸垂瑟瑟发抖。   咕叽——咕叽——   拜殿好比一朵肉质花,猝然打开了肉质的瓣片。云雀睁大了眼睛,只见上下左右的墙与地,皆生出了密密麻麻的惨白人手来。   “哦!!!”   群魔乱舞之际,小陆站在人手的中央,霎时想通了事情的首尾,“这座神社,是镇压‘加美子’才修建的,只是巫女和神官死了太多,加美子闻到了死亡的气息,苏醒过来。它此时刚将苏醒,力量甚是弱小,需要吃掉比它更弱的人类进补……”   ——所以刚才在拜殿里避雨的人,此时通通不见了,都是入了加美子的腹中。   而之前的暴盲也好、失聪也罢,都是加美子为了进食,玩出来的鬼魅把戏。   陆梨衿理解了一切:原来是这样呀!   薄磷:“……”   陆梨衿是别人的媳妇,他真的不方便开口吐槽,只能默默地忍了。此时拜殿已经完全被加美子同化,再待在这里,等于坐在猛虎的口中。薄磷随手挥动蓝桥春雪,横竖斩出两刀,轻而易举地破开了拜殿大门。   在疑似女性的尖叫声里,薄磷拽着云雀和陆梨衿,飞身掠至拜殿前的空地上。   喀嚓一声,云雀回头望向拜殿,面不改色地把左手接了回去。   只见拜殿剧烈地震动,像是濒临分娩的产妇,痛苦地扭曲着自己的身体,被薄磷硬生生切开的拜殿大门,此时居然“哐当”一声,再次撞进了门框里。   静、静、静。   雷霆轰鸣,暴雨如注。   砰!   拜殿大门,猛地被一颗头颅撞开!!   ——整个拜殿“爬”了起来。   因为这座建筑已然化成了这只怪物的身体。来人仰首向天,四肢着地,无比扭曲的姿势,无比怪异的躯体。它生着乌黑发亮的头发,依稀证明它生前是个女子,而拜殿上生出无数疯狂飞舞的人手,期间最粗壮的几根,合力拿着一柄古朴沉重的巨剑:   神剑天丛云。   薄磷被骇得倒退一步,这阴间玩意太像黄鹂了,看得薄磷右眼皮直跳:“扶桑寡妇长这样?”   陆梨衿忍不住了:“薄爷你能不能别惦记扶桑传统文化了?”   薄磷:“……”   谁先起的话头!   “这是加美子变成妖怪后的样子。”陆梨衿解释道,“先前时家开发的‘倒吊臣’,正是模仿了加美子的形态,明明是仰首向天,却能四肢着地,快速地爬行。”   -------------------------------------   *倒吊臣,时家自律人偶,胸腹朝上,四肢爬行。首次出现于《说第九十三:背刺.狂澜孤城(二)》,章节号99。   云雀和薄磷悚然地看向她。   陆梨衿莫名其妙:?   诶?   你们看着我干什么?   “你刚才说,”云雀脸色大变,“这玩意能……”   快速地爬行?   倒吊臣的速度,云雀是能理解的,毕竟那是机关器,偃师的技术可以解释一切;但是加美子如今有三层楼这么高,整一个丘陵一般体量的巨人,她也能快速的爬行?   这时,加美子发出了像哭又像笑的尖声,猛地朝三人飞扑过来。   .   .   .   *注:“我我我……驱邪斩虎”出自无名氏《大破蚩尤》。   作者有话说:   BGM:扼臂啮指 第218章 、说第二百一十:暴风雨神社:八俣远吕智   半时辰前, 闻征方面。   这厢闻征仍旧待在海船的桅杆上。   彼时尚未变天,海天一色, 风平浪静, 荡漾的碧波与参天的红樱交相辉映,白鸟乘风掠向渺远的蓝天。   云雀、薄磷、陆梨衿上岛,跟那群愤怒的扶桑人, 去天御神社对质证据去了。作为最后一个战力,闻征负责留在船上, 看护少帝和宰相。   一个是九五至尊之身, 一个是概日凌云之人,比不得他们这些行走江湖的泥腿子。两个贵人都不太适应这海岛的水土,回房歇着去了。   特别是这周云讫——   虽然闻征人在桅杆上, 但船下风光看得一清二楚,云雀那一巴掌打得好生嘹亮, 闻征没道理看不见。闻大侯爷与陆梨衿是枕头关系, 也算是太后一派的人,跟少帝见都没见过几次,但是按照那常理来说,皇帝被民女扇了一耳光, 怎么说都会再闹腾起来才对。   这周云讫倒是安分得很。少帝接过白宰相冰敷的手帕,抿着削薄的唇, 一语不发地回房去了。   闻征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 兴味地一扬眉:   这陛下竟是个包子脾气?   闻征兴致缺缺地瞥了一眼少帝的房门, 心里却在想另一档子事。   ——他想娶陆梨衿过门。   老爷子年事已高,闻战又娶了西北铁相, 这辈子估计是回不了几次太原了。如今太原正闻.闻家, 都是闻大侯爷坐镇打点, 闻府迫切需要一个主母来主持事宜。   ……其实跟闻府也没什么关系。   闻征心知这些都是借口,大少奶奶做得到的事,闻征分神也能做得到,他就是想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小陆这个当过姨娘的,从闻府正门抬进来罢了。   陆梨衿的性子,比水更柔软,比泥更难缠,她是那种凡事都能说“好”的糯软性子,但内心深处却跟头驴似的死犟。   小陆不想嫁给闻征,那就没人逼得了她,闻征一想到陆梨衿跟她扯皮就头疼得要命——这可如何是好,跪下求她行不行?   说不定小陆真会被他吓一跳,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呢。   闻征胡思乱想,觉得自己也是好笑,堂堂闻大侯爷,一路上沉默寡言,居然是在为了个女人焦头烂额。   在赶来佚落妄岛的路上,薄磷见他脸色不好,还出声问过他几句,闻征懒得理会这个二流子,皆以“滚”字结束了对话。   除了这一句:“你不会跟人陆大夫又吵架了吧?”   闻征默然片刻,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   薄磷一听就来劲了:   这题我全对啊!   作为两个孩子的爹,薄磷自诩过来人,在闻征面前,他就是傲立终点的冠军,男人奇特的攀比心,让薄磷觉得自己赢了闻征太多,有必要指点一下这个倒霉兄弟。   哎,好奇怪哦!哥跟云雀认识,还你们晚上好一些呢,怎么我连孩子都抱俩了,你们还在拉扯呢?   薄磷非常得意:哎,小编也很好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闻征面无表情地磨牙:“……”   黄鹂怎么就没把你砍死呢?   “说实话,兄弟,”薄磷勾住他的肩膀,“你低个头,说点软话,这事儿就翻篇了。”   人才在世上活多少年,置闷气有意思么?   “天”都要从长城缝里打进来了,世界说不定哪天真毁灭了——心里有什么话,憋着真没意思,早早讲给她听吧。   况且你和小陆,真的够曲折了,这都过了多少年,你俩也不是什么玩恋爱游戏的少男少女了,既然这么多年也没彻底决裂,还在一个枕头上睡着,那就早说开早成亲嘛。   闻征沉默。   虽然薄磷确乎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闻征这回觉得,薄磷是正确的。   他要娶小陆,那就大声对她说,什么借口都不要想。   大不了跪下求她算了!   闻征恶狠狠地下定决心。   哗——   猛风大起,浪涛汹涌,停泊在港内的海船,也能感觉到大海的狂躁,不安地随着海波晃动着,船锚也随之发出了躁动的咆哮声。   闻征愕然,从桅杆起身,乌黑长发被海风吹起,在昏暗的苍穹下肆意飞舞。   变天了?   闻征抬头向天,方才还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此时天公却猝然翻了脸,苍穹之上重云如盖,浓墨一般的乌云在天空上方卷裹成一道宏阔的漩涡,隐隐间有电光在其间穿梭不定。   “侯爷,侯爷!”   闻征低头,是艄公在喊他,胳膊高高举起来回挥舞:“海龙王不高兴啦,要起大风雨咯!”   他们这艘海船出发得紧急,但也配备着基本的船老大和水手,正是这位艄公和他的几个儿子,而艄公的妻女们是做饭和打扫的船娘。艄公正呼喝着他的儿子们拉紧缆绳,虽然船是停在了港口,但这海上的事儿可说不准,在港口翻船的例子也屡见不鲜。   虽然艄公不知这船上待着的是少帝和宰相,但他是被官家征召的海上好手,运过的大官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艄公看这吃穿用度,也把船上那二位的身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要是在港口,船还能有个一二,这一家老小的性命还要不要了?   是以,艄公谨慎万分,连忙把闻征从桅杆上请下来。这海上的暴风雨,好比龙王爷发怒,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   闻征突然停下了脚步:“艄公,那边是什么?”   此时风已经很大了,吹得整个樱花巨树都在哗然舞动,漫目都是被吹卷上天的碎红花瓣。艄公一心想进舱里,但听到闻征的问话也不敢不答,只好在甲板上仰头眺望,只见海天相接的地方,出现了一道细窄的黑线。   黑线?   艄公愣了愣,他在海上航行多年,一身家业全靠风浪,海上什么西洋景都见过。   可是这道黑线,他确乎没见过,而且给他的感觉,非常非常地不好……   “侯爷,”艄公急急道,“老话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还是请您先到船舱避避这风——”   唰!   艄公吓了一跳,只见闻征脸色骤变,唰然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闻征挂在腰上的剑,依旧是他的命械“徐无鬼”,那把曾经捅穿过云雀的神兵利器。   若说薄磷的佩刀“蓝桥春雪”,是江湖上的风流侠客,那么闻征的佩剑“徐无鬼”,正是庙堂下的名公钜卿。剑身镶金嵌玉,装饰华丽非常,只是这剑刃呈出一笔吊诡的黑色,隐隐中还能听见怨魂哀凄的哭嚎。   艄公不明所以,但很快反应过来,侯爷突然亮出兵器,是因为——   “黑线”近了。   本来那道黑线,还在极目遥遥之处,但是转眼之间,黑线已然迫近了十几丈有余!   而且那根本不是什么黑线……   那道黑线再度迫近,闻征看得更加清楚,那是一具具浑身漆黑的怪物!   怪物形容可怖,蛇头、人身、蛇尾,人身的部分生着四对手脚,每一对手脚之上,都生着寒光凛凛的指甲刃。   若是闻征见过黄鹂,定能一眼看出,这些怪物的指甲刃,跟异变的黄鹂是大差不差的。   但闻征眼下没心思想这些——这些怪物数量之多,足以在大海上延绵成一道攒动的漆黑浪潮,它们像是闻到了活人的气味,纷纷兴奋地张开了嘴。   都说蟒蛇能够吞下水牛,蛇形头颅的嘴甫一大张,别说能止小儿夜啼,简直能止闻征夜啼:那血盆大口别说生吞一个孩童,生吞一个成年男子都没有问题!   而它们已经离得不远了。   这个数量的怪物,集体涌向佚落妄岛,肯定不是来神社参拜的。   艄公跌坐在地,脸色惨白,口中喃喃:“这、这是,‘八俣远吕智’?”   闻征愣了一下:“那是何物?”   没等艄公回答,另一道温和的女声,倒是回答了闻征:   “‘八俣远吕智’,是扶桑传说中,寡妇加美子因为思念被八岐大蛇吞噬的孩儿,怨恨凝聚而成的妖怪。它们只为吞噬活人,就像当年加美子的孩子,被八岐大蛇活活吞吃了那样。”   开口的正是宰相白雪楼。这厢白雪楼披着御寒的斗篷,有圈白茸茸的兔毛镶边,怀中抱着一把霞色古琴。   白雪楼的美貌本就恍惚了年纪,此时她在猛风中傲然而立,艳如桃李,凛若冰霜,像是一篇错彩镂金的长短句。   闻征:“……”   闻征心说这扶桑的寡妇挺厉害的。   “艄公,带着家人,去岸上避难吧。”   白雪楼温和地弯了弯眼睛,笑意却没到达眼角:   “接下来,就不是凡人的战场了。”   .   .   .   闻征:“……”   闻征惊道:“白大人,你不去避难么?”   ——你难道想跟这群神话里的妖怪打一场不成?   “岛上之所以能避难,是因为有人在岸上拦着。”白雪楼叹息,“不然这碧波千顷之下,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闻征默然,她说的当然没错,异国的商人也不傻,见那道古怪的黑线,都纷纷涌上岛去。   若是没人在此地阻击,等“八俣远吕智”爬上岸,那跟在海上待着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白大人,您千尊万贵,没有留下的道理……”   白雪楼笑了一声:“侯爷,妾身不是说,要保护这岛上的人。”   “而是这座岛,乃是大静寂海,通往东海的必经之路。”   白雪楼秋水新湖一般的眼睛,缓缓露出了一线锋利的精光:   “若是这群妖魔,涌入我云秦东海,那东海之上,成百上千的渔民,该如何自处?”   若是突破了东海,登上了云秦陆地,那云秦的海岸线何其漫长,官军庇护不到的千万百姓,又该如何自处?   黄鹂降临上京,上京是何等惨状,白雪楼已经见过了。   现在要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从大静寂海涌出的群魔,把更多的地方,变成人间炼狱么?   闻征哑了。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白雪楼心里,装的是天下万民,比起她这般气度,闻征反而显得像个惦记一亩三分地的老农。   “当然,妾身不是说,以你我二人之力,能解决这帮妖魔。”白雪楼低声道,“妾身已向东海白龙一族求援。只是白龙一族赶来,尚需一些时间。”   闻征立刻懂了,在白龙到来之前,他必须得死守岸边:   “卑职定当死战,力保大人安全。”   白雪楼笑了起来,她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美人,笑起来好比星云摇曳:   “——侯爷你啊,是要成亲的人了,管我这个老女人作甚呢?”   .   .   .   雷霆滚涌,暴雨瓢泼,八俣远吕智纷纷涌向港内海船。   它们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兴奋地张开了蛇颚,血盆大口曝露在空气中,像是一朵朵盛开的红花,花瓣边缘是寒光绵密的獠牙。   白雪楼犹如一颗明灿的星子,裹挟着诡蓝色的炼气,冉冉升向半空之中。   闻征心里惊异,白雪楼是个方师,而且修为绝非浅薄。她说能守住岸滩片刻,绝不是一时的大话。   怪不得她此去扶桑,身边不带任何侍卫,这世间能打过白雪楼的人,都在这艘船上了。   宰相大人不是什么天真的高门贵女,她是真心觉得自己做得到,才会留下来的。   白雪楼用簪子割开了自己的手。   血光飞溅,立刻被暴雨稀释,但八俣远吕智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人血的气味,疯狂地向白雪楼这边涌来。白雪楼人在半空之中,怪物们并不能飞翔,只好堆叠成恐怖的山丘,站在最上方的八俣远吕智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是被母亲抛弃的孩子一样,凄厉无比,怨毒难言。   它猛地朝白雪楼飞扑而去。   白雪楼端坐半空,仪态万方,风姿优雅。   宰相大人好仪态。她望向八俣远吕智的眼睛,甚至是慈悲而怜悯的,惝恍间真像一尊观音菩萨,垂视着自己脚下的怪物。   她轻轻道:“你知道,当年我是如何走出那片草原,侍奉云秦帝国最有权势的女人的么?”   八俣远吕智听不懂人话。蛇形头颅里并没有智慧,只是渴望着新鲜的食物,它血口大张,能把白雪楼拦腰咬断。   “大家都说我啊,是靠美貌傍着赫骨可汗,才能有今天的,你说气不气人?”   白雪楼端正妩媚的眉眼,攒出一丝张扬又桀骜的嘲讽,在无人可见的暴雨里,在无人能知的孤岛前,白雪楼露出了自己真正的獠牙,像一头狼终于张开了血口,要撕咬下一切胆敢阻挡它的事物:   “——这群人真是没想象力。完颜骨的小子,又笨又憨,没有我哪有今天?早死了八百回了他!”   “哦,对不起,”白雪楼掩住口,抱歉地笑了笑,“妾身又开始自言自语了,忘记你是个听不懂人话的——”   她抬手拨弦,铮然一声,暴雨被一道无形的刀刃齐根斩断,飞扑向白雪楼的八俣远吕智,拦腰亮起了一道细窄的红线,好似女子在情诗上留下的眉批。   轻巧玲珑,柔肠百转。   啪!   八俣远吕智被这一道琴声,骇然斩作两截,伤口的断面平滑无比,天下再无这等快利的锋刃!   八俣远吕智尖叫着坠落,白雪楼垂眸看着它,悠悠地补上了最后两个字:   “——畜/生。”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暴雨如注,群魔乱舞,她在惊涛骇浪之上,电闪雷鸣之下,弹奏着这世间最锋利的琴声。   多畅快!   白雪楼手指绽放如兰,她只有九根指头,但琴技依旧超绝,恍惚间似有蝴蝶在弦间飞舞。   她好快乐,她好兴奋,她要弹琴,她想奏乐。比这暴雨还要湍急的琴声从高空激射而下,如同珠玉一般四溅开去,炸出大片大片的血浪!   多快意!!   “更多,更多,更多——!”   白雪楼放声大笑,仪态全无,她是闻到了血味儿的狼,眼睛里燃烧着磷磷的绿火,白雪楼心中的狂喜比八俣远吕智还要更盛:   她太久没杀生了……   你知不知,妾身在这金粉繁华的上京,忍得有多辛苦?   弱肉强食,生死相搏,这才是草原的规则,这才是……   在八俣远吕智尖锐的叫声里,白雪楼仰首向天,大笑不止:   狼的战场!!!   .   .   .   闻征:“靠。”   他听见了高处的笑声,还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是宰相大人的琴声如此欢快活泼,闻征用脚趾也能感觉得到,白雪楼是发自内心的狂喜和兴奋。   静时矜贵优雅,动时嗜/血放浪,这宰相大人还真是……魅力无俦。   从出身低微的白家庶女,到赫骨大可汗的心上人,再到云秦帝国的女宰相,白雪楼这一生何其风光壮丽,随便扯出一段都是瑰丽无限的英雌传奇。   但眼下不是迷恋老女人的时候。   比起白雪楼高屋建瓴,化琴音为利刃,从高处对八俣远吕智降以天威,闻征就显得狼狈多了。八俣远吕智虽然拿高处的白雪楼没办法,但近身作战的闻征就好欺负了,密密麻麻的利刃从四面八方涌了上来,闻征拧身挥剑,剑光飞溅成圆,鲜血溅开如环。   闻征衣衫染血,踩上八俣远吕智的尸身,放声喝道:“陛下!!”   少帝不见了。   闻征看得分明,艄公一家逃难时,周云讫是不在的!   他在哪里?闻征眼皮不安地跳动,莫非少帝已经被活吃了?   闻征倒不是有多爱周云讫,只是周云讫身上怀着“天帝蟠龙”,鬼知道这些八俣远吕智吃下去,会不会得到恐怖的进化——一个会用“天帝蟠龙”的八俣远吕智,那还不得直接进化成八岐大蛇么?   闻征:“……”   一想到扶桑的妖怪可能统治世界,闻征眼前就一阵发黑,救驾之心更甚。   剑光如虹,剑意如龙,闻征一剑撕开了整个雨幕,犹如一颗烈烈燃烧的星子,陡然划过百步之遥,落在了楼船的栏杆之上。   少帝的厢房空无一人。闻征看着地板上的血迹,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   .   .   小船娘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躲在角落里,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周云讫握着手里的尚方宝剑,脸色比外面的天还要更难看。   这里是厨房,小船娘准备伙食的地方,在这群蛇形妖怪袭来之前,小船娘还在准备一船人的饭。   她应该是艄公家里的小女儿。艄公拖家带口的逃难,一时间居然没人记起来,家里还有个女儿,在厨房里傻傻地做饭。   也是,一个女儿,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艄公不记得,艄公媳妇不记得,艄公的儿子们不记得,但周云讫记得。听到小船娘的尖叫声,周云讫没忍住,还是冲了出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个船娘,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家里人都不惦记。   只是……   周云讫握住了尚方宝剑的剑柄:   ……因为他也没人惦记。   他长在云秦皇城,也是个没人惦记的小孩,太监宫女望向他的眼神,敬畏背后都写着刻骨的冷漠。   他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可有可无的棋子,可有可无的小傀儡。   从来没人关心过,他是冷了还是热了,是病了还是饿了。   只要他还活着就好,只要他老实待在宫里就好,只要他乖乖地重复太后的旨意就好。   什么九五至尊,他活得跟小船娘,有什么分别呢?   都是不被人惦记的可怜虫罢了!   所以周云讫要管,他偏要管这可怜虫,好像管了……就能证明什么一样。   证明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周云讫靠在舱壁上。先前他冲出厢房,正好撞上了一个蛇形妖怪,周云讫在仓皇之中拔出剑,被妖怪划了一剑的同时,他也斩下了那妖怪的头。   很好,周云讫捂着肩上的伤口,额上是冷汗,唇边是笑意,看来宫里禁军教头教他的,并不全是花拳绣腿的假把式。   “小公子。”   小船娘小声道,“我替你包扎吧,你流血了呢。”   周云讫冷嗤一声:“朕看着你就想吐。”   小船娘脸色一白,登时不说话了,眼睛里闪着泪花。   周云讫张了张嘴,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他是觉得,小船娘自己都这么害怕,还来关心他做什么呢?   不要那么虚伪行不行?   他已经受够了太监宫女那一套作派,明明心里根本看不起他这个傀儡皇帝,却非要装出真心实意的奴才相来。   令人作呕。   只是小船娘这般泫然欲泣的眼神,又好像不是装出来的,周云讫有些犹豫,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不对,他可是皇帝,怎么可能说错话?   周云讫冷下了神色,比起这个草民,他更关心外面的那个东西——   一具八俣远吕智,扭曲着黑青的蛇身,从甲板上游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   少帝——因为他不“幼”了,所以改称“少”——周云讫就是在皇宫里关了太久,整个人与社会脱节,加上原生家庭一塌糊涂,成长环境又颇为诡异,心智逐渐扭曲。到底是不是他破坏的长城,还另有说法,并非洗白。 第219章 、说第二百一十一:暴风雨神社:帝释天   嘶嘶嘶——   有一具八俣远吕智, 似乎是闻嗅到了活人的气息,黑青色的蛇身柔软而恶心地扭动着, 鳞片相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血迹和雨水混杂在一起,在甲板上拖曳出一路的吊诡印记。   来了!   周云讫头皮发炸,握住剑柄的苍白手背, 此时青筋条条绽出,像是细而小的游龙一般。   “天帝蟠龙”的威力太大了。如果周云讫此刻发动, 所有八俣远吕智加在一起也不够他杀, 但别说整个佚落妄岛,整个大静寂海的人都要一起陪葬。   如果他想保护这个草民……这个可怜虫……就必须自己拔剑应战!   此时八俣远吕智,已然“游”到了厨房门口, 它的身体没有跟进来,只是伸出了奇长的蛇形脖颈, 这玩意居然能诡异地抻出一丈多的长度, 明黄色的蛇眼像是两窟磷磷的鬼火,居高临下地盯住了周云讫和小船娘。   小船娘呆呆地坐在地上,双眼失焦,面色茫然。   被八俣远吕智直勾勾地盯着, 别说逃跑了,她连尖叫都没力气, 只觉得嗓子里塞着一团棉花。   八俣远吕智“笑”了。   它确乎是笑了, 本就大得不合比例的蛇吻, 嘴角向两旁得意地提起,露出满嘴里三层外三层的尖牙。   一头蛇对你笑是什么感觉?小船娘要晕过去了。   周云讫却跟着咧嘴乐了。   ——唰!   一道淬烈的剑光骤撞疾闪而逝, 整个昏暗的船舱猛地亮了一下!   八俣远吕智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 整个厨房的锅碗瓢盆都在惊恐地颤抖, 周云讫的剑锋从八俣远吕智的口中汹汹刺入,蛇形头颅的后脑探出一道染血的剑锋来!   蛇血似乎这才反应过来,顺着一剑刺入的方向泼洒开去,整面舱壁上都是骇人的血红。   “放肆。”   明明周云讫是抬头仰视的角度,眸光却傲慢得与低头俯视无异,少年面色阴冷,气息暴戾,周家人的霸道和狂傲此刻显露的巨细靡遗:   “——就凭你也敢直视朕?”   朕乃云秦之皇帝,真龙之天子,一个海里的番邦怪物,岂敢直面天颜?!   回应周云讫的,是八俣远吕智痛苦的尖叫声,濒死的蛇怪爆发出巨大的力量,蛇形头颅疯狂地甩动了起来,周云讫的尚方宝剑,尚且卡在蛇颚里,少帝整个人也被八俣远吕智甩向了半空之中。   周云讫:“……”   少帝的表情有些开裂,这一剑明明贯穿了蛇脑,怎么这畜/生还能动?!   如果少帝稍微了解一下民情,定会听说一句俗谚,“打蛇打七寸”。但如今周云讫一概不知,小船娘又吓呆了,周云讫紧握着尚方宝剑,被发狂的八俣远吕智甩来甩去。   叮铃哐啷!   厨房里的锅碗瓢盆砸了一地,周云讫的后背重重地砸在木架上,一口血险些飚出了喉咙。   皇帝居然被蛇怪打得吐血,周云讫自然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只能咬牙强忍着。   他不敢撒手,周云讫浑身上下的武器,只有这把剑,如果此剑脱手,他和小船娘的下场都是被生吞活剥了!   滋啦!   一道火光猝然亮起,是小船娘用硝石点燃了柴火,她在八俣远吕智的尾巴上,烫出了一个焦黑的大洞,刺鼻的焦臭味登时弥漫开来。   周云讫愣了一下。   他居然没想到,这是海里的怪物,阴湿的妖魔,自然是怕火的。   白雪楼没想到,闻征没想到,周云讫也没想到。   这个简单朴素的法子,居然是被一个做饭的小船娘想出来的。   八俣远吕智被火一烫,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周云讫趁此空档,飞起一脚,踹住蛇颈,把尚方宝剑猛地拔了出来。   小船娘脸色惨白,浑身发颤,紧紧地攥着这个燃烧的粗木柴:“恩人,快到我这边来!”   这头八俣远吕智先前被小船娘烫了一下,如今分外畏惧她手上的火光,战战地贴着舱壁蜷缩成一团。   周云讫没发现自己松了口气,心里反而生出了一股无名火:“你在教我做事么?”   “?”小船娘睁大了眼睛,好悬没跟上少帝的脑回路,既而连忙解释道,“啊,不是,我不是这个……”   周云讫突然睁大了眼睛,露出了一个堪称惊恐的表情。   厨房的打斗,引来了更多的八俣远吕智,此时小船娘的身后,探出了密密麻麻的蛇头来!!!   小船娘脸色骤白,她也能感觉到,嘶嘶的阴寒爬上她的脊背。八俣远吕智并无智慧,但有最基础的思维,在群蛇围攻之下,小船娘手中这一星半点的火光,便不是太值得畏惧的事物了。   小船娘感觉到死亡的冰冷,像是一盆森森的海水,兜头朝她浇下来。   原来,小船娘怔怔地想,死是这个感受么?   原来一点也不可怕呀,只是特别的安静。   这一刻的小船娘,听不到任何声音。   安静得有些寂寞了……   哗!!!   金铁相击之声猝然炸响,声威如雷,震耳欲聋!满室的寂静碎裂成千万破片,周云讫一剑飞掠而出,好似游龙在室内狂舞,这一击少帝打出了如有实质的剑意,灿耀的金光好似惊艳的明黄长绸。   如果小船娘回头看的话,定能发现周云讫这一剑,直接斩断了这群八俣远吕智的七条手臂。   但小船娘没有回头,她只是愣愣地看见了,这群蛇怪的手指上生着奇长的指甲,像是剑一样的锋利,蛇怪从四面八方合围,刺穿了周云讫的身体。   她茫然地站在周云讫身后。   周云讫挡在了她身前。   噗地一声,周云讫再也忍不住,喷出了一大口血。什么九五至尊,什么真龙天子,周云讫终究还是肉/体/凡/胎,被八俣远吕智的剑刺成了筛子。   周云讫翻腕甩剑,尚方宝剑震出一声清越的长吟,少帝单手甩出一个惊艳无匹的剑花,如果闻征在场定要赞叹一声好剑,周云讫这一招已经迈入高手的门槛了。   但是这里没有闻征,只有一个凌乱昏暗的厨房,一堆张牙舞爪的八俣远吕智,和一个泫然欲泣的小船娘。   锵然数声,周云讫斩断了刺入自己身上的指甲剑,他的尚方宝剑是比“蓝桥春雪”还要厉害的神兵,八俣远吕智的指甲剑在尚方宝剑下脆弱得好似豆腐。   但比豆腐更脆弱的,是周云讫的身体,周云讫此时像个血葫芦,揽住小船娘的时候,后者只觉得被一汪鲜血抱在了怀里。   周云讫揽住小船娘,扭头向后跑去,厉声向小船娘喝道:“别死!朕不准你死!!”   小船娘面色懵然,她一点事也没有,是周云讫在剧痛之下,脑子开始不清楚了,以为这身上的血,是小船娘的。   小船娘发颤道:“我不死,我不会死的。……”   可是你呢?   周云讫侧身撞开厨房的窗户:“好,那你要陪着朕!”   小船娘心如乱麻,八俣远吕智从身后追魂夺命而来,密密麻麻的蛇头人身塞满了厨房,这就是说书先生讲的“穷途末路”了吧?   无论周云讫说什么,她也只会哭着点头了:“我不死,我陪着你,我陪着你!”   周云讫笑了起来,此时此刻此景,他居然还是一副恶人模样:   “这可是你说的,如果你敢骗朕……朕必要斩了你……不,你爹娘的脑袋!”   周云讫抱着小船娘飞身而出,二人一同坠入冰冷的深海。八俣远吕智蜂拥而出,跟着周云讫跳了下去,一时间海面上俱是滔天的白浪。   在小船娘浸入海水里的那一刻,她能听见周云讫的自言自语。   明明他也很害怕吧?但少年的语气还是阴狠的,明明是比她大不了多少的人,非要装出一副恶狠狠的坏人模样。   “……控制……朕可以控制……这是在海水里……朕可以缩小范围……”   周云讫的双眼深处,另一双眼睛骤然睁开,那是一对熔金色的龙眼,透过周云讫的身体,傲视天地,俯瞰人间。   小船娘感觉到她自己被抱紧了。两人一同坠入海中,冰冷的咸水淹没了二人头顶,暴雨如注,巨浪滔天,大海里面却静谧如斯。   在寂静的、冰冷的、窒息的深蓝色里,周云讫用尽全力地抱着小船娘,像是在深宫里的无数个日夜里,小小的皇帝被噩梦惊醒,四下无人,黑暗冰冷,他只能抱着母后送给他的那一尊白玉观音。   周云讫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不再需要玉观音了,也不再需要唐水烛了。   天帝蟠龙.芥子级.开!   小船娘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周云讫紧紧捂住了,但是依旧能听到雷鸣一般的巨响,震得她四肢百骸都在颤动不止!   那是周云讫体内释出的真龙之炼气,超高温的灵子遇上了冰冷的海水,就连大海也要为这股恐怖的力量让路。汪洋的海水霎时汽化成弥天际地的大雾,而入海的八俣远吕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就瞬间被这股惊人的高温炭化为一抔扬尘。   白雪楼和闻征同时骇然回头。   就算是瞎子也能看见,海上突然亮起了一道纵天贯地的强光,明悍无匹地劈开了这漫天风雨,既而整个海面都在毁天灭地一般的巨响声中,化为袅袅腾腾的白烟和碎雾。   宏阔难言,壮丽如斯。   但是这股力量居然分得清敌我……闻征看了眼自己脚下,整座海船和八俣远吕智,都化为了飞灰和尘粉,闻征孤零零地站在了沙滩上。   闻征:?   发生了什么?   白雪楼飞身而下。白宰相也是一脸惊愕,喃喃自语着什么,径直地走进白烟深处。   这股大雾依然存有惊人的高温,就算是闻征这等高手,也不得不用炼气凝成隔热的淬体法身。若是常人在这等水汽之中,怕是没过几秒就全熟了。   闻征愣了一下,一时半会儿,他没有把这惊天动地的异象,和周云讫本人联系起来。在看清白烟中心的人影之前,闻大侯爷都还以为,是白龙一族的什么秘宝作威。   白雪楼喃喃自语:“……这是‘帝释天’?”   闻征莫名其妙,什么帝释天帝释地,怎么还扯到梵竺神话去了?   闻征先是看到了个面色震惊的清秀姑娘,正是先前负责船上伙食的小船娘。而周云讫正自后向前,紧紧地抱着她,脸埋进了她的颈窝里,大有几分耍流/氓的意思。   当然,这不是在占便宜,是周云讫用身体形成了一道炼气屏障……这也是小船娘虽然身在高温的最中央,却依旧没有被瞬间炭化为飞灰的原因。   小船娘见闻征走来,立刻掉了眼泪:“侯爷,小公子还好么?”   闻征闻言都愣了愣,心说好着呢,当然好着呢,你要不关心一下被扬了的八俣远吕智?   “天帝蟠龙”显然是被周云讫控制住了杀伤范围,只是释放了非常小范围的高温巨威,那股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却没有爆/发出来。在释放的过程中,周云讫被蟠龙附身,真龙之血在他全身上下游走,别说被刺成筛子了,周云讫只要还有个头,就能被蟠龙血给救回来。   这就是云秦皇家真正的恐怖之处——极大的杀伤威力,恐怖的自愈能力,云秦就算是个高手如云的方偃大国,也得对周家人俯首称臣,因为周家拳头最硬。   白雪楼瞳孔巨震,眼下这些她都不关心,她在想一个严重的问题,唐水烛可能是搞错了什么……   长城不可能是周云讫破坏的。   她方才亲眼见识了芥子级的“天帝蟠龙”——“帝释天”,这股力量和明空公主体内的长城碎片,气息是一模一样的!   或者说,长城与蟠龙,本就同根同源,正是因为蟠龙化为保护东陆的壁障,才会被云秦人民尊为最高贵的象征。   妈/的,白雪楼眼皮跳了起来,蟠龙是不可能自己毁灭自己的。   周云讫跟唐水烛说的话,其实是儿子跟母亲在吵架时,故意说的气话么?   白雪楼:“……”   你们周家人到底是什么路数的神经病???   周云讫悠悠醒转,咳嗽了一声,他此时虚弱得很,感觉全身上下的力气,都被蟠龙给榨光了一般。   但是他被好几个人看着,周云讫死要面子,硬撑着不作出虚弱的模样来。   长城当然不是周云讫破坏的。   是长城破碎之后,周云讫的身上,意外继承了长城的这道碎片。   在明空的身上,这是正本清源之力;   在周云讫的身上,这是天帝蟠龙之威。   只是看着唐水烛兴师问罪的表情,周云讫就很想笑,既然唐水烛觉得都是他做的,少帝索性顺水推舟地承认了,连解释都懒得张口。   啊对对对,啊是是是,我就是破坏长城的罪人,母后你又能拿我如何呢?   周云讫一想到唐水烛那个惊恐又失望的表情,心里便有大仇得报一般的快意,他就是要唐水烛恨他、愧他、怕他,最好死前都惦记着他!   周云讫低低地笑了起来:   ——看啊,母后,你最恨的逆子,掌握了先帝都不曾控制的能力!   ……你是不是……稍微……稍微能有一点……觉得对不起我?   .   .   .   小船娘悚然道:“小公子,你在笑什么?”   周云讫突然回过神来,小船娘清凌凌的大眼睛,正担忧地看着他,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   不会是被蛇怪吓傻了吧?   周云讫:“……”   周云讫怒道:“放肆!朕的额头,也是你能摸的么?”   小船娘哆嗦着不敢说话了。   闻征拍了拍姑娘肩膀,少帝就是这一张臭嘴,说话着实难听得很,但人确实是不差的,君子论迹不论心,是周云讫冒着生命危险,专程去厨房救你的。   少帝这次做的确乎不错——白雾渐渐散去,闻征放眼四周,八俣远吕智大部分都被“帝释天”的高温蒸发了,就算有剩下的也只是可怜两三只,它们目睹了海面上爆发的真龙之威,本能地感觉到了比火还要可怕的东西,畏畏缩缩地躲在远处的礁石后,一时间是不敢上前了。   白雪楼心里半喜半忧。   喜是因为周家这个精神病院,居然出了一个如此争气的后人,先帝周火都无法驾驭的“帝释天”,居然被周云讫意外掌握了。   忧是因为……   这群八俣远吕智,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长城破碎之际,“天”陷入了沉睡,但“天”的力量,从裂隙中涌了进来。   这些八俣远吕智,长得很有黄鹂的意思,当然它们没有黄鹂那般高级,因为黄鹂是“天”的一部分,而这些只不过是被“天”的力量影响异化了的小小怪物。   它们本来沉睡在海底,只不过被天御神社的血腥味刺激,这才形成了恐怖的蛇潮。   但就算只是被“天”的力量污染了的怪物,对于东陆来说,也十分棘手。虽然周云讫杀得很轻松,但整个东陆又有几个周云讫,他又能释放几次“帝释天”?   必须得加快行程了。   白雪楼咬着下唇,额上俱是细密的冷汗,这长城一天不修补,人间将一天都不得安生。   .   .   .   于此同时,云雀方面。   三人身形拔地而起,加美子飞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时间整株巨樱都在剧烈地晃振,木质地面被它活生生地砸出了一个大坑洞来!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云雀柳眉一皱,瞳中精光卷涌,八角宫灯“罗雀门”旋转不休,成百上千道炫烈的青光,直挺挺地朝着加美子激射而落!!   她只是尝试性地用了一下火——加美子给她的感觉,还是从海里爬上来的阴湿玩意,如果用火烧的话,说不定会有奇效。   事实证明,有些时候,越简单的方法反而越有效。加美子接触道这些青光,飞舞的手臂顿时被烫出了数百道焦黑的孔洞,加美子发出了一声怨毒而凄厉的尖叫!   薄磷悲愤道:“为什么我就是刮痧?!”   ——我砍她这么多刀,她都不带叫的!   云雀得意道:“因为我比你强得多!”   小陆大夫讪讪地解释道:“那个,薄爷,因为加美子是水边的妖怪,习惯了长年累月的阴冷潮湿,‘风卷尘息刀’又是极寒之刀意,加美子可能免疫些许……”   其实还有句话,小陆没来得及说。   就是这加美子,本来不是寡妇,是她被抛弃之后,反杀了自己的丈夫,因而才变成了一个寡妇。   虽然不知道扶桑神话为什么要这么写……事实上,加美子,就是非常怨恨男人的大妖怪。加美子的这个性格,化为了她妖力的一部分,男性施放出的伤害,就是会被加美子的怨恨所削弱,扶桑人把这个设定称作“咒怨”。   没等陆梨衿出声科普,加美子突然仰起了头,瀑布一般的黑发向两边散去,露出中间一张惨白无比的人脸来。   加美子的脸上,只有一只骇人的巨眼,长在正中骨碌碌地转动。传说是因为,加美子本来是一只眼睛爱丈夫、一只眼睛爱孩子的贤妻,但是惨遭抛弃之后,加美子只剩一只爱孩子的眼睛了。   若不是这八岐大蛇吃了她的孩子,她也不会化为如此骇人恐怖的巨妖。   云雀惊疑不定:“她在干什么?”   向我们展示她眼睛很大么?睫毛还挺长。   陆梨衿也是愣住了:“……她在……听?”   突然,加美子猛地扭头,向东边看去。   与此同时,云雀三人皆是看见了,一道纵天贯地的强光,从海平面上冉冉升起,几乎照亮了整个铁灰色的苍穹!   那是天帝蟠龙.芥子级的爆/发,是被称作“帝释天”的恐怖招式,若是云雀此时往巨樱花树下看,定能发现海岸线上密密麻麻的蛇形浪潮,在一瞬之间全被清空了。   恍若天罚,威如狱海。   加美子突然发出一声悲戚的哭喊,它猛地调转了自己的方向,朝这道毁天灭地的光芒冲了出去! 第220章 、说第二百一十二:寂海谜巢:珍珠邸   “咿——!!!”   加美子爆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哭叫, 云雀感觉自己的天灵盖,都被这姐一嗓子钻了个对穿!   嘎、嘎、嘎!   加美子是个丘陵一般的巨妖, 但动作却灵活得令人匪夷所思, 只见她的身体以常人无法理解的姿势,像转动一个波斯魔方那样,把自己整个儿“扭”了过来, 全身上下的骨骼发出了诡异而干涩的嘎吱声。   此情此景,骇人至极, 只有云雀捧着自己的脸:“好厉害啊!!!”   这个构造, 这个设计,太抽象了,太美丽了!   小陆大夫擦了擦汗:“那个, 雀雀你正常一点……”   加美子突然动了。   这个形容不太准确,毕竟加美子一直都在动, 她现在与拜殿融为一体, 不可能是站在暴雨里罚站的。只是这一次“动”得幅度太大,加美子反曲着撑住地面的四肢,以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姿势扭曲蓄力,既而——   她整个人飞了起来!!!   薄磷:“……”   陆梨衿:“……”   看见一座山丘飞起来是什么感觉?   薄磷和小陆两个正常人都看呆了, 脸上一阵空白,说不出任何话。   云雀两眼放光:“好厉害啊!!!”   她看懂了加美子的身体运动结构, 比起这等巧夺天工的骨骼设计, 时家的倒吊臣不过是粗劣不精的仿制品。加美子跳起来的高度, 正好符合云雀心中的计算,而她的速度也是云雀极为满意的, 加美子一跃而起, 飞身掠出, 转眼之间越过百步之遥,向着那道强光的方向冲了出去!   太惊艳了!太美丽了!太艺术了!   薄磷忍无可忍:“知天易,逆天难,你现在比加美子更逆天!”   你正常一点!   陆梨衿:“……”   总感觉磷哥自从上岛之后,不是在吐槽就是在吐槽的路上,仙侠文男主居然被逼成了吐槽役,真是让人没什么想法。   云雀脸颊红红,两眼晶晶:“追!快追!”   这是废话,加美子既然走了,三人自然要追上去。   当然比起云雀这种要跟加美子喜结良缘的(薄磷:……),薄磷作为佚落妄岛上少数几个正常人,还是能看出点正常人能够理解的正常信息。   加美子突然放弃了攻击三人,转而朝树下跑去,当然不是突然发癫。   她是被什么吸引了。   而刚才海面上贲发的那道明焊的光柱,散发出来的灵子气息,也是薄磷熟悉的——   这是先前黄鹂一战中,明空公主身上的气息,也就是来自“长城”的力量!   薄磷太阳穴突突地跳:他不在的时候,海岸线上发生了什么?   云雀:“嘿嘿嘿,加美子,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云雀嘴上逆天,手上更逆天,她指尖激射出碧磷磷的丝线“梳骨寒”,梳骨寒的另一端钉在了加美子的身上,把云雀整个人捆在了加美子的身上!   ——加宝,像你这样可爱的小妖怪,生来就是要被我研究的!   薄磷崩溃地抱头:“……”   你他/妈不要命了啊!!!   加美子既不可爱,也不是小猫咪,她是千手百指的超级巨怪,一见云雀贴了上来,神剑“天丛云”立刻甩出一道磅礴的猛风,向云雀当头劈落!   薄磷目眦欲裂,刚要动作,只见云雀的身法柔软而缭乱地一转,居然神乎其神地让开了神剑“天丛云”,站在了这柄巨剑的剑身之上!   这偃转腾挪之间,居然有几分,黄鹂的身法。   当然黄鹂骨灰都扬了,不知道云雀竟然偷师,眼下云雀脸颊红红,她兴奋极了,两眼亮晶晶的,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她比黄鹂谁更逆天一点:   “臭加宝,你怎么打我!”   加美子:“……”   薄磷捂住脸:“……”   ——你把人加美子都整无语了啊!!!   薄磷好崩溃:“她什么时候给加美子起了一个这么毛骨悚然的爱称?”   “那个,磷哥……”   小陆和薄云二人的修为不在一个层次。薄磷的“踏雪寻梅”本就冠绝天下,云雀更是个重量级,她用“梳骨寒”绑在了加美子的身上搭便车。   如今云雀身骑加宝(加美子:……),薄磷在凌空迅如流星,只有无人在意的小陆,在地面上竭尽全力地奔跑着,活像一条快要累死的狗:   “……帮、帮我一把……我跟不上了……”   薄磷:“……”   他早已经习惯了云雀的逆天,差点忘了小陆还是个弱女子。   薄磷俯身下去,把陆梨衿捞了起来,小陆大夫跑得奄奄一息,喘着大气道:“那个,雀雀,为何,在加美子身上?”   她被抓走了么?   薄磷神情淡凉,面如死灰:“哦,那是加宝。”   小陆:“……?”   你们什么时候给加美子起了一个这么毛骨悚然的爱称?   尊重一下扶桑神话里的最强寡妇啊!!!   .   .   .   轰隆!   闻征一惊,他耳力最佳,最先发现了巨樱花树的上方,传来了沉重无比的脚步声:   ——什么大东西往这边来了?   轰隆!轰隆!轰隆隆!   闻征讶然抬头,碧色的瞳仁,惶惶地缩成一点。   这厢巨樱花树上,出现了一个惨白的人影,巨大好比一座山丘,身上挥舞着无数惨白的人手。而她的脸被乌黑浓密的乱发遮挡住了,就像扶桑怪谈里索命的女鬼,身着白衣,面覆长发,骇人至极。   更加恐怖的是,这女鬼有健硕无比的四肢,动作快得令人不可思议,转瞬之间她就冲下了巨树,在海滩上砸出了冲天的沙尘!   闻征握紧了长剑“徐无鬼”,白雪楼祭出了古琴“九霄环佩”,警惕万分,严阵以待。白沙冲天,尘雾卷涌,只听得一道无比熟悉的女声,说着无比陌生的话:   “我的加宝跑这么快,就是想被我研究!”   白雪楼愣了愣,宰相大人聪明绝顶,此时也非常困惑:“……?”   加宝?   一个千手白指的女鬼,怎么会叫这么可爱的名字?   闻征默默擦汗:“……”   他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是就是云雀的声音……   倒不是闻征多在意云雀,而是云雀的声音实在太有标志性了,如果说陆梨衿的声音又软又甜,那么云雀的声音就是又冷又细,非常符合其人女鬼一般的气质。   此时此刻,云雀就像一个小号女鬼,附在这个大号女鬼的身上,脸上泛着不自然的红,双眼大放精光:“加宝,放弃抵抗吧,小妖怪就是注定要被我研究的!”   加宝挥舞着无数手臂,显得有一些可怜无助,全力抵抗着这个可怕的女人。   白雪楼脸上茫然,宰相大人已经看呆了:“……”   闻征擦汗,和陆梨衿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继续擦汗。   “……”周云讫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小船娘想明白了,她逐渐理解一切:“这是在骑马,我见过的!”   周云讫:“……”   你见过才有鬼嘞!!   况且哪有这么抽象的马啊!   在少帝接过薄磷的吐槽大任的同时,四周响起了一些婴儿般的哭叫,有零星几具八俣远吕智,在远处大声叫喊着,吸引了加美子的注意。   加美子血口大张,也发出了尖锐的喊叫,这些八俣远吕智似乎是听懂了,陆陆续续地游走了。   闻征恍然,他看明白了,八俣远吕智本就是寡妇加美子的怨恨化为的怪物,那它们跟加美子的关系也像是母亲和孩子。   加美子不顾一切地冲下来,就是因为加美子感觉到了,她的孩子们被“帝释天”杀了个七七八八,护子心切的加美子要冲下来跟周云讫玩命。   然而:“……”   云雀兴奋地叫道:“加宝!放弃抵抗吧!小妖怪抵抗是没有用的——!”   云雀这种级别的高手贴脸纠缠,加美子的反抗显得左支右绌,因为云雀贴得实在太近了!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加美子长得如此抽象,一般人都不敢靠近加美子,更别说贴着身体纠缠。   但云雀可不是什么正常人,她紧紧地贴在加美子的身上,神剑“天丛云”碍于体量,根本砍不到这么近的东西。而加美子的手,又割不断“梳骨寒”的防御,只能徒劳地组成一堵墙。   堂堂扶桑大妖加美子,能止小儿夜啼的女鬼,只能被动地防御这个神经病!   加美子自身难保,只能发出叫喊,让八俣远吕智先逃走再说。   暴雨之下,海岸之上,一个形貌可怖的巨型女鬼,在云雀面前弱小无助地力求自保。   在场众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大家一起在弥天大雨里罚站。   白雪楼讪讪地组织语言:“……不知为何,虽然打赢了扶桑妖怪,但是作为一个云秦女人,还是感觉有一些……丢人的感觉……”   薄磷神色淡凉,眼神放空,好像已然看穿红尘,随时准备遁入空门。   阿弥陀佛,尊重祝福。   陆梨衿和闻征对视了一眼,两人继续擦汗,哈哈。   .   .   .   云雀有些讶异地睁大了眼睛。   她能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灵子编织方式的变化。加美子身上散发出了一种诡异的炼气,它们组成了一道通往神识空间的道路,把云雀整个人“拽”了进去。   云雀没反抗。   一来,她觉得很有意思,想多了解一点加宝;   二来,在神识领域,她才是老大,加美子千年丧子之怨恨,在罗刹鬼骨女的怨恨面前,好像也不算什么。   于是云雀泰然自若地步入了加美子的神识空间。   这神识空间,也就是精神世界,在偃师术语里叫“死妄海”,对云雀来说并不陌生。   入眼是一处和风庭院,小巧精致,古韵幽寂。庭中有一棵参天红枫,枫叶如火,碧空如洗。   而这棵红枫树上,吊着一位女尸,枫红和服,黑发覆面,骇人无比。   云雀高兴地招呼道:“加宝!!!”   加美子:“……”   加美子愤怒地抬起头来,因为她是吊死的,喉咙咯咯发不出声音,只能从和服里摸出小纸簿,在上面写道:   “混蛋!你吵死了!”   云雀茫然地眨巴眨巴眼。   她,好像,看不懂,扶桑文字。   在扶桑国,只有扶桑贵族,才会使用云秦汉字,而像加美子这般的下层民众,是用本地的土著和文的。   加美子心情更加崩溃:“……”   八嘎!   那怎么办啊!八嘎!   “加宝,”云雀发了一道神识讯息过去,“你可以这样说话哦。”   加美子恍然,虽是千年的鬼怪,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村姑,这以神识凝成消息发送的技术,居然是不受语言限制的,她也是第一次知道。   加美子捣鼓了半天,终于弄懂了,怎么用神识说话。   哦,哟西,原来是这样。   加美子怒气冲冲地继续了:“不要叫我加宝!无礼!恶心!混蛋!”   云雀:“加宝。”   云雀冷漠地继续:“加宝加宝加宝。”   加美子:“……”   云雀面无表情地摊手:“你看,你也觉得很可爱吧?”   加美子要爆/炸了:“可爱个鬼啊!!!”   云雀喔了一声:“你本来就是鬼啊?”   加美子:“……”   好、好有道理……   不对!   八嘎!   加美子恍然回神,她被绕进去了,艰难地绕了回来:“我、我是来跟你交涉的!”   云雀面色淡然:“可我不想跟你交涉哦,怎么办呢?”   加美子:“……”   “你吃了这么多人,总不能抵赖吧?”   云雀的眼睛很冷,就算是加美子,也在不由自主地避让着这道目光,“你的身世再悲惨,也不是被你吃掉的人造成的吧?这账可不能这么算哦。”   加美子有些慌,她能感觉到,自己本能地害怕这个神经病:   “那、那你想怎么样?”   云雀回答道:“研究你啊,我早说了。”   加美子一想到自己在云雀的手下四分五裂,千年的女鬼也不由得一阵寒战,连忙摆了摆干枯的鬼手:“你说的是拜殿里的那些人吧!我还没有消化,通通吐出来就是,大人请放过我吧!”   云雀有些惊讶:“——哦?你先吐出来试试。”   她早就感觉到了,这加美子的身体里,其实活人的气息,这才百般纠缠,没有动手杀她。   但是没想到,这扶桑的妖怪,千年的女鬼,居然滑跪得这么快。   果然无论走到哪儿,拳头硬才是真理。   加美子生怕云雀反悔,连忙张开自己的嘴巴。   她人形态时,其实长得还可以,虽然皮肤白得发青,但相貌本就端正,虽然右眼被诡异的血丝糊住了,但单从左边侧面来看,就是个温婉小意的扶桑美人。   她急急张开樱桃小口,吐出了几十个游魂。与此同时,现实世界中的加美子,也张开了血盆大口,把武田贺一行人全部吐了出来。   加美子气急败坏:“这样就可以了吧?”   她本来就是被神社上的血腥味惊醒的。加美子这般还没睡醒,本想大吃特吃,补养好身体,再回扶桑本岛上好好作怪一番,没想到这复仇大业刚刚起了个头,就被云雀这神经病搅了局!   八嘎!!   算了。   加美子倒是能屈能伸,她确实打不过云雀,只能滑跪求饶了。她本就睡了太久,再睡上个几千年,多积累一些怨恨,再回扶桑本岛报仇也不迟。   云雀看着她:“天御神社上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不是你干的么?   加美子摇头。那群神官巫女死的时候,她还在桔梗印里睡觉呢。   云雀点了点头,她觉得加美子没有说谎,加美子之所以能从伏魔桔梗印中出来,就是因为神官和巫女纷纷身死,天御神社的力量压不住加美子的妖力了。   那么确实不是加美子干的。就算是加美子干的,也没必要栽赃云秦人,这个女鬼恨不得吃掉所有人,把她的大名传遍整个大静寂海,吓死扶桑本岛的人才好。   那么:“你要力量是吧?”   加美子愣了愣,她刚刚复苏,的确需要力量,如果不靠吃人回复,纯粹的炼气也是可以的。   但哪里去搞纯粹的炼气?   “那我分你一些,助你恢复人形。”   云雀伸出自己的手来,“但代价是,你要听我的话,跟我离开这里,不可以随便吃人,也不能随便害人。”   加美子不悦:“凭什么要听你的?”   云雀冷漠地露出一排白牙:“你打得过我吗?”   ——还是说,你想被我大卸八块,用来研究呢?   加美子:“……”   千年的女鬼,在云雀面前,打了个寒战。   那、那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   加美子伸出惨青色的枯手,握住了云雀伸出的手。   在此结契,阴阳逆行。   云雀眼里碧光大盛,好似两窟飘摇的鬼火,就算加美子站在她面前,也没有云雀这般浓重的阴司鬼气。诡蓝色的炼气自云雀身上生发,顺着手掌推入了加美子的尸/体里,狂风拔地而起,红枫漫天飞舞,加美子的乌黑长发被吹得漫卷不休,她惊讶地睁大了仅剩的左边眼睛。   这个女人,这股力量,是源自“那位大人”的……?   怪不得,怪不得,加美子惶惶地想,怪不得我打不过她……   火红的枫叶沸反盈天,既而形成了一道枫红色的旋涡,将云雀与加美子二人包裹在其中,进而又化为赤红色的丝线,将二人劈头盖脸地捆绑在一起,昭示着这道有逆阴阳的人鬼契约就此形成。   云雀反握住加美子的青白鬼手,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发力一拽。   神识空间陡然破碎,云雀这一拽,直接把加美子拽回了现实世界里。   加美子跪坐在地,她依旧是死人的肤色,浑身缠着枫红色的裹尸布条,乌黑的长发像是绸缎一样地流泻在白色的沙滩上。而神剑“天丛云”,则化为一把一人高的野太刀,凄神寒骨,锋芒凛冽,巍巍地竖在加美子两腿间的沙土之中。   众人:“……”   云雀比划了一个展示的手势:“介绍一下,这是加宝。”   众人:“……”   众人:“幸会幸会。”   小船娘把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加美子身上。   果然是训马呀!   小船娘觉得自己理解了一切。   .   .   .   于是乎,眼下的情况是:   周云讫掌握了芥子级的天帝蟠龙“帝释天”;   云雀收服了扶桑神话中的最强女鬼“加美子”。   白雪楼扶着额头,剪秋,我的头好痛:“……”   明明都是好事,为什么就是觉得,有一些槽多无口的喜剧感呢……   小船娘甜甜地问:“小娘子,你在写什么啊?”   白雪楼回头望去,加美子正跪坐在沙滩上,用手指写着什么。   “喂,”周云讫忍无可忍地小船娘拽了过来,“你做什么和女鬼说话?你们很熟吗?况且这人都几千岁了,在女鬼里也算年事已高的,叫什么小娘子。”   加美子能听到周云讫讲话,但她畏惧少帝身上的煌煌龙气,只能愤怒地在沙滩上加了一句:   ——男人嘴巴臭,多半是早/泄。   周云讫脸色不善,他看不懂和文字,只能问道:“她在写什么?”   是不是在骂朕?   小陆大夫撑着闻征的背,努力地控制自己的表情:“……”   救救我,救救我,我不能笑,笑了就要被抄家灭族了……   白雪楼叹了口气,觉得头更疼了,她掠过了那句诅咒,看了看加美子先前写的内容。   白雪楼脸色微微一变。   嗯?   云雀奇道:“白大人,她在写什么?”   “她说……”白雪楼眉头微蹙,“如果不想见到讨厌的男人,现在就赶紧离开吧。”   啊?   众人俱是不明所以,云雀用神识问加美子:“你在打什么谜语?”   加美子惊怒:“?八嘎,打谜语什么的,我才没有呢!”   味儿太呛了,云雀被熏了个绝倒 ,责令道:“给我用云秦的语序说话!”   加美子登时老实起来:“我没有打谜语,你是笨蛋。”   笨蛋云雀还是没听懂,但此时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就算是瞎子都能看见——   此时的大海,像是被煮沸的开水,咕嘟嘟地往外冒泡。   噫!!   八俣远吕智的阴影还在,小船娘登时吓得躲在了周云讫背后,少帝虽然还是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但也握住了自己的剑柄。   咕噜、咕噜、咕噜噜……   海面突然整个儿向下坍塌而去,砸得水花四溅,砸得巨浪滔天,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向下凹的巨大漩涡,但整个海平面却在向上攀升。   怎么回事?   云雀在沙滩上没动,任由海水涨到腰际。在她翡翠色的眼睛里,下凹的海面又凸了起来,千顷碧波上鼓起了一个硕大无朋的“包”,在这个“包”的最顶端,露出了一道色泽瑰丽的物体边沿。   哗啦啦啦——!   向天际膨胀的“海水包”定住了一瞬,既而海水纷纷向下坠落开去,像是由海水组成的花苞,突然展开了花瓣那样。只不过这“花瓣”是几丈宽的瀑布,一时间海面上飞花漱玉,水声振聋发聩。   在场所有人,俱是露出了,无比震撼的神情。   这是一个打开了的“珍珠蚌壳”。   小岛一般巨大的“珍珠蚌壳”,横亘在这海天之间,足足遮住了半边天空。蚌壳色泽瑰丽,梦幻难言,身上依然挂着无数道湍流不止的瀑布,闪烁的水光和蚌壳的光泽交织在一起,惝恍间像是少女最绮丽的幻想一般。   而这蚌壳里,竟是一座官邸,纤巧精致,古色古香,水红色的樱树拥簇着建筑,空中缓缓纷落着哀感顽艳的樱雪。   来人正站在这哀艳樱雪之中。   云雀的目光穿过披甲覆面的武士,一瞬间就看到了最有权势的人。那是一位高挑的扶桑男子,身披月下赛雪一般的白羽织,身上的和服却和这珍珠蚌壳一般绮丽颜色。   男子左手扶着佩刀刀柄,右手拿着白玉烟斗,黑色的绷带遮住了左边的眼睛。他相貌阴柔,却不失男子的锋利,只是气质过于阴郁,好似花街里盛开的樱花,表面华丽非常,但是根系早已腐烂。   云雀不由得看了眼加美子:   这扶桑人都这么阴湿么?鬼森森的。   这男人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咬着烟斗,他身边的女官脆生生地开口了,冷冰冰的云秦官话:   “此乃扶桑御三家之一,镜心家家主,镜心春水大人。”   “欢迎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请问你们踏足扶桑的土地,是要做什么呢?”   .   .   .   “——‘扶桑的土地’?”   云雀还没来得及说话,倒是周云讫冷笑了一声,“这佚落妄岛,本就是云秦设下的海上中转之处,怎么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就变成了扶桑的土地了?”   少帝尖牙利齿,这张嘴无人能出其右,云雀张了张嘴,决定把舞台交给合适的人。   女官:“……”   女官浓妆艳抹,好生妖艳的美人,只是神情冷冰冰的,像是冰霜冻结着的桃李一般。   此时被周云讫一呛,她面色微微一沉,但还是客气的官腔:“此事说来话长……”   周云讫漠然地抄起双手:“那就细细道来。”   女官:“……”   女官眼皮不安地跳了跳,知道周云讫是个刺头,求助般地看向身旁的镜心春水。   男子悠悠地把烟吐了,声音低沉而醇厚,无论他在说什么,这副得天独厚的嗓子,都会有一股愉悦的意味:   “这位大人实有不知,如今整个扶桑本岛,都以沉入了万丈深海之下。”   啊?   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众人听了,脸色皆是一变:   啊???   ——扶桑国沉了?   云雀忍不住道:“那举国安有命在?”   尼/玛,这国都沉了,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镜心春水早就预料到了众人的反应,好整以暇地露出一个微笑,他本就是长相迷人的男子,笑起来更是有一股勾魂摄魄的恍惚感。   薄磷和闻征对视了一眼,默不作声地换了个站姿,他们一致认为,这个扶桑男人,长得很像话本子里勾引别人媳妇的俊俏书生,一股男狐狸精的味道。   镜心春水抬起双臂,这珍珠蚌壳之外,居然浮出了无数人鱼。   云雀瞠目结舌。   她见多了龙女,但还是头一回,真正看见美人鱼。这些人鱼们皆是话本里的理想模样,上身是穿着飘逸和服的美女,下身则是颜色绮丽的鱼尾,只是这妆画得太过统一,□□敷得比加美子还吓人,一时间云雀居然看不出她们的分别。   人鱼姑娘们娓娓游动起来,她们两两一组,手中托着一块色泽瑰艳的水色透晶,从珍珠蚌壳一路排列到岸边。   胭脂的香气盖过了海水的腥咸,世间再无此等美艳奢侈的台阶。   镜心春水笑道:   “尊贵的客人们,要是好奇海下之扶桑,那就请随我来。”   .   .   .   云雀一行人没得选。   如今船也没了,神社也没了,若是非要去海图上显示的扶桑本岛,要么抢别人的船去,要么直接游过去。   杀害天御大社那些神官巫女的凶手,至今还没有找到,此地不宜久留。一见八俣远吕智退散,外国商人们纷纷守着自己的船,盼着暴风雨一过就赶紧离开。   这可是离开佚落妄岛的唯一工具,肯定是死死攥在手心不让人抢走。   白雪楼叹了口气,耸了耸自己肩膀。   既然主人都来家门口请你了,那就顺着台阶下吧,看看这海底下的扶桑国,究竟是什么西洋奇景。   云雀第一个走上人鱼托着的台阶,人鱼姑娘手上很稳,一点晃动也无。这些美人低眉顺眼,温驯沉静,云雀突然生出了动手摸摸看的念头。   ——这些是真人么?   “自然是活人。”镜心春水好像看出了云雀所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温和笑意,“——但是,只供观赏哦。”   不可以摸。   云雀:“……”   噗噗噗,真小气!   .   .   .   等云雀走近了才发现,这珍珠蚌壳的瑰丽光晕,竟然是如有实质的一层球形光壁。它挡住了这无休无止的雨水,所以这蚌壳里的官邸依旧温暖而干燥,哀艳的红樱怒雨簌簌而下。   果然,无论是哪国的贵族,都是懂得享受的。   那位冷面女官恭谨地躬身:“尊贵的客人,请往这边来。”   珍珠官邸内也是一派温婉纤巧的扶桑风情,庭院式的回廊踅进了烂漫的红樱里,简约写意,清幽典雅。云雀闷头跟着女官,见女官在回廊前脱下木屐,自己也准备跟着弯腰脱了,结果旁侧无声无息地过来两名貌美侍女,一位替云雀拿来暂时坐下的小椅,一位跪在云雀脚边示意她来脱鞋。   云雀:“……”   不至于吧!!   她长这么大都没被这样伺候过,有些不知所措,本想摆手拒绝,结果跪下的侍女,以女官听不到的低声向云雀絮语道:   “大人,若是我们今天没服侍好您,是要被斩头的。”   云雀:?   不会吧,这么严重?   云雀随即反应过来,这可是镜心家的宅邸,镜心作为扶桑的御三家,大约等于三分之一的扶桑顶层,这里的规矩和云秦皇城大差不差。   只是云雀在云秦皇城时身份过于特殊,就算是光着身子果奔也没人敢怪罪,她这泥腿子确实没天没地惯了,一时间不太适应这动不动要斩首的气氛。   在和镜心春水正式会面之前,被暴雨浇了个透心凉的云雀,还要被好好拾掇一番,伺候她的还是方才两位侍女。   既然侍女会说官话,那情况就方便多了,云雀在梳洗的过程中,把扶桑国的大致情况都问了一遍。   对扶桑人来说,“长城”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正是因为长城破损,导致扶桑跌入了深海,只能在“高天原”上重新建立家园。   侍女为云雀拉开了窗户,云雀看见眼前的景色,不由得睁圆了眼睛:   斯国一内!   作者有话说:   斯国一内是散装日语,就是“好厉害啊”的意思。 第221章 、说第二百一十三:寂海谜巢:高天原   哗——   侍女们跪立左右, 为云雀拉开了木窗。   珍珠蚌壳闭合之后,便往大洋深处下坠, 离开了天空的光线, 大海的怀抱漆黑而冰冷。   但是云雀站在窗前,透过珍珠蚌的瑰丽光壁,她向下看见了十万灯火人间。   在这万丈深蓝之下, 竟是一方红香软土,阗城溢郭, 旁流百廛, 红尘四合,烟云相连。   应是深海无比缺乏光照的缘由,海底之国的人造光极尽炫目之能事, 等灵子明火燃烧出张扬至极的缤纷艳彩,被海水晕染成一大团诡丽莫名的火烧云, 整个国度像是被浸泡在潮湿而缭乱的霓虹之中。   ——怪不得波斯的商人称扶桑为霓虹之国。   云雀看见了扶桑本土的偃家机关器, 投射出了巨幅的人影,栩栩如生,震撼难言,这是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艺伎, 足足有几层楼那样高,正向行人们不知疲倦地搔首弄姿, 游鱼正从艺伎的身体里穿梭来去。而在地面之上, 刻有碧荧荧的云秦汉字, 应该是指挥车马的工具,“回避”和“肃静”不断地变幻来去。沿着大街小巷, 栽种着自行发光的奇特樱树, 应该和路灯一般功能。   这些五光十色的光芒交织在一处, 勾勒出一张璀璨夺目的蛛网,描亮了纵横国境四方的道路。   这便是,海底之扶桑,“高天原”。   云雀睁圆了眼睛,她能看出几分模仿云秦上京的模样,但细看之下又是十成十的扶桑风情,像是上京城在海面下的一分梦幻倒影。整座国度狭小而精致,华丽而巧妙,像是一尊光彩夺目的琉璃盏,安置在这万顷怒涛之下,只是被漆黑磅礴的海水一衬,无端端地生出几分阴湿鬼气来。   这是阴曹地府的梦幻蜃景,吸引着迷途亡魂的来去。   “很迷人,不是吗?”   云雀的背后突然响起了一道男声,温和而醇厚,诱惑却危险,像是一杯鸩酒,让人明知其中有毒,却忍不住一饮而尽。   云雀闻声回过头去,侍女以额触地,恭谨地向来人行礼。   正是扶桑御三家之一,镜心家大家长,镜心春水。   云雀原本被暴雨浇得透湿,活像一个刚从海里捞上来的加美子,此时被侍女推搡去洗浴之后,换上了女官提前为她准备和服。这扶桑人倒也是细心,新衣服和云雀原来的大袖衫一样,都是春水绿的澄澈颜色。云雀披头散发的造型肯定是不合格的,侍女们把云雀按在妆台前捣鼓了一阵,用栉、笄、簪把她的头发绾了起来。   云秦人讲究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满头的珠翠,定是显得人华丽而富贵。但是扶桑人无论搞什么,都一股说不出来的阴间味道,仿佛经营了三千年的地府旅游文创,这几根珍珠螺钿发簪往云雀头上一插,倒显得云雀更加简素而冷澈。   云雀一身浅绿,头簪珠贝,妆容冷素,像是扶桑怪谈中的雪中女,给旅人淡如清露的一瞥。   云雀在水银镜里打量了自己几眼,觉得自己的女鬼气质被扶桑人发扬光大,往地上一爬就是加美子二号机,别人是物似主人形,她是主人似物形。   镜心春水向她微微躬身:“尊贵的客人,您无比美丽。”   这男人倒是嘴里有蜜。云雀学着他躬身,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是镜心春水伸出了手,正要把一枝娇艳欲滴的白山茶,簪进云雀齐整的发鬓里。   “椿花正盛,清冷脱俗,”镜心春水微笑,“让在下不由得想起了您。”   云雀奇道:“你跟女人都这么说话么?”   她问得直戳了当,这是天大的失礼,侍女听了都抖了抖,把身体伏得更低。   镜心春水有些错愕,随即笑意更深,云雀的性格,超乎了他的意料:“——您跟男人也都是这么说话的么?”   云雀面无表情地眯了眯眼,朝镜心春水走近了一步。镜心春水身材挺拔,往木质回廊里一站,好似芝兰玉树生于庭阶,云雀站在他面前,要仰头才看着他。   但云雀生得好比山巅素雪,她抬头看人,不但没有卑弱感,反而显得更加犀利清冷,被她凝视的人只觉得一柄刀顶在了眉间。   镜心春水倒是不惧,反而配合地低下头,此时两人眼神相对,距离极近,似乎只要再低一些,他就能吻到她。   云雀偏了偏头,凑近他的耳边:   “我见过你。”   “哦?”镜心春水低低地笑了起来,“在何处呢?”   云雀眸光寒冷:“天御神社。”   镜心春水脸色微微一凝。   “那些神官巫女的尸首上残存的炼气,和大人您身上的,一模一样。”   云雀轻声细语,像是冰冷的细针,慢条斯理地扎进人的喉咙:   “太巧了吧?——八俣远吕智一退,你立刻在海里现身,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镜心春水这回是真有些惊讶了。他一眼便知,云雀的实力绝非凡俗,但如此敏锐的感知能力……看来还是一位神识大能,怪不得能能一力降服加美子。   真不可爱啊……   镜心春水在心里遗憾地叹息。   他刚想说什么,庭院另一边,传来一声不甚愉悦的敲击声。   镜心春水抬眉:“哦呀。”   云雀回过头去,那是蓝桥春雪的刀鞘,砸了一下木质回廊的地面。   薄磷双眼微眯,单手拄刀,脸上似笑非笑:   “哟,早啊,我没打扰到什么吧?”   .   .   .   云雀:“你怎么阴阳怪气的?”   薄磷:“哟,我哪敢啊。”   云雀:“你明明现在就很阴阳怪气。”   薄磷:“哦,打扰你庭前幽会的雅兴了?”   云雀:“……”   两人本在用神识交流,薄磷还是夹枪带棒的,云雀心里大为光火,索性不搭理他了:   噗噗噗噗噗!!   此时三人正围着小几团坐。离珍珠蚌彻底落在高天原,还有好一段时辰,镜心春水前来,正是向云雀说明一些事宜。   薄磷听乐了。   哎,多稀罕呢,这商量事情不去跟做主的宰相大人说 ,反而要跟云雀一个人商量,要不是他来得很算及时,是不是要先亲上再说 ?   但薄磷也不是什么阳角,他没闻战那般直爽,就算心里再不快,脸上还是似笑非笑的,一副心情很好要上街砍人的样子。   他和镜心春水笑盈盈地互望彼此,像极了两头笑面狐狸彼此龇牙。   镜心春水偏开目光:“云雀大人误会在下了。”   薄磷的神识凉悠悠地发了过来,哇哦,好大的纠葛,还误会上了。   收到神识消息的云雀:“……”   ——这厮是不是有病?   但在镜心春水面前,云雀不方便出手殴打薄磷,只能先默默地忍了。   云雀面上点头,嗯了一声,示意镜心春水说。   她肯定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这红樱里不知藏着多少忍者高手,贸然翻脸只会栽在地头蛇的手上。   是以,她只是想要镜心春水开诚布公:   天御神社,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珍珠邸来得如此及时?   最重要的是——   扶桑对于修复长城一事,究竟抱着何种态度?   镜心春水看着云雀犀利冷漠的目光,愈发觉得她像是一柄优美而锋利的宝刀,只要是手握过刀剑的男人,都会为她的锋芒目眩神迷。   镜心春水微笑着颔首:“此事,春水定当毫无保留。”   .   .   .   镜心春水倒是个爽快人,没有贵族惯有的三纸无驴的风格,两三句便讲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原本,珍珠邸是来为天御神社收尸的。   这斩杀天御神社的凶手,便是镜心家臭名昭著的剑客,“妖刀以藏”。此人是个走火入魔的武痴,四处寻活人来试验他的刀锋,因而被镜心家逐出门去。   是以,这天御神社,便是四处流浪的妖刀以藏,寻人“试刀”的惨状。   虽然镜心家与妖刀以藏割席日久,但毕竟是镜心家所出,镜心春水听闻佚落妄岛一事,唯恐试刀的血气,诱引神社下的加美子苏醒,便亲自赶来收拾残局。   没想到撞上了云雀一行人。   更没想到——云雀降服了加美子。   云雀恍然,摸了摸加美子的头,加美子不悦地甩了她一耳光,被云雀侧身躲了过去。   此刻加美子依旧是女鬼模样,匍匐在云雀身边,黑发覆面,阴沉可怖。   但云雀啃着小点心,时不时给加美子扔一块,加美子会探头去吃,倒有几分小狗的意思。   云雀向镜心春水介绍加美子的新名字:“这是加宝。”   镜心春水笑着鼓掌:“果然很可爱呢!”   云雀得意地点头,终于有个人跟她一般审美,顿时觉得这个扶桑男人很有品味。   薄磷:“……”   ——男狐狸精,你什么都捧场,只会害了你!   而扶桑本岛沉没一事,镜心春水更是没有隐瞒。   这也是高天原人人都知道的事。   长城是笼罩在东陆之上的障壁。因为长城出现了毁损,空间因此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坍缩,在空间障壁的挤压之下,扶桑本岛受不住这等强压,沉入了万顷汪洋之下。   云雀想象了一下那天崩地裂的场景,她是见过上京被浆尸入侵的惨状,一时间心底惊涛骇浪:“那你们……”   是怎么活下来的?   镜心春水叹了口气:“是 ‘真经津之镜’。”   薄磷听得懵逼,云雀却神色恍然,语气甚至有些兴奋:“哦哦哦!!那种偃家机关真的存在?!”   镜心春水微笑:“正是如此。若是云雀大人好奇,等珍珠邸到达高天原之后,春水带您去看看。”   云雀振奋:“好耶!”   薄磷:“……”   ——始乱终弃的女人,你什么都振奋,只会害了你!   .   .   .   这也不怪薄磷没见识,就算是其他偃师在场,可能都没听过“真经津之镜”这种东西。   也只有云雀这种,把时家藏书阁里的古籍全翻过一遍的人,才会如此兴奋。   “真经津之镜”,是扶桑偃师的传说,传闻是偃师大御所天照,因为丈夫死于地震之中,深感扶桑本岛灾难频发,有朝一日定会沉入海底。于是她穷其一生,打造出了一个覆盖扶桑全国的机关器,“真经津之镜”。   若是扶桑本岛沉没,那此镜便将全国,投射到深海下的“高天原”上——在海底高天原,有“云梦蜃气”阻绝海水,届时扶桑人便可再度安居乐业。   这个传说太过空玄,还有几分被害妄想症的意思,是以没几个人把它当真。   云雀十分震撼:没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妈/的,真牛逼啊,云雀心想,这大御所天照,可是千年以前的人物,当时扶桑的偃师技术连打头野猪都费劲,这女人居然能造出“真经津之镜”,这种等于保护了整个国家的神器。   怪不得扶桑神话里的寡妇如此牛逼。   但是——   云雀情绪一沉:   那么,这长城毁损一事,便绝对不是扶桑人做的了。   海底的高天原固然很好,但扶桑本岛更好,没有人会疯到,把自己全家都往海水里摁,搞得一年到头都见不到阳光。   云雀太阳穴突突地跳:   那是谁?   难不成,这长城,其实是年久失修,自己破了?   蓦地,云雀恍然回想起,当年她与薄磷被剪城四神击败,在昏迷中与母亲寻寺樱相见的事情。   .   .   .   ……   “我告诉你‘天’的存在,不是让你去毁灭它。——人无‘天’怎么行呢?   .   .   .   这句话,当时云雀听着懵逼,现在想起来,也是十分莫名。   现在真相大白,这“天”就是气魔的结合体,祂的目的正是入侵长城毁灭世界的,云雀不毁灭“天”怎么行呢?   人类怎么可能需要一个会毁灭所有人的怪物?   云雀心头猛地一凛,既而剧烈跳动起来:   莫非……?   靠!!!   不是吧??   她霍然起身:“镜心大人,与我同行的那个,说话很难听的死小孩呢?”   镜心春水一愣,随即为云雀指路,云雀此时也顾不上薄磷了,噔噔噔地冲了出去:   她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很简单的事——这是致命的错误!   为什么周云讫不可能破坏长城?   因为周云讫体内的力量,是天帝蟠龙,而长城的力量,正是蟠龙本身。   ……那,反过来讲,为何“天”就算如此强大,却无法自己破坏长城?   很简单。   ——因为这俩也他/妈是同生同源的!!!   “天”和“长城”,本来就是一种东西!   只不过“天”要毁灭世界,而“长城”要保护世界,所以才分为了两股不同的力量。   那么,云雀能感觉到,涔涔的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来:   ——千机城一定算错了。   千机城对天何时再度苏醒的估测,是以黄鹂的“天之气息”为样本,向空间障壁探测“天”的活跃程度。   他们首先会探测到的是什么呢?   是长城,是和天一样的东西,千机城本是测量“天”的活跃程度,却把本就十分安静的“长城”也一并算了进去!   云雀一颗心怦怦狂跳,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一路狂奔进周云讫的庭院:“姓周的!姓周的!”   周云讫正坐在回廊里嗦拉面,他一晚上都没吃东西了,正饿得慌。   周云讫不悦道:“你怎敢如此放肆?”   小船娘从一边探出头来,云雀愣了一下,没想到居然她会跟过来。   都不是重点!   “别吃了!”云雀一拍他后脑勺,喀地一下,周云讫的牙齿磕到了拉面碗,“你可有与上京直接联系的法子?”   周云讫本想发火,听闻此言,怔了一怔。   他贵为皇帝,自然有千里传音的大内秘法,但是——   周云讫莫名:“你要这个做什么?”   现在上京那帮废物,远在千里之外,来这少说也要半个月,又能做到什么?   ……发生了什么事么?   云雀面色惨白,满头冷汗,周云讫能感觉到,云雀正在轻微地发抖:   “现在赶紧联系太后,让千机城那群老头,避开长城这一误差,重新计算天的苏醒之日!”   .   .   .   “什么?”   白雪楼听闻此事,鞋袜都来不及穿,宰相大人赤着脚急急赶来:“……怎么会?”   闻征和小陆也赶过来了。陆梨衿被暴雨一淋,此时有些发烧,边按着额头上的冰敷,边嘶哑着嗓子道:“真是见鬼了……”   闻征脸色阴沉,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小船娘再拿杯热茶来。   此时,众人聚在周云讫的小小院落里,心情都好比白日撞鬼:   ——真见鬼了!   这“三个月”的期限,还是有长城这一误差算出来的——那么天真正苏醒的日子,只会比这还要短!   到底有多短?云雀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到底能有多短?   周云讫被众人团团围着,一脸冷漠地嗦着拉面。   他已经发送了密音,唐水烛倒是很冷静,只是让周云讫等上半个时辰,千机城必能拿出结果。   等待。   时间在撕裂。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周云讫吃面的声音。少帝倒不是真有这么饿,只是他太慌张了,他一颗心也在狂跳不已,只能靠嗦面来掩饰情绪。   小船娘看着众人,她不明白什么是“天”,但是能感觉到大家紧张的情绪,怯怯地出声问道:   “……大人们,要不要吃点东西?”   一时无人应答,小船娘尬在那里,自讨了个没趣。   薄磷叹了口气,示意小船娘去取:   “诸位,先坐下来,这半个时辰,怎么等都是等。”   半个时辰后,庭院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来自千机城的噩耗:   排除“长城”这一巨大偏差,天再度苏醒的日子,是——   .   .   .   ——后天。   .   .   .   *注:“阗城溢郭,旁流百廛,红尘四合,烟云相连”出自班固《两都赋》。   作者有话说:   本书后天完结。   倒计时开始,评论区发红包,你们倒是别潜水啦!(掀桌) 第222章 、说第二百一十四:寂海谜巢:后日劫   后天。   云秦最顶尖的官窑偃师聚集在千机城, 在排除“长城”这一巨大误差之后,算出了“天”真正苏醒的时日:   ——后天。   今天、明天、后天。   也就是说, 在第二个夜晚之后, 天便会从长城之外的虚空中苏醒,正式从长城的缺口中进入现世。   届时将会是人类的末日、文明的终焉、东陆的结点,伏尸百万都不足以描绘那幅光景的惨状。“天”不会放过这片大地上的一切, 农田、牧场、作坊,房屋、庙宇、宫殿, 文字、歌谣、图画, 文学、历史、艺术……   所有的所有,全部的全部,都会被祂悉数毁灭。   一时间, 庭院鸦雀无声,沉默胶着成了冷泥, 把所有人的脸都捂得毫无血色。   周云讫仍在与千机城通话。少帝右手捂耳, 眼中金光流转,闪烁间好似蟠龙竖窄的眼瞳。周皇室的血脉让他与上京皇城有着一股炼气联系,以至于能在这万里之遥的海底,与千机城的机关器相互传递声音。   周云讫愣了愣, 随即颔首应声,眸光扫向云雀:“她在此。”   云雀仍沉浸在巨大的震骇之中, 被薄磷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恍惚地抬起头来, 不明白为何会点名自己。   还有什么事呢?   这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还能有她云雀什么事呢?   云雀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来扶桑的, 她就应该好好待在云秦, 至少在世界毁灭的时候, 画眉和八哥有娘亲陪在身边。   届时“天”降临现世,她的孩子才这么小,该有多害怕呢?   对啊……就算现在赶回去,也来不及了,在世界毁灭之前,她回不到云秦上京,见不到自己孩子。   云雀突然想哭。   “半枯翁说,”周云讫替千机城传话道,“是鬼姥姥叮嘱,要你照顾好自己,不要乱吃扶桑的东西,扶桑人吃生鱼,你吃了闹肚子。”   想来这少帝也是被吓着了,竟然真的把老人的絮叨,原原本本地念了一遍。周云讫一边嘲笑自己真是无聊,一边羡慕云雀还有人关心。   唐水烛可不管他会不会闹肚子。   云雀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对啊,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星阑命行自然和千机城合作了。   半枯翁和鬼姥姥,并称偃师界的两大邪神。有这二老参与千机城的测算,才会如此迅速地得出结果。   她都多少年没见鬼姥姥了,姥姥居然还这么关心自己,云雀的嗓子梗得厉害,好比被黄鹂掐住了喉咙。   ……她对得起谁呢?   星阑命行的大家,上京知情的各位,都对云雀一行人报以了多少期待?   可他们干了什么呢?   他们什么也来得及做,这个世界就要毁灭了。   一切都要完了……   蓦地,也不知是谁抽泣了一声,云雀的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   .   .   是小陆最先哭的。   她本就被暴雨淋病了,脑子烧得不太清明,此时噩耗雷临,陆梨衿当场啜泣了起来。   小船娘吓了一跳,正想递上自己手帕,站在陆梨衿身边的闻征摆了摆手:“我带她去休息。”   是啊,也没有站在这里的必要了,在世界毁灭之前,还是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众人各自散去,只留下周云讫和小船娘,周云讫结束了与千机城的通话,把先前冷掉的拉面又端起来吃。   “这可使不得,”小船娘急急道,“小公子千尊万贵,我拿去热一热吧。”   周云讫突然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小船娘看。   小船娘被他吓住了。此时周云讫双眼之中的金光未散,眼尾甚至还有细密的龙鳞,不怒自威,森严万状。   周云讫定定地问她:“你怎么不害怕?”   世界末日要来了,你就要死了,你为何不害怕?   小船娘怔了怔。   她为什么要怕呢?   她的天地,本就是四四方方的船舱,她的未来,也不过是嫁个门当户对的船夫,继续漂泊在这大海之上罢了。   如今啊——   小船娘低下头,睫毛纤纤长长,是个有些羞怯的微笑:   “如今啊……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 ”   周云讫静了静,既而伸出手去,小船娘不明所以,大眼睛清凌凌地望着他。   周云讫啧了一声,怎么还这么笨:   “手给朕。”   小船娘乖乖照做了。周云讫握着她的手,他手掌有细密的冷汗,碰上去微微发凉。少帝攥得极紧,似乎要把小船娘的手,握进他的骨血里去。   周云讫低声说:“那你要陪着朕。”   小船娘点点头,她会的,不然她能去哪里呢?   “……”周云讫沉默了半晌,又淡淡地补充道,“除了你,没人会在意我了。要是我死的时候,还是孤独一人,岂不是很可怜么?”   小船娘愣住了。   这是周云讫第一次和人说真心话。   周云讫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着实幼稚,但这些心里话,再不说出口,就没机会了。   反正到了后天,大家都是要死的。   小船娘轻轻地笑了起来。在周云讫眼里,她长得其实很平庸,脸颊上还有小小的雀斑,比起上京那些养尊处优的千金,小船娘着实算不得什么美人。   如今边笑边落泪,就更丑了。   小船娘泣道:“其、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一想到我能和小公子在一处,就算是那劳什子天掉下来,也不害怕了……”   她文化有限,听不懂太多偃师术语,把“天”的入侵理解成了老天塌下来。   真是又丑又笨……   周云讫拽过小船娘的手,用尽全力地抱着她,像是在群蛇狂舞的暴雨之夜,他抱着小船娘坠入无尽的深海,原本冻住喉咙口的恐慌,被她的体温一点点地融化。   傲慢冷漠的少年帝王,在小小船娘那瘦削的肩头,静静地流下滚烫的眼泪来。   .   .   .   “……”闻征叹了口气,“啧,别哭了。”   陆梨衿埋在被褥里,紧紧地把自己缩成个球,好像这样做,就能回避这个残忍的现实一样。   她性格本就懦弱,只是命运过于曲折,小陆不得不强撑出一副勇气,拉扯着自己往上爬。   无论是陆姨娘,还是小大夫,或是太后座下的女官,都是陆梨衿拼命拉扯着自己,向上走的一种活法。   而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陆梨衿动了动唇,艰难地从自己的喉咙里,拉扯出几个字来:   “……我怕死。”   她不但怕,她怕极了,她怕这一生的挣扎和斗争,还没混出一个头来,就被“天”碾为了虚无的粉尘。   这教人怎么甘心?   这教人怎么不害怕?   闻征曲起自己的长腿,在榻榻米旁坐下,佩剑“徐无鬼”冷冷地横在一边。   他说:“早就知道了,所以你要这样哭着死么?”   被子里的人动了动,约莫是打了个哭嗝,慢腾腾地抬起头来。   小陆大夫哽咽道:“侯爷不怕吗?”   闻征忍俊不禁:“陆梨衿,我都多少岁的男人了,还要跟你抱头痛哭么?”   陆梨衿默了默,好像也是,这可是太原侯闻征。   他从来都是这副德行。闻征其人,一身缺点,性格恶劣,嘴不积德。但他从来都坚硬得过分,从不屈尊,从不折节。   就算是如今,他也只是脸色难看些许,没有半分失魂落魄的意思。   跟她这种怕死鬼不一样。   陆梨衿眸光闪动,她早就知道的,他们一点也不般配。闻征有多勇敢,她就有多怯懦,闻征当年敢坦荡地写下绝笔书,而陆梨衿却像个田舍老农,反反复复地计较着她一亩三分地的人生。   他们本就该是陌路人,这一生纠葛不断的缘分,大多起源于陆梨衿的主动纠扯。   “别人都说,我在拥雪关,犯了一次失魂,忘记了很多的事情。”   闻征抬起头来,望向庭院里的天空,落樱像是碎血一般飘落下来,“他们都说闻二惯是个轻浮孟浪的,还不怎么待见我。结果我真见着了闻战,后者亲热地叫我大哥,明明是个稳重的小子。”   闻征一想到自己的弟弟,坚如磐石的一颗心,微微地裂开了缝隙。   他恍然想起,若是后天大劫,兄弟俩此生最后一面,便是上京城的匆匆一别。   也罢,这人生又有几多完满呢?   “小陆。”   陆梨衿抬起头来,撞上了闻征的眼睛,他微微地低着头,眼睛里是一方沉沉的碧海。   “我又听府里的老奴说,我喜欢过一个女人,我自是不信,这天下女子,在我闻征眼中,俱是浮花浪蕊,算不得数。”   但是——   闻征用拇指抹去陆梨衿眼尾的眼泪:   “……我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就知道我肯定是喜欢过你的,不然这颗心怎么跳得如此熟稔,好似心动了上千次一般。”   说来也是好笑,这些情话肉麻至极,怎么看也不是闻征能说出口的。   但一想到后天便要世界终结,再不讲就没机会了,这要不要脸,又有什么关系?   陆梨衿吸了吸鼻子。   她有些恍惚又有些释然,眼下大劫将至,所有人死期不远,这爱啊恨啊,宣之于口,说与人听,就算是了却一桩憾事了。   也对,也对。   陆梨衿闷闷地伸出手去:“我要扳指。”   闻征没反应过来:“什么?”   “翡翠扳指,你手上那个,本该是女人戴的东西,你成天戴在手上作甚。”   说的正是闻家主母的扳指。   陆梨衿低着头,去薅闻征的手,她不敢抬起头,生怕对上了闻征的眼睛,小陆内心那股浑水摸鱼的勇气,就要流得一干二净了。   闻征默了默,随即笑了起来,这回闻大侯爷是真的开心了,笑意染上了眼角:   “——这不是怕丢了找不见?那陆大夫帮我戴着罢。”   小陆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她怎么配得上这种东西?一介罪臣之女耳,况且无法生育,居然肖想着闻家主母的位置,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但是……这些都无所谓了。   陆梨衿也开心起来,这本就是她梦里想过的事,如今真的实现了,为什么不开心?   她就着闻征的手,给自己戴上了这扳指,既无高堂见证,也无亲朋作陪,这枚太原正闻家的主母扳指,戴在了陆梨衿的手指上。   开心就好。   人生如白露闪电,朝生而夕灭,本就是没什么意思的事情,不活得快意怎么行?   陆梨衿靠在闻征的肩膀上,用力地向天张开五指,此时她也找不到人炫耀,那就向老天炫耀好了。   你看,就算是世界陨灭,她与闻征,也算是死在一起的。   ——这不就是“百年之后,合葬一坟”?   .   .   .   云雀的眼泪不似小陆那般多。   要说小陆是水做的,那么她便是冰做的,偶尔融化几滴,便又凝住了。   云雀掉了几滴眼泪,便觉得哭不出来了,只是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院落里发呆,任由红樱落了一头一肩。   在绝望里,她想明白了,一件更绝望的事:   ——破坏长城的究竟是谁呢?   是她自己。   是云雀、是薄磷、是海月、是鹤阿爹……   ……是反抗天的所有人!   是了,云雀手脚发冷,头痛欲裂,……是了,这本就是个无解的死局。   这保护世界的长城,本就和天一样,是同一种东西。   要是想破坏天,必须要透过长城;而破坏天的力量,必然也会破坏长城。   是以,只要有人与天相斗一分,那么长城必然会毁损一分。东陆上方的长城之所以屹立千年,正是因为大地上没有太过强大的人类,能在诛天一事中翻起风浪来。   而云雀这一代人做到了。   罗刹鬼骨女云雀,一拳击碎天眼;九刀薄磷,一刀斩灭黄鹂。   所以,长城出现了一道难以弥补的缺口,天将从此处入侵,世界面临毁灭。   云雀痛苦地撑住自己的头:   ——她做错了吗?   反抗天,反抗操纵,反抗这不公的命运,是她做错了吗?   如果他们不反抗,是不是长城依旧完好,苍生也不会面临此等浩劫?   ……他们的反抗,他们的斗争,是不是连累了所有人?   云雀把脸埋进掌心:“……”   她知道不是的。   有压迫就会有反抗,禽兽方有报仇雪恨之心,人又怎么会不懂呢?   就算云雀不站出来,假以时日,也定会有其他人站出来,长城照样是会毁损,天终将入侵这个世界。   这也是“天 ”算好了的么?   祂终将降临世间,祂终将毁灭一切。   怎么办?   云雀从未有过这等茫然和绝望:   ——她该怎么做?   既然“天”于后日苏醒,那她就坐在这沧海之下,失魂落魄地等死么?   还是去找莉莉谢?这句话说出来,云雀都觉得凄凉得有些好笑了,且不说三日如何找到女帝,就算找到了莉莉谢又如何呢?   人类如何能在三日之内,补完足以供“天”进入的缺口?若是东陆真有这等偃方之术,人还至于被天奴役上千年么?   “娘……”   云雀哽噎的喉咙,撕扯出游丝一般的气音,“我该怎么办才好?……”   红樱落在云雀的鼻尖。   云雀抬手把它打去,突然发现庭院门口,站着一位妙龄少女,身着重紫和服,上绣有流云飞鹤,秀丽端庄,雍容华贵。   身披重甲的武士,忠诚地为她撑着纸伞,哀艳的樱雪落满了朱紫色的伞面。   云雀嘶声道:“你谁?”   “大胆!”武士厉声呵斥,“这可是辉夜公主,尔岂敢……”   辉夜公主抬起手,这明明是一个闭嘴的手势,却优雅得手指仿佛要绽出樱花来。   “云雀大人,”辉夜公主柔柔地开口,像是轻纱一般的月光,拂过烟霭蒙蒙江面,“我的名字,是镜心秋月。我的兄长大人,正是与你见过一面的镜心家家主,镜心春水大人。”   .   .   .   原来是公主殿下。   云雀吸了吸鼻子,从回廊下站了起来,两个人相互俯身行礼,算是打过招呼了。   那位武士的表情有些不满,毕竟云雀这种平民,就算是来自云秦帝国,也得跪下给公主大人行礼才对。   辉夜公主歪头看着云雀,毕竟是个小小少女,就算满头昂贵的珠翠,也盖不住少女的俏丽:   “云雀大人 ,我可以牵你的手么?”   武士急急道:“殿下!您可是殊胜之身……”   怎么可以握平民的脏手?   辉夜公主微笑:“刚君,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   锵地一声,武士单膝跪下,头压得极低:“在下罪该万死!!!”   云雀:“……”   大兄弟你不至于吧。   辉夜公主不再看他,轻轻地握住了云雀的手,云雀能感觉到公主身上高贵温和的香气。   “这就是云秦最强偃师的手么?”辉夜公主睁大了眼睛,以袖掩口,眼睛笑得弯弯如月,“握住云雀大人的手,好像也能感觉到,那股凌绝众生的力量呢。”   兄妹俩说话都太好听了,云雀脑子都有些晕晕乎乎,本事一张冷面皮,都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太客气了,我不是什么最强……”   她虽然跻身第一流,但什么“云秦最强”,还是远远算不上的。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有太多的高手隐没凡尘,云雀只是非常出挑的一个,但绝对不敢妄自尊大。   辉夜公主附耳小声道:“我可不管,云雀大人在秋月心中就是喔!”   云雀登时觉得耳根子都要酥了:“……”   妈/的!   这是什么扶桑美人计吗??   被公主殿下一夸一捧,云雀感觉自己精神抖擞,原本半死不活的一颗心,又开始重新跳动了。   ——美少女果然是扶桑最伟大的文化遗产啊!!!   辉夜公主见云雀的眼珠子终于会转了,该是心情终于好了一些,柔声细语地进入正题:   “云雀大人,是兄长托我来,要带你去天守阁哦。”   云雀恍然,她此次前来扶桑,可不是来观光旅游的。既然珍珠邸降落在了高天原上,她就没有理由再赖在这里,必须动身前去扶桑国的最高处,统御全国的政/治心脏——   天守阁。   ……可是世界后天就要毁灭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   管它呢。   此时的云雀颇有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意思,她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干,窝在别人家里哭鼻子吧?   云雀胸膛深深起伏了一轮,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走一步是一吧——万一、万一、万一,能让她找到别的救世之道呢?   这极有可能是徒劳无功,这非常可能是垂死挣扎。   但是坐在这里,绝望地哭泣,是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   云雀重新抬起头,辉夜公主有些惊讶,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女人,单薄的身体里像是重新长出了钢筋铁骨一般,撑得云雀站得笔直,像是武士在死境中,挥出的最孤勇的一剑。   逢跌不倒,遇挫不折,云雀一次次地摔得粉身碎骨,偏偏又能一次次地重新站起,再次向前走去。   哪怕没有前路,哪怕没有明天。   奶奶的,云雀恶狠狠地想,——让我撞死在南墙上算了!   “走吧,”云雀牵起辉夜公主的手,“跟我去找其他人。”   辉夜公主愣了愣,少女被她坚硬明亮的目光注视着,突然有些脸红,心想原来这女子,也有如此帅气的么?   公主殿下稀里糊涂地跟着云雀走,云雀越走越快,辉夜公主被她牵着,只能提着裙摆小跑起来,华贵沉重的和袖被风吹卷开去,像是一朵怦然绽放的朱贵皇菊。   多年后,公主大人回想往事,在那个红樱烂漫的日子里,若是云秦女人带着她一口气跑到月亮上,她也会无怨无悔地跟着的。   .   .   .   在辉夜公主的带领之下,云雀一行人走出珍珠邸,真正站在了海底扶桑的土地之上。   有了“云梦蜃气”保护,海水无法进入这个神奇的国度,但空气还是十分阴冷潮湿,似乎爬满了无形的青苔一般。   放眼望去,九衢三市,皆是笼罩在淡淡的幽蓝色里,而海底天穹之上,一轮灿耀的光亮,照亮了整个扶桑。   那正是“真经津之镜”,将扶桑倒映在高天原上的偃师大器,扶桑偃师技术的最高峰。此时正值白日,于是真经津之镜放射出巨额的光亮,充当了海底的太阳。   此等景象太过雄奇瑰伟,云雀仰头上望,已然感觉到一股战栗,从脚底直冲头顶。   正当众人眯着眼睛打量着这面神器时,周云讫的目光却被别的吸引过去了:“天……”   云雀吓了一跳:“天?哪里有天?”   周云讫:“……”   周云讫翻了个白眼 ,他是感叹的意思,不是说这儿真的有“天”。   真不是少帝见识少。云雀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震惊无比:   这不是云秦传说中的……?   作者有话说:   十分对不起!!!(跪下   在通盘考虑了大纲之后,我还是决定再写十万字,延期百万再完结,给这本书一个尽我所能体面的收场。评论区各位的意见,我都有认真看,漏掉的坑,我会填上;实在顾不上的,我也会开个番外补充。   扶桑篇是终极决战,光是寂海谜巢以来的简要章纲,就有一千多字。我还是决定还是慢点写,好好写,认真写,不急这几日的时间(当然我还是会保持日更!!!)。   明明说好了后天完结,结果隔天就要反悔,我这个人真是让人无语。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大笨蛋,大笨蛋在评论区发小红包。对不起!!!TUT 第223章 、说第二百一十五:魔海秘窟:天守阁   还真不是少帝头发长见识短, 云雀顺着他震骇的目光看去,同样惊得脸上一片空白:   这不是云秦传说中的“兵马俑”么?   这儿所说的兵马俑, 倒不是常识中的那种墓葬雕塑, 皇帝老儿死了,在殉葬坑里摆一排兵马形状的粘土手办,撑撑死后的场子。   云雀所说的这个, 乃是云秦本土偃师业内的一个传说,那皇家殉葬文创产品正是发端于此——据说那是云秦偃师先祖, 用黄泥捏成的机关巨器, 本是用于对抗远古时代,在云秦大地上肆虐来去的妖魔。这偃家兵马俑,皆为百尺余高的巨人士兵或是巨型车马, 数量繁巨,所向披靡。   但这只是个传说:毕竟几千年过去了, 云秦人都没挖出过真正的偃家兵马俑, 人们都把它当做对云秦远古偃师技术的瑰丽幻想。   云雀瞳孔地震:“……”   这些天过得着实刺激,云雀这颗心都有些麻了,但看见眼前这等瑰伟雄奇的场景,还是不由得心情激荡——   怪不得云秦人挖不出来!   因为这些偃家兵马俑, 都在大静寂海的海底!!   难怪扶桑要把全国投影在这里。云雀远远眺去,整个高天原的边沿, 都矗立着巨大的偃家兵马俑, 它们的轮廓被海水消磨的圆滑些许, 但依稀能看出原本是何等恢弘壮丽。   更令云雀惊艳的是,有些巨人的关节上, 黄泥已经剥落殆尽了, 露出了里面细密精巧的机关骨节。这证明这些硕大无朋的兵马俑, 不仅仅是好看而已,它们是可以像传说中的那样,活动自如,悍然进军!   周云讫也是心下震撼,但重点跟云雀全然不同。他又不是偃师,这个兵马俑到底是发明与谁,少帝是无甚兴趣的,他震惊于自家后山的老庙里,刻着的碑文居然是真的!   太/祖/庙里记载,云秦开国皇帝,也就是周家太/祖,在讨伐“大喧泽”中的妖魔之时,于“归墟之处”发现了“大地之心”。   偷看这段铭文的时候,周云讫还是个不学无术的冷宫自闭儿童,在□□庙待上一天也不会有人管他。小小的幼帝没看懂,这史官到底云遮雾绕地在胡扯什么——总而言之,什么是归墟之处,什么是大地之心,周云讫现在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个东西。   但后面的故事,周云讫看懂了:   他的这位太/祖/爷,亲眼所见“大地之心”,心中恐惧无比,深知此物乃“东陆之命系”,决不可为人所利用——于是他派出所有的兵马俑,镇守此物左右,不允许后人知晓内情,也不允许外人接近利用。   也就是说,这个大地之心,是一件太/祖/爷觉得,不能让云秦人知道,也不能让异邦人知道的,令他恐惧万分的东西。   铭文到底为止,但周云讫知道后续,史书上记载了太/祖/爷的结局,自大喧泽一战后,太/祖夜夜惊梦,高烧不断,口中反复嚷嚷着“蛇怪”云云,在返回上京的路上,于梦中溘然长逝。   想必和兵马俑镇守的“大地之心”有关。   到底是何等魔物,能让一位统一云秦的伟大皇帝,吓成这般模样?   史书没有解释,一切都成了谜。   岁月更迭,屡变星霜,原先的“大喧泽”,因为云秦人历代的讨伐,海中妖魔逐渐沉寂,遂更名为“大静寂海”。   当年的大喧泽,到底发生了什么,历代周家皇帝,对此都讳莫如深,以至于到了周云讫一代 ,几乎都成了一个冷门偏僻的皇家怪谈。   本来周云讫只是当个故事听听,如今亲眼所见这庞硕无期的兵马俑,心里是百尺高的骇浪惊涛:   ——这是真的?   当年的太/祖/爷,就是在这个地方,看见了“大地之心”?   真不是他胡思乱想,如今众人皆是山穷水尽,在“天 ”即将苏醒的时刻里,就算是云雀也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只要有一线可能,周云讫都愿意去抓住:   ——你说这“大地之心”,是不是跟“天”对应的名讳?   听上去,像什么旗鼓相当的东西。   周云讫也不磨叽,将他的所思所想,跟云雀原封不动地讲了一遍。   云雀马上懂了周云讫的意思,心情也随之振奋起来,妈/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如果老祖宗发现的东西,真的能对付“天”的话,时也命也,天不亡我!   但辉夜公主很快给他们浇了一盆冷水。   “这个地方之所以叫高天原,确乎是因为有兵马俑把守,海中邪物不敢进犯,故而海下扶桑在此立足。”   辉夜公主皱着眉毛,“但什么‘归墟之处’,什么‘大地之心’……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既然是大地之心,云雀自然而然地联想,那定是什么埋在下面的东西。   莫非是扶桑人没挖出来么?   “云雀大人有所不知。”   辉夜公主摇了摇头 ,耐心地向云雀解释道,“高天原不比一般海底,乃是‘海中之谷渊’,是比一般海底,还要更低、更低、更低的地方。这附近布满了‘火之山’,时不时贲发出地中炎流,高温能让上千顷的海水瞬间消失。如此高温的炎流,这海底之下啊,不可能再埋着什么东西了。就算是埋着,也早该消失在炎流之中了。”   云雀明白了辉夜的意思,高高悬起的一颗心,又心灰意冷地摔了回去。   “万一呢?”周云讫倒是不死心,“扶桑人定是狭窄惯了,将那宝贝藏着掖着,不肯交与外人罢了!”   小船娘扯了扯少帝的袖子,辉夜公主人就在不远处,别这么大声地说人坏话……   周云讫一甩袖子,他就是故意的,这女人若是听不见,他还不愿意骂呢!   既然兵马俑都能存在,凭什么“大地之心”不存在?   难不成当年周家老/太/祖,是被海底火山吓死的不成?   骗子,少帝的心情格外地焦躁不安,这群扶桑人都是骗子!   辉夜公主明显是听到了,低着头没再说话,云雀两眼一黑,这逼崽子,心里不爽,私下骂骂就算了,哪能当着人家美女的面说?   她终于体会到了薄磷的心情——想当年,云雀行走江湖,也是这种没情商的货色,心里不爽嘴上定要怼人,搞砸了一桩又一桩的事情。   云雀朝辉夜公主道:“他有病,用嘴拉屎呢,你别往心上去。”   加美子闻言,张了张血盆大口,女鬼小姐好像在模拟这个动作是否可行,被云雀踹了一脚,别在这里发癫。   周云讫怒道:“你才用嘴拉屎!!!”   云雀略略略地吐舌头:“反弹。”   周云讫勃然大怒:“反弹你的反弹!!”   辉夜公主:“……”   “抱歉,”薄磷扶额,把云雀提溜到一边,后者还在朝周云讫吐舌头做鬼脸,气得周云讫张牙舞爪,“——他俩都有病,您别介。”   这俩加一起刚满三岁罢了。   薄磷无力吐槽,扬起手来,朝云雀后脑勺扇了一巴掌,别在这里发癫。   云雀捂着后脑勺瞪他:“……”   臭男人,你什么都打,只会害了你!   .   .   .   天守阁位于扶桑国的最高处。   据说如有大敌来犯,天守阁便能高高上升,像真经津之镜一般俯瞰整个扶桑。虽然不知真假,但云雀一行人,确乎都在爬那又臭又长的楼梯,齐整的石阶高高地伸向巍峨的朱红楼宇,台阶上落满了碎金一般明丽的菊花花瓣。   樱花代表武士,菊花象征权力,这里是执掌扶桑大权之所,整个海底国度的政/治中枢,天守阁。   在云秦人的刻板印象里,扶桑的将军就在这辉煌朱楼之上,世界最美的女人弹着三味线作陪。   这是云雀靠着几卷地摊话本子的幻想。据辉夜公主介绍,这海底扶桑国,被御三家共同统治着:   镜心家、北辰家、神道家。   这镜心家大家长,正是薄磷反感的那位男狐狸精,很有隔壁老王潜质的镜心春水。   而北辰家大家长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家家长神道小次郎,正是云雀一行人今天要去天守阁面见的大人物。   云雀有些诧异。   是她先入为主了,以为珍珠邸奢华非常,那么这镜心家定是御三家里,最说得上话的大贵族。如今看来正好相反,这镜心家才是陪衬,天守阁宴见云秦外客,镜心家居然还不得出席?   这么过分?   辉夜公主倒是个实诚人,见云雀望着她欲言又止,大大方方地解释道:“镜心家并非武士出身,乃是商贾起家,先祖以千金买得武士称号。论地位尊卑,自然敌不过北辰与神道二家,云雀大人莫要见怪才是。”   “明明是北辰和神道欺人太甚!”   在众人聊天的空档,辉夜公主身边的那位武士,通禀天守阁后又折了回来。这大兄弟估计是在天守阁吃了瘪,脸色黑如锅底,青筋条条绽出,但还是要忍得彬彬有礼,大有忍者神龟的潜质,“镜心家为扶桑做得还不够多么?春水大人焚膏继晷,旰食宵衣,身子都熬出病了!反观北辰和神道两家,勾结一处不说,还在排挤我们……”   辉夜公主脸色微微一沉:“刚君,不要再说了。”   辉夜公主本是笑脸人,周云讫故意挑衅,也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这种温敦女子,若是拉下一张脸来,便是一反常态地威严可怖,那武士立刻低下头去,不敢再说了。   云雀歪头,武士不说,她还想听:“公主,那两家人欺负你么?”   白雪楼看不下去了,戳了云雀这笨比一下。   这不是废话!   云雀一行人爬这么久的楼梯,其实在规矩上是说得过去的,东陆自古有外国使节拾级而上的传统,这种行为是对当地王权的尊敬,算不得扶桑人摆谱。   但辉夜公主陪着他们,爬了这么久的楼梯,天守阁可有派人来接?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北辰和神道两家,对镜心秋月这个公主,是不怎么放在眼里的。   辉夜公主额上见汗,她皱着眉头,向云雀露出一个为难的笑意:“云雀大人,您如果真的好奇……直接问刚君便好。”   她不方便自己说,但既然云雀要听北辰和神道的坏话,自然有人帮她说。   云雀懂了,眼光灼灼地望向武士,白雪楼和周云讫皆是竖起了耳朵。   这回有了公主大人的恩准,武士一张小嘴立刻叭叭起来:   “诸位客人不知,这御三家唯一的女家主,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小次郎关系,耐人寻味得很。”   白雪楼:“……”   好熟悉的开头,已经开始打瞌睡了。   这政坛之上,若是有女人当权,定会生出许多桃色秘辛,像是苍蝇一般围着她飞来飞去。白雪楼久居宰辅之位,正是这种桃色谣言的中心,一条脊梁骨不知被多少小人暗中戳过。   眼下她居然也成了这风言风语的听客。宰相大人心中感慨。   武士见白雪楼的神色变幻,急忙辩解道:“这位客人,我说的可是真话,镜心家的男人岂会造谣生事!”   “没说你造谣,这么敏感做什么?”周云讫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讲快讲,怎么个耐人寻味法儿?他俩睡过不成?”   武士愣了愣,他倒是意外地纯情,被少帝闹了个大红脸:“你、你胡说什么!我只是说他们耐人寻味,可没说……这些!”   周云讫翻了个白眼,睡过就睡过呗,这词儿烫嘴不成?大人间的脏事儿,他在宫里都看乏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说什么聊斋。   “咳咳!!”武士清了清嗓子,“镜心家的男人,只说确定是千真万确的事!这北辰千流斋,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正是因为这个女人,掌握了一千种剑术。”   一千种?   一旁的薄磷诧异了,也加入了八卦之中,他早就听闻扶桑是刀术大国,没想到居然还让他碰上了剑圣级别的人物:“这北辰大人,是剑圣吧?”   武士摇头:“这剑圣是指的是男人,女人怎么算得剑圣?”   薄磷啧了一声,这纯情男真是死板:“哎,兄弟,她可是会一千种剑术啊。”   这还不够厉害么?你管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武士严谨地纠正道:“那也是‘女’剑圣。”   薄磷:“……”   武士一本正经,十分认真,仿佛少了这个女字,天就会塌下来一般,把薄磷给整无语了。   后者倒也没心情跟他辩论,女人当剑圣有什么危害,示意他继续说。   武士继续道:“北辰千流斋如此精于武艺,以至于刀术远远超出了其父兄,正是因为她想要打败她的师父,神道家的家主,神道小次郎。”   云雀恍然,这故事挺套路的,没什么新意。一个野心勃勃的武家女孩,苦练武艺要打败师父,证明自己足够顶天立地,在云秦就已经演过了几千遍了。   周云讫倒是听得认真,此时还发表疑问:“为何北辰家的闺秀,会拜神道家的家主为师?”   武士:“这您有所不知,北辰与神道虽是世代交好,但要细论尊卑,神道家的先祖,乃是守护北辰家的忍者众。而北辰家的孩子,早年都要送去神道家培养,才能长成意志坚定的武人。”   周云讫:“……”   你们扶桑人还真是喜欢搞歧视链啊!!   反过来一想,这论尊卑贵贱,也是云秦人几千年来的老毛病,就算是同一个村子里的老农,也要因为“谁家的男孩生得多”来论个高低。   估计扶桑人还只是学了点皮毛过去。向来嘴臭的少帝心虚地闭嘴了。   这武士虽然毛病一身,但才华倒是不错,两三句就讲清楚了北神二人的恩怨:   这神道小次郎比北辰千流斋大上五十岁,怎么说都该是北辰的爷爷辈了,但在授课过程里,北辰就是起了女孩的心思。   周云讫:“……”   少帝大为震撼,见过糟老头子馋美少女的,没见过美少女馋老头子的!   周云讫:“你确定不是说反了?”   不是这神道老头,贪恋北辰的美/色,反诬人家爱慕自己?   武士怒目圆睁:“神道小次郎怎会是这种人!”   周云讫:“……”   周云讫也怒道:“你既然如此敬重这老头,在背后嚼人舌根作甚?”   “我可没有嚼舌根,我说的话句句属实!告诉你们,只是因为,北辰和神道两家,合起来排挤我们罢了。”   武士昂首挺胸,回答得光明坦荡,“但北辰大人和神道大人,一个女英豪,一个是老宗师,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我等自然是心生敬意!”   云雀:“……”   周云讫:“……”   云雀和少帝对望一眼,两人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奶奶的,这人神经病吧。   .   .   .   八卦只是用来解闷的。云雀、薄磷、白雪楼、周云讫,四人吭哧吭哧地爬楼梯,终于来到了天守阁的大门正中。   “累死个人了!”周云讫哪有这般操劳过,喘得像条肺出了问题的狗,“不会派几个太监把我们抬上来么?——话说回来,修这么高的楼做什么?反而衬得你们扶桑人个顶个的矮子。”   少帝头发长见识短,不知道太监乃是云秦特产,扶桑人可没学这个设置。他就是爬山爬得不爽,满腹的怨恨转为了嘴上的攻击力,周云讫平等地辱/骂所有人,此时就算路过一条狗,也少不了被他身材/羞/辱一番。   武士听得怒目圆睁,刚想呵斥他,被辉夜公主以眼神制止了。   辉夜公主一颗七窍玲珑心,不难猜出来周云讫的真实身份,他要不是这群人里地位最高的那一个,早就被云雀那个狠女人抽烂嘴了,哪还能留到今天。   辉夜公主脾气很好,说就说吧,这有什么呢?   只要兄长大人的计划顺利进行,这群人都可以是她的朋友。   只可惜……   辉夜公主看了云雀一眼,其实公主大人还是蛮喜欢她的,这个女人有令人着迷的力量,不俗男子的心性,但就是少了点——   脑子。   辉夜公主微笑:没关系,她就算喜欢笨笨的,云雀的智力刚刚好。辉夜公主素来喜好驯狗,再凶猛的大狗,在辉夜公主的手中,都会变得和羊一样地温顺黏人。   可惜,这个女人妨碍到兄长大人了,做不了她镜心秋月的裙下之犬。   “秋月就陪云雀大人到这里了,还望——”   辉夜公主对着云雀盈盈地躬身道别,此时口中微微一顿,转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大人多多保重。”   .   .   .   云雀站在天守阁的辉煌门口,微微回过脸去,望着辉夜公主的背影。   薄磷低声道:“在看什么呢?”   朱漆房梁将灯火染得血红,反而衬得云雀眼睛,碧磷磷的绿:   “……没什么,我好像被演了。”   啧,这对镜心兄妹,嘴上是蜜,肚里藏针,都像是狐狸变的。   .   .   .   云雀一行人在殿前脱了鞋,踩着木质地面向阁内走去。   周云讫扁了扁嘴。这倒不怪少帝,就连白雪楼都觉得有些失望,他俩都是把皇宫当自家进出的人,看惯了龙章凤台的金碧辉煌,一时间不太适应天守阁的清幽侘寂。   天守阁虽贵为大权之地,但装潢也十分简明朴素,屋内摆放着威武的武士盔甲,盔甲前横陈着一柄武士刀,简要地彰显了如今扶桑政府的尚武风格。   官腔和客套让白雪楼去说。云雀爬了半天的台阶,着实口渴得很,但侍女呈上的茶,活像是要烫猪皮一般,只能小口小口地吹气。   薄磷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茶给了她,被薄磷的炼气冰过的茶迅速降温,云雀连忙一饮而尽。   她这般失礼,立刻察觉到了,来自主人的不悦视线。   那是神道小次郎。   北辰家家主北辰千流斋,与神道家家主神道小次郎,一左一右,坐于主/席,位子是一点也没给镜心家留。   神道小次郎非常符合云雀对老头的刻板印象,须发皆白,苍髯如戟,活像是一只枯瘦的鹰,两眼里皆是锐利的精光。老人的和服之下,能看见渔网一般的丝线黑衣,那是忍者的锁帷子,证明着他依旧能像忍者一样来去如电。   云雀顶着神道小次郎不悦的目光,大大咧咧地看了回去,神道小次郎就算老成这般模样,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来,确乎是个足斤足两的美男子。   这北辰千流斋喜欢他的事情,搞不好确实是真的,云雀不由感慨。   神道小次郎:“……”   他倒被云雀看得有些局促,老人不爽地低头喝了口茶。   哼!   这个北辰千流斋,御三家里唯一的女人,则是大大超出了云雀的料想。   云雀本来觉得,一个能掌握一千种剑术的女人,定是盛昭缇那般妩媚霸气的女子。但实际上的北辰家主,眉目婉约,笑容温软,齐整的长鬓角娓娓地落在胸前,弯成了月牙的形状。   她和一般的扶桑女子没什么两样,感觉都是会对丈夫百依百顺的类型,云雀看着她习惯性伏低的眉眼,一时间难以将她与“剑圣”二字联系起来。   此刻,北辰千流斋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对上了云雀的眼睛,云雀赶紧错开了目光,也不知自己为何要避让。   北辰千流斋柔柔软软地回答白雪楼:   “宰相大人,我们拒绝。”   白雪楼:“……”   白雪楼没反应过来:?   她方才向北辰和神道两位家主,说明了一行人的来意,更是将千机城的对于天的测算,尽数和盘托出。白雪楼声明了需求,请御三家协助,共同寻找苏罗耶女帝莉莉谢的下落。   但北辰千流斋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为什么?   饶是白雪楼也有些懵,她想不明白,这世界即将毁灭,北辰千流斋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白雪楼急急道:“大人这是为何?”   “此乃扶桑内务,”北辰千流斋温和地微笑,她是水做的铜墙铁壁,连白雪楼都感觉有些窒息,“真是对不起,无可奉告呢。”   “为何?”白雪楼匪夷所思,这个回应实在是太荒谬了,宰相大人有些失态,“为……”   “拒绝就是拒绝,”神道小次郎冷冷地开口,“云秦人就如此喜欢插手内务么?”   白雪楼:“……”   草拟吗的内务!   “天”都要打进来了,你跟我说这是扶桑内务?!   ——你这老比登是以为这“天”不能潜水,无法拿你这个小小海国如何么?!!   白雪楼心中怒火升腾,但碍于一身涵养,她根本无法发火,只是额角青筋绽出。   神道小次郎阴恻测地看着她。   场面一时僵住了。   周云讫冷笑了一声,打破了满室的静默:“哈。”   北辰神道二人同时望向少帝。   周云讫笑道:“二位怎么演都不演一下?”   “后日大劫一事,论谁听了都觉得震惊万分,多少也会质问两句。就算你们早就知晓长城和天的存在,也不会这样淡定吧?”   周云讫目光如剑,刺向堂上二人:   “还是说,两位大人,早有打算,如何避开这场浩劫?”   白雪楼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一时盛怒,没转过弯来,周云讫说得确实在理。   难不成扶桑人早有打算?   神道小次郎漠然道:“一派胡言。宰相大人,你的随从,似乎有些妄想的病症。”   白雪楼心里的火又腾地冒了起来:   这两个扶桑人,明显是知道什么,才这般傲慢得油盐不进!   为什么?白雪楼的思维疾风骤雨地转动,扶桑难不成有独善其身的法子,才安心放任整个东陆毁灭?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轰!!!   白雪楼瞳孔巨震,宰相大人看得分明,只见那天守阁的素净墙面上,陡地轰开一个巨大的创口来!   敌袭突至,周云讫下意识地扑倒了白雪楼,尘埃卷涌,木屑四飚,刮得少帝的胳膊血花飞溅。   白雪楼惊道:“陛下使不得……”   啧地一声,周云讫自己点了穴道止血,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嗓子:“还想我活命,就别在外面这样叫我!”   白雪楼怔了怔,她突然感觉,周云讫有些陌生了。   男人的成长都这样突然么?宰相大人的思绪,一时间有些飘忽。   周云讫倒不知白雪楼心中所想,少帝此刻心中惊怒不定,犹豫着要不要张口骂人。   敌袭?   这鬼地方可是海底,有劳什子敌人?   难道是白鲨终于看不惯这帮b人,一头创进来了么?少帝心里乱糟糟的。   飞尘里,万暗中,一声苏罗耶话陡地响了起来:   “扶桑人,陛下所在何处?!”   白雪楼和周云讫皆是莫名其妙,但云雀和薄磷闻言变了脸色——   楼烦?   这是那个苏罗耶的大狄银楼烦? 第224章 、说第二百一十六:魔海秘窟:地之心   楼烦?   云雀万万没想到, 居然在这个阴间地儿,能再次见到这个阴间人:   来人正是先前炎虎关一战, 率领苏罗耶十万铁骑的大狄银楼烦。   多年不见, 楼烦没变,只是原先披散的银色长发,如今在脑后高高束成了马尾, 身上一袭翻领窄袖的玄黑武袍,外披的长翎大袍深红如血, 楼烦只穿了左边袍袖, 袒出雄健精瘦的右边臂膀来。手掌宽的皮革腰带勒在腰间,衬得他腰身更加挺拔非凡。   楼烦立在尘烟正中,神情漠然, 杀气磅礴,手上握着一柄冰蓝颜色的苏罗耶马刀, 狭长优美的刀身斜斜点地, 寒气逼人,光晕流转。   小几剧震,茶壶摔地,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 此刻都悄无声息地冻结成冰。   北派的风卷尘息刀霸气如斯,薄磷身为南派最顶尖的刀法宗师, 也能感受到那一股同门所出的强烈压迫。   北辰千流斋岿然不动。这个扶桑女人坐得四平八稳, 就算苏罗耶人突然杀到, 她也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温婉的笑容没有半分变动。   楼烦寒寒地看着她:“扶桑人, 陛下所在何处?”   北辰千流斋眉眼弯弯:“扶桑内务, 无可奉告。”   楼烦眉刀一抖, 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得一声娇叱,清凌凌地贯穿百丈有遥:   “那就打到你说!!!”   朔风震铄,异象陡生,一道疯转不休的寒芒,猛地撕碎满室烟尘,猛地向北辰千流斋旋切而去!   云雀本靠在墙上看戏,此时惊讶地踮起了脚,以她的目力足以追上这道寒芒,这是一具形状怪异的武器,有点儿像云秦神话里哪吒的乾坤圈,不过比乾坤圈要大上许多,足以箍住三个壮年男子的腰际。这黄金圈浑身长着金属质地的冠状棱刺,旋转起来时好似飞转的车轮,它的体量极重,空气被这金圈撞得轰鸣,但它速度极快,快到突破了声音的速度,在半空留下一个个惨白的音锥!   北辰千流斋笑眯眯地坐在原地,好像根本没看见一样,这轮黄金圈去势无匹,到她近前一步左右,突然撞上了一堵透明的铜墙铁壁!   当——!   黄金圈居然被硬生生地弹飞了,一时间火花四溅,满室都是灿烁的金线流彩!   啧,云雀看向神道小次郎,是这老头的忍术么?   电光石火之间,云雀能察觉到,神道小次郎枯枝一般的手指,快速地动了动,他应该是把空气压缩成了一面看不见的“墙”,连黄金圈也无法割开这层屏障,反而被生生地撞开了。   与此同时,黄金圈的主人飞身而至,健美的细腰猛地一拧,她抬起了白皙修长的腿,把弹飞出去的金圈又踹了回去!   这一踹暴力万分,同时又风情万种,像是苏罗耶帝国的“花蕾之舞”一般优雅圆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苏罗耶女武人,而且身手并不屈于楼烦之下。   云雀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头明灿晃眼的白金色长发,和楼烦一样高高地束成了马尾辫,应该是为了方便行动。来人头戴白银冠冕,身披玄黑战甲,只是下身的部分,别出心裁地做成了锁甲围护的短裙,好似“花蕾之舞”的舞者一般,自信而高傲地展示出肌肉健美的大腿来。   青年女性是标准的苏罗耶美人,眉眼艳若桃李,神情冷若冰霜,脸颊上涂有部落风格的颜彩,像是天父座前吟诵圣歌的黑羽天鹅。   来人正是苏罗耶帝国最年轻的元帅,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个以少女的年纪,凌驾万军之上的苏罗耶女性,北极凝。   如今北极凝以不再是小小少女,她眉眼早已长开,身材已然成熟,颦蹙间已是冰原女人独有的妩媚风情。   但她的脾气还是很臭,暴躁程度不减当年:   “布列(苏罗耶粗口),扶桑矮子,今天你若是不说,老娘就把这座天守阁拆了,做你全家的坟墓用!!”   那黄金圈再度飞向北辰与神道的方向,只不过在凌空突然“分裂”为九个,一时间天守阁内金光璀璨,像是空中突然升起了九个太阳!   每个黄金圈的角度不一,速度倒是一个比一个快,饶是神道小次郎也变了脸色。   老人伸出干枯的手指,快速地结成忍者之印,他应该是一位操纵空气的方师大能,云雀能敏感地察觉到灵子在快速地震动,既而随之形成一股浑厚而磅礴的炼气。   风遁.万象皆引。   云雀感觉头顶上传来千钧重力,整个人猛地向地板磕去,连忙调动起全身的炼气,加强了自己的淬体法身,硬扛住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压力。   云雀一愣:   引力?   不,不是引力,这是神道老头改变了空气的密度,强悍的风压笼罩全场,如果修为稍微弱上一些,定会被这股强压砸成肉泥!   好在在场所有人,只有周云讫修为最弱,毕竟天帝蟠龙再强大,也管不到空气的压力。但是少帝人在白雪楼身边,宰相大人在最初的失态过后,马上调动起了自己的炼气,形成了一道薄雾浓云般的屏障,把自己和少帝围在其中。   楼烦和北极凝何其强大,也不会被风遁影响。但北极凝的黄金圈就未必了,只见九个金影,狠狠地砸在地上,一时间金石轰鸣激荡,八个分/身皆是碎为光影,只留下一个本/体在地板上颤动不休。   北极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这矮子老头有点意思,值得她动手一杀!   北极凝冷笑一声,刚要祭出更凶险的招式,楼烦抬臂拦住了她。   北极凝不耐烦道:“干什么?让我杀了这老头再说!!”   楼烦偏头看向云雀一行人。   这里还有别人。   北极凝烦躁地皱起眉毛,她不认得云雀一行人,到底是哪座庙里的尼姑和尚,不挡她的路,她自然不会理睬,若是敢挡她的路,那就一起杀了!   有什么好磨蹭的!   楼烦认得云雀的脸。   当年炎虎关一战,云雀虽然没与楼烦直接交手,但云雀当年在高空中与应龙正面对撼的身影,还是给楼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楼烦问道:“云秦人,你为何在此?”   云雀:“……”   我还想问你呢。   尺缩小师傅是被银海蚁活生生咬死的,这件事,云雀忘不掉。   事到如今,她依旧不喜欢苏罗耶人,但她更烦这两个扶桑谜语人。   如今苏罗耶人也在找莉莉谢女帝,那不就巧了,打起来打起来,云秦人最爱看热闹,她要看到血流成河的热闹!   白雪楼想的跟云雀差不多。宰相大人刚刚被这俩扶桑矮子气得吐血,一时间北极凝的苏罗耶脏/话,在白雪楼耳里听来犹如天籁——   远方传来风笛,异国他乡居然能遇到嘴替,白雪楼的高血压立马降下来不少。   幸灾乐祸归幸灾乐祸,白雪楼还是说回了正事:   “这位大人,吾乃云秦使节,奉圣谕前来寻找苏罗耶女帝的下落。”   “哦?”北极凝一扬眉毛,“你们找陛下做什么?”   白雪楼颔首微微致意:“如今长城已破,浩劫将临,我们要向女帝大人问出,如何修葺长城的方法。”   “这法子陛下不知道。”北极凝心直口快,摆了摆手,随即怒目瞪向北辰和神道二人,“陛下就是为了寻找修葺之法,才会来到这个劳什子鸟地方,被这群矮子给坑害了!布列!”   嗯?   云雀听了也是一惊,妈/的,这群扶桑人真是狗胆包天,居然连苏罗耶女帝都敢坑?   真不怕苏罗耶百万铁骑压平你这巴掌大的地方么?   也是,云雀转念一想,苏罗耶擅长的是陆地作战,扶桑如今在汪洋之下,若是苏罗耶想对付海下扶桑,得借道云秦或者高丽才行。   如今云苏两大帝国,刚刚怼完,硝烟未尽,这道能借得到才有鬼了。   况且,百万大军,怎么潜入深海,又是一个天大的难题。   云雀:“……”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扶桑敢这般有恃无恐,确实是有底气的。   况且天劫将至,饶是楼烦和北极凝,这两位手握重兵的大将,都只能亲自地来天守阁抓人问了。   北辰千流斋仍是微笑,这个女人好像就只有这一个表情,无论眼前是刀光剑影,还是群魔乱舞,她自是稳坐,面如平湖。   这女人确实有帝王之风范,跟云雀觉得她好欠揍也不冲突。   北辰千流斋笑道:“来自苏罗耶的将军大人,请不要这般血口喷人。什么叫做扶桑人坑害了女帝?我们根本没有见过女帝。”   北极凝瞪眼:“……”   白雪楼也睁大了眼睛:“……”   布列,刚刚还说是内务无可奉告,现在翻脸就开始岁月史书,你当我们都是傻/子么?   北极凝勃然大怒:“贱/人,你敢再说一遍么?!”   北辰千流斋和和气气地笑:“将军如此生气作甚?”   “——哎,多稀罕呐,”北极凝冷笑连连,“老娘不生气,难道生你么?这么喜欢随便认妈,你是没有自己的么?”   白雪楼爽了。   好骂!   简单的嘴臭,极致的享受,北极凝元帅实乃妾身的灵魂伴侣!   周云讫也是闭眼陶醉,嘴臭的少帝第一次,遇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   天守阁一声炮响,为云秦人送来了嘴替!   北极凝不知道自己同时博得了云秦皇帝和宰相的好感,她眼下是真的愤怒至极,黄金圈感受到了主人的怒火,嗡鸣着发出渴血的长吟。   楼烦这男人真是没用,一张嘴居然骂不过扶桑矮子,那就她来说好了!   “三个月之前 ,女帝纡尊降贵,来你这鬼地方,你可是跪道迎接的。”北极凝怒目圆睁,“你们当时满口答应,定当全力协助女帝,寻找到‘大地之心’因果蛇的!”   大地之心“因果蛇”?   云秦众人捕捉到了重点,彼此交换了一个惊诧的眼神。   靠,老祖宗还真没吹牛,当年的周家太/祖/爷,是真的在大喧泽的“归墟之处”,找到了“大地之心”么?   云雀戳了戳楼烦:“那‘大地之心’是什么?”   修复长城的五彩石?   云雀想起了女娲补天的传说,然后把女娲的头,强行换成莉莉谢女帝的。   楼烦不知道她脑子里如此异彩纷呈,但是楼烦确实懒得说话,因为这故事太长了,而他又不是很愿意说云秦话。   云秦话不弹舌,搞得楼烦很是难受,平时他跟小竹筱聊天,都是各说各的,反正听得懂就行。   但楼烦愿意告诉云雀,虽然他也不喜欢云秦人,但是李拾风帮了大忙,楼烦有义务告诉给李拾风的同伴听:   “会用神识吧?”   云雀点头,她当然会。   楼烦也点头:“进我脑子里看。”   他既而看向一旁的薄磷:“你不放心你的女人,也可以进来看。”   云雀:“……”   薄磷:“……”   哥们你是真不把我们当外人。   楼烦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性情颇为爽快,说给云雀看就给云雀看。转瞬之间,死妄海开启,云雀的神识被拽进了楼烦的精神世界。   云雀站在楼烦的死妄海里,这苏罗耶大狄银的死妄海,居然是一片丰盛的草原,云雀站在成群的牛羊里,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   天空上方传来了楼烦的声音:“往东边走,那里就是。”   死妄海藏着宿主的全部记忆,云雀也不好乱走去偷窥人家的隐私,既然楼烦说往东边,那云雀便乖乖照办。   东边的草原是上,有一团瑰丽的云彩,正是楼烦为云雀准备的信息。云雀走近了云彩里,脑子里登时一痛,因为信息体量过于庞巨,这楼烦也是个粗人,留了很多信息没删,比如他早中晚三餐都吃的是羊腿。   但这也是转瞬之间的事情。比起楼烦的粗糙,云雀作为神识大能,整理信息的能力一绝,立刻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云雀恍然大悟,她知道楼烦为什么懒得用嘴讲了……因为这个事情真的很长,长到究极无聊的程度,云雀精简地整理了一下,也只能概括成以下这一大段内容:   首先,这件事的起因,是李拾风其人。   云雀有些惊讶,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李拾风了,也不晓得李先生知不知道盛昭缇牺牲的消息。   随即云雀就被打了一巴掌:   ——李拾风死了。看日期,居然还是在盛昭缇之前。   云雀:“……”   啊?   这事儿得倒回来说。   彼时苏罗耶退回了喀尔喀什冰原,两大帝国正处于刚刚停战的对峙状态,而李拾风此时算得一卦,立刻秘密前往了苏罗耶。   这卦也不是什么秘密——李拾风测算得出,苏罗耶南下的原因,既不是因为女帝领土扩张的野心,也不是因为圣教的神谕。   真相非常简单:   长城正在坍缩。   云雀头皮发麻,天劫居然在这么久以前,就已经显露了险恶的预兆么?   长城是一道保护整个东陆的屏障,若是长城坍缩,那么在极北之地的苏罗耶,会和原本的扶桑岛是一个结局。但是扶桑是海岛,就算空间坍缩,也能躲到大静寂海的海底,但苏罗耶是大片大片的冰原,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根本无处可躲。   是以,苏罗耶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既然自己的家没有了,就去抢别人的。云秦也有广袤的国土,苏罗耶本来的意思,是想把云秦揪住快打一顿,让周皇室害怕,割一块地出来求和,这事儿就算了。   但周皇室已不再是当年先帝周火那般委曲求全,在多年的韬光养晦之后,云秦帝国在太后唐水烛的治下出现了盛世之气象。这几年的边关烽火已经证明,就算北方打得血流成河,南方的经济仍能源源不断地向北方供血,这帮在大河边上种地起家的农民,并不会就此屈服于北地的暴风之雪。   因此,苏罗耶陷入了无比的尴尬中:   云秦呢,是一时半会征服不了的,而唐水烛那个比羊还要柔弱的女人,好像也暂时不会害怕到割地求饶的地步。   唐水烛不但不害怕,反而天天向莉莉谢隔空喊话,极尽嘲讽之能事,云雀本来想看看,太后隔空骂了什么,楼烦啧了一声,马上删掉了内容。   云雀:“……”   噫,男人,你很小心眼诶?   总之,苏罗耶很尴尬,女帝莉莉谢也是如坐针毡,她并不是一位穷兵黩武的暴君,如果跟历代以来的苏罗耶皇帝相比,女帝莉莉谢绝对是一位仁民爱物的好皇帝。   虽然她一点也不关心惨遭屠戮的云秦人,但莉莉谢还是非常体恤肩负重税的苏罗耶百姓。苏罗耶脆弱的经济,根本支撑不起军费消耗,她被推翻还是小事,等冬天来临,家无存粮的苏罗耶百姓,定会成片成片的饿死。   于是女帝莉莉谢,在寻找新的救国之道,既然南下侵/略不可取,那就直接解决问题的根源,正在坍缩的长城吧。   云雀本来纳闷,比起动手打南边邻居,直接去解决长城不就更好么?还不用死这么多的人。   很快云雀就知道答案了:“……”   虽然苏罗耶收走了云秦所有关于天的资料,但苏罗耶自己却接连出了好几代暴君,一番伤筋动骨的改朝换代之后,这些文献该破损的破损,相关人才该失散的失散,到莉莉谢手中时,只有意义不明的几段话了,举国连个知道“天”的人都无从找起。   云雀:“……”   让你们比武招皇帝!!!   而李拾风此次秘密前往苏罗耶,正是给女帝莉莉谢,带去了她需要的东西。   云雀觉得这东西十分眼熟:   这正是先前,周云讫跟云雀说过的,太/祖/庙里的铭文!   居然在这里对上了。   这件事说起来简单,但进行却十分艰难,还有一段极其漫长的政/治牵扯。大概是说,楼烦作为主和派,支持李拾风与莉莉谢会面;而主战派却重重阻拦,极力阻止李拾风妖言蛊/惑女帝。   这其中牵扯利益繁多,云雀看得一个头两个大,她本就对政/斗毫无兴趣,通通选择跳过。   最后的结局大概是,本是主战派中流砥柱的北极凝元帅,终于被楼烦说服了,她一倒戈,李拾风便能接近女帝,和莉莉谢成功会面。   云雀恍然,怪不得如今,北极凝会和楼烦同时出现。   女帝莉莉谢倒是个识大体的,知道李拾风此行代表的,不仅是云秦的利益,长城之事更是牵扯到整个东陆的存亡。她也是个敞亮人,将自己的资料和盘托出,与李拾风所带的铭文合并在一处。   然后就是一大段漫长而艰难的研究。“归墟之处”是什么,“大地之心”又是什么,可不是一拍脑袋就能想出来的,女帝莉莉谢纠集了举国的贤者,依然毫无进展。最后还是李拾风发讯,让炎虎关的靖安府,把当初云雀从华胥秘境里带回来的“科学家”周炎,护送到了苏罗耶。   周炎拿着资料看了三天三夜,在所有人都不抱期望的时候,竟然被他看出了头绪。周炎在苏罗耶的首都“不死火巢”,组建了自己的“实验室”——反正他自己这么叫的。   在周炎的带领之下,“实验室”成员们测算出了当年的太/祖的位置,乃是大静寂海之下的一处“死妄海”。   云雀瞳孔地震:死妄海??   等等,云雀觉得自己脑子要烧起来了,死妄海不是人才有的精神世界么?   根据周炎的论述,这片大地承载着所有生灵,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埋骨之地,久而久之形成了一种“集体意识”。这种集体意识,是所有人共同的愿望,是苏罗耶人、波斯人、云秦人、高丽人、扶桑人……所有人共同的念想。   是以,这种天下人之伟愿,构成了这片大地的精神世界:   ——“大地之心”。   .   .   .   *注:“龙游浅水遭虾戏”出自《增广贤文》。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进入终章高/潮,先说一下:   无论你接下来看到什么,谁死了,谁又死了,请保持淡定,在大结局没出来之前,别急,先别急,我说HE,就是HE。我是温柔的人! 第225章 、说第二百一十七:魔海秘窟:因果蛇   原来, 这天下人之伟愿,正是大地之心脏吗?   云雀醍醐灌顶, 一时心神激荡, 战栗感直冲头顶。   ——但问题又来了:   “大地之心”,情怀过多,用处有限, 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精神世界,又能拿“天”怎么样呢?   难不成莉莉谢是想让她的子民, 都逃进“大地之心”里, 躲避这场“天”的浩劫么?   不可能。   这话说出来云雀都觉得扯淡,且不说这“大地之心”怎么装得下一个帝国,在时间上也不可能来得及。当年云秦修建偃家大坝, 光是迁动当地居民就用了整整十年,更别说何其广袤无垠的苏罗耶。   显而易见, 信息流中的莉莉谢, 也是与云雀一般作想。   周炎摆手,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周炎“实验室”的研究成果,可不止步于“大地之心”的地理位置, 他更是查明了当年太/祖/爷走进“大地之心”后,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   什么?   云雀双眼圆睁, 原本额上的冷汗, 在这一瞬间全部流了下来。   云雀一生风起云涌, 亲历的风浪何其之多,她见过天眼, 见过气魔, 见过泰父, 但在看到“这个东西”的一瞬间,心底还是被本能的恐惧填满了,一时间连动弹都做不到。   ……这、这是什么东西?   倒不是说“这个东西”,长得有多难看、多吓人、多恐怖,而是“它”的模样完全超出了人类的认知,这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美学,像是画中之人突然见到了立体世界一般,本能地感到匪夷所思、难以言喻、恐怖万状。   在楼烦的记忆里,周炎兴奋地挥舞手臂,这人大概是真的疯了,只有疯子才能打破人类的桎梏,窥得这个世界真实而恐怖的一隅:   “——诸君,这就是四维生物,命运的具象化,因果之蛇啊!!!”   所有苏罗耶人,包括女帝莉莉谢,都恐惧地看着他。   再勇敢的战士,再强大的人类,在面对此等生物时,都露出了本能的胆怯相来。   这是平面图画中的蝼蚁,突然抬头窥见了,立体世界中的高山。   “打个比方,打个比方!”   周炎披头散发,手舞足蹈,他真是太高兴了,没有任何一个科学家能够拒绝这样的发现,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快乐分享给每一个人:   “我们所在的这个现实世界是三维的,哦,你们不知道三维是什么吧?就是长、宽、高组成的现实世界……”   楼烦显然没听明白,云雀能感觉到他困惑的情绪,但云雀看着他的记忆,大致明白了周炎所说的内容。   简而言之,太/祖/庙里的“归墟之处”,指的是大静寂海的海底;“大地之心”,指的是这个海底,存在着整个东陆土地的精神世界,“大地之心”。   而“大地之心 ”这个精神世界,并不同于人类的精神世界“死妄海”,它是一种“四维空间”,是除了长、宽、高之外,能随意控制“时间”的一种神秘空间。   “我们总说‘岁月如梭’,但是时间这个维度,其实是不会变化的!只是我们在不断消逝罢了。”周炎双眼放光,“在‘四维生物’看来,时间就像是我们手中的泥球,‘它’可以随心意改变球的形状……”   这块云雀也没听懂。   大意是说,“大地之心”并不是空无一人,这个空间里存在着一种生物,也就是把云雀吓得冷汗直冒的“那个东西”:   因果之蛇。   按照周炎的意思,这是一个“四维生物”,是超出了三维人类认知的东西。人们见到它,之所以会感觉到歇斯底里的恐慌,正是因为它所代表的知识,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维度。   而因果蛇的能力,正可以用来,解决眼前的大难:   因果蛇可以改变时间。而云雀所在世界的一切,都是被时间无条件影响的事物。   是以,只要因果蛇吃掉“长城”和“天”,那么世界上就不存在长城这一事物,苏罗耶的生存空间也不会受到挤压。就算长城没了,“天”也不会入侵,因为因果蛇可以从“时间”的角度,直接抹去整一个“天”的存在。   莉莉谢女帝惊疑不定:“……这条蛇,有这么厉害么?”   还、还可以“吃”掉这些东西?   这也太简单了。   “这不是真正的蛇,陛下,这只是我们三维生物,对这位高维生物的一种常识性的代称。”周炎激动道,“降维打击!它能发动降维打击!呃,你们看过小说《三体》吗?哦对不起,我我我忘了,这里是异世界……打个比方!”   周炎在纸上画了个乌龟:   “假设,这张纸是一个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我画的这只乌龟,就是这个世界中最大的怪物,所有人都无法战胜它。”   记忆里的莉莉谢女帝,和观看记忆的云雀,同时点了点头。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假设,她们都是可以理解的。   周炎诡秘地一笑:“那么,在这张纸之外的我们,要如何消灭这只无法战胜的乌龟呢?”   他拿起这张纸,唰地一下,撕成了两半!   周炎放声大笑:   “——就是这么简单啊!”   .   .   .   云雀恍然。原来如此,掌握了“因果蛇”,等于掌握了时间本身。   怪不得当年的周/太/祖,派偃家兵马俑镇守,不准任何人靠近此地——   因为这是连“天”也无法违抗的力量。   如果落在人的手中,因利益而驱使的话,定会引发整个三维世界的崩溃。   是以,太/祖/爷讳莫如深,但他自己因为直接窥见了高维生命,精神崩溃,疯魔而死。   此一时彼一时。长城崩塌,“天”将入侵,是危及全世界的大难,在这种存亡关头,发动“因果蛇”的力量,是拯救东陆文明的关键。   是以,莉莉谢女帝,有了直接的目标:   ——前往“归墟之处”,进入“大地之心”,找到这条“因果蛇”。   云雀半喜半忧。   喜的是,压在她心上的绝望之石,总算是放下了。在天劫到来的千钧之际,云雀知晓了“因果蛇”,就像是濒临溺死的人,抓住了希望的浮木。   忧的是……   这段是楼烦的回忆。现如今,莉莉谢女帝下落不明,楼烦和北极凝亲自寻找,定是出了不得了的意外。   发生了什么?   莉莉谢在扶桑国,到底遭遇了什么?   就在此时,楼烦的声音,急急地响了起来:   “云秦女人,快出来!”   .   .   .   哗!   眼前景色唰然远退,云雀抽/身/退/出了楼烦的死妄海,翡翠眼中的银光旋踵而逝,只剩下两道奇异的银色光点,惝恍间像是云雀的眼睛里,长出了一对诡异的银色竖瞳一般。   云雀甫一抽/出神识,脑子还有些发晕,但身下的震动,让她不得不急忙回过神来。   房梁爆断,地板皲裂,尘云在巨响中卷涌而起,整栋天守阁在四分五裂中向下倾塌!   云雀惊道:“你们真把人家政/府/大/楼干趴下了啊?”   北极凝人也懵了,一般这种机要之地,房子比祖坟还要坚固才对,怎么眼下说塌就塌,连个招呼都不打?   北极凝在惊疑不定中开了地图炮:“扶桑人的楼房就是豆腐渣!”   反观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小次郎,这两个扶桑人也是惊骇莫名,看来天守阁的脆弱也超乎了他们的预估。   尤其是北辰千流斋,云雀第一次见她睁大了眼睛,这扶桑女人只要不笑得那么欠揍,居然还有几分少女的俏丽活泼。   “不对,不对,”白雪楼离北辰千流斋最近,宰相大人听见她用扶桑话喃喃自语,“师父!这是‘百鬼夜行’!!……”   白雪楼飞快地翻译给云雀听:“这是什么?”   ——百鬼夜行?   云雀怔了怔,她倒是知道,这是扶桑偃师对于大型传送门的称呼。   在云秦,这叫“大灵津”;   在扶桑,这叫“百鬼夜行”。   总之都是一个东西,功能说白了都是,把人从一个地方,传送到另一地方去。   大灵津?   云雀一颗心蓦地悬了起来:整个天守阁被做成了一个灵津 ?   看天守阁濒临崩塌的光景,这灵津显然是在进行超大距离的传送,灵子潮汐才会激荡得如此剧烈。   ——这是要把他们传送到何处?   “布列!”北极凝虽然不聪明,但也绝对不迟钝,她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掉进了陷阱里,一双漂亮的蓝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北辰和神道二人,“扶桑矮子,这又是你们的什么把戏?”   北辰千流斋脸色很难看,但还是保持了基本的温婉:   “将军大人,此般异变,我和师父一概不知!……若是陷阱,我们又何必在此?”   北极凝怒道:“——你他/妈/的又无可奉告了是吧?!!”   云雀倒觉得北辰这回说的是真的。   云秦有古话,千金子坐不垂堂。扶桑是何等在意尊卑的国度,北辰和神道这两个位高权重的主君,是不可能把自己置身于危险的陷阱里的。   除非……   是有人把他们两个,当成了昂贵的诱饵。   云雀抬起头来,眸光炯炯,嗓声凛凛:   “——北辰大人,神道大人,你们和镜心家的关系如何?”   她此话一出,犹如一记惊雷 ,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小次郎,俱是变了脸色。   如何?   ……自然是,“不甚和睦”。   .   .   .   “公主殿下。”   镜心刚单膝跪地,盔甲锵然有声,佩刀触地一响:“计划如常进行。”   三味线的琴音恍似珠落玉盘,琤琤琮琮,沉沉婉婉。辉夜公主镜心秋月,侧身端坐在木窗边沿,怀抱着一把素色三味线。   镜心秋月微垂眉睫,侧脸果真是皎若秋月,容光一时殊丽绝艳,镜心刚心神恍惚,连忙低下头去,不敢直视她。   镜心秋月兴致缺缺地拨弄着三味线:“刚君,兄长大人可知道此事?”   “卑职自是第一时间禀报了春水大人。”镜心刚把头埋得更低,“春水大人一改愁容,对公主殿下赞不绝口。”   镜心秋月的脸上浮起了了红晕:“这样啊……”   她坐在烂漫的红樱中,羞赧地捂着脸颊,像是怀春的少女一般娇艳欲滴。   只是她面前不远处的天守阁,像是被无形的巨手连根拔起了一样,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空地。   “好开心……”镜心秋月喃喃自语,“秋月被兄长大人夸了,开心得要死掉了……”   她把三味线的拨片,远远地往地上一扔。   啪!   此为号令,红樱间人影闪动,往四下飞奔而去。这是镜心家的“一心众”,披重甲,戴能面,执长刀,状若恶鬼,凶悍无俦。   “刚君,你也去吧。”   镜心秋月笑了起来,她脸颊绯红,眼神灼烫,捧着脸颊的时候,像极了一头择人而噬的美女蛇:   “——今天要好好享受哦!”   今天,深海之下,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整座天守阁不翼而飞,镜心春水宣称,是云秦使节用妖术绑架了北辰与神道两位家主。   其次,“一心众”控制了扶桑各处,北神两家若有不从,一并斩首,当街示众。一时间,北神两家,哭声震天,血漫长街。   再次,镜心春水姗姗赶来,指责其胞妹镜心秋月,手段过于激进。原来“一心众”只是镜心秋月的“私人授意”,镜心春水只是为了稳定局面而已,并不想与北神两家伤了和气。   最后,由于北辰和神道两大家族群龙无首,又感镜心春水“宅心仁厚,德隆望众”,共同推举镜心春水为扶桑大将军。   至此,扶桑统一,皆大欢喜。   .   .   .   入夜,万灯齐灭,深海暗沉。   镜心春水端坐书房正中,悠悠然地点亮了孤灯一盏,笑盈盈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陆梨衿。   小陆大夫大病未愈,脸色难看至极,鬓角凌乱不堪,和服上血迹斑斑,似乎是经历了一场恶战。   那是自然。镜心春水兴味地挑眉,陆梨衿居然没被“意外斩杀”,确实是计划之外的事情。   蓦地,一道纤细玄黑的剑锋,架在了镜心春水的脖颈前。   闻征在黑暗里低喝:“不想死就别动。”   原来如此,镜心春水恍然地微笑,陆梨衿身边的那位云秦剑客,是一等一的高手,怪不得无论是“一心众”还是“那个人”,都奈何他们不得。   “好吧,”镜心春水无奈地叹气,就算被闻征用剑指着脖子,他也没有什么害怕的意思,“——陆大人想知道什么呢?”   “镜心大人‘探其怀,夺其威,若电若雷’,我等着实看了一出精彩好戏。”   陆梨衿眼神冰冷,直直盯着镜心春水,“大人放心,我们云秦人,对弹.丸.小.国的权力变更,没有任何兴趣。”   她这话说得难听又诛心,镜心春水脸色微微一沉,杀意从笑容的裂缝里迸溅出来。   陆梨衿嘲讽的笑意更深,云秦人的背都快给眼前的男人背刺完了,陆梨衿也没义务再给镜心春水什么好脸色了。   她痛恶镜心兄妹的两面三刀,就像是镜心春水痛恶云秦人的傲慢一样,没有什么互相理解、握手言和的余地。   陆梨衿开门见山:“镜心大人,白宰相一行人,此时身在何处?”   整座天守阁,到底去哪里了?   镜心春水悠悠不答。   陆梨衿太傲慢了,浑身上下都是他最讨厌的云秦味道,镜心春水并不打算大发慈悲。   陆梨衿却早有预料,冷嗤一声,字字寒冷:   “——在‘大地之心’,对吧?”   .   .   .   *注:“探其怀,夺其威,若电若雷”出自《韩非子.扬权》。 第226章 、说第二百一十八:魔海秘窟:空识色   三时辰前, 闻征方面。   且说那日小陆大夫在天御神社淋了场豪雨,人本来就发着烧, 结果又被后日劫吓得有出气没进气, 整个人像是在阎王簿的边沿上吊着。陆梨衿迷迷瞪瞪地给自己把了个脉,这病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只能跟云雀一行人短暂地告了个别, 云雀他们前往天守阁面见御三家,而闻征抱着陆梨衿去了镜心家安排的别院。   风平浪静, 一切顺遂。陆梨衿本想着自己能躺过去, 一觉醒来便能看见事情的进展,最好是云雀突然觉醒了超级无敌大神力,一个大比兜直接把天拍死在长城之外。   消灭大反派的事情, 果然要女主角去做。   陆梨衿非常有自知之明,她之所以能登上这艘前往扶桑的海船, 全靠在太后座前打点事宜的业绩, 要不然哪轮得到她参与?这船上,有少帝有宰相,有天下第一剑有罗刹鬼骨女,她陆梨衿就只是个跟在后边打杂的奶妈罢了。   如今奶妈自己倒了, 陆梨衿知道自己发挥不了什么作用,而且有宰相大人在, 她唯一还算特长的交际技能, 就此也可以退环境了。   陆梨衿心安理得地缩在被窝里。   闻征:“……”   闻征恨铁不成钢:“你这个年纪, 怎么睡得着的?”   陆梨衿四平八稳地躺着,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 生命的意义在于静止。   闻征:“……”   闻征掉头就走。   陆梨衿从被褥里探出一个乱糟糟的头来:“你去作甚?”   闻征怒道:“去瓢!”   陆梨衿稳重地躺着:“好的呢, 记得出门把门带上。”   闻征:“……”   闻大侯爷被气了个绝倒, 院落里传来了叮铃哐啷的声音,应该是哪个倒霉的木桶,被闻征一脚踹了出去。   叮铃哐啷!   陆梨衿又听见庭中一阵杂物到底的响动,顶着冰敷的毛巾从榻榻米上坐了起来,心说闻大侯爷今天吃了什么东西,好吓人的火气?   嗖——   小陆大夫刚想说什么,回廊上陡地掉下一件黑漆漆的物什来,猛地向陆梨衿面门蹿去!   哆!   长剑“徐无鬼”震颤出厉鬼一般的哭号,猛地贯越了几丈的距离,从后向前穿刺而出,把这黑漆漆的东西顶在了原木地板上!!   啪嗒一声,陆梨衿额上冰敷的毛巾,也掉在了地上。   她此时不晕了,浑身骇得发凉,好比被人按进了一口深井里,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这不是什么“黑漆漆的物什”,这是一个通身黑衣的忍者!   他显然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来的——小陆一双杏眼睁得极圆,她看得分明,这忍者的手指弯曲成了古怪的形状,此乃扶桑的“忍术”,类似于偃师的术法,而这手势正是一种自/爆的结印,一旦发动了,便可以把陆梨衿所在的整个房间给炸上天。   好在闻征够快。   谁?   陆梨衿头皮发炸:忍者不同于云秦的江湖人士,他们更类似于大内高手,不是一般人可以差遣得动的。   是以,除了御三家,陆梨衿想不出别的幕后主使。   是北辰和神道两家,因为政/治利益纠葛,要刺杀云秦的使节么?   陆梨衿头脑疾风骤雨地转动,不,不对,且不说陆梨衿根本没见过这两家……就算要刺杀,也是刺杀云雀一行人才对,周云讫和白雪楼,哪一个的面相和气度,不是绝非常人的大人物?   杀她一个小配角,到底有什么意思?   那只能是——   不等陆梨衿再想下去,庭院异动又至,来人的脚步都极轻,气息也隐藏得很是隐秘,但瞒不过闻征和陆梨衿的灵子感知。   闻征沉声喝道:“又来了,你待在这里,保护好自己。”   他反手拔出长剑“徐无鬼”,黑黢的剑身沾染忍者的鲜血,发出一阵餮足的长吟声。   陆梨衿连滚带爬地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看清楚了庭中现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刚才庭院里的叮铃哐啷,可不是闻征在发脾气,精致的鹅卵石道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忍者,还有几具挂在观赏竹上,死状皆是一击毙命。   他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尽数成了“徐无鬼”的剑下亡魂。   这些皆是训练有素的忍者,可惜遇上了“小寒山”闻征,云秦帝国风流人物无数,闻征却被誉为“天下第一剑”。   闻征漠然回头,眸光锋锐如刃。   他不急,他一点都不急,只是有些人坐不住了,见忍者根本无法正面撼动闻征的刀锋之后,便派出了下一拨人。   披重甲,戴能面,执长刀,这些武士脚步跫然,听上去分外沉重,定是个顶个的硬功好手。   而领头的武士,身形尤为高大,面具上写着飘逸的毛笔字,“一心众”。   陆梨衿诶了一声,这个带头的人,她颇为眼熟……   领头武士站定,他的声音被能面过滤,显得嘶哑而浑厚,像极了一头开口人言的恶鬼:   “吾乃……”   ——唰!   闻征根本不关心他们是谁。   在闻大侯爷看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群殴,还要义正词严地自报家门,属于是脱了裤子还嘴硬自己不是随地大小便,闻征对这种货色根本没有兴趣。   闻征猝然起剑,快得毫无预兆,这道剑光像是洗月苍茫,又仿佛贯日白虹,自下而上地挑向领头武士的胸腹!   春秋意气剑第一.春风词笔!   领头武士怒道:“你们云秦人正是毫无礼数!”   闻征不怒反笑,彬彬有礼道:“战你老母!”   两刃相接,火花四溅,领头武士横持武士刀,安稳如磐石一般,格挡下了闻征的剑刃。闻征冷嗤一声,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他这一剑就试出来了对方的身手,确实算个高手,但对上了他闻征,就算这武士倒了血霉!   但是——   其余武士见状,口中咿咿呀呀地嚷嚷,这应该是扶桑剑术中的传统,想要出招必须嘴上先喊出气势。他们纷纷拔出刀来,但绕过了闻征,向着屋内的陆梨衿飞扑而去!   闻征:“……”   闻大侯爷万万没料到,这群扶桑人如此能屈能伸,捏柿子都只挑软的捏。   闻征惊喝:“陆梨衿!别发呆!”   他抽身飞退,想要回去,但领头武士哪会放他走?反而是闻征这一分神,被领头武士抓住空档,手中武士刀猝然拧转力道,猛地切进了闻征的防御里!   血色飚溅,一如红樱怒雨,闻征肩膀中招,衣衫被刀风撕碎,露出里面银色灿烁的里衫来。   这件里衫乃是偃师机关器“浣溪纱”,由天山冰蚕的吐丝制成,堪称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正是先前闻征亲赴扶桑之前,闻家老爷子闻戎送给他的防身宝贝。   正是穿了这件衣服,闻征在暴风雨之夜,能在疯狂的八俣远吕智中间杀个七进七出。   但此物不止一件。闻征知道,还有一件不在闻战身上,而是在白雪楼身上——当年白宰相能从赫骨大草原回到云秦上京城,是靠闻戎老爷子的一路护送,这才摆脱了赫骨可汗的追捕。   当然,闻征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他太清楚自家老爷子的风流德行了,搞不好闻戎当年是横刀夺爱的那一个,导致赫骨可汗的头上长着一片赫骨大草原。   只可惜白雪楼最后也不是自己的奶奶。   眼下不是八卦长辈的时候。   闻征虽然穿了这“浣溪纱”,但领头武士的刀,可没八俣远吕智那样简单,闻征只感觉千钧重锤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身上。虽然领头武士的刀锋没能割开“浣溪纱”,但他的刀风却实打实地送进了闻征的身体里,肩骨痛声狂吟着爆/裂,闻征气府巨震,当即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刀击飞了闻征,闻征向后仰面摔去,落进了梨花香的怀里。   闻征瞳孔悚然一缩。   毫无疑问,当然是陆梨衿接住了他,只是她身上的气息,此刻已经完全变了。   陆梨衿浑身上下燃烧着雾白色的炼气,整个人犹如沐浴在流云滚雾之中,缥缈的仙气中透着说不出的阴湿鬼气。   这不是什么正常的现象,而是……   她的“空识色”,在这个时候,发作了。   .   .   .   “空识色”这病无药可医,只能用修为暂时延缓,陆梨衿会从原本的发肤雪白,慢慢地变为发肤透明的模样,待到透明蔓延全身之后,小陆大夫便会死去。   闻征心里大骇,这种病在很多时间,都是极为安静的,小陆会一点点地变透明,一点点地离他而去。   但是,“空识色”,也有突然爆发的时候。   不知道是带病作战,还是其他原因所致,当这群武士朝陆梨衿飞扑而来时,陆梨衿刚摸到自己的竹节锏,“空识色”便突然发作了。   那一瞬间,陆梨衿惊恐万状。   但小陆怕归怕,还不至于愣在原地,乖乖地等着武士砍下她的头。陆梨衿双指并拢,通身炼气悍然爆发,原本乳白如醇奶的炼气,此时却更像是薄薄的白纱,这代表着那股致命的透明已经爬进了陆梨衿的气府。   这代表着她大限将至。   但如若有人此时冷静地旁观,定能发现此时的陆梨衿,实力是上了新的台阶的。她双指一并,炼气贲发,满庭院的水汽结成了玲珑剔透的冰剑,密阵如云,锋芒绵密,好比千军万箭齐发,向着这群武士暴拥疾卷而去!   当当当——!!   横拉纸门、木质地板、观赏竹林,皆被密密匝匝的冰剑悍然洞穿,满目皆是爆/碎开裂的细小冰晶!“一心众”的武士们仓皇横刀格挡,但这阵冰剑数量繁多,且势大力沉,刺在甲胄上好比铁锤狂擂,很快就有人被当场贯穿,哀嚎着倒在地上!   陆梨衿心底如坠冰窟。   她嘴唇不停地发抖,但到底是抿住了,小陆安静地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缠绕着缥缈的仙云,整个人像是下凡的神仙妃子一般。   但那不是仙云,那是她的炼气,其他方师要是如此凝聚,定会耀眼如旭日,但是她的炼气已经渐渐透明了,像是半透的薄纱缠绕在身上。   陆梨衿接住了闻征。她没有说话,闻征能感觉到一股清泉般的炼气,飞速地治好了他身上的伤口。   这当然是好事,但闻征笑不出来。   “空识色”一旦爆发,陆梨衿体内用来压制它的修为,便再也没有了用处,重新化为陆梨衿实力的一部分。   简而言之,陆梨衿不需要再抑制空识色了,因为空识色根本抑制不住了……所以她显露出了,原本的实力来。   坏处是——   闻征肉眼可见,陆梨衿齐整的发梢,已经变得透明了起来,像是深海里水母的剔透触角,险恶地蛰在闻征的心口上。   不出一日,她便会全身透明,身死魂消。   作者有话说:   最近过年家里事比较多,我还是会保持日更的!就是字数没有以前那么多TUT   宝宝们除夕夜快乐呀!!! 第227章 、说第二百一十九:魔海秘窟:妖刀客   她就要死了。   陆梨衿瞳仁颤缩, 似乎是在消化一些事实,她的侧脸毫无血色, 像是春日照射到的第一寸积雪, 将消未消、似融未融,通身飞渺的半透明炼气,就像是她即将散去的精魂。   “小陆。”闻征握住她发抖的手指,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他在这里, 又能做什么呢?   他不懂岐黄之术, 不通神识之方,半生也只习得一身拳脚功夫,到头来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此时此刻, 尊为天下第一剑的闻征,终于感觉到了歇斯底里的恐惧:   ——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梨衿死去, 魂飞魄散, 不入轮回。   “闻征,”陆梨衿喃喃自语,“……我想通了。”   闻征心如刀绞,用力地握着她的手, 像是徒劳地紧攥着手中的沙。   小陆双眼圆睁,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她猛地回过头, 伸出右手来, 直指领头武士:   “真相只有一个!——你, 就是镜心刚!!”   .   .   .   闻征:“……”   闻大侯爷的眼泪肉眼可见地倒流了回去。   领头武士:“……”   领头武士显然也愣了一下,刚才那般悲壮煽情的场面, 他还以为是白发女献祭了百万年魂环, 跟他的手下们同归于尽了, 顺便让黑发男获得了外附魂骨,晋升为亡妻斗罗,然后朝天大喊“复活吧!我——的——爱——人——”这种台词。   差点就被云秦女人骗了!   “哈哈哈哈!”领头武士豪笑道,“正是在下!”   他正是辉夜公主的近臣,镜心家的镜心刚!   闻征忍无可忍:“既然你不打算藏着身份,那为何要戴能面遮脸?”   这不是脱/裤/子/放/屁么?   镜心刚怒道:“明明是你没让我说完啊!”   他一上来就是要自报家门的!   闻征:“……”   哦。   陆梨衿心道果然,这群人就是镜心家派来灭口的,镜心刚这般坦诚,定是有充足把握,不让他们走出这道庭院。   “只是,”镜心刚奇道,“我不自报家门,你又是如何猜出的?”   按照套路,此时陆梨衿定要了然一笑,徐徐道来。   陆梨衿了然一笑:“不告诉你。”   镜心刚:“……”   陆梨衿没时间徐徐道来了。她的空识色正在发作,虽然不至于马上暴毙,但剩下的时日也不多,如果现在去挑骨灰盒的话,或许赶得上在天劫之前火化。   诚然,她怕死,她现在也怕得很,但是在瑟瑟发抖之前,陆梨衿有不得不做的正事——   那就是找到云雀,阻止他们进入天守阁,以免掉入下一个陷阱。   陆梨衿豆眉深锁,眸光醒冷:   从一开始,这一切的破事,都是镜心春水的阴谋!   .   .   .   闻征奇道:“你怎么知道?”   难不成空识色还封印部分智商?闻大侯爷心如乱麻地吐槽。   “很简单。”陆梨衿一指地面,那里躺着个昏迷的武士,正是被冰剑砸晕过去的一心众,“你看他的面相,是不是很眼熟?”   闻征抬起眼,那武士被冰剑砸碎了能面,露出了自己原本的相貌来。   闻征眨了眨眼,闻大侯爷贵人多忘事,反应了几息才想起来,这人到底是谁——   武田贺?   就是当初,云雀一行人的海船,刚刚靠岸佚落妄岛时,前来找麻烦的那个扶桑商人!   他居然是镜心家的人??   陆梨衿面沉如水。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设好的,就等着云秦来的使节往里钻。若不是扶桑确实是个弹丸之地,人口翻来覆去就那么一点点,棋子也只能节源开流地反复利用——   恐怕云雀一行人,到死也不知道,自己在佚落妄岛的时候,就已经差点被镜心春水害死过一次。   当时在佚落妄岛,整个天御神社被屠戮一空,恐怕不是一场简单的栽赃。而是那群神官和巫女,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只能以死封口。   正好云秦使节又要路过佚落妄岛,所以凶手顺水推舟,把这口黑锅扣在了云秦人的头上。   镜心家安排的武田贺,以此为借口,让云雀一行人,去神社拜殿对质。而神社下封印着的加美子,因为天御神社被屠,桔梗印松动而苏醒,正好能一口气吞了所有人。若是有零星的云秦人,没有去神社对质,而是留在了海船上——那么因为“母亲”加美子的尖叫,而苏醒的八俣远吕智,这些凶猛又嗜血的蛇怪,足以淹没一个小小海船了。   但是这个计划出了两个意外:   第一,云雀一行人的强大,远远超出了镜心家的预估;   第二,云雀不仅没被加美子吃掉,反而让加美子臣服于她,加美子乖乖地吐出了吞下的人,武田贺估计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结果奇迹一般地生还了。   天意轮回,报应不爽,如今武田贺又被镜心家派出去,让陆梨衿误打误撞地看见了他的脸。   陆梨衿啧了一声。这群扶桑矮子,真他/妈的歹毒,明明连面都没见过,但镜心家就已经为他们布下了要命的陷阱。   但镜心家高看了加美子,低估了云雀一行人。且不说云雀和薄磷夫妇俩,能不能把加美子烤着吃,单单一个少帝周云讫的“帝释天”,亮灿灿地在海面上一炸,这群扶桑人就算再傲慢,也知道事情大条了,不得不从坐收渔利的暗处走出来,在事情进一步失控之前加以控制。   控制的方法就是——   假装热情好客的样子,把云雀一行人接进扶桑国,再布置下一个致命的陷阱。既然在佚落妄岛,镜心家就要云雀一行人死,那么在扶桑国,镜心家也万万没有留手的道理。   若是小陆大夫此时站在高处看一看,定能发现整个天守阁不翼而飞,正是她所料到的“致命陷阱”。   但陆梨衿此时无力分神,因为她和闻征,算是“落单的”。就算他们阴差阳错,没有去成天守阁这个陷阱,镜心家也不可能会放过他们。   这就是扶桑人做事的风格,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陆梨衿朗声道:“别躲了,出来吧,镜心刚不够看。”   按照镜心家的意思,她和闻征,是绝对会死的。且镜心家也很有意思,因为不知道闻征和陆梨衿的实力,所以祭出的杀手队伍也是有实力梯度的,先是“一般难度”的忍者,再是“中等难度”的武士,最后是“最高难度”的——   “聪明可不是女人的美德哦。”   陆梨衿和闻征同时闻声抬头看去。   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屋顶之上,像是一片红枫飘零在了秋风之中。来人头戴浅褐斗笠,身穿樱红和服,外披深青羽织,脚下木屐巍巍地卡着倾斜的屋瓦,右手随意地抄进和服大敞的领口里,意态不羁,神色慵懒,真像一个无所事事的流浪武士。   ——最后是“最高难度”的,“浪人”。   闻征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重心。   很强,闻征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不输于薄磷之下。   浪人长得绝对不丑,甚至可以说十分好看,因为他长得太像——   陆梨衿问得很直接:“你是镜心春水的弟弟么?”   浪人闻言笑了起来,比起镜心春水的阴柔妖丽,他脸颊更有婴儿肥一些,像个俊秀又不失几分可爱的少年郎。   “你很聪明,”少年浪人笑道,“你比那个‘假货’要聪明多了。”   假货?   陆梨衿敏锐地抓住了关键:“你在说,辉夜公主?”   少年浪人一顿。   他确实在说镜心秋月。   但镜心秋月,只能算是心狠手辣,而眼前这个云秦女人……   少年的笑意更深:   ——才算得上是冰雪聪慧。   小陆大夫恍然,浪人不否认,那就是默认了。   她倒不是能读心,而是这个浪人说出“假货”的时候,镜心刚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却又因为尊卑问题而极力忍耐。陆梨衿在太后手下做了这么多年女官,早就炼出了一颗七窍玲珑心,顺其自然地推出了这个猜想。   本来她就觉得,镜心兄妹的长相,本来就不是十分相似——小陆本以为,兄妹俩是同父异母,现如今看来,镜心秋月根本就是一个假货。   而眼前这个少年浪人,才是镜心春水,真正的血亲。   至于为什么,小陆无心探究,大贵族家里有多荒唐,看看远方的周皇室就知道了。   她更关心另一个问题:   “我们见过吧?”   “啊啦,”少年浪人露出困扰的表情,“用这种话术跟我套近乎可不太好哦。”   “真的吗?”陆梨衿凉悠悠地笑,“——波斯商会会长‘花喇子模’?”   少年浪人一愣。   这一回,他收起了居高临下的傲慢,是真的对陆梨衿刮目相看了。   闻征:“……”   等等,等一下,只有他一个人没跟上状况么?   花喇子模,正是先前在佚落妄岛,被扶桑人推上船理论的金发波斯老爷子。   闻大侯爷震惊地看向少年浪人:“……”   ——是这个人假扮的?   怎么看出来的?   “能不能告诉我?”少年浪人不满地嘟唇,这人居然在撒娇,“我自以为,我演得很不错嘛。”   陆梨衿其实早就看出来,那个波斯老爷子,是人假扮的。   为什么?   ——因为波斯语说得实在太烂了!   全世界也只有扶桑人说话是一股洗不掉的大佐味!!   本来陆梨衿以为,是这群扶桑人,特意找了个人假扮成波斯老爷子,届时无论是送官还是讹钱,都有个好说话的身份。   当时陆梨衿没拆穿,一来是众人群情激奋,再激化矛盾,恐怕会有流血冲突;二来是武田贺接过了话茬,一下子把老爷子挤在一边,随后老爷子便回船歇息了,想必不是什么关键角色。   ——那为什么是这个少年人扮的呢?   陆梨衿微笑:“无可奉告。”   妈/的,当然是猜的。   她又不是云雀,没追踪神识的本事,只是刚才少年浪人现身,这庭院里不止有一个人出现了表情变化。   一个是镜心刚,因为少年浪人的“假货”言论而不满;   一个是武田贺,他早被陆梨衿掐醒了,只是被冰剑制在地上动弹不得,见少年浪人现身,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恐怕少年浪人自己都没发现,他其实也看了武田贺一眼,虽然立刻移开了目光,但逃不过陆梨衿的眼睛。   他们认识。陆梨衿磨牙。   武田贺是镜心家派来的,少年浪人也是镜心家派来的;武田贺故意把众人引去神社,而那波斯老爷子又是扶桑人假扮的,身高正好和少年浪人相仿。   这几条线索凑在一起,陆梨衿索性做了个填空题,猜错了也没关系,反正她马上就要连人带盒三斤半,丢不丢也无所谓了。   好在她今天确实运气不错。   “好吧,好吧,”少年浪人遗憾地叹气,“那你一定也知道了吧?我就是……”   陆梨衿:“……”   等等,大哥,我知道了什么?   她刚刚就是在赌,赌自己能不能猜对,反正猜错了也没什么成本。   结果对面好像也不是很有心机的角色,一来二去真被陆梨衿唬住了,索性自曝了身份。   少年浪人叹了口气,低下自己的头,把低低的马尾扫去一边,露出了光洁白皙的后颈。   他右手在后颈上方,五指虚虚地一握。   唰!   樱红色的炼气冲天而起,少年浪人沐浴在赤红的光焰中,惝恍间像是被施以火刑的妖魔。   少年浪人的右手,本来虚虚握着空气,此时掌中出现了一柄樱红目贯的刀柄。   他从后颈处拔出了一柄修狭的太刀。   陆梨衿和闻征俱是惊呆了,云秦人迂腐守旧惯了,感觉对面在拔一种很新锐的东西。   刀身质地奇特,好似惨白的人骨,少年浪人像是抽出了自己白花花的脊骨一般,抽出了这柄骨质太刀。   闻征倒吸一口冷气,小陆毫无头绪的事情,他看着这柄奇特的太刀,倒是想起来了什么——   .   .   .   ……   原本,珍珠邸是来为天御神社收尸的。   这斩杀天御神社的凶手,便是镜心家臭名昭著的剑客,“妖刀以藏”。此人是个走火入魔的武痴,四处寻活人来试验他的刀锋,因而被镜心家逐出门去。   是以,这天御神社,便是四处流浪的妖刀以藏,寻人“试刀”的惨状。   ……   “妖刀以藏?”闻征喃喃道,“你是妖刀以藏?”   神社里,被纵直剖开的巫女,被丢得满地都是的神官,全是你做的么?   “哦?你也不笨嘛。”   以藏笑了起来,虎牙尖尖,酒窝深深,被熊熊燃烧着的红色炼气一衬,和镜心春水如出一辙的妖丽:   “那就来跟以藏一起好好享/受吧……” 第228章 、说第二百二十:魔海秘窟:狼子野心   陆梨衿喃喃道:“……我觉得他精神状况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他之妈属, ”闻大侯爷骂了一句太原话,“从后脖子里拔刀的能有什么正常人?”   闻征现在心态很是炸裂, 平等地觉得所有扶桑人, 多少都沾点精神病在身上,整一个海下扶桑就是一个巨大的精神病院,所有的人都在这里发癫, 这是扭曲山羊跳,那是激烈羚羊爬, 这是蜘蛛阴暗地吃耳屎, 那是龙卷风摧毁停车场,大家都在扭动、痉挛、蠕动,阴暗地走上岸, 不分对象地攻击。   在浓郁如血的赤红光焰中,妖刀以藏缓缓地拉开了刀架, 这是一个标准的扶桑剑术起手式, 刀身水平地直指前方,少年的左手缠着练武的绷带,轻轻地扣在微弯的刀脊之上,整个人像是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风住, 尘歇,花尽, 满庭院的观赏竹, 齐齐地凝在了空中, 就连四处飞落的红樱,此时也刹住了千万落红。   静、静、静。   唰——!   金石交接之声倏然响起!!   妖刀以藏的身形, 自屋顶疾弹迭卷而来, 刀光拉出一道殷红的飘带, 惝恍间像是神女当空旋舞的彩练。闻征不闪不避,与他当空对了一刀,长剑“徐无鬼”撞上了以藏的骨质太刀,漆黑的剑身嗡鸣不休,像是千万厉鬼齐声尖啸。   喀拉拉。   两人脚下的青石地板,这才来得及反应,绽开了数十道闪电状的裂痕。   这一击只是试手。闻征与以藏短兵相接,未作纠缠,一触即分。闻征抽身飞退,以藏空翻落地,一个沉凝内敛,一个轻灵矫健。   两人抬头对视,并未出招,只是沿着场地游走。这一间小小的扶桑庭院,已然化作了一方比武场,云秦和扶桑的两位顶尖剑客,在此既分胜负,也决生死。   陆梨衿和镜心刚只能各自退至回廊,刀剑无眼,生死一瞬,他们都没有介入的资格。   妖刀以藏是标准的扶桑美少年。刚刚与闻征甫一交手,以藏原本撩起来的长刘海,此时尽数剑风被震落,漆黑的碎发遮住了眼神。   闻征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到,以藏的呼吸突然变了。   镜心流.容销金镜。   以藏手中的骨质太刀,像是突然腐化了一般,化为一弯秾艳的鲜血,滴滴答答地向下流去。   闻征心下悚然,他能感觉到一股阴湿的死意,从少年身上弥散开来,这种特殊的炼气不容小觑,庭院中的观赏竹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枯凋零。   这是一种“秘法领域”,闻征在薄磷身上见过,风卷尘息刀的“苍山负雪”,就可以将他身周一小部分的时空变得极其缓慢。闻征当年与薄磷比武,这个缓时领域配合薄磷的浮空连招,好悬没把闻征给砍开线。   闻征的眼皮不安地跳了跳。   以藏伸出手指,在半空中,悠悠地一划。   嗖!   一道血红的刀光,自下而上地掠出,闻征下意识地偏头闪躲,鬓角被齐整地一分为二!   闻征瞳孔一缩:   他之妈属,这居然是个,遥控的远程技能?   以藏人站在十步开外,这一刀当然不是他亲自砍的,而是他的手指状似随意地一划,闻征身前便出现了一道血红刀光,这是由以藏的炼气凝结而成的锋刃,发难时毫无预兆,速度又星流霆击,闻征只是靠本能躲过去的。   以藏笑得眉眼弯弯,露出了尖尖的虎牙,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下一剑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哦?”   血红刀光被闻征堪堪闪过,在闻征头顶不远处,像是撞在了一面无形的镜子上,骤而反射为了两道刀光。“大男孩”的手指在空中玩味地画了一个圆,这两道刀光彼此追逐,旋转不休,竟变为一道疯狂旋转的环形光圈 ,向闻征兜头罩下!   闻征啧了一声,矮身让避,翻身滚躲,长剑“徐无鬼”反手刺出,环形光圈被闻征一剑撩开——光圈金声巨震,闻征虎口一痛,这光刃的质地居然也同冷铁一般。但比起僵硬的金属,光刃的变化只在转瞬之间,眼下圈身上陡然长出数十道冠刃状的长刺,猛地贯穿了闻征的面门!   陆梨衿惊道:“侯爷!”   闻征不满地啧了一声:“……你能不能对你男人有点信心?”   破军剑第九.连星百闪!   闻征试出了以藏的深浅,此时也不再留手,灵息在气府飞快地转了一个周天,通身的炼气奔涌而出。比起闻战明淬炫烈的黄金色光芒,闻征的炼气则是墨黑与黄金二色混杂一处,剑气爆/发之时,金光耀眼,黑焰燎烧,像是被千万鬼魂捧上天穹的太阳。   这一招是破军剑中凶悍无俦的爆/发式进攻手段,在闻征手上更是打出了千军万马奔流而下的豪悍气魄。以藏脸色一沉,他能感觉到闻征的炼气,蛮不讲理地撕开了他的“容销金镜”领域,本人更是借着这一剑之威,直接掠至了以藏近前!   “你不是‘妖刀’么?”闻征冷声厉喝,“那就拿好你的刀!”   能远程把闻征当风筝遛的,也只有云雀这种偃师大能,以藏这种剑客,多少还是不够看了。闻征以破军剑撕开了以藏的领域,怼脸的一剑却陡然变化了风格,方才明明还是钢铁洪流一般的豪悍剑客,此时却像是温婉小意的闺阁少女,向情人赠出江南一枝春。   春秋意气剑第三:拈花一笑。   以藏双眼圆睁,在电光石火之间,他能感觉到自己仓皇格挡的太刀,被闻征一剑巧妙地绕了过去……“徐无鬼”漆黑的剑锋,优雅地绕开了以藏的防御,森冷的剑刃寒寒地冰在了以藏的脸上。   一划。   血光泼溅,恍似一朵红樱破碎着绽放,以藏捂着流血的左眼,踉跄地退后。   闻征一剑击退以藏,一手负背,一手持剑,好一派悠容淡逸,惝恍间他还是那个爬上百尺高峰求学的闻家少爷,神色间写满了睥睨天下的少年意气。   只是闻征可不是什么满腔意气的热血少年,闻大侯爷心思坏得很,脾气也霸道得很,此时一击得手,也不谦逊作态,而是笑得放肆又邪气:   “——这下,你跟你哥更般配。”   镜心春水的左眼也被绷带所遮。   以藏捂着流血的左眼,额角的青筋已经跳了起来:“……”   “别急,”闻征见以藏张了张嘴,活像一只要吃小孩的野猫,语速飞快地打断了他,“我赢了你一回合,问个问题,不过分吧?”   以藏又把嘴闭上了。   问,当然可以问,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上如此值得一杀的对手了!   闻征看了陆梨衿一眼,眼神里分明写着:   ——我要问什么?   小陆:“……”   陆梨衿匪夷所思:你没想好么???   闻征心说废话,妖刀以藏这厮,一看精神就不是很正常,他其实都不对以藏能好好回答问题抱以期望。   但是以藏既然一副“你问呗”的样子,那闻征也不跟他客气了,眼下镜心家仍在暗中操纵大局,云雀一行人更是生死未卜,闻征和小陆需要充足的情报,来破解这个被镜心家牵着鼻子走的僵局。   关键是,问什么,怎么问?   闻大侯爷确实不知从何问起,他有太多想知道的东西了,要是都问出来,以藏不但不会回答,还能明白闻征和小陆,只不过都是蒙在鼓里的二百五而已。   陆梨衿比了个口型。   多年的默契,闻征立刻会意,飞快组织措辞:“你为何要屠光天御神社?”   以藏扯了扯嘴角:“兄长的命令。兄长也只会在干脏活的时候想起我,平日都跟那个‘假货’厮混,……嘁。”   闻征看了陆梨衿一眼:他之妈属,这还是个兄控么?   陆梨衿回以一个麻木的眼神:尊重,祝福,love is love。   小陆大夫也很想吐槽,这到底是什么扭曲的家庭关系,听上去弟弟和妹妹,都在争先恐后地给哥哥当工具人……这镜心春水究竟是何等人物,扶桑大蛊王么,平日里啥也不干,净给自己的弟妹下蛊去了?   陆梨衿追问:“镜心春水为何要如此?那里的神官和巫女,招惹你哥哥了么?”   “招惹?”以藏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词,少年低低地笑了起来,“除了北辰和神道那两家不长眼的东西,谁胆敢招惹春水大人?——多半是那个神社,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这个!   陆梨衿心说就是这个,以藏可算说到点子上了!!   为何天御神社会被灭口?   为何云秦使节一定要死?   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陆梨衿急急道:“他们看到了什么?”   以藏看了陆梨衿一眼,凉悠悠地露出一个笑:“你好着急啊。”   小陆大夫下意识地缩了缩,她能感觉到这个少年的危险,本能地觉得头皮发麻。   以藏答非所问,笑容灿烂:“那也一起来玩吧!”   闻征心头一震,悚然大惊:“陆梨衿——”   以藏的手指,在半空中来回几划,是一个五角星的形状!   闻征拔剑暴/起,剑影狂啸,长剑“徐无鬼”瀑散成一团漆黑如墨的烟云,凝结成无数恶鬼的狰狞形状,朝以藏暴拥疾卷而去!   但还是慢了一步。   在“容销金镜”领域里,以藏的出剑只在瞬息之间,陆梨衿比闻征就要慢太多了,小陆大夫根本来不及防御,更别说什么起身闪避,她只觉得劲风一掠,左眼就变得血红一片,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钻心的痛楚!   她的左眼也被……   以藏开怀大笑,他确实是个顽劣的少年,吃瘪了自然是当场报复回去:   “——现在我们也很般配哦!”   闻征暴怒的剑意这时才挨到以藏,但以藏不比刚才那般仓皇,闻征了解了以藏,以藏同样也了解了闻征。方才那般猝不及防地中招,只是因为闻征突然改变了流派,大多数扶桑人都是一辈子只学一个流派的刀术。北辰千流斋之所以会掌握多种流派,只是因为她是女子,一般剑道门派的师傅,不可能将压箱底的绝活传于女流,北辰千流斋只是被迫地学习多种流派的皮毛,以多胜精罢了。   闻征三种剑法,以藏俱收眼底,毕竟是一等一的剑客,知道了就没什么措手不及之说。   以藏闪身让过,同时翻腕出刀,飞溅的刀光交织成一道鲜红的藩篱,正面撞上了闻征咆哮而来的阴森鬼气。两道刺势磅礴的炼气恶狠狠地对冲,天地静默了一霎,既而爆/开耀眼欲盲的光华,整个庭院都被炸出了一道深坑来!   烟尘飚涌,闻征飞身抢出视野,落在了陆梨衿身边,冰冷的手甲捧起了小陆大夫的脸。   陆梨衿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   闻征也愣了一下:“看你左眼的伤。”   我还能干什么?   陆梨衿怒道:“你也神经病么?!”   现在打着打着,你突然分心来看我的伤是做什么?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   以藏刺这一下,明摆着是要把刚才的羞/辱原数奉还的,看天御神社的尸体,就知道以藏习惯折/磨猎物,对小陆不可能一击必杀。   闻征:“……”   这不是担心么,都说关心则乱,人担忧的心情是不讲道理的。   陆梨衿惊道:“——后面!”   赤红如血的刀光劈开漫目烟尘,骨质太刀追风赶月而来,这一刀打出了如有实质的刀风,陆梨衿能看见炼气幻化而成的点点碎樱,犹如破碎的鲜血一样泼溅开去。   上一个能把刀玩得如此华丽的,还要属“九刀”薄磷的红梅刀风。   这个距离下,视觉效果上震撼难言,但闻征已经没心思吟咏风月了,拧腰、跪地、回身,背对小陆、面对以藏,水平地推出了沉静无匹的一剑:   破军剑第十.改:正天罡。   当年在烟罗镇,还是毛头小子的闻战,一记杀势磅礴的正天罡,直接把悍将打到见血。而如今,这一记机锋凛冽的杀招,在闻征的手中变得沉稳而安静,像是黄河奔涌而来时,泰然不动的山岳一般。   因为闻征身后是陆梨衿……他不可能把这一剑打出去,而是要化为一道坚实的屏障,全部防住以藏的进攻路线。   红樱扑簌如雨,黑焰嘶声缭绕,白发女孩跌坐在地,素色和服上织染着青绿的唐松,飞舞在咆哮不息的流风之中。   杀机凛然,瑰奇万方,整个画面像是扶桑志怪话本的华丽插页一样。   锵!   以藏与闻征短兵相接,此时两人并未收身撤步,而是刀剑相抵,互相角力,刀身与剑刃激溅出明灿的火星。   以藏面无表情,神色阴冷,他感觉到了闻征的心不在焉,不由得更加愤怒:“你在看哪里?”   “看老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闻大侯爷也是个妙人,眼下还能语速飞快地反击,“你没有老婆吧?真可怜,长大了就会懂了,别再围着你哥哥转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天天兄长兄长的,这也太男同了吧!   陆梨衿:“……”   以藏:“……”   以藏愤怒地低吼:“我不需要这种累赘的东西!!”   以藏的炼气陡然爆发,闻征吃不住这股巨力,被正面击退数丈由于。按照道理,定是要撞到墙里的,但既然闻征都这么说了,小陆也不介意自己发挥一下贤妻的功能,硬生生地接住了闻征。   闻征能听到陆梨衿身上的骨骼喀嚓一声,应该是哪里断了,心惊胆战道:“你干什么?”   陆梨衿一眨右眼:“做娇妻。”   闻征:“……”   他就随口说来刺激以藏的,怎么还有人真听进去了!   娇妻小陆趁热打铁:“你看,我能接住他,镜心春水做得到吗?”   闻征扶额,这个套话也太明显了,以藏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中计?   以藏怒道:“兄长大人在筹谋国计,自然是顾不上我!”   闻征:“……”   哥们你怎么还真中计了啊!!!   镜心春水这种男狐狸精,怎么会有心思如此单纯的弟弟?太多槽点了,闻征根本吐槽不过来,难不成当年镜心夫人怀胎的时候,只给哥哥生了脑子不成?   “筹谋国计?”娇妻小陆冷笑一声,“有什么大事,能比弟弟更重要?”   以藏大怒:“鼠目寸光的女人!哥哥正在掌控整个御三家,等到因果蛇成功吃掉天守阁上的倒霉蛋,哥哥便可以……”   娇妻陆梨衿掩口讥笑:“什么因果蛇不蛇的,那肯定是你编的!”   这个动作,陆梨衿是在模仿辉夜公主,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学到精髓。   以藏彻底生气了。   他最恶心镜心秋月那个假货,明明跟兄长不是血亲,还非要成天黏着兄长,朝暗处的以藏露出这种耀武扬威的表情。   他一定要和陆梨衿辩个清楚不成!   “你不是想知道天御神社的事么?”以藏怒道,“苏罗耶女帝莉莉谢,正是在佚落妄岛那棵巨樱的树根下,找到了‘大地之心’里的‘因果蛇’。”   陆梨衿心里震诧:哈???   她不是云雀,暂时还不知道大地之心和因果蛇的事,但是小陆听到了莉莉谢的名字,这苏罗耶女帝千里迢迢前往扶桑,就是为了找这个东西?   ——等等,莉莉谢,就在佚落妄岛之下?   陆梨衿想起了自己一行人在佚落妄岛的见闻,原来他们离目标,其实这么近么?   “当时莉莉谢找到因果蛇的动静太大,整个天御神社的人,说不定都看到了,兄长说此事不能走露风声,所以才命我杀了所有人。”   几十条人命,在少年的嘴里,云淡风轻地一笔带了过去。   以藏当然不在意。   镜心家的家主,从来都是双生子,正如镜面正反一般。镜心春水代表“光”,那么镜心以藏就代表“影”,他们都在用不同的方式,捍卫镜心一脉的荣誉。   至于辉夜公主镜心秋月,只不过是为了遮挡镜心以藏的存在,而谎称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的假货罢了。每一代的镜心兄弟,都会有个这样的假货,只不过镜心秋月太聪明,知道自己的地位,奋力地向镜心春水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捍卫镜心的荣誉,这就是以藏厌恶这个假货,但也不会动手杀了她的原因。   至于那些为镜心家牺牲的人……以藏毫不在意。   兄长大人说得很对,人总是要死的,为了镜心家的大计而死,说不定好更有价值一些!   陆梨衿头皮发炸,虽然以藏讲得破碎,但陆梨衿还是把一切都连上了。   莉莉谢前往扶桑,是为了找到“因果蛇”,而镜心春水,似乎也需要这个因果蛇,做成什么事情。   因为因果蛇就在佚落妄岛的那棵巨樱之下,镜心春水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因果蛇的下落——所以他派出镜心以藏,杀了天御神社所有人,以此封口。   紧接着,是云雀一行人,登上了佚落妄岛。   这里应该有一些误会。镜心春水见云雀一行人直奔主题(因果蛇就在佚落妄岛之下),以为这群云秦人是来跟自己抢因果蛇的,所以让以藏在灭口的同时,把这一切嫁祸给云秦人,再派出武田贺从中作乱,把云雀一行人逼上拜殿,刚好能让苏醒的加美子吃了他们。   至于为什么不让以藏直接动手……一来,是云雀一行人实力未知;二来,镜心春水也怕云秦官家追究此事,反而查出了因果蛇的下落。   把云雀一行人推给一个怨气深重的千年女鬼,是多快好省的法子,最好是加美子跟云秦人同归于尽,反而省去了另外一些麻烦。   这个计策其实应该奏效的。当时暴风雨之夜,八俣远吕智,集体爬上海岛,若不是少帝的“帝释天”实在过于霸道……云雀一行人,一定会有折损。   这若是死了谁,云雀肯定无心收服加美子,而是定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了。   但是云雀一行人,稀里糊涂地,打出了这个陷阱的最优解法:   被利用的加美子没死,被算计的云雀一行人也没死,受伤的只有无人在意的八俣远吕智。   陆梨衿:“……”   不得不承认,云秦老祖宗说得对,傻人是有傻福的。   “这因果蛇是什么宝贝?”话茬都到这儿了,陆梨衿接着问,“你哥哥千辛万苦地想要独占,莫非是什么金山银山不成?”   以藏不屑地冷嗤,陆梨衿果然跟那个假货一样,都是目光浅短之辈。   “等兄长真正控制了因果蛇,整个世界都将匍匐在他脚下!”   以藏目光炯然,神色焕彩,状若疯魔。   能看得出来,少年确实很向往,镜心春水的狼子野心所描绘的那个世界:   “届时……整个天下,都归我扶桑!”   .   .   .   陆梨衿:“……”   沉默是今晚的扶桑。   他之妈属,小陆大夫匪夷所思,简直想张嘴大骂,这也太让人无语了,这群扶桑矮子,弯弯绕绕地折腾来去,搞了个半天,结果就是想统治世界么??   ——这“天”都要进来毁灭世界了,整个东陆都要被夷为平地了,怎么你们扶桑还是执着地想要统治整个东陆啊!!!   你们对统治世界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执念啊!!!   这是什么民族情结吗?小陆大夫的内心是崩溃的。   不过,既然镜心以藏,把事实告诉他们了,那就代表——   以藏不可能会放闻征和小陆活着走出这里。   闻征冷冷地看着少年,他的内心没陆梨衿这么丰富,闻大侯爷一直在盯着以藏的动作。   有杀招要祭出来了。这是闻征的直觉。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小陆睁大了眼睛,她看见了加美子,以一种奇异的姿势,从庭院的水井里爬了出来。   女鬼披头散发地爬出水井,手中还举着个记事板:   “云雀托我传话”。 第229章 、说第二百二十一:怒海狂潮:过河拆桥   一个黑发覆面的红衣女鬼, 阴恻恻地从水井里爬了上来,这惊悚之极的骇然场面, 陆梨衿居然冷静地接受了, 目前心态非常平和。   原因无他,实在是扶桑人太抽象了,与他们相比, 加宝都显得是如此活泼俏皮。   加美子青白色的鬼手,乖乖托举着一个记事板, 上面用和文写着一行字:   “云雀托我传话”。   云雀?   小陆大夫愕然, 她本以为,云雀没带加宝一起去呢。   毕竟天守阁是机要之地,肯定供着降妖除魔的镇物, 带加宝去怕是会把加宝直接送走。   但这里出现了一个神奇的误会。   一来,是云雀的文化水平并不是很高, 机要之地有驱邪镇物, 以她的聪明脑袋根本想不到……加宝化为一缕鬼魂,钻进了云雀的死妄海,云雀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带着只女鬼,登上了天守阁。   二来, 是镜心家提前布置,将天守阁变成了一个大灵津, 为了不妨碍空间传送的准确性, 天守阁里用以驱邪的镇物, 被镜心家暗中转移了。   是以,傻人有傻福, 一无所知的云雀,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把加美子揣进了天守阁。   眼下加美子把记事板往自己的方向一转, 又唰唰地写了一行字,既而展示给云雀看:   “整个天守阁被传送进了大地之心”。   陆梨衿:“……”   闻征:“……”   啊???   这个展开也太抽象了,小陆和闻征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出了“我靠”这两个大字来。   还没等闻陆两人说什么,镜心以藏倒是没忍住:“你怎么可能逃出来?”   在兄控以藏看来,镜心春水是电是光是神话,计划是不可能有纰漏的。既然整个天守阁,都被转移至“大地之心”,那可是一个玄妙无比的四维空间,这个长发女人又是如何能从那个空间轻而易举地出来的?   还是从井里?   以藏第一次觉得憋得慌,怎么没有人吐槽,这个出场方式抄袭了人家贞子?   没人为贞子发声吗???   加美子抬起头,涨满血丝的狰狞鬼眼,幽幽地盯着以藏,像是一条毒蛇猛地瞄准了猎物。   以藏手中的骨质长刀,不安地嗡鸣起来,似乎是察觉到了威胁,发出了凶兵渴血的长吟声。   加美子举起记事板:   “——这里是扶桑!扶桑人跟扶桑人,不说云秦话!!!”   以藏:“……”   小陆:“……”   闻大侯爷感慨道:“一个千年以前的村姑,居然还有这等民族文化坚守,真是难得……”   陆梨衿闭目扶额:“……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加宝听不懂他说话……”   加美子的心智,显然还停留在千年以前,村姑肯定是不可能上学的,加美子能听懂云秦话,大概是因为在渔村长大,能频繁接触到海贸商人。   所以加美子能听懂云雀说话,还能顺利帮她传话,但是以藏就不一样了,以藏说什么都是一股大佐味儿,扶桑式的云秦话,听得加宝CPU都快烧起来了。   以藏:“……”   以藏还真的换了和语问道:“你为什么会从井里出来?”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加美子见他换了语言,还真的解答了这个困惑:   “因为我是女鬼”。   在扶桑的传统神话里,女鬼就是能从井里钻出来索命的,加美子作为扶桑神话里扛把子的千年女鬼,拿着神剑“天丛云”的最强寡妇,自然也有这个神奇的本土位移技能。   人体,很奇妙吧?   以藏:“……”   小陆:“……”   不要什么都用神话传说解释啊!!!   .   .   .   以云雀的文化水平,其实是不知道,加美子还有这等神奇的位移技能的。   且说当日,云雀、楼烦、北辰三拨人,也就是云秦、苏罗耶、扶桑三方的倒霉蛋,被镜心家设置的大灵津传送了出去。   “哈?”北极凝高高地一扬柳叶眉,“你的意思是,这群扶桑矮子狗咬狗,反而把我们也给一起坑了?”   她自然不关心御三家的内斗。在苏罗耶元帅北极凝看来,扶桑人此般背信弃义,全部死光才符合苏罗耶的社交礼仪。   “一石三鸟之策罢了。”   白雪楼蛾眉愁锁,这一集她也看过,云秦的政坛早就上演过上百回了。   眼下的局面不难看破。大意是镜心家,趁云雀一行人,和楼烦一行人,同时抵达天守阁之后,把包括北辰和神道两位家主在内的天守阁,悉数转移到一个未知的地方去。   这样,既清内患,也攘外敌,真真是多快好省。   北极凝也不笨,白雪楼这么一说,她脑子也转过弯来了,精准地总结道:“镜心春水真是个贱/哔。”   北辰千流斋:“……”   神道小次郎:“……”   不得不说,这个素质吊差的苏罗耶女人,在无意间做了他们的嘴替。   北辰千流斋与神道小次郎对视了一眼,师生多年的默契,让两人瞬间明白了彼此的心意。   镜心春水既然敢这么做,那么一定有充足的信心,让北辰和神道二人,走不出这个陷阱。   那么就只有——   北辰千流斋阖目叹息:   “诸位,我们应该,被传送到了‘大地之心’。”   那个神秘的高维空间,正是镜心春水,为众人准备的绝龙岭。   .   .   .   “哦?”   北极凝冰冷高傲的眉眼,攒出一丝泼辣而尖锐的讥诮,“我还以为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呢!怎么,终于肯承认,你们与莉莉谢女帝合作过了?”   北辰千流斋:“……”   北辰千流斋脸色变幻,但她定力何其强大,就算是如此灰头土脸的场合,依旧保持了体面的温婉笑容:“此一时彼一时。”   北极凝瞪眼,大概是被她的厚颜无耻惊呆了,一时间鼻孔都大了一圈。   云雀看了白雪楼一眼,宰相大人登时会意,趁热打铁地问道:“怎么回事?”   ——莉莉谢女帝来到扶桑,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既然白雪楼问了,北极凝心里有火,不介意再当着扶桑人的面儿,再把他们从头到脚地骂一遍。   她从登场就说的是云秦话,发音标准流利至极,根本不像楼烦那样怕麻烦而拒绝交流。   北极凝语速飞快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遭遇,给在场的云秦人都带来了一些小小的扶桑震撼。   云雀瞳孔地震:“……”   她知道扶桑人不做人,但是不知道,这群人是一点拟人的事儿也不干啊!   据北极凝所述,周炎结论一出,莉莉谢女帝便亲自动身立刻前往扶桑国。此行十万火急,不宜惊动大国,莉莉谢轻装便行,秘密取道高丽出海,只带了楼烦和北极凝两位大将,以及一拨侍从人等。   听到这里,白雪楼的眼皮跳了一下,宰相大人敏感的政/治神经也跟着跳了跳。   这因果蛇,可不是仅仅用来对付“天”的,它可以从时间的维度直接抹掉操纵者想要毁掉的一切。   若是苏罗耶掌握了因果蛇,岂不是东陆第一霸主,万国皆听其号令?   但大敌当前,楼北二人在此,白雪楼不好开口,只是微抿着唇。   且说这莉莉谢一到海下扶桑,便受到了举国的热情款待,云雀见过扶桑人的糖衣炮弹,几番甜蜜攻势下来,苏罗耶人大多放下了警惕。而且这御三家极其配合,倾尽国家资源支持莉莉谢,很快众人便定位到了佚落妄岛,巨樱花树下的神秘空间。   但有另一道难题横亘在众人面前:   如何打开现世通往“大地之心”的通道?   当年,太/祖爷是如何发现的大地之心,又是如何进去里面的,已是不可考的谜题。也许是当年灵子潮汐的密度不同,大地之心和现实世界,本来就是相连的,只是沧海桑田,通道封闭了而已。   云雀听到这里的时候,心头下意识地一提,她好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是李拾风。”   楼烦沉声道,“是他祭出了十二道无字巨碑,用磅礴的神识之力,撕开了一道通往‘大地之心’的道路。”   云雀惘然,果真如此。   当年李拾风的十二道无字碑,直接定下了炎虎关一战的胜负,尔后更是以一己之力,将盛小将军和绵绵直接传送进了华胥秘境里。   要说云秦谁能做到,一人撕开一条空间通道,想来也只可能是昭王了。   但由于这是通往高维空间的道路,加上李拾风的身体状况江河日下,李拾风无法承受这等巨额的神识透支。   在空间通道敞开之后,李拾风便咳血昏迷,女帝莉莉谢倒是够意思,用自己的修为硬生生地吊着李拾风的命。   但没过几日,李拾风的气府自行熄灭了丹元火,“千卦百算”李拾风,在异国他乡的小小卧榻上,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周云讫见楼烦半晌不语,忍不住追问道:“没了?”   然后呢?   他的皇叔是何等诡计多端,这种千年的老狐狸,不会给自己留条后路么?   楼烦诧异地看了一眼少帝:“就这样,他死了。”   他死了。   周云讫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脱力地向后跌坐回去。   死得毫无波折,死得毫无转机。李拾风这一生,有太多的阴谋和阳谋,层层遮掩着他的行踪,但是到头来,这个男人死得简单又直白,潇洒又恣意。   他就是为了世人能够重新进入“大地之心”,找到能够对抗“天”的因果蛇,献出了自己那条病恹恹的命。   这是李拾风留给云秦的最后一份礼。   仅此而已,再无多话。   怎么可能?   周云讫的青筋暴跳起来,这怎么可能呢?   他了解他的皇叔,他了解昭王周朝辞,这可是把唐水烛的人生,整个儿出卖给父皇的人,他怎可能就……   周云讫双眼圆睁,眼眶发红,不知是血丝还是泪意:   ——就这么、简单地、死了?   ……怎么能、怎么能这么便宜他?   周云讫恶狠狠地瞪着楼烦:“你在骗我!!”   楼烦莫名其妙,他不认识周云讫,不知道这小鬼在发什么癫。   北极凝以为这崽子在找茬,不爽地“哈”了一声,她比周云讫更凶恶:“你有病?一个云秦人,死了就是死了,骗你能有什么好处?”   周云讫刚想骂回去,薄磷按住了少年肩膀,他手上的炼气冰冷而雄浑,点到即止地震了一下周云讫的气府。   周云讫浑身一颤,眼泪流了下来,少帝低下头去,用袖子擦了把眼泪,不再说话了。   北极凝好生奇怪:“哦,小鬼,你是跟他很熟么?”   李拾风这人独来独往,孤身前来苏罗耶,身边也没人照拂。   她还以为李拾风孤家寡人一个,死的时候也没人为他流泪,倒也怪可怜的。   没想到第一滴眼泪,居然是来自,少帝周云讫的眼睛里。   “不熟。”薄磷替周云讫答道,给了后者一个台阶下,“小孩子,脾气冲,见谅。”   白雪楼阖眸长叹。   昭王之薨,她有预感。   像他们这种人,能在睡梦中安稳死去,已经是一种奢侈了。   昭王周朝辞其人,一生何其波澜壮阔,与他相关的男女,不是英雄豪杰,便是风流翘楚。他不是好人,却也不是坏人,恨他的人因他而活,爱他的人为他而死。在一生末尾,为救世献身,又是何等潇洒慷慨呢?   白雪楼:“他可有留什么话?”   ……可有什么话,要对太后说?   楼烦愣了愣,随即摇头,不曾。   李拾风其实不是昏迷中死去的,临死前他有睁开眼睛,恍惚地看了看照顾他的小竹筱,笑了一声,说,有劳。   有劳。   这是昭王的最后一句话。   大概是真没有什么牵挂,也不想绝笔叨扰故人,就这样安静地驾鹤去。   莉莉谢女帝尊重了李拾风的意愿,用她引以为傲的火焰,亲自把李拾风烧成了灰,顺着东风洒向了大静寂海。   魂魄大抵能乘风归乡。   至于他这一生功过臧否……就留给后人去争吵吧。   .   .   .   云雀的嗓子哽了哽,李拾风算个风流人物,这种人物的死,犹如山崩。   或是不认识这座山,或是跟这座山不熟,或是知道这座山沟壑险恶……但他毕竟是一座山,山崩之时,轰声震天,令人不由得心神肃穆。   云雀惶惶地想:   我也会这样死么?   她也会这样,安静地死去,一句话也不多留么?   倒也潇洒,倒也风流。   北极凝倒是不知道云雀在想什么,她很愤怒地把接下来的事,说给了云秦人听。   莉莉谢女帝火葬了李拾风之后,带领众人进入了“大地之心”。   云雀见她半晌没说话:“然后?”   北极凝怒道:“没了!”   莉莉谢进入“大地之心”后,便石沉大海,再也没了音讯!   彼时北极凝负责在外边接应,而楼烦因为一些因缘巧合,也没和莉莉谢一起进入大地之心。是女帝迟迟不从大地之心中出来,楼北二人才恍然,莉莉谢出事了。   云雀:“……”   你们苏罗耶人办事是真抽象啊,女帝亲自前往未知空间,你们跟都不跟进去么?   转念一想,莉莉谢本就是苏罗耶最强,要是女帝都解决不了的事情,也不可能指望楼烦和北极凝,离谱中又有点合理了。   当时楼北二人并未怀疑扶桑人。一来,扶桑人待他们是真的很好,而且也有很多扶桑人陪同莉莉谢女帝一同进去;二来——   北极凝怒目瞪向北辰千流斋:“是你和陛下一同进去的!!你一人出来,还诓骗我等,说陛下正与因果蛇交谈,若是我们再进大地之心,恐怕会触怒因果蛇……”   “……”听到这里,宰相大人忍不住了,白雪楼心说这也太难绷了,“不好意思,难不成,你信了?”   这一听不就是骗人的鬼话么??   楼烦和北极凝投来一个心如死灰的眼神:   对啊。   白雪楼:“……”   还真的信了啊!!!   苏罗耶人,你们吃饭都是用来长身体的吗,心眼那是一个都没长啊!   云雀心里也有一万头黄鹂咆哮而过,她总算明白应龙一个边关小卒,为何能在苏罗耶爬那么高了,说不定应龙此等心机城府,在苏罗耶就是举世罕见了……   想来也是,女帝莉莉谢都敢御驾亲征去找蛇,苏罗耶从上到下都是令云秦人叹为观止的虎,这一队人里估计最聪明的还是病号李拾风。   结果李拾风又半路死了,苏罗耶人彻底失去了他们的外置大脑。   要是主教应龙还在,你们这群人,也不至于被扶桑人骗得裤子都不剩……   云雀突然想到盛昭缇,心里蓦地一疼,像是被人揪了一下。   算了,提一个死人,确实没什么意思。   是以,缺心眼的楼烦和北极凝,真的信了扶桑人的鬼话,以为莉莉谢只是在跟因果蛇谈生意,自己只需要在外面等就好。   结果等着等着,就出了大事,李拾风打开的那条空间通道,居然自行关闭了。楼烦和北极凝,这才觉得上当,但以他们的本事,不可能再自己再撕开一条通道来。   是以,楼烦和北极凝也只能干瞪眼,又杀回扶桑的天守阁,直接问北辰和神道要人。   于是就有了天守阁的那出。   云雀:“……”   白雪楼:“……”   白大宰相小声道:“……无意冒犯,就是,那个,呃,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一些……”   丢人现眼?   楼烦默默地扶额:“……”   他早就发现了……   北极凝愣了愣,脸腾地红了起来,大概北大元帅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是一个被扶桑人骗得团团转的二百五。   她居然是个二百五??   “啊啊啊啊啊啊——!!!”   北极凝羞得尖叫,进而恼羞成怒,“我要杀光你们扶桑人!!!”   隔空喊话归隔空喊话,眼下北辰和神道都杀不得,云雀还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   “说吧。”云雀寒寒地盯着北辰千流斋,“我可拦不住那个二百五。”   北极凝怒道:“你说谁是二百五!”   楼烦扶额,太丢人了,他想退出这个对话。   北辰千流斋与神道小次郎对视一眼,前者叹了口气,没办法了。   北辰千流斋一正衣襟,缓缓地坐得更直:   “正是我与莉莉谢女帝一同进入的‘大地之心’。在这个四维空间里,莉莉谢女帝十分虚弱,因为她身上的‘空识色’,突然爆发了。”   北极凝脸色骤变,楼烦倒是移开了眼神,他想到了这一层。   莉莉谢女帝何其强大,一生未逢敌手,若是这群扶桑人能够趁人之危,也一定是因为“空识色”发作了。   “所以呢?”楼烦冷冷道,“你们对陛下做了什么?”   北辰千流斋正色道:   “——我们将她献祭给了因果蛇。”   .   .   .   这句话太过骇人,以至于话音落地,半晌都没人作声。   北极凝嘴唇颤动,眸光闪动几息,她刚想说什么,被楼烦按住了肩膀。   楼烦沉声道:“为何?”   杀死女帝的后果,你们难道没想过?   苏罗耶人可不是什么宽容仁厚的民族,他们是在冰天雪地里求生的苦命人,带领大家一路向前的女帝,就是所有苏罗耶人共同的母亲。   弑母,血海深仇。   此仇,不死不休。   神道小次郎恻恻地出声:“‘天’将入侵,届时世上再无苏罗耶,何来复仇之说?”   ——反正你们都要死了!   唰!   楼烦悍然拔刀,这一下如星流霆击,寒烈的刀风缴卷成阜盛的冰河,猛地向神道小次郎当头斩去!   锵!   楼烦的苏罗耶马刀,撞在了薄磷的佩刀“蓝桥春雪”上,两刃相击,暴风肆虐,满室冰雪。   一南一北,两柄最强的风卷尘息刀,在此短兵相接。   “冷静点,”薄磷低声道,“他们还没说呢。”   楼烦:“……”   楼烦阴阴的冰蓝眼睛,冷冷地盯住了神道小次郎。   好,不急,他可以等。   北辰千流斋的笑意未改:“因为‘空识色’,这种无药可医的绝症,正是唤醒‘因果蛇’的钥匙。”   “诸君,女帝是为大义而献身,为何如此生气呢?”   云雀本以为黄鹂的嘴就已经是举世无双的欠,眼下见着了北辰千流斋,才明白过来,大巫见小巫,在北辰千流斋面前,黄鹂只是个脆弱的小女孩。   这女人的嘴才是真的欠!   “大义?”   白雪楼冷笑一声,宰相大人这回不忍了,“——北辰大人,这大义的大是哪个‘大’?是普罗大众的大,还是你大扶桑国的大?”   “你们此举,无非利用苏罗耶人找到因果蛇,再过河拆桥,把人一脚踢到火坑里去,自己独占罢了!”   白雪楼已是怒极,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狼子野心、卑鄙无耻!   “天劫一事,你们之所以淡定,就是因为你们利用莉莉谢的一条命,已然掌握了因果蛇。”   这还没完。   届时,天劫到来,扶桑可以利用“真经津之镜”,把整个扶桑国,都投射到“大地之心”里。   等到“天”毁灭一切——   扶桑再利用因果蛇,抹去“天”和“长城”。   届时,整个世界,自然是归扶桑所有了!   .   .   .   云雀睁大了眼睛,心下震骇难言,她见过野心勃勃的帝王,也见过冷血无情的政/客,但扶桑这般毫无人性的,她确实是头一回见。   你们真是连一点拟人的事儿也不干啊??   感慨归感慨,云雀这才想起,一件要命的事:   既然镜心家,把天守阁送进了大地之心,那么目的就很直白了,就是拿这群人去喂因果蛇,了去镜心春水的心头大患。   害人者,人恒害之。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小次郎,背刺了莉莉谢之后,终究还是被自己人背刺了。   这出狗咬狗着实精彩,但云雀来不及幸灾乐祸。   这也就意味着:   镜心家也不会放过小陆和闻征!   对了,云雀这才想起来,“我派个人去传话。”   加美子得令,幽幽地从她背上,探出了一个头:   叫我么?   作者有话说:   莉莉谢也患有空识色,这个信息先前说过,忘记了的可以回去翻翻。小陆跟她是病友。 第230章 、说第二百二十二:怒海狂潮:母女圆环   加宝带着云雀的口信, 像是一滴血落入水中,“溶”在了空气里。   比起先前从云雀背上探出头来的加美子, 这个景象是如此地稀松平常, 以至于北辰和神道二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   北辰千流斋惊道:“……这位大人为何能号令加美子?”   放眼整个东陆,这个寡妇加美子, 都是无比奇特的存在。她的妖怪相是恐怖的巨怪,但人形相又是一缕奇特的魂魄。先前云雀在珍珠邸的时候, 简要地探明了一下加美子的实质, 这不是目前偃师界可以理解的组成,加美子同时呈现出吊诡的两种状态。   如果周炎在此,定会认出, 这叫“波粒二象性”……但眼下不是《走近科学》的时候,云雀此时心情也不是很想刨根问底, 这个学术问题就暂且搁在一边。   是以, 云雀虽不知原理,但能明白一件事:   加美子是可以自由出入高维空间的。   先前在佚落妄岛时,就算巨樱树硕大无朋,但哪里藏的下小山丘一般的加美子?定是在神官和巫女“桔梗印”的封印下, 加美子的本体沉睡在非一般的空间之中,和佚落妄岛之下的“大地之心”是一个道理。   加宝也不是三维生物。   只不过比起因果蛇, 加宝是个为人类服务的好女鬼, 能供云雀随意差遣。   眼下云雀需要加美子去传话, 告诉小陆赶紧逃命,镜心家肯定不会放过他们。   “大地之心”凶险莫测, 能吞噬莉莉谢的“因果蛇”更是险恶万分, 他们所有人都可能回不来。   怪谁?   ——当然是怪这帮扶桑矮子!   云雀心里有火, 不想搭理北辰千流斋,你管我是怎么说服加宝的?   好在她现在不知道,当年在佚落妄岛的遭遇,其实也是镜心春水的阴谋,不然她现在手撕了北辰和神道的心都有。   北极凝冷笑一声,云秦人的攻击性有待提高,她学着北辰千流斋原先油盐不进的语气:   “——人家‘无可奉告’哦。”   北辰千流斋:“……”   北辰千流斋端正跪坐,既而以额触地,是为扶桑大礼:   “真的——非常抱歉!”   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北辰千流斋伏跪在地,没人让她坐起来。   这歉道的很诚恳,但是,有什么用呢?   现在这座天守阁,就要转移到“大地之心”里去了,镜心春水的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让因果蛇吃了所有人。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众人皆是憋着一肚子火气,只是没心思发泄出来罢了,反正北极凝元帅是大家的嘴替,白大宰相在心里听得嘎嘎乐,既而生出一股悲哀来。   因果蛇既然能吃掉莉莉谢 ,那么吃掉在场众人,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就算眼下的天守阁,几乎汇聚了来自云秦、苏罗耶、扶桑的三方顶尖战力,但面对因果蛇这种高维生物,也不可能有还手之力。   白雪楼悲凉地合上眼睛:   ……我们必死无疑。   也罢,届时在九泉之下,遇到昭王,也算有天可聊,有话可叙。   白雪楼是个文人,文人死前像李拾风那般潇洒无话的不多,白大宰相还是想给自己整个绝命诗。正当她在找题诗的墙壁时,突然发现那扇推拉纸门后,居然有一双人的眼睛!   白雪楼吓得尖叫一声:“啊!!”   那双眼睛也吓得尖叫一声:“啊!!”   众人俱是被吓了一跳,怎么回事?   白雪楼惊道:“门外有人!”   有人?   所有人心里俱是一惊:   眼下天守阁可是在空间传送,门外怎么可能会有人?   楼烦骤然一惊,刚想说什么,只见云雀面无表情地一抬手,丝线“梳骨寒”电射而出,碧磷磷的丝线转眼跨过几步之遥,击穿了整个推拉纸门。   啪!   木片飞溅,尘埃卷涌,露出了门后躲藏的人影。   女子,云雀一愣,还是个云秦女子,生得柔软俏丽,眉眼颇为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楼烦急急道:“诸位冷静,这是我夫人!”   薄磷和神道小次郎的手同时放了下去。   云雀这才想起来:“——”   我靠,这是,倾国舟的小竹筱???   当年在倾国舟,云雀被梅月绫按去洗漱,小竹筱还送了她好些零嘴吃,嘱咐她有空记得回来玩。云雀这种漂泊无定的滚刀肉,至今也没能安定下来,更别说故地重游……没想到多年重逢,竟是在这鬼蜮森然的天守阁,小竹筱一身长翎大袍深红如血,跟楼烦身上那件显然是一匹料子。   北极凝一见小竹筱,一双眉毛挑的老高,连带着语气都阴阳了起来:“你怎么跟过来了?嫌命不够长么?”   楼烦扶额:“……”   这锅他的。   当日楼烦和北极凝杀进天守阁,北极凝倒是无牵无挂,楼烦就磨叽了许多,他怕自己真折在了这个鬼蜮之地,还给小竹筱留了个绝笔信,大意是我死了之后你继承我的草原云云。   小竹筱一觉醒来,就看到了这封遗嘱,人被吓了个绝倒,偷偷摸摸地跟了过来。   薄磷听到这没绷住:“不是,这天守阁,是公共厕所么?”   楼烦和北极凝闪亮登场就算了,毕竟这两人如果想擅闯云秦皇宫,好像也不是不行,但小竹筱的身手才有几斤几两,怎么连天守阁都能跟过来?   小竹筱额角见汗,急忙摆了摆手:“是大狄银他们先解决了侍卫……”   她就是单纯捡漏,在楼北二人没发现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跟了过来。   楼烦示意她别再解释了,越解释好像越丢人,两个苏罗耶的武力巅峰,居然连身后跟了个尾巴都没发现,他和北极凝下半辈子还要怎么见人……   楼烦随即想到,哦,天劫将至,大家都要死了。   苏罗耶生活小窍门:   人如果死了,焦虑也就没了,很奇妙吧?   .   .   .   小竹筱的突然加入只是个小小插曲,在场除了北极凝很不爽以外,所有人都表示欢迎欢迎,古话说投胎要趁早(白雪楼:没有这种古话),与其让“天”给杀了,不如我们排队去喂蛇。   淡是这么扯,但众人佯装乐观,心里都很悲凉。   北辰千流斋和神道小次郎尴尬地坐着。但此刻众人都没什么心思再找他们麻烦了,反正被人杀和被蛇吃,都不是什么好场面,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还是用来干点有意义的事情。   白雪楼单手支颐,笑得很无奈:“陛下对着我一个老女人,很无聊吧?”   周云讫翻了个白眼:“闭嘴,写你的。”   白雪楼在写绝命诗。白大宰相文采斐然,三步成句七步成诗,周云讫又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世魔王,只能对着案上的珠玑字句干瞪眼。   他是很羡慕楼烦的,心里隐隐期待,要是小船娘也跟过来就好了……但是小船娘是被他请亲手丢下的,此时女孩应该已经和服木屐混入民间,镜心家的杀手要找,恐怕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周云讫自诩自私歹毒,小船娘既然是他救的,那就是他的玩具罢了,他死了,她是要殉葬的。   少帝口嗨是口嗨爽了,结果真的做的时候,他又下不去手了。   做人不能太唐水烛!   周云讫恶狠狠地想,朕才不是什么好人,朕此举只是为了跟那个女人割席罢了!   薄磷看了周云讫一眼,不禁莞尔,走到云雀身旁,靠着墙坐了下来。   薄磷低声道:“在想什么?”   云雀抱着膝盖,双眼圆睁,神色茫然。   她就是枝头圆滚滚的雀儿,性子又呆又可爱,只不过啄人时痛得很,羽毛里藏着猛兽的爪子。   云雀呆呆道:“……薄磷,我在想我娘。”   薄磷点了点头,快死了想娘,他也是理解的,只不过薄磷自己的娘死得太早,薄磷已经忘了她长什么模样。   云雀接着道:“你说,我娘既然知道天的玄机,为何在时家是那般待遇?”   云雀此话一出,薄磷也是一愣。   他知道云雀的过往,寻时雨是奸/生/子,她的娘亲是被玷/污后生下的她。这种往事当然不会常提,就连云雀自己也没细想,一个能知道“天”的偃师,灰发碧眼的天之碎片,怎么能……   如此羸弱呢?   “云雀,”薄磷轻飘飘地说,“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云雀看向他。   薄磷淡金色的瞳仁,缓缓地转了过来:   “你先前说过,你的年龄被‘冻’过了,这件事,跟你娘亲有关系么?”   云雀骤然一惊,寒意蹿上背脊,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   .   .   寻时雨率领三千偃师,与天作战,史称诛天。战败之后,寻时雨重伤,失去记忆,流落荒山野岭,在山下时被薄磷发现,取名云雀。   这是属于云雀的,故事的开始。   云雀惶惶地抱住了脑袋:“……”   ——她明明记得的,她怎么能忘记呢?   云雀记得,诛天战败之后,天是想“回收”她的……就像黄鹂,想要合并她一样,但是都失败了。是以,寻时雨经过了漫长的合并,也就是黑暗的囚/禁,又被“天”无可奈何地放归现世。   她的年龄,就是在这个时候出了问题,因为“天”的合并,好像突破了这个世界的维度,寻时雨在被天囚/禁的期间,并没有“老去”的概念。   也就是说,她没有老。是她下山遇到薄磷之后,身体才像寻常女子一样,从小小少女长成了成熟的女性。   “哦,”薄磷懂了,“跟你娘没有关系。”   他还以为这遗传呢!   “……不,有关的,有关的。”   云雀双眼圆睁,面色茫然:   “我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   她全部想起来了。   彼时诛天一战,寻时雨杀红了眼,竟然没注意到如此细节。   当时那道天眼,明明是认得她的,天眼又不是黄鹂这样的走狗,居然能记得一个凡人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母亲。”   云雀双目圆睁,眼神涣散,喃喃自语:   “那是我……娘。”   寻寺樱上吊自尽,只是肉/体消灭罢了,她的神魂其实被天合并,成了天眼的一部分。   也许正是因为合并一事,母亲的精神并不稳定,白天懦弱胆怯,夜里才能恢复正常。这并不是什么韬光养晦,而是纯粹地因为“天”,变成了如此模样。   于是当时的天眼,共享了母亲的记忆,自是认得她女儿的——   ……   “寻时雨,你放肆!!!”   苍劲雄浑的呼喝声仿佛上百尊的洪钟齐鸣,纵贯天地、横压山川、传震八荒!   天光晦暗、云海倒悬、风声呜咽,万万里的穹窿之上雷吼、电啸、龙吟,云涛云浪甩卷成一处恐怖的漩涡,涡眼仿佛是一只垂视苍生的巨大瞳仁——   苍天开眼,九州幅裂!   而寻时雨一拳,击碎了天眼。   当然前尘已尽,这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   云雀惶惶地摸着自己的眼睛:   当时的“天”真的没有合并她么?   “天”真的是无可奈何,把她放回了现世,任其卷土重来么?   作者有话说:   末尾场景出自第一章开头。 第231章 、说第二百二十三:怒海狂潮:黄金御座   不不不……   云雀惶惶地按住自己的额角:   不是这样的。   黄鹂之所以合并不了云雀, 并不是因为云雀有多特殊。   论实力,她不比盛昭缇更强大;论神识, 她也不比黄鹂更精通。   彼时上京一战, 黄鹂合并不了云雀,只是因为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   ——云雀已经被“天”合并了。   被合并过的碎片,怎么可能被二次合并呢?   但是这个事实太过匪夷所思, 黄鹂没能察觉,云雀没能想通, 居然一直拖到了现在, 云雀才恍然大悟:   早在云雀还叫寻时雨的时候,诛天之战败北,云雀就已化为了天的一部分。   只是云雀与盛昭缇不同, 盛昭缇被黄鹂“合并”,黄鹂的意志便能覆盖她的意志。而云雀是被天直接合并的, 她没有变成黄鹂的“天亲”, 而是变成了,和寻寺樱一样的东西——   “天眼”。   当年,罗刹鬼骨女寻时雨,一拳击碎了天眼。   但是“天”何其强大, 寻时雨只是击碎了天眼,无法伤害祂远在长城之外的本体。但“天”需要下一个“天眼”, 帮祂俯视世间悲欢爱恨, 进而投放自己的天之碎片。   下一个天眼的人选, 已经近在咫尺了:   寻时雨。   也就是那一战,天合并了寻时雨, 把她化为了新的“天眼”。   寻时雨像寻寺樱一样, 承受不住这等力量, 寻寺樱是分裂出了两个人格,而寻时雨是失去了自己的记忆。   “好吧,朕理解了。”   众人本来围着云雀团坐,是周云讫率先打破了沉默,“你就是天眼,能开一个灵津,把我们从蛇嘴里传出去么?”   云雀就是天眼,这个事实诚然惊悚,但是眼下大家都要喂因果蛇的事实,明显是更吓人的吧?   这都死到临头了,云雀到底是天眼还是龙眼,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雪楼叹了口气,移开了眼睛:“……”   虽然少帝说话很不看气氛,但事实确实如此,云雀是不是天眼,和眼下的局面都不相干,她还是继续写她的绝命诗去。   云雀喃喃道:“不是。”   她见过多少妖魔鬼怪,可不会因为自己是天眼,吓得面无血色。   而是——   天布置天眼,当然不是摆设,而是为了进一步观察人世。寻寺樱让天知道了云秦偃师,而云雀让天知道了什么呢?   “等等,等等,”北极凝突然听懂了,“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天眼就像是个‘战争水晶’,你看见的东西,‘天’也会看见?”   -------------------------------------   *战争水晶是苏罗耶军队用来拍摄战场的设备。首次出现于《说第七十四:复仇.绯红天棠》,章节号79。   ——也就是说,云雀现在知道了因果蛇,是可以抹杀“天”的终极武器。   那么“天”也会知道,在佚落妄岛之下的“大地之心”,存在着足以毁灭自己的“因果蛇”!   在旁边静听的神道小次郎忍不住插嘴:“那会如何?”   “如果你知道,”云雀缓缓道,“在你的敌人家里,有一件可以瞬杀你的武器,你会怎么做?”   神道小次郎和北辰千流斋对视了一眼。   既然是瞬杀武器,那么就不存在和谈的余地,就算“天”不进攻了,人类也会启动因果蛇,抹杀掉“天”这一威胁。   是以,事关存亡,“天”只会更加凶暴,全面进攻,争取在因果蛇发动之前,毁掉它!   .   .   .   ——哐!   天守阁像是摔在了什么上面,房梁坠地,震天价响。   五光十色的等灵子明火闪烁而过,天守阁里的众人各展神通,各自抵消了这等足以把普通人摔死的冲击力。   烛火熄灭,尘埃卷涌,一时间没人说话。   眼前伸手不见五指,黑得犹如寂远的深海,暗得像是鸿蒙的宇宙。   这里就是,四维空间,“大地之心”。   这一刻,所有人的心,都高高地悬了起来。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巨大的蛇口,还是狰狞的妖魔,或是难以名状的奇景,和无法抵抗的死亡?   静、静、静。   嘶啦啦——   寂静中,万暗里,天守阁燃起了诡蓝色的火焰,既而化为了一抔飞灰。   这是灵津的炼气耗尽的正常现象。   八角宫灯“罗雀门”,散发着乳白色的光晕,旋转着升入了空中,推开了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   云雀第一个站起来,众人也纷纷起身,打量着这个未知的神秘空间。   黑暗,虚无,空旷。没有大张的蛇口,也没有狰狞的鬼怪,整个“大地之心”竟是一片茫茫的虚无,像是大地在旷远无边的岁月里,落寞又孤独的悲叹。   云雀感觉到了脚下的潮湿,那是脉脉的水流,漫过众人的脚下。   “水,”白雪楼小声地自言自语,“……是生命起源的意思么?”   来过这里一次的,只有北辰千流斋,理所应当是她带路。北辰千流斋摘下了头上的小木梳,在空中画了一个金色的桔梗印,足足有成人展臂一般的宽窄,向前激射出一道巨大的六棱光柱。   白雪楼认出这是扶桑巫女的“金桔梗”,是一种用来照明和驱魔的法印,这北辰家主真不是一般的博学多识。   有了金桔梗这个硕大无朋的照明器具,众人得以看清整个大地之心的模样。   这是一方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神秘空间,头顶是云遮雾绕的黑暗,脚下是漆黑颜色的水流,它们潺潺地漫过众人的脚踝,汇聚向中间的银色洼地,洼地之上云烟缭绕,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云雀正想靠近,薄磷伸出手来,按住了她的肩膀。   薄磷低声道:   “小心,太烫。”   云雀悚然一惊,她这才发现,她所在的黑水,是冰冷刺骨的,而中间洼地中的银浆,则是沸腾滚烫的。凝滑的银浆烧得滚沸,大颗大颗的水泡爆裂开去,形成了流云一样巨大的银色阴影,遮住了从洼地中生长而出的参天巨物。   神道小次郎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老人飞快地结了一个忍者印,狂风拔地而起,水流被吸卷向天,形成了一道墨黑的水龙卷,猛地向银色的洼地撞去!   风遁.风魔轮舞。   砰!   冷热相撞,轰声如雷,漆黑的雨水从天而降,一道绚缦的七色长虹横跨东西。在这等光怪陆离的画面里,银色的滚雾慢慢淡去,露出了那道参天巨物的本来面貌来。   云雀睁圆了眼睛:“……”   这是一道硕大无朋的巨柱,青铜质地,花纹繁复,高插青冥,不知高几何,深入大地,不知深几许。   青铜巨柱之上,八条黄金长蛇,相互缠绕,面目凶恶,栩栩如生。   白银水雾,漆黑细雨,七彩长虹,静静地烘出八道黄金巨蛇,天震地骇,雄浑宏伟,世间再无这等瑰丽惊奇之景。   这就是,“因果蛇”?   云雀喃喃道:“活的?”   “死的。”北辰千流斋轻声道,末了自嘲地笑出声,“哈哈哈哈,居然是死的……”   水花四溅,北极凝发足狂奔,扑向那道银色洼地,被楼烦手疾眼快地拦住了。   太烫了,这可不是会烫出个水泡的问题,那股银浆绝对不是人能够靠近的,即使在场诸位高手有淬体法身加持,站在远处也能感觉到空气中逼人的灼热,好比站在了一尊巨阔的火炉旁边一样。   北极凝的脚在空中踢蹬:“陛下!!”   倒不是她不开,而是她看见了——   青铜巨柱之上,黄金巨蟒之中,一道娇小的人影,静静地坐在其中。   那是一个幼龄女孩,眉目低垂,神色悲伤,双臂抱膝,蜷成一团,长发如海藻流落,像是垂死的天鹅一般优雅凄美。   她浑身被塑上了一层耀眼的黄金,乍一眼像是与黄金巨蟒融为了一体。   正是苏罗耶女帝莉莉谢。   她显然不是自愿坐上黄金巨蟒的,女孩身上有大片大片褐色的痕迹,那是锁链液化后留在黄金上的印子。   云雀眼皮跳了跳:   ……莉莉谢是被绑上去的?   是这群扶桑人,把“空识色”发作后的莉莉谢,强行绑上了青铜柱么?   “她是被逼死的!陛下是被逼死的!!”   北极凝青筋暴跳,双眼通红,她太愤怒了,嗓音扯到高处,像是裂帛一般,嘶哑得听不出原声:   “——我要杀了你们!!我要杀了你们所有人!!!”   “所有人都会死啊。”   北辰千流斋的神色恍惚,她面无血色,头发凌乱,“‘空识色’此病,从‘有’归‘无’,与天道相通,正是启动因果蛇的钥匙。”   患上“空识色”的人何其少?   莉莉谢是为启动因果蛇而死,就是为大义而献身,这还不算死得其所么?   但如今,因果蛇静默如斯,并没有被唤醒的意思。   扶桑人千算万算,居然没能想到,就算把莉莉谢献祭 ,也无法启动这八条黄金巨蛇。   北辰千流斋笑了起来,泪光破碎,状若疯魔:   完了,都完了,全都完了!   因果蛇没有启动,那么也谈不上吞天之说,再也无人能阻止“天”入侵现世——一切都完了!!   她跌坐在地,捂脸痛哭。   .   .   .   现在的情况,好消息是,众人就算到了大地之心,也没有被蛇吃掉。   坏消息是:   因果蛇别说吃人了,就是纯粹的摆设。   八条黄金巨蟒,静静地盘在青铜柱上,像是个壮丽但无用的艺术品。   叫人怎能指望一个雕塑去对付“天”?   所有人都心如死灰。   咕叽——咕叽——   云雀身后的空气里,加美子猛地探出了一个头,带来了小陆的回话:   “大静寂海出现了气魔”。   神道小次郎变了脸色,北辰千流斋泪眼婆娑地抬头。   加美子把记事板反了过来,露出了另一句话:   “成群结队,不可计数。”   神道小次郎胸腔猛地起伏,终究是个老人了,竟是被骇得吐出一口血来。   云雀说得一点错也没有,“天”果真知晓了因果蛇的存在。   但是由于云雀是被传送的,云雀自己也不知道,大地之心的具体位置……所以天派出了气魔,成百上千的气魔,以整个大静寂海为目标,地毯式地扫荡。   气魔自然不是单纯地搜寻。   它们的出现,只能是毁灭,而整个海底扶桑,都会给因果蛇陪葬!   怎么办?   这个情况,无疑是雪上加霜之霜,众人看着沉默的黄金巨蛇,心里都生出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来。   能怎么办呢?   就这样干等在这里,等“天”毁灭一切后,进入这“大地之心”,把因果蛇和在场所有人全杀了么?   “等等,”白雪楼突然道,“谁给你带来的情报?”   加美子是替谁带的话?   云雀悚然一惊。   ——自然是,小陆大夫。   是啊,是啊。   ……要说患有“空识色”的人,这不是还有一位吗? 第232章 、说第二百二十三:怒海狂潮:气魔压境   半时辰前, 小陆方面。   大夜弥天,冷露无声, 镜心府邸沉浸在暴风雨前的平静里。   “好吧, 好吧。”镜心春水好整以暇地摊开双手,笑容说不出是谦和温润,还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傲慢, “——请描述你们的诉求。”   陆梨衿端坐在黑暗里,鬓角凌乱, 血迹斑斑, 但眼神清明而冷厉,直直地切进镜心春水的眼神里,似乎要把他钉在墙上一样:   “镜心大人, 请打开现世通往‘大地之心’的通道。”   镜心春水面不改色:“它闭合了哦。”   陆梨衿寒幽幽地笑了一声。看来镜心春水千算万算,没算到加美子传话这一环, 云雀已经通过了加美子, 把之前莉莉谢女帝在扶桑的遭遇,全部告诉给小陆听了。   “若是真的闭合了,天守阁根本无法传送进‘大地之心’。”陆梨衿冷冷道,“你们只是用一个障眼法, 糊弄了苏罗耶人,私占了李大人开启的空间通道, 对么?”   不然北辰千流斋, 怎么可能在莉莉谢女帝进去之后, 从“大地之心”全身而退?   镜心春水啧了一声。   ——这个云秦人为何能知道这么多?   陆梨衿猛地一拍桌案:“镜心春水,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啪!砚台倾翻, 笔架摇晃, 惊起了门外的忍者:“保护家主!”   这个举动很蠢, 几乎吸引来了镜心家的所有侍卫,但陆梨衿连眉毛都没动。   真他/妈/的无所谓了,小陆大夫已经忍了太久,这群扶桑矮子欺人太甚,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推拉纸门被猛地撞开,“一心众”武士纷纷亮出兵刃,雪亮的刀光交织成一片森寒的藩篱,将闻陆二人包围其中。   陆梨衿喝道:“我看谁敢上前!”   加美子从陆梨衿身后的阴影里探出,阴气森森,鬼意沉沉,武士们俱是被害得退了一步。   镜心春水的脸色微微一沉。   他倒不是怕加美子,而是加美子的手中,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镜心春水,”陆梨衿恻恻道,“你的弟弟以藏在我的手中。”   正是镜心以藏。加美子从水井里现身,胜负便猛地向一边倾斜,“天丛云”果然是无所不断的神剑,一气斩断了以藏的骨质太刀。   是以,以藏被加美子俘虏,反倒成了陆梨衿要挟镜心春水的工具:   “镜心春水,你若是不打开通道,给我同伴一条生路,那我今天就直接送你们兄弟俩,在阴曹地府里兄友弟恭!!!”   蓦地,一道嗓音笑意深深,从旁侧悠然响起:   “——哦呀,我们尊贵的云秦客人,怎么火气这么大?”   陆梨衿闻声一愣。   这个声音是……   答,答,答。   木屐的声音响起,仿佛是踩中了某支弦乐,最为清幽雅致的节拍。   陆梨衿悚然回头。   炬火连天,铁甲如云,潮水一般的武士齐齐让开了一条道,单膝下跪,山呼震天:   “公方大人千秋万岁——!!”   白色羽织,霞色和服,黑绷带缠住左眼,右手斜斜地夹着一支白玉烟斗,阴郁华丽,哀感顽艳。   不是镜心春水还有谁?   镜心春水的身旁,依偎着烟罗重紫和服的雍容少女,正是先前的辉夜公主镜心秋月。   镜心秋月抱着镜心春水的左臂,像是娇憨的少女黏着自家兄长,斜睨向陆梨衿的眼神却是冰冷嫌恶的。   “兄长大人,”镜心秋月阴阴地道,“我们杀了她,剪下她的头发,给我做娃娃好不好?”   “不行哦,”镜心春水笑着回答,“以藏还在她手上呢。”   陆梨衿毛骨悚然:   镜心春水人在那边?   那坐在眼前的这个是……   噗!   闻征骤然一凛,长剑“徐无鬼”,原本架在镜心春水的脖子上,而此时“镜心春水”的身形猝地一变,居然整个儿“炸”了开去,烟雾里露出一截儿木头来,骨碌碌地掉在了坐垫上。   陆梨衿眼皮一跳:忍者的分/身法术?   镜心秋月依偎着的镜心春水,肯定是真货,而先前跟陆梨衿讲话的,只不过是个套话的“忍者分/身”罢了。陆梨衿冷汗涔涔,她再次掉进了镜心春水的陷阱里,想必是镜心以藏久久不归,镜心春水就想到了这一步……   闻征惊道:“小陆!”   陆梨衿双眼圆睁,她慢了闻征一拍,也慢了杀机一拍:   有人从室内的天花板上翻身而下,想必是方才操纵“忍者分/身”的忍者,此时忍者跳出了天花板的遮蔽,猛地向陆梨衿当头攻来!   陆梨衿食指和中指猝然合并,寒凛的白光骤撞疾闪而逝,一柄玲珑剔透的冰剑凭空生成,冒着森森白汽的剑刃,惊险地接住了忍者的苦无。锵然一声,火花与冰花暴溅开去,忍者一击并未得手,居然以冰剑为落脚点,在半空中灵巧地翻身,准备撤离此处。但闻征的长剑“徐无鬼”电射而出,截住了忍者的身形,明灿的金色剑意,边沿缭绕着墨黑的焰火,陡地爆发开去:   贪杀剑其一.嗔!   但与此同时,镜心春水长眉微蹙,居然也同时出手了:   镜心流.水月镜花。   镜心春水拔刀出鞘,灿亮的水银色刀身,像是融化的春冰一般,陡地化作了脉脉流水,滴滴沥沥地消失在了空气里。   闻征眼皮一跳,他本以为弟弟镜心以藏的“容销金镜”已经是颇为吊诡的领域了,但没想到哥哥镜心春水的“水月镜花”诡异更甚。只见镜心春水的剑刃消失,居然从忍者的身上穿刺而出,这回就不是一道剑刃了,而是成百上千道剑锋,忍者好比一个炸了毛的刺猬,浑身长满了致命的突刺!   剑阵攻势如急雨狂潮,闻征只能收手后退,忍者趁此空档,化作一道黑烟游弋而出,最后在镜心春水身旁袅袅停落,重新凝结为人形。   镜心秋月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看上去,辉夜公主是希望,这个忍者死在闻征手上的。   陆梨衿心下诧异,这个忍者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珍珠邸浮上海面时,开口喊话的那位妆容妖冶的女官。   此时女官摇身一变,散去的黑烟里,露出了一身纹样华丽的和服,紧实地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材。只不过在领口能看见隐约的贴身黑丝里衣,像是渔网一样交错成格,那是忍者的锁帷子,神道小太郎身上也有那么一件。   女官低头道:“实在是万分抱歉,镜心大人,我太弱了,居然要您出手……”   “惠子,”镜心春水笑道,“辛苦了哦。”   女官愣了愣,脸上泛起羞赧的红,把头埋得更深。   镜心秋月脸色阴沉无比,一张湖水新月般的脸,此时比加美子还要更像女鬼一些。   陆梨衿把这些细节尽收眼底,不由得感叹道:   “这镜心春水是什么蛊王啊?”   一二三四,这都多少个人围着他转了?   薄磷都没这待遇啊!!   闻征:“……”   闻征恨铁不成钢:“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正经事?”   这倒不怪陆梨衿,她胸有成竹,就算镜心春水棋高一着,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镜心以藏,就是在小陆手里。   镜心春水其人,虽然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但这么多人围着他掏心掏肺,可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   而是这个男人,确乎是讲情义的,方才女官惠子涉险之时,若不是镜心春水出手相救,惠子早就被闻征一剑斩成生鱼片了。   “好啦好啦,气氛别那么僵。”   镜心春水伸出手,“成交。——把以藏给我。”   陆梨衿还没那么天真:“要我怎么信你?”   你骗云秦人可骗了太多次了。   镜心春水叹了口气:“我以镜心这一姓氏,在场诸位共同见证,向你立下誓言——我会打开大地之心的通道。”   镜心秋月嘁了一声,甩袖扭头便走,木屐踩得嘎嘎响。   镜心春水笑容未改:“小孩子被宠坏了。这般失礼,诸位见谅。”   他甚至还不忘说敬语。   .   .   .   啪!   镜心秋月飞起一脚,猛地踹向镜心刚的肩膀,镜心刚本是单膝跪地的姿势,此时摔倒在地,又重新跪了回去。   镜心秋月本就气在头上,此时更是震怒不已:“废物!废物!!”   都是镜心刚的错!   都是镜心以藏的错!   废物!废物!都是废物!   镜心秋月一想到惠子那个笑,胃里便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那惠子算是什么东西?她连姓氏都没有,一贱/人耳,居然敢对兄长大人露出这么恶心的笑容?   她怎么敢?镜心秋月恻恻地咬着牙,——她怎么敢?!!   如果……镜心秋月怒火更甚,如果镜心刚和镜心以藏,这两个废物能把那两个云秦人杀死就好了,也不会多出晚上这么一桩事来,白白惹她生气!   镜心秋月怒道:“稻荷!稻荷狐狸!!”   此时她正走上通天的台阶。天守阁消失后,这便是唯一的高处,负责供奉、打理、维修“真经津之镜”的稻荷大神社。   先前镜心春水向云雀承诺,带她去看看真经津之镜,眼下之意就是让她来参观稻荷大神社。可惜天劫逼近,云雀没了时间,也就跟稻荷大神社错身而过。   稻荷大神社位于扶桑城高处,一道漆黑的石阶垂天而下,石阶两侧垂坠着大红颜色的注连绳,闪电形状的“纸垂”在夜色里摇摇晃晃。   红樱飞零,残花一地,像是鲜血一般的宫锦,被镜心秋月怒气冲冲地踩得稀碎。   时至深夜,“真经津之镜”不再悬挂在天穹高处,而是被供奉在稻荷神社的顶层,由神社首领“稻荷宫司”亲手擦拭。   镜心秋月遥遥便看见了一个雪白的人影。   那是一位巫女,白发如雪,瀑落一地,腰间更是飘摇着九道白尾,犹如九道参天巨烛,把神社照得有如白昼。   若是加美子在场,定会十分感动,当年正是这位稻荷宫司亲手画的桔梗印,把加美子封印在了佚落妄岛的天御神社,两个千年老妖若是见面,少说也得打个你死我活。   然而,眼下这位稻荷宫司,跟白狐老祖那般勤恳的劳模可不同。   此狐正呵欠连天,往地上大咧咧地一坐,拎起自己毛茸茸的尾巴,往真经津之镜上胡乱地抹。   上班嘛,为了每个月几百块的工资拼命,不值得。   “听到了,哈啊……”稻荷宫司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在上班呢,叫那么大声,吓死我了。哈啊,人为什么要上班?困死本宫司也……”   镜心秋月咬牙切齿道:“你帮我杀了那惠子!”   稻荷宫司本打着哈欠,此时转过了脸来,白狐一族以绝色著称,稻荷宫司自是清丽绝伦,只不过这哈欠打得太用力,把好好一张脸扭曲成了抽象画。   稻荷宫司惫懒道:“一忍者耳,低/贱之身,这辈子都没办法嫁给镜心春水,杀她做什么?”   镜心秋月在稻荷宫司旁坐下了。   镜心秋月鼓起了腮帮子:“我不高兴,你杀了她,我就高兴了。”   稻荷宫司凉悠悠道:“哈哈,那你气死算了。”   镜心秋月:“……”   镜心秋月狠狠地一拽她的狐狸大尾巴。   稻荷宫司敷衍地惨叫一声:“啊、啊、啊,好——痛——啊,有没有人来救本宫司啊。”   镜心秋月:“……”   镜心秋月怒道:“受不了你!”   “——本宫司还受不了你呢。”稻荷宫司打着哈欠,一副这辈子都没睡过觉的样子,“哈啊……困死了……你说你惦记这个镜心春水做什么?天天帮他杀人,还要受他的气,真是麻烦死了。”   “不如……”   稻荷宫司的头,突然从镜心秋月的头顶,幽幽地倒挂了下来。这是人类难以做到的动作,但放在狐妖身上便轻而易举,场面诡异又恐怖,像是志怪奇谈里,喜欢恶作剧的坏狐狸。   她确实是个坏狐狸,两道狐狸眼,笑得弯弯如月,一看就不怀好意:   “要么,本宫司帮你杀了镜心春水?”   镜心秋月脸色一白:“你敢——!”   “哎,无聊,”稻荷宫司伸长的脖子,奇诡地一缩,头又回到了原位,“好啦好啦,谁惦记你那丑哥哥?不如睡觉呢。”   兄长大人才不丑!   镜心秋月扭头不理她。   稻荷宫司打了个哈欠,无奈地晃了晃狐狸耳朵。她是看着镜心秋月长大的,早就习惯了辉夜公主的死德性,一人一狐算是年龄差巨大的发小。   稻荷宫司用自己的尾巴,把真经津之镜擦了一遍,抖落下几根脏了的狐狸毛,站起身来道:   “你要回去么?还是跟我一起睡?我让巫女准备床铺去。”   镜心秋月还是不理她。   稻荷宫司不爽地撇嘴,不愧是当了公主的人,好大的气性,她伺候不起,下班去咯。   镜心秋月突然道:“稻荷。”   稻荷宫司懒洋洋地搭腔:“在呢,公主有何吩咐啊?”   “不是,你看,”镜心秋月回过头,“……镜子上这是什么?”   啊?   稻荷宫司莫名其妙,心说你长了青春痘么,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吧?   稻荷反应了一下,突然惊醒,镜心秋月说的镜子——   是真经津之镜!   什么?   稻荷宫司快步走来,一双狐狸眼,本是半醒不醒地眯着,现在瞪得和铜铃一样大。   当年她孤身一人,直面加美子和八俣远吕智,都没露出过如此惊惧的表情。   只见真经津之镜上,亮起了大大小小的红点,犹如一双双恶鬼的眼睛。   这意味着,真经津之镜感到害怕的怪物,正在不断地靠近它!   稻荷宫司额角见汗:   怎么可能?   真经津之镜是何等器物?能把整个国家投影到海下的神器,怎么会有它感到害怕的怪物——   难不成是云秦人的天帝蟠龙?   不,不可能,稻荷宫司立刻否定了这个猜测,云秦人的偃方技术再发达,也不能造出这么多的天帝蟠龙来!   “……是气魔,”镜心秋月喃喃道,“是气魔来了……”   气魔?   稻荷宫司浑身一震。   对啊,是气魔,只有这种怪物,真经津之镜才会惧怕……   千年的狐妖此时脸色惊白,正想对镜心秋月说什么,整个扶桑国,猛地震了一下:   哐!!!   这一震天摇地晃,漆黑的台阶绽出几道裂痕,朱红色的鸟居陡地断裂,向着镜心秋月当头砸去,稻荷宫司的狐尾电射而出,猛地卷住了这道沉重的朱红椽木。   “宫司大人——!!!”   巫女的惊叫声遥遥地传来,一位白衣绯袴的巫女,冲上了神社的台阶:   “有巨物在撞击我们的‘云梦蜃气’!”   太迟了。   嘎啦——嘎啦——   此时就算巫女不汇报,稻荷宫司的狐狸耳,也能听到天穹顶部传来的异响。先前海下扶桑在高天原落脚,正是这道名为“云梦蜃气”的屏障,将整个国家与海水隔离开来,还能产生大量供人呼吸的空气。   如若这道屏障裂了……   稻荷宫司心惊胆战:   千万吨的海水,就是最好的杀器,能把整个国家砸成一张纸,无数百姓在一瞬间就会化为一滩肉泥!   稻荷宫司厉声大喝:“全体都有!”   白衣绯袴的巫女们鱼贯而出,齐聚在鸟居之下的低地上。异变来得很快,巫女们披挂也很迅速,她们背着“破魔之弓矢”,脸颊上泛着鱼鳞一样的光芒,证明着她们可以像鱼一样地游出“云梦蜃气”,与破坏屏障的巨物决一死战。   稻荷神社的使命,便是维持真经津之镜和云梦蜃气的运转,如果有人胆敢破坏这些镇国之器物,她们定是冲在第一线的。   只是……   稻荷宫司额角见汗:   ……不可能打赢的。   外面的巨物可是气魔。   别说这些女孩子,就算是稻荷宫司亲自上阵,也会死。   现在站在神社里的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都会、死。   只是眼下,不可能放任气魔继续破坏“云梦蜃气”,稻荷神社必须顶上去,给御三家发兵和求援的时间。   稻荷宫司张了张口,她想说什么的,最后什么也没说。   ……都是去送死的,又有什么好说?   给死人讲话,没什么意义。   “稻荷!”   镜心秋月扯住了稻荷宫司的袖子。辉夜公主不知从哪翻来的行头,忙中居然被她穿起了一身白衣绯袴,背上了六钧重的“破魔之弓矢”。   在镜心家收养她之前,秋月可是在神社长大的,自然很是熟悉这个武器。   秋月急急道:“我跟你们一起去!”   啪!   稻荷甩了她一记耳光。   秋月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偏过头,她娇蛮了小半辈子,这还是第一次,被稻荷教训了一耳光。   稻荷宫司抓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小公主,你怎么还那么幼稚?我们打不赢的,你去也是送死!”   “我知道!”秋月哭了起来,“可是,我、我们是发小啊……”   稻荷宫司愣了愣,心说人类真是古怪,死到临头了,居然还惦记着,她和一头狐狸,有发小的情谊。   差了几千岁,也算发小吗?   稻荷在心里苦笑。   稻荷低下头,伸出两只手,她的手还有狐狸爪的模样,紧紧地攥在秋月的肩膀上,攥得秋月生疼。   “听着,你回镜心家,让你哥赶紧授权,发动‘那件东西’。”   稻荷直直地看着镜心秋月的眼睛:   “我在外面等你,你带着‘那件东西’来救我。”   稻荷说得语焉不详,但秋月听懂了,用力地点头。   不愧是做过发小的。稻荷在心里莞尔。   稻荷抓住秋月的手,掰开她的手指,和自己勾了勾小指头。   “辜负一头狐狸,可是会倒一辈子大霉的。   “——小公主,我们约好了,你会来救我。”   .   .   .   叮铃铃!叮铃铃!!   铃声凄厉,急颤不休,将静谧的夜色撕得粉碎。   此铃一出,镜心家的人都变了脸色,就连镜心春水也被人团团围住,没有人再关注陆梨衿和闻征了。   闻征奇道:“这是发生了什么?”   “这是‘破魔铃’,稻荷神社的器具,一般是国难发生,神社才会摇晃此铃。”小陆大夫见多识广,立刻反应了过来,“因为海寇之乱,云秦曾征讨过扶桑,云秦大军压境之时,稻荷神社自认国灭,摇晃此铃,让国民‘各自逃生去’。”   但后续倒没那么悲观。云秦史书忠实地记载了这次战败,是扶桑本土的妖怪,史无前例地集合起来,妖力在海面上刮起了“大风魔”,风暴打翻了云秦的战船。这次战败也刺激了云秦,促使先帝周火颁布政令统一偃师,不过那些就是历史学术问题了,这时候深究也没有意义。   “国难?”闻征瞪眼,“什么国难……”   总不可能是云秦再度大军压境了吧?真有这种好事,他俩也不至于深入敌营。   哐!!!   大地猛地震动起来!   这一下能把人直接晃吐,小陆大夫被震得向后跌倒,被加美子幽幽地扶住了。陆梨衿头皮发麻,她能感觉到,这不是地震,而是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敲击上方的天穹——   陆梨衿的眼睛惶惶地睁圆了。   只见一只硕大无朋的气魔,挥舞着深青色的触手,从高远的天穹之上,投下了一道青绿的视线。   气魔?   真的是气魔!!!   是一头头气魔,从四面八方,犹如潮水一般,向海底扶桑的方向涌来。他们离得太近了,几乎是贴在“云梦蜃气”的透明罩子上,只要是目力好的人,抬头就能看见气魔的狰狞面容。   哐——!!   一道十人合抱粗细的触手,猛地刺穿了云梦蜃气的护罩,狠狠地砸在了海下扶桑的土地之上!!!   “加美子,去传话!”   陆梨衿尖叫起来,“让云雀想想办法,赶紧启动‘因果蛇’,把那个劳什子‘天’赶紧给吞了!”   哐!哐!哐!!   作者有话说:   大战正式开幕!!! 第233章 、说第二百二十五:决战:此面向敌   哗啦啦——   黑青色的苍穹, 碧蓝色的汪洋,黄褐色的大地。   湿漉漉的泥沙漫过了巫女的半张脸。   若是有人从万万里的高空中下瞰, 定能看见整个大静寂海, 出现了一道直径百丈的骇人漩涡。大海在这一刻失去了包容万象的体面,被偃家巨力撕出了一道恐怖难言的豁口,露出了大地的赤诚而贫瘠的胸膛来。   白衣绯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摞在海底大地上。   这是稻荷神社的巫女, 她们游出云梦蜃气的一霎那,犹如一群肥肉主动送进了饥饿的狼群中。   在铺天盖地的气魔面前, 这群扶桑女孩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 五十四个巫女之中,有三十七个巫女来得及拉开破魔弓,有二十五个巫女把破魔矢射/进了气魔的身体里, 有一十六个巫女连续放了两箭,有五个巫女释放大桔梗印, 有一个巫女……   至今仍未战死。   接天的海水化作淅沥的细雨, 浇在稻荷宫司血红色的皮毛上。   稻荷已经变成了个血葫芦,无论这场雨有多么大,九尾白狐身上仍是洗不去的黏稠红郁。重伤令她维持不住人形,重新退回了九尾白狐的本相, 她的本体应该与一座山丘一般大小,但是在气魔的面前, 仍像是可怜的小猫一只。   气魔的相貌像是深海志怪中的巨型乌鱿, 形貌狰狞的头颅上生着难以计数的血红眼睛, 此时正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它们蠕动着深青色的庞巨触角,密密匝匝的鳞片, 相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这些触角的顶端, 生着獠牙凛凛的血盆大口, 它们撕碎稻荷的九条狐尾时,像是孩童撕开薄纸一样地容易。   稻荷陡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稻荷大神社的牺牲不是无意义的送死。巫女们用尸山血海,给扶桑填出了片刻的喘息,足够镜心春水一声令下,启动偃师大器“归墟海阀”,把海底扶桑上空的海水全部抽光,形成一道宏阔雄伟的巨大漩涡来。   是以,就算云梦蜃气被破,整个国家也不至于在一瞬间,就被头顶的千万吨海水拍死在海底。   但这也只是垂死挣扎。   海水甫一抽光,气魔们便没有了深水阻力,行动只会更加迅速。眨眼之间,气魔便团团围住了稻荷宫司,成千上万只血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盯住了这只狐狸。   饶是无喜无悲的气魔,也对这个小小的生命,感到些许的困惑——   她为什么还活着呢?   稻荷宫司的九条尾巴已经被拔光了,双眼也尽数暴盲,半边身子被气魔的毒液所融,巨大的创口骇人至极,甚至能从侧面看见薄膜后搏动的心脏。   就算是九尾白狐,面对气魔大群,也毫无还手之力。   稻荷艰难地喘/息着:“……”   她确实还活着。   当年云秦帝国东出讨伐,几乎打空了一代大妖,稻荷宫司算是难得幸存下来的战力。此战过后,九尾白狐安葬了友人们,她看倦了人类的纷争、贪婪、野心,孤身归隐稻荷神社,自此不再过问政事风云。   白狐真的太笨了,笨得连逃走都不会,居然就这样守护了这个国家上千年有余。   为什么?   稻荷恍惚地想: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还是只小狐狸时,被扶桑的村姑所救,从此爱上了这个国家的人类吗?   是因为她还是个小妖怪时,和朋友们在镇守之森欢聚,从此爱上了这一方水土,这一方天地么?   还是因为……   她面前横陈的这些尸体,不是“那些可怜的巫女”,“那些无名的烈士”,而是绫音、奈美、樱乃、玉子、千鹤……一个个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孩,一个个追随她出征的巫女吗?   真笨啊,真是笨啊……   这些年轻的姑娘,居然连逃走都不会,真的傻乎乎地跟着稻荷,一个个冲出了云梦蜃气的护罩。   一个气魔伸出触角,咬住了稻荷的狐狸头,把她整个狐狸身给拎了起来。旁侧探来几道触角,分别扯住了稻荷宫司的四肢,先前那些没来得及拉弓的巫女,多半是被这些触角,在一瞬间扯得四分五裂。   稻荷被血糊住的眼眶里,留下两行汩汩的红泪来:   这是惩罚啊……   这片太小的土地,装着太大的野望,妄想操执世界的权柄,招来了灭顶的天灾。   这就是惩罚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个国度里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无辜与否,通通都要为这片土地上膨胀的野心,付出血与死的代价。   稻荷宫司的思绪,随着肢体的拉扯,恍惚着飘远:   如果当初,她没有冷眼旁观,扶桑走上独占因果蛇的道路……   大家的下场,绫音、奈美、樱乃这些孩子的下场,会不会好上一些?   “咯咯咯——”   蓦地,稻荷的耳边,响起了鬼气森然的咯咯声。   稻荷闻声一愣:   这是?   她熟悉这个诡异的声音,它出自于扶桑最有名的女鬼的喉咙,而这位女鬼拿着扶桑神话中,最为锋利的神剑“天丛云”——   哗!!   一道血红色的刀光,犹如女子最为烈艳的胭脂,它在凌空骤撞疾闪而逝,磅礴的刀风飞溅成圆,进而生发成金属的风暴!!   神剑“天丛云”锋芒更胜往昔,气魔的触角竟难以轻撄其锋,反而被这柄神兵一气斩作两截,乍然间靛色的血液贲涌而出,泼天的蓝血亦如大雨瀑落!   正是扶桑神话里,最强的寡妇,女鬼加美子!   加美子乌黑的长发凌空漫舞,浑身上下的裹尸布条,在狂风中撕扯出枫红色的乱线,恍惚间竟跟神女的飘带没有区别。   但她不是神女……她是索命的恶鬼,她出刀就是为了敌人的毁灭!   加美子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若是以藏在场,定能知晓,先前加美子斩断他的骨质太刀,只不过是母亲对孩童的怜悯……女鬼加美子的一颗心,仍是小小的海边村姑,只是她的刀锋足以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则斩坚!!   扶桑文化并不严格区分刀剑,神剑“天丛云”是一把一人多高的野太刀,跟气魔的体量比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寸小小的刀片。   但它的威力肉眼可见——抓住稻荷宫司的触角,皆被加美子一刀斩断!   稻荷宫司惊道:“你……”   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亲手把你封印在了天御神社么?   ……你,你……难道不恨我么?   加美子的神识撞进了稻荷宫司的脑海里:“闭嘴!蠢狐狸!”   若是世上,谁有资格骂稻荷,那也只能是加美子了。   千年以前,加美子还是个小村姑,她上山捡拾柴火的时候,路过了猎人的陷阱,发现那粗陋的机关,居然真的夹到了一只蠢狐狸。   蠢狐狸被小村姑救了,嘤嘤嘤地撒娇,居然还不怕人,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小村姑给了蠢狐狸一条活鱼,不耐烦地把它扔出了村子:   “闭嘴!蠢狐狸!”   后来,蠢狐狸修炼成形,化成了一个清丽绝伦的雪白女子,被世人尊为“稻荷天狐大神”;   小村姑却被丈夫抛弃,孩子又葬身蛇腹,绝望中捡拾到了神剑“天丛云”,却引来了当地贪婪的领主,领主手下的武士抢来了“天丛云”,把小村姑绞死在了红枫树上。   至此,加美子的怨魂,无法被任何神佛超度,堕入修罗道,化身索命厉鬼。   女鬼怨气缠身,在当地村落作恶,惊动了稻荷天狐大神。稻荷天狐大神以大桔梗印,将女鬼封印在了远方的佚落妄岛,又命令信徒在上面盖起了“天御神社”,一代又一代的神官和巫女,日夜诵经念佛,渡化女鬼的怨气。   真是一个无聊的故事,加美子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之所以臣服于云雀,除了畏惧她“天眼”之身外,也是想跟过去看一看,那个自我感动的蠢狐狸,还活着没有……   触角齐断,稻荷下坠,她太虚弱了,妖力不足以支撑巨大的狐身,重新变成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白狐。   加美子伸手接住了小狐狸。   ——好在,加美子来的时间,就跟她们初见时一样凑巧。   加美子仅剩的一只眼睛,悲哀地垂着目光,打量着怀抱里蜷起的小小白狐。   加美子的神识问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人?他们多贪婪,多自私,多冷酷。”   为什么要为人类,做到这个地步?   “生民……”稻荷气若游丝,“生民……和辜……”   生民,和辜?   好一个,生民和辜。   真不愧是,稻荷天狐大神,能说出的话。   加美子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怨气太重了,这张脸青白阴森,笑起来只会更加狰狞丑陋。   但此时此刻,千年女鬼的表情,居然是悲哀而破碎的,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流下汩汩的血泪来。   “走吧……”稻荷的神识,断断续续的,“我要死了……就算你有天丛云……你也打不过它们……”   稻荷就要死了。她的伤势太重了,任谁也救不回来,也许她下一秒就会魂飞魄散,碎成悲哀的晶尘和空无。   “加美子,走吧,不要再恨了……”   稻荷抽搐起来,加美子能感觉到,白狐身上的妖力,正无助地逸散在风中:   “去你觉得开心的地方,去做你觉得开心的事,不要……不要再执着于报复了……”   加美子,你的怨恨,不让你痛苦么?   走吧。   走吧,去海的尽头,去地的尽头,去天的尽头。去找一个你觉得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去结识你的鬼魂同伴,去开心地生活。   仇恨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仇恨一群朝生夕死的人类,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南地北,你魂魄一缕,来去都自由。   加美子垂眼看着她。   白狐哆嗦起来,她失血过多,此时开始冷了,只是加美子是女鬼,女鬼的身体冰冷刺骨,就算加美子抱得再紧,稻荷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天地苍蓝,群魔乱舞。渺渺的女鬼,抱着小小的白狐,跪坐在世界的正中。   加美子轻轻唤她:“喂,稻荷。”   白狐只是依偎在加美子的心口,再也没有了回应。   加美子轻声道:“稻荷天狐大神,你最喜欢的小公主来了,你不起来看看么?”   稻荷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了。但是加美子能看见,加美子能听见,在她的身后,机栝连响,旌旗连云。   ——辉夜公主真的来了。   原本种遍整个国家的红樱树,陡地向上窜了十米有余,像是折叠在一起的人偶肢体,猛地舒展开自己的关节,原木质地的身体里露出一排漆黑的孔洞。   若是云雀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是扶桑偃师大器“千本樱”,能在深海中击穿巨鲸的海下炮/弹。   这便是稻荷说的“那件东西”,而辉夜公主真的做到了,在短时间内全部启动它。   木屐声响起,镜心秋月一身白衣绯袴,手提镜心春水的佩刀,镜心刚披甲覆面,紧随其后,身负两把家传古刀。   他们走上了战时临时上升到高处的朱红楼宇。   这是将军的御座,真正的天守阁,用于俯瞰整个战场的平台。   方才事态十万火急,镜心春水亲自指挥调度,归墟海阀的开启与抽水,而临时坐镇的大局的,只能是十六岁的辉夜公主,镜心秋月。   秋月仍是一身白衣绯袴,与巫女们的尸体一样打扮,已然证明了辉夜公主,紧随稻荷神社玉碎的决心。   公主和稻荷拉过钩,她一定会救稻荷的。   这是两个女人的约定,即使有成百上千的气魔等着她,秋月也会如约赶来。   就算站在天守阁之上,秋月也只能仰起头来,与千万气魔对视。   一方是天灾,一方是人事,再威风凛凛的偃师机关器,在气魔大群的面前,也显得像是小孩的玩具。   渺弱、可怜、儿戏。   秋月冷冷地看着它们。   她心里本能地害怕,没有人面对气魔,不会产生胆怯的情绪。只是国民看着她,将士看着她,偃师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小小的少女,站在天守阁之上,那么她就是主心骨。秋月的一根脊梁,要撑起扶桑人的士气。   这就是兄长大人面对的压力吗?   秋月恍惚着理解了,镜心春水面对的,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吗?   她不能怕,不能哭,不能任性,不能掉头就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所有人都跟在她的马后,期待着镜心家的辉夜公主,能带扶桑杀出一条生路来。   秋月站得笔直。惝恍间,她像是突然长大了好几岁,一身矫揉造作的毛病,尽数从这个女人身上剥离下落,露出磐石一般坚毅的面孔来。   唰!   她抽出兄长的佩刀,这是镜心家的象征,也是扶桑如今的权柄象征。   秋月单手握刀,刀尖向天,冷声厉喝:   “诸君——!!”   她气势十足,武士们齐声山呼,回应他们主君的豪情!   只是不同于往昔的主君们,公主的声音通过偃师机关,回荡在军阵之中的,并不是什么豪情万丈的壮语:   “我们的身后,是我们仅剩的故乡。”   “我们的身前,是难以想象的大敌。”   “诸君,此战定然凶险万分,不啻于以卵击石。”   武士们面面相觑。   军阵骚动起来,公主殿下是吓傻了么?居然在天守阁,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   也是,辉夜公主才几岁呢?小小的少女,看见狰狞的巨怪,怎么能不害怕呢?   要让瑟瑟发抖的少女去指挥他们打仗吗?   这个国家真的要完了吗?   镜心刚眼皮狂跳。   这跟他写的稿子对不上,就算眼下形势不容乐观,公主殿下也应该往好了说才对……   不然、不然还有谁愿意抵抗呢?   “——那么!”   秋月陡地提高了声音,她的呼喝像是一道惊雷,盖过了军阵的骚动:   “敌人会看见什么?”   “会看见我们的扶桑,只有一群抱头鼠窜的懦夫么?!”   “会看见我们的家园,只有一群胆小如鼠的狗贼么?!!”   众人皆是一静。   “不,不是的……”   秋月深吸一口长气,公主的胸膛,像是贲发的火山,这一刻的镜心秋月,好似金刚怒目:   “敌人只会看见,英雄的亡魂,勇者的尸骸!!”   三军沉默片刻,既而爆发出沉雄的吼声!   气魔大群压境的绝路,反而催生了武士们背水一战的决心,将士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偃师机关器“千本樱”燃烧出耀眼欲盲的强光,照的整个海下扶桑,犹如神话中的高天原一般,璀璨夺目,光彩迷离。   秋月立在天守阁上,长发飞舞,衣袂翻卷,她像是一朵凄绝的樱花,绽放在战场之上:   “全军听令!”   就在秋月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异变陡地出现,气魔不再听她废话,巨大的触角激射而下,一瞬间贯穿了所有防御,猛地卷起了秋月本人!   一旁的镜心刚,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   所有人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原本燃起的满腔热血,瞬间被浇得透心生冷:   这就是连稻荷天狐大神,都无法对付的气魔么?   “——诸君!!!”   偃师扩音机关里,再度传来了,秋月的嘶声咆哮!   秋月被触角卷向高处,公主依然握着兄长的佩刀,遥遥地向天穹上方指去。   她朗声大喝道:   “让大海、燃烧吧——!!!”   让这些天外巨怪,见识一下,人类的悍勇!   千本樱.最大额定功率.开火 !!!   机关发动,震天价响,“千本樱”犹如一株株火树银花,暴烁开璀璨无俦的光线,这是足以击穿巨鲸的海底炮/弹,此时打在气魔的身上,虽然没有击穿那么恐怖的效果,但它们依旧炸穿了气魔的深青鳞片,留下一个个焦黑冒烟的大洞来!   与此同时,镜心刚拔出了武士刀,他额角青筋暴跳,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镜心刚原地跃起,刀刃高举过头,朝那根巨大的触角猛地劈下!   秋月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笨蛋……”   你那柄刀怎么可能砍得动气魔的触角呢?你连云秦的剑客都伤不了啊……   但秋月再也说不出话,浑身上下的骨骼,发出濒临碎裂的声音。气魔大概是想把这个聒噪的少女,像是捏爆一个水袋一样地捏爆她。   镜心刚的眼睛烧得通红:“殿下!!!”   他是镜心家的刚!   他从小便是辉夜公主的近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绝不会让气魔得逞!!   砰——!   武士刀斩在深青色的鳞片上,一时间火花四溅,火星溅落如雨。   斩不动。   加美子的“天丛云”,只不过是扶桑刀剑中特例,不是特例的话,哪里担得起“神剑”二字?   气魔看着这个愚勇的扶桑男人:   他手里拿着的,不过是几寸凡常铁物,到底能做什么呢?   镜心刚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跳,肌肉贲发如雷。他一击未成,也不放弃,反手抽出了第二把刀,两柄武士刀溅射过明烁的火光,高举过顶、并璧下斩,镜心刚再一次狠狠地斩在了触角之上!   气魔这回感觉到了痛楚,触角疯狂甩动起来,镜心刚抽身飞撤,矮身翻滚,避开横甩,旋身再此进击!   他一定救出公主,他一定能救出公主!   镜心流.横平一文字!   这一定是镜心刚这辈子最华丽的一刀,他的身法快如飞星,刀身水平横切,惝恍间像是剑圣挥动传世的一剑。这一刀切开了触角顶端的獠牙,直接把冰冷的刀身,送进了那张诡异的血盆巨口里,触手的口腔没有鳞片的防护,一时间靛蓝色的血液瀑射开去,犹如最生腥的焰火。   触角痛苦地痉挛,放开了卷住的秋月。   秋月愣愣地看着他:“刚君……”   你——   镜心刚笑了起来,露出带血的牙齿,他在突进过程中,已经被一道触角贯穿了,现在秋月只能看见他半边的身体。   近臣对公主笑,这是大不敬,但是无所谓了,他怕他再不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镜心刚笑得很傻,他年纪其实不大,笑起来还有少年人的清澈和憨厚。   镜心刚说:   “殿下,你穿巫女服真好看。”   秋月双耳里“嗡”了一声。   一道枫红的鬼影闪过,加美子捞起下坠的秋月,甩回了天守阁上。群龙不能无首,在镜心春水回来之前,秋月还需要指挥作战。   这回有加美子侍卫,气魔再想卷起秋月,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秋月愣愣地看着天守阁之下,镜心刚的半边身体,无助地向下坠去,破碎的鲜血像是摇曳的红绸。他肯定没救了,所以加美子没有捞他,即使抓上来也只是一具无用的尸体。   秋月颤声道:   “……刚君,晚安。”   英雄啊,长眠吧。   .   .   .   与此同时,春水方面。   大地震颤,屋宇倒塌,“千本樱”发出震耳欲聋的利啸,炮/弹拖曳着彗锋一般璀璨的尾翼,猛地划过支离破碎的穹苍。   民众惊呼地四散奔逃,即使在战场的另一侧,也能感觉到那边惨烈的厮杀。   镜心春水一行人逆流而上,他们解决完归墟海阀的问题,正全速赶往战场。   镜心春水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方:“最近的增援是哪一支?”   “东海的白龙。”女官惠子忠实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是我们没有云秦的权柄,白龙一族定无法……”   ——定无法不假思索地赶来。   镜心春水悲哀地闭了闭眼。   一步算错,满盘皆输。出乎他意料的是,因果蛇并没有被莉莉谢启动,而他的国家,却要被气魔大群彻底毁灭了。   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百姓们惊慌地躲避着从天而降的触角,街道房屋尽数毁于一旦,孩童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手臂,坐在废墟上嚎啕大哭。   饶是镜心春水这般坚如磐石的内心,也生出了几道痛苦的裂痕来:   他惶惶地想,自己做错了吗?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顶,他要把扶桑推向至高之处,他要让整个广袤的东陆,都匍匐在扶桑的脚下,苏罗耶、云秦、波斯、高丽……这些人将世代成为红樱树下的奴仆。   镜心春水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长街,横陈的尸首,灾难的家园: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守护的,到底是自己膨胀的野心,还是扶桑人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的乐土?   镜心春水立在燎燎的火光中,这个机关算尽的男人,第一次如此茫然困惑。   女官惠子喝道:“春水大人,气魔来了——!!”   镜心春水浑身一悚,其实不用惠子提醒,他也能感觉到大地在剧烈的震动。毫无疑问,就算是“千本樱”,也无法阻拦气魔的全面进攻,战线一定它们撕扯得七零八碎,一群气魔就这样在扶桑长驱直入,疯狂挥舞的触角之上,挂满了百姓惊恐的尸骸。   惠子嘶声命令:“保护春水大人!!!”   忍者众听令,化作遮天蔽日的黑烟,向着气魔大群悍不畏死地冲去。他们是保护君王的矛和盾,必要时可以用自己的白骨,在君王的脚下堆砌出一条生路。   忠诚,勇猛,义气。在巨大的怪物面前,这三道信条纷纷燃烧起来,忍者们黑压压地冲向气魔,他们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发出空气撕裂时的利啸声。   忍者众来去如风,确实比巫女要敏捷一些,但是在气魔坚硬的鳞片面前,他们的苦无和忍术,显得无比苍白和滑稽。不断地有忍者被抓住,或是当空被扯碎,但是总有忍者能在死前的一瞬间,引爆自身携带的黑/火/药,低空中炸开一个个血与死的焰火来。   世间再无此等残酷的焰火。   惠子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推搡着镜心春水,向旁侧跑去。忍者都是孤儿,自幼相依为命,这些绽放的“焰火”们,都是她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用不惧生死的勇气,捍卫了忍者最后的尊严。   仗君生,为君死,这是忍者最好的结局了,算不得什么悲剧。   惠子眼睛乌沉沉地睁着:   ——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春水大人,惠子只能陪您到这里了。”   春水惊愕地回头,看着眼前的女孩,雨下得乱七八糟,早就洗去了惠子的妆容,其实惠子长得并不妖冶,只是浓妆化的用力过猛了。   惠子用力地朝春水挤出一个笑容,她其实是个很素净婉约的女孩,像是花瓶里插着的山茶花,满脸的雨水像是滚动的露珠。   春水说喜欢艳丽的女性,那么惠子就打扮成妖冶的样子,艳若桃李;   春水说喜欢酷酷的女孩,那么惠子就成天不苟言笑,凛若冰霜。   惠子其实既不妖冶也不冷酷,以至于先前被春水所救,还会露出羞赧的表情来。   她很聪明,很听话,很贴心,为主君变成他最想要的任何样子,是最优秀的忍者。   春水抓住了她的手:“胡说八道,跟我走!”   可是这回惠子没有听话。   春水抓住的手腕,陡地散作一团黑烟,惠子的身形闪现在几丈开外。女忍者笑得很灿烂,这该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喜欢的人想带她一起走,这已经是那份少女情怀,最好的安慰了。   只是啊……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流溢出一掌的鲜血来。   惠子是怀春的少女,同时也是尽职的忍者。   她的使命,不是躲在主君身后,而是不计代价地保护他,让镜心春水抵达正面战场。   为此,她也要像师兄师姐们一样,把命毫不犹豫地交出去。   惠子割开手腕,活人的鲜血,总比死人的,更加吸引气魔。这是惠子当场发现的,她的观察总是这么细腻,所以春水喜欢她。   惠子大声喝道:“畜/生!看过来——!!”   不可计数的触角,向她暴拥疾卷而来,惠子的身形如电,灵活地穿梭在气魔之间,她是相当优秀的忍者,灵活矫健的身影像是翻飞的燕。   她精致的发髻松动散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半空中飘扬成一面旗帜,她华丽的和服被扯碎了,露出了贴身的锁帷子,惠子的身材其实精炼而强壮,像是一头凶猛的母豹。   只是这头母豹撑不了太久。   惠子引开了气魔,超高速的移动,把她的体力和炼气消耗得一干二净。惠子跌落在屋顶,脱力地滚了一圈,她剧烈地喘息着,惠子再也没有力气了……气魔从四面八方涌来,阴影吞没了这个小小的忍者。   蓦地,她看见了,一道明锐的弧光,像是横贯天穹的闪电,猛地斩开了参天的阴影!   此为:   镜心流.沧海一心。   镜心春水的佩刀递给秋月去指挥了。他与镜心以藏一样,从后颈中拔出了一柄骨质太刀,这是从云秦流传到扶桑的古老修炼秘术,以心中之剑意,铸成脊骨之刀锋。   镜心春水又折了回来,他从后颈里拔出了一刀,这一刀锋芒无匹,这一刀追风赶月,这一刀辟开洪荒!   镜心春水低声咆哮起来!他的气府全力运转,全身上下的力量,燃成了一道直指天穹的蓝色光焰,手中的骨质太刀犹如枯骨生花,化为了沧海一般的幽蓝刀锋!   镜心春水高高跃起,刀刃高举过顶,朝着气魔当头劈落。这一刻的春水,长发飞散,和袖怒张,愤怒狰狞的背影,像是世间最灿烂的焰火!   这才是镜心家剑术的极意,刀剑中自有一方怒海狂潮,它斩在气魔身上时,就像是愤怒的大海撞碎了高山。气魔的身体猛地一震,进而自中线,齐整地裂为了两半!   气魔哀嚎,大地震动,靛蓝色的血液如暴雨瓢泼。   惠子愣愣地看着他:“……”   她明白的,她清楚的,春水的折回,只不过是徒劳的送死,春水一刀可以斩开一个气魔,因为镜心流是对单最强的剑术。但是它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能对付成群的怪物。   但是春水就是为她折回来了……男人浑身浴血,衣袂怒张,他手持太刀,像战车一般旋转,荡卷开一环金属的风暴。   她真自私啊,惠子擦着眼睛,她怎么好像,幸福得要哭了?   主君为忍者送死,难道不是天地间,最蠢的事情了么?   当当当——!   倏地,满目靛蓝色的血液,凝结成了一柄柄寒气森然的冰剑。   镜心流不能对群,但有人的剑可以!   陆梨衿陡声厉喝:“——诛!!!”   冰剑嗡嗡地旋转起来,像是平地之上,突然刮起了纵观天地的冰风暴!   与此同时,金灿的剑意伴随着缭绕的黑烟,骤然横贯过几十丈的距离,闻征捞起了屋顶上的惠子,脚下奋力一踏屋瓦,恍若鹰隼一般冲天而起。   闻征沉声大吼:“镜心春水!你女人我救到了!”   闻征此话一出,镜心春水也不再恋战,身形化作一颗耀眼的蓝色流星没陡地飞身撤离了原地。   惠子愣愣地睁着眼睛,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云秦人,怎么可能帮我们呢?   明明他们的同伴,被春水大人坑惨了吧?   “总而言之,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毕竟气魔如果吞了扶桑,下一站就是东海了。”   陆梨衿飞身跟上,她漂亮的脸颊上,已经出现了恐怖的透明窟窿,但人依稀还是笑着的,“现在我们达成一致——”   眼下,只有迅速因果蛇,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   由镜心春水带路,闻征和陆梨衿将前往镜心家的密室,通过那里的灵津传送进“大地之心”,紧急启动因果蛇。   只不过,有一个人,尚且蒙在鼓里。   “为何不告诉我?”闻征莫名其妙,“你和镜心春水刚才在商量什么?”   竟然当着我的面和其他男人有秘密?   陆梨衿笑而不语。   通过加美子的传话,陆梨衿得知,因果蛇尚未启动,是因为蛇本来有九条。   莉莉谢女帝的献祭,只是让其中八条,爬上了青铜巨柱;还有一条尚且沉睡在地底,需要另一个“空识色”患者献身,唤醒最后一条因果蛇。   整个计划的关键,就是身为“空识色”患者的陆梨衿,能否在因果蛇前顺利献祭。   这当然不能告诉闻征,要是他知道了真相,肯定是死也不会让陆梨衿进/入大地之心的。   镜心春水的神识暗中传给了陆梨衿:“陆大夫,你不怕么?”   陆梨衿苦笑,她怎么不怕呢,云雀这一行人,最怕死的就属她了。   只是“空识色”已然发作了,就算她不逞英雄,也会死,不是么?   更何况……   陆梨衿叹息:   “春水大人,生民和辜?”   小陆展动身形,朝着她既定的结局,向前飞身掠去。   .   .   .   *注:“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则斩坚”出自《战国策.韩策一》。 第234章 、说第二百二十六:决战.第九条蛇(上)   半时辰前, 云雀方面。   加美子带来了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天已经等不及了——成百上千的气魔,像是一道灭世的洪潮, 正往扶桑暴拥疾卷而来!   北辰千流斋惊得跌坐, 这个女人终于卸下了无懈可击的笑容,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青铜巨柱,翦翦泪眼里泛着黄金色的浪波。   小陆的意思, 自然是催促云雀,赶紧启动因果蛇。   扶桑不可能抵抗得了气魔。这可不是什么云秦人的傲慢, 这个数量的气魔大群, 就算是云秦和苏罗耶绑在一起也不够看!   陆梨衿此时还不知道大地之心的情况。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因果蛇,此时就是一尊无用的摆设,虽然栩栩如生, 但却无法动弹。   云雀的神识几次三番地探测进去,因果蛇的体内空空如也, 证明它只是无魂的躯壳, 一尊华丽非凡的雕像。   众人的心情都跌入了冰谷:   这要怎么吞天?   说得残忍一些,莉莉谢的献祭,到底有什么意义 ?   “那个……”   蓦地,一片死寂的大地之心, 响起了一个娇软的女声。   是小竹筱说话了。在场的所有人里,她的身份是最低的, 甚至加入也只是阴差阳错的添头。白雪楼漠然地转了转眼珠, 看向别处去。   又能指望一个宠姬说出什么话来呢?   小竹筱见没人搭理她, 讪讪地不说话了。   好在别人不理,还有楼烦搭理, 楼烦低头问道:“你想说什么?”   小竹筱讪讪道:“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 为何女帝陛下的‘空识色’, 可以成为打开因果蛇的钥匙么?”   是我漏看了什么吗?   小竹筱紧张地捏着手帕,这个设定好像是横空出现的呀,周炎的“实验室”也没得出过有关结论。   但是既然在场众人不理她,可能是小竹筱的身份不配知道的事情,所以她讪讪地闭嘴了。   楼烦:“……”   北极凝:“……”   他们也不知道。   对哦??   妈/的,对啊!是谁告诉你们,启动因果蛇得用到空识色的患者?   万一是这里搞错了呢?   云雀也是醍醐灌顶,确实是这个理,她一时心急居然没想到,只顾着摆弄那几条死蛇了!   北极凝立刻跳了起来:“——喂!扶桑矮子,你们为何如此肯定,‘空识色’就是启动因果蛇的钥匙?”   总不能是因果蛇托梦给你们的吧?   北辰千流斋回过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加美子嘶哑的声音打断了她:   “是真经津之镜的预言吧。”   这个四维空间里,加美子是能说话的。此言一出,大部分人有点懵,因为加美子说的是本地和文,还得白大宰相翻译一遍,才来得及震惊。   “预言?”云雀奇道,“这不是面镜子么?”   加宝居然还知道这些?不足三日,云雀便对加美子刮目相看,她还以为加宝是个没什么见识的村姑呢,毕竟连云秦话都不会说。   “加美子殿下拯救过稻荷天狐大神。”北辰千流斋突然说道,“她与扶桑本地大多数的‘守护神’都起过摩擦,真经津之镜预言对于加美子殿下来说,不算是什么秘闻。”   云雀:“……”   我降服了个什么东西?   薄磷悄悄道:“这女鬼先前是不是演你?”   云雀:“……”   不确定,再看看。   “真经津之镜”是由偃师大御所天照制作的神器,而大御所天照在完工之时,于镜面留下了一行耐人寻味的箴言:   “因果发轫,空色识我”。   也就是说:扶桑人的老祖宗,早在千百年前,就已经把因果蛇的启动方法,写在镇国神器上了。   云雀:“……”   云雀眨了眨眼:“……没人觉得离谱吗?”   这只是一句话而已啊?   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古铭文,把苏罗耶的女帝推进火坑,这事儿做的也太抽象了吧?   “不,如果是大御所天照,这倒是很有可能……”   云雀循声望去,是周云讫在说话,少帝睁圆了眼睛,周家男人的皮相是真能打,周云讫本来脸颊上还有婴儿肥,这个角度下居然还能看出几分可爱。   白雪楼奇道:“陛下竟是认识这位扶桑偃师?”   真不是宰相大人狗眼看人低,而是少帝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估计周云讫现在还不知道叶子牌是什么,又怎么会听说偃师学着里如此偏门的扶桑女人?   更加惊人的是,周云讫闻言挠了挠头,一副“哈?你们居然不知道”的神情:   “这个扶桑女人,是太/祖/爷的初恋啊,你们不知道么?”   你们一口一个大御所天照的,朕还以为你们对她本人很熟呢!   白雪楼:“……”   云雀:“……”   啊?   啊???   加美子倒是恍然,看来千年前的八卦,女鬼是真知道。   “等等,”白雪楼扶额,“此话从何说起?”   事关太/祖/爷,话可不能乱说。   周云讫怒道:“这可是起居注里写的,你不信我么?”   白雪楼无言,原来如此,周皇室还没倒呢,起居注可不是谁都能翻阅的,更别说是本就行踪神秘的太/祖爷。   北辰千流斋叹了口气:“妾身来说吧。”   扶桑的记载比云秦的更详细。   彼时,意气风发的云秦皇帝征讨大喧泽时,偶遇了扶桑本地的渔家小女。渔女蕙质兰心,冰雪聪明,迅速俘获了皇帝的欢心。   薄磷慨然,怎么哪个时代,都会有这种天子爱上民女的纯爱传说。   但是渔女已有夫君。   薄磷:“……”   原来这不是纯爱啊!!!   渔女不敢拒绝皇帝,只能虚与委蛇,邀请他共乘海上。渔女知道此地有一种海怪,名为“八岐大蛇”——   云雀扶额,这也太他/妈贞烈了,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意思么?   不过千年前的思想,绝对是更加守旧刻板的。况且这是扶桑史官的记载,大御所天照的形象,不知道被多少男人润色过,姑且当它是真的吧。   但是渔女低估了皇帝。这可是扫荡六合的云秦帝皇,一剑拔出,风云变色,八岐大蛇吓得魂飞魄散,灰溜溜地逃走了。   云雀:“……”连起来了!   这八岐大蛇也是抽象,打不过周太/祖,就去欺负加美子么?   皇帝一剑之威,不仅是好看而已,他直接斩开了空间,露出了“大地之心”的通道。   云雀没忍住:“这也太随意了……”   李拾风可是花了一条命才打开的通道啊!   薄磷倒是能理解,不知情的皇帝,大概是真的以为,这个异国的妖怪,要吞了他心爱的女孩。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何况是斩开一个通道呢?   总而言之,当年“大地之心”,是皇帝和渔女共同发现的。此事过后,渔女羞惭,将真相和盘托出。皇帝失落,但并未发怒,挥手赐予渔女金银万两,让她“不如谋生去”。   太/祖/爷倒真是好气魄,云雀好像知道为何他能一统云秦了。   这也是天照,为何能从一个渔夫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偃师的原因。天照并没有把金银给丈夫,而是自己置办了家业,成立了扶桑最早的偃师学堂,世人尊她为“大御所”。   丈夫亡故后,天照伤心欲绝,从此投身研究真经津之镜,完成后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倒也是个敢爱敢恨的奇女子。   只是她一生的心血,镜面后居然镌刻着,少女时期与异国皇帝的发现。   这是天照高瞻远瞩的留言,还是纪念幽微难言的情愫,那就是天照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了。   云雀叹息,如果天照当时跟着太/祖回去,可能太/祖也不会早早亡故,可能周家也不会是如今这个狗模样……   但是世上就少了一个大御所天照,也少了一面真经津之镜,更少了一条救世的讯息。   时也命也,她这个后人,说什么都没意义了。   “也就是说——”   北极凝不耐烦地总结陈词:“你们老祖宗告诉你们的,是这样理解吧?”   太/祖和天照的故事,北极凝听得无动于衷,这就是个精明能干的扶桑女子,从冤大头云秦男人身上,榨出了一辈子无忧无虑的金银财宝而已。   有什么好感慨的?   小竹筱一言难尽地看着北极凝,元帅大人至今单身,可能真的是跟恋爱绝缘——当年她居然会看上楼烦,真是帅哥创造奇迹啊。   北辰千流斋点头,正是如此……   等等。   等等,他们是不是,忘了什么?   北辰千流斋悚然起身:“——师父!”   神道老头被她吓了一跳,北辰千流斋这么冒失的样子,他还是第一次见,是发生什么了么?   云雀急急道:“你想起什么了?”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北辰千流斋睁大了眼睛,她突然想通了关窍,眼神里尽是光彩,“当年的云秦皇帝,为何会给大地之心里的事物,起名‘因果蛇’?”   ——因为他在大地之心里所见,跟他先前遇到的八岐大蛇,长相别无二致!   只是略有差别……   北辰千流斋紧盯着这尊黄金蛇,差别,差别,差别就在于——   “还有一条。”   北辰千流斋喃喃自语:   “还有一条……青铜柱上的黄金蛇,只有八条!”   在云秦的文化里,“九”这个数字,是因果连环的意思。   因果蛇,是九条蛇,而青铜巨柱上,只有八条!   也就是说——   “空识色”是有用的,只是莉莉谢一人的“空识色”,无法激活全部的因果蛇,第九条蛇尚在地底沉睡,没能爬上青铜柱!   “等等,”楼烦打断了,“这只是你的猜想……”   “试一试吧,”有人在他旁边说,“万一呢?”   这可是救世的机会,只要有可能,就应该去尝试。   北极凝有些诧异地侧过脸,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小竹筱。   “怎么试?”云雀轻轻地说,“我不会因为一个猜想……”   她不会因为扶桑女人的一个猜想,把她的朋友陆梨衿,叫到大地之心来送死。   小陆救过云雀,救过薄磷,甚至连画眉和八哥的出生,都是小陆的功劳。陆梨衿对于云雀一家都是恩人,云雀怎么开得了这个口?   “我去池子里看看。”   小竹筱指着银色洼地,“底下是不是还有一条蛇,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确实,云雀恍然,但是,“它太烫……”   那道银色洼地太烫了,就算是薄磷把自己全身结冰,也不能靠近那个洼地。   小竹筱嫣然一笑,粉黛的光芒骤闪而过,平地拔地而起几道水绫带,在她身周旋转编织,最后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护罩,小竹筱好似站在了一颗粼粼的黑色毛线球里,“毛线”正是来自于众人脚下无休无止的水流。   这是倾国舟的功夫,“殃国祸水”,本是伶人表演用的把戏。   薄磷本想说你这法子我试过了,风卷尘息刀的寒冰瞬间被热气蒸发……但小竹筱这法子,确实跟他的不同,即使她的水护罩被蒸发了也没关系,那几条“水绫带”源源不断地给护罩提供水,这里的冷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在场诸位高手皆是望洋兴叹,最后居然是一个宠姬,想出了切实可行的办法。   是以,在众人的注视下,小竹筱牵着云雀的丝线,走进了银色洼地。   楼烦脸色很差,他不放心,那个银色洼地的情况,谁也说不准里面到底有什么。   但是“殃国祸水”就这么点大,他也不可能同行。   他只能嘱咐道:   “有状况你就大叫,让云雀把你拉上来。”   小竹筱拍了拍他的手,脱掉了自己的鞋袜,踩进了滚烫的银色沸水里。   砰!!!   黑水护罩轰声巨震! 第235章 、说第二百二十七:决战.第九条蛇(下)   楼烦惊道:“阿竹——!!”   砰!!!   冰冷的黑水与滚烫的银浆相碰, 整个黑水护罩轰鸣着汽化,滋啦啦的白烟沸反盈天。几乎在转瞬之间, 小竹筱的黑水护罩, 便肉眼可见地薄了大半——但倾国舟的功夫也不是假把式,水绫带进而追上了供水,黑水护罩重新变厚起来。   小竹筱僵在原地, 满背冷汗涔涔,炼气几番闪烁过后, 小竹筱重新掌握了冷热的平衡。   楼烦也跟着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云雀诧异地看了楼烦一眼。   楼烦是关心则乱, 云雀心里有数得很,她用丝线“梳骨寒”把小竹筱和自己连在一起,只要有云雀这个炼气充电宝在, 小竹筱的黑水护罩就不可能真的耗光。   只是去看一眼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但看楼烦这个表情, 他是真的抓心挠肝, 大抵是感情太过深厚的关系。   挺难得的,云雀对楼烦的印象,还是当年北门战场上那个如同暴风雪一般肆虐的身影,这种铁血人物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女子慌张如斯, 恋爱脑真是谁患谁迷糊。   等风波过去,要不跟小竹筱好好聊聊, 她这些年到底是经历了什么, 才会跟的大狄银楼烦走到一起去的吧。   .   .   .   小竹筱深吸了一口气。   她知道在场众人, 没一个是瞧得起她的,除了云雀因为旧相识还态度缓和一些, 白大宰相从眼神里就有鄙夷的意思在。   ——苏罗耶和云秦的战事旷日持久, 小竹筱身为云秦女子, 怎么会跟楼烦在一起呢?   炎虎关死了多少人,拥雪关死了多少人,整个西北战区死了多少人?楼烦身为敌酋,一把风卷尘息刀上,沾着多少云秦人的血?   小竹筱竟然还是因为担心才跟着楼烦过来的……白雪楼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此时跟楼北二人是合作关系,宰相大人确乎不好发作。   如今李拾风也死了,这些年来小竹筱的通风报信,更是无人知晓了。   没关系。   小竹筱不准备跟任何人解释,她跟楼烦的故事实在太复杂了,爱与恨糅杂在一处,在岁月的发酵下更是血肉模糊,牵一发即动全身。   她最恨的人,就是她最爱的人。   这种幽微难言的情愫,要小竹筱从何剖白自己呢?   算了。   小竹筱收回思绪,胸膛起伏了一轮,她的脚底能感觉到,本人此时正立在一个巨大坑洞的边沿,云雀先前远眺的那片银色洼地,其实是一方深不见底的深渊。   那道参天的青铜巨柱,此时正直直地通向深渊,小竹筱向下望去,居然一眼望不到底。滚烫的银浆也没有因为高度的落差,而发出飞瀑一般的咆哮声,它们静静地贴着深渊边沿向下淌去,所有的常理在这里全部失效了。   等等。   小竹筱的眼神陡地一凝。   云雀睁大了眼睛:“什么?”   因为小竹筱和云雀之间,连着一条丝线“梳骨寒”,所以在洼地正中的小竹筱,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云雀的耳朵里。   楼烦急急问:“她说什么?”   云雀摆了摆手,示意小竹筱没有事,她只是发现了——   那道青铜巨柱上居然刻着云秦的汉文字:   “……国”,“……部队”,“秘密单位”,“人造四维空间试验场……”   有些字段已经模糊了,但有些字段依然明晰,小竹筱挨个念了出来。   楼烦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统一看向两个扶桑人,北辰千流斋急忙摆手,扶桑神话里可没有说,“大地之心”里还有云秦汉字的。   况且当年的周/太/祖和天照,也没有技术走进滚烫的银浆里吧?更别说刻字了。   但薄磷听懂了,脸色骤然一变:“这不是——”   云雀脸色煞白地点头。   他们想到一块去了。   当年在华胥秘境,云雀在那栋诡异的楼房里,神秘的铁丝网上,也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铭牌。   .   .   .   ……   云雀目光一顿,铁丝网上挂着一块铁牌,和蛛网难分难解地糊在了一起。云雀拈着一小块鱼镜花,菱形金属锋利的边沿刮去了蛛网,显出名牌本身的模样来。   云雀心神一凛:   文字?   这个世界,有云秦的汉文字?   罗雀门骤然提高了亮度,云雀皱着眉毛凑近铁牌,分辨着锈蚀不清的字迹:   “……什么什么国,……什么部队……哦,‘秘密单位’?……号,模拟场……什么号,诶,那是什么字?”   云雀指着的地方,字迹其实很清晰,但两个人都没见过这等怪异的文字:   “3453”。   ……   .   .   .   云雀沉声道:“下面是不是还有一行,三四五三?”   她从华胥秘境出来之后,特地把那道铭牌上的内容,去问了“科学家”周炎。周炎说这是他们“单位”的编号,而“3453”是“阿拉伯数字”,也就是“三四五三”的意思。 第3453章 其实没有具体的意思。这是周炎所在的另一个世界,他的国/家/政/府,对于周炎所在科研计划,起的一个秘密代号。   小竹筱的回答更加出人意料:   “没有哦……这行字的下面,只是还有一行汉字。”   又是汉字?   云雀和薄磷对视一眼。   云雀:“是什么?”   小竹筱眯起眼睛,隔着黑水护罩,小竹筱要辨认文字还是十分艰难:   “……‘已故障,检修中’。”   啊?   云雀眼皮跳了一下:什么 ?   意思是,这尊因果蛇,并不是什么自然生成的伟/物,其实是周炎原先所在的另一个世界,由那个世界的人们,制造出来的工具么?   还是出了故障的??   云雀一撩刘海,她脑子乱糟糟的,怪不得莉莉谢女帝只启动了八条……这玩意本来就是瑕疵产品!   眼下大难临头,也容不得人类挑三拣四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总之,”小竹筱扶着青铜巨柱,顺着这道杆儿滑了下去,“我去看看。”   .   .   .   楼烦紧张道:“——杆儿不烫手么?”   “‘冰肌玉骨’,倾国舟的功夫,”小竹筱通过云雀回答他,“安心,我只是去看看。”   有丝线“梳骨寒”在,小竹筱无论下到多深,云雀都有办法把她提上来。有这道保险在,楼烦也不再多嘴 ,众人屏气凝神,等待小竹筱的回应。   大概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楼烦又忍不住问道:“她没说话么?”   薄磷拍了拍他,意思是哥们别太夸张,这只是去看看……   就在这时,云雀脸色急变:“小竹筱?!”   楼烦惊道:“她怎么了?”   云雀脸色发白,本来小竹筱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云雀说话,毕竟一个人下潜到未知的深渊里,心里多少还是害怕的。   但是——   就在刚才,小竹筱倒吸了一口凉气:“天哪……”   这应该是个感叹词。云雀奇道:“你看见什么了?”   “第九条蛇……第九条蛇……”   不知是丝线“梳骨寒”的关系,还是小竹筱下潜得太深的关系,女孩糯软娇甜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力量干扰了一样,滋啦啦地起着电流般的噪点: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云雀听得诡异莫名,手背上起了鸡皮疙瘩,恨不得自己也去看一看:“小竹筱?你在听吗?你看见什么了?”   小竹筱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本就脆细,笑起来本来应该是银铃一般悦耳,但此时她的声音混进了电流的抽嘶声,显得无比的诡异而怨毒。   云雀毛骨悚然:“小竹筱——!!”   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云雀……把陆梨衿……赶紧叫过来……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一道兴奋的声音传来:“哇!这里好多人啊!你们怎么都在看着我啊?”   一道恐惧的声音传来:“我好怕……我好怕……这是什么地方啊?……我不理解,我要疯了……”   一道悲伤的声音传来:“呜呜呜,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二维的,我的命运,原来就是你一念之间?呜呜呜……”   她疯了。   云雀心惊肉跳,全身炼气陡地冲到高峰,丝线“梳骨寒”拽起小竹筱——   小竹筱被吓疯了!   那道青铜巨柱的深处,一定有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当务之急不是纠结这些,而是赶紧让小竹筱出来!   云雀的眼睛陡然睁大:“……”   断了。   断了!   梳骨寒断了!!!   云雀抬手一收,丝线唰然回卷,她拿着丝线断裂的线头,心里是惊涛骇浪般的震恐:   怎么可能?   丝线“梳骨寒”有摧金断玉之威,绑在人身上便有倒拔垂杨之力,它肯定不是自己断的,而是……   “剪断的。”薄磷伸手捻了捻,“断口很光滑,是小竹筱自己剪的。”   小竹筱自愿留在了青铜柱的深处。   无论她看见了什么,无论那里有什么……那是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恐怖,那是人无法窥探的禁忌之所。   太乱了,太乱了,云雀扶着自己的额头:   小竹筱说,“好多人在看着我”——那道高温难耐的深渊里,怎么可能藏着人?还是这么“多”?   “楼烦!”   北极凝手脚并用地扯住了向青铜柱走去的楼烦,“——你/他/妈不能去!你踩进那片银池子里,一眨眼就会变全熟!”   楼烦怒吼:“我的女人就在那里!她是为了我们才过去察看的!她——”   “……不,她是自愿的。”   云雀抬起头来,轻飘飘地打断了楼烦,语气说不出的诡异,“她会永远地活在那里。”   楼烦闻言一静。   北极凝怒道:“喂,小竹筱好歹是你们云秦人,你这样太冷血了吧?!!”   薄磷悚然,回头看着云雀,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从进入这个空间开始,薄磷便觉得,“大地之心”里盘亘着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不可名状之物,让白雪楼变得傲慢,让楼烦变得焦躁,让云雀变得……   冷血无情。   小竹筱如今的状态,和死了没有区别,云雀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薄磷惶惶地看向那道青铜巨柱,上面八条黄金巨蛇形貌狰狞,说不出的邪气诡异:   当年的太/祖/爷如此惧怕因果蛇,不是没有原因的……   云雀没在意薄磷的视线,转头对加美子道:   “告诉陆梨衿,因果蛇需要她。”   加美子汗毛倒竖。   云雀的眼睛,本来是翡翠的颜色,情绪激动之下显得碧磷磷的,倒也很正常。但是……   不知是不是加美子的错觉,她总觉得云雀此时的眼睛,与青铜巨柱的颜色生得一模一样,像是被什么神灵附身了一样。   作者有话说:   “哇!这里好多人啊!你们怎么都在看着我啊?”   小竹筱这句话,是打破了第四面墙,对读者说的。   ……开个玩笑!不要害怕啦www 第236章 、说第二百二十八:决战:天下归心   大静寂海, 海底扶桑,小陆方面。   陆梨衿恍惚地抬头, 暴雨泼天而下, 城市沧海横流。   镜心春水咆哮着进击,刀光如电,刀势如雷。他甩开了那件粉饰太平的雪白羽织, 身上和服脱下了一边的袖子,露出了猛虎一般精健的臂膀和狰狞的纹身。   他本就是镜心家最强的剑客, 只有骁勇无俦的沙场猛将, 才能令人心悦诚服地追随马后。骨质太刀在镜心春水的手中,恍似椽一般的大笔,镜心春水震腕挥刀, 在空中留下运笔凶险的铁画银钩。   冰冷的雨水浇在他的身上,居然像是淬刀的冷水一般, 滋啦啦地冒起了白雾。这是一种源自扶桑本地的古代秘术, “猛鬼夜叉之相”,武者将炼气从经脉里渗进骨骼,在短时间内飞快地拔高武者的身体素质。   这个方法被云秦的方师批判为邪/道,它会极大地损害人体的健康, 使用此种秘术的武者,多半会英年早逝。   ——但是那又如何呢?   云秦人无法理解这个红樱飘零的岛国, 就像是比武升职的苏罗耶人, 无法理解云秦人对科举考试的执着一样。   云秦人太温敦了, 老实种地就能存活的农民,无法理解这个沧海之上的小小孤岛。这片红樱地实在是太小了, 大地里掐不出多少脂膏, 生存资源僧多粥少, 想要吃饱饭就必须握紧武器去争抢。   在漫长的岁月里,扶桑风雨飘摇,红樱如血扑簌,人命贱如纸张。人们不计成本地把自己打磨成最锋利的刀,如饥似渴地学习周边强大的邻邦。   因为在这片红樱树下,只有最强的人才能够胜出,只有坐在仇人的尸体上吃饭,才算得上是安稳太平。   是以,华丽而侘寂并生,豪情与歹毒相存;忠勇的义士可以变成冷血屠夫,温良的夫子可以变成卑鄙小人。   镜心春水本以为,只要家园变得广袤,扶桑便能摆脱冥冥之中的诅咒,走向真正的伟大和繁荣。   现在想来真是大错特错……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做尽了小人的苟且,哪还能有君子的下场?   气魔大群沉沉地逼来,好似天灾,又是人祸。这个如同红樱一般炫烈的文明,在“天”暗沉沉的黑影里,发出了濒临崩溃的呐喊声。   镜心春水怆然闭目:   ……只是,生民,何其无辜?   .   .   .   “镜心!”闻征厉声喝道,“又来了!——两头!!”   大地震颤,瓦石飞溅,楼宇倾塌。在暴雨扑不灭的烟尘里,气魔狂甩着胡乱的触角,朝镜心春水一行人暴拥疾卷而来。   镜心春水与闻征,来自扶桑与云秦的顶尖剑客,联袂出手,尚有一战的可能。他与闻征并肩冲在支离破碎的长街之上,惝恍间像是一沧蓝、一黑金的两道流星,男人们挥舞着手中的神兵利器,锋芒交织成一道耀眼的藩篱,任何撞上来的气魔触角,都像是主动把自己伸进了绞肉机。   冰剑如同深海中的游鱼大群,银荧荧地啸然变化着,在闻征和镜心春水的剑没有顾及到的地方,就是冰剑大阵要填补的伤害。   陆梨衿背着受伤的惠子紧随其后。   闻征回头厉喝:“你怎么样!”   他们隔得不远,奈何噪音巨大,陆梨衿也大声喊道:“没事!继续前进!”   惠子低着头,她很愧疚,在这种时候拖了大家后腿。   “没事,”小陆大夫居然还有心思安慰她,“我们信不过镜心春水,你就是我们手上的人质。”   惠子脸颊一红:“……在下只是低贱的忍者,算不上……算不上能要挟春水大人的砝码。”   陆梨衿心说我靠,你要是瞎了,我还长着眼睛,镜心春水这个阴暗/逼,最有人性的时候,就是为了你拔刀了吧?   一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对着气魔冲锋,这还不算真爱么?   你不会真以为他在体恤下属吧?   陆梨衿:“……”   小陆大夫突然叹了口气。   年轻姑娘在恋爱里想的事,其实大差不差的。只不过惠子是作为忍者,卑微地喜欢自己的主君,而陆梨衿是作为姨娘,卑微地喜欢自己的少爷。   身份这条巨石,躲不开又逃不掉,沉甸甸地压在她们的脊梁上,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有多少次,”陆梨衿恍惚地想,“我不敢去承认闻征的回应呢?”   因为自卑,因为懦弱,因为惶恐,躲避着那颗又渴求又不敢渴求的真心。   于是他们彼此拉扯,互相纠缠,反复折磨……居然就这样无用地蹉跎了这么多年。   “惠子,”陆梨衿轻声道,“等这一切结束,如果你还活着,镜心春水也还活着的话……你就去跟他说,如果喜欢你,就改了你的籍,把你娶进门吧。”   惠子震惊了:“我怎、怎么能说出这么不知羞耻的话……”   她可是忍者啊!   陆梨衿笑了笑:“大不了就是被拒绝。如果喜欢你,又不敢娶你,这种男人也不值得喜欢,你也好死了这条心,省得被相思苦苦折磨。”   惠子睁大了眼睛,忍者女孩是第一次听说,这么大胆泼辣的论调。   “——反正啊!”   陆梨衿浑身燃起炼气,但是几乎淡得看不到,“空识色”的透明已经占据了陆梨衿的半张脸,如果她回过头,惠子一定能看到,陆梨衿的脸上出现了一个骇人的空洞。   像是被什么蛀光了的人偶。   “人生就这么短,这辈子也就这么短!”   陆梨衿大笑起来,她也看不懂自己了,她这么怕死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笑得那么自由洒脱呢?   疯了,她可能真是疯了,空识色占据了她的内心,连那点拧巴的怯懦都给吃干净了。   “——去爱吧!去恨吧!大胆去做喜欢的事,大胆去追喜欢的人!别等到来不及,就真的没意义啦!”   .   .   .   闻征静了静。   良久,闻征的喉结,才上下动了动:“真的?”   “陆君的意思,她献祭一事,是要瞒着你的。”   镜心春水偏头觑他,是一道素冷如弦月的目光,“但是我觉得,对闻君不公平,还是要跟你说才好。”   镜心春水改变了对闻陆二人的称呼。原因无他,在危难中并肩作战的同伴,无论是什么立场,无论是什么动机,都算得上是镜心春水的朋友了。   这种大事,春水对朋友自然不能隐瞒。   闻征:“……”   闻征回过头去,陆梨衿在他身后不远处,她好像跟惠子聊起来了,笑得很是开心。   闻征是第一次见陆梨衿,笑得如此明快放肆,像是暴雨里烈烈燃烧的梨花。   沉重的纲/常/礼/法把陆梨衿压得畏手畏脚,就算跟着太后爬上高位,也改变不了那股与生俱来的拧巴。   自卑是一辈子的事。跟你站在何处,站得多高,没有关系。   而如今她大限将至,似乎是看透了什么,浑身上下皆是大限将至的暮气,但闻征居然从她的眉眼里,看出了蓬勃的生气来。   闻征嘶声道:“你告诉我,你不怕我反悔,不带她去了么?”   镜心春水摇头:“闻君,你不会的。”   “——你他/妈就是算到我不会!!”闻征突然暴怒起来,额角青筋乱跳,像头绝望又愤怒的狮子,“你……”   陆梨衿和惠子同时望过来。镜心春水摆了摆手。   “妈/的,”闻征的声音陡地跌下去,“我就不该……我就不该让让她来扶桑……”   镜心春水没说话。   剑是剑客最好的交流方式。他看懂了闻征的剑,也看懂了闻征这个人。   闻征这一路上,都在看着扶桑,看着千倾大厦夷为平地,看着万家灯火焚为飞灰。闻大侯爷并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可是想在林海雪原里想与苏罗耶人同归于尽的人啊……这张遮掩重重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颗,与闻战一样纯粹的少年心。   天灾降至,生灵涂炭。   他刚来到这个国家没几天,说是感情也只有憎恶,闻征又不是圣母,被算计了还要笑脸相迎。   但总归有种东西,是不受国别控制的。   ——人。   闻征是人。扶桑百姓也是人。   人是会同情人的,人是会帮助人的。   在灭世的气魔面前,你来自云秦的长河之洲,还是扶桑的红樱树下,都没什么区别。   闻征看见民众从燃烧的房子里逃出来,或被下坠的建筑砸成肉泥,或被气魔一脚踩进皲裂的大地里。   银发老叟坐在地上,哭得与孩童无异,他面前的一半血块儿,可能来自他的老伴,也可能来自他的孙女,染血的和袖上绣着樱花与唐松。   年轻的男孩紧紧地绷着发抖的嘴唇,拉扯着两个发鬓凌乱的女孩,可能是他的姊妹,可能是他的侍女。闻征其实看得出,他神经都要崩溃了,却还是装出镇定的模样,冷静地寻找逃生的路线。   也有不哭也不逃的,盛装的艺伎静静地坐在废墟上,绝色的女子拨弄着手里的三味线,乌黑的眼睛里没有光亮。闻征路过的时候,艺伎甚至低头说了一声,“您辛苦了”。   一个浓妆艳抹的苍老女人,大哭着从一边跑来,把艺伎拉走了。大概是艺伎馆里的“妈妈”吧?妈妈扔掉了艺伎的三味线,又扯掉了艺伎身上华丽的霞披,艺伎此时也哭了起来,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踉踉跄跄地跑在千灾万劫的城市里。   气魔把这个海下国度砸得粉碎,在飚飞四射的碎片里,每一个人都用力地活过。渺弱的生民挣扎在巨阔的洪流里,用眼泪、鲜血、悲欢……铺出了人间独有的烟火芸芸。   闻征的耳里嗡嗡作响:   我的家乡,也会变成,这个模样么?   闻征的眼皮不住地往上跳,金粉红软,大漠孤烟,碧草云天,也会变成这样模样么?   他理解的,他明白的,闻征读过多少圣贤书,最基本的大义,他这么会糊涂?   只要启动因果蛇,这一切都会结束,他看见的一幕幕,不至于全部变成人间惨剧。   但是……   闻征怆然闭眼:   三千世界,烦苦众生,拯救他们,居然只需要一条小女子的性命。   这桩买卖,确实划算。   只要这个小女子不是你爱了半生的人……这桩买卖,怎么不划算?   .   .   .   砰!   头顶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巨响!   镜心春水一行人皆是一震,悚然抬头望去,难不成是气魔,又祭出什么招式了么?   是焰火。   什么?众人一愣,焰火?   是璀璨明丽的焰火,像是华艳无俦的大丽花,陡地绽放在了扶桑的上空,恍惚间让人回到了扶桑的“夏日祭”,瑰紫流虹,异彩泼天。   但这不是扶桑的焰火——   “我靠,”闻征喃喃自语,“这不是……”   云秦的偃师术式么?   与此同时,天守阁上的镜心秋月和加美子,也是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比起闻征那边的视野,秋月和加美子看得更加清楚,只见碧蓝色的海流里,飞出了一群……辉煌壮阔的楼船来!   千帆怒张,气吞山河,正是苏罗耶掌握的天海方舟!   啊?怎么还有苏罗耶的事?   秋月的脑子里乱糟糟的。   但是这些楼船之上,刻着云秦的标志,说明这是苏罗耶提供的图纸,在云秦发达的偃师工厂里,由成千上万个偃师连夜生产出来!   “……”秋月瞠目结舌,“云秦人……来了?”   在危难之际,云秦人造出了十几艘天海方舟,飞来大静寂海支援扶桑了!   天海方舟的主舰之上,“小铁相”苏锦萝,身披明黄大褂,手拄御赐宝剑,柳眉紧蹙,威如狱海。   她代表太后唐水烛,坐镇本战指挥,统筹整个战场。   由星阑命行的最强偃师,“席地织梦”鬼姥姥起手开道,天海方舟未到而声先至,瑰丽明媚的焰火泼天而落!   这是云秦的偃师术式,“姚黄魏紫”。   当年鬼姥姥可是与半枯翁并肩的奇女子,她一出手便展现出了惊人的实力,气魔大群竟是集体一滞,居然齐齐调转了方向,集体向天海方舟的方向暴拥疾卷而去,它们极力地伸着触手攀向天空,深海里像是陡地炸开了一朵肉质花!   秋月喃喃道:“嘲讽……”   云秦人真是艺高人胆大,一起手竟然是群体嘲讽,气魔们通通改变了目标,千万只血红的眼睛,齐齐地盯向了天海方舟!   一道沉雄的男声响起:“愿天父与我们同在。”   有千万人山呼着回应:“——雪与我们同在,冰与我们同在,暴风与我们同在!!”   话音未落,明灿灿的金光猝然炫开,好似一轮旭日陡然升空,照得整个扶桑如同白昼!   秋月再次震惊了,这么霸道的攻击方式,那肯定是……   主舰一侧的天海方舟上,赫然站着一排神色肃穆的神官,为首的苏罗耶男子魁梧而高大,头戴白金冠冕,肩垂金线流彩,正是苏罗耶圣教教皇,“巨熊”基洛夫!   苏罗耶神官不介意在各国面前展现他们震慑东陆的狂暴。随着教皇一声令下,金灿的炫光坠落如雨,它们在半空中成形,居然是一包包黑/火/药……苏罗耶人居然是把黑/火/药的原料,裹着炼气直接扔了下去!!   苏锦萝破口大骂:   “苏罗耶!神经病啊!!我们是来救扶桑的,不是把扶桑也给炸了的!!!”   加美子扑倒了秋月!   黑/火/药落在气魔身上,凌空瞬间爆/炸,耀眼欲盲的炫光吞天噬地!   虽然手法粗暴,动作还十分危险,但是这法子立竿见影,触角瞬间被清空了大半,靛蓝色的血液泼溅如雨,天地间回荡着气魔诡异的哭叫声。   有气魔的鳞片重重防护……扶桑反而没被炸到。   云秦人瞪眼,俱是惊呆了。   “哈哈哈哈!”教皇旁边的白发修女得意地大笑,她居然拎着一个酒瓶,脸颊上是兴奋的桃红,“云秦人,我们杀的气魔比你们多!”   苏锦萝大怒:“说过了,云秦不比这么幼稚的东西!”   “哎呀哎呀……怎么又吵起来了?”   一道妖丽的男声响起,波斯帝国的天海方舟,在水雾中款款现身。比起云秦带着阵容整肃的战争偃师,苏罗耶带着全副武装的战争神官,波斯帝国就像到此表演一般,船上居然坐满了穿金戴银的轻纱美人,肤色黢黑的金发舞女扭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   鬼姥姥不爽地跺了跺拐杖,批评这群小姑娘穿得那么少,真是有伤风化!   苏锦萝身边的哔哩哔哩兴奋地向自己的老乡挥手:“哈喽——!!!”   波斯美人儿向哔哩哔哩嫣然一笑,她们款款依偎着一个金发男子,正是那道妖丽男声的主人。这波斯男人敷着金粉的眼皮,风情万种地向下一垂,丽色居然不输身边的女子,碧蓝色的眼睛里,盈盈地涌出勾魂摄魄的笑意来:   “战士们,起舞吧!”   轻纱美人俱是听令,在甲板上翩然起舞,一时间红飞翠舞,波斯音乐踩着绚烂的异域鼓点,飞洒在这片大海之上。   这可不是什么表演——   大地震动,碧海摇撼,巨大的龙首破土而出!这是成百上千头地行之龙,壮若山丘,坚如磐石,它们咬在气魔身上时,雪白的龙牙立刻撕出狰狞的血口来!   这是波斯的召唤之法。这群浓桃艳李一般的波斯美人,可不是什么玉软花柔的舞姬,她们是波斯最优秀的召唤师,魅惑的舞姿是她们召唤地行之龙的凭引罢了。   羲和历一十七年,由云秦领袖唐水烛牵头,在三方连夜协商之下,云秦、苏罗耶、波斯三大帝国,前所未有地团结起来,共同向大静寂海投入了最顶尖的战力,远援扶桑,共诛气魔。   在气魔面前,没有扶桑人,没有云秦人,没有苏罗耶人,没有波斯人。   只有——   人。   作者有话说:   我们都是人。 第237章 、说第二百二十九:决战:急速进化   “啧?”   苏锦萝的柳叶眉, 不安地抖动了一下:   等等,哪里, 好像不对?   焰火盛放, 瑰丽灿烂,在嘲讽术式“姚黄魏紫”的影响下,气魔大群无视了眼前的扶桑防线, 转而集体涌向高空中悬停的天海方舟。炫烈的金光激射而落,犹如千万根金针坠向大地, 地行之龙咆哮着破土而出, 铁青色的身躯与气魔缴卷在一起。   靛蓝色的血液泼天而下,转眼被蒸为浓到化不开的蓝雾,三大帝国的顶尖战力在此齐聚, 共同构成了一道高效而残酷的绞肉机关,气魔居然也露出了肉/体/凡/胎的脆弱相来。   胜负看上去一边倒向了人类, 苏锦萝心里的不安, 却像是一条条疯长的藤蔓,圈圈箍住了心脏:   不对,不对。   无端端地,苏锦萝起了一背的冷汗, 她坐镇沙场的经验告诉苏锦萝,现在绝对哪里出现了问题……   吼——!   最先倒霉的便是与气魔近身搏斗的地行之龙。此时地龙们齐齐地痛声狂吟, 震得人不由得为之一颤, 只见原本所向披靡的地行之龙, 此时居然挠不破气魔的鳞片,被飞舞的触角活生生地箍爆了!   一条硬如磐石的地龙, 居然像个灌汤包一样, 被活生生地压碎了全身的鳞铠, 猩红的血液瀑落开去,龙类的悲鸣回荡在海底。   饶是苏罗耶的神官,此时也惊得沉默了。   这是什么概念?   苏锦萝的脑袋里疾风骤雨:   刚才气魔不是还被咬得吱哇乱叫么?为什么在短短时间内——   波斯舞女们通通口吐鲜血,这是召唤物身死之时,对召唤师的反噬,好在这些女孩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没有一个人就地晕厥的。   “我的战士们!”波斯男子心痛不已,随即怒目瞪向苏锦萝,“云秦人,这是怎么回事?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苏锦萝:“……王子殿下,你不要太荒谬了!”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气魔又不是云秦的特产,不要什么事情都找云秦问责!   “这群怪物……”苏罗耶教皇叹息,“在‘进化’啊……”   进化?   教皇大人讲的是苏罗耶语,要哔哩哔哩再翻译一次,苏锦萝和波斯王子都听得惊骇莫名。   “进化?等等,”波斯王子扶额,“看在长生天的份上,你的意思是,这群气魔在不断地,呃,变得更强么?”   话音未落,惊哗声起,天海方舟之上的人们,齐齐发出了震骇无比的叫喊声。   除去苏锦萝、巨熊教皇、波斯王子,在场众人皆是一个国家的顶尖战力,能让他们发出这种声音的,也只有——   苏锦萝瞳孔颤抖,从将军座上站了起来:“……”   ——气魔们飞了起来。   它们庞巨如山的身躯,原本只能爬行在地上,但是如今的一部分触角,居然用薄膜黏连了起来,形成了一道道形貌恶心的诡异肉翼。它们扑扇着新生的翅膀,缴卷起一道托举的狂风——在人类毛骨悚然地注视下,它们真的飞了起来,直直地向天海方舟撞去!   “防御!!!”苏锦萝几乎在尖叫了,“别让它们撞上!”   天海方舟的优势,就在于是浮空单位,气魔只能伸出触角与它相斗,而人类可以在天海方舟上高屋建瓴地攻击。   这是当初的三国紧急商量出来的方案。三大帝国还是有信心的,这仗是能打赢的,毕竟气魔不会飞,而人类瑰丽的偃师文明,偏偏压了它们一头。   但是谁能想到,气魔居然效仿天海方舟,在短短的时间内,长出了像模像样的翅膀?   轰声如雷,震天价响,一头气魔好似一座小山一般,撞上了一艘苏罗耶的天海方舟。气魔伸出触手,紧紧地裹住了方舟,这艘宏伟的人造物,肉眼可见地分崩离析!   船上的神官高声呼喊:“天父啊!为我见证——!!!”   在最后关头,神官用烈火捍卫了苏罗耶的尊严,整艘天海方舟熊熊燃烧起来,核心动力的气炉霎时爆炸。支撑天海方舟飞行的动力气炉,可是被压缩了几万倍的黑/火/药,霎那间,高温、烈焰、火风暴溅开去,几头气魔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变化为了一堆不可名状的黑炭。   冲击波一路传震到完好的天海方舟上,众人顿时东倒西歪了一片,苏锦萝稳稳地站在原地,眼睛里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想问,怎么打?   没人可以回答她。   那一艘天海方舟的自爆,也只是杯水车薪而已。气魔的数量之巨,远超她的想象,原先它们只是站在地上而已,如今却飞在了空中。   一群山丘沉甸甸地飞在空中是什么感觉?   压倒性的逼迫感几乎要催人跪下。   “小元帅。”   苏锦萝抬起头,是教皇在喊她,魁梧的巨熊老人看着她,神色分明有悲哀。   教皇哑声道:   “我们是打不赢的,你清楚吧?”   这句话从苏罗耶人的嘴里说出来,更显得绝望,苏锦萝紧紧地抿着唇,没说一个字。   这要她怎么承认?   苏锦萝额角青筋暴起,这要她怎么承认,气魔实在是太强大了,所有人只是来送死的?   “请你们的人,”教皇以手抚心,是一个请求的姿势,“最快地启动因果蛇。”   三大帝国联合之力,依旧解决不了气魔大群,更别说是“天”的本身。   ——好在还有因果蛇。   那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就在这片大洋之底,只有它能够消除天的存在。   在气魔彻底吞没扶桑之前……必须要启动它!   必须要启动它!!   .   .   .   与此同时,薄磷方面。   “薄磷,”周云讫低声叫住了薄磷,少帝按着耳边流转的金光,他收到了天海方舟的紧急通讯,“云秦方面说——”   他不想找云雀。此时的云雀,身上散发着一股,令周云讫无比反感的气息,恍惚间云雀就像是那尊青铜巨柱一般。   少帝决定找上眼下最镇定也最正常的薄磷。   但薄磷没让周云讫说完,他出手如电,按住了周云讫的肩膀:   “——诸位,听,什么声音?”   汩汩……汩汩……   众人俱是一悚。   他们都不聋,显然都听到了,这道模糊而诡异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大地之心里。   神道老头面色恍然,忍者对声音最敏感,他指向中间的银色洼地,正是那道青铜巨柱的方向:   “是那里传来的。”   那里?   薄磷眼皮一跳。   那道青铜柱下,能有什么东西……   楼烦惊道:“是小竹筱么??”   “差不多得了,”北极凝受不了这老婆奴了,“你叫成这样啊?”   楼烦突然抬头看着她。   北极凝下意识地退后,以为楼烦被她惹生气了,要跟她打架呢。   ——打架就打架!   北极凝倒也不怂,她就是受不了他,以前也没见他多爱老婆,今天是发哪门子的神经病?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身为苏罗耶元帅,婆婆妈妈,像什么样子?   结果楼烦没动手也没说话,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一缕青铜的光线逃出了他的眼睛。   北极凝奇道:“楼烦?”   楼烦一阵头晕目眩地恍惚:   ……我刚才是怎么了?   他并不是神识大能,但也能感觉到,方才一股强烈的焦虑,被什么无限地放大了,导致楼烦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地,像是沉浮在什么白银色的浓浆里。   等等,银浆?   楼烦眼前银光大盛,那是汹涌的银浆,突然涌出了深渊,照得整个昏冥冥的“大地之心”犹如白昼一般。   这种情况可不是“奇景”而已——几乎是转瞬之间,楼烦便感觉到了一股逼人的热意,好比一尊熔炉瞬间推到了人的跟前,惊人的热浪烫得空气都扭曲了起来。   周云讫猝不及防,被这股热浪烫了一下,少帝心惊胆战地看见,自己整块皮都掉了下来!   周云讫恍然大悟:“原来烫猪皮是这个原理?”   薄磷:“……”   薄磷无力吐槽,把他赶紧拎了过来,众人齐齐地向后退去。   不知道那道深渊之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先是吓疯了小竹筱,又涌出如此体量的银浆,原本包裹着银色洼地的黑水立刻溃不成军,薄磷都觉得自己脚边的冷水也变得温热起来。   白雪楼也是变了脸色,这水温上升得太快了!不出半炷香的时间,这里会变成滚烫的汤锅,所有人都会被煮熟在里面!   “大家!”   北辰千流斋突然道,“快找海闸!”   海闸?   众人一愣,这个词太新了,一时间没人反应过来。   “……”   北辰千流斋后悔不迭,先前到底是做了什么狗屎决策,扶桑什么勾八信息都瞒着别人,眼下只会带着这些个“无可奉告的秘密”下地狱!   北辰语速飞快地解释道:   “‘归墟海阀’,国家级机关器之一,可以抽掉扶桑上空的所有海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海洋空腔。这本是一个保底措施,假以时日,‘云梦蜃气’的屏障若是裂了,归墟海阀便会启动……”   其实只是众人尚在地底,不知道外面的情况而已,如今的大静寂海早就形成了一道巨大的漩涡,正是镜心春水紧急启动了“归墟海阀”。   所以?白雪楼不明所以,这跟我们都要熟了有什么关系?   “归墟海阀抽走的水,并不是凭空消失的,而是储存在空间通道里,我们脚下的黑水正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北辰千流斋急急道,“我们可以启动大地之心这边的海阀,让其他的水全部灌进来!”   虽然说得快,但白雪楼听懂了。   这个扶桑女人的意思是,“归墟海阀”好比一个水管,抽走大静寂海的海水,然后输送进“大地之心”,这些水正是他们脚下的漆黑冷水。   这么做,原先的目的,应该是起个冷却水的作用,用来压制青铜巨柱周围的滚烫银浆。   然而此时的银浆暴涨,黑水不够用了,需要主动打开那道阀门,无穷无尽的冷水就会进来。   有了冷水什么都好办。在场的各大高手,都有凝冰成盾的本事,大可以用炼气把这些水结成冰,把滚烫的银浆堵在洼地里。   妈/的,白大宰相恍然,终于等到了北辰千流斋一句人话!   五光十色的炼气,骤撞疾闪而逝,诸位高手各显神通,既然是一道水阀,那么应该长得显眼,众人用心找起来,应该是很快的……   嗯?   薄磷突然觉得,眼前的光线,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那是满室的银光被巨大的东西给遮住了——   一头狰狞的气魔,从银色的深渊里,缓缓地抬起了巨大的头颅。   它的声音脆生生的:   “哇!这里好多人啊!你们怎么都在看着我啊?” 第238章 、说第二百三十:吾爱,风卷尘息   “哇!这里好多人啊!你们怎么都在看着我啊?”   气魔的声音脆生生的, 像是玉软花柔的少女。它生得与一般气魔别无二致,身形巨大, 形貌狰狞, 浑身披挂着一层滚烫的银浆,深青色的鳞片滋啦啦地冒着白烟,千万只猩红的眼球骨碌碌地转动。   这是什么?   这个事实太过惊悚了, 所有人愣在原地,一时间都忘记了言语:   为什么会……为什么会从那里, 爬上来一头气魔?!   白雪楼离它最近, 此时不由得大骇,踉跄地退后一步:“……”   气魔密集而恶心的眼睛,突地停止了转动, 齐齐地盯住了白雪楼!   薄磷头皮炸了起来,这头气魔给他的感觉, 比泰父还要邪门上万倍!   为什么会从银色深渊里, 爬上来一头这样的东西?难道青铜巨柱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气魔么?   “不……不对,”北极凝喃喃道,薄磷还是第一次, 从这个苏罗耶女人的脸上,看见如此惊恐的神情, “这个声音……是小竹筱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阴寒, 蹿上了薄磷的脊背:   是啊, 是他不愿意承认而已,其实气魔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 薄磷就认出了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只是小竹筱怎么可能变成气魔??   一个人类怎么可能变成气魔?   还是说——   一个大胆的设想, 在薄磷心底升起, 惊得他遍体生寒:   ……还是说,这气魔,本来就是人变的?   但眼下的情况来不及让薄磷想太多。   薄磷厉声喝道:   “——宰相大人,离开那里!!”   唰!   银浆暴溅,热风卷舞,气魔的触角如同离弦的箭矢,快到薄磷怀疑他听到了音爆声——   但是气魔并不是冲着白雪楼一人而去的。   它寒光绵密的触角,朝着白雪楼和周云讫,疾弹迭卷而来!!   薄磷心下大骇,翻腕唰然抽刀,心底惶惶地,掠过一个无比吓人的想法:   这个气魔……   是有智慧的……!!   它明明是想攻击白雪楼的,但是却连带着攻击了周云讫,就是为了——   这一刻太短,在电光石火之间。   这一刻又太长,足以白雪楼飞身掠出,古琴“九霄环佩”拨弹出刺耳声响:   铮!!!   周云讫惶惶睁大了眼睛,少帝露出了一个无比恐惧的表情。   静、静、静,死亡的风声总是这么安静,生命潺潺地流出白雪楼的身体。   在电逝星飞之间,白雪楼飞身掠出,像是扑火的飞蛾,陡地贯过十几丈的距离。急如骤雨的触角群泼天而下,重重地砸进温热的漆黑水流里,激溅起万丈高的水花,白大宰相的衣袍如滚雾流云一般,像是这盘沸腾的墨水中,一抔即将销融的春雪。   白雪楼想过很多关于自己的结局。   她这辈子活得并不干净。她的双手沾满鲜血,她的官袍挂满骸骨,她的玉笏吊满亡魂。但白雪楼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宰相大人向来自信,谁站在她这个位置上,杀的人都会比她更多。   她已经做得够好,不需要愧怍不安,也不需要夜夜难寐。世人总在幻想身居高位的女子,心里总会被寂寞与孤独困囿,渴望一份真挚又梦幻的爱情。   只是世人肤浅而已。   ——不懂得世上就有女人,生来只喜欢权力。   白雪楼觉得,她的结局,应该是某个深夜,年迈的她无声无息地死在案牍之上。或者是某条深巷,政敌的刺客将雪亮的匕首,送进她坚如磐石的心脏里。   昭王啊……   白雪楼恍惚地想,怎么我比你还不如呢?   你起码能落个全尸,怎么我的下场,倒还不如你?   白雪楼在抽身掠出之时,就已经祭出了古琴“九霄环佩”,这是她此生弹得最难听的曲子,凄厉的琴音挣断了琴弦,飚射出如梦似幻般的荧荧音刃,锋利的音刃轻而易举地割开了触角,靛蓝色的血液飚飞在半路,便蒸腾为了浓郁的蓝色雾气。   只是这些音刃,都朝着一个方向——   周云讫。   少帝只是身怀“天帝蟠龙”而已,在没发动这个毁天灭地的招式之前,他的身体素质只是一个功夫上佳的普通少年,根本还没摸到顶尖高手这一层的门槛。气魔的触角暴拥疾卷而来,这突变实在猝不及防,周云讫慌忙去拔尚方宝剑,却不知是因为什么,剑居然卡在了剑鞘中:   妈/的!   周云讫踩着剑鞘:你倒是出来!你倒是出来!!   晚了,绝对晚了,周云讫能感觉到死亡的迫近,这一刻天地都变得安静无比,一堵高墙也似的触角群汹汹地碾过了少帝——   然后整个儿炸开,肉屑纷飞如雨!   白雪楼的音刃后发先至,像是一台所向披靡的绞肉战车,猛地撕碎了气魔的触角群!   周云讫面色恍惚,眼神震恐,发髻凌乱。   蓝色的血液贴着他脸颊流下来。   他站在瓢泼的蓝色血雨里,怔怔地看着白雪楼:“……”   白雪楼的保护是以自己为代价的。在刚刚那一刹那,白雪楼的音刃,全部在周云讫身边,她的身周几乎不设防……气魔的触角穿过零星的音刃,贯穿了白雪楼的身体,这一刻的视角效果太过恐怖,白雪楼像是一瓶白瓷做的酒瓮,被一记豪粗的铁杵,锵然敲碎了半身。   气魔把半截儿白雪楼卷了起来。   气魔阴恻恻道:   “宰相大人,你不是看不起我么?”   报复。它是在报复,方才的白雪楼,因为小竹筱异族宠姬的身份,并没有把后者放在眼里……   这头气魔真的小竹筱变的。   准确而言,是这道神秘又吊诡的青铜巨柱,极力放大了小竹筱内心的那些幽微的不忿……它膨胀在这头怪物的内心,酿成血淋淋的恶意,最后导致了这桩惨剧。   白雪楼双眼圆睁,目无焦距,在触角击碎她的一瞬间,白雪楼已经丧失了神志,但她依旧是活着的,身体因为痛苦而痉挛着。   气魔将她高高举起,姹紫嫣红的一团物什,从她半腰触目惊心的创面里,哗啦啦地流了满地。   白雪楼气度高华、优雅从容,所以气魔要她死得最狼狈、最难看。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怎么你的肚子里,没有船,只有肠子?”   它放声大笑起来,声若银铃,悦耳至极。   ——唰!!!   这一切发生得太迅速了,以至于薄磷的佩刀“蓝桥春雪”,明明已然快比流星,但这时才斩上气魔庞巨的身躯!   气魔发出一声尖凄凄的哭喊,好像是受欺负了的少女一般:“好痛啊……好痛啊……!!!”   “蓝桥春雪”的刀锋,比白雪楼的音刃更加霸道,在刀锋碰到气魔的一刹那,怪物深青色的鳞片便整个儿炸了开来。薄磷极寒的刀意,送进了气魔的身躯里,整条触角肉眼可见地冻结,在凌空暴溅为一瀑细密的冰碴。   “你……”气魔尖声大哭,“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它敞开嗓子一哭,好比少林和尚的吼功,薄磷双耳当即见了红,胸腑间一阵的烦恶,猛地呛出一大口血来。   声音攻击。   薄磷心惊胆战,这头气魔,是不是在学习,白雪楼的攻击方式?   但薄磷就是薄磷,吐血也不耽误事,薄磷的身形根本没慢下来,反而变得更加快速,好比一道淬烈的流星在昏冥的空间里反射回蹿,眨眼间就已向气魔斩出上百刀有余!   “快找海阀!!”薄磷沉声厉喝,“——我拖不了它太久!!”   这里太热了。薄磷感觉自己在蒸笼里飞,风卷尘息刀以寒气进攻,此时薄磷的刀,被酷热难言的环境消减了大半威力。   气魔在哭叫中开始适应了薄磷的进攻。或者说,它把薄磷,当成了喂招的工具人,而气魔自己正在肉眼可见地变强……   喂喂喂,薄磷目眦欲裂,这也太离谱了吧?   气魔的触角,痉挛着变化,转眼间居然变成了一道道刀刃状的事物,看上去跟薄磷手中的“蓝桥春雪”一样!   薄磷扫了眼自己的长刀:“……”   那么接下来——   触角猛地一抖,鳞片纷纷竖起,气魔学着薄磷的样子,他从蓝桥春雪中释放寒气,那么气魔就从触角中释放:   火焚风!!   超高温的气流,像是一台战车,猛地撞向了薄磷!途径空气发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这是正常温度的空气,突然撞上了高温的同类,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尖叫!   风遁.固若金汤。   薄磷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流风,被急剧压缩成一面屏障,挡住了摧枯拉朽的火焚风。   看都不用看,眼下能用这种忍术的,也只有忍者领袖神道小次郎。白发老叟枯枝一般的手,结成了一道繁密复杂的手印,不怒自威,渊渟岳峙。   与此同时,吟唱声起。   一首清幽侘寂的和歌,在杀机重重的大地之心,诡异又落寞地悠扬来去: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   北辰千流斋缓缓拔刀,她的动作优雅又柔美,像是在托举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她手中的武士刀,没有护手的刀镡,证明这是一件“御神刀”,这只是一种礼器,用于供奉在神社里。   它有一个很响亮的名字,“八尺琼勾玉”,是与“真经津之镜”、“天丛云剑”并称的神器。   这柄传世的宝刀,原先被供奉在稻荷大神社里,只不过剑圣北辰千流斋,获得了稻荷宫司的准允,取走了这把宝刀。   自然是靠武。   没有人知道,一介凡人,到底是如何从稻荷天狐大神的手中,赢下的这把宝刀。   就像是当年,没有人知道,一个北辰家的小女儿,如何位尊御三家之首,统领整个扶桑一样。   北辰千流斋垂下眼,翦翦秋水瞳中,映出了玉色的刀身。   她低声念道:   “竹筱。”   唰!   一道玉色的刀光,如同天降的雷殛,贯穿了气魔的身躯!!   北辰千流斋依旧立在原地。只是随着北辰千流斋的呢喃,气魔的头顶上方,猝然出现了一道玉色的武士长刀,只不过大小是“八尺琼勾玉”原件的上百倍。它汹汹然地无视了气魔的防御,贯穿了气魔的身体,露出泣血的刀尖来!   这把巨刃不是实体,此番一击得手后,立刻碎成了光影和尘埃。   薄磷瞳孔地震,他倒是听说过这个招式,“八尺琼簿”。据说拿着宝刀“八尺琼勾玉”的人,只要念出心中想杀的人的姓名,真正的八尺琼勾玉便会贯穿目标。   这个说法太扯淡了,怎么都像是扶桑人喝大了,幻想出来的一件神器。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薄磷如今真的见到了“八尺琼勾玉”的神力,一时间也忘了言语:“……”   气魔比薄磷还要惊诧,它既然开了人类的灵智,那么代价就是有了人类的情绪。甫一受击,它震恐无比,盲目又狂乱地挥舞着触角,漫天都是亮灿的白银浓浆!   气魔不是薄磷,它想不到“八尺琼簿”,只觉得冥冥中有个看不见的敌人,把巨大的刀刃送进了它的身体里!!   ——就是现在!   一道身影星流霆击一般掠出,快得好似北地的飞鹰,背脊贴着长空陡然划过,锋锐的利爪猛地攥向地面上的猎物!   楼烦。   眼下身法能这么快的,除了薄磷,也只有他。   楼烦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快得卷起了肉眼可见的龙卷飓风,粗暴地撕碎了漫目灿烁的银雾。   但这只是视觉上的效果而已,温度是不会被风给撕碎的,薄磷只觉得这二百五一头栽进了岩浆里,身上的衣服瞬间被烧成了灰烬!   “你疯了?!”薄磷骇然大叫,“现在温度太高了,你会被烤熟的!!”   北极凝倒是没说话。这个平日里咋咋呼呼的苏罗耶女帅,此时一反常态地安静,冰冷而坚硬的眉眼里,缓缓地流露出沉甸甸的悲哀来。   薄磷惶惶地闭嘴了。   他好像知道楼烦到底想干什么了。   归墟海阀应该出了问题,神道和北辰两个人才会放弃,转而出手和薄磷一起对付气魔。无穷无尽的炽热银浆,从深渊洞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很快它们就会彻底吞没漆黑的冷水,把大地之心煮成一碗难以形容的肉汤。   但是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把这头气魔,钉在青铜柱上,堵住这个大洞。   北辰千流斋的和歌,怆然地回荡在耳边:   人生五十年,   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   壮士复何憾。   .   .   .   *注:“人生五十年……”出自《敦盛》。   作者有话说:   整理一下名单。   云雀:存活,状态??   薄磷:存活,状态正常   闻征:存活,状态正常   陆梨衿:濒死   周云讫:受伤,状态正常   白雪楼:已故   小船娘:受伤,状态正常   楼烦:已故   北极凝:存活,状态正常   北辰千流斋:存活,状态正常   神道小次郎:存活,状态正常   镜心春水:受伤,状态正常   镜心以藏:昏迷,状态正常   镜心秋月:受伤,状态正常 第239章 、说第二百三十一:吾爱,错中取一   楼烦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快过。   他在速度的极意上再度巅峰造极, 凛寒的炼气包裹着楼烦全身上下,拖曳出一尾惊艳瑰丽的光彩尾翼。   他像是掠过苍穹的彗锋, 烈烈燃烧着的, 是那所剩无几的生命。   楼烦确实在燃烧。他整个人都被点燃了,像是一支脆弱的红蜡,衣服、头发、睫毛纷纷自燃起来, 历劫的飞灰簌簌如雨。他像是一头撞进了一尊偃师的气炉里,旁人只能看见酷烈的火焚风中, 一抹凛白色的恍惚人形, 像是逐火而生的飞蛾,终于撞进了死亡的怀抱里——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似幻……”   哀感顽艳的和歌, 杳杳回荡在地底。   楼烦半生的经验、意识、技巧,在此刻纷纷燃烧起来, 苏罗耶马刀在他手中荡卷开一道陡峭的圆弧, 惝恍间像是太阳日冕最瑰丽的边沿。   这一刻,楼烦的修为,踏入了全新的领域。致命的火焚风,像是被这一刀驾驭了, 拔地而起,凌空囫囵, 凝结成了垂天而下的巨大阴影, 那是烈火熔熔的刀刃之阵。   气魔发出恐惧不已的尖叫来。在这个男人的威势面前, 他才是猎人,它才是猎物, 楼烦唰然拔刀, 就是猎人举起弓箭, 气魔只不过是草原里仓皇逃窜的野兔罢了。   气魔下意识地退回了白银深渊。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似幻。   楼烦看似占尽上风,实际上濒临燃尽,半生的走马灯,在楼烦脑海里,旋转不休。   他戎马一生,功名半壁,怎么这些浮华琐碎的春花秋月,还比不上连天的碧草里,飞扬的榴红裙摆呢?   都说苏罗耶人一生,都在追寻一个春天。   原来他的“春回大地”,原来他的“冰雪消融”,全数栖在她的裙摆上么?   这话也未免太小儿女态了,怎么衬得上大丈夫的豪情呢?   只是……   纵有千古,横有八荒,这天地芸芸,谁不是小儿女,谁不是一匹夫?   “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   和歌盘旋在沸腾的大地之心,却像是渡鸦掠过荒芜的墓园,空虚的近乎寂寞。   因为死亡降临,就是如此安静,就是如此寂寞。   泼天的刀刃之阵,摧枯拉朽一般斩下,钉在气魔的全身上下,把它整个怪物按进了深渊之中!   楼烦手中的苏罗耶马刀,从方才北辰千流斋用“八尺琼勾玉”刺出的伤口里,再度汹汹的刺入。这道伤口没有鳞片的看护,楼烦能轻而易举地用手中滚烫的烙铁,一气贯穿了气魔的脊椎。   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   本来苏罗耶马刀不该有那么长的,但是在楼烦炼气的加持下,仿佛是烙铁生出了魂灵,刀身拉抻成一道白炽色的神锋,近乎有十人臂展之宽。它贯穿了气魔的脊椎,从气魔的背后吐出泣血的刀尖来,再将其钉在了青铜巨柱之上!   青铜巨柱洪亮地震鸣,像是末世中里的狂潮,淹没了整个大地之心。它盖过了北辰的和歌,盖过了气魔的尖叫,盖过了一切的芜杂。   如此空虚,如此寂寞。   气魔庞巨的身躯,堵住了银色的深渊巨口,贲涌的银浆猛地一滞。八条盘旋而上的黄金巨蛇,冷冷地注视着它的死亡。   楼烦难以为继,脱力向下坠去,炼气从他体内散逸开去,他在半空便化为了一抔带着火星的灰烬。   哦,原来……他也不如昭王。   .   .   .   楼烦站在白茫茫的风雪里,像是千千万万次,站在苏罗耶的冰原上一样。   楼烦抬起头,他看见了,前方一星的火光。   “月儿弯弯照九州……”   缥缈的歌声,从风雪的罅隙里,清凌凌地传来,“几家欢喜几家愁……”   楼烦踩着歌声向前走去,脚下冰雪发出嘎吱一响。他离这堆火光近了,小竹筱坐在篝火前,身上披着镶着兔毛边儿的深红披风。   小竹筱见到他,朝他笑了笑,她的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像是翻飞的蝴蝶,扑闪着令人目眩神驰的光。   小竹筱脆生生道:“官人是本地的么?”   楼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小竹筱不认识他。   在这片茫茫的风雪里,没有家仇国恨,没有前尘纷扰。苏罗耶人没有劫掠倾国舟,楼烦也没有俘虏小竹筱。   他们只是,一个普通的苏罗耶男人,遇到了一个普通的云秦女人。   楼烦轻声道:“这里风雪多大。”   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是啊,真冷。”小竹筱搓了搓发红的小手,呼出一口寒战战的白雾,“马上就有人来接我,回炎虎关去了。官人跟我一起么?我捎你一程。”   楼烦摇头:“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哪里也不会去。”   小竹筱:“可是这儿多冷啊。”   楼烦:“我就生在这里,早习惯了冰雪。”   小竹筱闻言笑了起来,两颗梨涡深深的,活泼又灵动,岁月并没有给她枷锁:   “也是,我也该回我的家乡了。”   一辆马车撞开风雪,停在了篝火跟前,飞雪扑灭了火焰。   楼烦眼里的光也跟着灭了。   小竹筱踏上马车,又回过头来,对楼烦道:“官人,我们在哪儿见过么?”   楼烦愣了一下,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我——真的走啦?”   “好。再见。”   车轮骨碌碌地转动了起来,在皑皑白雪上印出两行车辙。小竹筱撩起帘帐向楼烦挥手。她像是怕冷似的,手不肯伸出袖子,于是甩着长长的袖袂,还差点打到自己。跟个小孩儿似的。   楼烦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马车载着小竹筱驶出风雪,楼烦站在风饕雪虐里,像是一方笔直的界碑。   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如同一参一商两颗星子,命运理所应当地不该交集。   就算辞别,也不该感伤。   楼烦站在无尽的风雪里,站在茫茫的天地中央,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这样才好。   这样才对。   .   .   .   云雀浑浑噩噩地向银浆走去。   好消息是,楼烦是条汉子,他真的把气魔钉在了青铜柱上,阻止了银浆源源不断地漫上来。   坏消息是,原先漫出来的银浆,体量还是太过庞巨。如果没有新的冷却水,不出半个时辰,这里照样变成一锅汤。   而那道归墟海阀——   哐!!   黄金圈旋转出一圈炽热的圆影,暴烈地切在那道巨大的青铜阀门上,一时间火花四溅,噪声刺耳难听。   “不列!”北极凝双眼通红,“——你他/妈倒是开啊!!”   这道关着冷却水的归墟海阀,却只能从另一边开启。无论是北极凝的黄金圈,还是北辰的八尺琼勾玉,或者是薄磷的蓝桥春雪,都无法撼动它分毫。   如果云雀愿意解释的话,她倒是知道为什么,因为整个归墟海阀,跟整个空间通道连为一体,那是四维的设置,三维的武器是伤害不了的。   这不是扶桑原先的设计,这是镜心春水的暗中更改。   至于为什么,倒也很好猜,一定是防着天守阁转移之后,有人能从“大地之心”里活着出来。   至于后来镜心春水后悔不迭,那也是另一回事了。眼下镜心家主应该还在路上,暂时管不到大地之心里的众人死活。   ——什么狗屁设计?!!   北极凝无法接受,像是一头暴怒的熊,楼烦可都是死了!他死了!!   ……怎么可以……让他死的……这么毫无意义?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像是击碎了北极凝心中的什么东西,她整个心理大坝尽数决堤,汹涌的情绪冲垮了一切。   北极凝脱力地跌坐在地,白银色的长发溽湿地挂在脸上,她像是一条被抽了脊梁的鬣狗,失魂落魄地望着归墟海阀。   她想说,这算什么?   小竹筱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头气魔也不能确定就是她。楼烦倒也是个情种,轰轰烈烈地同归于尽。他们倒是伉俪情深得很,到了阴曹地府,还能继续做夫妻。   ……那她算什么?   北极凝撑着额头,觉得自己的处境,实在是凄凉得让人发笑,难不成她要跟一群见面没多久的异乡人,无声无息地死在这个鬼地方么?   穷途末路,黔驴技穷。   银浆不断地吞噬黑水,像是阎王催命的铜锣,众人看着坚硬如初的归墟海阀,都陷入了悲哀的沉默。   “师父,”北辰千流斋小声道,“我很高兴,能跟你死在一起。”   神道小次郎苍老的眉毛动了动,老人沉默了半晌,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   .   .   “雀雀!!”   在云雀彻底踏入银浆的刹那,薄磷从后面拽住了她:   “雀雀!云雀!!寻时雨——!!!”   云雀不为所动,看都没看薄磷一眼。她机械地挣扎着四肢,表情平和又诡异,眼睛变成了完全的青铜色。   薄磷心惊肉跳:这是怎么了?   难道说,薄磷想起,先前云雀的神识,三番五次地探进黄金八蛇的内部,——难道说,在那个时候,青铜巨柱的力量,就污染了云雀的神识?   这是要干什么?薄磷头皮发炸,青铜巨柱是想拿她作祭么?   云雀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大,薄磷怕在拉扯下去,会伤到云雀自己的关节,直接封了云雀的穴道。云雀脱力地瘫在薄磷怀中,表情依旧是漠然而吊诡的,甚至有些似笑非笑的意思,青铜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青铜巨柱的方向。   “她想过去”。   这个想法甫一出现,惊起了薄磷一身的冷汗。   “我不会让她过去的,”薄磷在云雀耳边说,“你吃的人够多了。再猖狂下去,你会被毁灭。”   “云雀”不为所动。   薄磷的声音很轻,轻得恍如梦呓,恍惚间又颇有一些疯魔的意味:   “你知道‘天帝蟠龙’么?”   他指向一旁的周云讫,被白雪楼用命救来的少帝,这是众人最后的筹码,“只要他体内的‘天帝蟠龙’爆/发,整个‘大地之心’都会夷为平地!届时你谁也吃不到,继续在黑暗里躺个上千年吧!!”   薄磷威胁得很幼稚,他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破防了,他破了大防,声音嘶哑,嗓声干裂,像是街头巷尾的大老爷们儿,喝多了要找人动手打上一架。   他确实破防了。他与云雀颠簸了一路,什么鬼门关都闯过来了,眼下居然要在救世的钥匙面前,活生生地煮成一碗汤。   ——换谁谁不破防?   “雀雀,雀雀。”   薄磷的手有点哆嗦,捧起云雀的脸,“雀雀,看着我,醒过来,我们需要你想办法……”   “云雀”依旧直勾勾地望着青铜巨柱。   “天帝蟠龙”对巨柱来说,确实是个致命的威胁,但是它现在只要什么都不做,在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银浆杀死。   届时,无论你是天帝蟠龙还是小鱼小虾,都是青铜巨柱的腹中餐罢了。   “雀雀,”薄磷的额头,抵住云雀的头,“想想画眉,想想八哥,想想我……他/妈/的!别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你想想你自己!!别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了!……醒过来!我求你了快醒过来!!!”   .   .   .   “雀雀?”   云雀恍惚地睁开眼,白茫茫的光晕里,寻寺樱低下头来,戳了戳她的额头:   “小懒蛋,别睡了,今儿个,我们得去参加别人的喜宴。”   水红色的帐顶,绣着九十九朵莲,有开有合,栩栩如生,不知得熬瞎多少绣娘的眼睛。   云雀应该这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奢华精致的床。   但是云雀看着帐顶,恍惚地想了起来,哦,原来是这样啊:   她是寻家的嫡女,宗主寻寺樱的掌上明珠,千尊万贵的大小姐“寻云雀”。   可是……   寻寺樱戳了戳她的额头:“莫偷懒,不然你爹又要念你了。”   云雀恍然,寻寺樱有个贤德的丈夫,也就是云雀的好爹爹,若是她起床磨蹭了,还要被爹爹好一顿念呢。   原来如此,云雀挠了挠头,那就起床吧。   但是她起床,也不是一个人起的,穿红戴绿的侍女们鱼贯而入,云雀只需要安静地坐在塌上,自然有人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才是贵人的日子。   “小姐啊,”胖侍女眉飞色舞地说,“奴婢听说啊,今儿个成亲的‘那人’,可俊了呢!”   另一个瘦侍女啐道:“呸!什么俊不俊的,那也是别人的丈夫了,有什么眼馋的?”   云雀呆呆地看着她们。   哦,原来是这样,云雀又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这个年纪的闺阁少女,风刀霜剑都无需操心,自然有人为她妥帖地挡下来。   云雀只需要关心哪个公子长得俊,坐在朱红楼阁里吃点心就好,连手都不用自己挪步去洗,自然会有人端着金盆迎上来。   云雀也好奇了:“谁家的公子?”   “薄家的老大——”胖侍女吓了一跳,“小姐,你不会睡迷糊了吧?夫人昨天还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娘发什么火?”   瘦侍女狠狠地瞪了胖侍女一眼:“小姐好不容易好了,你又来招她!”   云雀茫然:“你们在说什么?”   “……”胖瘦侍女对视一眼,既而胖侍女说,“小姐不是看上了薄家大公子么?结果这小子惯是个眼瞎的,左右都瞧不上小姐,如今娶了个不知哪儿找来的村姑,居然还敢给寻家递请帖!”   云雀恍然,她这么受宠,亲事当然由她的性子说了算。   那薄大不爱她,她也就干脆地放手了,反正她是寻家的明珠,有的是青年才俊追捧她,也不差他这一个。   这才是蜜罐儿里长大的贵女,自信和大方都是老天爷给的。   “我不伤心。”云雀摇了摇头,“快拾掇吧,不然爹又要念我了。”   胖侍女以为云雀强撑,在一旁嘴碎道:“小姐,别把这俩狗男女放在心上。那薄大就是猪油蒙心,奴婢差人看过那个新娘了,长得比小姐差太多了!就是一个村姑而已,再贵气的首饰也撑不起门面来。”   云雀呆呆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哦,这就是钟鸣鼎食之家么,大家都一样地尊贵,那么脸蛋的好坏,就是天大的羞/辱了。   “我不认识她,你也别这样说人家。”   云雀刚说完,突然看到,窗外站着一个人,正焦急地拍着窗户。   云雀吓了一跳:“那是谁?!!”   胖瘦侍女也吓了一跳,茫然地看了看窗户:“小姐,什么也没有啊?”   云雀推开两个侍女,走到那扇窗户前,窗户外站着一个乞丐模样的少年,衣衫褴褛,形容邋遢,正焦急地捶着窗户。   少年急急道:“雀雀!雀雀!”   云雀开窗,怒声叱他:“登徒子!你怎么敢叫我的乳名?”   “雀雀,这一切都是假的!”少年火急火燎道,“不要被青铜柱骗了!这都是假的!”   莫名其妙!   云雀摔上了窗户。   .   .   .   寻寺樱低低地提醒:“雀雀,雀雀。”   云雀恍惚回神,白茫茫的光晕淡去了,她正坐在喜宴里,凤冠霞帔的新娘正盈盈地端着酒,楚楚可怜地看着云雀。   长相也算个小家碧玉,没有侍女说得那么不堪。云雀赶紧接过了酒,一口——   旁侧新郎突然出手,打掉了云雀手中的杯子!   众人大哗。寻寺樱怒道:“薄大公子,你做什么?!”   云雀不知所措,抬头向上望去,新郎果真是好姿容,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更加丰神俊朗。   云雀:“你……”   新郎拽住她的手:“跟我走!这些都是假的!”   云雀莫名其妙,但新郎的手力气太大了,她整个人都被拉扯了出去。新郎提着云雀整个人刚走了没几步,新娘便拽住了新郎的手,可怜地哭了起来:   “磷哥儿,你不要我了么?”   “襙!”新郎大怒,“首先,百灵已经死了;其次,敢拿百灵的皮囊来骗我,青铜柱你他/妈全家都死了——!!!”   直抒胸臆,酣畅淋漓,云雀听得一愣一愣的。   原来薄大公子是这种性格么?   新郎拽着云雀疯跑。云雀挣不开他,只能勉强跟着他,火红鎏金的喜宴渐次淡去,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云雀恍惚道:“你是谁?”   “薄磷。”   “你为什么要拽着我跑?”   “你被一个青铜柱子给骗了。这柱子邪门,它居然是通往‘平行宇宙’的通道,怪不得小竹筱会被吓疯呢……挺复杂的,我他/妈也不是很懂,你记住你被骗了就行。”   云雀茫然道:“你心情很不好。”   “哥重复太多次了,是个人都暴躁,你体谅一下。”   “……”云雀茫然,“你在救我么?”   “不是,我在救我认识的那个‘你’。”   新郎又停了下来,反手抽出了自己的刀,横陈在云雀眼前:   “这是个说明——这个平行宇宙的因果律被我打乱了,很快就要自我崩解,就算不被我杀,你也很快会消亡。我翻一下记录,好的,你是第二万九千四百三十五个平行云雀,……”   我在找那个唯一的云雀。   “大地之心”中的青铜巨柱,连接着不可统计的平行宇宙,它们以“因果律”相互连接。而因果律的具象化,“因果之蛇”,盘旋在青铜巨树之上。   所谓的平行宇宙,就是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比如眼下这个世界,云雀没有悲惨的身世,她是个千尊万贵的嫡女,被人拽着走也没有反抗的意思,温驯得像一头羔羊。   青铜巨柱污染了云雀的神识,把她的神魂,散落在了平行宇宙之中。   薄磷要把云雀找出来。只要划掉错误的“可能”,那么剩下的那个云雀,一定就是正确答案——   蓝桥春雪贯穿了云雀的胸膛。   云雀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女孩的大眼睛里流出晶莹的眼泪来。   薄磷喃喃自语:   “好的,下一个。……”   作者有话说:   磷哥这个时候的精神状态已经被青铜柱污染了… 第240章 、说第二百三十二:终极,物质之树   半盏茶前, 薄磷方面。   “雀雀……雀雀。”   炙热的银浆将“大地之心”烫得一片灿白,脚下漆黑的冷水不断地溃退, 最后连薄磷所在的地方, 也变得溽热难耐起来。   薄磷翻腕抽刀,“蓝桥春雪”掠起一笔淬冷蓝幽的寒芒,冰冷的刀身笔直地刺进大地, 凛冽的刀意冻结了旁遭黑水,形成一处光华璀璨的黑冰王座来。   眼下的温度, 就算是昆仑玄冰, 也得被深渊银浆活生生地融了。   好在这是薄磷的炼气所化,只要他不死,冰就不会消失。   薄磷把云雀抱在了黑冰王座上。云雀漠然地睁着双眼, 像是断了提线的人偶,瞳仁里俱是吊诡的青铜色, 整个人都透着非人的异质感。   这副躯壳里的神魂, 已经被青铜柱污染了,无论薄磷如何呼喊,云雀都不可能醒来。   太屈/辱了。薄磷伸出手,把云雀散乱的鬓角, 捺到她的耳后去,这不符合云雀的结局。   薄磷知道。在他没有参与的那些年岁里, 云雀到底在和何等恐怖的东西做着斗争, 即使眼下大势已去、万念俱灰, 她也该是清醒地战斗到最后一刻,堂堂正正地咽下最后一□□气, 而不是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青铜柱的手上。   薄磷还有办法。   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薄磷俯下身去, 捧住云雀的脸颊两边, 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云雀的额头。风卷尘息刀凛凛的炼气,在他的气府里缓缓地走了一个周天,薄磷浑身上下皆是冒出幽蓝色的光焰来,进而,一笔枯白色的光柱纵贯天地!   风卷尘息刀.通天路。   雪老开锋,君临天下。   自打上京黄鹂一战后,敌人的强度就翻着筋斗的增长,原先那令人闻风丧胆的“通天路”,在一众与“天”有关的牛鬼蛇神面前,倒被衬成了平平无奇的小把戏。   是薄磷这一路太低调。惝恍间,好像没人在意,当初上京斩灭黄鹂的那一刀,正是发轫于通天路状态的薄磷。   薄磷缓缓地撩起眼睫,淡金色的瞳仁里,翻滚着咆哮无休的暴风雪。此时他已经与冥冥中的天道法则融为一体,上体天心,与物两合,天地风雷水火山泽,都是他手中的刀刃。   但不同于以往的用法,昔日的薄磷开启通天路,都是为了战胜更强大的敌人……而此时此刻,薄磷收敛了自己旷远无边的杀意,他要对付的敌人并不在他所处的维度,薄磷需要释放出第二种力量:   神识。   纵贯天地的枯白色光柱,染上了一层恢诡的银色光泽。薄磷利用通天路的力量,大幅提升了自己的神识力量,看见了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整个昏冥空旷的“大地之心”,实际上是一层伪装,为了保护进入其中的三维人类。大地之心真正的样貌,是不为低维生物所理解的形态,若是常人见了第一眼,变会陷入无休止的疯狂。   而如今,薄磷大幅提升了自己的神识力量,突破了那层粉饰太平的维度障壁,昏冥的坚壁逐渐剥落,露出大地之心原本狰狞的形貌来。   薄磷紧紧地握住了云雀的手。   体量巨大的信息蜂拥而来,薄磷的意识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但是薄磷没有陷入癫狂,因为他抓着云雀的手……他是来救云雀的,但云雀也同时在救他,薄磷能感觉到爱人的手,这是他不崩溃的精神支柱。   他进/来了。   他进/入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薄磷额上出了一层晶莹的冷汗。他抬起头,恢弘华丽,恢诡怪诞。青铜质地的巨树纵贯天地上下,深不知深几许,高不知高几何,通身散发着辉煌瑰丽的光彩,映得整个铁灰色的天穹犹如白昼一般。八条黄金巨蛇盘旋其上,也只是沧海之一粟,青铜树巨阔得犹如天空的脊骨,就算是大如栲栳的巨蛇,在青铜树面前,也只是几条渺渺长虫。   ——“物质树”。   薄磷的心底冒出一个词汇。他转动着淡金色的眼珠,看着八条黄金巨蛇,另一个名词冒了出来:   “因果蛇”。   因果蛇,原来不是太/祖/爷起的名字,而是……   “大地之心”,告诉他的。   薄磷恍惚地看向脚下,他踩着的地面,是柔软又坚韧的血红色,像是活物的肌肉纤维,甚至正在有张有弛地呼吸。它延绵开去,纵横不知几里,直到与天相接。   死与生,静与动,冷与热。这个空间古怪又和谐,诡异又合理,这已不是三维空间,薄磷真正地进入了四维的世界。   时间不再以常识所知的规则流动,甚至知识也不是按正常的秩序进入大脑,只要薄磷稍稍想起点什么,脑海里就会闯入惊涛骇浪一般的信息群。   薄磷应该跟小竹筱一样,早就疯了才对。但不过小竹筱是孤身一人下潜的,而薄磷留了个心眼,跟他一起进入的,是失去神魂的云雀。   薄磷抓着云雀的手,这是他的“船锚”,只要云雀还在,薄磷就能记得记得自己的“本我”,不会迷失在浩如烟海的信息量里。   薄磷头痛欲裂,但他没有昏厥,痛苦万状又清醒无比。   薄磷按着太阳穴,缓缓地想道:   “云雀去哪里了”?   物质树——也就是先前的青铜柱——迅速回应了薄磷的问题。薄磷牵着的云雀,陡地发散出无数道碧磷磷的丝线,云雀像是被千万条丝线提在了空中。   “她的神魂逸散在了平行宇宙里”。   薄磷的脑海里冒出一行信息。   薄磷没听懂:“平行宇宙?这是什么?”   薄磷眼前光晕一闪,碧绿色的丝线,勾勒出简易的图画,像是原始人的涂鸦一般:   “这是一条路”。物质树画了两道笔直的线。   “这是你自己”。物质树画了个火柴似的小人。   薄磷忍不住锐评:“你画画像云雀。”   都是灵魂画手!   物质树:“……”   物质树没理会薄磷的烂话:“你选择向哪里走?”   薄磷随手指了个左边。   两道笔直的线,陡地向左拐去,小人也往左走。   “这是你所在的主宇宙,依照你的选择,进行下去的世界”。   与此同时,薄磷的眼前,陡地分裂出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图画,有的小人向右走,有的小人待着不动,有的小人掉头向后。   物质树解释道:   “这就是,‘另一种可能’,平行宇宙”。   薄磷:“……”   他文化水平其实不高,最多也就是看懂科举的八股文到底在放什么屁,要理解这种高深莫测的偃师知识,还得云雀来。   好吧,平行宇宙就平行宇宙,总而言之,云雀的神魂逃去了另一个世界。   下一个问题:   “她的神魂为什么会散逸?是你搞的鬼?”   其实薄磷很想问这鬼树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在这个四维空间,为什么又会如实回答薄磷的问题。但那解释起来一定很复杂,薄磷头痛发作得愈发厉害,他已经没这个心情了刨根问底了,薄磷只想找到云雀,接下来的就算一起被煮熟,那也好歹是死在一起的。   物质树的光芒一明一灭,仿佛是人在呼吸一般:   “是的”。   “我污染了她的意识”,物质树回答,“因为她企图探知我”。   还差点被她成功了。这句话物质树没说。   薄磷挠了挠头:“……这是坏了你的规矩么?”   薄磷心说原来是因为这档子破事?当时因为因果蛇死活没动静,云雀把神识探进了青铜树里,结果被物质树视为冒犯之举了。   靠!   ——不好意思啊物质树老爷,咱们云雀就是个乡下鸟,不懂你们城里树的规矩!   “是的”。物质树继续回答,“我是‘不可知’——只有我告诉人类,没有人类来研究我的道理”。   “任何企图了解我的行为,都会受到惩罚”。   薄磷:“……”   薄磷后知后觉:“如果我现在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你会告诉我么?”   “会的”。物质树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我的法则。但是,我建议,你不要这么做”。   薄磷:“为什么?”   物质树:“你的脑容量很有限。你不仅不会理解我给的知识,还会因此陷入癫狂。这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薄磷:“……”   原来是因为我蠢。   薄磷:“那你愿意看到什么?”   物质树:“你们都变成树,与我作伴”。   薄磷的眼前,出现了大团碧磷磷的颜色,这是物质树在简洁地描绘,先前大地之心里狂涌的银浆:   “就像这样——你们被我吞没,就会变成树,跟我永远在一起”。   薄磷:“……”   原来是这样!!!   从深渊里涌出的银浆,就是这棵寂寞疯了的树,想要拉人跟它一起作伴么??   物质树:“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随意评价我,很没有礼貌”。   “不了不了!!”薄磷连忙摆手,“我们都不想变成树!”   哪个正常人想被煮熟啊!   “?”物质树不理解,“做树,很快乐,你不会有,困惑的事情。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难题,在你心里,都会有答案”。   “你就是,全知全能的神”。   薄磷:“……”   说实话,如果站这儿的是周炎,可能真就答应了。   可惜站这儿的是薄磷,文化不过科举的小男人,心里头放下了一个云雀,再塞上两个活蹦乱跳的崽子,再也加不了其他的远大志向。薄磷的打算就是干烂那个b天,然后回家安生地过他的小日子,最好能向周云讫索要点金银财宝,数额呢最好是一辈子都花不完,日后也好给画眉做嫁妆,别让她给婆家看不起了。   至于八哥那小子娶媳妇要不要钱,那就他自己凑去吧,大不了打光棍。好爹爹薄磷如此盘算着。   薄磷果断地拒绝了:“不要。”   物质树画了个很可怜兮兮的火柴人,飞速地向薄磷跪下磕头:“求你”。   薄磷:“……”   薄磷纳闷道:“你都把我媳妇搞不见了,你求我能求到什么?”   要不是这里是高维空间,蓝桥春雪可能砍不到东西,不然那我早就把你锯了当八哥的摇摇车!   物质树:“……”   物质树恍然:“你是这样想的。我又理解了,人类的感情”。   说罢,物质树画了个笑脸,贱兮兮的。   薄磷:“……”   不知为何,他的拳头,变得很硬。   “好吧,”薄磷不想跟它胡扯了,“云雀在哪里?我替她道个歉,你把她的灵魂还给我。”   物质树晃了晃枝杈:“物质树不知道哦”。   “你/妈妈的!”薄磷的心态终于炸了,“你刚才还说你无所不知!!!”   ——骗我这个没文化的是吧,我生吃你/妈/的坟墓!   物质树:“确实”。   在薄磷冲过来砍树之前,物质树又不紧不慢地补充:   “她的神魂,逸散到了平行宇宙里。这是随机的过程,我也无从知晓,她具体会在哪个宇宙”。   薄磷吐血:“那有什么办法?全知全能的神救一下啊!”   物质树:“穷举法。你可以挨个去找。反正时间是停滞的,从理论上说,你总能找到”。   薄磷谨慎道:“有什么代价?”   物质树恍然大悟:“我要索取代价吗”?   薄磷连忙叫道:“——不要!不可以!你就此打住!我去了!!”   .   .   .   那个男人消失了。   物质树也不知道,薄磷究竟要找多久。   也许是下一瞬就找到了,也许是永远都找不到了,饶是全知全能的神,也不知道这个答案。   失去神魂的云雀,漠然地坐在原地,像是被遗弃的偶人。   物质树静静地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四维刻度,物质树终于决定说话了,在云雀的心里写道:   “他还挺爱你的”。   其实“爱”这个字,物质树也不甚理解,它甚至也不太理解自己为什么,要在云雀的心中写下这句话。   可能是它也被云雀污染了吧。物质树感觉到了云雀半生里鲜明的爱恨,复杂的恩仇,纠葛的因果,第一次感觉到了情愫:   寂寞。   薄磷骂得很对,它真的很寂寞。   如果有人能跟它说话……   “嘿!!!”   突然,一道人影出现在了大地之心,猛地扑上了物质树!   .   .   .   物质树:???   它立刻明白过来了,有人也突破了维度坚壁,进入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眼前男子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唯有双眼发光,状若疯魔:   “啊啊啊啊啊啊——!!!”   他抱着物质树又亲又啃,物质树茫然了片刻,既而涌起一股陌生的情绪。   正当物质树还在处理心里那股陌生的情绪(人类把这种情感称之为“遇到变/态后的愤怒”),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了:   “别他妈叫了!正常点!云雀在这里……薄磷呢?薄磷人呢?”   白衣衫的刀客翩翩现身,好似山巅一抔孤雪,清冷出尘,超凡脱俗,正是“白无常”白潇辞。   而抱着树的则是——   周炎抱着物质树不撒手,他太激动了,他老泪纵横,他尖叫不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潇辞:“……”   周炎:“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潇辞:“你正常点……”   周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白潇辞:“……”   白潇辞受不了了:“你正常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炎冷静了,他吸了吸鼻涕,拍了拍白潇辞:   “小白啊,你们年轻人,要稳重啊。”   白潇辞:“……”   他不是很想跟这神经病说话。   白潇辞自然是搭天海方舟来的。   作为“天下驿”凌霄阁的阁主,白潇辞的身上,肩负着云秦有史以来,最重要的邮递使命:   把“科学家”周炎,带进“大地之心”。   白潇辞一路惊险无数,他拽着柔弱不能自理的周炎,穿过了战场上的十万火线,从气魔大群的罅隙里逃出来,踩上了海底扶桑的土地。又在加美子的指引下,白周二人成功与镜心春水汇合,甚至见到了老熟人,闻征和陆梨衿。   是以,白潇辞和周炎,与闻征和陆梨衿一起,来到了大地之心。   这里其实出了个巨大的岔子,那就是来到大地之心的,不只有四个人类,还有混在冷却水中的气魔……   又是一番血战,其中发生了很不愉快的事,白潇辞不愿回想,暂时按下不表。最后,在闻征的力保之下,白潇辞开启了通天路,把周炎也拽进了真正的大地之心。   总之,眼下的情况是:陆梨衿能否成功献祭,又能否成功开启和操纵因果蛇,都要看周炎能从物质树上问出什么来。   周炎摘掉眼镜嚎啕大哭:“呜呜呜呜呜呜……”   白潇辞:“……”   大哥,你怎么又哭上了?   好在四维空间的“时间”,与现实世界的“时间”,概念和运转都不相同。他们在这儿拖多久,在现实世界也只是一瞬间,周炎有的是时间发癫。   物质树试探着传教:“既然你这么喜欢我,那也变成树吧”。   周炎不假思索:“好耶!!!”   白潇辞怒道:“不要随随便便私定终身啊!!!”   物质树用枝杈拍了拍周炎,它一时间有些感动,居然真的有人类,愿意变成树,永生永世地陪伴着它。它心情大好,物质树的枝杈上,开出了一朵黄金色的小花来。   周炎瞬间赢得了物质树的好感,接下来的工作也进展得十分顺利。周炎的大脑结构跟所有人都有区别,他的脑容量是常人的几百倍,他能跟物质树进行流畅的信息交换,物质树也不用担心周炎被信息流逼疯。   毕竟,周炎可是自称“地球人”,难不成地球人都这么聪明?白潇辞站在一边无所事事,在脑中胡思乱想。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炎发出一声恍然的感叹,从地上站了起来。   “怎么样?”白潇辞紧张地问,“你问到了么?”   “不,不是问,这也太肤浅了。”周炎深沉地说,“是我理解了科学原理。果然,世界的尽头,还是伟大的数学啊!”   物质树振奋地重复:“数学!数学!数学!”   白潇辞:“……”   白潇辞认命地摆摆手,打断了这俩卧龙凤雏:“停,说点我听得懂的。”   周炎摇头:“我不能告诉你。你的神识,在‘通天路’的加持下,也只是能迈入真正的大地之心而已。再告诉你知识,你的头脑无法负荷,最后只能陷入疯癫。”   白潇辞恍然:“那我带你出去?”   周炎叹了口气,再次摇了摇头。   他不是为了讨好物质树才答应要变成树的。   他是真心地想留在大地之心。   周炎远离故国多年,一生蹉跎在华胥秘境,能被云雀接到云秦现世,已经是莫大的侥幸了。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是异世飞来的流星,不愿再伶仃地漂泊下去。   与真理同在,这就是科学家,最幸福的归宿了。   他要留在这里,那么能带走因果蛇操作方法的,也只有——   周炎看向云雀。他的双眼本是棕褐色,此时与物质树一样,变成了青铜一般的吊诡颜彩,碧磷磷的深邃目光,正从老旧的眼镜片中穿刺出来。   白潇辞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神识,连接了周炎与云雀,周炎在把自己的知识,以神识的形式直接传给她。   白潇辞悚然一惊,这一幕,他是不是早在哪里见过?   ——那是华胥秘境,泰父之陵,墓室里的壁画中,云雀跪在无边无际的血红色里,脚边是一盏残碎的八角流穗宫灯。   女孩仰首向天,神情凄楚,冷灰色的头发、水碧色的衣衫,还有一双翡翠色的眼睛。   此时此刻,云雀仰首向天,只不过看到的不是天,而是另一个“人”。   云雀与周炎对视,两人的眼睛里,都是青铜一般的颜色,只不过云雀的瞳仁,渐渐地清明起来,又化为了寒潭一般的翡翠色。   周炎嘶声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薄磷也出现在了云雀的身边。他形容未改,神情却疲惫而苍老,像是一个人孤身跋涉了亿万光年。   他真的从无数个平行宇宙里找到了唯一的云雀。   周炎的声音苍老而悲凉:“……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薄磷闻声抬头,随即一阵恍惚,周炎的声音,正是云雀在泰父陵里,听到的诘问——   原来,是他们太愚钝,不懂得命运在这么久以前,就出现过了提醒?   眼下,云雀张了张口,人偶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她迟疑地出声,云雀脆冷的声音,和这道苍老的疑问缓缓重合:   “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咣——!!   物质树轰声巨震,一如黄钟大吕,摇撼出宏大无匹的声浪,整个世界都被炸成了千片万片!   “辞儿!!”薄磷伸出手,“抓住我!!!”   根本不用薄磷多嘴,白潇辞手疾眼快地拽住了云雀,薄磷心说你拽谁呢,你没有自己的老婆吗!!!   但白潇辞的判断是正确的,眼下云雀得到了周炎的答案,物质树判断三人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把他们“排挤”出了真正的大地之心。从高维到低维,过程总是无比痛苦的,只有抓住神识最强大的云雀,才有神志正常地存活的可能。   云雀一手一个,分别拽住了薄磷和白潇辞,她找回了自己的神魂,也重新获得了力量,粹烈的银光交织为一道璀璨的锁链,牢牢地联结在三人之间。   庞大的信息流如同发疯的深海鱼群,星流霆击而来,骤撞疾闪而逝。三人眼前都如同被闪电劈砍而过,光怪陆离的画面变幻不休:   树上的猿猴落在了蓊郁的地面上;   原始的人类高举起手中的火把;   古老的祭司在石板上刻下第一个文字……   人类的文明,以并不体面的方式,懵懂地诞生在了,这个残酷又美好的世界上。   至此,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   .   .   周炎坐在物质树下。   现在,这个世界里,就剩下一棵无所不知的物质树,与白发苍苍的科学家。   “把我的树枝砍去,”物质树伸出一个枝杈,“你做一根拐杖吧”。   周炎怔愣半晌,既而笑道:“连你也被人类污染了?”   “是啊”,物质树说,“就连我被污染了”。   周炎:“我们来想多项式复杂程度的非确定问题吧。”   物质树:“好的”。   “大地之心”陷入静默。物质树与科学家的交流,已经不需要语言,只需几个瞬息,海量的信息便能在二人之间交换。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炎感觉到了疲惫,在树下睡着了。物质树又寂寞起来,它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自己的树杈,在末端结出了一个黄金的苹果。   咚。   苹果砸在了科学家的脑袋上。   作者有话说:   大地之心的时间是不会流动的,周炎不可能感觉到疲惫,这是一个浪漫的叙述——科学家睡去了。实际上,是周炎的人类之身,无法承受真理的体量,最后停止了机能:他死了。   物质树被云雀污染了,学会尊重人的意志,并没有把周炎变成树。   它们的故事就到这里,接下来,就是人与天的最后一战了。 第241章 、说第二百三十三:吾爱,随风好去   若干四维时间刻度之前。   且说薄磷抱着云雀, 开启了通天路,进入了真正的“大地之心”。但在周遭旁人看来, 这俩跟坐化了没有区别, 灿白夺目的银浆之上,一对璧人在黑冰王座上紧紧相拥。   “……不列,”北极凝也是惊骇莫名, “他俩这是死一块了?”   但是北极凝这句吐槽,如今已没有人可以接话了。楼烦与气魔同归于尽, 小竹筱如今生死不明, 白雪楼的死状甚至惨不忍睹。   她倒是想嘴替,但她替谁嘴呢?   比高岭玄冰还要坚硬的北极凝,或许是被满室的银浆烤得融化了, 居然能感觉到一股沉重的凄凉感,堵得这个苏罗耶女帅无法呼吸。   “为什么”……   北极凝望着满室如炙如烤的滚烫银泽, 眼底生出一抹诡异的青铜绿来:   “……为什么, 我还活着呢”?   啪!   周云讫突然伸出手,在北极凝眼前,打了个响指。   少帝这个动作又快又稳,北极凝原本快要被物质树污染了, 此时忽地回过神来,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做、做什么?   ……现在万念俱灰, 大家都在等死, 你又能做什么呢?   北极凝生得高大健壮, 周云讫不得不仰头看着她,少帝鬓角凌乱, 形容狼狈, 眼尾通红, 但是表情却是沉凝而威严的,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好几岁。   他确实长大了。   白雪楼在他面前拦腰粉碎的那一刻,周云讫一身的幼稚和任性,也像是被气魔击碎了。   周云讫不会胡乱地感动。他与白雪楼,交情确乎不深,白大宰相之所以要以命保他,只是因为——   他身怀“天帝蟠龙”。   “天帝蟠龙”,是眼下,唯一能够拯救大家的方法。   “退后,退到薄磷那个冰座椅附近去。”周云讫的嗓子很嘶哑,“我要启动‘天帝蟠龙’,你站这碍事。”   北极凝眼皮一跳:“你要把这炸了?”   “不。”   周云讫松开发髻,一头墨黑的长发,瀑一般地流泻下来,他脸颊却又病态的苍白,灼灼的眼神衬得整个人疯魔又狂妄:   “朕要用真龙之身,做一条空间通道,把归墟海阀里的冷却水全部吐出来!”   ——唐水烛,昭王能做到的事情,朕一样能做到!!   .   .   .   即使躲在神道小次郎的忍者结界之后,北极凝也能感受到那股令天地变色的窒烈威压。   周云讫孤身站在满地的银泽中,像是一道笔直的剑锋,紫微帝命强悍如斯,他的身躯能够暂时忍得住炽热的银浆。   周云讫抬起右手,伸手向天,合拢手指。   ——啪!   响指声起,周云讫一头黑发,陡地变成了白银一般的颜色!   既而,周云讫整个人,猛地被明黄色的光焰吞没,在熊熊的光影间变成了一个扭曲而模糊的人形。这一定是个无比残忍的仪式,北极凝三人能听见少年凄厉而痛苦的悲号,真龙之躯并没有屏蔽周云讫的痛觉,他依旧是一个会被火焰烫得痛不欲生的少年。   “天/子/自/焚……”   北辰千流斋面色震惊,她早猜出了周云讫的身份,但是这个年少的帝王居然如此气魄,着实令大开了她的眼界。   “……是为,浴火重生。”   少帝的痛声狂吟,凄惨万分,卒不忍闻,明黄色的光焰里,周云讫的尖叫慢慢地熄灭了,像是终于燃尽了的蜡烛。   静、静、静。   进而,一声沉雄而嘹亮的龙吟,穿云裂石,震天撼地!!   满室燎燎的银泽,被另一种更加盛大、更加壮丽、更加辉煌的光芒,强硬而霸道地掩去了。明黄色的炫目光彩,把整个大地之心,照得犹如白昼,滚烫的银浆居然蒸腾成了薄纱一般的银雾,既而焕发出金线流彩一般炫目的虹霓。   一条煌煌蟠龙,从光焰里夭矫游出,偌大的大地之心,在真龙之躯的映衬下,竟显得如此逼仄而阴湿。蟠龙的黄金鳞片次第合拢,仿佛成千上万的铁甲闭扣,发出清脆而坚硬的铁击声。银雾滚涌,绚霓披拂,它缓缓地盘亘在高天之上,缓缓地张开了硕大无朋的龙口。   这是云秦皇权的标志,亦是云秦帝国的象征,更是云秦人心的旗帜。蟠龙游走在云秦大地千年的历史间,像是一道黄金色的缝合线,穿织起了云秦帝国的每一个昼夜。   天帝蟠龙.小世界级.真身本相。   周云讫舍尽一身剐,浴火重铸真龙之躯,以天帝蟠龙之力,打碎了空间障壁,并用自己的龙身,充当联结现世与大地之心的桥梁。   至于到底有多痛苦,那是少帝自己才知道的事情了。   此时周云讫张开龙口,吐出滂沱无穷的海流。一时间整个大地之心,白浪滔天,水汽氤氲,极冷的深海之水与极热的深渊银浆相互碰撞,爆/炸出雷鸣一般的巨大声响!   北极凝三人皆是浑身透湿,紧紧地抓着黑冰王座,雄浑的水流在大地之心内剧烈地激荡,仿佛是千顷汪洋冲进了大地之心,他们只不过是惊涛骇浪中苦苦抓着浮木的小小渔人。   北辰千流斋喃喃道:“糟了。”   北极凝还没反应过来,苏罗耶女帅的神经向来比人慢半拍,糟什么糟了,这不是终于得救了吗?   “吼——!!!”   沉雄的龙吟陡然悲戚起来!   北极凝悚然抬眼,只见密密麻麻的深青色触角,缠住了明黄色的龙身!   气魔?北极凝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楼烦用刀钉住的银色深渊,哪里还有气魔?   “海水里……”北辰千流斋惶然道,“归墟海阀抽走海水的时候,也把一部分气魔也给抽进去了!”   眼下真龙周云讫吐出海流,也把气魔给吐了出来!!   明黄色的巨龙盘旋在高空,就是气魔大群的活靶子。深青色的触手如同群蛇乱舞,它们发疯一般撕咬着明黄色的龙身,灿金的碎鳞和明炫的血液喷薄如雨!   ——它们要把蟠龙给活撕了!   这个场面太过残忍,北辰和神道还在犹疑,北极凝倒是个讲义气的,苏罗耶女帅不假思索地出手,黄金圈呼啸着飞旋而出,哗然切开了一幕纷乱的触角!   靛蓝色的血液喷溅如怒潮,气魔纷纷注意到了黑冰王座旁的人影,深青色的巨大躯体,柔软而恶心地涌动而来。眼下两个扶桑人,就算在畏首畏尾,此时也不得不跟着出手了,北辰千流斋拔出了御神刀“八尺琼勾玉”,神道小次郎祭出了手里剑,他们的战斗方式精巧而细腻,虽然看上去各有不同,但神魂确实是一致的。   不愧是一对师徒。   北极凝一马当先,飞身掠出,白金色的长发如同怒放的火焰,柔韧的细腰拧出一个蓄力的劲弧,北极凝在半空旋身飞起一脚,踢中了回旋而来的黄金圈。锵然一声金石之响,黄金圈陡地分裂成了六个,每一个都像是疯转不休的钢铁之锯,嗡嗡作响着撕扯开气魔大群!   “北极凝大人!”北辰千流斋急急道,“不要冲太深!”   这是正常人的反应。北极凝的作战方式太过冒进了,她居然一人就敢飞身冲进了气魔堆里,好比青/天/白/日里一猛子扎了池塘,激荡起万丈高的靛蓝色骇浪!气魔们痛苦的尖叫,触角在四面八方,联结成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她重重地包围在其中——   北极凝和北辰千流斋同时旋转起来。   北极凝单足立地,翩然旋转,裙摆与长发像是花朵一样地散开,仿佛层叠盛放开来的花蕾。她是“花蕾之舞”的舞者,在战场上跳出轻盈而优雅的舞步,一只优美冷傲的黑天鹅,正在绽放出她惊人的美丽来。   七个黄金圈也跟着旋转起来,像是垂拱太阳的星辰一般,北极凝确实是绝世的舞者,只不过她的裙摆不是柔软的丝绸,而是豪悍锋利的金属风暴!   比起暴躁而焊烈的黄金色,另一道玉色的刀光显得如此侘寂而孤冷,像是壮丽而悲怆的苏罗耶琴声,遇上了阴冷而清幽的扶桑弦歌。   北辰千流斋手持御神刀“八尺琼勾玉”,这柄传世的神兵利啸不休,最后在涌动的玉色炼气中,化为了一柄霸气无俦的大薙刀。这是扶桑武家女子的常见武器,在北辰千流斋亦有摧枯拉朽之威,这个平日里一团和气的女人,此时如同战车一般旋转,如同厉鬼一般吼叫。玉色的薙刀刀刃飞溅成圆,北辰千流斋以最粗暴的方式切入了战场,这是独属于扶桑的薙刀术,“北辰流.天狗轮舞”。   锵!   银雾滚涌,蓝雨滂沱,北极凝与北辰千流斋背脊相抵,她们的周遭是如同山岳一般巍峨的大敌。   “不列,”北极凝一扬锋利的白眉,“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跟你死在一起!”   “我是要跟师父死在一起的。”北辰千流斋柔柔软软地说,“跟大人您只是顺路哦。”   大概是真走到末路了,北极凝与北辰千流斋,两人竟能放下前日的恩怨,相视一笑,风华绝代。   .   .   .   当!   白潇辞用力一踹,根本没有反应,回身再踹了一脚,归墟海阀才吱呀着运转,在千万精密的偃师零件的运作中,打开了通往大地之心的洞口。   浓郁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排山倒海一般地扑面而来。   白潇辞的脸色倏地一沉。   虽然白潇辞早有准备,他们很可能来迟了,但是……   陆梨衿倒吸一口凉气,偏头避开了闻征的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归墟海阀:   “雀雀!雀雀——!!”   小陆大夫的呼喊在旷远无边的大地之心回荡着。   静、静、静。   银色的薄雾,靛蓝的血海,深青的尸山。白潇辞一行人震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难想象在归墟海阀打开之前,这里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血战。   一个老人巍巍地端坐在尸山上。   陆梨衿认出了他的面相,这人她是在画卷上见过的:“……神道小次郎?”   正是神道家的家长,扶桑忍者之王,北辰千流斋的师父,神道小次郎。   老人白发白须,怒目圆睁,虽已断气多时,却仍同金刚怒目。他双臂尽断,浑身浴血,小小的一个老头,居然还能稳稳地坐在尸山上,像是一尊愤怒的佛陀,镇压着脚底的牛鬼蛇神。   白潇辞在神道小次郎的背后,找到了尚有活气的两个女人。   “应该是什么忍术。”   小陆大夫判断着死相:   “这个老爷子,用了忍者的法子,同时帮这俩年轻人……挡下了致命伤。”   话音未落,扶桑长相的昏迷女子,人居然动了一下,嘴唇喃喃地抖了抖,小陆大夫赶紧让她躺好。   闻征奇道:“她说什么?”   陆梨衿摇头,不愿再说:“扶桑话吧,我没听懂。”   ——是“师父,等我”。   这个扶桑女子,在对老人说:   “师父,等我”。   .   .   .   可是神道家的忍者,来去都是风。   怎么可能停下来等,北辰家的年轻女孩呢?   ……等不及啊,追不上啊。   .   .   .   哗啦……哗啦……   小船娘跌跌撞撞地跋涉在靛蓝色的血污里。   她脸色苍白,发髻散乱,满脸泪水,像是最寻常不过的小小女孩,在战乱之中颠沛流离。   但是她遵守了诺言。   周云讫说过,要她陪着他,就算一起去死,也要抱着她一起。   这句话自私又疯癫,少帝说说就忘了,他去天守阁之前,还特地把小船娘藏在了民间,不让她搅进这场腥风血雨里。   但是,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哪能潦草收回呢?   ——小船娘做到了。   她做到了从混乱中跑出来,一路躲避着肆虐的气魔,居然真的让她跑回了镜心家。小船娘误打误撞,见到了白潇辞和周炎,跟着这些大人们一起,来到了大地之心。   她要去见周云讫。   她对周云讫承诺过的事,她就一定、一定、一定会做到。   小船娘在靛蓝色的血污里踉踉跄跄,茫然地找着她一定要找到的人,最后扑通一声,小船娘发出一声纤细的呜咽,女孩跪在了蟠龙头角峥嵘的龙颅跟前。   蟠龙的眼皮动了动,周云讫还有活气,蟠龙之血吊着他的性命。但是周云讫太虚弱了,堂堂的云秦天子,居然连眼睛都睁不开:“……”   周云讫嘶声道:“……蠢……蠢女人。”   小船娘见他居然还能说话,怔愣了三秒,大大的眼睛里,缓缓地浮起了一层破碎的泪光,女孩强忍着的情绪如同大河决堤,当即嚎啕大哭起来。   周云讫:“……”   他神志都有些不甚清明,在朦胧间想,你哭什么呢?   唐水烛……唐水烛都不会为我流泪。   你一个渔家女,才认识朕多久,你哭什么呢?   那些疯话,你听听就忘了,怎么还真的当做诺言,一路找到这种鬼地方来了?   周云讫想大笑又想大哭,但是他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甚至连人形都变不回去。巨大如山岭一般的蟠龙,眼下只能瘫软在大地之心,像是一条被抽了脊骨的蛇。   对……他做不到了。   但是,还有个人,能帮他做到。   “喂,”周云讫虚弱道,“别哭了,我要你……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小船娘哭着点头。   周云讫虚弱地抬了抬嘴角,真是个蠢女人,他话都没说完,怎么就答应了?   “去找个刀子。把朕的龙鳞割开,喝一口朕的血。”   周云讫缓缓地说出如此悚人的台词,“我会借此把长城之力借给你。你去帮我,唤醒那些,在扶桑周围跪着的,‘云秦兵马俑’。”   小船娘听得呆了。   “快……”周云讫咳出一口血,“我能感觉到,没有时间了……”   “天……天马上、马上……就要来了!” 第242章 、说第二百三十四:终极,天罚降世   与此同时, 地上方面。   苏锦萝:“咳……咳咳!”   她咳出一大口血来,惊心动魄的赤红, “小铁相”往后踉跄了一步, 在天海方舟的废墟上,颤巍巍地立住了。   天地萧杀,云海相映, 尸山耸入高天,血海吞没大地。苏锦萝撩起眼皮, 她的视线里是一片燎燎的火红, 人类的鲜血早已淹没了气魔的靛蓝色。   有谁……   还有谁……   ……还有谁活着吗?   苏锦萝双耳嗡嗡作响,染血的记忆逐渐复苏,激烈、残酷、惨痛的一幕幕, 像是皮影戏里的定格,从苏锦萝的脑海里帧帧掠过。   自从气魔“进化”出了飞翔的肉翼, “天海方舟”便不再拥有制空的优势, 一艘接一艘地从高天中坠落。最先牺牲的是苏罗耶的神官,然后是波斯的召唤师,最后是云秦的偃师大舰。   东陆有史以来,人类从未有过如此团结一致的阵线, 但在气魔大群的面前,人类共同御敌的决心, 脆弱得就像一张草纸。   但是, 他们绝不可能撤退。   气魔大群不能再往西了。若是扶桑失守, 气魔大群的下一个目标,便是十万渔民繁衍生息的东海。再往西, 便是金粉繁华的云秦商港, 甚至距离皇城上京也只有三天的路程;再往西, 是云秦的长河、群山、农田、林海;再往西,苏罗耶的牧民追赶着羊群,驰骋在旷远无边的原野上;再往西,长河落日,大漠孤烟,波斯商人的驼铃摇晃在黄金色的沙海里。   那是所有人的故土,所有人的家园,所有人……在此战斗的理由。   苏锦萝踉跄了一下,她能感觉得到,有气魔在向她靠近了。苏锦萝所在的指挥方舟,从高空下坠时,是哔哩哔哩的偃师术式保护了主帅。   而现在残骸一地,爆碎的甲板与生物的尸骸混在一处,苏锦萝甚至看不见哔哩哔哩原本灿烂的金发。方舟的动力气炉爆/炸之时,把一切都烧成了焦炭一般的颜色,好在苏锦萝的嗅觉已经瘫痪了,她闻不到那股令人崩溃的诡异肉香。   一头气魔碾过同类的尸身,向她柔软而恶心地涌动而来,深青色的触手像是恶鬼从地狱里伸出的爪。   苏锦萝啐出一口血,把散乱的鬓角从脸上撩开,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她应该是人类史上最失败的主帅了吧?   居然把人一个不剩的打光了。   苏锦萝自嘲地笑了一下,演义话本里经常说,将帅在绝境之时,总是感慨万千,低吟一首辞世诗,总结一下自己金戈铁马的一生。   可她脑子晕,浑身疼,无甚才情,根本不想吟诗。苏锦萝想了想女儿闻铠,又想了想丈夫闻战,最后想起了师父盛昭缇,慷慨赴死时的怆然微笑。   于是苏锦萝也微笑。气魔的触角迎头而来,苏锦萝的喉咙里发出高亢的吼叫。这不是狮虎雄豪的咆哮声,倒像是重伤濒死的猛兽,在最后关头发出绝望而愤怒的长吟——   来吧!   苏锦萝的炼气,在气府里流转,她受了很严重的内伤,炼气居然转不了一个周天,但是都/他/妈/的无所谓了,苏锦萝抬头挺胸,一杆长/枪红缨如火,她猛地踏碎了脚下焦枯的甲板!   啪!   ——来吧!!!   陡地,气魔狂舞的触角,凝滞在了半空中。   苏锦萝瀑散纷飞的金发,也像是中了什么术法,以飞舞的姿态停滞在了空中。   苏锦萝艳蓝色的眼睛,震恐无比的收缩成点:“……”   她不能动了。   风静止,海凝固,万物噤声,天地定格。   在这一刻,整个世界,都被一道神秘而恐怖的伟力,牢牢地定在了原地。   苏锦萝听见了恢弘而瑰伟的旋律,以人类的乐理无法理解的节奏,从高天之上倾泻而下。紧接着,一道耀眼欲盲的金色炫光,自苍穹之上猝地爆/开,烧得云海燎燎,烧得尘世黯黯,烧得天地熔熔。   万万里的苍穹之上,出现了一道旋转无休的云涡,只是漩涡眼中的不再是“天眼”,而是令人无法以目直视的焊烈金光——   “天”本身,降临了。   长城崩解,障壁剥落,再也没有东西能阻挡“天”,进入这个脆弱而微渺的世界。金光从高空中溅落,被祂照射到的地方,所有生灵在一瞬间陨为飞烟,山川、河流、大地则变成了一片恐怖的虚无。   没有幸存,没有残留,没有筛选。   天光所及之处,只有毁灭、毁灭、毁灭,无休无止的毁灭,无穷无尽的毁灭。   ——祂只要毁灭!!!   忽地,天突然听到了一声,属于人类的咆哮。   微弱,渺小——但是存在。   祂困惑了。   祂停住了。   这一刻,天居然无法理解,为何在自己的光辉之下,居然还会有幸存的蝼蚁,甚至敢向祂亮出可笑的刀剑来。   大海之下,扶桑国前,天冷冷地垂下视线,金光中浮现出一只诡异的眼睛。   天没有形态,天也可以是任何形态。天模仿着人类,拟化出了“眼睛”,祂在模仿一个“垂视”的动作,打量着面前的人类。   那是镜心春水。   镜心春水终于抵达了扶桑战场,而迎接他的则是荡涤一切的金光。在生死关头,是以藏出手,以藏引以为豪的“容销金镜”领域,将致死的金光通通反射了出去,保护了他这一生最重要的人。   镜心以藏用命换来了,镜心春水站在天的面前。   镜心春水站在天的面前,手中拿着血迹淋漓的野太刀,这是神剑“天丛云”,加美子最后留给他的东西。   以加美子的本事,应该是可以逃走的,但是——   “稻荷啊……”加美子喃喃自语,“我居然……跟你一样蠢。”   她抱着秋月,用背挡住了一道金光,但这是没有意义的举动,两人一齐化成了天守阁上的一道飞烟。   稻荷啊……   小公主可在我手里,碧落黄泉路,你还不得来见我一面?   .   .   .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镜心春水深深地呼吸,像是要把全世界的空气,通通压进自己的胸膛里。他单手扯下自己的眼罩,一双眼齐齐地睁开,被他遮住的那只眼睛里,居然是碧磷磷的绿色,此时像是深海中烈烈燃烧的不知火。   他竟是一半的灰发碧眼之人。   天恍然,祂明白了,镜心春水的体内,也有着属于祂的碎片,不然一个小小凡人,怎么可能直面浩荡的天威?   镜心春水拉开刀架,“猛鬼夜叉之相”运转到极致,他全身上下的骨骼发出了清脆的暴响,如同一座巍巍的冰川开裂出声。   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已经多少年……多少年,多少年,没有人类敢正面挑战祂了?   镜心春水的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凄绝的吼叫,脚下木屐踏碎了整个地面!神剑“天丛云”眩出一道惊泣鬼神的寒芒,镜心春水高高跃起,“天丛云”高举过顶,向着天、他向着天、他向着不可战胜的天,斩下了凡人的一刀!!   镜心流.沧海一心斩!!!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   这一刻的天,面对凡人的一刀,居然也感到了,些微的恐慌。   只可惜……   天那只巨大的瞳仁,静静地,看住了镜心春水。   下一秒,镜心春水连人带刀,化为一抔渺渺飞烟。   只可惜,蜉蝣撼树,螳臂当车。   .   .   .   与此同时,大地之心。   ——   所有人都听见了恢弘而瑰伟的旋律,众人齐齐抬头张望,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模模糊糊地传到了这个神秘的四维空间。   能做到这种事的,也只可能是“天”了。   云雀看向周云讫,只有连接两个空间的周云讫,能看见大地之心以外的情状:“来了?”   她问得简洁。   周云讫巨大的龙瞳,缓缓地转了转,定在了云雀的身上:   “对。来了。”   众人心底俱是一沉。   ——“天”,来了。   “没人活着。”周云讫虚弱地道,“所有人都死了。……”   所有人、所有人、所有人。   在毁灭一切的金光之下,所有生灵在瞬息之间,都化为了飞烟与尘埃。   云雀怆然闭眼。   还是晚了一步……   话音未落,陆梨衿用力地甩开闻征的手,大步走向了银色洼地正中的青铜巨柱。   八条黄金长蛇,冷冷地觑着她,像是垂视着世间的冷眼,旁观着一次寻常不过的牺牲。   闻征也想跟过去,被白潇辞死死地按住了,只得嘴上道:“小陆!!”   陆梨衿回过头来。   她整个人都像是一渺魂烟,随时都要淡得和空气一般颜色,依稀是向着闻征笑了笑。“空识色”侵蚀了陆梨衿的四肢百骸,她现在实在是太过虚弱了,甚至都流不出一滴眼泪,用来和闻征辞别。   算了。   陆梨衿艰难地呼吸着,朦胧间想,到底要怎么告别呢?   告别是为了重逢的。她与闻征,今生今世,哪能再相见呢?   对啊……对啊。   陆梨衿举起了手,几近透明的手指上,戴着闻家的主母扳指。她摘下了那枚扳指,这个简单的动作,在陆梨衿身上都显得无比吃力。   陆梨衿用尽全力地扔了过去:   “闻征。这个宝贝,就别便宜因果蛇了。”   “替我保管好哦,这是我的东西。”   “……”   她眨了眨眼睛,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终是没什么要说。陆梨衿不再废话,吃力地转过身去,走向了青铜巨柱。   .   .   .   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   云雀祭出丝线“梳骨寒”,将陆梨衿整个人,悬吊在了黄金巨蛇之上,这是周炎在真.大地之心,从物质树那得知的献祭方法,也是最快速启动因果蛇的手段。   ……但是无比地原始而残忍。   “兄弟,”薄磷目不忍视,低声对闻征说,“别看了。”   闻征没说话。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   陆梨衿发出一声凄惨的尖叫,她白生生的手腕和脚踝,皆被云雀的丝线切开了,殷红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流落下来。   云雀的手指微微地发抖:“……”   “雀雀……”   陆梨衿的唇齿,不住地发着抖,虚弱地挤出气音来:   “往我……往我脖子上……割一道……你这样放血……到天亮都流不完……”   云雀下意识地看向闻征。   闻征没理会云雀的眼神。他怔怔地看着小陆,眼中空茫茫的一片,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陆梨衿嘶声厉喝:“快啊!!!”   ——天就要来了,云雀你在磨蹭什么?!!   你不是……你不是最冷面冷心的罗刹鬼骨女么?   被小陆大夫一吼,云雀的眼睛惶惶地睁大了,寒潭凝碧一样的眼睛里,滚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来。   云雀哽咽道:“对不起……对不起小陆……”   ——唰!   这一道丝线又狠又快,陆梨衿优美而脆弱的脖颈,几乎整个都被切了开来,飚飞的血液亦如红樱怒雨,扑簌着浇在了八条黄金巨蛇上。   陆梨衿闭上了眼睛,唇边犹带一丝笑意。   有生斯有死,壮士复何憾。   当、当、当!!   陆梨衿的血液,激活了某种机关,整个青铜巨柱仿佛一尊黄钟大吕,震荡出动人心魄的洪亮声响。   云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般,软软地跪在了地上,泣不成声:   “对不起……对不起……”   整个青铜巨柱,焕然变成了黄金的颜色,这是第九条蛇。   青铜柱,或者说,物质树,就是第九条因果蛇。   此时第九条巨蛇缓缓地舒展着身体,青铜的表面逐渐化为了蛇鳞的纹理,小陆大夫素白色的身体,缓缓地滑进了巨大的蛇口中。   震荡神魂的青铜钟声里,云雀双手掩面,啜泣不止:   “小陆……对不起……”   忽地,薄磷猛回头,刚想说什么——   静、静、静。   哭泣的云雀,惊恐的薄磷,怔愣的闻征,悲戚的白潇辞。   此时像是皮影戏中的定格,通通凝固在了原地。   动不了了……薄磷淡金色的瞳仁,不安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动不了了……   这种力量只可能是——   灿烈的金色,如同世纪末的炫光,猛地劈开了整个大地之心的昏暗!   天硬生生地撕开了,现世与大地之心的空间障壁,闯入了这个神秘的空间里。   祂要亲自毁掉“因果蛇”,这个唯一能够毁灭祂的武器!   就在此时,周云讫发出了,一声穿云裂石的龙吟!!   趁现在!   .   .   .   趁天撕开空间障壁的一刹那,云秦兵马俑飞身扑上,这些高大而巍峨的巨人,像是大地掀起了愤怒的狂潮,狠狠地拍在了天的身上!!   天发出一声惊怒的狂吼!   祂虽然没有形体,却有着物理实质,这些山岭一般巨阔的兵马俑,依旧能够死死地压住那片耀眼的金光。   而这些兵马俑所听从的,居然是一个渔家女孩的临场指挥。   小船娘灰头土脸,形容狼狈,但眼睛灼灼发亮:   她做到了!   她答应过陛下的事情,她就一定会做到的!   陛下果然是最聪明的。周云讫的计划,就是趁天撕开空间障壁的瞬间,祂的力量被分散的那一霎,让云秦兵马俑硬生生地碾碎祂!   陛下最厉害了!   小船娘太高兴了,以至于忘了躲藏,陛下……   啪!   周云讫金黄色的龙瞳,惊恐地收缩成了一点。   小船娘的身体,像是脆弱的陶瓷,焊烈的金光猛地一扫,便碎成了光影和尘埃。   女孩甚至没能发出一声惨叫,便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   烟尘卷涌,狂风飚溅,天在兵马俑化为的飞烟里,冷漠地站起身来。   ——就这样的把戏,也想伤到我么?   天学着人类的样子,发出冰凉而傲慢的笑声来。   万暗里,静默中,尖厉而绝望的龙吟,响彻了整个大地之心。   .   .   .   “还给我……”   周云讫竭力地活动着身体,明黄色的蟠龙,奋力地挣扎起来:   “她是我的……她是我的……我的……”   少帝实在是太过震怒和悲伤了,以至于像发了癔症似的喃喃自语,逻辑溃乱得几乎不成语句。   是他害的。   是他害死了这个蠢女人。   要不是他非要小船娘去激活兵马俑,要不是他非要……   她不会死的,少帝崩溃地胡思乱想,这是朕的女孩,朕的女孩怎么会死呢?   到底是哪里搞错了?到底是哪里搞错了?!!   当初不该那样约定的……周云讫绝望地哭号,像是丢了玩具的孩子,他应该跟她约定,让她不要死,不要死……   不要……   成百上千的龙鳞逐次闭合,明黄色的炼气汹汹燃起,整条伤痕累累的蟠龙,居然像一道灿烈的闪电,猛地飚射了出去:   “朕、要、你、死——!!”   天帝蟠龙.辟世级.开!!!   .   .   .   但是太慢了。   天注意到了,这条幼稚又危险的蟠龙,它身上散发着与长城一样恶心的气味,早已变成了天的毁灭目标。   天只是给了蟠龙一个眼神,暴怒的云秦天子,便整个儿定在了空中。   只是——   喀拉拉、喀拉拉、喀拉拉!   空气中出现了无数道恐怖的裂痕,像是无数灼灼发光的蜘蛛网,这条蟠龙并没有认命地化为飞烟,反而怨毒而阴狠地盯住了天:   朕、要、杀、了、你!!   天叹了口气。   好吧,好吧。   天无奈地伸出手去,像是撕碎一张纸那样,撕碎了整条挣扎的蟠龙。   .   .   .   “薄磷,”云雀幽幽地唤他,“薄磷,听得到吗?”   这是云雀的神识。此时,众人被定在原地,如同铜浇铁铸一般,丝毫都动弹不得。   天的力量就是如此的恐怖和霸道,这是豪悍到完全不讲任何道理的强大。   祂生来就是为了毁灭一切。   薄磷的神识回应了云雀:“我在。”   云雀寒声道:   “待会儿,小白还有闻侯爷,是会去跟天拼命的。”   薄磷心底蓦地一沉。   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以至于四肢百骸都发起抖来:   “你要……”   “听我说。”云雀打断了他,“这样是打不赢的。因果蛇的启动,还差一小会儿,而以我们的实力,根本拖不了那么久。”   天撕碎一条蟠龙都撕得如此容易。在祂的眼里,在场诸位高手,跟臭鱼烂虾无甚区别。   ——要想办法。云雀睁着翡翠的冷眼,要想一个能拖住祂的办法。   “还记不记得魁家大族长的话?在长城的裂口上,击杀灰发碧眼之人,会直接重创天的本体。”   薄磷恍然睁大了眼睛:“……”   他当然记得。当时上京一战,正是薄磷斩灭了黄鹂,让天沉睡到了现在。   眼下,天降临之处,不正是一道现成的长城裂口么?   而灰发碧眼之人……   薄磷下意识地回绝了:“——不行!”   他不能!他绝对不能!!!   .   .   .   ……他怎么能……杀死云雀?   .   .   .   云雀冷冷道:“那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没有。   正是因为没有其他方法,薄磷才会如此崩溃。   薄磷混乱道:“我做不到……”   云雀打断了他:“你能。”   “——我的丈夫,定做得到。”   薄磷惶然地看向云雀,淡金色的眼睛里,涌上一层悲哀的泪光来。   他们能动了。因为周云讫暴怒的舍身一击,无意间分散了天的力量,而天此时忙着撕碎这条桀骜的狂龙,没能注意到压制众人的力量,已经被周云讫稀释了。   而这就是云雀一行人,最后的机会。   首先暴起的是闻征。他没有任何表情,像是所有的悲喜,都被小陆大夫的鲜血浇灭了,双眼里找不到任何的光亮。闻征的剑意绝望又悲怆,炼气暴涨成明金色的燎燎烈火,黑漆漆的烟云覆盖了他的全身上下。   白潇辞轻叹一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鲜血抹向冷白色的刀身,佩刀“寒江沉雪”解放了最终形态,长达三丈的巨阔刀身唰然现形。   千万不要傻到为我守寡啊……   白潇辞想起内心深处的红色身影,唇边居然浮起一个微笑,当然,如果嫁给了别人,也千万别去我坟头炫耀。   我这种小心眼,当然会吃醋的。   ——这种小事,沁园春的掌门,应该做得到吧?   白潇辞飞身掠出,向着盛大的金光,送出了此生最悍勇的一刀。   .   .   .   天根本没有把闻征和白潇辞放在眼里。   凡人,蝼蚁耳。   天随手挥出,祂在模仿夏日中,人类驱赶蚊蝇那样,轻而易举地先后拍死了两大高手。随后,天冷漠地调转方向,朝着因果蛇的方向走去。   祂还记得要毁灭这个东西。   ——等等。   天猛地停住了。   祂……是不是忘了什么?   大地之心,除了闻征和白潇辞,是不是还有两个人类?   天猛地回过头,看见了一双祂再熟悉不过的,翡翠色的冷眼里。   .   .   .   滴……答。   蓝桥春雪从云雀的背部汹汹刺入,又从她的心口探出泣血的刀尖来。   云雀张了张嘴,鲜血漫溢出她的唇舌,云雀对天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   ——你好,死吧。   .   .   .   天浑身一震,定在了原地。   祂定住过无数人,轮到自己时,才感觉到歇斯底里的恐慌。   天能感觉得到,在祂的身后,九条黄金巨蛇次第睁开了青铜色的蛇瞳,像是十八只明煌无比的巨型灯笼。   如果祂再快一点,是可以因果蛇一步,毁灭掉这九条长虫的。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天惶然地想,祂会中一个凡人的计谋?   云雀挂在薄磷的刀尖上,活气早已断绝,但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笑着看着眼前的一切——   九条长蛇垂拱着两道黄金色的身影,莉莉谢和陆梨衿手牵着手,站在群蛇的头颅之上,冷冷地对上了天的视线。   她们齐齐开口叱道:   “诛。”   九条巨蛇同时张开了血盆大口,獠牙尖利,寒光凛凛。   .   .   .   滴答……滴答、滴答……   暴雨瓢泼,天地空濛。   苏锦萝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缓缓地、缓缓地,睁开了艳蓝色的眼睛。   苏锦萝:“……”   诶?   诶???   她怎么……苏锦萝莫名其妙,她明明记得,那道金光……   ……她怎么没死?   旁边传来一声活泼欢乐的声音:   “我靠!!我没死!!哈哈哈哈我没死!!!”   在苏锦萝震惊的视线里,哔哩哔哩从残骸中蹦了出来,手舞足蹈地转了圈:“哈哈哈哈哈哈——!!!”   苏锦萝惊诧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是没受过重伤一般,原本血肉模糊的伤口,此时的皮肤光洁如新。她愣愣地抬起头,对上了苏罗耶教皇的眼睛,巨熊一般的老人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意:   “做得好。云秦人。”   ——因为因果蛇启动了。   因果蛇吞灭了“天”的因果。“天”一消失,被它驱使的气魔大群也跟着消失了,而被它和气魔大群杀死的人,也就没有了“死的原因”,通通复活了。   人们恍惚地从废墟里站起来,缓慢地开始走动,欢声、笑声、哭声……云秦人和苏罗耶人紧紧拥抱,扶桑人和波斯人蹦跳在一处,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此时就像是一家人一样欢喜。   “赢了!!”波斯王子翘着兰花指尖叫,“姐妹们,我们赢了!!!”   一群壮汉跟着大喊,其实他们都听不懂波斯话,但跟着一起叫就对了:“啊啊啊啊啊啊!!!”   “喝酒,喝酒!此时怎么少得了酒呢!”苏罗耶神官兴高采烈地挥舞着双手,最后干脆不装了,“大家快一起喝酒啊啊啊啊啊——!!!”   苏罗耶人这么一喊,倒是集体冷场了,眼下打得一团糟,哪里还有酒喝?   教皇笑着打圆场:“孩子们,只要活着,什么酒喝不到呢?”   “那个……”   纤细的女声插了进来。   镜心秋月举起手,眼睛笑得弯弯如月:   “……扶桑其实还有库存哦?”   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好耶——!!!”   .   .   .   “噫,”稻荷嫌弃地摇晃着狐狸尾巴,“这群人类可以再吵闹一点吗?”   加美子毫不客气地踹开了镜心春水,拿回了自己的神剑“天丛云”,重新挂回了腰间:“谁知道呢。”   镜心春水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抱住自己的弟弟以藏放声大哭。两个大老爷们哭得梨花带雨,一狐一鬼都觉得这场面太恶心了,摇摇头走开了。   稻荷偏头看着她:“接下来想去哪里?”   “嗯……”加美子想了想,“去云秦吧。我答应了一个人类,要做她的宠物来着。”   稻荷:“……”   稻荷怒道:“什么都答应只会害了你!!!”   .   .   .   加美子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诶?”   稻荷跟着加美子来到了大地之心,被眼前的气氛吓了一跳,“为什么……这是……”   大地之心里,致命的银浆已然散去,九条黄金巨蛇也消失不见。因果蛇吞灭了天的因果,同时也耗尽了自己的能量,重新化成了一棵干枯的青铜老树,光秃秃地扎在石质地面上。   闻征安静地坐在树下,脸上没什么表情。   几步之外,薄磷静静地跪在地上,云雀躺在他的臂弯里,像是沉沉地睡去了。   ——她胸前刺目的血红,并没有因为因果蛇而消失。   “作为因果蛇启动的条件……”白潇辞以为加美子和稻荷,都是云雀的好友,低低地解释道,“莉莉谢女帝和陆梨衿大夫,是不可能复生的。”   闻征靠着树干,闭上了眼睛。   加美子不管这个,唰地举起记事板:   “云雀呢”?   白潇辞愣了一下,他用的是扶桑话,没想到加美子的云秦字练得这么好。   其实不然。加美子的云秦字,也只会写“云雀”两个字罢了。   “云雀……”白潇辞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不远处的师哥,“她,不是天或者气魔直接杀的……自然是不在复活的范围内。”   ——她是薄磷杀的。   加美子寒在了原地。   薄磷低头看着云雀,像是一尊雕塑,良久,才有一声干涩的哭号,从他的喉咙里撕扯出来。   白潇辞轻声对加美子和稻荷说:   “请让我的师兄和嫂嫂单独待一会儿吧。”   .   .   .   旭日东升,霞光万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水淋淋的晨光,落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照得人们欢喜的眼泪,像是闪闪发光的宝石。   欢声震天,笑语盈门,整个扶桑都沉浸在大难不死的喜悦里。前来支援的天海方舟一众,也受到了最热情的款待,来自天南地北的人们,在临时搭建的小棚里,共同举起了大小不一的酒杯。   “听到了么?”   薄磷把酒浇在地上:   “雀雀,大家……都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大结局。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第243章 、说最终:罗刹鬼骨女   一十七年后。   云秦大地, 雪老城,春。   浮云卷霭, 雪飘如絮。   薄燎向来不肯好好走路, 少年吊儿郎当地叼着根草,从百丈高的山巅一跃而下。少年的身法大胆又惊艳,好似一颗流星在凌空游弋来去, 正是雪老城的看家本事,冠绝天下的“踏雪寻梅”步。   “你爹见你这样,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横竖都得把你狗腿打断。”   薄燎骤然一惊,随即认出了来人声线,眉开眼笑道:“哎, 夤叔!!”   少年明明面相清冷,但笑起来甚是讨喜, 两颗尖尖的虎牙一露, 加上脸蛋上还有些婴儿肥,堪称“玉雪可爱”,令长辈欢心得很。   薄燎在细树梢上轻轻一点,稳稳地立住了身形, “夤叔”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骑着一匹红鬃好马, 身披织金貂皮斗篷, 北风呼地一吹, 斗篷迎风展卷,露出了男子沧桑而英俊的面容。   来人正是闻征。一十七年已过, 闻征人到不惑之年, 下颌蓄了把稳重的胡须, 渊渟岳峙,不怒自威,“天下第一剑”果然好气魄。   能在雪老城来去自如,连声招呼都不打的,自然是雪老城城主薄磷的多年好友,“寒山客”闻征了。   闻征见他这吊儿郎当样,眉头不由得一皱:“——功练完了?”   “哎哟,夤叔,这都什么时辰了。”薄燎足尖一点,整个人轻飘飘地下落,正好坐在了枣红马上,“好马!好马!我喜欢,叔叔送我!”   闻征怒道:“你这张嘴要东西的本事,比你老子厉害多了!”   薄燎委屈地鼓着腮帮子:“凭什么眉姐要月亮,你都给她摘到,我要就不行!”   闻征愈发震怒:“堂堂男子汉,竟跟闺阁争宠,你将来有什么出息?!”   薄燎见闻征好像真的要生气了,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闻征阴沉着一张脸,策马走了几步,见少年蔫蔫地垂着头,表情又松动几分:   “……我回去的时候,这马就留在雪老城。”   薄燎眼睛一亮:“真的啊?”   闻征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薄燎的脑门儿:“没说是给你的!”   薄燎可不管,知道闻征惯是个嘴硬的,少年笑嘻嘻地抱着闻征:“夤叔最好了!”   闻征低喝了一声“驾”,红鬃马在白雪皑皑的山道上小跑起来,激起一路的雪尘。   薄燎欢喜地抱着叔叔。少年知道,这世上,要论最疼他的,还得是夤叔。   他那个臭老爹,只喜欢眉姐儿,整天不给他好脸色,烦都烦死了!   闻征忽地道:“你爹如何了?”   薄燎说到就气:“我才不管呢。”   “小畜/生。”闻征骂道,“那可是你亲爹,你怎地说这话?”   少年委屈地嚷嚷起来:“他只喜欢眉姐!哪里管过我!”   “放屁!”闻征大怒,“风卷尘息刀,不是你老子手把手教你的?你年纪轻轻,在江湖上随便闯祸,哪个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没跟你计较的?”   少年噘嘴不说话了。   闻征瞪眼:“……”啧?   “……”闻征叹了口气,这小兔崽子,恁惹人疼,“……跟叔说,你俩又怎么了?”   薄燎嘟囔道:“……这不是新春么?老爹都不记得给我做衣裳,只给眉姐一个人做,还是加姨姨记得,专门给我做了条裤子,否则我还穿去年的旧衣裳呢。”   闻征皱起眉毛,薄磷这厮在搞什么,姐弟偏宠得太明显,不是让小辈日后生嫌隙么?   闻征立刻道:“我去说说你爹。”   薄燎眉开眼笑:“哎,夤叔最好了!”   .   .   .   噗!   薄磷喷出一口酒,当即脱下鞋子,朝薄燎扔了过去:   “妈/的,八哥,连你老子的谣都敢造,还不滚过来!”   薄燎跟个猴似的灵活,躲过了老爹的鞋子,立刻躲在了闻征身后:“夤叔救我!”   闻征展开双臂,跟个母鸡似的,把薄燎护在身后:   “你别急着打孩子,好好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薄磷:“……”   闻大侯爷的母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闻征半生未娶,膝下无子。薄燎的性子,最对闻征脾气,这小子精明得很,嘴甜会撒娇,伶俐还贴心,偏偏书也读得进去,同时能说云秦话、扶桑话、苏罗耶话,还有一身不错的功夫,十里八村有姑娘的人家都惦记薄燎。   闻征也最疼薄燎,时常跟薄磷口嗨,若是自己有女儿,肯定要……薄磷赶紧打住,我不支持娃娃亲,薄燎这孟浪性子,将来同时谈十个姑娘都有可能。   薄磷怒道:“我给了他买新衣的银子,你自己问问他,买什么去了?”   闻征:“……”   闻征回头看向薄燎:?   薄燎看着天花板吹口哨:“……”   闻征敲了薄燎脑袋一记:“臭小子,拿你爹的银子,干什么去了?”   没等薄燎回答,一道细冷的女声响起:   “呵,当然是讨好闻铠去了,还能干什么?”   一道人影从绘着流风回雪的屏风后走出来,天水碧的大袖衫,妆花织金马面裙,艳若桃李,凛若冰霜,正是薄燎的姐姐,薄眉。   薄眉盈盈敛衽一礼:“见过侯爷。”   闻征看着薄眉,怔愣了好一会,才点了点头:“……好,好。”   这闺女越长真是越像云雀了。   闻征张了张嘴,新春提这个,还是不吉利,最终一声怆然的叹息,揉了把薄燎的脑袋:   怪不得你爹偏心啊……   .   .   .   薄眉这一告状,薄磷揉着太阳穴,人简直要晕过去:   “……八哥,你可知道,人铠哥儿大你几岁么?”   薄燎响亮地回答:“十五!”   薄磷震怒:“你都知道!差辈儿了!”   “哪里差辈儿了?”薄燎顶嘴道,“难不成爹爹你也只大我十五么?”   薄磷:“……”   闻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还笑!”薄磷大怒,“闻夤,都是你宠的,无法无天,目无尊长!”   闻征耳语:“你年轻时比这荒唐多了。”   薄磷愤怒地耳语:“我可没爱过大我十五岁的!”   薄燎可是全听见了,不服气地顶嘴道:“女大三,抱金砖!”   薄磷吐血:“这是三岁吗——?!”   薄燎:“大十五,送江山!”   薄磷见这小子满嘴不着调,也不知是哪儿学来的二流子习气,气得脱下另一只鞋子去扔他……薄燎冲爹爹摆了个鬼脸,小子一翻窗户,一溜烟似的跑了。   薄磷竖起眉毛:“八哥,大晚上干什么去?”   闻征拍了拍老友肩膀:“算了算了,叛逆呢,一般见识什么?”   薄磷的怒吼简直要掀开房顶:   “闻夤!你就宠吧,再过几年你去牢里捞他——!!”   .   .   .   “蠢女人,”加美子推开门,“起来,吃饭了。”   稻荷窝在被褥里,连大尾巴,都捂得严严实实:“……我们狐狸,是要冬眠的。”   加美子冷漠道:“闻侯爷专程带了油豆腐过来。”   稻荷立刻爬起来:“——老奴闪亮登场!!!”   加美子翻了个白眼,她本就长得阴森,一翻白眼更是可止小儿夜啼。   加美子和稻荷,一女鬼一狐妖,是云雀的尸身火化后,随着薄磷一同回到云秦的。   彼时薄磷很是低沉,天天都没个笑影,不跟人说一句话,加美子和稻荷都担心他会寻短见,索性一直跟着了。   薄磷也没管加美子和稻荷。他去了闻府,把画眉和八哥接回手上,带着一女鬼一狐妖,回到了尘封已久的雪老城。   他是雪老城大弟子,回来天经地义,加上白潇辞人在凌霄阁,更是没什么争议。   薄磷会照顾小孩,还给加美子和稻荷,专门收拾了一座小楼出来,但人还是阴郁得很,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过了小半年的光景,薄磷渐渐地话多起来,至少表情不是这么吓人了。其间沁园春的掌门狐丽,跟白潇辞俩夫妻回来过一阵,陪着薄磷小住了一会儿,薄磷的脸上慢慢地有了笑影。   大概是,终于接受了现实,开始朝前看了。   后来,薄磷扫去了门前雪,雪老城重新开门收徒,“救世”之功摆在那儿,新登基的皇帝也没忘了薄磷的功劳,还专门派人编了戏来唱。雪老城成天热闹得很,山脚下居然形成了小镇,每天上山拜师的人都能排成长龙。   薄磷和加美子忙着筛选和收徒,稻荷这个吃白饭的(加美子不吃饭),则帮忙照顾画眉和八哥。几个春天过去,薄磷才想起来,要给女儿和儿子,起正式的名字了。   薄磷怅然:“云雀不知道画眉和八哥改名了,若是清明回来,不认得儿女了怎么办?”   稻荷心说这是什么迷信啊,云雀死去时的怨气不重,哪来的鬼魂……加美子狠狠地拽了一下她的大尾巴,举起记事板:   “烧纸告诉她”。   薄磷恍然:“原来如此!谢谢你,加宝!”   给画眉和八哥起名字一事,前后花了足足三个月,薄磷分别给狐丽、白潇辞、闻征寄了信。   狐丽回道:一个叫薄画眉,一个叫薄八哥吧。   薄磷:“……”   八哥会恨我的。   白潇辞回道:一个叫薄火,一个叫薄磷。   薄磷:“……”   为什么我这个爹被五五分了!太恐怖了吧!   闻征道:一个叫薄眉,一个叫薄云如何?   薄磷沉默,还是鳏夫最懂鳏夫,这世上能理解薄磷心情的,也只有闻征了。   但是,云雀毕竟已故,要是八哥跟母亲同字,还是有些不敬了。   闻征没辙:要不你去问问皇帝?他没文化,他手下翰林院有啊。   薄磷眼前一亮,他怎么没想到,还有一个人脉呢!   周云讫收到了密信,随即召集翰林院的各大学士,共同商讨皇帝的朋友的儿女,到底该叫什么名字好。   各大学士先是无语了一阵,随即认真地在周云讫面前,狠狠显摆起自己的才华来。   周云讫坐在龙椅上,听得头都大了,这都他/妈一个个是什么鬼名字,听起来马上要为国捐躯了似的!   吉利点!周云讫把竹简往地上一摔。   温柔小意的皇后插嘴说,要不,叫“燎”字吧。   ——星火燎燎,届时也好,照亮云雀回家的路。   .   .   .   薄眉冷着一张俏脸,手上却把伞稍稍倾斜了些,遮住了自家弟弟的头顶:   “就知道你在这。”   薄燎翻了个白眼:“要你管。”   薄眉面无表情地给了他一脚:   ——给老娘端正你说话的态度!   “哎疼疼疼!”薄燎跳了起来,“在娘面前你也踢我!”   他们正站在云雀的坟冢前。   薄磷在扶桑火化了云雀后,把骨灰带回了云秦,最后安葬在了雪老城的后院里。薄燎一跟老爹吵架,便跑去云雀的坟前,薄眉早就习惯了,在这里找到弟弟。   “……”   薄燎抬起头,少年的睫毛上,还有细碎的积雪:   “姐姐,你还记得,娘的样子么?”   薄眉摇了摇头。   她只依稀记得,娘也爱穿绿色,至于眉眼什么的……完全都想不起来了。   云雀离开的太早太早了。   “爹跟我说,彼时有个坏人,抓走了我。”   薄燎低下头去,声音也放得很低,像是一头失落的小狗,“娘不管不顾的,从坏人手里把我抢过来,结果中了一刀——那么粗的刀刃,从娘身上穿过去,她吭都不吭一声,反手把坏人杀了。”   薄眉心说娘没那么厉害,她在苏铁相那儿听过最正经的版本,但娘确实是个强大又刚烈的女人,一颗心像是铁做的一样硬。   ……到底是多硬的心,才能让爹爹,亲手把她杀死在天的面前呢?   薄眉不由得沉默,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手,她这才摸到偃师的门槛,而娘亲在这个年纪,早就把那个坏时家给杀了个对穿。   那得是多厉害的女人呀……不愧是,“罗刹鬼骨”。   薄燎又道:“我还听加姨说,娘有个好朋友,姓陆,是夤叔的夫人,你还记得她的模样么?”   亲娘没印象,接生大夫那就更没印象了,薄眉茫然地摇了摇头。   薄燎感叹:“她肯定很好,夤叔那么好的人,才忘不了她。”   薄眉嗤笑道:“你这才多大,知道什么忘不忘的!”   薄燎大怒,年轻人就是这样,上一秒还在感伤,下一秒就打闹起来: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薄眉朝弟弟挑眉:“怎么样?闻铠搭理你了么?”   薄燎的气焰立刻低落下去,少年看着自己的脚尖,嗫嚅道:“……没呢。”   他用买新衣的银子,给闻铠买了件顶好看的料子做衣裳,结果闻铠接过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薄燎垂头丧气:铠姐姐是不喜欢别人送她衣服么?   早知道,薄燎胡思乱想,缠着鬼姥姥要一件武器就好了……   “噫?!”   薄眉却吓了一跳:“她、她真收了你的衣服?”   闻铠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强悍暴烈,居然会收你个小毛头的新衣裳?   薄燎不明所以:“……对啊。”   薄眉:“……”   薄眉恨铁不成钢地打了薄燎一下:“还不快给人家写信?——小子,你有戏啊!”   薄燎愣住了,像头被砸懵了的二哈,随即雀跃起来,狠狠地抱了薄眉一把,旋风似的冲进了家里:   好耶!!!   .   .   .   结果薄燎一进家门,就跟闻铠撞了个对眼,凛然艳质的女将突然有些局促,冷哼一声,移开目光。   薄燎:“……”   啊!   她不好意思了!!   姐姐心里有我!!!   不过——   薄燎挠了挠头,新春怎地这般热闹,铠姐姐也来了?   随即他才瞧见,明空长公主正站在堂中,与老爹和夤叔商量着什么。   哦,薄燎恍然,原来铠姐姐是护送长公主陛下上山的。   他这么冒冒失失的闯进来,老爹和夤叔都无心斥责他,老爹甚至瞧都没瞧来人是谁,脸色震惊又恍惚:   “殿下,你说的……是真的?”   闻征不动声色地扶了薄磷一把。   “千真万确。”明空公主温婉道,“实在对不住,薄爷,我也是怕你苦等,最后若是失败,空欢喜一场,成功了才……”   薄磷顾不得什么礼仪,急急地打断了她:“她在何处?——她现在人在何处?!”   明空公主笑道:   “师傅说,她不想吓到孩子,估计还在山门附近转呢。”   .   .   .   当年,上京黄鹂一战,云雀藏身在刻刀中,以金蝉脱壳之计,诓得黄鹂得意忘形。   战后,云雀的刻刀,被送到了明空公主的手上。明空公主的体内,长城碎片虽已消失,但其正本清源之力,却留在了公主的体内。   ——大概是因为阿萨辛,明空公主的体质,才尤为特殊。像是皇帝周云讫,随着“天”的消灭,他体内的天帝蟠龙,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一日,太后唐水烛对明空说,你的能力,能否把刻刀之中,云雀残留的神识,还原出云雀的魂魄来?   明空睁大了眼睛。   她不明白,为何只是普通人的母后,会知道这么深刻的偃师知识。   但是既然母后说了,那明空就要试一试。   没想到这一试,就是一十七年过。   唐水烛白发苍苍,早已不问政事多年,在深宫中默默养老,虽然皇帝心里还有气,但皇后却是个温婉和善人,时不时去找太后喝茶谈心。   太后有日问皇后,你的口音,是东海的么?   皇后笑得眉眼弯弯,是啊,我是渔家女,从小在东海长大。   太后又问,你随皇帝去了扶桑,扶桑很好么?   皇后点头,风景可好啦,我这就让人拿画册……   不了。   太后闭眼,美,就好。   ……美,就好啊,那人好风雅,挑得很呢。   .   .   .   薄眉惊道:“你……你是鬼么?”   怎么……怎么飘在空中?   “是啊,”那人的声音细细冷冷的,“你没见过么?”   这话倒是问得稀奇。但薄眉也是个奇女子,从小见惯了加美子,在水井里爬上爬下,真遇到个鬼魂,薄眉也见怪不怪了。   而且,薄眉总觉得,这个鬼魂,甚是熟悉。   薄眉奇道:“你是来喊冤的么?有什么冤屈,我替你出头。”   那人笑了起来,清冷冷的眉眼,攒出细雪一般的笑意。   薄眉恼羞成怒:“你看不起我么?”   那人答非所问:“你几钱了?”   问的是偃师的等级。说起这个,薄眉骄傲起来,虽然比不上娘亲,但半枯翁说了,她的天赋,在整个星阑命行,都是数一数二的呢!   薄眉傲然道:“不怎么样,五钱而已。”   那人啧了一声:“是啊,低了。”   薄眉气得眉毛倒竖:“你这……”   那人回过头去。半晌,薄眉才听见脚步声,原来是爹爹大步走来,他的踏雪寻梅已然至臻化境,走得这么急这么近,薄眉居然只能听见些微的动静。   薄磷脸上一阵恍惚,薄眉总觉得爹爹要哭了,但他确乎又没哭,唇角依稀是笑着的。   薄磷悠悠地在原地站定:   “——小美人,算命不?”   云雀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就像最开始那样,小小声地问:   “……多少钱呀?”   .   .   .   一如初见。   .   .   【正文完结】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